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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万事如易txt下载     万事如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九十章 水陆大会(五)

    兆庆皇帝应许了东瀛使节的要求,余舒原以为在场会有不少大臣反对才是,谁知除了最先请求皇帝三思的孔芪,竟没人再出声阻止。

    惊诧之余,她仔细一想,就明白了这种局面的产生,并不是因为包括兆庆帝在内,那些个文武易官都没长脑子,而是在这个冷兵器仍然当道,海航并不发达的年代,一座无人荒岛的意义,还不如两个罕见的异人。

    更关键是,那个懂得起死回生的阴阳师,对于历来都渴望着长生不老的皇帝来说,实在是挡不住的诱惑。

    瞧着山田次郎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余舒有些坐不住了,她好歹是从五百年后蹿回来的现代人,清清楚楚这些眼下卑躬屈膝的东瀛人后来在华夏土地上的种种恶行,哪能眼睁睁让他们在她眼皮子底下把钓鱼屿给哄去了。

    不行。

    她得想想办法。

    直接站出来劝说皇帝老子别干这蠢事,那肯定是不行的,她新官上任才没几天,一个五品的女官,说的话屁大点儿分量,皇帝怎么可能会听她的话就收回成命。

    那就只能从那几个东瀛人身上着手,阻止他们得逞了。

    余舒面无表情地望了一眼大殿门外,心中飞快地盘算着:刚才那个呼风唤雨的阴阳术,她可以肯定是装神弄鬼了,这个好说,至于那个声称是可以起死回生的东瀛少年,她还得看看情况。

    如此一想,余舒便没有冒冒失失地出头劝谏,而是选择了坐观其变。

    只是事情的发展,又有点出人意料。

    “启禀圣上,”司天监的任少监这个时候站了起来,向兆庆帝建议道:

    “今日乃是中元节,戌时圣上还要到太庙去祭祀,时辰不早,应当前去准备了,依臣之见,不如先让各国使节回到驿馆休憩,明日再请东瀛来的阴阳师表演起死回生之术,以供圣上瞻观。”

    任少监身为司天监的二把手,堂堂二品易官大员,兆庆帝还是很给面子的。

    “也好,水陆大会一连三日,这起死回生的法术,朕姑且等到第二天再看吧。”

    山田次郎虽然失望,但也不怕大安皇帝金口玉言会反悔,心想着明天就明天,多等上一夜,那座小岛还是他们的,跑不了。

    余舒看着任奇鸣不慌不忙地劝下皇帝,视线一瞟,落在首席的大提点身上,见他不动如山,突然觉得,她似乎是把司天监看的太无能了。

    代表着整个大安易师权益核心的司天监,佐助了这泱泱大国三百年,又岂会容忍一个番邦使节的轻视与算计呢。

    ......

    水陆大会头一天,就让东瀛来的阴阳术师灭了大安易师威风,闹了一个不欢而散。

    余舒从宫里出来,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雨已经停了。一路上她听到尽是易师们愤懑的低语声,有人看不惯那个东瀛使节狂妄自大,也有人说那个招雨的阴阳师施的是妖术,还有人说他们图谋不轨的。

    总之没有半句好话,却也没有一句说到点子上。

    余舒暗暗摇头,没有插一句嘴,倒是景尘,不知几时走到她身边上,放低了声音问她道:

    “那名姓真田的阴阳师,唤雨时所用的伎俩,你看出来了吗?”

    余舒眉头抖动,转头反问道:“看出什么?你说那的是那道奇怪的红光?”

    见她装傻,景尘摇摇头,告诉她:“那道红光,并非什么妖异,而是习武之人的内力修到一定境界,便会有的气劲,你应当看到他咬破了手指,那一道红光,不过是他用气劲将血气逼出来,造成的假象罢了。”

    他三岁习武,五岁养气,便有内功高深的师叔师伯亲自为他梳理穴脉,正一道的内功心法,他三年前就已经贯通,那个东瀛人的手段,寻常武人未必看得出来,但在他眼中,根本无所遁形。

    “哦,原来是这样子。”她也知道那个阴阳师能够唤出雨来和那道红光没多大关系,但听景尘解释,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呢?”

    “啊?我什么?”

    面对她这样不合作的态度,景尘只好把话说的更明白一些:“在宫殿中,我看到你在桌上写画半晌,你在算什么?”

    “......”他是背后长了眼睛么,她坐到他后面,他也能看见她干什么了。

    “我隐约记得,”景尘声音又放轻了些,两人前后都有人,有些话不能让旁人听见,但是不妨碍传到余舒耳朵眼里:

    “你有一种很奇怪的办法,可以卜算来日晴雨,说下雨时就下雨,精准十分。”

    余舒脚下一顿,差点又踩到了城门过道上设的绊马砖,她回头看了看景尘,眼神闪烁,心知瞒不过他,干脆就承认了:

    “不错,我刚才在宫殿里,是算了今日的晴雨,从卦象上看,今天本来就该是有一场雨的。”

    阳雨并不多见,通常易师们用的晴雨小算历法,根本就算不出来,打比方月圆之夜的雨水,对于易师来说很难预测,阳雨亦然。

    但对于余舒的晴雨法则,这些都不是问题。

    景尘闻言,面色一正,道:“那就是说,东瀛的阴阳师很可能是事先卜算到今天下午会下雨,所以才出奇技,装模作样地唤来一场雨,叫我们误认为是他们的阴阳师有那样的本事了。”

    余舒刚想夸他一声聪明,就听他继续道:“既然你发现他们作弊,为何方才在宫殿上没有戳穿?”

    余舒暗翻了一下白眼,没好气道:“你要我怎么戳穿,难道告诉皇上说,我算出来今天有雨,所以那些倭国人是骗子,雨不是他们招来的,而是老天爷事先安排好的吗?你以为,我空口白话,就能让人相信吗?”

    能算出阳雨的易师,满京城不敢说只有她一个人,但是这回进宫参加水陆大会的大安易师,恐怕就只有她这一个例外。

    就凭她一个人一张嘴,还是等到的那东瀛人成功招了一场雨后再来说三道四,不是马后炮吗。

    她总得拿出来点儿有力的证据,再来打那几个小倭子的脸。

    “是我思虑不周,你说的对,你若是刚才戳穿了他们,不定能让他们原形毕露,反而是显得我们大安易师拙劣了。”景尘被她嘲笑,一点也不尴尬,反倒大大方方承认不如她想得周全。

    又问她:“那你想到了什么办法,能当众揭露吗?”

    余舒斜眼看他:“偌大一座司天监,被人家欺负到头上,有大提点和少监在呢,还轮不到我这个小小的女官来想办法吧。”

    “...我还以为你特意卜算了今日晴雨,就是在想办法戳穿他们。”

    “嘁,你多心了,我只是好奇而已。”

    余舒说完,便不再理他,脚下加快了几步,赶上走在前头的左判官辛雅搭话。

    景尘见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

    ......

    东瀛使节一行人从宫中出来,来到驿馆下榻地方。

    山田次郎和相田真纪进到一间屋子,关严了房门,说起本国话。

    “山田君,我今天做的怎么样?”东瀛“阴阳师”相田真纪得意洋洋地问道。

    山田次郎奉承道:“哈哈,相田大人,你太了不起了,将那两个大安的易师都骗倒了,尤其是那个满嘴道学的小白脸,我看他一点都没有起疑心,真是太蠢了。”

    相田真纪笑眯眯道:“你也很不错了,能让大安皇帝答应我们的条件,将那座小岛交出来,你把这件事做好了,回去以后,我一定会如实禀告给足利将军,给你大大的赏赐。”

    说到这里,他笑容停在脸上,不大放心地自言自语道:

    “只是还要我们多等一个晚上,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

    “相田大人放心吧,那些大安易师没用的很,就会占卜吉凶,满嘴大话,哪里知道起死回生的奥妙,不会有问题的。”山田次郎拍着胸脯保证。

    相田真纪眼中闪过一抹轻蔑,摇头道:

    “我不是担心那些大安人,我是不放心葵子这个怪物,你将她看牢了,如果她坏了足利将军的大事,你有十条命都不够谢罪用的。”

    闻言,山田次郎连忙赔着小心,道:“相田大人不必担心,葵子的母亲被我们关了起来,她只要不想见到母亲的鬼魂,就不会不听话的。”

    相田真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而这驿馆楼上一间房里,容貌白皙精致的东瀛少年,正抱着膝盖蹲坐在床头,怔怔盯着空气中虚无的方向,额发遮盖下的两只瞳孔淡的没有焦距,突然间,一行眼泪涌下。

    “妈妈......”

    ***

    出了宫,应招的一众易师们先行散去,一群易官却在宫门外,被任奇鸣派来的一名佐吏匆忙拦下。

    “诸位大人请留步,少监吩咐,要你们先回家中,吃罢晚饭,稍作休息,亥时三刻再到司天监议事厅中会合。”

    余舒眉头一挑,哟,这是要开会商量对策吗?

第五百九十一章 夜会

    出宫不到戌时,离亥时足足一个时辰,余舒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忘机楼找薛睿。

    早几天前,薛睿就说会来水陆大会,今儿她却没在宫里见着他人,让她纳闷,想着是不是他临时出了什么事,才没能来。

    她跑了一趟忘机楼,薛睿人又不在,只好先吃了晚饭,到司天监去开会。

    ......

    议事的大厅设在九宫格局的中座,过了门前钟楼一直走就是。

    余舒到的算是早的,宽敞的大厅灯火通亮,进门一道长长的毡毯,两边竖列了二十几把交椅,比她先来的不过三五个人,有两名侍从正来回在大厅中掌灯端茶。

    “余大人。”辛雅赫然坐在前列,见到余舒进来,便冲她招呼。

    “辛大人,”余舒走过去,看看两旁,问道:“我该坐哪儿?”

    辛雅放下茶盏,指着他身边位置道:“坐这儿就行,不是正经的堂会,没那么拘谨。”

    余舒想她只比辛雅低个一品两级,在他下手位置不算错,就顺势坐下了。

    “上次我托付你办的事,可有结果了?”辛雅侧过身子悄声问道,下午在宫里说话不方便,他掖着没问余舒为他算的那个死人。

    余舒瞅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那位辛酉先生的八字,她是当天就给算了的,可是结果算出来,人根本就没死。

    辛雅却言之凿凿地告诉她那人二十年前就死了的,所以她怀疑辛雅是故意试探她的深浅,打的什么歪主意。

    “这才几天,您急什么,”余舒同他打哈哈,“我不是说过么,您不确定那人死期又不知道死因,空有一个八字叫我去占卜,那可不轻松啊。”

    闻言,辛雅并没有失望之色,而是笑道:“我只是随口一提,可没着急逼你,你慢慢算,帮我算仔细了。”

    余舒点头,心想着等到她手头上的醍醐香丸用光了,再和辛雅摊牌。

    “您说,少监大人让我们在这儿等着,是要商量什么事呢?”余舒话题一转,套问起辛雅的话。

    今日水陆大会结束后,兆庆帝到太庙去祭祀,大提点和任奇鸣都陪同,这会儿还没回到司天监。

    “我看是要商量个对策,”辛雅冷哼一声,道:“那几个狂妄自大的倭国人,以为懂得一些妖术,就小觑我们大安易师,还妄想要迷惑圣上,真叫他们得偿所愿,我们司天监的颜面何存。”

    下午在丰庆宫,辛雅是被那东瀛使节山田次郎踩了一脚,害的他被兆庆帝瞪了眼,这会儿气还没消。

    “是妖术吗?”余舒摸摸下巴,看来辛雅也同其他人一样,不明所以。

    “晴阳有雨,又画血符,不是妖术是什么。”辛雅表面上嗤之以鼻,其实白天那会儿看到下雨还是惊到了。

    余舒呵呵一笑,不再与他讨论,辛家是靠造物发的家,精通的是风水堪舆之术,至于天文历法上的造诣,大概还不如景尘这个学过《浑天卜录》的道门高徒。

    并非是说辛雅这个世家家主不济事,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两人随便聊了一会儿,陆续有人来到,景尘进门,看到余舒同辛雅坐在了左席,也没上前找不自在,自顾坐到了他们对面。

    ......

    亥时一过,任少监准时露了面,却不见大提点。

    “大人。”

    他一脚踏进门来,议事厅中人人起身。

    “坐吧。”任奇鸣一手虚按,抿着唇走到上座,转身扫过众人。

    余舒不知是否错觉,他眼光似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下。

    “今日水陆大会,见过东瀛来的阴阳术师,你们有什么想法,都说说吧。”

    任奇鸣话声一落,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只是默默不语,竟没一个人出声。

    任奇鸣冷笑,脸色说沉就沉:“既然没人说话,那本官就来说一说——圣上要我们司天监主持宣讲易学,本意是教化那几个番邦来使,彰显我大安威仪,可是区区两个东瀛术士,旁门左道,就敢当着我们司天监的面,藐视大安易师,你们不觉得丢脸,本官深以为耻!”

    一番话说的人人脸红,就连余舒都有点讪讪的。

    “大人息怒,”有人忍不住开口道:“等到明天水陆大会,我等定不会姑息那几个妖言惑众的东瀛人。”

    任奇鸣看向这名说话的官员,依然冷着脸:“你有何对策?”

    那人顿时语塞。

    “咳,”坐在左席第一位的左令郎曹轲掩唇低咳了一声,道:

    “任大人稍安勿躁,白天的事,下官看来也不难解,现在想一想,那个所谓呼风唤雨的阴阳师,大概是通晓了什么卜算天气的奇学,事先断定下午会有一场阳雨,所以就借了东风,并非是真有了那样操纵天象的本领,也不是什么妖术。”

    此言一出,在座不少糊涂的人脑筋都转过弯了,一个个恍然大悟。

    余舒打量着正在说话的曹左令,不意外除了她和景尘之外,还有人能想到这一点。

    司天监这位左令郎,位列三品,职权尚在任奇鸣之下,但他却是十二府世家当中,历史最为悠久的三家之一,曹家家主。

    之前太史书苑闹出人命案,在观星台上被人勒死伪装成上吊自杀的那个曹幼龄,就是他的孙女。

    除此之外,曹家还有一门姻亲,值得一提,那就是尹淑妃的娘家,尹相府。

    十二府世家在京城盘根错节,真正掌权的没有几家,可是离朝堂从未远过,就是因为他们遍布姻亲,广散枝叶,此处暂不多提。

    任奇鸣的脸色稍缓,点点头,赞同了曹左令的说法,接着对众人道:

    “所谓呼风唤雨,起死回生,也只是传说中神仙才会有法术,我们学易之人,当知阴阳五行,应克福祸吉凶,有可控,有不可控,可控是操之在我,不可控是操之在天,妄想凭‘我’操纵‘天’意,本就荒唐,你们却去信它,实在是该引以为耻。”

    众人自觉惭愧,纷纷声称受教。

    见状,任奇鸣又道:“今日之事,事出突然,没人想到东瀛使节会临时发难,不能及时应对,首错在我,我已在太书面前领过三个月罚俸,你们一人便自减一个月吧。”

    大家都没有意见,不就罚点俸禄,反正也不指望每个月那点银子过日子。

    只有余舒脸色古怪了一下,心中暗怒:她这官儿没当两天呢,一个铜板没拿到手,就先罚了一个月,岂不是说她接下来这一个月得白干?

    本来就看不顺眼那几个来骗地盘的倭国人,余舒这下更是迁怒上他们。

    言归正传,任奇鸣又打量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一身银袍肩绣北斗星辰的景尘身上,道:

    “悉闻道子在道门中,精学了天文历法术数,不知有何见地,能解今时局面。”

    景尘面容沉静,道:“阳雨是不多见,难以预料,但也不是无从占卜,东瀛来使当中,想必就有人精通此法。欲要破解,倒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我们司天监同样算出一场雨来,效仿其技,他们的骗术就可以不攻自破,难的是——需要天公作美,明日刚好有一场雨来应急。”

    任奇鸣眉头一皱。

    半晌装聋作哑的辛雅蹦出一句:“这...明日是七月十六,月圆之日,岂知有雨?”

    与阳雨同样难测的,就是每个月十五十六这特殊的两天,月圆潮引,水雾禁算。

    至少在司天监里,没人懂得这样偏门的奇术,可以无视天文历法,卜算这两日的天象。

    余舒两手交握在膝头,抬头看向景尘,嘴角讥诮——怎么,这又是想推她出来救苦救难了吗?

    恰是时候,任奇鸣询问众人:

    “现在京城周围,诸位有谁识得哪一位易师隐士,擅长晴雨推测,不妨说出来,快马派人去请来,或许有人能勉力一试,我等也不必为难。”

第五百九十二章 又出事了

    景尘提出了应对东瀛阴阳师的办法,在任少监的主张下,在座的易官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这京城内外知名的大易师,又或是世家,有谁人专精于晴雨预测。

    余舒原当景尘会指明她,可是一晌过后,却不见他出声推荐,这让她心里不免犯起嘀咕——

    她所知道的景尘,没有半点城府,欲擒故纵的把戏,他是不会用的,果真打了她的主意,他一早就会说明白,可他这么说半句藏半句,是个什么意思?

    天色愈晚,任奇鸣让人记录下众人提供的几个人选,当即派人去请。

    “不早了,各位都先回去吧,明天一早再来听候消息。”任奇鸣没有让这些人留下陪他一起干等,而是遣散了。

    直到最后,余舒都没有从景尘口中听到她的名字。

    当然,她也没有主动站出来逞能。

    出来议事厅,余舒谢绝了辛雅等几位年长的官员一同去吃宵夜的邀请,景尘不喜欢和人扎堆,也没有去,他们落在人后,一个前脚走,一个后脚走,中间隔着不远不近一段距离,谁也没有主动交谈。

    就这样一直出了司天监的大门,余舒环顾东西,没找着驾车的刘忠,心想着人可能是内急走开了,于是她就在路边等着。

    余舒进宫出宫,都没带那两个侍卫,又在司天监里待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外面天都黑透了,一整条街上都是官署,入夜就冷冷清清的,两边街道一眼望上去都是黑洞洞的看不见头,胆小一些的,夜里都不敢单独在这条街上走。

    过了一会儿,余舒忍不住转头看向离她几步外伫立的人影,道:

    “右令大人还不回去吗?”

    景尘两手背在身后,侧头看向她,不见表情,只闻声音清冷:“太晚了,这条路黑,我等你上了马车再走。”

    这样显而易见的关心,余舒却不觉得有什么感动,撇了下嘴唇,没说什么。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景尘忽然开口问道:

    “明日会有雨吗?”

    余舒两手抱臂,抬头望了一眼天边明月,漫不经心答道:“这个可说不准,兴许有,也兴许没有。”

    “那要你说,是有,还是没有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余舒低哼一声,反问他道:“你建议任少监找一个善断晴雨之人,又不直说是我,你卖的什么关子?”

    见她又看过来,景尘眼神毫不躲闪,直视她道:

    “我没有卖关子,在宫门前我问过你,你表明了不愿意多管闲事,我就不会勉强你。而我为司天监考虑,乃是我分内之忧,那是我当做的事,我亦不会逃避。”

    “......”

    余舒听他所言,心里有些别扭,竟是她误会了,人家这回还真没打她的主意。

    “那你还问我下不下雨做什么?”

    景尘道:“如果你算出来会下雨,那么到了明天司天监找不到就急之人,我再出面,拆穿东瀛使节设下的骗局。”

    换成别人有这样的心思,余舒一定会以为对方是贪图这份功劳,但是景尘说出来,余舒就是知道,他只是想要维护大安易师的声誉。

    “呵,”她失笑道:“你就不怕我故意骗你,让你出佯相么。”

    景尘依然目光平静地望着她:“骗就骗了。”

    余舒眉头一挑:“那要是我算的不准呢?”

    “我相信你能算准,你说会下雨,就一定会下雨,”景尘语顿,看见她瞪眼,声音里便多了一丝笑意:

    “哦,我知道了,原来你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担心你算不准,所以不敢出这个头。”

    余舒顿时眯起眼睛,盯着他,觉得眼前这个说话讨厌的人,有些不像是记忆中那个老实的呆子。

    好吧,真让他说着了,她今天晚上没有站出来,并非是故意和景尘作对,冷眼旁观,她的确是顾虑到晴雨法则的准头。

    晴雨法则是她最早从青铮道人教给她那一套口诀中,衍生出来的术数卜算之法,准确率是相当之高,就连罕见的阳雨和难料的十五十六都能算得出来,可它不是没有算错的时候。

    想想看,假设她算出来明天有雨,到任少监面前自荐,可想而知,明天下午的水陆大会,她就要肩负起挽回大安易师声誉这样重大的“委任”。

    可是临了临了,她摆足了架势,老天爷却不给面子,那她岂不成了给司天监脸上抹黑的罪人?

    所以,她才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而是继续静观其变,真到了最后关头,她再冒险不迟。

    只是她这样心思,却被景尘猜中了一半。

    “你是在激将我吗?”余舒冷下脸来,“你以为你这么说,就能让我就范?”

    见她突然翻脸,景尘眼中恍惚了一下,连忙否认:“不是。”怕她不信,又重申道,“我也不想你出这个头,怎么会激将你。”

    余舒撇过头,不再说话,至于信不信他的话,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正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至。

    两人同时转头去看,就见有两匹马影带人飞奔而来,转眼就到了面前,从马上翻身下来两个身穿公服的捕快,目光扫过他们两人,落在景尘身上,辨认之后,扬手出示了一块腰牌——

    “大理寺办案,请司天监右令郎景大人,同我们走一趟。”

    余舒和景尘皆是一愣,前者脱口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一名捕快看看她肩上补子,摇头道:“这位...女大人包涵,此乃公务要事,不便外露。”

    余舒皱了皱眉毛,心想着薛睿一天没见人影,也没和她打声招呼,八成是同这件事有关了。

    “你们大理寺少卿薛大人现在何处?”

    “薛大人正在办案当中。”

    余舒这下肯定了。

    “那快走吧,”她摆摆手,示意他们:“你们上哪儿,我也跟去瞧瞧。”

    两个捕快面露为难,“这...”

    “不碍事,我与你们薛大人熟得很,他不会怪罪你们。”

    刘忠驾着马车匆匆忙忙从街对面跑过来,停到了余舒面前,道罪一声,当真是在外头等久了,内急才会走开。

    余舒也没责怪他,方要上车,就听景尘对那两个捕快道:

    “在前头带路,我搭余大人的车去。”

    余舒瘪了瘪嘴,要搭顺风车,问过我了么你。

第五百九十三章 第三个死者

    湛雪元死了。

    就在七月十五鬼节这一天,打扫庭院的仆役在藏书楼后面的一口井中,发现了她的尸体。

    这是一年来在太史书苑莫名惨死的第三个女学生。

    第一个,是去年十月,大衍试之前,在女舍被入室杀害的夏江盈,江南夏江家的四小姐。

    第二个,是今年四月份,在观星台上被勒死的曹幼龄,十二府曹世家的小姐。

    第三个,就是湛雪元,江西湛氏世家的千金。

    ......

    余舒跟着景尘去了太史书苑,在四座藏书楼之一的载道楼上,见到负责调查此案的薛睿。

    薛睿看到他们两个一同前来,并不怎么意外,而是脸色平静地告诉他们:

    “太史书苑今天晌午发现了一具女尸,死者是前不久刚刚革职的太承司瓒记,湛雪元。”

    余舒乍一听闻湛雪元的死讯,一下子就懵了。

    死、死了?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景尘——要说湛雪元有什么必然的死因,那一定与景尘脱不了干系。

    景尘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薛睿说的死了的人是谁。

    载道楼一层大厅里摆放了许多点亮的烛台,书架之间有一条过道,三个人就站在过道上说话。

    “仵作验过尸体,死者大概是在今天早晨卯时到辰时之间遇害的,与三个月前那起案子相同,都是先被人用绳索勒死。这幢藏书楼后面有一口井,凶手将死者勒死之后,投入井中,到了中午,尸体浮上水面,才被挑水的仆役发现,找到衙门报了官。”

    太史书苑接连闹出人命,死的还都是来头不小的世家小姐,安陵府尹很有自知之明,刚一了解案情,便汇报给了大理寺,将这个烫手山芋丢了出去。

    郭槐安接到上报,一看又是太史书苑死了人,得了,还是交给薛睿你去办吧。

    于是乎,薛睿本来是在水陆大会招待番邦使节的官员名列,临了却没能去成。

    “薛大人这么晚找我前来,或许是又在死者身上发现了什么证物,与我相干吗?”景尘平复了惊愕,低声询问。

    早先曹幼龄遇害,就在她的卧房中发现了景尘亲笔字条,约她夜里在观星台见面,当时景尘作为疑凶,也是薛睿负责调查那件案子,第一时间就将他监管了起来。

    这次案发后,薛睿又找上他,摆明了是他又有了嫌疑。

    薛睿别有深意地看了看景尘,从袖中拿出了一块土黄色的细长牌子,递给他看:“你可认得此物?”

    景尘还没接到手里,就认出来,脸色微微一变,道:“是我的院士签。”

    太史书苑一共有十八位院士,除了分发印章之外,每人各有一枚院士签,平常学生只要手持这枚院士签,就能出入书苑中一些闲人免进的地方,比如某一座藏书楼最顶层收藏珍品的房间。

    也只有院士们最为喜爱的学生,才有幸手持一两回。

    余舒也认得院士签,她曾在司徒晴岚手上见过,那是她外公方子敬给她的,有了这枚院士签,腾黄楼上放着龙马河图的屋子,司徒晴岚可以畅通无阻。

    “景大人还记得你是几时将这枚院士签,给了哪一位学生么?”薛睿秉公问询。

    景尘摇头道:“上个月我被调去司天监,便卸去了太史书苑的职务,那时院士签尚在我手中,不曾交给过旁人。”

    按说景尘离职后,院士签应当上缴,但是他地位特殊,司天监没有回收,书苑这边也没人提醒他。

    薛睿道:“那就怪了,我问过这座载道楼的守门人,听他说几天前,死者曾拿着你这枚院士签,出入三楼,就在昨天白天,还有人见到她来过这里。”

    闻言,景尘不见慌张,看着手上的木签,道:“这院士签应该不是在她身上发现的吧。”

    湛雪元被丢进京中,尸体湿水,这木头做的签若是同她一起沉进水里,又被打捞上来,上头的漆文应该脱色才对。

    果然,就听薛睿道:“是在井边找到的。”

    景尘点点头,略一思索,指正道:

    “你说湛雪元是今天早晨遇害的,我昨天一整晚都在公主府不曾出去。早晨卯时起床练功,辰时出门上司天监,这当中并不顺路,我完全没有时间跑到太史书苑来行凶杀人,有许多人可以作证。至于这枚院士签,应当是我不小心遗落后被湛雪元捡到的。”

    这一回景尘学了聪明,几句话就为自己洗脱了嫌疑,可是他脸上却不见一点轻松之色,反而有些莫名的沉重。

    余舒会联想到湛雪元的死因,他当然也想得到,就算人不是他杀的,想必也是因他而死的。

    思及此处,他回头看了一眼余舒,尽管对于湛雪元的死愧疚十分,却不无庆幸地想到——还好出事的人不是她。

    余舒正好瞧见他那一眼神色,她嘴唇慢慢抿成一条直线,心情复杂的很,她能猜想到,湛雪元这个靶子,到底还是给她这个破命人做了替死鬼。

    薛睿将两人神情变化收入眼中,目光闪动了一下,伸手要过景尘的院士签,道:

    “我会派人到公主府去提人审问,景大人放心,我一定会严查此案,不会冤枉了无辜。”

    “有劳薛大人了。”

    薛睿这才转头去与余舒说话:“阿舒,你先到外面去等一等,我还有些相关的案情要问景大人,晚点我送你回去。”

    余舒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走开了,现在她满脑子都是湛雪元的死因,不关心薛睿又问了景尘什么事。

    她在外面等了不多时,薛睿就与景尘一同走出藏书楼,前者安排了官差连夜守在藏书楼外,监视可疑的动静。

    三人同行,出了太史书苑,一路上各怀心事,几乎没有交谈。

    ......

    薛睿坐上余舒来时的马车,而景尘则是被问询赶来的公主府侍卫们接走了。

    当车上只有他们两人时候,薛睿脸上的严肃才消失,他略显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拍拍身旁位置,对坐在另一侧的余舒道:

    “坐过来。”

    余舒听话地挪到他身边,刚一坐好,就被他握住了手腕,宽大的手掌沿着她的手背,覆住她每一根手指,用力一捏。

    就这么一个动作,余舒便轻易地读懂了他的焦虑与不安。

    湛雪元死的突然,就像是一个响亮的警告,警告她别以为兆庆皇帝没让人绑着她去和景尘拜堂成亲,就是太平无事了。

    她所要面对的,不光是皇权的摆布,还有暗中那一股不怀好意的势力——他们真正想杀的人不是湛雪元,也不是曹幼龄,而是她这个货真价实的破命人。

    薛睿害怕她会出事,她何尝不担心哪一天莫名其妙地变成一具死尸。

    “湛家的小姐被他们推出来做你的挡箭牌,圣上与大提点一定有派人在暗中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们想要引蛇出洞,怎想人死了,蛇却没有引出来。不是上面派下的人无能,而是凶手的手段更高一筹。我在太史书苑待了一个下午,除了景尘的院士签,毫无线索,凶手就好像是凭空冒出来,杀了人,又凭空消失了。”

    这鬼魅一样的杀人手段,神出鬼没,让人后背发冷。

    薛睿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湛雪元凄惨的死相,被冰凉的井水泡的发胀的尸身,脖子上青黑的淤痕,变形的脸孔。

    听了他的话,余舒冷笑:“我当初质问景尘为何要牵扯无辜,他还向我保证说会有人会保护好湛雪元的安全,结果人还是死了。”

    她心里不痛快极了,尽管不是她要找人做挡箭牌的,但是湛雪元替她做了替死鬼是事实,一个生前与她交恶的人,因为她被误杀了,她就是再没心没肺,也不会全无反应。

    “不过那凶手是什么意思,模仿景尘笔迹写给曹幼龄的字条设计的还算周密,但这次凭着一枚院士签就想陷害到景尘头上,未免滑稽。”

    薛睿摇摇头:“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凶手在搬运尸体的过程当中,那枚院士签掉了出来,并非是他有意陷害。真是这样,倒还好说,怕就怕是另外一种可能。”

    余舒竖起耳朵:“什么?”

    薛睿沉声道:“凶手是故意留下那枚院士签,指向景尘,如果湛雪元是真的破命人最好,如果不是,那他就要让知情者知晓,他要杀的是破命人。你说,如果圣上和大提点听到消息,会是哪种反应?”

    “他们应该害怕我这个正牌货出事,所以会严加保护,只要我一死,就全完了。”

    “....不只如此。”

    “嗯?”

    薛睿握紧她的手掌,手劲突然变大,盯着余舒,漆黑的瞳孔一闪一灭,患得患失道:

    “湛雪元不过是同景尘亲近了几日,就被人盯上,而你与景尘关系匪浅,稍加打听就能知道,料想你早就被人怀疑了。如今湛雪元一死,引蛇出洞这一招是不好用,圣上那边应该着急了,怕只怕,他们会不管不顾,先让你与景尘完婚,破解他的命数。”

    余舒陡然一惊,失声道:“不会吧。这样一来,不是摆明了在告诉暗中那一伙人,我就是正牌货吗,对方杀人的手段那么厉害,皇上就不怕我被害死了?”

    薛睿冷声道:“所以才要尽快安排你破解了大安祸子所谓的命数,在那之后,你就是死了,他们也不会在乎。”

    余舒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用力咬了下嘴唇,只觉得计划赶不上变化,她这头还没开始着手寻找《玄女六壬书》,那边就已经迫在眉睫了。

    她一时心慌,静不下来,只能抬起头,看着唯一知道她底细,又不会背弃她的人,哑声道:

    “你说我该怎么办?”

    现在已经不是她愿不愿意与景尘成婚生子的问题,而是她被利用之后就难逃一死的下场!

    薛睿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想出了对策:

    “水陆大会过后,你约景尘私下一见,我要与他谈谈。”

    该是他们两个男人面对面地“交流”一次了。

有话说

    非常汗颜地说,卡文了。

    剧情马上就要进入解密的白热化阶段,等到解密之后,又会是一个全新的局面——薛大的身世,景尘的取舍,还有余舒将要面对的抉择,云华易子、青铮道人,辛家父子,薛家父子,上一代的恩怨,等等这些,要串联起来。

    果子在电脑前面坐了一天,想法太多,头脑发热了。

第五百九十四章 起死回生

    太史书苑的第三起命案被大理寺压下了消息,余舒第二天去了司天监,见到人人讨论的都是昨日宫中水陆大会,就好像湛雪元的死,不过是一颗石头掉进海里,激不起半点浪花。

    昨晚任少监一声令下,就在京城各个角落,找出来几名精通晴雨预测的易师。

    余舒一早进到了议事厅中,就见到在座几张陌生的脸孔,未着官服,有的略显拘谨,有的神态大方。

    任奇鸣就坐在昨天的位置上,衣衫皱褶,面露乏意,看样子是昨晚没有回去。

    等人都到齐了,任奇鸣略一介绍那几位易师,直奔主题:

    “经由几位先生卜算,今日极大可能有一场雨水,晌午若是下不来,就等到下午了。”

    众人面露喜色,刚议论了两句,就听他压过众人声音,继续道:

    “本官已经请示了大提点,现在要在你们当中挑出一个人选来应急,在下午的水陆大会上设法求雨,以便拆穿东瀛阴阳师的诡计,你们谁愿自荐?”

    这下子,大家又没了声音。

    谁的心眼都不是白长的,这雨下不下还不一定呢,没看外头天晴大白的,哪有半点下雨的样子。到时候求得来雨是功,求不来雨,那就成了背黑锅的。

    自己丢人是小,可代表整个大安易师丢了人,往后还混个什么。

    余舒与众人一样装起哑巴,心里想的却是旁的事情。

    任奇鸣脸色沉了沉,视线掠过他们头顶,落在一人身上,问道:“辛左判,你以为此事当由谁担当。”

    辛雅眨眨眼睛,佯装思索了片刻,问道:“这...试问少监,请来这几位先生可是算准了今日几时几刻有雨吗,昨日见那阴阳术士,当场就招来雨水,若我们只知下雨,不知详细时辰,恐怕会弄巧成拙啊。”

    众人听到他这么一说,都松了口气。

    余舒斜眼看着辛雅,心想他倒是会做好人。

    任奇鸣没有回答他,而是转向另一边座上的景尘,又问道:“右令以为呢?”

    景尘看看众人闪避的目光,道:“此事就交由我吧。”

    任奇鸣似乎毫不意外他的回答,略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默许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想想这事儿交给景尘去做,确是再合适不过了,成则成了,就是不成,有皇上的袒护与宠信,谁还能怪罪于他。

    解决了这件事,还有一件头疼的。

    “至于那起死回生的说法,”任奇鸣皱了皱眉头,道:“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料定也是装神弄鬼的伎俩,无甚可怕。”

    昨夜拆穿了东瀛阴阳师呼风唤雨的骗术,一众易官不再疑神疑鬼,对任奇鸣的话深表赞同。

    底下就有人发问:“大人可知他们要如何当众表演起死回生之术?”

    老神在在地闭目养神的曹左令睁眼道:“昨天大会散去,鸿鹄寺来人,转达了东瀛使节的要求,他们索要一名死犯与一条狗,具体如何操作的,倒没有泄露。不过少监说的对,凭他什么起死回生,通灵鬼神,必不会真,诸位介时眼睛放亮些,一旦看出了什么猫腻,最好是当场指认,不要畏手畏脚。”

    闻言,一群人纷纷应是。

    ......

    早会过后,众人分头先去准备,尤其是景尘,当先带了那几名预测晴雨的易师出去,余舒却在出门前被任奇鸣叫住了。

    “女御官。”

    于是众人走后,大厅里就只剩下余舒和任奇鸣两个人。

    “少监大人叫我何事?”

    “听说太史书苑昨天又死了人,你与道子一同去看过了?”任奇鸣问。

    余舒迟疑地点了下头。

    “说说仔细。”

    余舒不敢肯定任奇鸣知不知道大安祸子与破命人的隐情,只好装傻充愣道:“死的正是先前被革职的一个太承司女官,江西风水湛家的小姐,好像人是先被勒死然后投井的,就不知她生前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会惨遭如此凶手。”

    “死后投井么...”任奇鸣自言自语了一句,又问她道:“昨晚守卫说,大理寺的捕快来请道子问案,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余舒遂将在井边发现景尘遗失的院士签这一线索,告诉了他。

    任奇鸣听后,用力皱了下眉头,后道:

    “太史书苑接连闹出命案,死者多少都与道子干系,此事绝不简单。你与道子是旧识,身为朝廷命官,理当小心为妙,依本官之言,凶手抓到之前,你就不要往书苑去了。”

    余舒眼皮轻眨了一下,抬头看着任奇鸣,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心中却能肯定了,任奇鸣也是个“知情者”。不然就凭两人有怨在先,前有断指之痛,任奇鸣为何好端端会关心起她的好歹。

    “你也下去准备吧。”

    “下官告退。”

    余舒转过身,眼神即是一沉,薛睿昨晚分析的不错,现在皇帝他们在乎她的生死,是因为景尘的命数未解,可是等到大安祸子破命后,她是死是活,便无关紧要了。

    这样不行,她得有所行动,不能单单指望着薛睿为她谋出路。

    走出议事厅,余舒仰头望着晴朗的天空,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首先,她让他们晓得,她可不光是一个破命的人形道具。

    ***

    转眼就到了下午,司天监带领着易师大队进宫。

    不在官中的易师们不知道司天监内部已经有了策略,只道昨日被一个番邦使节羞辱了,隔了一夜,再次在宫殿之上见到东瀛使节,一个个都是横眉冷对。

    御案上摆放了几盘颜色鲜艳的瓜果,一看都是番邦进宫之物。

    兆庆皇帝手里捏着一枚黄色的硬果把玩,居高临下,浓眉底下是一双微微凹陷的眼睛,唇上胡须盖住了嘴角,叫人看不出他心情好坏。

    他对几国使节道:

    “本来今天该要尔等见一见我朝易师奇术绝学,但有东瀛阴阳师的起死回生之术,朕也不好意思让他们班门弄斧了。”

    接着环扫殿内:“想必你们与朕一样,更想见识见识起死回生的神奇。”

    司天监那边一律不吱声,文武百官那边,也没人傻的谄媚迎合,大家心里都有数,皇上虽然想看起死回生的把戏,但是未必愿意见到大安易师被人比下去。

    余舒望着对面那个光脑门扎辫子的东瀛使节,见他起身鞠躬:

    “外臣这就让****先生为陛下展示独一无二的起死回生之法,待陛下见证真切,还请您如约答应,敝国将以两位珍贵的阴阳师大人,交换那一座无人小岛。”

    兆庆皇帝笑了笑,“朕一言九鼎。”

    他将手上硬果搁回盘中,道:“听说你昨天问鸿鹄寺讨要死犯与狗畜,用以施术,朕让他们准备了。”

    说完,不管众人脸色,就示意太监传话出去,不多时,就有侍卫抬着一只木箱,与一只笼子上来。

    那笼子里关着一条土狗,一身灰黄的毛发被特意洗刷过了,来到陌生的环境,不安地呜呜低叫,在笼子里打转。

    至于那口木箱,看不见里面,但从兆庆皇帝先前的话中,众人也能猜到里面装的什么。

    一阵窃窃私语声响起。

    好在今日殿上没来半个言官,不然一定会跳出来指责皇帝此种行为荒唐。

    几个文臣眉头皱起,暗暗摇头,但见薛尹两位相国都坐着没动,也就没有自作聪明地出来劝谏。

    这死犯是从刑部找来的,刑部侍郎李大人自然要出来说话:“按照山田使节的要求,这是昨日绞死的犯人,由我亲自安排,旁人并不知情。”

    余舒看了看说话的中年男人,就记起她在宝昌街上的新宅,与这位李大人府上不远。

    山田次郎不放心地走上前去,开箱检查,侍卫们不见皇上开口,就没有阻拦。

    箱子打开,一些人下意识都别过头,不去看。

    山田次郎胆子却大的很,不光用眼,还伸手摸了摸死犯的鼻息与心跳。

    “葵子,你过来吧。”他用东瀛语言叫唤座位上的****葵。

    余舒就见到那个长相白皙精致的东瀛少年离席上前,绷着一张小脸,低头看着箱子里面,颜色淡淡的眼珠子看上去有些呆滞和涣散。

    余舒盯着这少年人,觉得她脸色白的不太自然,眼底下还有小片的乌青,像是几天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她的一举一动,说不上哪里,有一种违和感。

    等到****葵确认过死犯尸体,山田次郎宣告众人:“****大人告诉我,这个罪死之人的魂魄还没有离开人间,她这就施术招魂,让死去的人重新活过来。”

    这样耸人听闻的言语,众人半信半疑。

    ****葵大概是听不懂旁人议论,通过山田次郎的翻译,向侍卫要来工具——一柄剪刀,将箱子里的死尸头发剪掉一缕,从怀中掏出早就画好的符纸,包裹住那一缕干枯的头发,又点亮一根白色的蜡烛,放置在关着土狗的笼子外面。

    然后,她便半跪在笼子前面,一手托举着纸包,念着旁人难懂的咒文,声音轻柔。

    奇怪的是,笼子里的土狗,竟从一开始的警惕不安,慢慢安静下来,到最后,只见乖巧地趴下去,脑袋耷拉在前爪上,像是睡着,一叫也不叫了。

    许多人见这一情形,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葵将包着死犯头发的纸包在烛火上点燃了,烧出一撮灰,拢在碟子里,弯下腰,对着笼子里的土狗轻轻那么一吹——

    “呼。”

    下一刻,刚才睡着的土狗就好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嗖”地站了起来,惊恐地转着脑袋看看四周,又低下脑袋看着四条狗腿,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汪呜!”

    那仓皇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一个人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条狗,活活给吓得。

    东席西席,鸦雀无声。

    “你叫甚么名字?”东瀛少年低柔的嗓音,说出的大安官话居然比其他几国的使节都要标准,却因为她询问的对象是一条狗,让人来不及惊讶这一点。

    “汪汪!”

    “不要怕,回答我的问题。”

    “汪汪、汪汪汪...”

    一人一狗,就这么被人围观着“聊”了一会儿。

    司天监几十只眼睛盯着,不知道还有几个人记得寻找破绽。

    “启禀大安圣皇,”****葵与那条狗交流后,没有通过山田次郎翻译,而是低下头,恭敬地告诉兆庆帝:“这个死而复生的罪人,说他姓孙名耳,以前在大户人家做仆人,因为杀了主人喜欢的姬妾,才会被判死刑。”

    兆庆皇帝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向刑部侍郎。

    李大人此时是脸色发虚,被邻座扯了扯衣摆,才翕动着嘴唇,道:

    “回禀圣上,此犯人确叫孙耳,因为失手杀了他家老爷的姨娘,才会被判绞死。”

第五百九十五章 欺我无人吗

    刑部侍郎李大人的话,道明了死犯的身份,也验证了****葵的话。

    这名死犯,乃是刑部临时安排的,那几个倭国人今天也是头一回见到尸体,怎么会认得他姓甚名谁,还能准确地说出死犯生前的罪行,简直是匪夷所思!

    只有一个解释说得通——这个死犯在那条狗身上重活回来了。

    亲眼见证了这一事实,看着笼子里那条躁动不安的土狗,大殿中的气氛顿时诡异起来,不少人都惊骇的说不出话来。

    兆庆皇帝则是两只眼睛亮堂堂地来回在笼子和那东瀛少年身上游移,突然出声问道:

    “你能让死人在狗的身上重活回来,是否也能让他在人的身上重活回来?”

    ****葵其实只懂得一些简单的官话,听到皇帝问话,面有犹疑地转头去看山田次郎。

    然而山田次郎却没有给她翻译,而是径自回答起兆庆皇帝的话:

    “可以是可以,不过要让死人在另一个活人身上起死回生,那个活人就必须要死去了,并且在活人身上施法,没有在狗畜身上施法容易,因为畜生灵智不全,更容易接纳人的魂魄,但活人魂魄俱全,除非是先将他变成傻子,才可以在他睡梦中施法,为已死之人另换一个身体。”

    听了他的解释,兆庆皇帝的眉头高高地挑了起来,用着一种耐人寻味的神情,望着那个可以起死回生的东瀛少年。

    座下,余舒平静的表面下,心跳异于往常,一个死人的魂魄在另一个活人的身上复生,这种诡异的事情,不正是她自身经历的真实写照吗?

    她并不相信一撮头发一根蜡烛就能够招魂让死人活过来,可是她看着那个奇特的东瀛少年,就记起昨日的水陆大会上,对方看向她的目光,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好似被人看穿了一样。

    难道说对方看出来她壳子里的东西不是原装的?

    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余舒飞快地否认了这个念头,告诉自己不要吓唬自己,安陵城中卧虎藏龙,高人数不胜数,要有人能看出来她有鬼,早就看出来了,还能等到这个时候?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让死者在自己身上重活过来,非要占用他人的身体?”

    这一声质疑,出自司天监方面,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晚忙碌了一整夜的任少监。

    “这个嘛,”山田次郎眼珠子转了转,“我听****大人说起过,在她这样厉害的阴阳师眼中,活人身上有一种叫做‘气’的东西,一个人一旦身体没了‘气’就会变成死人,魂魄就会离开身体,要想死而复生,就要重新找一具有气的身体,不能再用没‘气’的身体。”

    闻言,余舒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看着那个低头不语的少年阴阳师。

    “哼,什么起死回生,要老夫来看,这分明就是江湖中人惯用的鬼把戏,拿来骗人还行,岂可当真。”

    满头花白的靖国公冷哼一声,他是先帝重臣,累世功勋,当今圣上继位之初,由他一手平叛了几个乱臣,如今虽无兵权在身,但是兆庆帝待他一向宽厚,换做旁人,敢在御前这样随便说话,恐怕早被皇帝瞪了,但这会儿兆庆帝也只是笑笑看了他一眼,并未置喙。

    司天监那边立即有人符合:

    “靖国公大人说的是,下官以为,这东瀛来的术士所谓的起死回生,倒像是邪魔歪道,害人的手段,亏得他们胆敢以此欺君罔上,其心可诛。”

    辛雅昨天在这个东瀛人身上吃了暗亏,今天哪里会放过奚落的机会,何况上午任奇鸣已经发过话了,能找茬就找茬。

    他一开口,司天监那边就热闹了,你一句我一句地指点起来,说话不外乎一个的意思——假的。大家进宫前都是打过预防针的,凭你这法术看上去再真,咱们也不能承认了。

    有言道三人成虎,一个人不信就罢了,但当一群人都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倒让那些一开始被震住的人们,也都怀疑真伪。

    司天监声音一致,连带身后的一众易师们,也没一个人捧东瀛人的场,一个个脸上就差没写“我不信”三个大字了。

    甚至兆庆皇帝,眼神都不如刚才火热了。

    余舒看这场景,很是想笑,这叫什么来着,对了,主场优势。

    “大安圣皇明鉴!”山田次郎大概没料到这么些人会“睁着眼睛说瞎话”,立即露出被人羞辱的神情,脸红脖子粗地朝着兆庆帝跪拜下来——

    “外臣带着诚意,前来朝拜陛下,这两名阴阳师,在我们国家的珍贵,比得上万人的兵马。昨天相田大人施术招雨,今天****大人让死人复生,陛下亲眼所见,怎么会是假的,我看是有些人不甘承认技不如人。今天还有别国来使在场,有些人,就不怕传了出去,会让人说你们大安的易师,心胸狭窄吗?”

    番邦使节坐席上除了倭国,还有暹罗、高丽等几个小国,他们听得懂汉语,的确是被****葵露的一手给震慑住了,此时虽然没有帮腔东瀛使节,但从脸色上,也看得出来他们的想法,大概是和东瀛使节一样的,以为大安朝要仗势欺人了。

    兆庆皇帝眼睛一眯,看着跪在底下的东瀛使节,目中有了一些寒意。

    偏偏山田次郎一心为达目的,并无察觉,只顾着辩白,忿忿不平地对着司天监那边道:

    “你们口口声声地说我们的阴阳术是骗人的,那就请贵国的易师们说明白,究竟哪里是骗人的,如果说不出来,还请不要含血喷人。”

    余舒不得不夸赞这个倭国人汉语学得好,含血喷人这样恰当的成语都能用得出来。

    岂料司天监一方就等着他这句话呢。

    “哼。”这一次冷哼的是曹左令,“昨日碍于尔等颜面,为显我朝宽容,没有当面拆穿。”

    接着一转头,对下席的景尘道:“有劳道子一白。”

    景尘颔首,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起身,也不管山田次郎如何叫嚣,对着宝座上一拜,道:

    “圣上,臣有话要讲。”

    兆庆皇帝对着景尘,当然是和颜悦色的:“但讲无妨。”

    “昨日东瀛来的阴阳师,施展了呼风唤雨的术法,观之神奇。然而,这种手段,我大安易师当中,也不是无人不可。”

    “哦?”兆庆皇帝感兴趣道:“几时有这样的人才,为何朕不知道?”

    景尘解释道:“其实不难,只要是占卜准确当日的晴雨,提前做好准备,谁都可以呼风唤雨了,臣斗胆,敢请一试,以证真假。”

    兆庆皇帝听他这么一说,倒有些失望,他还真希望大安能有呼风唤雨的易师,到时候哪个地方干旱缺水,把人调去挥手一招,就连赈灾都免了。

    真有这样的奇人,用一座无人小岛就能还回来,有何不可呢。

    山田次郎听到景尘的话,呆愣一下,脸上慌张一闪而过,但仍然虚张声势地说道:“说得容易,那就请你这就招来一场雨,让我们看看真假吧。”

    景尘望了望殿外明朗,心想着上午那几位易师的推测,却忍不住回头,看向下座的余舒。

    却见她老神在在地捧着茶杯看热闹,一点暗示的意思都没有。

    山田次郎却误会了他的举动,以为他想要拖延时间,急忙道:“这位大人不是要招雨吗,我先说明,昨天相田大人招雨,只用了一根香的时间。你不要想着愚弄我们,用时过久,即便是下了雨,那也不是你招来的。”

    说罢,他便挂上一脸请求公正的表情看着兆庆皇帝。

    兆庆帝心里也是厌恶这个东瀛使节不识相,他大概是对自己的外甥十分有信心,二话不说地吩咐内侍:

    “去拿一炷香点着。”

    司天监一方知情的人,脸上或多或少露出了担心的神色。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景尘不欲争辩,迈开步伐,转身向着大殿门外走去,他背影修长,衣袂飘逸,离去的背影,印在人眼中,好似那乘风归去的仙人一样。

    霎时间,就让在座百来易师莫名地多了许多信心与寄望。

    而余舒,则望了一眼景尘消失在宫殿门外的背影,轻摇了摇头。

    坐在首席的大提点若有所觉地扭过头,轻扫了她一眼,并无人察觉道。

    景尘出去后,所有人都盯着那一根香,大概司天监这些易官们再没有像今天这样心齐过,都盼望老天爷赏脸,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打瞌睡了。

    “嗡——嗡——嗡”

    远处传来低沉的钟鸣,在丰庆宫上下回荡,正是酉时刚到,夏阳西沉。

    那香烧的很快,似乎并未过去多久,就剩下拇指粗细,可是殿外依旧风平浪静,没有一点风雨欲来的征兆。

    一直到最后一点香灰散做炉尘,也没有等来下雨。

    “......”

    司天监沉寂一片,山田次郎面露喜色,毫不掩藏地冲着那边得意一笑,而后又向兆庆皇帝跪下了:

    “陛下,不知道圣朝的易师们还有什么话可讲。”

    兆庆皇帝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司天监的方向,只有熟知这位在位十多年的君主脾性的人,才知道这已经是他发怒的前兆。

    首当其冲的大提点慢腾腾地站起了身,宠辱不惊地跪下:

    “臣失职。”

    他这一跪,可不得了,司天监一众纷纷起身,跟着他跪倒——

    “臣有罪。”

    山田次郎尚不知他已经触怒了天颜,只一味得意占了上风,再一次底气十足地请示兆庆皇帝:

    “请陛下如约,敝国将以两位阴阳师,交换那座小岛。”

    话声刚落,兆庆皇帝嘴唇翕动,刚要出声,却听一声轻笑,带着一股轻蔑响彻大殿:

    “不过是招来一场小雨,就自大成这般模样,看来不让你们见一见真正的呼风唤雨,尔等真欺我司天监无人了!”

第五百九十六章 天不负我

    “不过是招来一场小雨,就自大成这般模样,看来不让你们见一见真正的呼风唤雨,尔等真欺我司天监无人了!”

    余舒冷声出列,独立在一片跪倒谢罪的易官当中,可谓是众目睽睽。

    兆庆皇帝目光越过几排下跪的人影,落在她的身上,看着她的官服衣着,问了一句在余舒看来是明知故问的话:

    “这是何人?”

    “回禀圣上,微臣乃是司天监坤翎局女御官,余舒。”余舒低头答话,心想:皇帝虽没见过她的人,但是对她的事,恐怕是了若指掌。

    “哦,你就是大衍试上的那个女算子?”

    “正是微臣。”

    底下响起一小片议论声。

    坐在相位上的薛凌南抬起眼,扫向对面席上。

    “听你方才说话,莫不是你也会用呼风唤雨之术?”兆庆皇帝的语气明显要比方才缓和了一些,只是无视了跪着的那些人。

    余舒点点头,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微臣会用。”

    兆庆皇帝的眼睛微微一亮。

    被抢白的山田次郎面露错愕,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穿着官袍的女子是打哪冒出来的,急忙插话:

    “司天监的大人们不是说,敝国的呼风唤雨是骗术吗?”

    余舒瞥他一眼:“你们的当然是骗术,我会的却是正宗,岂可比较。”

    山田次郎道:“我看你是大言不惭,刚才出去那位大人,不是说他可以预测雨水的吗,那为何没有下雨呢?我知道你们大安有句俗语,叫做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的才是好猫,你们大安的易师连一场雨都招不来,如何同我们的阴阳师比。”

    面对对方据理力争,余舒半点没觉不好意思,反而笑道:

    “我们大安还有一句话,叫做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祸福。凭你的学问,大概是不懂得这句话的深奥,我就简单地告诉你罢,右令大人今天运气不好,占卜出了错,不过不打紧,他算不来风雨,我却可以替他招来。”

    “那就有请这位大人一试身手,你如果招得来雨水,在下才能心服口服。”山田次郎气道,心里却在大骂这群大安人无赖。

    他就不信,这些养尊处优又无能的大安易师,真有呼风唤雨的本事。

    兆庆皇帝不耐看他们吵嘴,咳了一声,问余舒道:“卿言当真?”

    余舒面色一正,躬身请旨:“敢请一试。”

    前有景尘这个失败的例子,兆庆皇帝也不敢寄予她太多厚望,正犹豫是要她试试,还是干脆借坡下驴,用那无人小岛换了倭国那两个奇特的阴阳师,免得待会儿丢人更大。

    就在这时候,大提点出声了:“臣请圣上,使余大人试一试。”

    这一句话替兆庆皇帝拿定了主意。

    “好吧,朕准你一试。”

    余舒低头笑了,两手再恭:“微臣召唤风雨,然需一物,不然不可成功,请圣上赐下。”

    兆庆皇帝疑惑:“你要什么?”

    “需得真龙号令,”余舒仰头面圣,掷地有声道:“臣纵有呼风唤雨之能为,而区区一介凡人,如何任性操纵天意,天意难为,非有我大安天子之真龙号令,臣才敢上请天意,降雨福泽!”

    这一番话,她说的是义正言辞,冠冕堂皇,在旁人听来或许有阿谀之嫌,但是放在兆庆皇帝耳朵里,就显得十分受用了。

    果然,众人偷瞄到皇帝脸上多云转晴,心想这新上任的女官年纪不大,说话倒是挺有一套的。

    “真龙号令?你要朕如何给你?”

    “请圣上挥毫,书写一面令旗,交由臣下。”

    兆庆皇帝半信半疑地答应了,当即让人准备,研墨下笔,按照余舒的请求,真模真样地写了一面明黄颜色的令旗给她。

    余舒捧着这面令旗,不需山田次郎多嘴,一手指着香炉,道:

    “点香。”

    边上候命的小太监立即打着火折子点香。

    在众人千奇百怪的眼神目送中,余舒昂首阔步地走向大殿门外,奉旨招雨去了。

    等她人影消失在门口,兆庆皇帝扫视司天监跪拜众人,起了个腔,却只让一人起来了:

    “大提点看座吧。”

    朱慕昭好像没事人一样站起来,捋了捋袖口,重新坐下。

    其他人老老实实跪着,心里叫苦,真心祈盼余舒不要是说大话,赶紧招来一场雨,好让他们解脱。

    山田次郎也与****葵回到座位上,而那口箱子与笼子,则叫人抬下去了。

    兆庆皇帝不放心地又派了几名官员跟出去盯着,随时进来汇报。

    ......

    余舒跨出宫门,就看到站在不远处露台上的景尘。孑然一身的他,沐浴黄昏下,身形有些萧索。

    “右令大人不进去吗?”

    景尘回头看她,“方才你在殿上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他该感谢她帮他找了一个绝佳的借口推脱吗,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福祸。想来她正是他的福,而他,就是她的祸吧。

    “听到如何,”余舒走上前去,站在十二层玉阶上,瞭望远处高耸的钟楼,一只孤鸟斜飞。

    “我以为你不会多管闲事。”昨日他询问过她,她摆明了无心理会,现在却突然站出来,是因为要与他划清界限,不相为伍吗?

    景尘眼神一暗。

    余舒看到,心下不然,不做解释,她昨天拒绝景尘的提议,表现出不愿参与的样子,一方面是不甘愿被他和司天监利用,一方面则是考虑到自己亲身上阵的可能性。

    但是接到湛雪元凄惨的死讯后,却让她横了心。

    这是个时机,她不妨赌上一回,只要老天爷给脸,那她的名声势必要如日中天,若是老天爷不开眼,她顶着破命人的锅盖,办砸了事,谁也不能拿她开刀,最多是丢人现眼。

    像她脸皮这样厚的人,比起丢命来说,丢人有什么可怕的。

    当年义阳城中醒来,前尘即成故土,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一路走来,多少坎坷,几经磨难,能到今天这一步,她的生死已经由不得旁人摆布。

    “你...有几分成算?”景尘问。

    余舒听到了身后脚步声,知道是兆庆皇帝派人出来,眼底精光一闪,道:“我有真龙号令,上可通天,你说我有几分成算?”

    说罢,她便一步跨前,沉吸一口气,扬起了手中三角令旗,直指天向,中气十足地洪声喝令:

    “大安明君文治武功,上应天命下佑苍生,八方水土听吾调令,风来雨来电闪雷鸣!”

    老天爷,你既然让我来到这世上,就是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机会,我若不惜此命,岂不负天!

    天让我活,何人奈我!

    几句话被她呼喝的虎虎威风,丝毫不见女子矫气,身后那几名官员面面相觑,刚要交头接耳几句,异变突生——

    “轰隆!”

    一声雷鸣,平地激起,炸醒了人的耳朵。

    景尘心跳一砰,转头看向余舒,但见她两眼如炬,凝望天边,眸中烧着不知名的神色,让人心也慌慌。

    “风来雨来电闪雷鸣!”

    余舒手中真龙令旗挥舞的呼呼作响,看似毫无章法,却每一下都气势十足,那道兆庆帝亲笔书写的旗帜在她手中幻化出一道道明黄的碎影。

    而此时殿上,群臣也听到了那一声雷响,人人作惊。

    兆庆帝身形一动,险些起身离了宝座。

    “打、打雷了!”不知是谁低喊了一声。

    随即便是嗡嗡不绝的低语声,兆庆帝没有制止,而是神情莫名地转头看向了司天监中唯一在座的朱慕昭。

    大提点迎着皇帝略带兴奋与问询的眼神,轻轻摇首。他只是昨日卜算到,今日水陆大会,必不会潦草收场,有紫薇异星横空出世,黄道天助。

    竟不知余舒哪里来的这样的底气,关键时刻站出来,胆敢顶着皇帝的名头,去号令天公。究竟是她精通占卜天象,还是另有缘故,有待考证。

    反观山田次郎的表情,就不那么乐观了,他死死盯着大殿门外,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就在此时,一道闪电“噼啪”撕裂天空。

    殿外的天色,以人肉眼可及的速度,昏暗下来,靠近大殿门口的人,很快就感觉到了一股冷风吹入。

    “呜——呜——”

    炉中的香烧了一半,外面已经是闪电雷鸣,东风呜呜。

    余舒洪亮的喝令声,清楚地传入殿堂,鼓舞的人心躁动。

    那将百易师,人人面露激动,昨日倭国人招雨时候,可没这么大的动静。

    “噼啪!轰隆!”

    又是一串闪电雷鸣,殿门口突然多了一道人影,刚才被兆庆帝派出去的一名官员小跑进来,惊喜跪地道:

    “启禀圣上,下、下雨了!”

    兆庆帝浓眉一瞠:“当真?!”

    “真真下雨了,好大雨点子,砸的人疼呢!”

    举殿哗然,兆庆帝再也坐不住了,只见他长身而起,离了龙椅,兴匆匆地撩起龙袍踩下玉阶——

    “众臣随朕前去接雨!”

    这一场雨,可是听了他的天子号令,非比寻常啊!

    总管太监连忙跟上皇帝尾后相扶,一众大臣无不起立相从,就连那几国番邦使节,也都兴匆匆地跟在后头。

    君臣浩荡荡行至殿外,满眼风雨乌云交错,唯见一道高挑的人影立于雨中,脸肩浃湿,堪堪收回令旗,转身露出一张精神笑容,湿气满面,两手托起旗帜,亮声跪道:

    “圣上明君是也,故斯天公授雨,福泽苍生,微臣幸不辱命!”

第五百九十七章 淼灵使者

    宫外狂风骤雨,大殿上却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忽略掉那几个东瀛人不计的话。

    余舒这一场大雨招来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是老天爷的面子,地利是水陆大会这种难得一见的场合,人和则是服帖了兆庆皇帝的心意。

    手持真龙号令,呼风唤雨,一解了司天监的窘局,挽回大安易师声誉,二压了东瀛阴阳师起死回生的风头,三来使得龙颜大悦,居然做出携领群臣出门迎接雨势这般举动。

    余舒一声“明君”,叫进了兆庆帝的心坎里,古来帝王生有何求,不过太平江山,后世流芳,而明君不是自称,再没有比天意所指更有力的证明。

    今日水陆大会,番邦朝贡,司天监女官持天子令招雨,必将载入史记一页中。

    ......

    回到殿上,众人归位,兆庆帝满面红光,兴奋犹存,当场指着余舒,对重臣道:

    “此女乃奇人也!”

    众人无不称道。

    余舒知道自己锋芒毕露,想谦虚是不可能的,不过有个重点还是要重审一下:

    “圣上谬赞,微臣呼风唤雨之术,非有当世明君而不敢动用,此乃天意。”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该做的她都做到了,眼下只要把皇帝老子哄高兴了,她还怕不能名利兼收么。

    余舒起了个头,自然有一群臣子把话接了下去,歌功颂德,讨好皇帝,谁不会两手。

    就连那几个番邦使节,都一再表示了臣服。

    “哈哈哈!”兆庆帝乐得开怀大笑。

    而司天监那边,有人看着余舒的目光,多带了几分深意。

    余舒全然不觉,等到兆庆帝开心够了,才将矛头一转,直指那几个面容僵硬极不合群的东瀛人——

    “圣上,微臣有话要问东瀛使节。”

    兆庆帝这才想起来那个讨人嫌的东瀛使者,笑容轻减三分,抬手准许了她。

    余舒就指着香炉中掐灭的半根香,问那山田次郎:“山田大人,我这一场雨,比之昨日令国阴阳师大人那一场,如何啊?”

    不少人低声笑了,这不是明摆着呢,昨天那一阵蒙蒙小雨,比起来现在外头的电闪雷鸣,简直同老天打了个喷嚏差不多。

    有言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山田次郎心里气急了这些大安人狡猾,明明有这样厉害的人物,却深藏不露,让他全无准备。

    “这位大人好本事,”他勉强虚应,瞅了一眼呆呆坐在身旁的****葵,急中生智:“就不知您可以呼风唤雨,也会起死回生术吗?”

    对了,他们还有起死回生术,这些大安人一定不会的。

    谁知余舒竟笑了,她还没开口,就听身后坐席上有人高声说道:“我们司天监的余大人,虽不会起死回生,却可以断人生死,你们倭国的阴阳师会吗?”

    说话的是一直看人家不顺眼的辛雅。

    “断生死?”山田次郎面露茫然,显然是不知大安易师的境界。

    余舒好心告诉他:“我是不能让死人活过来,但我可以算出活人几时会死,山田大人需要我为你算一卦吗?看看你能活到几时。”

    最后一句话,她虽是笑着问出来,可盯着对方的眼神,却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山田次郎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有逞强道:“就算你可以预知人的死期,那也比不了起死回生,还是我们东瀛的阴阳师厉害一些。”

    底下有人嘘声,显然不服,就有人说道:

    “你那起死回生,需要夺人性命,绝非正途,若不夺人性命,重活到狗畜身上,那还不如一死了之呢。”

    趁着兆庆皇帝心情好,昨日便不赞同交换钓鱼屿的孔芪,起身劝谏:

    “圣上,微臣之见,倭国这两名阴阳师并不可取,一则我大安本有奇人,二则起死回生有阴损之嫌,未免传入民间,引起惶恐,先前提议换取岛屿之事,还是作罢吧。”

    左右附议。

    余舒轻松一口气,心想这书生倒也不是百无一用。

    兆庆皇帝并不糊涂,起死回生虽然神奇,但是一死才得一活,真留了下来,早晚落人诟病。

    于是略一犹豫,便对山田次郎道:“我们大安能人凡几,你们东瀛的阴阳师,就带回去吧。”

    言下之意,我有了更好的,不稀罕你这劣货。

    山田次郎差点气的嘴歪,打的满满的算盘落空了,让他回去如何交差。

    “陛下,君无戏言啊,”他情急之下,也顾不了许多,一头跪下,“陛下昨日亲口答应,见过了起死回生之术,就要将那座小岛割舍给敝国,现在是要反悔吗?”

    兆庆皇帝脸色唰地冷了。

    余舒目光一闪,刚要开口,就听殿外一阵朗声道——

    “圣上自然是君无戏言,但也要你们的起死回生是真的才行。”

    殿上众人齐齐回头,余舒转了身去,只见一人身穿青黑束袍,头戴方帽,大步入内,竟是朱二公子!

    朱慕昭看着及时赶到的独子,风淡云轻的脸上始露出一丝微笑。

    “微臣冒犯,请圣上过后责罪。”朱青珏上前跪拜,低头之间,盯了余舒一眼。

    兆庆皇帝挑挑眉毛,看了一眼大提点,没生气朱青珏擅闯,抬手示意他站起来说话。

    “朱二郎,你这个时候不在太医院当值,怎么跑到丰庆宫来了?”

    从兆庆帝的语气中,足可见亲昵。

    朱青珏站起身,正好立于余舒身侧,道:“臣有事上奏。”

    “准奏。”

    朱青珏当即从袖口袋取出两样物事,一根白色蜡烛,还有一个纸包——

    “这两件物事,乃是东瀛来的阴阳师,方才起死回生所用,众所周知,微臣乃是南苗药王亲传弟子,擅长辨识毒物,经臣检验发现,这根白蜡当中,溶有五毒虫油,而烧烬的符纸灰中,则混有靡香草,以火烧烤,烟雾吸入鼻中则诞生幻觉,前者可以使人昏迷,后者可以致人狂躁,于狗畜,同样有用。”

    原来那装死犯的箱子和关狗的笼子被人抬下去后,连带那根蜡烛,还有烧符的纸灰,都被人一并收走,送到了朱青珏面前。

    余舒眯眼一想,转头去看司天监首席,但见大提点老神在在的模样,便知是他周密安排,不由佩服他料事如神。

    “所以说,起死回生是假,欺君罔上,才是真的。”朱青珏冷声道。

    被人当场戳穿,山田次郎顿时慌张起来,不敢抬头去看兆庆帝面色,只得虚张声势地冲着朱青珏喊道:

    “你不要含血喷人,我是东瀛使节,前来朝贺大安圣皇,怎么会有胆量欺君呢!呼风唤雨是真的,起死回生也是真的,你这是陷害,是冤枉!”

    朱青珏根本就懒得争辩,直接打开那一包纸灰,扬手洒向他。

    山田次郎措不及防,一鼻子吸进去,猛地打了个喷嚏,下一刻,众人只见他脸色迅速潮红,整个人哆嗦了两下,便像是中了邪一样地,原地打转,哇啦哇啦地大喊大叫起来。

    这一副团团转的狂躁模样,不禁让人联想到先前笼子里中招的那条土狗,如出一辙。

    那个白皙精致的东瀛少年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事实,胜于雄辩。

    “尔等竟敢!”兆庆皇帝怒火中烧,小小使节,居然将他这大安天子当成猴子戏耍!

    幸而没叫他们得逞,不然他岂不成了天大笑话!

    天子一怒,东瀛一方来的几个人吓得面无人色,纷纷跪倒,只有那个****葵,好像被鬼魇住了,一动不动。

    “来人,统统给朕押下去,关入大牢!再派人到驿馆,捉拿同伙!”

    话声一落,禁卫军便从门外涌入,雷厉风行地将一行人拖下殿堂,看得其他几国使节脖子背后发凉。

    这下子,清静了。不过事情还没完。

    靖国公也是个存不住气的人,当场大骂倭国不敬,心怀不轨,提议出兵讨伐。

    这一提议得到几人支持,但也有反对的声音。

    “臣以为,先要把整件事调查清楚,东瀛使节所作所为,是受谁指使,为何他们觊觎钓鱼屿,再决定是否出兵。”

    这是两天来,余舒头一回听到薛睿的祖父,右相薛凌南发表意见。

    “臣附议。”外表慈祥的尹相也开了口。

    两相劝说,兆庆帝冷静下来,当场下旨交由大理寺审问,刑部与鸿鹄寺协查,又指派了薛凌南监督。

    料理完这一伙东瀛人,兆庆帝回头一看还站在殿上的两个年轻人,听到外面哗哗雨声,心情才略好了一些,饮了口茶提神,道:

    “司天监女御招雨有功,太医院药判揭发有功,众卿以为,朕当如何褒奖?”

    虽然问的是大家,但他眼神却只瞟了三个人——朱大提点,尹左相,薛右相。

    这三人互看了两眼,朱慕昭为了避嫌,自是不说,薛凌南也没有开口,最后由尹天厚站起来说话:

    “太医院宋副院使将要告老,朱御医年轻有为,可以提拔。至于司天监女御,今日秉持真龙号令,呼风唤雨之奇事,日后必为民间所传,本也该提拔职位,但她才任坤翎局女御一职,资历尚浅,倒不如陛下赐予一个封号,以资嘉奖,也便流传。”

    底下一些人心惊,尽管早知道余舒今日要发达,可谁也没成想,皇上会钦赐封号!

    按本说,大安朝三等以上功勋爵位,才有封号一说,她这一个五品女官,竟得了封号,岂不是等于给了她三品大员的脸面吗!

    更何况,往往伴随封号,还有一些隐形的特权,比方说,御前行走,不跪王侯,午门乘轿等等。

    人人艳羡,暗中眼红,只有余舒不明所以,听到尹相提议,还觉着是她亏了,心想人家朱二好歹升官发财了,怎么到她这里,就给个外号打发了。

    兆庆帝斟酌了片刻,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看看殿下两人,笑道:

    “如此,朱二郎官升一级,为太医院副院使,再奖半年俸禄。余女御么,朕钦赐你一个封号,就叫——”

    他顿促一下,望着殿外雨色,眯眯眼睛:

    “淼灵使者。”

第五百九十八章 景尘的疑心

    雨势不减,兆庆帝点名了几位大臣陪同,带着各国使节转到后殿飨宴,留下其余人等候雨停,再出宫去。

    余舒这个新封的淼灵使者先被带去烘干衣服,随后也跟了过去。宫宴固然精致美味,但在一群人若有似无的眼光打量下,多少让人有些食不知味。

    本来她一个五品女官,在这种场合也就是做背景的角色,兆庆皇帝明显的“关注”却让她成为名符其实的焦点。

    “这道玉石青松倒是爽口,赐给淼灵使者尝尝。”

    “......这个,还有这个,都赐下去。”

    皇帝跟前的菜肴和众臣桌上的大不相同,乃是御厨单独所烹,兆庆帝的赐菜举动,也是对臣子关爱的一种表现,却不是人人都享受了得。

    余舒桌上五道赐菜,占满了桌子,比大提点桌上还多一盘子,不能怪人都往她身上瞅了。

    不过大家也不觉得兆庆皇帝过分抬爱,毕竟今日水陆大会且凭余舒一人力挽狂澜,一场风雨招得君臣如意,镇住了场面,才没使得一向以易道治国的朝廷在外邦使节面前丢了大脸。

    不然结果还不知如何收拾,就算朱青珏查出那起死回生的法术有鬼,那也是后话了。

    “余卿,似你这般招雨法术,可是常常使得?”兆庆皇帝倒是不怀疑余舒的本事,他只是想确认,是不是她随时可以呼风唤雨。

    余舒早有说辞,放好筷箸立起来答话:

    “圣上乃是明君治世,天命所归,所以真龙号令可以上达天意,只是微臣肉体凡胎,纵有通天手段,却不得尽用。家师乃是世外高人,云游之前,传授我此法,曾经警告不得擅用,否则将有折寿之忧,师命难违,所以昨日殿上,微臣未能及时出手,请圣上罪责。”

    说罢,她便跪下去了。

    这一套说辞,是她昨天晚上就考虑周全的,一来杜绝了兆庆皇帝心血来潮就让她招雨的可能,二来也解释了昨天的水陆大会,她为何没有站出来,以免事后落人话柄。

    何况,越是通天的手段,越该有所限制,才令人信服。

    论扯谎骗人,她自认未逢敌手。

    “起来,朕恕你无罪。”兆庆帝遗憾是有些,对余舒口中的师父不免心生向往,询问起来。

    余舒道:“家师本是道门中人,已过人瑞之年,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可以知福祸,断生死。可惜微臣资质愚钝,他老人家悉心调教,也不过学得一二分本事,才敢独闯京城。”

    她这话一半真一半假,青铮道人多大岁数,她不清楚,但看脸皮,真敢是活了一百岁了。

    易师是很注重师承的,抬高青铮的身价,就是抬高她自己的身价。

    “原来是位老神仙,”兆庆帝感叹道:“如果有机会,朕真想一睹风采。”

    ......

    宴后,雨也停了。

    左相右相连同大提点被兆庆帝带走上御书房讨论国策,其余人出宫。

    走在潮湿的宫道上,屋檐滴落水珠,所幸脚下官靴底厚,不然非要湿了脚底。一行人拉开距离,朱青珏走在余舒身侧,皮笑肉不笑地打趣她道:

    “恭喜淼灵使者,今日呼风唤雨之事流传出去,民间怕无人不识尊下了。”

    余舒也回了个假笑:“托院使大人的鸿福。”

    朱青珏不与她虚假客套,压低声音问道:“那个人,找到了吗?”

    “嗯?哪个人?”余舒自然知道他问的“那个人”是谁,只是装傻,薛睿都不打算追究那个孔探花的责任,她多嘴什么。

    朱青珏眯眼看她,嗤一声,却不再问了。

    “姚家小少爷身体大好了吗?”余舒没忘了那个吃金丸的靖国公府小少爷。

    提起外甥儿,朱青珏面露温色:“已无性命之虞。”

    “那就好。”

    “劳你挂记了。”

    “呵呵。”

    两人在后头说话,景尘与任少监走在前头,一句不落地听见了,微微走神,正在宽慰他的任少监察觉到,回头看了一眼,疑惑着问他道:

    “朱二公子与女御官相熟么?”

    景尘摇摇头,暗自苦笑,他怎知她几时和朱青珏认识的,她的事,他如今还清楚几件呢?

    ***

    出了宫,余舒很想跑一趟太史书苑去找薛睿显摆一下御赐的封号,但是冷风一吹,就立马歇火了,到底没有乱跑。

    湛雪元死了,她提着小心,特别嘱咐了两个侍卫在宫门外等着,坐上刘忠驾的马车,让人护送她直接回了家。

    余舒这一夜睡得安稳,天亮才醒,昨晚淋了会儿雨,当时不觉什么,一觉之后却有些鼻塞。

    芸豆打水进来,见她满脸潮红,吓了一跳,赶紧给了她披了衣裳,不等余舒制止,就跑出去把贺芳芝请了过来。

    “着凉了,又吃了热食,内里有些火气,不碍,”贺芳芝收起脉枕,扭头交待眼巴巴站在床边的余小修:

    “去爹隔房抓三钱藿香,一钱甘草,不必煎煮,叫厨房煮碗热汤端来给你姐姐喝了。”

    余小修一溜烟跑出去。

    赵慧摸着余舒微微发烫的额头,忍不住埋怨道:“昨儿淋了雨回来问你怎么不说,看吧,这会儿难受了。”

    余舒讪笑一声。

    贺芳芝也难得念叨她:“别仗着自己身子骨好,就不当一回事,过了中元,一场雨下来,天气眼看着转凉了,最是容易生病,今日还要出门吗?”

    余舒吸吸鼻子,点点头,水陆大会一天三日,今天是最后一天,少了几个东瀛人,并不影响。

    赵慧赶紧扭头吩咐起芸豆,多在里头给她加件衣裳。

    ......

    上午到司天监点卯,余舒从大门外头一路被人行注目礼,那恭敬的神态,可不是因为她身上的五品鸢尾补服。

    一进到坤翎局院中,谢兰与任一甲早于此等候,笑脸相迎,躬身道喜:

    “恭喜大人获封。”

    余舒笑看他们两眼,便往里走:“你们听说了?”

    任一甲是八等易师,不够资格进宫参加水陆大会,谢兰倒是个七等,但他是司天监职官,不上五品,也不能随同。

    两人跟上去,一个道:“今天一早就有会记司的人来告知,那话里头,不知多羡慕咱们能在您手下当职呢。”

    一个道:“钟楼底下的先生们,整个早晨都在议论,可惜了下官福薄,没能亲眼瞻仰大人手持真龙号令,呼风唤雨的神姿。”

    余舒昨日拍皇帝的马屁,今天也被属下拍了一通,哈哈笑了两声,一抬头看到站在二楼窗边的景尘,笑容便淡了几分。

    支开了谢任二人,她上了楼。

    景尘现在是她的顶头上司,不论两人关系如何,人前该有的礼数,她一点不会马虎。

    “右令大人。”

    景尘还是站在窗边上,半边身子笼罩在光影里,神色不明地望着她躬身行礼,制止道:“你有御赐封号在身,往后见我,不必行全礼了。”

    所谓大礼,有叩有拜,余舒比景尘低上两品,见面本该作揖鞠躬,口称下官或是卑职,以示尊敬。

    余舒没想到皇帝随便给的封号有这么个好处,乐得如此,顿时直起了腰。

    “大人没别的吩咐,我先下去准备了。”

    “等等,我有话同你说。”景尘叫住了她,指着一旁座椅,“坐。”

    余舒略一思索,走过去坐下。

    “湛雪元死了,你有什么打算么?”景尘开门见山地问道,坤翎局设在司天监内,眼线跟不进来,关起门说话,竟比外头安全。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你吧,”余舒冷眼看他,“当初你怎么和我说的,结果湛雪元还是死了,恐怕下一个就是我,你们找不出凶手,着急了吧。”

    景尘短暂的沉默后,一语惊人:“我打探到《玄女六壬书》就藏在司天监中。”

    又闻《玄女六壬书》,余舒心跳不禁加快几拍:“你什么意思?”

    景尘注视着她,神色清冷:“我怀疑皇上与大提点刻意隐瞒着我什么,或许我这大安祸子的身份,另有隐秘。”

    听到他这猜疑,余舒不知该不该高兴,早在回兴街小院中,她就故意诱导景尘怀疑那一头,好不容易等到他起了疑心,却是在湛雪元死后。

    “你先前不是深信不疑么,怎么这会儿竟疑心作祟了。”余舒轻嘲。

    景尘垂下眼睛,心道:就连养育他长大的师父都会说谎骗他,何况是其他人呢。

    “这么说来,你打算找到《玄女六壬书》,亲眼看一看那上面写的什么?”余舒问他。

    景尘点点头,又卷起了眼帘,沉声道:“在我看到那本书之前,就算是皇上,也逼不了我与你如何。”

    余舒听懂他言下之意,是在向她保证,就算是皇上那一边着急了,想要先从她身上下手,他也不会听从大义与君令就范。

    “......”她突然不知道该要如何回应,难道要她说声谢谢吗?

    余舒站起身,离了座位,深深看他一眼,留下话:“明日晚上,你到忘机楼来吧。”

    薛睿要见景尘,她本来觉得没有必要,因为和一个死心眼根本谈不成什么,现在看来,倒是有了商量的余地。

第五百九十九章 开国六器之七星尺

    一连三日的水陆大会落幕了,期间几桩奇事,为人口口相传——

    一奇,白日晴天忽下雨,二奇,死人活到狗身上,三奇,凡人竟可呼风唤雨招雷电。

    在有些人的刻意散布下,茶馆酒楼的说书人很快就编成了段子,一大早就讲开了:

    “......这正是,东瀛小人诡诈骗,却不敌我大安一女子雷霆手段,真龙号令持风雨,更有小药王善辨,皇帝老爷乃明君,淼灵使者可通天!”

    整个早晨,茶馆中人满为患,津津有味听着皇宫里传出来的故事,忽而惊呼小叫,忽而鼓掌喝彩,不少人听过一遍还不尽兴,打赏茶钱,非叫那说书人再讲上一遍。

    安陵城的百姓们茶余饭后有了新的谈资,水陆大会的段子,不几日就成了茶客酒客们的最爱,传遍大街小巷,这是后话。

    ......

    余舒在水陆大会上立了功,也着了点风寒,昨儿出宫时候,被任奇鸣听到她咳嗽了一声,便特许她第二天休息。

    哪知她一觉睡醒就全好了,白捡了一天清闲。

    余舒一大早就去了忘机楼,不出意料,忙于查案的薛睿这两天都没能来。

    想着晚上就能见到他,她没准备到太史书苑去寻人,而是另有一件要事去办——一月半前,辛老五曾将云华遗物“诸葛瞳”托付给他,请她在养水晶的风水池里放上七七四十九天。

    算算日子,七月十八,就是今天。

    辛老五答应过她,时日一到,当她归还“诸葛瞳”时,他就将这宝贝的用处告诉她。

    余舒笃定云华乃是青铮道人的大弟子,因为她手上也有一个与“诸葛瞳”质料一般的黑戒子。

    所以她很想知道,当初青铮交给她这件东西,到底有何妙用。

    ......

    拿上“诸葛瞳”,余舒坐马车去了城南,两个金吾侍卫自然是骑马跨刀紧随。

    谁知到了扇子铺门前,却见到了被砸的破破烂烂的店门,门上连个锁都没挂,手一推,吱吱呀呀便开。

    “大人小心。”陆鸿越过余舒,尽职尽责地伸手阻拦她冒然入内。

    “属下先进去看一看。”

    余舒记起她现在人身很不安全,迈出去的脚又缩回来,“好,你进里头看看,还有没有人在。”

    陆鸿一闪身进去了,余舒站在门口,看到里面被砸的乱七八糟,柜台翻着,满地散落的破扇子,简直像是遭了土匪。

    不一会儿,陆鸿便从里头出来,向余舒禀报店内情形:

    “启禀大人,这铺子里外都没人了,屋里被翻的很乱,厨房里剩了些米面,还有馒头,粥都馊了,看样子放了三四天,估计是有讨债的上门,不见打斗的痕迹,想必掌柜的躲风去了。”

    余舒一脸古怪地听他分析,如果她不知道辛沥山的身份背景,看到这一团乱,也会以为是债主上门。

    虽然辛沥山被辛家赶了出去,但是他好歹是两榜魁首的大易师,有谁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找他辛五爷的晦气。

    陆鸿并不打听余舒来意,望了望巷子头尾,冲另一个金吾侍卫使了眼色,示意他留下保护,对余舒道:

    “大人在此稍等,属下到附近打探打探。”

    余舒点点头,由他去了。

    陆鸿办事麻利,不多时就折了回来,告诉余舒,他打听过附近几家邻居,有人说中元节前一天,有一伙人到扇子铺来闹事,砸了店,将掌柜的给捆走了。

    余舒惊讶道:“光天化日,都没人管吗?”

    辛老五这是得罪了什么人?

    陆鸿道:“自是有人出来阻拦,但听邻居们说,那一伙人声称这家掌柜的不孝,他们是替家中老爷来捉拿不孝子回去问罪的,因是家事,旁人也不好多管了。”

    余舒听这说法,当即明白过来,哭笑不得,原来是辛雅派人砸了辛老五的扇子铺,把人拧回去了。

    这爷俩到底是父子啊还是仇人?

    “大人,现在怎么办?”

    余舒想了想,调头往巷口:“走吧,咱们去别处找人。”

    照这情况,辛老五肯定是在辛府了,她还拿着人家的宝贝,迟早都得归还,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上门探探吧。

    ***

    辛府

    辛雅从司天监点卯回来,换上一身常服,就直奔后院关人的地方。

    三天前就把那逆子捉了回家,水陆大会这么一耽搁,他今儿才有空审问人,辛雅打定主意,软硬兼施,这次一定得逼那逆子将东西拿出来不可。

    小院门口守着两个护卫,见到辛雅过来,才掏出锁匙将院门打开。

    “今天怎么样,他还吵闹吗?”辛雅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人。

    “回老爷的话,五爷大概是嗓子吼哑了,今儿安静的很,没吵也没闹。”

    辛雅有些狐疑,他这儿子他最清楚,哪回被他逮回来消停过,整个的不识时务,最厉害的一次,是连着闹了七天七夜,这才几天就老实了?

    正纳闷呢,走到屋门前,等守门人再开了门头上的一把铜锁,辛雅在推门之前,飞快地调整了面部表情,做出一副哀愁样子。

    然而片刻之后,他却绿了脸色。

    “叫你们怎么看人的!人呢?!”

    “啊这这...老爷恕罪啊,小的早上才给五爷送过饭,那时候人明明还在呢。”

    阳光照进这间窗门紧闭的屋子里,半个人影也没有。

    ......

    辛府一隅,一道灰色的人影沿着梯子翻过墙头,将手里抓了一路的棉垫子往底下一丢,扒着屋檐角吊住了身形,两脚在空中扑腾了几下,一挤眼睛丢了手。

    “嗷、嗷喲。”

    落在无人的后巷,辛沥山扶着腰从地上爬起来,四下瞅瞅,一瘸一拐地朝西边走,嘴里念念叨叨:

    “老子学了恁些本事,就这开门捅锁最有大用,以为锁在外头我就够不着了么,嘁,只要有条门缝,我就能给它捣开了。”

    走出了巷子,前面就是大街,辛沥山顿足在路口,整整衣裳,寻思着上哪儿躲几天风头。

    这个时候,一辆马车哒哒打从他面前跑过,经过的一瞬间,辛沥山看到窗口一道人影,愣了下,二话不说,拔腿吆喝:

    “等等、等等!我说前头姓余的!”

    余舒最先听到了后头叫唤,觉得声音有点耳熟,就让刘忠停下马车,探头往外一瞅,只见落后一段距离,一个人邋里邋遢的,扬着手,跛脚跑了过来。

    等人跑到跟前停下,看清来人破破烂烂的样子,余舒不禁乐了:

    “喝,五叔,您这是打哪座大牢里逃出来的?”

    辛沥山没理她调侃,一头钻进马车里,气喘吁吁地坐下来,有气没力地冲余舒摆摆手:

    “走走,快走,别在这里待着。”

    余舒眼咕噜一转,就让刘忠调头回忘机楼。

    倒了杯茶水递到他面前,等他气喘匀了,她才道:“早上我到城南去找你,见你铺子被人砸了,不知上哪寻你,正要登门打听呢。”

    辛沥山摇手道:“还好你没去成,不然我们就错过去了。”

    余舒好奇问他:“你是被左判大人捉回去了?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哼,我家的事,我都不好意思告诉外人说。”辛沥山摸了摸鼻子,“辛大人把我这不孝子关起来,我不跑,就等着他严刑逼供呢。”

    “啊?”这当儿子的喊爹作大人,当爹的把儿子当犯人,就这么大仇怨?

    “算了,不与你说,你也少打听,又不是什么好事,”辛沥山敷衍了她一句,接着朝她一伸手:

    “我的宝贝呢,你带来了吗?”

    他倒是把日子记得清楚。

    余舒摘下腰上香囊,将藏着黑色珠子的玉玲珑托在掌心,却没忙着给他,而是笑眯眯问道:“五叔可还记得你答应了我,我帮你养上七七四十九日,你就告诉我云华易子这件遗物,有什么用。”

    辛沥山当然记得,也没打算抵赖,看着她掌上的翡翠球,微微出神,道:

    “路上不方便讲,先回你的地方再说。”

    余舒想想两个侍卫就跟在边上,耳力都是不错,而她还不能信任这两个,于是点头答应了。

    等他们回到忘机楼,已是晌午。

    辛沥山一路上肚子咕噜噜直响,本人毫不脸红,余舒替他丢人,从后院领他进去,让下来迎接的小晴小蝶去收拾出一间客房,先让人送水送饭进去。

    她打量着辛沥山和龚琴师身材差不多,就让人去给他借了一身干净衣裳。

    待辛沥山换洗干净,饭菜也准备好了。

    披拉着滴水的头发,辛沥山坐在饭桌边,一手鸡腿,一手鸭脖,不能说狼吞虎咽,但吃相直逼菜场口那条街上的乞丐了。

    “怎么左判大人把你捉回去,连口饭都不给吃吗?”

    “饭是有的,但我不敢乱吃,”辛沥山摇摇头,不愿多说。

    余舒识相地转移了话题,又拿出了“诸葛瞳”问他:“咱们边吃边聊,你跟我说说,这‘诸葛瞳’到底有什么用?”

    辛沥山抬头看她一眼,咽下嘴里的肉,砸吧两下,面上浮起一丝诡笑:

    “你可听说过,皇上佩有一样天地异宝,绝世罕有。”

    “听我大哥说起过。”余舒记得,芙蓉君子宴上,她见识了崔家的灵言术,疑惑皇帝怎许这等可以揣测君心的奇术存在,薛睿告诉她,皇帝身上有一样宝贝,随身佩戴,无人可以卜得天子一点吉凶。

    辛沥山指着她手里的玲珑球,凑近了她耳边小声道:

    “这诸葛瞳里的珠子,同皇上所戴的那件异宝,都是从同一样东西上剜下来的。”

    闻言,余舒脑子一“嗡”,下意识问道:“什么东西?”

    辛沥山似乎嫌她吃惊不够,又抛下一记惊雷:

    “开国六器之一——七星尺。”

第六百章 未死之人

    如果不是辛沥山爆了这么一记猛料,余舒就是想破脑袋,也不可能猜到青铮道人当初随手给她的一枚指环,竟会同传说中的开国六器扯上关系。

    这么说起来,云华的遗物同她手上的指环,与皇帝老子身上的秘宝一样,都具有杜绝人算计的功用。

    开国六器果然逆天,一座仿造的太清鼎就能让她这烂根骨能用六爻术,而从七星尺上剜下来的东西,完全就是一个多功能屏蔽器了。

    余舒吃惊过后,很快就联想到日前她在崔家大赌坊赢的那一局豪赌,崔芯百试不爽的灵言术到了她这里居然不灵了,原来是这个缘故。

    而在芙蓉君子宴上那一回,她因为要佩戴一整套的水晶首饰,手上用来掩盖的银戒子反而显眼,就被她临时摘下了,所以那时候崔芯的灵言术在她身上还是有用的。

    想明白个中蹊跷,余舒顿时有些古怪,她赢了那么一大笔银子,归根结底却是托了青铮道人的福,不然空有两串水晶珠子,怕挡不住崔芯的“算计”。

    等等、她好像忽略了什么重点!

    余舒眉头一挤,总算想到了关键——这开国六器不是据说都给宁真皇后陪葬了吗,本该镇在皇陵才对,皇帝老子身上有也罢了,可青铮老头又是打哪儿得来的送给徒弟?

    难不成,师父他老人家与大安皇室有甚么关系?

    余舒眼皮跳了跳,隐约觉得她窥见了真相的一角,又理不出个头绪。

    她看看眼前爆料后便一杯一杯地往嘴里灌酒的辛沥山,伸手按住他眼前的酒壶,一脸怀疑地问道:

    “既然是这等宝贝,为何后来落在五叔手中?”

    而且辛老五还这样清楚“诸葛瞳”的来历,很难不让她往不好的地方联想。

    听她质疑,辛沥山却不见一点慌张,只是面有苦涩,大概是喝了几口酒,有些东西在心底压了太久,总想往外倒一倒——

    “...昔年我与云华易子交情匪浅,他离世之前,曾托人将诸葛瞳送给我,只是阴差阳错,隔了十多年,我才拿到手中,有些事,也就错过了。”

    余舒听的半知半解,道是他故意隐瞒,思及辛沥山在坊间的传言,不禁脑补:

    二十年前,惊才绝艳的云华现身京城,世家弟子不是被他踩在脚下,就是被他折服,辛老五就是其中之一,后来云华算到他大祸临头,便将秘宝相赠。

    可是,东西没落在辛沥山手中,却被他老子辛雅给得了便宜,云华一死,辛老五被蒙在鼓中,后来他大衍成名,一直到几年前,偶然发现了辛雅私吞了云华的遗物,所以和他老子反目成仇,偷取回“诸葛瞳”,背离家门。

    为了追回宝物,辛雅于是乎到处搜寻辛沥山的下落,幸而辛沥山身怀此物,辛雅不好卜算他的下落,所以他有恃无恐地待在京城,和他老子打埋伏。

    而前段时间,辛沥山大概是察觉到辛雅找到了他,也不忙跑,而是将“诸葛瞳”转移到了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身上,让辛雅扑了个空。

    余舒觉得自己猜的十分靠谱!

    只有一点疑问:

    “你怎么就肯定云华这件遗物,和皇上身上的一样,是来自七星尺呢?会不会是别的天材地宝,也有同样的效用。”

    辛雅和她说过,开国六器沉埋已久,也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史书上都没有多少记载,过去二三百年,当今世上甚至没几个人能叫得出它们的全名。

    辛沥山这回没有干脆地回答她,而是沉思了片刻,面露几许讥诮:

    “你应该知道我辛家的《奇巧珍物谱》吧。”

    余舒点点头,她手头上就有一份残本呢,是辛家那位老祖宗为了答谢她救了辛六所赠。

    “《奇巧珍物谱》上,绘有开国六器的图本,虽说只有太清鼎记载了一些锻造的手法,但那些图像栩栩如生,我见过的,七星尺乃是一柄白色戒尺,尺身上以北斗星势,镶着七枚黑珠子,诸葛瞳里的这一颗,与那上头颜色大小一般无二致,想必是从七星尺上剜下来的一枚。”

    余舒愣了下,追问道:“那你可曾见过皇上身上那一件?”

    辛沥山摇摇头,他未曾拜官,又能有几次机会面圣,自是没有见过。

    余舒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左手上,心情再次诡异起来,云华的诸葛瞳里的黑珠子只有绿豆大小,而她手上藏得这枚戒指,至少也是两个绿豆大小,八成是青铮熔了两枚七星尺上的珠子打造出来的。

    她该高兴师父对待她比对待大师兄“大方”吗?

    就不知皇帝身上的是几枚。

    余舒平复了起伏的心绪,抬头两眼盯着辛老五,“五叔告诉我这些见不得人的秘密,为了什么?”

    就因为她帮他保管了云华的遗物?

    别闹了,她可没忘记辛沥山这个奸商当时怎么讹她的。

    “呵呵,”辛沥山莫名笑了一声,掰过她手底下的酒壶,仰头灌了几口,打了个酒嗝,一抹嘴巴,眯起眼睛看着虚空的方向,隐晦道:

    “我一开始也没打算同你说明,只是后来事情出人意料,你竟懂得断死奇术,我想求你帮忙算一个人,你只当这些秘密,是我先付给你的订金吧。”

    余舒脑中灵光一现,突然猜到了辛沥山要算的那个人是谁,脱口求证:

    “你要让我算的...是云华易子吗?”

    辛沥山慢慢点了下头。

    余舒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炸开了花,直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早怀疑云华死的蹊跷,所以想要弄到云华的八字算一算底细,可是云华这样一个谜似的人物,八字哪里是这么好得的,就连薛睿都自认无法。

    余舒绷着脸,不让自己显得过于迫切地对辛沥山道:

    “据我所知,云华易子是为麓月长公主殉情而死,怎么你还要我卜算呢?”

    “果真如此,我也不会多此一举。”辛沥山表情突然冷淡了:“你不用套我的话,我能告诉你的,便会与你说明白,不能告诉你的,你也别指望着我对你多说一个字。”

    余舒“识相”地点点头,道:“那好,我帮你卜算,你将云华易子的生辰八字告知于我,我记下来。”

    说着,就进隔壁书房,飞快取了纸笔出来。

    辛沥山似是有些醉了,一手撑着额头,半闭眼睛,回忆着说出了云华的生辰:

    “辛酉年......”

    他话音落下,没察觉到余舒握笔的手抖了一抖。

    而看着纸上并不陌生的一副八字,余舒呼吸一窒,只觉得心跳快的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这、这不是辛雅要她卜算的那位辛酉先生吗!

    所以说,云华就是辛酉先生,辛雅要她算的那个人也就是云华。

    怎么,云华他、他竟还活着吗!?

第六百零一章 是死是活

    安顿好辛沥山,余舒心事重重地回到房间,吩咐门外侍婢谁都不许打扰,在书房暗处找出上次她为辛酉先生推算死期的记录,翻来覆去地确认了几遍。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辛家父子要她卜算之人的生辰八字丝毫不差。

    众所周知,云华易子是在麓月长公主病逝之后,为妻殉情,余舒从辛沥山那里套了不少话,当年对外人称,麓月是在诞下景尘之后,不到半个月就撒手人寰,云华紧随其后,死于宝太十三年的四月之后。

    而辛雅告诉她,辛酉先生的死期大概是在二月份到五月份之间,他听到死讯,也是在四月之后。

    父子两人的说法不谋而合,很显然,云华易子就是辛酉先生不会错。

    再来看她的推算——辛酉先生在宝太十三年遇到两件祸事。

    第一件,是二月里,一场火灾,可是他活了下来,没有于此丧命。

    第二件,是五月初,丧亲之痛,他死了一个亲人,这个亲人,无疑就是他的妻子,麓月长公主了。

    在世人眼中,云华已经是死去多年的传说,他的死期倒也是个特殊的日子,五月初五,端午节。

    然而余舒计算到这一天,却没发现丁点祸事,毫无死到临头的预兆。

    显然云华是“假死”的。

    可是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真的死了,不管是觉得他是被害的,还是觉得他是殉情的。

    她极力去揣测二十年前发生过的事,她猜云华是在那场火灾之后就失踪了,所以辛雅说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二月。她猜云华失踪以后,皇室中人找不到他,就在麓月长公主死后,编造了他殉情的假相,让他“死”去了。

    那么云华现在还活着吗?

    余舒不敢肯定,只有等她用祸时法则为他卜算出这二十年的祸事,才能确认,他是生是死。

    “二十年,这可不是一天两天能算清楚的,至少得费上半个月的工夫。”余舒发愁地揉了揉额头,忽然手指一顿,猛地睁开眼睛,面露喜色。

    “对了,可以用六爻啊!”

    六爻术是不能断生死的,但是六爻有一篇吉凶,可以用子女的生辰八字,来应克父母的身体康泰与否,爻眼只需取得父母的生辰八字即可。

    景尘的生辰八字,早在他恢复记忆之后,她就问过了,现在又得知了云华的八字,只要她卜一卦吉凶,算景尘父母如何,麓月公主已经去世了,若不成卦,就证明他双亲皆亡故,若是成卦,岂不证明云华还活着!

    余舒说做就做,兴匆匆地从书柜的暗格里取出小青炉和醍醐香。

    ***

    下午,向郭槐安回禀了太史书苑新出的人命案的调查进展之后,薛睿独自走出大理寺。

    头顶的太阳,照得人头脚发昏,巡逻的护卫早就汗流浃背了,薛睿慢慢摇着手中的慕江扇,倒不觉得热。

    此时他脑子里想的却不是案情,而是郭槐安刚才对他说的那几句题外话——

    “刚好赶上这起命案,水陆大会那两天你没能来,听说了司天监的余女官被圣上封做淼灵使者的事吗?前天倒真把我这老头子给惊着了,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能亲眼看到凡人呼风唤雨的法术,你这义妹的本事真能通天了。”

    薛睿确是还没听说余舒被赐封号的消息,他这两天都泡在太史书苑查案,家都没回去,压根不知道余舒不声不响地出了这样的风头。

    让他都吃了一惊。

    惊讶过后,便是深思。

    薛睿敢说除了余舒本人,他是最清楚她底细的一个,什么呼风唤雨,她会不会用,他还不清楚吗?

    料想与断死奇术一样,都是她投机取巧摆出来的阵仗。

    而迫使她急于“表现”的诱因,大概就是湛雪元的惨死吧。

    “唉,”薛睿轻叹一声,阖上扇页,抵了抵额头,他就知道她不会“安分守己”地等着他出谋划策。

    可才几天不见,她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当真是雷厉风行,让他即放心,又不安心啊。

    ......

    薛睿回到忘机楼,听说后院来了“客人”,没去叨扰,在楼底下换了便服,便上二楼去。

    一进门,就看到坐在客厅里端着茶盅发愣的余舒,不由停下脚步,打量起她。

    大概是思虑过重了,她这两天分明瘦减,杏色的绸衫服帖着腰肩,愈发衬得人从头到脚的清显,那张素净得不见多少女色的脸庞,总有用不完的精神,即便是发呆,也不会涣散。

    等余舒回过神来发现门口的薛睿,他已不知站在那里看了她多久,眼神那样的专注,叫她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咳,大哥回来了,”余舒清清嗓子,站了起来,挪了挪发麻的腿脚,又坐了回去。

    薛睿几步来到她身边,收起扇子,坐在她对面。

    “昨晚没睡好吗?”

    余舒摇摇头。

    薛睿抬起手指从她眼下掠过,道:“眼睛都是红的,还说没有。”

    余舒笑笑,道:“不是熬夜闹得,刚才香熏着了,不碍事。”

    薛睿鼻翼翕动,挑起眉:“你用了醍醐香?”

    “你好灵的鼻子,”余舒抬起袖子闻了闻,是有一点味道,只是两人隔着几尺远,他这都能闻见。

    她哪里清楚,薛睿从小被薛凌南亲自抚养,学的可不只是心性谋略,为防薛家的长子嫡孙被人暗害了,薛凌南的教育,可谓是方方面面。

    香料药草,该是什么味道,不该是什么味道,薛睿闻过一次,便会记在心里。

    “何事需要用到六爻卜算?”薛睿疑问。

    余舒两手交与腹间,眼神变幻:“上午我到辛府去拜访,门前大街上你猜我遇见了谁?”

    薛睿摇头道:“听说你带了个人回来,在客房歇着。”

    “是辛家那位被逐出门的五老爷,两榜魁首辛沥山。”

    “嗯?”薛睿一听便有蹊跷,身体微向前倾,两眼盯着她:“怎么回事?”

    余舒嘴唇嚅动了两下,忽地站身,上前关严了房门,回到座位上,咬着牙低声告诉他:

    “大哥,我说了你别太惊讶,我算出来,我那无缘见面的大师兄,云华易子他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第六百零二章 你爹没死

    余舒将辛家父子分别拜托她卜算云华之死一事,细说给薛睿听。

    薛睿的反应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迷茫,“原来他还活着么。”

    “不会错的,我用景尘的八字算了三遍,卦象上都是同一个结果,麓月长公主二十年前就过世了,要是云华也死了,那六爻根本就不成卦。”

    余舒说完,半晌不见薛睿回话,看着他飘忽不定的眼神,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大哥?你在想什么。”

    薛睿收起了跑远的思绪,对她道:“我有些猜疑,尚不能确认,暂不与你说了。”

    余舒没所谓地点点头,又接着方才的话,有些高兴道:

    “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消息,云华是我大师兄,他当年进京的目的想来与我一致,都是为了毁掉《玄女六壬书》,只是不知他如今藏身在何处,不然我们找到他,便能问个清楚。”

    薛睿看着她,问道:“这件事,你打算和景尘说吗?”

    余舒之前倒没想过这个问题,稍加思索,轻轻点了下头,“我约了他今天晚上到忘机楼来,到时候就告诉他。”

    薛睿慢吞吞地说道:“景尘听到这个消息,想必会是个惊喜吧。”

    余舒道:“我告诉他,却不是为了要给他什么惊喜。只当还报了他未对我隐瞒破命人一事,况且——云华是景尘的生父,是他至亲,他有理由知道他爹还活着,而我身为知情者,有什么资格瞒着他呢。”

    薛睿眼色深了几许,自言自语:“他有理由知道么...”

    “怎么,你觉得不妥吗?”

    薛睿摇头:“告诉他也好,让他知道云华易子当年‘死’的蹊跷,他便不会一味地听从那一边的安排,叫他疑心越重越好。”

    余舒忽就想到昨天早上,在坤翎局,景尘向她保证的话,犹豫了来回,没有在薛睿面前提起。

    无关乎她信与不信景尘的保证,而是觉得在现任相好面前,嚼前任男友的舌根,是件蠢事。

    同薛睿分享了这个惊人的发现,余舒也从云华活着的仓皇中冷静下来,有了心情说及其他:

    “大哥可是听说了我在水陆大会上的英勇。”

    薛睿一笑,“你是指你扯了皇上的虎皮,唬弄了一群人的事吗?”

    “...什么唬弄,我那是真才实学。”余舒嘟囔一声,却没多少底气,薛睿最清楚她底细,信了她真能呼风唤雨才有鬼。

    “你也真够胆大,”薛睿操心道:“骗人都骗到皇上跟前了,就不怕日后骑虎难下吗?若是逢上干旱,皇上派你到地方上去降雨,你待如何?”

    余舒又得意起来:“我早想好了,所以当天就告诉了他们,我这本事用起来是要夭寿的,不能保证回回都灵。”

    薛睿这才放了心,抬手在她额上轻弹一记,轻声笑道:“算你狡猾。”

    ......

    傍晚的时候,景尘来了。

    余舒听伙计禀报辛沥山还在屋里呼呼大睡,未免他醒过来同景尘撞见了,事先派了贵八在辛沥山门外头守着。

    小晴将景尘带上了略显冷清的三楼,余舒和薛睿正在茶厅等着。

    茶座两旁立着两盏青瓷长灯,照亮一室。

    景尘看到一袭竹色长衫,闲适在座的薛睿,脚步在门前停住了,表情有些困顿地看向了余舒。

    薛睿阖上茶盖,起身道:“景兄请进,今天是薛某人要见你,有事相商。”

    景尘看着余舒在灯下淡淡的脸色,眸光明灭,举步而入。侍婢在他身后将门掩上了。

    三人同处一室,空气中流动着一股诡怪的静谧,最先打破沉寂的却是景尘:“我与你的事,你全都告诉他了吗?”

    这句话问的当然是余舒,他话里没有责问的意思,眼神却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余舒沉默了一下,正要开口作答,就听身侧说话:“你若是指大安祸子与破命人的话,我都知道了。”

    景尘这才将目光转向薛睿,看着这个总在余舒身边出现的男人,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知道这种感觉,是因为许多本该是他来做的事情——陪伴她,保护她,不让她被人欺负,他没能做到,却被眼前这个人做了。

    薛睿坦率地对上景尘的目光,曾几何时,他羡慕过这个人,他的身世或许比自己还要不幸一些,但是他幸运地遇到了一个值得付出的人,可惜的是,他没能珍重,错过了她。

    “你今日找我前来,想说什么?”

    “恕我直言,”薛睿收起了客套,声音冷下来:

    “景兄高义,能为大安社稷以身作则,薛某佩服。景兄良善,为报答师门养育之恩,忍辱负重,薛某理解。可是敢问景兄,我义妹对你有何亏欠,让你不顾惜她性命,擅自将她卷入危局。”

    这番话,他早就想当面质问景尘,凭什么他想要恩断义绝就可以一刀两断,他想要重归旧好,就以为余舒应该乖乖就范。

    哪怕他的理由再是冠冕堂皇,也掩盖不了利用的本质。

    男人总有这样自以为是的弊病,以为他们可以决定一切,一个自私的男人,要比一个自私的女人,更加独断。

    看到景尘,就让他联想到三年前的自己,一心求娶十公主,却未考虑过她人是否情愿,最终落得一个不可挽回的下场。

    同样身为男人,薛睿不以为自己有资格责备景尘,但是身为余舒的男人,他不能容忍景尘的觊觎之心。

    “还是景兄真的天真地以为,只要阿舒答应了与你成婚生子,就相安无事了吗?”

    景尘饶是习惯了余舒的冷言冷语,面对薛睿的直言不讳,还是觉得有些刺耳。一直以来他想要自欺欺人的东西,反倒越发的清晰了。

    在皇陵墓底的那一日,他不是没有疑虑,可他还是选择了相信大提点的话,告诉了他破命人是谁,除却恩情与大义,他私心里,到底是欢喜那个人就是小鱼。

    他欢喜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好与她重新在一起。

    “她没有亏欠我什么,是我对不起她。”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说过的,你与我两清了。”余舒的声音毫无起伏,她早过了愤怒与不甘的时期,现在的景尘对她来说,不再是朋友,却也不是敌人。

    景尘闻言,只是转头看她,俊逸的脸上并未流露太多的情绪。

    薛睿见状,点到即止,没有再咄咄逼人下去,而是话题一转,带到了太史书苑的命案上头:

    “杀害湛雪元的凶手尚未确认,很显然那些人的目的是在针对身为大安祸子的你,所以与你亲近的女子,才会被殃及,恐怕对方下一个目标就是阿舒,为了她的安全着想,我想麻烦景兄一件事。”

    “何事,你讲。”

    “近日圣上或许会加派人手保护阿舒,若是他们在你面前提起,我希望你能代阿舒拒绝。至于借口,我已帮你想好了,就说阿舒会用断死奇术,并无性命之虞,你也会从旁保护,不必多此一举。”

    本来薛睿要请景尘合作的不是这件事——湛雪元一死,他怕皇上不顾余舒死活,提前安排景尘与她的婚事,先利用她破命。

    所以他原先是要提醒景尘不要答应他们的婚事,拖延下去。

    但是现在情况又有了转机,余舒在水陆大会上的表现,让兆庆帝重估了她的分量,一个御赐的封号就很说明了问题。

    他们不会着急让余舒去送命,相反的,会加派人手保护她的安全。

    “我不懂,”景尘蹙眉,“为何要拒绝?”

    余舒同样不懂薛睿这是为什么,多几个人保护她的小命不是件好事吗?

    但是她没有提出质疑,她相信薛睿这样要求,一定有他的原因。

    薛睿很快就给出了这个原因——

    “历来大安国君都有一支秘而不宣的亲卫,随行护驾,不受军部调遣,人员不过数十,但论及武功,当中不乏有人能与景兄一较高低,且他们极擅隐匿,忠心不二。所以我大安开国至今,虽多有行刺之事,却从无一起得手的先例。”

    “若我猜的不错,皇上这次要加派人手暗中保护阿舒,一定会从这些亲卫当中拨人,”薛睿说着,看了一眼余舒,道:

    “你若不想吃饭睡觉如厕都有人盯着,将你的一举一动汇报给皇上听,最好还是拒绝。”

    余舒身上的秘密太多,随便一个泄露出来,都够她掉脑袋的。

    这些亲卫对她来说不是保护符,而是催命符。

    余舒脸色变了变,不自觉地换了个姿势,看向景尘,那脸色摆明了就是抗拒。

    景尘低头想了想,道:“好,我会留意,不论皇上与大提点是否对我提起,一旦我发现她身边有高手监视,便会出面阻拦。”

    “最好如此。”

    薛睿言尽于此,转头对余舒道:“你不是有事要告诉景兄吗?”

    余舒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她了,沉吸了一口气,两眼看向被蒙蔽了十几年的景尘,心中不禁跑出来一些怜悯,声音不自觉地压低:

    “云华易子,也就是令尊,他尚在人世。”

第六百零三章 活着就好

    余舒没对景尘细讲辛家父子的事,只将一切推到了“断死奇术”上。

    “我无意间得知了云华易子的生辰八字,以断死奇术卜后,发现他还活着,我反复算过几遍,不会出错。”

    景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面有怔忡,整个人似乎凝固了,余舒后面的解释,不知他听没听进去。

    余舒可以想象到他所受到的冲击,从小到大就知道自己是个“祸胎”,身边的所有人都告诉他,父母都是被他的计都星“克”死的。

    就这样在自责中长大的人,孤孤零零活了将近二十年,突然有一天被人告知他爹还好好地活着,想必一时间不能接受。

    余舒扭过头去,想和薛睿对个眼色,却见他看着景尘一脸思索,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过去,景尘才开口,压抑的声音带着一抹沙哑:“多谢你告诉我。”

    按说这是个往兆庆帝和大提点身上泼脏水的好机会,可余舒见到他这副倍受打击的模样,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就变成了:

    “不必,你不怀疑我是骗你的就好。”

    景尘摇了摇头,按着扶手站起来,“恕我不便久留,先告辞了。”

    余舒点点头,转头看了一眼薛睿,犹豫后,起身道:“我送你到门口。”

    “景兄慢走。”薛睿坐着没动,目送着他们两个出去了。

    ......

    从三楼下来,到楼梯转角处,景尘突然站住,也没回头,低声道:

    “他们为何一个个都要骗我呢。”

    他从幼至今所闻所见,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

    余舒不知怎么回答,饶是她心里装的那个人不再是他,却也不禁替他难过。

    “或许是为了达到某些目的,也或许是有什么苦衷。”

    “......”

    前面楼阶下那个人背影落寞极了,余舒抬起手,方要落到他肩上,一顿又放下,她不大会安慰人,勉强找出一句话:

    “不论如何,他人还活着,不是件好事吗?”

    “呵,是啊。”

    一声若有似无地轻笑,景尘回过头,神色不明地望着她:“至少他活着不是吗。”

    ......

    余舒送了景尘回到院中,一抬头便看到立在一楼走廊下面等着她的薛睿,脚下不由快了几步走上去。

    “人走了吗?”

    “嗯,走了。”

    薛睿伸出手来,牵住了她略显冰凉的手掌,轻轻一握,转身拉着她进屋。

    “你原谅他了么?”

    “啊?”

    “阿舒,不要装傻。”

    “...景尘他,其实很可怜。”

    “嗯,我也这样觉得。”

    两人相携的身形消失在了阖起的房门后。

    ***

    水陆大会过后,拜帖像是雪花一样飘进了余舒家的大门,有些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余舒的新宅子建在宝昌街上,两头围堵,一天到晚都有人登门求见。

    余舒有了上回在芙蓉宴出名的经验,一早就吩咐了两府,帖子收着,礼也收着,客人们都请进来喝茶,问起她,就说不在家。

    可是她东躲西躲,躲不过一些奇葩。

    这不,这一天,她天不亮就出了门,却在自家大门口被拦了路,不知从哪儿冲出来两道人影,噗通两声就给她跪下了,要不是陆鸿和徐青眼快拦在她身前,非撞到她脚底下。

    “小生周民,仰慕余先生已久,愿拜您为师,求您不嫌收下,日后定当奉恩师为再生父母,孝顺您老人家。”

    “弟子王生,祖上三代学易,吃得苦耐得劳,求请淼灵使者收我为徒,弟子定然勤苦向学,传您衣钵,发扬光大。”

    余舒额头上冒出来两条黑线,心说这打哪儿来的两个不要脸的,那个年纪看着都有三十了,还敢说要给她当儿子,还有那个祖上三代学易的,谁要他继承衣钵啊!

    陆鸿和徐青显然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知如何处理,扭头看向余舒,等她发话。

    “咳咳,二位起来吧,家师有令,不许我收徒的。”

    两人面面相觑,尤不死心——

    “那记名弟子呢?”

    “义子要吗?”

    ......

    好不容易打发了那两个不要脸的,余舒来到司天监,已是天白大亮了,差点没赶上点卯。

    从进大门起,便不断有人热情地与她问候,还有个别脸皮厚的,从钟楼底下,一路攀谈到了坤翎局楼外面,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余舒擦了把虚汗,进门就坐下了,谢兰眼明手快地奉了一杯茶,立在她跟前道:

    “大人今天是出门晚了吗,不必急的,下回您来得迟了,没点的上,下官去同会记司的同窗招呼一声即是。”

    “唉,别提了,我本来早早就起来了......”

    余舒就将早上出门遭堵的事同他说了,末了还有感慨:“得亏我跑得快,不然今天就多了两个干儿子了。”

    “哈哈。”谢兰失笑,又给她续了一杯茶,道:“这等痴心妄想之徒,比比皆是,不肯脚踏实地,只想着一步登天呢,大人日后再遇着了,无需给他们好脸色,直接轰了就是。”

    说罢,又请示她:

    “您身边还空着一员佐吏的名额,可是挑好人了?眼瞅着要到月底了,下官紧快补录上去,还能赶得上这个月发俸。”

    余舒道:“有了,我这就修书一封,你派人到太史书苑去找他来吧。”

    “是。”

    余舒起身走向她办公的书斋,扭头扫了一眼楼梯上,问谢兰:“右令大人来了吗?”

    “景大人今日请了休,似乎身体不适,早上派人来支应过了。”

    “哦。”

    ***

    太史书苑这两天的气氛有些沉闷,纸包不住火,湛雪元被杀害的消息,还是传出去了。

    白天来上课的学生们,明面上都在议论前几天刚完的水陆大会,私底下却在风传着死人的事,没几个人有心情看书的。

    司天监差人找到文少安时,他正坐在墨斋一隅,今日无课,四周都是来此躲懒的学生,他在一片窃窃私语声中,两耳不闻地研墨抄书。

    拿到手余舒的亲笔书信,看到那上头唯一一行字——如你所愿。

    他呆愣了一会儿,便恢复如常,低头将这纸张仔细折好,收入怀中。请官差在外面稍等,文少安入内收拾了东西,在一些人莫名其妙的目光中,跟人走了。

    只有那略显轻快的脚步,泄露了他此时的心情。

    待他走后,斋中才有人狐疑出声:“咦,方才那好像是司天监的人吧?”

    ***

    黄昏,钟鸣声从窗外传来。

    余舒伸了个懒腰,搁下笔,面前桌上,摆着厚厚一摞卷本,一多半是近年来坤翎局处理过的官婚文书,还有一小半,是近两个月堆叠等待批示的婚配。

    上午才被领过来的文少安,此时就坐在她对面一张小桌上,抄录整理着一摞布满灰尘的公文,身上太史书苑的院生服还没换下,就被她拉了壮丁。

    余舒的职务,说也清闲,只要等着笔曹和签丞将批注好的文书送到她面前,过一过眼,盖个大印即可。

    余舒却不愿偷懒,既然来了司天监,就要把握好手头上这点实权,切不能当了摆设,浪费资源。于是当务之急,是先了解坤翎局的大小事务,查一查过去案底,免得被底下的人架空了还不知情。

    谢兰和任一甲看上去是好的,但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们背后会不会跟她耍滑头呢。

    余舒望了望窗外天色,对文少安道:“别忙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文少安停下笔,站起身道:“大人先回去吧,我将这些记完了再走。”

    余舒自是不会打击他的积极性,摆手让他继续,叫进来陆鸿,将八斤沉的铜制官印收入盒中带走。

    司天监入夜都有护卫值夜巡逻,也有人会将官印锁入柜中,但大多数配备了侍卫的高官,都会谨慎地随身携带。

    “大人慢走。”

    “嗯。”

    坤翎局院外,不远处伫立着一名中年男子,身穿着深红色的官袍,肩上绣着两团青云。他看着院门方向,见到了余舒带人出来,也不忙上前去,而是等人走近了,才拱手道:

    “敢问足下可是坤翎局余女御。”

    余舒打量对方,并不认识,看他身上官袍,应是五品,可是水陆大会上却没见到过这个人。

    “是我,这位大人是?”

    那人垂下手,自报家门:“天文局星使司仪,崔秀一。”

    余舒一边眉毛挑起,崔秀一?崔芯她爹?

    “原来是崔大人,失礼了。”

    “是我冒犯了才对。”

    崔秀一的脸上拼出个笑容,余舒看得出来他的不自在,想到他是为了崔家赌坊的赌债而来,就笑了:“不知崔大人寻我何事?”

    “这...崔某人昨日才听小女说得,几日前曾在赌坊冒犯了余大人,我教女不言,这厢和余大人赔礼了。”

    崔秀一说着,便低头与余舒一揖。

    余舒错身一让,心中冷哼,什么昨天才听说,好几万两银子的赌帐,崔家人都是些聋子么,分明是先前见她不吭声,打算不了了之。

    “大人不说,我都差点忘了,”余舒装模作样摸了下额头,道:“我那里还有令嫒的一张欠条,贵赌坊还争着我六万两呢,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把钱支还了我,咱们好钱讫两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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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如易介绍:
从现代数学精英变成古代拖油瓶。
后爹不喜,亲娘不爱,只有弟弟相依为命。
什么?
学堂里不教吟诗不教画画,专教人看卦算命?
就连家庭作业都是预测明天是雨是晴。
天呐,她究竟是到了什么鬼地方,可不可以递调职申请?
等等,这玄之又玄的易理之学,她竟然能用数学算得清?
看来要想万事如“易”,还得精打细算才行。
万事如易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万事如易,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万事如易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