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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万事如易txt下载     万事如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零四章 免死牌

    同薛睿先前与她分析的大差不差,崔秀一今天找上她却不是为了抵赖,而是来赔礼说情的。

    六万两银子不是一笔小数目,崔家大房本来就要看二房脸色,一时间根本拿不出这笔银子来填窟窿。

    那天在赌坊崔芯会一时冲动拦着余舒和姜嬅不让走,倒不是存心赖赌,而是她很清楚她二叔的为人,这笔账就算烂在她大房头上,公中也不会给出的。

    世家是要脸面,但在司天监当职的是他崔秀一,又不是他崔旻,丢面子是他大房的,赔钱可就是他二房的了。

    “余大人不要误会,这赌债我崔家是一定会还上的,只是数目太大,这一时半会儿凑不齐全,能否请余大人多等一些时日,容我家中缓上一缓。”

    崔秀一看上去是个老实人,没在余舒面前吐苦水,近乎直白地告诉她——钱不够,得慢慢还。

    余舒听了薛睿的劝,倒真没打算刁难他,就在崔秀一的忐忑中,缓和了脸色,道:

    “都说十二府世家有多富贵,我看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罢,崔大人与我同在监内为官,既然你都这样开了口,我也不会为难你,这笔钱你什么时候手头上宽裕了,再还吧。”

    顿了顿,又道:“虽然令千金给我打了张六万两银子的欠条,但我当日在赌坊收走一些,介时崔大人再还我四万两就好。”

    既然要送人情,也不能太吝啬。

    什么,你问她为什么不干脆免了这笔赌债?开玩笑,崔芯那小娘皮敢在芙蓉君子宴上设计她,不借这机会让她长个记性,都以为她余某人是谁随便就能得罪的了。

    崔秀一面上松了一口气,抬手道谢,“改日携带小女登门赔礼。”

    ......

    晚上回忘机楼吃饭,余舒把这件事跟薛睿讲了,后者笑道:“崔秀一果然识相,不然这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也挤不进司天监去。”

    余舒觉得他话里有话,脸上便带了些疑惑。

    于是薛睿告诉她:“这官场上面的人情世故,你还不懂。若非是你得了皇上御赐的封号,他岂会这么快就找上你。”

    余舒到现在也没觉得兆庆帝赐她的这个封号有多了不起,不顶吃不顶喝。

    薛睿见她脸上懵懂,摇头失笑,将她一只手拉到自己膝头,拍了拍,声音轻慢地与她说道:

    “圣上在位已有十三载,虽无什么丰功伟绩,但也家国太平,然而几位皇子皆已长大成人,立储一事拖不了几日,我大安不比前朝,不兴临丧传位,所以一旦立过储君,再到新皇继位,多则十年八年,倘若龙体有恙,也就是三年五年的事了。”

    “圣上身为一国之君,坐拥江山,什么都不缺,却只缺一二件比同先辈,可以流芳史书的事迹,而今你在水陆大会上持真龙号令招雨一事,坐实了圣上明君之名,圣上岂不快意,所以不但赐你封号,还会将此事大力流传到民间去,用不了多久,天下就会人人皆知,当今圣上乃为明君,可以号令天公降雨——”

    说到此处,他眼神幽幽地看着她,加重了语气:

    “而你这个淼灵使者,则成了明君最好的证明,只要圣上在位一日,就谁也动弹不了你。说的露骨些,你这个御赐的封号,就等同于一道免死金券。”

    余舒瞪了瞪眼睛,听罢薛睿这么一解释,这才知道她当日逢迎拍马的诡计,为了让兆庆帝看重她的小命,竟无意中给自己兑了一张免死牌!

    “所以现在安陵城中,只要想得明白这个道理的人,谁也不会想要得罪你。”

    薛睿看她一副刚刚觉悟的样子,哑然失笑,就知道她扯虎皮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这么长远。

    这就叫歪打正着吧。

    “哈,哈哈。”

    薛睿不慌不忙地泼她一盆冷水:“别高兴的太早,害死曹幼龄和湛雪元的凶手,可不会管皇上是不是爱惜你这条小命。”

    余舒刚咧起的嘴又合了上去,一想起太史书苑两条人命,喜悦就被冲淡了一半。

    “要不打明儿起我开始强身练武好了,真遇上歹人,也有一搏之力。”余舒认真提议。

    “景尘的武功倒是一流,但在进京途中一样遭人毒手,你以为你现在开始练武,能比得过他去?”薛睿嘲笑她的异想天开。

    “......”还是算了,有空不如多算几卦保险。

    看她恹恹的,薛睿没有再打击,神色一缓,揉着她细软的指头,低声道:

    “有我在,你怕什么。”

    不论幕后的凶手如何狡猾毒辣,他早晚都会将他们揪出来,还她一个安心。

    ***

    水陆大会过去三天,投入大牢审问的东瀛一伙人,在大理寺、刑部、鸿鹄寺三方协同审讯之下,终于查明了事实。

    不光****葵起死回生的把戏是假的,相田真纪招来的那一场小雨,也是骗术。至于为何倭国意图从大安朝手中哄骗钓鱼屿,也有了答案——

    郭槐安立在兆庆帝跟前,恭声禀报:

    “那钓鱼屿临近琉球国,沿岛有平滩,便于船只停泊,倭国的大将军足利野心勃勃,大造船只水炮,意图攻打琉球,据鸿鹄寺记载,前朝时候,琉球曾属倭国,所以他们才会想出诡计,伪装了两名阴阳师装神弄鬼,来我大安‘借土’。”

    左相右相都在一旁,静静听着。

    兆庆帝端坐在龙案后,面色阴沉,眼神闪烁:

    “不过统领弹丸之地,区区一介武夫,也敢有如此野心,真以为朕老糊涂了么!”

    薛凌南和尹天厚低着头,听皇上这话,就不知说的是那个倭国将军,还是另指了别的什么人了。

    “来人,宣靖国公姚瑛,镇国大将军冯远、兵部侍郎.....等人宣政殿议事。”

    兆庆皇帝显然没打算咽下这口气,当即传唤了一群大臣进宫,商议如何收拾东瀛人。

    而与此同时,被薛睿送到大门口的余舒,一进家门,却见到了刘昙派来的管事——

    “余大人,两日后敬王府乔迁喜宴,我们主子爷想请您明日提前过府赏光,顺带着帮忙看一看园子里有什么缺失。”

第六百零五章 案情

    湛雪元死后,太史书苑的载道楼就被封了起来,每天都有大理寺的官差在外把守,闲人莫近。

    湛雪元的尸首被湛家在京城的家奴领了回去,湛氏祖宅在江西,接到噩耗再来安陵,最快也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根据仵作验尸的结果,湛雪元是死于七月十五日凌晨,凶器是绳索类物,而她被投尸的那口井附近,则掉落了景尘的院士签。

    薛睿亲自录取了几个与她相熟的学生口供,确定湛雪元在遇害前一天晚上,没有回湛家在京城的别馆,而是独自留在了女舍过夜。

    另外藏书楼的守门人曾见过湛雪元凭借院士签进入顶楼。

    负责在院内巡逻的护卫则一致表示案发当天凌晨,没有在载道楼附近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物出没。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可靠的线索。

    而这当中最大的两个嫌疑人——发现尸体的那个仆役,还有藏书楼的守门人,又都有人可以证明他们不在场。

    那个守门的已经五十来岁了,看上去就不像是能抬得动人的,那个扫地的仆役,却是个瘦精干巴的小子。

    于是,这又成了一桩悬案。

    薛睿这天早上又来了太史书苑,随行只带了一名捕快,他进到藏书楼中,慢慢从一楼转到了三楼。

    每层楼上都摆放着整排整排的书柜子和书架,凶手想要藏在当中不被发现,简直太容易了。

    按照他的推测,湛雪元是天不亮的时候就偷偷潜入了书楼中,然后被提前藏匿在某一只书柜后面的凶手,从背后偷袭,以绳索勒死,再将她尸体背到楼下,投入井中,以此延迟被人发现尸体的时间,从而寻找脱身的机会。

    这当中疑点有很多,比如,藏书楼门外有锁,钥匙在守门人那里,每天辰时过后才开门,允许学生入内,湛雪元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进来的?

    又比如,湛雪元从何处得到景尘的院士签,她鬼鬼祟祟地到藏书楼来是想找什么东西吗?

    这些疑问,似乎只有死去的湛雪元才能解答,但是薛睿知道,同曹幼龄遇害的经过相同,湛雪元也是被凶手或是同伙利用什么事物引诱到了案发地点,再进行杀害的。

    这前后两起凶案,凶手都谨慎的可怕,没有目击证人,案发地点被收拾的整齐干净,地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完全查不出湛雪元临死之前在找什么。

    所以薛睿才能肯定,掉落在井边的院士签,不是凶手在搬运尸体当中不小心遗落,而是他故意留下的线索,指向了景尘。

    这一次却不是栽赃嫁祸,凶手的意图,是在于告诉那些知情者,他杀人,是冲着大安祸子去的。

    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皇上一旦耳闻,不可能不着急上火,最大的可能,就是尽快安排景尘和余舒的婚事,这么一来,也就完全暴露了余舒。

    “谨慎、聪明,还有......自信。”

    薛睿揣摩着凶手的特征,脑海中描绘出一个模糊的形象,眼中不停闪动,竟有些兴奋起来。

    都说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乃是人生快事,对他来说,遇上一个聪明狡猾的凶手,亦是难得。

    “大人,又有什么发现吗?”捕快期待地问道,因为这起案子,他们几个兄弟几天没能好好睡一觉了。

    薛睿站在三楼窗边向下看,正好望见那口井,转头对属下道:

    “这书楼里里外外都检查过了,没有旁的可疑之处,等到明天,便撤了禁令,不必再派人来守着。”

    “这,是。”

    薛睿又转回身,一扫眼前层峦叠起的书山,眼中墨色翻动,心道——你且藏好了,等我来抓你。

    ***

    余舒去了一趟新建成的敬王府,在那里见到了刘昙。

    她原当刘昙是找了借口想要拉拢她这个淼灵使者,谁知人家真是让她来相看宅院的,从头到尾,都围绕着风水堪舆,没多一句题外话。

    余舒也没白来,敬王府的风水不用说那肯定是好的,工部出人出力,司天监则派了两位精通宅学风水的大易师参与设计王府的堪舆图纸,标准的福祉豪宅,一丝儿不错。

    她这一趟观赏下来,大小庭院,有刘昙从旁解说,倒是不费力气地偷学了两手。当然,刘昙也只是领她看了外院布置,内院是不会让她进去的。

    “莲房以为,本王这敬王府修造的如何?”

    “王爷找我前来,却叫我见拙了,论及算术,安陵城没几个比得过我,可要说这风水学问,我是给几位大师提鞋都不够。”余舒摇头自损。

    自从七夕那一回后,她在刘昙面前就没故意装的那么生疏客气了,毕竟是她闺蜜未来的夫婿,只要刘昙别想着招揽她当小弟,不妨和和气气的。

    刘昙微微笑道:“可你那呼风唤雨的本事,天底下都无人会的。”

    “也不能这样说,还有我师父。”

    “令师怕已是神仙中人了,怎可与凡人相提并论。”

    余舒不耐烦和谁恭维拉扯,遂道:“王爷在龙虎山休养,见过的老神仙还少吗,我常听人说,那道派的老真人,有的活了几百岁。”

    刘昙摇摇头,“哪里有几百岁的长寿,师门长老中年纪最大的,去年才度过九十九岁高寿。”

    余舒很想向他打听打听龙虎山上的事情,但又怕刘昙敏锐察觉什么,于是就把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

    两人闲聊了几句,有仆人过来耳语,刘昙神情变化了一下,转头对余舒歉然道:

    “本来想请了表兄,同你们一齐午膳,尝一尝南方今早送来的活鱼,不巧有些急事,本王得出门一趟。”

    余舒识趣的,“王爷有事且去,我这便回去了,左右大哥正在查案,怕也抽不出空来与我们吃喝。”

    这就请辞了,刘昙本来要亲自送到大门口,余舒推拒,被管事的送了出去。

    她一走,刘昙便皱起眉头,扭头问那仆人:“你把方才的事再说一遍。”

    那仆人垂着脑袋道:“有人昨天晚上在乾元街一间楚馆中,见到了十一皇子。”

    刘昙脸色阴晴不定,在前不久的钦差无头案中,刘翼不敌宁王狡猾,被兆庆帝一怒之下撵出了京城,这才几天工夫,人就抗旨跑回来了?

    宁王呢,这会儿还“老老实实”地在宁王府中面壁吧。

    “主子?”

    “让人去别馆请司徒先生前来。”

    “是。”

    “再让人去乾元街上盯着,确认一番。”

    这个事情,倒是有些文章可做。

第六百零六章 士别三日

    翌日,敬王府乔迁喜宴。

    刘昙在双阳会后被封敬王,王府建成三个月,为了今天宴客,提前半个月就开始筹备。

    余舒来的有点晚了,司天监离敬王府是不远,她却要先回忘机楼换下官服,再坐了车来。

    考虑到如今身份不同,余舒没做寻常女子打扮,而是一袭杏黄长衫束带,腰间佩着香囊玉坠子,足蹬半靴,头发高高束起,露出天庭,只挽一根葫芦玉簪,略染眉黛。

    这般干净利落,倒比她穿长裙披挂显得精神好看。

    王府大门外早早张罗起了红灯彩绸,门前车马络绎不绝,甚是热闹。余舒没与谁约同,在大门口倒是遇见一两个司天监的易官,只是点头之交。

    但她眼下身负盛名,便是不熟,也多的是人乐意上前攀谈搭话,不管她回应是冷淡还是热情。

    进了宴厅后,这些人便不好再跟着她,因为坐席不同,余舒被园中迎客的管事亲自领到了一张圆桌上,不意外看见了许多熟人,正有一人高声大侃——

    “...当时啊,整个丰庆宫鸦雀无声,就听到司天监那边一个声音喝斥——‘是欺负我们司天监没人吗,这就让尔等见一见真正的呼风唤雨!’众人回头且看,你们道是谁站了出来?”

    这一桌坐的都是家世显赫的年轻人,薛睿人没到,冯兆苗一手举着一根银脑檀筷,绘声绘色地讲着最近京中茶馆酒坊正流行的段子,全然没注意到从他背后走上来的余舒。

    可是其他人看见了,有人忍住笑没有提醒,也有人开口唤道:

    “莲房姑娘。”

    “对了!”冯兆苗一筷子敲到桌面上,兴奋道:“可不就是她么!”

    余舒挑挑眉毛,好整以暇地环起臂膀,就站在冯兆苗身后不吱声,等着听他说下去。

    “要不是我爹亲口告诉我的,我哪儿信啊,莲房我们大家都认得,你们谁能看出来她有那样神仙的手段,我跟你们说,我刚认识她那会儿,就觉得只是个平常人,没什么名气,没什么家世,那模样瞧着也说不上机灵——”

    眼看冯兆苗越说越不靠谱,桌上总算有好心人咳嗽了两声,打断他,起身冲他身后笑道:

    “淼灵使者来了,我们等你好一会儿,快坐。”

    这说话的是老好人齐明修。

    跟着桌上几个人都起了身打招呼,不是他们有意拘谨生疏,而是余舒身上这个热乎乎的御赐封号,的确管用。

    冯兆苗僵着脖子转过头,看到立在他身后勾嘴含笑的余舒,打了个激灵,赶紧站起来,哈哈干笑:“莲、莲、莲房你来啦。”

    瞧瞧,话都说不利索了。

    余舒也不理他,与众人点点头,径自坐在他身边空位上,边上还有一个位置,正好留给薛睿。

    四周不少人正在悄悄打量她,甭管见没见过,都从方才齐明修的话中,知道了这个仪态大方的年轻女子,就是皇上钦封的那位淼灵使者。

    “说啊,怎么不接着说了,”余舒歪过头,笑眯眯地对冯兆苗道:“原来我过去在你眼中不算个机灵人呐。”

    冯兆苗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赔了个笑,拿起酒壶给她斟了杯酒,道:“我那不是随口说说么,你可别往心里去啊,这杯酒算是我给你赔罪了。”

    余舒当然不会往心里去,冯兆苗要是个孬的,薛睿怎会与他深交。

    于是接了他一杯酒,杏眼当中流光一转,抖袖遮口,仰头饮了,纤细的颈子弯起一道弧,颔尖半挑,姿态说不出的漂亮。

    在座不乏少年人,看得发愣。

    一桌人入眼余舒如此光景,心情有些复杂,就在几个月前,这小女子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受了薛睿照顾,虽面上与她客套,其实不值一顾,谁曾想现如今,就连他们都要礼让三分了。

    这也只是旁人一愣神的工夫,瑞林便举起酒杯,道:

    “来来,主人家还没到,我们先借个地方,恭喜莲房获封,什么时候金印册下,你摆酒筵席,可别忘了叫上我们沾沾运气。”

    小爵爷出声,众人附和,旁边几桌也有认识余舒的人起来凑热闹,这些人都往余舒府上送过帖子的,但是石沉大海,好不容易今天逮着人了,怎会放过。

    不大一会儿,余舒就被他们连番敬了四五杯酒,因是好意,她也不吝拒绝,只是这席上酒水微辣,她在司天监忙了一个下午,空着腹,凉酒入肚,难免不适。

    瞅着周围人越围越多,一杯杯酒递到她面前,没完没了的样子,她不由头疼,暗暗皱眉,刚要再喝两杯应付,却从肩上探出一只手臂,月蓝的衣袖上绣着松柏斑纹,修长的五指擦过她的手背,拿过她眼前一杯酒。

    同是时,一声悦耳轻笑在背后响起:“怎么趁我不在,就欺负我妹子酒浅吗?”

    看到站在余舒身后的是谁,众人哑了哑,皆自识趣儿地摸摸鼻子,端着酒杯退开了。

    余舒暗嘘一口气,回过头,抬起视角,入目薛睿一张斯文俊儒的脸庞,不禁眯眯眼睛,心中美滋滋地想到:

    这个男人很是要得。

    薛睿自觉地坐在了余舒身旁的空位上,瑞林笑道:“睿哥这么说可不对,我们是在向莲房姑娘道喜,怎么由你一说,倒成了我们故意灌她酒了,莲房你也来评评理,我们方才欺负你了吗?”

    余舒瞅他一眼,怎么觉得这瑞小爵爷说话一股怪味儿呢。

    薛睿却没等余舒开口,将手中酒杯随手搁在桌上,道:“那也要挑挑时候,今天什么日子,还是不要喧宾夺主。”

    余舒一下子回过味儿来,对啊,今天是刘昙出宫立业的大喜日子,她在这儿一杯杯接敬酒,受人恭维,待会儿刘昙来了看到,岂会痛快。

    瑞林是无心之举,还是故意的?

    余舒目光稍冷,正要开口,就听冯兆苗道:“王爷来啦。”

    伴着院落中一道呼号,众人纷纷停下言语,转头看向筵席入口,就见一袭罗兰紫袍,头挽金翅,肩披玉绶的刘昙,在几名宫人簇拥下,背手踱来。

    而他左右两侧随同之人,同样夺人眼球,现任右令郎的景尘众人大都认得,而另一边坐在木轮推椅上的娇弱女子,却有不少人眼生。

    余舒看到坐在轮椅上的水筠,皱了下眉头,一些令人不快的记忆全跑出来。

    ......

    夜深,最后一波客人从敬王府结伴而出,众人在门前告别,刘昙亲自相送。

    整晚的美酒佳肴,歌舞享乐,男人们都喝的有些高了,一个个被赶上门前的仆人扶上马车告走。

    余舒、薛睿,景尘还有水筠,留在了最后。

    “多谢殿下款待,我们这也告辞了。”

    “路黑慢走。”刘昙显然是今晚喝的最多的那一个,尽管中途离开喝过解酒茶,夜风一吹,白净的脸上一片彤红。

    公主府的软轿先抬了过来,侍女将木轮椅推到台阶边上,余舒冷眼看着景尘轻松地将水筠抱起,送往轿边。

    这一转身,水筠便面朝着她,下巴乖巧地靠在景尘肩上,莹润的眼睛今晚头一次对上了余舒的目光。

    余舒整晚都和水筠坐在同一桌上,两人中间隔着几个人,一句话都没说,只当互不相识。

    余舒还在想这小师妹是否知道了自己破命人的身份,就听水筠突然开口了:“莲房姑娘。”

    她这一声唤,景尘脚步顿下,背脊略有些僵硬,却无人看出。

    正在同薄酔的刘昙低语的薛睿转移了注意力,淡淡瞥向那个没有多少交集的龙虎山女弟子。

    余舒只应了一个字:“嗯?”

    “我有些私事想与你说,因腿脚不便,明日请你到公主府来找我可好?”水筠的声音软绵绵的,没多少力气,似是请求。

    余舒却丝毫不给面子,冷声道:“我有公务在身,无闲应邀。”

    水筠却执着地盯着她,道:“是件要紧事,有关乎你的。”

    “我没兴趣知道。”

    余舒懒得再理她,朝刘昙一拱手,便大步走向街对面薛睿的马车,老崔赶紧跳下来给她掀帘子。

    水筠扭头盯着她的背影,下一刻,就被景尘塞进了轿子中。接着他翻身上马,先走一步,从头到尾没和余舒多说一句话。

    刘昙迷糊地转过头,问薛睿道:“他们怎么了?”

    薛睿道:“没什么,起风了,王爷快进去吧。”

    说着,他便冲对面的老崔招了下手,等马车靠近,撩摆而入。

    等马车与轿子都走开了,刘昙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清醒,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马车上,薛睿对闷闷不乐的余舒道:“说吧,你与那水筠之间又是怎么回事,我看她话里有话,你又对她不喜。”

    这就要追溯起余舒和水筠被宁王绑去那一回,水筠的算计,叫她上当吃亏,当时余舒瞒了薛睿,这会儿也不愿意提起来丢人,就哼了一声,道:

    “就是看她不顺眼,自作聪明。”

    自作聪明四个字,简直就是专门拿来形容水筠这种人的,若不是她从中搅屎,她与景尘也不会落到现在生人不如的地步,至少他们还会是朋友。

    “对了,瑞林又是怎么一回事?”余舒试图转移话题,“我看他今晚分明有些不对头,说话也阴阳怪气的。”

    薛睿摇头道:“他冲着我来的。”

    “咦?你们不是私交甚好吗?”

    薛睿不疾不徐地告诉她:“我同伯爵府议婚之事,取消了。”

第六百零七章 为你好

    回到公主府,景尘将水筠送回院中,站在窗边并未离去,侍从们察觉到气氛不对,一声不吭地送进来热茶热水。

    两个侍女正要伺候水筠梳洗,刚刚拧湿了帕子,就听到景尘冷清的声音:“都到院外去,一个不许留。”

    于是很快室内便只剩下师兄妹两人,外面静的连声猫叫都没。

    “你又想做什么?”

    景尘转过头,一双冷眼扫向水筠。今日宴会,他本没打算带着她去,可她不知使谁通知了刘昙,一早就有王府派人来请,未免她背着自己又使算计,他只好将她带在身旁看着。

    知道水筠生有比干心窍,他整个晚上话也没有同余舒多说一句,只怕她看端倪,再瞒着他从中作梗。

    水筠被他质问,毫不生气,反问他道:“师兄以为我要做什么,我不过是想请余姑娘过来与我说说话,解解闷。我在京城人生地不熟,除了你与重云,就只认得她一个女孩子。”

    景尘当然不信她的说法,看着眼前被残疾折磨的弱骨无依的少女,不知何时已变得陌生,他想不明白,为何过去天真活泼的小师妹,竟会害人害己毫不心虚。

    水筠混不在意他打量自己的眼神,兀自叹息:“只可惜,余姑娘似乎还记恨着我呢。”

    “你要害她性命,她如何不记恨你。”

    水筠这才抬头看她,两只手无力地垂到膝上,“师兄莫不是忘记,断手断脚,足不能行的人是我,不是她。”

    “......”景尘看到她的动作,顿声愧疚,无论如何,师叔让她下山,信上叮嘱他保护她应劫,他没有做到是真。

    水筠没错过他脸上半点神情,嘴角一勾,软声道:“师兄冷静想一想,余姑娘今日造化,何尝不是因我之故,若不是我伤成这样,才举荐她去做重云的坤席,她怎么会在双阳会上一举成名。若不是我逼你与她斩断情丝,那凭着她与你的亲近,太史书苑连死两个人,她又怎么逃得过去。”

    别当她待在公主府养伤,就真的一无所知,太史书苑莫名死了人,旁人不清楚底细,她却能推算一二,无非是有人要从景尘身边下手,杀害那个破命人。

    听闻她最后一句,景尘眼底掠过一抹凌厉,快的就连水筠都没能察觉,只听他沉声问道:“是谁告诉你太史书苑死了人?”

    自从他将她从长公主生前居所搬了出去,便也换掉了她身边那几个盯着他动静向她回报的宫女侍卫,已经一个月过去,湛雪元是前几天才死的,她从哪里知情。

    水筠笑了,景尘的想法,她心知肚明,她面色柔和地望着景尘,一如多年前,望着那个总是离他们这些同门远远的,却眼中满是羡慕的小师兄。

    他大概不知道,他这些年虽不喜不悲,可那单纯的想法,全都印在那双清如泉溪的眼睛里。

    只有她,才懂得他的心思。师兄呵,傻得让人心疼。

    “你以为让人把我看起来,我就只能乖乖地养伤,等着你把我送回山中去吗?”水筠摇着头,道,“只有留在你身边,等到你破命我才能安心。”

    说着,她低头看着自己绵软无力的双手,道:“我这次下山,还有一件事,是要帮司天监整理道家典籍,眼下我虽手不能提,但是出门无碍了,今天我在敬王府露了面,料想不日司天监就会派人过来问候,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呢?”

    景尘自是不愿她去,他和余舒都在司天监,她再掺和进来,难保不会坏事。

    “我知道师兄不想我去,”水筠轻声咬着字句,“可我一个人在家着实寂寞了,不如我们打个商量,你将余姑娘请来,与我说说话,我便答应你不到外面去,不然的话,就由不得师兄替我做主了。”

    景尘盯了她一眼,抿着唇,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去。

    水筠望着他孤单的背影,缺少血色脸上露出一抹伤心,默念了一句:“傻师兄,我是为了你好啊。”

    ***

    到了下半旬,坤翎局便忙碌起来,官家婚配倒成了次要,月底要将下个月宫妃侍寝的日程交上去。

    今天余舒来的挺早,从钟楼到局口,一路与人笑着与问候她的人回礼,任谁都瞧得出来她好心情。

    陆鸿和徐青一左一右紧跟在她身后,一个老油条一个愣头青,都在心中暗自庆幸,之前还有些眼红他们的侍卫班子,笑话他们两个跟了个女官没有出息,现在且瞧瞧吧,这才几天的工夫,他们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大人,就好像脚底下踩了青云,又蹿上一截去。

    余舒在走廊下经过,从窗口看到正在大书房里埋头抄录文字的文少安,一大早就见她勤奋,很是满意,她就欣赏这种有骨气肯正干的人。

    进门直通书房,文少安起身朝她行礼:“大人早。”

    余舒昨晚在敬王府宴会上匆匆瞥见他一眼,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刘昙面前献殷勤,这一点很让她觉得本分。

    都成了她的人,岂能再想着去抱敬王府的大腿。

    “私底下不必这样拘谨,忙你的吧。”余舒随口说了一句,文少安并不当真,搁好了案头,将提前掐着时辰泡好的茶水,端到她面前,才回去继续做事。

    余舒吹着茶花儿,倚窗望着回廊一带大开的波斯菊,享受着早晨明朗的阳光,倍感惬意。

    追根究底,是因为薛睿昨天晚上告诉她的好消息——薛府和伯爵府的婚事黄了。

    她承认自己小心眼,不乐意薛睿与别的女子有不清不楚的干系,芙蓉宴上从瑞紫珠口中知道这件事后,她不是不膈应,但想到自己也是身不由己,便能体谅薛睿。

    薛睿没有白负她的体谅,闷不吭声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没有因为顾惜着和瑞林的兄弟情义,也没有因为薛老尚书的施压,就给她拖拖拉拉下去。

    这让她如何不欢心。

    余舒寻思着,薛睿表现的这么好,总得给点奖励才行,可他缺什么呢,貌似他什么都不缺,才送了一柄慕江扇,再好的东西,她手头上是没。

    这又发起愁来,心里揣了把松球似的,不掏点什么给他,总觉得不得劲。等到收回了思绪,便看见了杵在走廊上当门神的两个侍卫,叫了他们两个过来。

    “这两天我在楼里办公,你们都是这样站在外头?”她皱眉问道。

    陆鸿一凛,担心她有什么不满意,徐青却傻乎乎地答话:“回禀大人,是这样。”

    陆鸿赶紧补上:“属下没敢擅离职守,随时听您差遣。”

    余舒却是觉得白费了这么两个壮劳力,平时出门就算了,她珍惜小命不会让他们远离,但坤翎局再安全不过,楼上就有个景尘,大白天谁还能闯进来勒死她不成。

    “这样,以后早上来了,你们不必在门口站岗放哨,就在司天监里四处转转,看到听到了什么新鲜事,下午回来再告诉我,不要乱闯就是。”

    屋里就个文少安,余舒说话没避讳他,文少安头也不抬,就跟桌上几摞卷宗较劲。

    徐青挠挠头,刚要问问怎么算是新鲜事,就被陆鸿拽了手臂,听他道:“属下知道了,这就出去做事。”

    余舒暗暗点头,这陆鸿是个心里有数的,另一个嘛,愣就愣点吧,不是坏事。

    派了他们两个出去,余舒没再纠结要给薛睿什么奖励,收了心,坐回书桌拿起昨天宫中送来的密册与以往坤翎局中的记录核对——这上头记载着前一月宫女子们的葵水来日,与身体情况,等等一应记录。

    这密册不是尚宫局直接送到她手上的,中间经了几道人手,她初来乍到,总得防着有人算计。

    果不其然,这一核对,就让她发现几处不起眼的误差,看似无关紧要,也就谁多一天,谁少一天的事,但是牵动一发,就能影响整个月的侍寝排布。

    她用朱笔一一圈注起来,猜测这是宫里面的女人为了争宠的手段。

    当今皇上后宫充盈,皇后瑞氏执掌凤印,膝下无子,位高而底虚,其次就是薛贵妃,这位早有艳冠后宫之名的美人,只育下一位皇子。

    另有四妃之位,淑妃尹氏乃是第一显臣尹家的女儿,有宁王这么一个争气的儿子,贤妃吕氏是刘翼生母,因为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在钦差无头案中被皇上训斥,虽没降位,但是气数不久。

    下头还有几个嫔,几个贵人,几个美人,凡养育了皇子公主,多有加封,这都是密册上面排的上号的,一般来说,一个月好歹能轮上一天,但要刚好比她们品级高一等的妃嫔月事延迟了一两日,那就有人得等到下个月了。

    “有意思。”余舒发觉这里头的猫腻,她不怕浪费时间,做了一张表格,将后宫这些女人的侍寝与“等空”的次数和时间段排列,用现代数学计算出个频率,就有了一个有趣的收获——

    谁和谁是一伙的,谁与谁不对盘,跃然纸上,一目了然。

第六百零八章 一块肉

    余舒这边不急不忙地查看底细,宫里面的那些个女人却都坐不住了。

    都晓得坤翎局新上任了两位大人,各宫各殿都动起心思,早早打发了宫外头的娘家人去走动,可眼瞅着就要到月底了,就是没有半点消息,可把人急坏了。

    于是这天一早,各宫的妃子贵人们到皇后那里请过安,就有一拨人往东,一拨人往西,各自求援去了。

    薛贵妃的钟粹宫里聚的女人最多,这群女人虽然深居在宫闱,但不是眼花耳背,打听到了坤翎局那两个易官,或多或少都与薛贵妃沾点关系,是故都跑到这里来扎堆儿。

    “吕夫人离任那几个月,听说坤翎局都是任少监在打理,一个月就那么三十天,皇后娘娘占了五日那是该的,可有些个位份不如嫔妾的,偏偏每个月都得了好日子,就说那希霞宫的孙贵人,上个月就伺候了圣上两日,娘娘您才三天呢。”

    年初才晋了位份的赵嫔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扭身坐在绣墩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巴巴地瞅着薛贵妃,好似在替她抱打不平,谁都知道,任少监是忠勇伯爵府的女婿,娶得正是皇后娘娘嫡亲的侄女。

    另一个去年才得了小公主的梁贵人怯怯地插了一句嘴:“奴婢三个月没能瞧见龙颜,倒也不是自己奢望,十八公主还小呢,圣上总没见过几回。”

    薛贵妃两根白笋似的手指夹着罗帕掩口,打了个哈欠,听完她们一圈诉苦,等到没人说话了,这才慢不冷丁地动了动嘴唇:

    “圣上在水陆大会上封了一位淼灵使者,便是坤翎局新来的女御,本宫等下便派人去递牌子,你们若想见见这位奇人,等明儿上午过来吧。”

    众女面露喜色,娇声答应。

    “行了,有什么话改明儿说,本宫头疼,都且回去歇着吧。”

    一群人达到目的,识相地起身告退。

    立在软榻边上的大宫女颂兰冲着两个宫婢打了眼色,叫人站到殿门外,卷下帘子,弯腰去与薛贵妃揉腿,口中不满道:

    “主子理会她们作甚,些个墙头草,吕夫人还在司天监时,一个个整天都往永乐宫去向淑妃娘娘献殷勤,后来任少监管了事,就都围着皇后娘娘打转,这会儿又到您跟前挑三豁四来了。”

    薛贵妃笑道:“就是这样,宫里面才热闹不是,咱们钟粹宫也冷清了好一阵子,正是时候多点人气。”

    颂兰撅起嘴:“就您好脾气,总该叫她们碰几下钉子,多求几回,哪儿这么容易就让她们如意。”

    桃嬷嬷端着一只玉瓷托盘步进来,听到这婢子话声,轻瞪她一眼,小声斥道:“你这丫头,又在主子跟前碎嘴。”

    这桃嬷嬷乃是薛贵妃打小的奶娘,一奉近四十年,五十来岁儿,身后半个子女都没,一颗心全放在薛贵妃身上,说是薛贵妃最信任的人不为过。

    颂兰不敢吭声了,老老实实低着头给她主子松泛。

    薛贵妃看桃嬷嬷端的东西,随口问:“是什么。”

    桃嬷嬷笑眯眯道:“圣上早膳时候吃到水奶牛子制乳酪,惦记起娘娘爱吃这口,特地叮嘱了御膳房送来。”

    薛贵妃挑挑眉毛:“昨儿皇上爷歇在哪宫里?”

    早朝前吃的早膳,还能惦记起她来,大咧咧地送食,想必昨晚上不是在几个正妃那里。

    颂兰小声接话:“昨晚上轮到孙贵人,圣上没叫抬去,自个到了希霞宫。”

    薛贵妃桃花眼儿眯缝起。

    希霞宫原是德妃居所,前一任的德妃体质较弱,三年前便大病去了,正宫空出来,这个孙贵人得宠后,便占了一座偏殿,当真是山中无老虎。

    薛贵妃对这个新晋的孙贵人有些印象,去年甄选进来的,户部侍郎家的闺女,比她整小了两轮,娇滴滴的模样,十分惹人。

    就凭薛贵妃对兆庆帝这些年的了解,当初一见了孙贵人就知道,这是他会喜欢的款式,她都看得出来,更别说是皇后了。

    颂兰见桃嬷嬷没有瞪她,才撇撇嘴,继续说下去:“这位孙主子有靠山呢,连着几个月都有亲圣的机会,方才赵嫔娘娘不也说了么,只比主子您少一天呢。哼,那位倒是会做好人,自己得不了——”

    “行了。”薛贵妃一声打断,左腿轻蹬了一下她手臂,颂兰脸色一变,方知说错了话,连忙弓着腰退开一步,跪在地上。

    “主子恕罪,奴婢逾矩了。”

    薛贵妃没理,坐起来拢着鬓角,蹙眉想了想,抬头对桃嬷嬷道:“去递了牌子到坤翎局,召请女御官明早进宫。”

    虽后宫妃子们不能轻易出宫,但几位正妃却可以随时向宫外头递牌子,召见女眷入内。

    再有一说后宫不得干政,见外臣是绝对禁止的,可是女官又是一个特例。

    这时候,门外又走进来一名大宫女,猫腰凑到薛贵妃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就见薛贵妃嘴角一勾,微微冷笑,道:

    “是块肉,总有人盯着,至于谁能吃到嘴里,那得看谁离得近。”

    ***

    余舒接到后宫召见的时候,正坐在坤翎局一角的凉亭里吃午饭。司天监财大气粗,有专门的膳房,养了一班子厨子,中午不回家的易官们,都可以在官署留食。

    像余舒这样的品级,待遇更好一些,只需早晨点卯打个招呼,到了中午,就有四菜一汤的份例,装在一只食盒里,有专门的仆役送过来。

    托福余舒,文少安中午也能吃上一口热饭。

    “什么,薛贵妃要我进宫?”余舒放下筷子,瞅着跟在谢兰身后头的那个跑腿的小太监,觉得有些眼熟,想了想,方记起来,这不是在华珍园祭祖那几天,给她送菜的那个小公公么。

    “是呐,请余大人明儿一早,持了牌子进宫,贵妃娘娘等着您呢。”小太监腆着脸笑道,两手递过来一块青黑的木条,上头涂着大红油漆。

    文少安起身接去,拿给余舒。

    余舒掂了掂手上的东西,又问:“娘娘可说了什么事情?”

    “这就不知道了,您收好,千万别丢了它。”小太监知道她是头一回,便小意提醒。

    余舒点点头,心想道:薛贵妃八成叫我进去是为了下个月侍寝的安排。

    “行了,我知道了。”

    文少安看余舒干拿着那牌子不动事,全然不通“情礼”,认命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银子,塞进那小公公手里,见对方笑嘻嘻地拿了,才放了心。

    余舒看见他动作,笑了笑,等谢兰领人走了,才说他:“你如今倒是学的圆滑了,我还记得刚认识你那会儿,你住在培人馆,给人算子收了几两银子,宁愿叫人好打一顿,硬是不还一个铜子。”

    “人总要吃够了苦头,才会学着聪明。”文少安端起碗,清秀的眉眼少了当初的倔强,只留下了坚持。

    余舒没再拿他取笑,把玩了一会儿手上的宫牌,尽管她此前只见过薛贵妃一面,但对薛睿这位姑母,却大有好感,不算她在华珍园照顾自己,就凭前不久芙蓉君子宴上她的偏袒,她也得回报人家一二不是。

    头一回当官,没什么经验,但知清水无鱼,坐在这个位置,总得给自己谋些福利,便宜谁不是便宜,倒不如给自己人寻个方便。

    她刚将手上这块牌子收起来,一抬头又见谢兰折了回来,身后头还是领着个太监,不过不是刚才那一个熟人。

    “奴婢给余大人请安了,咱们贤妃娘娘发下牌子,请您明日到西宫去。”

    贤妃?吕贤妃?刘翼他娘?

    余舒好险没笑出来,还是文少安接了牌子转到她手里。

    一盏茶后,余舒再一回看到谢兰,还有他身后不认识的太监。这一回,是淑妃。

    余舒手头上拿着三块宫牌子,一模一样的花色,只有刻字不同,再来一张,都能凑个联子打出去了。

    文少安吃好了饭,放下碗看着她,皱眉道:“大人准备怎么办?”

    三位娘娘明天都要见她,想必都是打着一个主意,但是顺了这一个的心,必定要拂了另一个的意,一个不好,两头不是人。

    “挨个儿去见了,听听几位娘娘什么指示。”余舒反瞅着他,问道:“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文少安面露思索,以为余舒是在考校他,认真想了一下,扭头看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我知道大人一定是会向着贵妃娘娘的,可也不能因此就得罪了其他两位。”

    余舒哼哧一声,一把揣起三块宫牌,站直了身,垂眼俯视了他一记,道:“傻,谁怕得罪谁呢。”

    说完,就抄着袖子走了。

    文少安愣了愣,扭头寻她身影,见她闲庭信步地溜达到回廊上,走过一盆波斯菊,还弯腰揪了一枝,半点烦恼没有的样子。

    直到她人不见了,他才猛地回过神,明白过来她最后那一句话什么意思。

    是啊,甭管宫里那几位多么的尊贵,但眼下她这个位置,总该是她们害怕得罪了她才对,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第六百零九章 不是她

    夕阳西下,钟鸣声一响,余舒便停笔收工,留下爱岗敬业的文少安,叫进来徐青拿上官印走人。

    她刚出了小楼,就见到立在回廊一端的景尘,看那样子像是有话和她说,余舒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但他站在出门必经的路上,总不好当做没看见他。

    “右令大人不回去吗?”

    “你待会儿去哪?”

    “自然是回家。”

    闻言,景尘犹豫道:“可好随我回公主府一趟。”

    余舒皱眉,正要拒绝,脑中忽地闪过水筠那自作聪明的模样,又一想景尘有什么话在司天监不能讲,却要她去公主府,八成是那水筠要求的。

    于是向前走了一步,逼近景尘,低声道:“回去告诉你师妹,我不管她安的什么好心,再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这一次我饶不了她。”

    余舒当初知道了水筠算计她性命,是看在景尘的份上,认了倒霉,以她睚眦必报的性格,能够饶人一马,实属难得,现在水筠又盯上她,在余舒看来,无异于是在作死了。

    说罢,便从他身边晃了过去,陆鸿徐青二人见他们说完了话,才跟上去。

    景尘被她一口拒绝,反过来威胁了一声,倒是没见惊讶,好像早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没有叫住她,面色如常地目送她走远。

    ......

    回到公主府,景尘径直去见了水筠。

    正躺在树底下小寐的水筠听到他脚步声,便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望见他,有些意外,要知道两人生了间隙之后,虽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除了定时检查她手脚恢复的情况,景尘极少会主动来看她。

    略一思索,她便露出笑容:“师兄替我邀请了余姑娘吗?”

    景尘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不答反问:“在你觉得,小鱼是个什么样的人?”

    水筠眼睛闪了闪,还是笑:“余姑娘嘛,是个聪明又有胆识的女子。”

    “还有么?”

    “极重情义。”

    “还有么?”

    水筠缓缓摇头,“我了解她不多,师兄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我?”

    景尘面无表情地告诉她:“我以为你知道她不好惹的,原来你并不知道。”

    “她让我转告你,如果你再打她的主意,她不会饶你。”

    水筠秀气的眉头蹙了起来,道:“余姑娘对我成见太大,我若不当面见她一次,与她说个清楚,她还不知要恨我到什么时候,师兄,待会儿我口述,你帮我写一封信带给她,好吗?”

    景尘沉默了片刻,道:“我在你眼里,便是可以随便唬弄的吗?”

    “啊?”水筠面露迷惑,“师兄你说什么?”

    “你想要见她,大可以背着我去找她,你明知道她厌恶你,却要我去传话,便是存心让她对我误会更深,连我一起厌烦了,你当我不清楚你打的什么算盘吗?”

    水筠眼神一缩。

    景尘印证了心中猜测,脸上浮现了一抹失望。

    水筠看到了,顿时苦笑,道:“总之我现在做什么,你都觉得我是不怀好意,那余姑娘不管做什么,你都觉得她是好的。”

    景尘不语。

    水筠委屈地咬了下嘴唇,又道:“我看你就是放不下她。”

    景尘摇摇头,道:“我是怕你自食恶果,我只劝你一句,别再插手我的事,也别再牵扯无辜的人,否则害人害己。”

    留下话,他便转身走了。

    水筠收起了多余的表情,松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扬:“还好,不是她。”

    司天监的大提点先任了景尘为右令,后来又使余舒给他做手下,水筠听到这消息,便直觉这种安排是故意的,再加上太史书苑的凶案,当时便让她惊疑——余舒会是景尘等了二十年的那个破命人。

    这个猜测让她坐卧难安,所以她此番试探景尘,倒真不是为了间隙他们,而是要弄清楚,余舒究竟是不是。

    还好,听到景尘最后的口气,她可以笃定,不是余舒。

    ***

    翌日,余舒进宫。

    同时被三位宫妃娘娘召请进宫,换做别人,怕是整晚都睡不着觉,余舒却是一夜好梦,昨天晚上早早歇着了,没多浪费一点精神去思考今天该要如何应对。

    相比起她,昨晚几位娘娘睡没睡好,就不得而知了。

    在宫门外先递上薛贵妃的牌子,等了不太久,就有一名宫女从掖庭出来,接她进去。余舒不认得这宫女,这宫女却认得她,笑柔柔地说话:

    “奴婢在芙蓉君子宴上见过余大人一回,那会儿便觉得您气度不凡,不似寻常女子,现如今要恭喜您仕途高进了。”

    余舒这才多看她一眼,隐约记得是六月六那天近身服侍薛贵妃的侍婢,于是这便问了名字,对方爽利地答了,是叫颂兰。

    从午门到后宫,很有一段距离,有这宫女巧笑研研地陪着说话,余舒倒没觉得脚累,路上只遇着两拨宫婢,都认得这颂兰,言语不乏讨好,但对余舒,却只是投来好奇的目光,并没有多嘴打听的。

    “余大人这边请,当心门槛。”

    薛贵妃住在钟粹宫里,筑的高高的朱红门墙,光是门槛,就比余舒小腿还高,一共两道,提着衣摆迈过去了,眼前便是一间大栋的四合院儿。

    两边隔着花池与画屏,中间一条青红大理石铺就的甬道,直达正殿。

    余舒被人一路领到门口,见守在门外的绿衫宫女卷起纱帘,一抬眼,便见前方宝殿上,一身耀眼的孔蓝,抱手端坐在罗汉椅上的美艳丽人。

    余舒真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好来表述薛贵妃的,这是一个让人词穷的女人,当即行礼问候:“臣余舒,拜见贵妃。”

    薛贵妃看着她笑了,所幸余舒低着头,不然又要被晃了眼睛。

    “过来坐吧,别拘着了,你是城碧认下的义妹,本宫若拿你当做外人,今儿也不会找你来了。”

    余舒一抬头,便见薛贵妃朝她招手,虽她艳色疏人,这简单一个动作,却叫她无端觉得亲切。

    “谢娘娘赐坐。”她嘴上恭谦,手脚却放开了,大步走了过去,就在薛贵妃手底下一张椅子坐了。

    薛贵妃笑得越发和善了。

第六百一十章 三进三出

    余舒在钟粹宫逗留了不到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腰上不过多挂了一只蜜色的荷包,毫不引人注意。

    见过了薛贵妃,她下一个要去淑妃那里,淑妃居住在永乐宫,余舒被颂兰送到了宫门外,就有个年轻太监上跟前认人,先是客客气气地唤了一声“颂兰姐姐”,再朝余舒哈腰道:

    “这位可是淼灵使者?奴婢小庆子,是淑妃娘娘使唤来给您领路的,您且随奴婢去吧。”

    余舒看向颂兰,后者笑道:“既然淑妃娘娘派人来领了,奴婢就省几步路,余大人慢走。”

    余舒确认了这太监是淑妃跟前的人,便放心随着她去了。

    颂兰就立在门槛下头,目送他们走过了夹道,才转身回去。

    ......

    永乐宫里,设了茶座,茶烟袅绕,尹淑妃捧着一杯香茗,神色淡淡地同坐在底下蒲团上的余舒说话。

    “本宫今日召你进宫为何,你可清楚么?”

    这大热的天,余舒在钟粹宫那里喝过了一碗冰镇雪蛤露,这会儿闻见极品的苦茶气味儿,一点觉不出好来,又听到淑妃这般故作姿态,只是可笑。

    难怪尹家权势比薛家高上一筹,这尹淑妃却比薛淑妃低上一头。

    “女臣愚钝,请娘娘言明。”

    淑妃道:“你今身为坤翎局女御,有权查探宫闱隐私,本宫便有必要提醒你一句——谨言慎行。”

    淑妃的四字警言,余舒听懂了,这就是变相地在警告她不要以权谋私。

    果然,淑妃接下来便说起了她的前任和前任上司:“先前坤翎局主事的是吕夫人与秦夫人两名女官,后来她们二人生出龃龉,一个居然胆大包天收受贿赂,擅自改动了侍寝名册,只是纸包不住火,遭人揭发,至今仍陷牢狱。”

    这回事,余舒早就听别人说起过,眼下淑妃当面提起,其意不言而喻。

    “本宫见你年纪轻轻有所作为,兼得忠孝,不忍见你将来误入歧途,所以说话难免不中听,你切莫要学前人多行不义,将来一旦有人告发到本宫这里,任谁来了,都袒护不了你,你且记住。”

    淑妃眼中蕴起冷意,盯着余舒,板正的脸孔极具威严。

    余舒神情不变,嘴角始终挂着一抹笑,等到她话都说完了,才接口道:“臣定当谨记娘娘教诲。”

    她还坐在那蒲团上,动也没动,没有诚惶诚恐,也没有恼羞成怒。

    淑妃皱了皱眉头,不大满意她如此反应,于是又敲打了几句,余舒都一一听着,还是等到她说完,再应上一声,不失恭敬。

    又一盏茶后,余舒从永乐宫出来,除了一身茶味儿,嘴角还多了一丝嘲讽。

    该说这淑妃是聪明呢,还是不知变通?

    一个半月前的芙蓉君子宴上,这位淑妃娘娘便是对她落井下石的其中一个,差点定了她不仁不义之名,到最后她得了金玉芙蓉,都没赏给她一个好脸。

    今天更是连恐带吓的一番警告,一点没有讨好她的意思,想必是知道与她说好话没什么用,所以就干脆扮了个红脸。

    她这么做,倒也没错,换个胆子小的,也许自此就束手束脚,可余舒岂是会被几句话就吓唬住的人物。

    真她是个窝囊的,也混不到今时这个地步。

    头也没回地出了永乐宫,余舒又被门外等候的玉华宫的太监接走,领去了吕贤妃那里。

    ......

    余舒头一回见到贤妃,有些意外,见识过了薛贵妃的雍容美丽,淑妃的端庄娴静,原当贤妃也是个美人,可实际上,这位贤妃娘娘,十一皇子刘翼的生母,样貌很是普通。

    不像薛贵妃“明人不说暗话”,也不像尹淑妃“装腔作势”,贤妃对待余舒的态度,简直再正常不过,正常的甚至让余舒有些摸不着头脑。

    “本宫素闻余大人名声,心中好奇,正好借此机会找你过来见一见,说说话,没别的什么意思。”

    贤妃给了一句开场白,便自然而然地与余舒闲聊起来,从大衍试说到水陆大会,她本就是易学世家的女子,进宫甄选之前,便有学识,与余舒不乏共同话题。

    这一聊,便是一个时辰,太阳升至高空,到了晌午。

    贤妃留下余舒用膳,后者顺势答应,一顿饭后,贤妃才让身边的大宫女将余舒送出宫。

    快到门口的时候,这个大宫女才请余舒留步,蹲下身子给余舒行了大礼,好声好气道:“奴婢多谢余大人,主子好久没同人聊的这么高兴,自从十一爷出事以后——”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而是压低声音道:“主子也不多求,每个月能有两天侍奉圣上,便心满意足,请余大人行个方便。”

    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块芭蕉形状的翡翠玉符,塞到余舒手中:“这是娘娘一片心意,大人凭此玉符,到吕氏大易馆,凡有什么需求,便找吕宁。”

    余舒看了一眼她塞过来的东西,目光闪动,没有推拒,而是收入了怀中,道:“请娘娘放心。”

    吕妃身为四妃之一,位份仅在皇后、薛贵妃之下,按本是可以与淑妃平起平坐,但她受到钦差无头案的牵连,被兆庆帝冷落,这宫里多得是踩高捧低的小人,料想这些时日受了不少冷眼。

    余舒看过坤翎局最近几年的侍寝日程,几位正妃几乎每个月都有三天侍寝,若是吕妃眼下还要三天,余舒或许有些犹豫,然而吕妃只求两天保底,审时度势,余舒不得不赞叹她聪明了。

    说白了,后妃侍寝一是为了提高与皇帝的亲密度,二是为了保证在后宫中的地位,吕妃明知道兆庆帝对她心有不喜,便不多往他眼前凑,主动减了一日,而那两天,一可保证与兆庆帝相处,二则维护了颜面。

    余舒见过三位宫妃,从后宫一路走出来,一路思索,做了一下总结——薛贵妃是求助,淑妃是求稳,贤妃是求和。

    她回头再望那深深宫廷,只觉得后宫这些女人,不输朝堂上那些男人的心机城府。

第六百一十一章 坤册

    余舒赶在七月到底之前,将宫妃侍寝的单子拟定了出来,拿给景尘过目。

    景尘只是略略览过一遍,便在折子尾款盖下大印,就在她的印旁,薄薄的两页裁纸,裹着姜黄色的木皮,涂上秘制的蜡泥,正名叫做“坤册”,由景尘亲自保管,等到月底,宫廷内务监会派人来取。

    虽然料到景尘不会对她的安排有何异议,余舒还是尽责地与他汇报了一番:“我参照了坤翎局最近三年的密册,按照位份,先将皇后与三位正妃记上日子,再轮到嫔贵美人,以黄历推之,凡有生辰相克的错开,凡有身体不净的不记,因次月是酉月,需腾出初七、十九,以避祖忌。”

    表面上看,余舒安排的这份日程一丝不苟,堪称规范,实际上却暗藏了玄机,比如薛贵妃与淑妃同样都是得了三天,淑妃却有一天是安排在十五这日,八月十五宫中有节宴,兆庆帝肯定要喝醉,宴会三更结束,次日还要早朝,他哪里有精神同淑妃行什么亲密,恐怕连话都说不了几句,便洗洗睡了。

    另有一位孙贵人,嫔位之下,却在任奇鸣管代坤翎局期间,连着三个月独得两日,余舒在进宫见过薛贵妃之前,就觉得这一点大有猫腻,经过薛贵妃点拨,才知道这孙贵人原来是皇后娘娘椒房殿里的一个宫女,再追究下去,皇后娘娘人到中年,膝下空虚,兆庆帝又多偏爱年轻美人,这个孙贵人的上位,便很有些意思。

    到了余舒这里,一样给孙贵人排了两日,却“刚巧”一天在淑妃之后,就在中秋十六,兆庆帝前一晚在淑妃那歇着了,次日见到娇滴可人的小老婆,想必是要松快一下;还有一天则是在另一位年轻貌美的赵嫔之后,兆庆帝四旬不少,不比年轻时夜夜笙歌,赵嫔沾得到雨露,那第二天就没孙贵人什么事了。

    如此安排,谁也挑不出错,一半是薛贵妃的意思,一半则是余舒自己“公报私仇”了——你淑妃不是警告我不要以权谋私吗,我就是谋了,就是私了,有本事你来咬我啊。

    淑妃若是知道她的恐吓半点没起作用,反而使得余舒一上来就阴她一脚,不知会不会后悔。

    景尘是看不出来余舒在八月份的“坤册”上动了什么手脚,听过她的汇报,就对她说:“涉及宫闱女私,我身为男子,不如你便利,往后的坤册你自拟订了,再拿来与我盖章即可,本来我这右令,也是代任的。”

    余舒听出他要当甩手掌柜的意思,还能不乐意么,嘴角一扬,难得地给了他个笑脸:

    “好。”

    景尘看着她笑容柔缓的脸,思绪有些飘远,等到回过神来,她人已退出去了。

    ......

    余舒连着好几日没见到薛睿人影,前几天忙着安排侍寝单子,没空多想,这头正事一完,就惦记起他。

    到忘机楼去找人没找到,却听两个侍婢说了一件事——

    “姑娘前些日子带来那位先生,不知怎地就发现了露台上您摆的风水池子,偷偷溜进去过一回,被咱们撞见了。”

    余舒在辛府附近把辛沥山“捡”了回来,套出了云华遗物的秘密,看他无处可去,就将人安置在忘机楼住下,她这一忙七八日,没顾得上管他。

    小晴与小蝶是专门伺候余舒的,她不在的时候,没人使唤她们两个,就照余舒的吩咐,每天给那养着水晶石头的风水池子换换泉水,打扫一下灰尘,是以第一时间逮着了辛沥山。

    但顾忌这是余舒的客人,好声好气地请了他离开,谁想辛沥山是个脸皮厚的,被人发现了,却不知臊,反倒每天都要在三楼顶上徘徊,这让两个侍婢时时刻刻都得防着他,晚上睡觉都不安稳,苦不堪言。

    余舒听她们说了经过,乐得一笑,便寻到辛沥山所在房间,敲门进去。

    正值晚饭,辛沥山这里还没上菜,他人正翘腿躺在窗子底下发呆,手上挂着一串亮晶晶的水晶珠子,灯下闪眼,正是他帮余舒制作慕江扇所得的报酬。

    看到余舒进来,他只扭了扭脖子,并没起来。

    “五叔在这里住得惯吗?”

    “好吃好喝还能躲灾,住的很惯。”辛沥山斜过眼看她,“怎么,你是嫌我在这里白吃白喝,要把我撵出去吗?”

    余舒身上还穿着蓝鸢官袍没有换下,撩了衣角坐在他对面,笑道:“白吃白喝不算什么,忘机楼财源广进不差这几个饭钱,只是我拿五叔当客人款待,你却没把自己当外人啊。”

    这话嘲讽太浓,辛沥山摸了摸鼻子,“是不是两个小丫头告我的状了。”

    余舒脸色一正:“五叔出自易学世家,这易学上头的规矩,比我还要清楚的多,不知道窥探旁人奇学私隐乃是大忌吗?”

    辛沥山是造物世家出来的大易师,楼上那个风水池子,她套用了青铮道人的八门生死决,旁人看不明白,他就不一定了。

    “瞧你说的,哪有这么严重,”辛沥山坐直起来,脸上讪讪道:“我就是好奇过头了,忍不住想要见识一番,别的不说,纵是我看了你的,也只会自己琢磨琢磨,烂在肚子里,断然不会泄你的底。”

    余舒哼了一声,她若不信辛沥山的人品,就不会放他住在这里,能为死去二十年的故友离家出走,这辛老五就不是个小人。

    “你真想见识我养水晶的风水池子?”

    辛沥山一听她话里留有商量的余地,眼睛便是一亮:“你肯吗?”

    “倒也不是不行,但我师父传授的技法,这天底下独一份,岂能轻易与人参详。”

    辛沥山明知道她是故意卖关子,之后必有所求,可是一想到楼上那神秘待掘的风水之地,他便心痒难耐,好奇心占了上风,接话道:

    “你待如何?”

    余舒目光闪闪,一手撑着膝盖,往他跟前凑了凑,道:“辛府有一样秘制之物,名叫醍醐香,五叔可否做得出来?”

第六百一十二章 对面不相识

    薛睿一大早就去了大理寺牢狱,在那里提审了几个犯人,回到官署。

    他刚坐下看了不大会儿口供,就有差役前来禀报,说是前头衙门来了个人找他,也没说是谁,就在大门外面等着,薛睿询问了样貌,心中有数,便让差役将人领到二门里面看茶。

    他随后到了,看见一身墨绿骑装站在后堂的姜嬅,倒不惊讶。

    “找我什么事?”

    姜嬅一手扶着腰间油亮的鞭子手柄,浓眉挑动,上下一打量他身穿官袍头顶乌纱的威严模样,没好气道:

    “非要有事才能来找你吗,我娘进京这些天,一直没等到你去问候,她老人家以为你是不想叫人知道你与王兄的干系,我才来问问,是不是这么一回事,真你是那么想的,往后我自当不认识你这个人便罢。”

    薛睿好似没听出她嘲讽,走过去在一张椅上坐下,对她道:“前不久我接手了一桩命案,正在调查,一时脱不开身,才没能亲自前往为老夫人接风,是我不周到,改日定当登门请罪。”

    其实卫国夫人抵达安陵的没几天,薛睿就派人送去书信陈情,并一对儿能说会道的红绿鹦哥哄老人家高兴,所以姜嬅今日登门问罪,实在是没事找事。

    只因姜嬅惯会无理取闹,薛睿便不拆穿她,省些她没完没了追究下去。

    果然,姜嬅递了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给他,翘起了嘴角,道:“这都晌午了,我饿了,走吧,带我到你那酒楼子吃顿稀罕的,我便不计较你让我娘伤心的事。”

    薛睿整好要回忘机楼一趟,闻言,便让她稍作等候,到后头去换了一身常服。两人这一头从官署走出来,却在门前撞见了同样过来找人的余舒。

    “咦?”

    三人面面相觑,余舒看看薛睿,又看看姜嬅,见两人一齐,倒没多想,只是愣了下,便笑着打招呼:“真巧了,这是要去哪儿?”

    薛睿连着好几天没瞅着余舒人,这会儿突然见到她面,眼神停留在她面上,就连声音都比平日说话要温和得多:

    “正要吃午饭,你来的正好,忘机楼去吧。”

    姜嬅也道:“是啊,一块儿去吧。”

    余舒自是不会拒绝,掉了个头,与他们并排往街边走,此处离駉马街不远,无需车马,姜嬅伸手一搭她肩膀,便走到了她与薛睿两个中间,冲余舒眨了下眼睛,凑到耳边问道:

    “你那六万两赌债要到了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余舒莞尔一笑:“不用了,我和人家商量好了,人家没打算赖账,叫他们慢慢儿还吧。”

    姜嬅面露失望,自打来了京城,军营是不能去了,平时练个鞭子都找不到活靶,害的她浑身不爽,她巴不得借着给余舒出头,整出点事呢。

    “那好吧,要是他们耍滑,你可别怕,一早告诉了我,带你出气去。”

    “嗯啊。”

    薛睿听到她们对话,被逗乐了,姜嬅这母老虎是把阿舒给当做野猫了,还********想要罩着她。

    走了不远,姜嬅发现后头有人,扭头去瞧,见是两名腰间跨刀,侍卫模样的男子,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只当是跟着薛睿来的,不以为忤。

    ......

    再说三人一路晃荡到了駉马街,却在半路上跟着姜嬅拐进了一家人声嘈杂的酒馆,用姜嬅的话说,这里热闹,人多喝酒更有味道。

    不是说忘机楼就不热闹,而是那菜比金贵的地方,来人非富即贵,教养高了,吃饭时候少了些话说,也就少了些市井气息,不比这寻常地方来的喧哗。

    正在中午吃饭的时候,楼下早就坐满了,小二领着他们上了二楼,才在靠近围栏的地方,遇上一桌吃饱结账的客人,算是找了个好座儿。

    姜嬅迫不及待地点了一坛子好酒,菜还没上桌,就先给自己满上了,仰头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对薛睿抱怨道:

    “来了京城,我娘比大哥管的都严实,连口辣酒都不给我喝,生怕我喝醉了会拎刀子出去砍人似的。”

    余舒“扑”地一声笑了。

    薛睿摇头暗叹:卫国夫人可不是就怕你惹祸么。

    姜嬅说着,又干了一杯,一条手臂搭在栏杆上,惬意地歪着脑袋,去听楼底下被人重重围起来的说书人正在讲的段子。

    那边正说到:“兀那东瀛小儿,一手持白蜡,一手持符咒,对着关狗的笼子絮絮叨叨说了一番鬼话,叫人听不明白——”

    姜嬅扭脸对同桌的二人道:“这是宫中水陆大会的段子,我前两天才跟我娘在一间茶楼里听过,讲的是司天监出了一位奇人,能够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被皇上封号淼灵使者,据说此人拜了位神仙做师父,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兼得阎王本领,能断人生死寿命,难得她竟是个女的,啧啧,我真想见见这神仙收的弟子,是不是生了三头六臂呢。”

    余舒和薛睿也都听到了楼下说书声,又闻姜嬅戏语,脸色微微古怪。

    余舒那眼神询问薛睿:她说的是我吧。

    薛睿迟疑:应该是你...吧?

    姜嬅不察两人脸色不对,兴冲冲地询问余舒:“莲房,你也是学易的,听说过这位淼灵使者吧?快跟我讲讲,是不是她真有那么神的?”

    “......”余舒瞬间苦恼了,这要她怎么回答呢,告诉姜嬅她不是哪咤三太子,没有三个脑袋吗?

    “呵呵呵,”薛睿忍俊不禁,被余舒在桌底踩了一下脚,才止住笑声,对莫名其妙的姜嬅道:

    “你既然听过这段子,就没听人讲这淼灵使者姓甚名谁吗?”

    姜嬅搓了搓酒杯,回忆道:“唔,我记得他们是说,此人乃是今年大衍试上女算子,姓、姓什么来着,别慌啊,我想想,我知道的——”

    “姓余。”薛睿好心提醒她。

    姜嬅用力一拍桌子,“对了,就是姓余!余算子嘛!”

    隔壁几桌人侧目瞧了他们两眼。

    余舒扶额,这下子倒不知如何开口对姜嬅说了,这位郡主姑娘可真够马大哈的,都与她直呼其名了,到现在还不知道她是哪一号人物吗?

第六百一十三章 猜忌

    三个人从酒馆出来,姜嬅仍觉得不可思议,频频看向余舒,很难将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和说书人口中那个可以呼风唤雨的神仙弟子挂上钩。

    可是薛睿亲口说的,这还能有假。

    余舒今天也是头一回听到外面将她传成什么样子,她自己都觉得夸大了,何况是姜嬅呢,她也没有谦虚地对姜嬅解释她没那么厉害,只能在心中感慨,兆庆帝为了坐实明君之名,真是不遗余力地搞宣传啊。

    陆鸿和徐青在酒楼外头等候,两人午饭在周边买了几个驴肉火烧就打发了,见到余舒他们出来,便迎上前去。

    “大人,等下哪里去,要坐车吗?”

    姜嬅这才知道俩人不是跟着薛睿的,而是余舒的人,心头一阵异样,趁着余舒与两个侍卫说话,扭头去与薛睿咬牙道:

    “好你个薛大郎,怎么不早告诉我,害我在人家面前丢了丑。”

    她一开始是把余舒当成一个小易师,好运与薛睿结拜,还有些觉得余舒高攀了,对薛睿也有所不满,让她王兄平白多出一个义妹来,只当是余舒捡了大便宜呢。

    故此她对余舒就有点看不上,虽然交换了名字,但大部分是看了薛睿的面子,谁曾想人家根本就是山不在高呐。

    倒显得她小心眼子。

    薛睿淡淡一笑,没做解释,姜嬅对余舒如何作想,他很清楚,最开始没有提醒,自然有他的考量。

    因为出了这个小插曲,姜嬅没能喝得尽兴,面对余舒有些尴尬,便借口有事先择道走了,余舒跟着薛睿回到忘机楼,路上问他:

    “是不是知道我就是淼灵使者,让华岚失望了,我看她跑的挺快。”

    薛睿上下扫量她不修边幅的模样,一本正经地劝她道:“回去多裁几身好料子,你不是将才狠赢了一笔钱吗,别省那几个银子,拾掇拾掇,好歹出门不要辱没了御赐的封号。”

    余舒哪里听不出他调侃,一肘子拐到他腰上,笑瞪他一眼,低声道:

    “现在才知道嫌弃我,晚了。”

    薛睿收入耳中,俊挺的眉目晕开了一层绵绵的笑意。

    ***

    两人回到忘机楼,隔开了外面那些眼线,关起屋门,余舒才询问起薛睿有关太史书苑的命案有何进展。

    薛睿摇头道:“疑犯是有的,可追究起来又不大像,尚没有证据指认凶手,不好查。”

    比起曹幼龄遇害那一次闹出的动静,湛雪元死的可谓是悄无声息,湛氏在江西是一方望族,京城中却没它什么势力,一如北方文辰与南方夏江家,地方上的易学世家,再怎么名声赫赫,手长是伸不进安陵的,如果它们伸了过来,第一个不乐意的不是皇上,而是京城十二府,联起手来也要将它们砍断了。

    所以曹幼龄出事的第一时间,身在京城的曹家可以为她出头,致使兆庆帝下令限制薛睿一个月之内破案,可是湛雪元死在京城,她家族远在江西,赶过来都需要一段时日,所以也就没人逼着薛睿尽快破案。

    何况,这里头还藏着暗算景尘的那一伙逆贼的影子,兆庆帝与大提点这一君一臣,不定打的什么主意,又岂会真的依靠薛睿这个不明里就的人来破案。

    余舒皱眉道:“若是纪星璇没被宁王解救就好了,她一定知道什么,能问出个一二,我们也不至于两眼摸瞎。”

    提起纪星璇,余舒不知该痛快她咎由自取,还是该懊恼她逃过一劫,有时候她真怀疑纪星璇是不是长了一双前后眼,才能在生死存亡的节骨眼上,被诊出怀了宁王子嗣。

    薛睿沉吟道:“当初圣上密旨让宁王领走了纪星璇,那时他们尚没有确认破命人是谁,所以圣上对宁王的偏爱之心占了上风,才放过了纪星璇,可是如今你这个破命人就差没有暴露了,宁王一个未出世的子嗣,便不足为重,依我看,圣上或许正后悔没有沿着纪星璇这条线追查下去,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问宁王要人了。”

    余舒迟疑道:“你是说,皇上私底下还会派人再查纪星璇?”

    薛睿点点头。

    余舒顿时分不清这是个好消息,还是个坏消息了,好的是若能从纪星璇身上找出那个藏匿在太史书苑,要杀破命人的凶手,她这个真货就安全了。

    坏的是,等到兆庆帝拔除了那一伙贼人之日,即是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将她与景尘凑对之时。

    薛睿看着余舒起伏的神色,突然问道:“阿舒,你想没想过,暗中那一伙人为何要针对景尘,寻找破命人,戕害无辜。”

    余舒挑挑眉毛:“不是说他们是反贼么,知道景尘这个大安祸子能够左右国运,而与破命人生死攸关,所以才想从中下手,以便将来造反。”

    薛睿眼底浮光,道:“既然如此,那何不直接杀了景尘这个大安祸子来得痛快,非要寻你这个破命人做什么,你说过,景尘在义阳寻找破命人无果,刚一离开,就遭人暗算,被人重伤之后抛弃江上,可你救到他时,他仍有一口气在,并且被人银针埋穴,失忆又加失语,若是有人存心杀他,何必多此一举呢?”

    余舒一愣,经他这么一说,她也觉得奇怪了,是啊,假如那一伙人是为了造反所以才要找到破命人杀害,那何不干脆杀了景尘这个明摆着的大安祸子来的痛快,怎么会留他一命,没有致死。

    这个问题,她以前没仔细想过,是因为景尘恢复记忆之后,却记不清楚他在南方遭人追杀那一段,所以她便下意识的以为,是他死里逃生,却不曾想,是有人故意留他不死。

    可是为什么,他们不杀景尘,反倒要弄死她这个破命人呢?

    “...我怎么愈发糊涂了,大哥你说,假如他们不是为了造反,又是为了什么?”事关己身,她脑子有些混乱,抬头便见薛睿两眼幽幽地盯着她,一语惊人——

    “你何不换个想法,幕后那人不管是不是要谋反,他要阻挠当今皇上与司天监是真,然而他不想让景尘死,那就只能对破命人下手了,会有什么人,既不想杀害景尘,又想尽办法要从中破坏呢?”

    余舒被他看得眼皮直蹦跶,脑海里硬是冒出一个人来,她嘴巴不听使唤,一张一合,与薛睿同时说出了这个人——

    “云华。”

    “云华。”

第六百一十四章 常州云沐枫

    夜深了,余舒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满脑子都是白天与薛睿的对话,知道云华没死是一回事,但怀疑他就是主使太史书苑两起命案的元凶,则是另一回事了。

    在余舒的认知里,云华这个素昧谋面的大师兄,活着是一个风光霁月的人物,死了那也是个传说,绝对和杀人凶手沾不上半点边。

    如果真是云华,那余舒只能赞他一声够心狠,为了阻拦大安祸子破命,对景尘这个亲生儿子都下得去手,打个半死不活抛在江上,好险被她捡了回去,不然岂不喂鱼。

    如果不是云华,那他二十年前没死,这二十年又藏身何地?

    余舒想了一夜,第二天顶着一对乌眼,薛睿见了颇为后悔,心说不该还没查明就告诉她,便安慰道:“仅是一种推测,你别太往心里去。”

    余舒摇摇头,她越想越觉得景尘遇害和太史书苑的命案和云华脱不了干系,最大的可能——就是云华当年暴露了他毁去《玄女六壬书》的目的,被大安皇室诛杀,金蝉脱壳之后,便隐姓埋名暗中布局,一直等到景尘这个大安祸子从龙虎山下来,才动手。

    景尘告诉她,大提点亲口说过,大安祸子大约是百年出一人,是命定亦是劫数,照时间来推算,景尘应该是大安开国至今出现的第三个祸子,而破命人似乎并不与祸子一同出现,也只有祸子才能从皇陵古墓中卜见破命人。

    所以,云华必定是在景尘出生之时就知道他的儿子是大安祸子,他没能毁掉《玄女六壬书》,但是知道了这本书上的秘密,于是就改为阻止大安祸子破命,他舍不得杀了自己的儿子,那只能等待景尘找到破命人那一天,再对破命人下手。

    这么算起来,《玄女六壬书》上面最关键的部分,应当就是大安祸子一说,攸关安朝气数存亡,攸关天下太平与否。

    青铮对于毁掉《玄女六壬书》的执念很深,不然也不会派了大徒弟冒险进京,之后未果,隔了二十年,又收下她为徒,再使她进京。

    “我师父青铮道人,易极六字,知福祸,断生死,那他一定算得出云华未死,但我当初听他口气,是与云华分别多年,一直未能重逢,即是说,云华当年遇险之后,不知所踪,也未回去找师父。”

    余舒自言自语,总觉得云华的执念有些莫名其妙,他是尊奉师命进京毁书,书没毁掉,反而把亲生儿子搭了进去,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不应该想方设法与青铮道人会和吗?

    云华同她不一样,青铮说他三十年前就收了这个大徒弟,那至少教养了他十年,有这样视若亲子的师徒情分,她不信青铮会像对她一样对云华撒手不管,一定给他留有退路,不会让他找不到自己。

    可是云华二十年前“死”后,没有回到青铮身边,而是选择了独自蛰伏,给她的感觉就好像,他故意躲着青铮,不愿让青铮干涉他似的。

    “你似乎说过,云华昔年进京之前,已有妻子?”薛睿冷不丁地问道。

    “嗯,师父在我面前提起,说我那位大师兄已经娶妻生子。”余舒回想起来,青铮提到云华时,便是一脸的自豪,可惜她当时多喝了几口辣酒,昏睡过去没有听完整。

    “那...云华的元配夫人与孩子,如今又在何处?”

    余舒摇摇头,随口道:“说不定在哪里好好活着,不然就是死——”

    她话声卡住,咬了下舌头,忽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两只眼睛飘忽不定。

    她没留意对面,薛睿脸上一阵凛然,双目轻磕。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小会儿,薛睿出声道:“你见过云华参加大衍试的卷子,可还记得上面写有他是哪里人士?”

    这都多半年前的事情了,余舒凭着云华的一张星术试卷坑了纪家祖孙,如今那卷子都毁尸灭迹了,所幸她记性不错,尚没模糊,“我记得那张卷子上写的他是常州人。”

    大衍试考生都发有考贴,没有什么学号,所有卷子都是用籍贯姓名,与字迹区分。

    “常州?”薛睿默念,心有所动,暗想道:常州与义阳毗邻,相距不过百里地,而云华当年进京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姓名与籍贯皆可以是伪造,却就个人口音习俗,不会与实际相去太远,那么会不会他其实是义阳人士?阿舒不也是在义阳城拜的师吗?

    “虽他是这么写的,但谁知道会不会是假的,就连云沐枫这个名字,都不见得真。”余舒微微撇嘴。

    她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评价云华,觉得他真够渣的,丢下老婆孩子进京,一朝名动天下,便做了皇帝女婿,又与麓月公主恩爱生子,前后辜负了两个女人。

    还有他两个儿子,一个生死不知,一个则让人骗来骗去,他这爹当得那叫一个糟心。

    如此对照,云华与景尘真不愧为两父子,一样是为了那些没影没形的道义,就抛弃了自己的大好人生。

    “我会尽快派人到常州去调查一番,等有了消息再告诉你。”薛睿回神对她道,“等下吃罢早点,我送你到司天监。”

    余舒昨天住在忘机楼没走,陆鸿徐青两个人被她谴去,出门薛睿必是要亲自送她才放心。

    因为云华就是元凶这一推测太过吓人,余舒倒是忘记告诉薛睿她进宫见过了薛贵妃的事。

    ***

    薛睿将余舒送到司天监大门前,临别时,叮嘱了她一件事:“你掌管官婚批文,最近若是见了瑾寻的八字帖,暂先按下,记得知会我一声。”

    余舒自是一口答应,想要再问,薛睿已掩上车门调头离去。

    陆鸿徐青两个就在官署门下等候,随她一同入内,三个人又在坤翎局的院子分头,余舒进去办公,两个侍卫则奉命到别处溜达听风去了。

    进到庭院中,余舒抬头看一眼东楼上的窗子,见是开着的,便知景尘先到了,于是就先上楼去。

    同一个部门,下吏晨昏来去都要向上司禀礼,这是官场上的规矩。

    “右令大人早,今日可有交待,无事我便去忙了。”

    景尘坐在窗边翻阅书文,银纱罩衣一角垂地,肩上的北斗星宫绣纹被晨光所引,他长发挽起,未置乌纱,眉如远山色渐,眸下一小团阴翳,回眸便若秋水。

    这样赏心悦目的男人,她也曾被迷了眼,后来才醒觉只可远观,余舒心下作叹。

    景尘看着她,放下书卷,道:“昨日进宫,正逢圣上拟旨,你的封号金册与花印已经礼部已经制好,上午宫中会来人宣旨,你准备一下。”

    水陆大会那天,兆庆帝虽然亲口封了余舒一个淼灵使者,但圣旨未书,录册与造印也要等些时日,这算是快的了。

    “多谢大人告知。”

    余舒笑了下,转身下楼去了。

    景尘等她人不见了,才收起目光,再看手中这本经注,却读不进去了,这些日子,每天能让他有所期待的,不过是清晨傍晚,见她一面,就算没什么话说,也好过她视而不见。

    余舒到楼下,找来谢兰,让他去通知坤翎局底下一应官员,免得待会儿圣旨到了,他们手忙脚乱。

    快到中午的时候,宫中果然来人宣旨,坤翎局一干人等皆出来迎旨,就在门前。

    那手捧圣旨的大太监前面文绉绉念了什么余舒听不大懂,就听清楚了两个关键——

    其一,兆庆帝给的这个封号,大小等同三品勋爵。也就是说,她又多了一份食俸,而且往后见到三品以下的官员,可以挺胸抬头地立着了。

    其二,除了这个封号,兆庆帝另赏赐了她一百两黄金,上好的布帛若干,还有当天她用来招雨的那一面御笔亲写真龙号令的旗子。

    余舒高兴极了,见着了真实惠,这才有种名至实归的感觉,不再是个不顶吃喝的名号。

    “微臣谢主隆恩,圣上万岁。”余舒跪下领旨,金帛举过头顶,对这等奴才的行为,她倒是入乡随俗的很快。

    让两个侍卫将金银等物送进楼里,余舒凑近那个宣旨的大太监,将早准备好的银票往对方袖子里一塞,笑眯眯地套了交情,结识了这位司礼监的把总太监,王奉台王公公。

    等到宫人走后,坤翎局一众才围上前与余舒道恭喜,有人问起余舒几时办宴,好准备了贺礼登门。

    余舒想想宝昌街上的宅子布置的差不离了,算上搬迁的时间,便对众人道:“下个月中旬寻一天好日子,待我下帖邀请诸位。”

    一圈人满意散去,不一会儿,庭院中就剩下余舒和景尘两人。

    “你要宴客,会请我去吗?”景尘问道。

    余舒此刻心情正好,闻言便道:“当然要请上峰赏脸。”

    景尘微露笑脸,点点头,示意她入内:“进去吧。”

    余舒走在他后头,心中不禁想到:如若云华真是那个幕后黑手,景尘将来该要如何面对?

    是与父同心,其利断金,或是父子逆行,反目成怨?

第六百一十五章 迁居

    余舒三月双阳会后从刘昙手中得来宝昌街上一座大宅,前后修造了三个月,总算在七月底坐落成她所期许的福祉盈门。

    四进院落,大门朝南,原本位于中轴线东与西的两间小花园中间打通,用游廊连成一片,从空中俯瞰,呈阴阳鱼跃之势,风水盈满。

    园中花木,应景应节,皆是借从工部移植而来,池塘引水,排旧流新,成群的锦鲤则是从玉狮湖心打捞得来。裴敬不知利用什么途径贩私了一批禽鸟走兽,给她添置在园里,有鸳鸯白鸭、百灵画眉,有梅花鹿、松鼠、猢狲,最稀罕的当属一对白鹤,为此还专门给她寻了一个经验老道的养禽人。

    屋内家具,多是选买的现成,但也有几件难得的上品,好若余舒卧房里的那张黄花梨木大四季床榻,四柱镌刻了春夏秋冬之景,贴金缀玉,雕磨着春花秋月、夏日冬雪,沿床四角吊着镂空灯罩,鸟巢形状,夜里头点上烛火,仰躺在帐子里,睁眼便是四季交替,似真似幻这般良辰美景。

    这张大床本来收藏在南林木材行的银库中,并非卖品,被薛睿一张条子,送到了余舒这里,余舒一见到便喜欢的不行,直接放置在她屋内,当做睡床。

    华宅竣工,银子就如流水哗哗而去,余舒心疼是心疼,但是游逛了一圈,是觉得物有所值,真是钱花哪儿哪儿好。

    余舒带着赵慧与贺芳芝夫妇先来看过宅子,与他们商量过后,便动手收拾起家当与行李,贺老夫人本来还有点不情愿跟着儿子媳妇跟着余舒这个“外姓人”过日子,等到她亲自到宝昌街上来了一趟,才消除了芥蒂。

    赵慧私底下这样劝说老太太:“小余这样有出息,是我们全家人的福分,奈何她姐弟两个身世孤单,亲娘又是个不着调的,所以对我们一家干亲是真亲,娘您只需将她当成亲孙女看待,又有什么不可以,再者,小川有了小余小修这样的姐姐兄弟,打小住在一起,岂不好么?”

    贺老太太到底是开明,不为别的,也要为贺家独苗贺小川着想,这便宽心地由他们安排。

    ......

    余舒提前向景尘请了假,到了月底这一天,就没往司天监去,一大早起,就忙着搬运家当与行李。

    宝昌街那边家具齐全,他们一家人早几天就开始打包衣物以及随身物品,装好了一只只木箱子,一气儿租了三辆马车,被陆鸿与徐青护送着搬往新宅。

    别说拿七等的侍卫盯迁是大材小用,单就余舒小半年来攒的那一箱钱,真金白银,也有上万两。

    三辆马车,来往了三回,才将东西运完,这里面有一半都是余舒这俩月收到的礼,五花八门的礼品,有的拆都未拆,随之一起的还有满满一箩筐拜访的名帖。

    收礼收到厌烦,余舒不是头一回经历,上一次是她在芙蓉君子宴上露了一手断死奇术,这一次则是因为她在水陆大会上出了风头。

    余舒跟着坐上最后一趟搬运的马车,盘腿坐在车里,随手翻着脚边一箩筐的帖子,芙蓉君子宴后那一次,她抽空整理了名单,这一次却因为司天监上任,没空整理,于是堆积的乱七八糟,她更不愿意细看了。

    余舒知道她总是这样视而不见,只收礼不理人,不是个法子,还是得把这些帖子分一分类,该回的回,该请的请,该扔的扔,最好是找个人来做,不耽搁她的正事。

    现在她身边就只有芸豆一个丫鬟,大字不识,指望她是不了,得尽快上供人院去,挑几个得力的下人买回来使唤。

    余舒向薛睿讨教了,自立门户并不容易,有了宅子银子不能省心,最重要是选买仆人,分为男女,内院外院,各司其职,才不会乱套。

    按照她家中人口,与宅子大小,至少得弄两个门房,外院两个打扫的仆役,两个端茶倒水的丫鬟,再来是内院,赵慧夫妇一个院子,守门的、打扫的、粗使的、伺候的,少说得四个人,贺老太太一个院子,也得四个人。

    加上厨房的人,车夫、园丁,这些必不可少,一整套下来,这大宅里得有二三十个仆人才够使唤,这还不算护院人数。

    ......

    一大家子收拾了三天才妥当,这期间余舒跑了两趟供人院,砸下几百两银子,一口气买了十几个人,塞进新宅里。

    要说那些粗仆完全没必要跑到供人院挑选,随便找个牙婆,一张卖身契不过三五两银子,但余舒宁愿多花几个钱,到供人院去买了“知根知底”的人用。

    她这几百两银子花的不冤枉,那供人院的管事一见她亮出身份,巴结都来不及,哪里敢将她当成冤大头宰呢。

    余舒没有一个人去,而是带着赵慧一起,论起家务事,余舒惭愧地承认,她可不比做过商户小姐,如今为人妻母的赵慧。

    坐在天字号间里,眼前一排站了几个十来岁儿的女孩子,上头椅子上,赵慧侧头与余舒悄声道:“这是要挑屋里伺候的,机灵得有,最重要是本分,是好是坏这一时辨不出来,先就挑你看得顺眼的,进来之后抬过头的,左数第二个、右数第一个不行。”

    这是要给余舒挑个跟前丫鬟,与芸豆做伴儿,她好歹是五品的女官,比照大家户的例子,跟前两个丫鬟都是寒酸了,就是辛六这世家千金,屋前屋后,都有四五个使唤的奴婢。

    余舒骨子里还装着现代人的独立思想,是不大喜欢别人介入她的私人领地,但是没法子,她得了官身,身上就多的杂事需要人打理,只芸豆一个,那小丫头得累死。

    看了一圈,余舒询问了两个比较顺眼的女孩子是否识字,两个人争抢答是,她便让她们分别写几个字看,拿到手里,见着比她初学还不如的狗爬字体,蹙起眉头,转头对一旁候立的管事人说道:

    “我让你给我找几个认字的人来,你就让我看这些滥竽充数的?”

    管事人听出她语气不满,赶紧赔了笑,解释道:“女大人有所不知,这识字的丫鬟料子就没几个,全在这里了。不是小人敷衍您,真要能写能画的奴人,卖的就不只丫鬟的价钱了。”

    那都是有钱的爷们花高价买回去玩乐的女人。

    “我要你找,你只管给我找来,难道怕我给不起银子怎么地?”她主要是想找个人当她的私人秘书,要求自然高了。

    “女大人说笑了,呵呵,”管事人干笑两声,“那您稍等,小人去一去就回。”

    说着,他便带了一群女孩子出去,当中有的人一见情况是跟不了余舒这么个好主子,眼露失望,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可怜巴巴地望一眼余舒。

    余舒接触到这些目光,没有心软改主意,她到供人院是买人做事,又不是救苦救难来了。

第六百一十六章 女犯人

    管事人不敢得罪余舒,很快又找了一批奴身女子以供她挑选,当中不乏获罪贬卖的官家小姐,别说是识字,琴棋书画也有样样精通的。

    管教姑子在路上好心提醒了她们:“这回来的是司天监一位女大人,官居正五品,京城里颇具盛名,等下若被她相中了,虽是当个奴婢使唤,但是不比给那些膏粱纨袴当成是玩意儿强么,指不定好日子等在后头,妈妈我念在一场情分上,才与你们说几句实话,你们心底有数就成。”

    一群女孩子低低应声,各人心中自有考量。

    ......

    供人院调教人很有一套,余舒看到眼前这些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孩子,没有半点不驯,乖巧异常,问什么答什么,她让写字,有人干脆当场做了一首诗来,问起都会什么,弹琴画画,针线女红,样样拿得出手,有些刻意表现的劲头。

    这叫立在余舒后边的芸豆紧张的不行,担心她家姑娘买了这些能甩她几条街的丫鬟回去,从此以后就看不上她了。

    余舒最后选了两个人,一个十四岁的,乌眉大眼,看上去就挺机灵,一个年纪大些,有十七了,长得是柔柔静静的,说话不快不慢,很有规矩,比起旁边那些待选的女孩子,少了一些紧张。

    就这两个人,管事人一共要价一百八十两,一面赔着小心,就怕余舒嫌贵了,一面心里郁闷,这样盘正条顺又出身干净的姑娘,要是青楼妓馆来人挑拣,那不得花上三倍的价钱。

    可是东家昨天听说了这位余大人来过,便特意叫人过来交待,不许乱抬价,半卖半送也可以,务必使人满意而归

    “就这么招吧。”余舒痛快地掏了银票,管事人麻利地将两人的卖身契并罪帖交付给她。

    余舒让芸豆收起来,当即给那两个女孩子换了名儿,她想不出什么文雅的字眼,就以五行为意,大的那个叫做鑫儿,小的那个叫做林儿。

    芸豆见余舒专门给她们取新名,悄悄扁起嘴巴。

    鑫儿林儿在几个小姐妹羡慕的眼光中,从管教姑子手里接过两个小包袱,跟在余舒身后头走了。

    从天字号间出来,穿过一道垂花门,将出后院,突闻一阵喧哗声,余舒扭脸去看,远远望见走廊一边的月洞门底下钻出来一道人影,一瘸一拐地朝这边跑过来,后头有几个人正在追赶。

    给余舒领路的管事人脸色一变,转身对余舒笑道:“女大人见怪,咱们这边走吧。”

    说完伸手指着旁边一条过道,余舒却站着没动,赵慧和丫鬟们也都停住没走。

    很快,那一道人影就跑到了她的眼前,被余舒他们堵住了逃跑的路段,仓皇失措地停下了,仰起头来,乱糟糟的头发披散着,发缕中间露出一双异常明亮的眼。

    余舒愣了一下。

    那人也愣住了。

    “快站住,往哪儿跑!”两个高壮的粗妇也追到了跟前。

    管事人没好气地低声训斥:“做什么这是,惊扰了贵客,还不快带下去。”

    于是两个粗妇急忙拽住了那愣神的家伙,暗地里掐了她软肉,拖着人下去。

    那人被拧了几把,疼的回过神来,无力地挣扎,扭过头,恐惧的目光落在了余舒的身上,仰直了脖子,失声乞怜:

    “救、救救我!”

    略带一点僵直的口音,嗓音沙哑,分不出男女。

    管事人咳了一声,一名粗妇急忙捂住了那人嘴巴,使劲儿拖人离开,那人死命地扭着脖子,望着余舒的眼神,透出一股绝望来。

    “慢着。”余舒出声道。

    “大人?”

    “让她们把人带过来我看看。”

    管事人不好拒绝她,踟蹰了一下,便按照她说的把人叫了回来。于是那两个粗妇折了回来,将人架到余舒面前。

    那人蓬头垢面,两腿无力地跪在地上,余舒蹲下身,一手拨开她脸上的头发,挂到她耳朵后面,让她的眼睛露出来,端详了一阵。

    管事人担心她误会,连忙解释道:“这是刚从狱里发卖过来的罪人,不懂规矩。”

    大安律法并不严酷,刑罚与前朝一般分为笞、杖、徒、流、死,五个级别,死罪很少见,倒是获罪流放的人,往往会被发卖到某一处作奴身,供人院就是其中一个去处。

    以余舒的理解,就是剥夺人身权利终身。

    在她的盯视下,这罪人结结巴巴道:“她们脱我、衣服,打、打我,还把手伸到、伸到我下面......”

    她眼泪滚落,咬紧嘴唇,一副羞愤欲死的样子,说不下去了,她身上的衣服脏的辨不出颜色,衣领因为拉扯开了一道口子,难掩胸前起伏的曲线,不至于让人错认她的性别。

    余舒眉头皱起。

    管事人顿时尴尬起来,凡是新送来的女犯人,都要检验身体清白,是非处子,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对余舒这种身份的女子却说不出口。

    “救救我,求求你...”

    余舒看着地上乞怜的流犯,思索了一小会儿,对管事人道:“我要买了她,你出个价吧。”

    管事人面露为难:“大人,这罪人没经过管束,照咱们的规矩,是不好卖身的,万一您领回去,她闹出什么事情,咱们可担不了责任啊。”

    话是这么说的,可实际上,这个女犯人送来时,上头就特别叮嘱,要好好调教一番,显然是早有人预订了的,像是这种高级的货色,他哪敢自作主张,卖给余舒。

    余舒是不清楚这里头的关节,但她看出来管事人做不了主,于是道:“不打紧,出了事我也不怨你们,说起来这个女犯与我有些渊源,人我是要定了,你若当不了家,不妨去请示一下主人。”

    然后扭头对赵慧道:“娘先领人回府吧,我多待一会儿。”

    赵慧虽然纳闷,但没多问,点点头,便先行走了。

    那管事人无法,只好先将余舒请到客厅等候,连着那个女犯人一起送了过去,然后匆匆离开,向上头禀报去了。

    余舒坐在椅子上,瞅着被人捆起手脚,跪坐在地的女犯,弯下腰,张口叫她道:

    “****...葵?”

    不错,这个引起余舒注意的罪人,正是在水陆大会上表演了起死回生术的东瀛阴阳师,那个样貌精致,瞳色异于常人的东瀛少年。

第六百一十七章 见鬼

    余舒把****葵从供人院领了出去,一分银子没往外掏,反而接了这供人院的东家派人送来的一张帖子,让她知晓了供人院背后仰仗的是谁。

    帖子落款记的是刘炯,湘王世子。那就是说,供人院是湘王府的产业。

    刘炯叫人把帖子送到余舒手上,别的话半句没提,也没说要约见她这个红人,全然一副送人情的样子。

    他这样无事献殷勤,余舒却琢磨不出他到底怎么一个意思,只好先将人领走,回头再找薛睿提一提。

    一直到坐在马车里,****葵才相信余舒是真的要带她离开,不顾车内狭窄,愣是跪在她脚边,一个劲儿地重复着“谢谢”两个字,若不是余舒察觉不妥,赶紧拉她起来,这个东瀛少女非要趴下去亲她的鞋子。

    余舒将她摁到身边,大概检查了一下她身上,发现不少用刑的痕迹,也难怪她才从牢里出来,到了供人院连遭羞辱,会被吓得不成样子,一心想要逃跑。

    ****葵被余舒拉来看去,没有一点反抗之意,就乖乖地跪坐在她脚边,等到余舒扯了一条披风罩在她头顶,盖住了她的衣不蔽体,身上一暖,她才忍不住地抱住肩膀,哆哆嗦嗦,小声啜泣。

    余舒听不了人哭声,但见她实在可怜,张不开口让她闭嘴,只好拍拍她脑袋,像是摸小狗一样,揉了几把,道:

    “你听得懂官话吧?”

    ****葵哭声一止,用力点了下头,“哈依。”说完又发现不对,忙又换言道:“听得懂。”

    余舒“嗯”了一声,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头顶,走了神。

    她会收留这个孩子,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与其说是她突然发了善心,倒不如说是一时冲动,真把人领出来了,欠了湘王府一个人情,后悔也迟了。

    罢,就当是日行一善。

    她的手停顿在她头顶,尽量简明地告诉她:

    “你们东瀛来的使节犯了欺君之罪,你是获刑的犯人,本来要被关在刚才那个地方受罪,是我将你买了出来,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奴仆,你的命是我的,我可以养着你,但是你得听我的话,不然我就把你送回去,明白了吗?”

    手底下的脑袋瑟缩了一下,然后便是应声:“葵子明白。”

    余舒满意她的识相,就没再吓唬她什么。

    ......

    回到宝昌街的府邸,余舒将****葵带到自个院子里,招来芸豆,把人交给她收拾干净,再到赵慧那里去讨些棒疮药,给她涂抹。

    鑫儿和林儿初来乍到,争着在余舒面前表现,不消她指使,就一个打水递帕子,一个沏茶打扇子,伺候余舒换了衣服鞋子,等她坐在榻上,便跪在脚凳上给她捏肩揉腿。

    侍弄的余舒好不舒坦,本想眯上一会儿,闭上眼睛竟睡了过去,这一觉就到傍晚,还是芸豆进来将她叫醒。

    余舒盘腿坐了起来,刚伸了个懒腰,林儿便在她后背加了个靠垫,十分有眼色。

    芸豆瞧见新来的两个动作,心里郁闷,本来都是她的事情,现在却被别人分了去,看着姑娘还挺享受的,叫她怎么高兴得起来。

    不行,她得更上进,不能让新来的比下去。

    “姑娘,那人洗干净了,药也擦了,要不要领过来给您瞧瞧?”

    “领来吧。”

    余舒一声令下,不一会儿****葵就被带到她面前。换了一身婢子衣裙的东瀛少女,没有她在水陆大会上看到过的精致,但那白皙的皮肤,和浅淡的瞳色,还是让她有别于常人。

    “主人。”****葵一进到房间里,就跪了下来,双膝点地,两手贴在脸侧,面朝下,鼻尖擦地,一点也不含糊的跪姿,以示尊敬。

    这等大礼,看得屋里几个丫鬟面面相觑。

    余舒摆摆手,让她们都出去,又叫****葵站起来问话。

    “你叫****葵,是真名吗?”

    “主人,我真名叫葵子,****是他们安给我的假姓,”她一脸羞愧道:“我本是贱民,不配有姓。”

    贱民?

    余舒狐疑道:“那是谁教你说的汉话,我看你比那个叫做山田次郎的使节讲的还流利。”

    “是母亲教我......她曾是一名芸妓,十分聪明,跟着一位恩客学会了汉话,我小的时候,她就总与我讲大安朝的事,她还教我写毛笔字。”提起身为妓女的母亲,****葵没有自惭形秽,反而露出悲伤的表情。

    余舒听了她的身世,突然怀疑起她是怎么跟着东瀛使节团来到大安坑绷拐骗的,难道就因为她眼睛长得妖异,方便唬人?

    余舒想起她见到这孩子的头一面,就是被她一双眼睛盯得发毛,才会留了心,做下今日“善举”。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是遗传,还是病变?

    问完这句话,余舒就看见****葵的脸上流露出惶恐之色,她猛地低下头,身子缩成一团,恨不得能在余舒面前立即消失一般。

    “你怎么了?”余舒奇怪她的反应。

    “求求主人留下我,不要把我送回去,求求您!”****葵突然以头抢地,一个劲儿地朝余舒磕起头来。

    余舒被她这一惊一乍吓了一跳,而后板起脸,喝斥道:“干什么这是,闭嘴,起来!”

    ****葵倒也听话,打了个哆嗦,便忍住哭声,老老实实地爬了起来,她脑袋埋到胸口,不敢抬头看余舒一眼。

    “我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许哭哭啼啼的,听到了吗?”

    “哈依。”

    “我问你的眼睛怎么回事,你哭什么?”

    “葵子、葵子是...是不祥之人。”

    余舒越听越糊涂,“什么叫不祥之人?”

    “我的眼睛,能看到死去的鬼魂。”****葵的声音带着哭腔,低不可闻。

    余舒一怔,阴阳眼?

    ****葵不见余舒说话,忐忑不已,小声道:“从我记事起,就发现我和别人不一样,在我年幼的时候,我和母亲住在妓房里,有一年冬天很冷,惠子阿姨养的一只猫被冻死了......”

    她陷入一阵回忆,那只虎斑猫有一身金黄色的毛皮,喜欢卧在太阳底下玩尾巴,后来惠子阿姨发现它被冻死在走廊底下,浑身是污黑的泥巴,僵硬的好像一块石头,她们把它的尸体埋在树底,夜里,她就看到一团光从泥土里钻出来,飘荡在那里,徘徊不去,一直到了第七天,光才散尽。

    后来,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不信,笑着说她眼花了,再到后来,妓馆中有人死去,她在死人身上看到了一样的东西,再告诉母亲,她却笑不出来了。

    于是母亲和她做了一个约定,不许将这个秘密告诉别人,她答应了,却没能遵守这个约定。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她的秘密,人们看着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厌恶和畏惧,他们说,她能够看到死人的鬼魂,他们说,她是个不祥之人。

    一年前,她和母亲被一位大人带到了京都,将她献给足利大将军,从那以后,她每天都要面对着不同的尸体,有的时候,就连睡觉都在死人堆里。

    最后,她跟着使节团,来到了大安。

    她断断续续地讲完了她的故事,屋内陷入一阵沉寂。

    换个人听说这样诡异的事情,大概都难以置信,可是余舒不是一般人,她本身就发生过比这更离奇的经历,她都能从五百年前穿过来,别人为什么不能看到鬼魂。

    何况****葵没理由骗她,对她说谎,一点好处都没。

    “你再说的明白些,你能看到死人身上冒出来的光,就是他们的鬼魂吗?那鬼魂都是什么样子,它们看得见你吗?”余舒的兴趣全被勾起。

    ****葵原本做好了被她厌弃的准备,闻言悄悄抬起脑袋,但见她脸上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顿时松了一口气,唯唯诺诺地告诉她:

    “人一死去,灵魂就会离开身体,它们会停留在尸体周围,七天之后才会散尽,鬼魂是没有形状的,就是一团光,不会说话,也不会乱跑,只有颜色不同。”

    余舒想了想,又问道:“那水陆大会的时候,你是怎么知道那个死犯叫什么名字,犯了什么罪。”

    让死人重活在狗身上的把戏,被朱青珏揭穿是因为迷药的缘故,可是****葵准确地说出了死者的身份,却成了悬疑。

    “那、那是因为,”****葵有些结巴道,“半年前,我发现自己不光能看到死人的鬼魂,还能看见将死之人的灵魂。水陆大会前一天,山田大人买通了你们的官员,带我到牢里转了一圈,让我见了一些死犯,把我能看到灵魂的犯人都打听了一遍,所以我才知道那个犯人是谁。”

    余舒恍然大悟,随后便是惊奇——****葵看得到死人的鬼魂,说白了没什么用处,可她看得见将死之人有魂魄出窍的预兆,这才是关键!

    她心跳加快了两分,从榻上坐起,鞋子也没穿,光着脚来回在屋里走动了几圈,脑中灵光闪现,她忽地停下脚步,转过头,死死盯着战战兢兢的****葵,嘴角慢慢咧开,兴奋地几乎跳起来——

    有了这个孩子,她的断死奇术,岂不从假易真!

第六百一十八章 收留

    ****葵明知道实话说出来,眼前这位年轻的安朝女官大人可能会将她送回那个羞辱人的地方,可她下意识地选择了坦白,其中一部分原因,正是她在水陆大会上亲眼目睹了余舒呼风唤雨的神气,使得余舒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神秘而高大,使得她不敢有所隐瞒。

    让她始难预料的,是余舒听罢此事,非但没有将她送走的意思,反而很感兴趣地询问起来。

    “你们一起的这几个东瀛人,在牢中受审的时候,没有交待清楚你眼睛的事吗?”余舒兴奋过后,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她紧接着就是纳闷,按说****葵生了这样一双奇异的阴阳眼,叫人得知,就算是卖到了供人院,断不会轻易就被她给领走了,多得是易学世家宁愿出大价钱买下,哪怕是刘炯有意卖她一个人情,一分钱没花,也有些说不过去。

    但很快,她就知道为什么了。

    “他们有说出去,”****葵打了个寒噤,嗫嚅道,“是葵子没有承认。”

    在牢房里她受过刑,鞭子抽打在身上,还有滚烫的烙铁,冰冷的盐水,他们问她是不是能看到鬼,她咬着牙忍着疼,就是没有承认。

    余舒眯起了眼睛:“那你为什么告诉了我?”

    “山田次郎就是把我与母亲带到京都,把我送给足利大将军的坏人,他们怕我不听话,就囚禁了我的母亲,让我和他们一起欺骗大安的皇帝陛下,等到他们达到了目的,用我与武士相田真纪换取海上那一座岛屿,相田就会杀掉我,他再逃跑,这样大安皇帝就不会知道我们骗了他,并不会招雨的法术和起死回生的能力。”

    ****葵先是不问自答地向余舒坦白了东瀛人的阴谋,她那双几近空洞无神的眼睛,始才露出一些愤恨,小声道:

    “可我知道,母亲早在我离开京都的前一天晚上,就被他们害死了,她的鬼魂就飘荡在我的窗外,我发誓要为母亲报仇,所以我装作顺从他们,来到大安,就等着在他们欺骗了大安皇帝之后,揭穿他们。我恨不得他们全都死去,所以他们说我能看到鬼魂,我就是不承认,他们就会彻头彻尾地被当成是骗子,他们会遭到报应。”

    说了这么多,她最后一句话,才讲到重点:“昨晚我梦到了母亲,她要我好好活下去,主人救了我的性命,葵子不敢欺骗您。”

    ****葵说着,又朝余舒跪了下来,她匍匐在地上,无比虔诚地道:“请主人让葵子活下去,葵子一定会做一个忠心听话的仆人。”

    余舒这下看着这个东瀛少女的眼神就不一样了,不是刚才听说她有阴阳师的见猎心喜,而是带些探究和莫名。

    这个葵子,看上去年纪不过十二三岁,说她单纯,她却长了心眼,辨得清好人坏人,为了报仇,懂得忍辱负重,偷活下去。可要说她有心机,她又不懂得掩饰,自己将她从供人院领出来,还没说要怎么处置她,她就迫不及待地向自己表忠心,一五一十地讲明了她的底细。

    思索了一晌,余舒的神情的兴奋消退,淡着一张脸,对着****葵道:

    “你眼睛的事,除我之外,决不许对第二个人提起,我先收留你,给你一口饭吃,至于你日后是死是活,那还要看你自己。”

    ****葵对她是有用,但也仅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她暂且不会给她什么特殊待遇,留一阵子,观察一下这个人是不是可用,再议。

    即便如此,她的话却让****葵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安心,一股疲倦奔涌而来,她用力挤了下眼睛,想要清醒,因为有一件事,她还没来得及对余舒说起,可是下一刻,她便失去了知觉。

    余舒叫了两声起,发现****葵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才发现人晕了过去,赶紧叫了芸豆她们进来,喊人把****葵抬到下人房里。

    余舒跟了过去,见她们将****葵仰面放在床上,精致的五官尚未成熟,白皙的不可思议,反衬得她面颊通红之极,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才发现烧的不成样子。

    沉下脸,余舒对芸豆道:“去请我干爹过来瞧一瞧。”

    “是。”

    鑫儿和林儿悄悄对视一眼,眼角泄露了少许讶异,她们虽是刚刚进府的奴婢,却再来时路上就听赵慧说明了府上的情形,知道当家做主的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大人,而老爷夫人还有老夫人却是她认得一门干亲,那位贺老爷是行医治病的大夫。

    这怎么一个奴仆生了病,就要惊动府上老爷来诊治,这显然不合乎规矩,难道这个叫做葵子的女孩子有什么来头不成?

    两人心中存疑,却聪明地没有提出一声异议,装作哑巴在一旁听命。

    ......

    ****葵发了一整夜的热症,梦里的她只觉得身处在火海一般,拼命地想要逃出去,却被火舌一次一次****背脊,疼得她直想落泪。

    梦里她又见到了死去的母亲,她还穿着那件最美的芸衣,那样忧虑地望着她,她伸出手,想要抓住母亲的手臂,却见母亲被吞没在火海里,她大声地哭了起来,无助又痛心,就在这样生死不如的噩梦里,一抹冰凉贴上她额顶,将她惊醒。

    她朦胧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看到床头立着一个人影,而她的额头上传来一阵阵冷冰冰的湿意,浇熄了她梦中嗜人的火海,那人眉心一点淡淡的红芒,不同于她以往见到的所有灵魂与鬼魂,她眨了眨眼睛,脱口唤道:

    “主人...”

    余舒听到烧得又哭又喊,稀里糊涂的****葵还能认出自己,不由嗤笑,心说这孩子还真有点奴性,扭头对正在拧手巾给她冰敷的鑫儿道:

    “看好她,过上半个时辰还不退热,再喂她一碗药汁。”

    鑫儿应声道:“奴婢会照看好葵姑娘,主子快请歇着去吧。”

    贺芳芝来看过****葵,开了药方就走了,说是不会死人,余舒却不大放心,大半夜又起床过来看了一回,见她还有力气哭,大概是没事,吩咐了丫鬟好好守着,便回房继续睡觉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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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如易介绍:
从现代数学精英变成古代拖油瓶。
后爹不喜,亲娘不爱,只有弟弟相依为命。
什么?
学堂里不教吟诗不教画画,专教人看卦算命?
就连家庭作业都是预测明天是雨是晴。
天呐,她究竟是到了什么鬼地方,可不可以递调职申请?
等等,这玄之又玄的易理之学,她竟然能用数学算得清?
看来要想万事如“易”,还得精打细算才行。
万事如易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万事如易,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万事如易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