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 托你的福
余舒和任奇鸣没有话说,眼观鼻鼻观心地与他坐在一室,心里盼望着文少安早点到场,赶紧回笔了事,拿了印章走人。
兴许是她的盼望起了点儿作用,等候不多时,大厅门口便见了人影,赵史簿领着一名衣衫素旧的少年人入内。
余舒只望了一眼,就认出了文少安,实在是对他瘦精干巴的样子印象太深。
“少监大人,奇术一科三甲香郎,文少安来回笔。”
文少安也看到了余舒,只愣了一下便回过神来,目不斜视,微微垂首,规矩地朝任奇鸣躬身拜候。
“坐吧,”任奇鸣并未有对眼前这个文家子弟多感兴趣,表情冷淡地指着余舒对面的座位让他坐下,转头示意赵史簿退出去,将厅门带上,不许人打扰。
“今年大衍奇术一科并无魁首,三甲就只有你们两人,”任奇鸣公务繁忙,不打算多在这两个小易师身上多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地对他们讲道:
“你们的卷子我都看过,没记错的话,文少安应试所用的奇术,是出自北方文辰家传的‘悟字决’。耳闻文辰世家的‘悟字决’传嫡不传庶,算起年纪,你应该是第七代的传人,不知令尊乃是文家哪一位公子?”
“...家父早些年间就已过世了。”文少安低下头,声音低沉,却没有正面回答任奇鸣的问题。
任奇鸣看出他有所隐瞒,竟然没有再追问,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余舒,轻皱了一下眉头,道:
“至于你,你那卷子上写明了你用来为湘王卜算的乃是一种术数理法,然而形容简单,又并未细解,不知出自何处,太书让我代为问询。”
余舒暗道:那祸时法则是我自创的,要是你们见过了才怪。
未免被当成异类,她答卷时候并未详细阐述她用祸时法则推算的过程,只是简单地描述成一种运用了生辰八字的术数推理,既言之有物,又让人探不清底细。
“回禀大人,学生所用,乃是师门所传的奇学要术。因师父叮嘱,所以不便外露,请大人见谅,向大提点转达不诉之情。”
余舒毫无心理负担地将事情都往青铮道人头上推,反正他老人家说过这辈子都不会到京城来,无所谓会有人拆穿她,即便是纪星璇,哪里又对青铮的本事一清二楚。
“你不愿说,本监亦不会勉强,”任奇鸣没能问出余舒什么,口中满不在乎,眼中却闪过一抹失望,坦白讲,他对余舒卷子上所描述的那一种命运数理之法,很有一些好奇心。
接下来,任奇鸣又分别考验了他们几个问题,余舒会的就答,不会的就老实说不会,文少安倒是对答如流。
到最后,任奇鸣或多或少满意了,才将桌案上的一册卷宗打开,翻到一页空白,亲自起笔在上面录下他们两个的信息,郑重地盖上官印,又另外写了两封鉴信,盖上他的私章,叫他们上前来取,神情严肃地叮告:
“你们现在已经在司天监的易师名录上,正式做了易先生。从今往后要为我大安朝黎明百姓多做谋算,凡事需以积德积善为先,不可凭借本领为非作歹,否则经人察举落实,我只要一笔就能让你们功名全无,前途尽废,都听明白了?”
“学生定当谨记。”余舒和文少安异口同声道。
“还有,”任奇鸣板着脸,又补充了一句:“有关奇术一科的考题——湘王丢失的那一幅画另有隐情,兹事体大,你们卷上所答,之前若是对人提起过就算了,日后再有人问起来,切记不要多嘴,慎言。”
余舒和文少安面面相觑一眼,都乖乖应诺。
“好了,拿着我的印信到礼办,让人刻章去吧。”任奇鸣交待完正事,没有半点多留他们的意思,就挥手让他们走人。
余舒巴不得赶紧走,行礼后就退出去,出门后才发现文少安还留在里面没有出来。
余舒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不好再进去,就先下了楼等他,刚才在楼上不能交谈,稍后要去刻章,与他同行,正好借机会寒暄几句。
余小修一见到余舒下来,就赶紧上前问询,余舒拍拍他肩膀让他放心,拿了任奇鸣的印信给他看。
“姐,咱们可以走了吧?”余小修来的时候全是兴奋,真的身在司天监,又觉得浑身不自在。
“等个人下来。”
余舒看着楼梯,不一会儿就见到文少安出来,走上前去想要搭话,却见对方锁眉皱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余舒纳闷,出言唤道:“文兄?”
文少安闻声抬头,看了余舒一眼,不冷不热道:“原来是你。”
这一句话有几层意思,一是指余舒不是当日培人馆寻他的那位余公子,而是个姑娘家;二是指的余舒这一科名次居在他之前;至于这第三,不知道是不是暗指他被九皇子在双阳会期间相中一事。
余舒笑笑,“文兄还记得我。”
文少安点点头,“记得,你找我测过字。”
说完便抬脚往门外走。
余舒赶紧拉着余小修跟了上去,不顾文少安生人莫近的态度,厚着脸皮打听道:
“没想到你是文辰家的子弟,那个,我记得你测字非是要本人当场所写,你才能够分辨不是吗?这么说你交卷之前见过湘王爷喽?”
好在文少安虽然冷淡,却没有不理她的意思,“托你的福,我是有幸见过王爷一面,求得了他两个字。”
闻言,余舒顿觉莫名其妙,她正想打听文少安是通过什么渠道见了湘王,怎么他却说是托了她的福?
文少安转头看了看余舒,见她困惑,也是奇怪,“怎么他没有与你说?”
“谁?说什么?”
文少安发现余舒并不知情,于是摇摇头,“不知道就算了。”
余舒被他搞糊涂了,追问几句,他都闭口不谈,闹得她没了趣,悻悻地转移了话题。
文少安有一句答半句,三个人找到司天监礼办处,出示任奇鸣的印信,自有官员接待,留下余小修在外面,带他们两个进了库房,从陈列在架子上的琳琅满目的印胎中挑选喜欢的。
五层高的架子上少说摆有三四十只木盒,每一只盒子打开,里面放着多则五块,少则两块印胎。或是一方美玉,或是一块奇石,还有各色木料,各形各状地横躺着,比起市面上流通的印章,成色不知好上多少。
余舒听那名负责造印的官员相告,能来这里挑选印章,是只有大衍各科三甲才有的优待,其他新晋的易师,都是礼办统一制造,最后再发到太承司让人去领,哪里会让他们一一挑拣。
得亏余舒没有玩赏印章的爱好,不然看见这一架子的上好胚子,还不高兴蒙了去。
“就这个吧。”
就在余舒一个挨一个看过去的时候,文少安已经随手挑好了。
余舒倒是不急,看完了两排架子,才相中一枚拇指大小的木料,通体泛着青色,手感极佳,闻一闻隐约还带着一缕木香,让她十分中意。
等余舒将印胚交给办事的官员保管,回过头来再看,文少安早已经不见了。
余舒从库房出来,在外面找到等候的余小修,问他:“刚才和我们一起的那个小哥呢?”
余小修指指南边:“走有一会儿了。”
余舒肚子里揣着疑惑,只能等下回见到文少安再问个明白——
怎么就是托了她的福呢?
***
晌午,姐弟两个走到家门口,看到门外边的树底下停靠着一辆陌生的马车,从门帘到车辕,簇新簇新的,车窗子竟然还是用稀罕的玻璃挡的,拉车的那匹马膘肥体壮,安安分分地站在原地,被捆在树干上。
余舒多看了这马车好几眼,进到院子里,看到门房就问:
“家里来客人了?是哪一位?”
门房是个半大的小子,虎头虎脑地对余舒道:“姑娘,没客人来啊。”
余舒指着门外:“那是谁家马车,怎么停咱们大门口去了?”
“啊?哦,姑娘是说门外头的马车,那不是别人家的。是上午人家送来的,指明了要给姑娘出门用。”
余舒惊讶,连忙询问门房是什么人送的,门外那一辆马车,单是做窗子的玻璃怕都要千八百两银子,可想而知整辆车的造价不菲,谁送这么大手笔的礼给她?
“这、这小的也不清楚,那会儿小的不在。”
门房说不清楚,余舒狐疑地拉着余小修进了后院去找赵慧,心想这不可能是刘昙送的,身为皇子,送人车架,意味着掌控于人,这不吉利,更不合乎礼仪。
赵慧正坐在外屋摆弄几件孩童的小兜儿,听到余舒一问,便放下手里的东西,对她苦笑道:
“你说那马车,是薛公子派人送来的,你干爹不在家,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主,就等你回来看看,要不要回头给他送还过去。”
余舒没来及惊喜,反而被弄糊涂了,又问赵慧道:“谁来送的车子,没说是怎么回事吗,好端端送我这个。前回薛大哥晚上来,听他说是要到京外办差,没听说他已经回来了呀。”
奈何赵慧也是一问三不知,稀里糊涂的。
余舒正打算着往忘机楼去看看,就见赵慧拍拍脑子,拉住她的手说:
“早上你刚一出门,就有人来送礼了,还在那马车前头,送了好厚一份礼,有金有银的,我都让人挪到你屋里去了。我这身子不便到前院去,就没见客,偏对方也没留下个礼单,放下东西就走了,这连谁家的礼都不晓得,你快回房去瞅瞅,好回谢人家。”
第三百六十七章 冤家路窄
余舒回到自己房里,进门就看到堆的满桌子的贺礼,她上前清点了一下,发现这东西送的还挺齐全,有文房四宝,有丝绸布料,有燕窝山参,还有码的整整齐齐的一盘子银锭,白花花,成色十新。
这样大方的出手,余舒不作他想,当下便猜到是刘昙派人送来的,但见她不在家里,所以没有留下什么言语,免得惊扰到宅中内眷。
考个秀元,还发了一笔横财,余舒乐呵呵地将那一盘银子端进屋里,分开收进床底下的箱子里,喊来芸豆,将其他东西分出来三份,一份送到赵慧房里,一份留着给裴敬,一份笔墨纸砚则拿到余小修屋里换上,皇子爷的礼都是好东西,最次的也是外头买不着的。
收下刘昙这份厚礼,余舒自然是不能再待着,今天就要到别馆去答谢,莫叫刘昙以为她矜傲了。
等到下午太阳快落山时,余舒约莫着双阳会散了,刘昙回去,这才踩着时间出了门。
到大门口看见薛睿送的那辆马车,她踟蹰着上前打开车门,探头进去瞅了瞅,见到里面一整套布置好的红皮褥子和黄花梨三足茶几,还有角落吊挂着的两串五彩葫芦玻璃灯,当即就喜欢上了,本来还打算见到薛睿就把这辆价值不菲的马车退还回去,这下竟然还有些舍不得。
挠挠头,余舒心想着干脆折现给薛睿将这辆车买下来,又怕薛睿不高兴她对他这么见外,到底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件礼物。
关上车门,余舒看着天色还早,就步行往城北去了,刘昙的别馆倒不是太远,她走得快,不到半个时辰就看见了有侍卫把守的皇子住所。
说起来刘昙已经到了出宫开府的年纪,只是皇子府尚未修建完工,圣上的旨意还没有下来,所以他暂居在别馆之中。
余舒刚走到门前,就见里头迎面出来一个人,却是上午才见过的文少安。
“咦,文公子。”
会在这里见到文少安,余舒并不奇怪,双阳会上刘昙相中他,双方自愿换了名帖,文少安又如期考中,按照规矩,他已经是九皇子的门下人。
文少安只顾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听到有人喊他,抬头见是余舒,神情一怔,嘴唇还维持着紧抿的样子,而后他眼睛猛地一亮,对余舒一拱手,指着街对面一棵树下,道:
“余姑娘,我们到那边说话。”
说完也不管余舒答不答应,便迈开腿走过去。
余舒心疑他有什么要紧事,就跟了上去。
“你要和我说什么?”
“我想请你将太史书苑的名额让给我。”
余舒皱了下眉头,看着面露恳求之色的文少安,就猜到他刚才在别馆里见到刘昙,一定提起想进太史书苑的事情,应该是刘昙拒绝了他,又告知他已答应将手上名额给了自己,所以他才会有此相求。
余舒联想到上午在司天监,文少安多在楼上逗留了半刻,估计就是向任奇鸣询问如何能进太史书苑的事,应该是碰了壁,谁知找到刘昙,又来晚一步。
难怪刚才见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不好意思,这个忙我帮不了你。”余舒想通以后,果断地拒绝了文少安,这个名额也是她冒着风险求来的,哪里会因为一点交情,就拱手让给别人。
文少安急忙道:“我知道自己唐突了,但是我真的急需这个名额,余姑娘若肯相让,答应我这个不情之请,我必当感激,日后若有用得着我文少安的地方,我绝对义不容辞。”
见他开口承诺,余舒半点不为所动,一句空口白话,就想换这千金难买的进学名额,哪找的便宜。
“这名额于我也同等重要,恕我无能为力,文公子只能另想办法了。”余舒摇摇头,不打算和他多做纠缠,指着别馆大门向他道辞:
“我去拜见九皇子,改日见。”
没再多看文少安失望的表情,余舒进了别馆,见到刘昙当面答谢,只字未提刚才在门外遇到了文少安,而刘昙也没有将文少安要求太史书苑名额的事告诉她,只是询问了她上午到司天监回笔的事。
余舒只在别馆里坐了一盏茶许,赶在傍晚之前起身告辞,刘昙让人送她,余舒婉拒,一个人走了,她还要到忘机楼去找薛睿,不想让刘昙的人跟着。
***
余舒原以为薛睿是从京外回来了,谁想到了忘机楼,却没见到人,听掌柜的林福说,薛睿最近一阵子都没有来过,看样子余舒就知道他还没有回京。
“姑娘,时候不早了,小的让人摆膳,您吃了再走吧。”
到这会儿,外头天差不多黑了,余舒回到家也赶不上晚饭,就让林福去准备,不忘叮嘱他弄得简单一些,别整一桌菜吃不完又浪费,还得她扣自己的银子。
后头厨房给余舒单独开了小灶,不多时就将饭菜端到她屋里,忘机楼的菜品每一道都是精品,余舒端着小碗儿吃的正香,忽然听到外面传一阵骚动声,她停下筷子,抬头听了听,但闻声音就在这对面楼上,乱腾腾的,似乎是有人打闹了起来,但是这屋子隔音效果好,关上门就听不清声音。
余舒对一旁端茶递水的侍婢小蝶道:“开门瞧瞧,这怎么了是?”
忘机楼开门两个月,背后有薛睿坐镇,还真没什么不长眼色的人来这里撒野的。
小蝶听命出去,刚打开门,余舒就听到一声怒喝从对面楼上直传过来: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给我往死里打!”
一听见这恃强霸道的声音,余舒就拧起了眉毛,心道冤家路窄,怎么会在这里遇上刘翼那个兔崽子。
她眯起眼睛,看向门外,就见隔着两道围栏,不远处,楼上一间雅房门口,挤着一群人,又拉又扯的,林福正点头哈腰地朝刘翼赔礼,而忘机楼的那一对琴师夫妻,女的花容失色地被刘翼拽着手臂,男的则被两个侍卫架住了膀子,面红耳赤地瞪着刘翼。
边上还有不少看热闹的。
余舒一瞧这阵仗,便隐约有了猜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暗骂刘翼这个淫棍色痞,将碗筷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站起身就走了出去。
不是她不怕再和刘翼对上,她这会儿还不清楚纪星璇有没有向刘翼告密,对刘翼颇是顾忌。
不过,她既是忘机楼的管事,自然要有个管事的样子,薪俸不是白拿的,大哥也不是白认的!
第三百六十八章 怕他作甚
刘翼眼下十分火大,闹不明白自己是哪儿沾来的一身晦气。
他前不久才白白挨了一顿打,好好的双阳会不能去了,弄得鼻青脸肿连门都出不去,贴了几日膏药,好不容易消了肿能出门,听人提起这一座新开的酒楼不错,就便服来了,根本懒得打听这是谁的地方。
谁知道他看上眼个弹琵琶的小娘子,叫到跟前腰没搂热呢,就让那个小白脸琴师拿香炉给砸了,得亏侍卫手快拦住了,不然他还不叫人开了脑瓜?
让侍卫抓住了那个琴师就打,刘翼毫不在意会把事情闹大,只想出一出心头恶气。他看到侍卫们只是揪着那琴师捶上两拳,半点都不解气,恶狠狠骂道:
“平日白养了你们,连个人都不会打?胳膊腿儿都卸了,衣服扒光了丢到街上!”
“不要!你们别打我相公!”小白氏在刘翼手底下挣扎,想要用头撞开他,却被刘翼一使劲儿掼到了栏杆上,当场磕晕了过去。
“娘子!娘子!放开我!”
“十一爷啊,使不得,这可使不得,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有什么,”林福急的一头汗,他极有眼力,一早就认出来眼前这是哪一位祖宗。讲理讲不通,又不能跟他硬碰硬,只能作揖求饶,在一旁拦着劝架。
可不能真叫他把人剥光了扔到街上,闹出这么大事来,往后忘机楼的生意还怎么做,就连东家都跟着一起丢人。
“滚开!”刘翼嫌弃林福叨叨,一脚踹在他腰肋上,把人踢倒了,冷冷甩去一眼:
“你既认得爷,就该晓得爷的脾气,在这京城里可是个说一不二的,再敢废话半句,连你一起丢街上。”
从旁边雅间里出来看热闹的客人,少不了王孙子弟,却连个仗义执言的都没有,无不是害怕招惹了刘翼这个霸王,却在此时,一道嘲讽的声音直直插入其中:
“哟,我当是哪位爷呢,好大的火药味,我隔着楼都闻见了。”
刘翼正在气头上,闻声转过脸,一看到站在走廊边上的余舒,表情僵硬了一下,黑着脸道:
“你怎么在这里?”
四周瞧热闹的见有管闲事的出头,都好奇地移过目光,等着看这不自量力的人吃挂落。
余舒看着刘翼见到她的第一反应,便猜到纪星璇还没将自己唬弄他的事告诉他,心下一阵轻松,知道刘翼对自己还有顾忌,当即高挑起眉毛,冷笑道:
“我还要问您在这里干什么,不是听说十一爷摔了一跤正在别馆养伤吗?这才没几天工夫,您就能跑出来溜达了,该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吧?”
刘翼这个人很好摸透,看上去狠辣,实际上是个吃软怕硬的东西,越是恭敬他,他越翘尾巴,反而是吓吓他,才能叫他谨小慎微。
所以余舒更不会给他好脸,几句讥诮,就让刘翼清楚她暗指那天在琼宇楼上的事,一时心虚,加上有所忌惮,避开了余舒的眼睛,硬是压下火气,闷声道:
“爷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关你什么事。”
四周人原本等着瞧余舒吃挂落呢,谁想到刘翼在这小姑娘面前竟然先露了怯,言语中虽不甚明显,可的确是藏着退让,于是不由地纳闷起来,暗道这姑娘是哪一路神仙,竟然能让十一皇子服软。
余舒这下更拿稳了刘翼,睨他一眼,道:“十一爷想上哪儿去我是管不着,可您到我们家酒楼里来闹事,就由不得我不管了。”
刘翼疑惑地瞅瞅她,不信道:“你们家的酒楼?这座酒楼是你们家开的?”
余舒看出他不知这是薛睿的地盘,也懒得提醒,既然她已经出面,就不会再拿薛睿的名头顶事。
她扭头看看,见到傻站在一旁的酒楼伙计贵七和贵八,就指着跌坐在地上的林福,没好气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你们掌柜的掺起来。”
两人如梦初醒,连忙应声上前:“是是,姑娘。”
林福被人扶起身,看到余舒镇住了刘翼,暗嘘了一口气,满脸羞愧地朝余舒道:“小的没用,扰着姑娘了。”
余舒摆摆手,若有所指地嗤了一声:“不关你的,这叫客大欺主。”
刘翼咬了咬牙,板起脸对余舒道:“怎么说话的,是我欺负了他们,还是他们不懂规矩,你自个儿问问!”
余舒冷眼看着边上晕厥过去的小白氏和被人打的一脸血的龚琴师,没好气地对刘翼道:
“是,我倒要问问,这夫妻俩是怎么惹着您了,犯得着您千金之躯,跟两个卖艺的置气,闹得要死要活的,连脸面都不顾了——您就半点不嫌丢人现眼吗?”
刘翼被余舒几句话呛的脸上红白交错,胸前一起一伏的,想张口说说刚才在雅房里被人丢香炉的事情,却又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轻薄一个卖艺的,话堵在喉咙里,偏偏似那哑巴吃了黄连,有苦都说不出。
“怎么十一爷不说了,他们如何不懂规矩,您明白说出来,不用您教训他们,我这个管事的也轻饶不了。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您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白白坏了我们忘机楼的生意,我也不会忍气吞声。”
刘翼一脸憋屈地看着余舒,心知有她在这里,他是讨不了好了,于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嘴硬道:
“我懒得和你计较!”
说罢却还是挥手让侍卫将人给放了,背着手就要走,惹不起他还躲不起么!
一帮人惊奇地看着这一幕,不敢置信,这小霸王是要遁走?
“十一爷且留步——本店小门小户的,概不赊账。”余舒是雁过拔毛的人,瞄到屋子里桌上一席酒菜,哪会让刘翼占了光吃白食。
刘翼脚步一顿,有眼的人都能瞧出他脑门上快要冒烟儿了。
“...给她!”
“是。”
侍卫留下结账,一手掏给了余舒一张银票,看都没看面额,就匆匆跟着刘翼走了。
余舒冷眼看着刘翼背影,心中暗道:早晚都要撕破脸,怕他作甚。
等人走了,余舒才让龚琴师将小白氏带下楼去,转头对着楼上窃窃私语的客人拱拱手,一扫先前冷嘲热讽,语色歉然道:
“小店照顾不周,惊扰到各位用膳,今日的酒席全不记账,还请各位包涵,下次再来光顾。”
众人见到刘翼都在余舒面前吃了亏,哪里会不给她面子,何况白看一场热闹,又白吃一顿饭,有谁不高兴的,一个个笑着同她打起哈哈,纷纷转头进了雅间。
处理完这些事情,四周清静了,余舒神情才缓和,转头关心起林福:
“刚才有没有伤着?”
林福赶紧摇头,手扶了一把腰,苦笑道:“小的不碍事,只是没用,出了事还要姑娘担待着,得罪了那位爷。回头公子爷晓得这起事,小的真不知如何交待。”
见他愧疚,余舒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将刚才刘翼给的银票递给他,让他结算今日免账,绰绰有余,一面领着他下楼,一面告诉他:
“我和十一皇子本就有过节的,顶多再添一桩,这不关你的事,你也不用往心里去。倒是琴师夫妻,受了惊吓,你和我过去瞧瞧,安慰几句,别再把人吓出病了,就不值了。”
林福见余舒开罪了刘翼,不惊不惧的,不怪罪他处事不利,反而将事情安排的面面俱到,顿时又对这位年纪轻轻的管事姑娘恭敬了许多。
“是。”
两人来到后院琴师屋里,小白氏已经清醒过来,正两眼红红地给龚琴师擦着额头上的伤口,夫妻俩一见到余舒进来,赶忙地站起身子,一个抹泪答谢,一个面红告罪。
“妾身多谢姑娘救我家相公。”
“是龚某的错,冲动惹怒了贵人,请姑娘责罚。”
余舒却丝毫没有责怪他们惹祸的意思,想想看,一个男人若能容忍别人当面欺负他老婆,或畏惧权贵不敢吭声,那才叫白长了三条腿,令人不齿,不如投胎重新做人。
这龚琴师她听说是一位前朝名家的后人,琴传绝篇,一手七弦奏的出神,只是祖上落难,才被薛睿从供人院重金买回来,养在这忘机楼里,平日不是贵客,都不会让他出面弄琴。
“不打紧,你们两个无需害怕,今天这事算是揭过去了。近几天不要出门,就在楼里养养伤,等风头过去了,再为客人抚琴。”
余舒劝慰了他们几句,又怕刘翼下黑手,派人在外头盯着,所以存心让他们避一避。
安抚过琴师夫妻,余舒再回到她休息的屋子,桌上饭菜已经凉了,林福赶紧喊人再重新张罗一桌。
余舒叫住他:“不必了,天色不早,你去雇一顶轿子送我回去。”
林福答是,出去安排好,回头还是从厨房拎了一只保温的食盒,装上几样热汤热菜,将余舒送上轿子。
回过头来进到酒楼,该干什么干什么,稍晚一点,有人结账时打听余舒的事,林福一个字都不多嘴。
不想如此更让人好奇,不几天今日的事情就在私底下传了出去——十一皇子这位小霸王竟然还有害怕的人。
第三百六十九章 薛睿的婚事
薛睿尚未归京,余舒只好将他送的那辆马车领进院子,让人卸了车厢,将那匹成年的壮马和她的小红放在一间马棚里,所谓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这一公一母,一红一白的两匹马相处的倒也融洽,见了面便交头接耳地混在一起,让人省心。
刘昙只给余舒放了两天假,待上一科放榜后第三天,就派人将她接到别馆,把拟好的候选名册交给她与贺兰愁。
余舒同上次一样向刘昙提出要在家中研究这份名册,因为有上一次的四喜临门,刘昙很放心她,当时便准了。
所以余舒这天就没有跟着刘昙同去双阳会,原路坐轿子回家去了。
轻车熟路,余舒用了两天的时间,运用祸时法则,将近百人的名册整理出来,从中挑选出三个“最优”的人选。
夜晚,坐在书桌前,余舒看着手中的几个候选人,笔杆子轻戳着脑门,心中有几分迟疑——
要不要将她的名字添上去。
不是她自夸,这算学一科,就论她考试当天答题的感觉,排不进三甲,至少也是个前十,如若不然,那就是主考官的脑子有问题。
添上她的名字,稳保可以为刘昙锦上添花,再让她借此机会在双阳会上露一露脸。
只是,这么一添,到时候她就实打实地成了刘昙的手下,背后打上九皇子的标签,不就相当于正式掺和进了皇子们之间的逐鹿吗?
到那时作为争权夺势的一枚棋子,任人利用,她还有什么精力去研究她的术数之法。
“不妥。”余舒衡量得失,最后还是觉得不将自己的名字添上去为妙。
收拾好笔墨,忙了一整日,余舒走到外面院子里透了透气,这个时辰,赵慧夫妇已经休息了,余小修也温习完功课,房里的灯都熄了,只有她屋檐下的灯笼还点着,照亮半丈脚下,抬头一望,只见星稀月明。
这不是一个观星的好日子,可余舒仍然仔细地从中观望出一副“鳌头独步”之象,这是有此星格的主人将要金榜题名的征兆,此象常常会在春季两榜时节隐现于星河,就不知应的是哪一个幸运儿。
思及此处,余舒不免生出感慨,嘀咕道:“这司天监也真是的,既然没有榜首,干脆就让我做第一好了,非要弄出个空缺,给我排了个老二。”
所谓人心不足,正是如此,奇术一科放榜之前,余舒并未寄望,谁知进了三甲,这会儿又嫌弃没能捞着个魁首当当,彻底地风光一把。
“唉,算了吧,没那个命呀。”余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身回房,睡觉去了。
***
就在余舒熟睡之时,薛睿风尘仆仆地从京外办事赶回来,刚刚回到尚书府。
由于太晚,便没有惊动院中下人,只让仆人烧水准备浴汤,贴身的小厮伺候了梳洗。
旅途劳累,薛睿随便吃了份宵夜,便睡下了。
一夜过去,到了第二天早晨,睡眠不足的薛睿还是习惯性地天不亮就醒了,叫来门外守夜的贴身小厮,打水洗脸,换上一身宽松的松绿长袍,到后院小花园旁的武场打拳,边上一溜儿衣冠整洁的侍从立着,有端银盆的,有折汗巾子的,有捧披风的,还有托着茶点的。
一套擒鹤拳刚打出些汗来,便见到上院的老管家笑眯眯地站在走廊下等候他。
薛睿收起拳势,沉淀了一口气,走上前唤道:“展伯。”
展鳌是尚书府中名副其实的大管家,名为薛家的下人,实为薛凌南的左膀右臂,四十余年主仆情分,在这偌大府邸中,没有一个人敢拿他当仆人看待,就连薛睿,也要存着三分尊敬,唤一声展伯。
“大公子昨晚才回来,为何不好好休息着,这么早就起来了。”展鳌接过下人手里的汗巾,在热水盆里拧了一把,抖开递给薛睿。
薛睿一边擦汗,一边说道:“晚点我还要进宫去向圣上复命,所以没能睡个懒觉。”
“早点还没吃吧,老爷知道您回来了,让老仆请您过去,一同喝早茶。”展鳌看着自家成长的一表人才的少爷,作为府里老人,十分替主人欣慰。
“嗯,我回房换件衣裳就过去。”
“老仆候着。”
薛睿回房梳洗干净,和展鳌一起跨院去了上房。
***
薛凌南惯爱在暮梅厅中吃早茶,一壶香茗,荤素冷热茶点各两小碟,窗槛外仅仅生着一棵孤零零的梅树,说不出什么珍稀的品种,然而春来秋去花开花谢,他几乎每天早晨都会来看一看它。
府里人人都晓得老爷爱惜这棵梅树,却没人记得他是从何时开始的。
“祖父。”薛睿进来的时候,薛凌南正坐在窗下,手执滤茶的银笊,任由炉上水滚,两眼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梅树上已经落空的花桠。
直到薛睿走近了,才慢慢转过头,恢复了常见的肃穆,声音低浑道:“坐下吧,陪祖父喝一杯茶。”
薛睿撩起衣摆,礼数一丝不错地在薛凌南面前坐下,藏住了浑身棱角,就像浅滩里一块圆润光滑的石头,安安静静地看着老人家煮好茶水,为两人斟杯。
“你出门那几日,你母亲又小病了一场。”
薛睿闻言,背脊先是一僵,而后难掩担忧地问道:“孩儿不知,等下可否去探望母亲。”
薛凌南轻轻点头,算是许可,不容薛睿暗松一口气,便又突然开口道:
“过了今年春天,你便二十及冠了,到了这年岁,再不议婚不成体统,你上无父亲,你母亲身体又不佳,常年病着。家事一直由你二婶代管,可你是长子嫡孙,早晚都要继承家业,不能总是让人越俎代庖,我寻思着,为你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今年就将你的婚事定下。”
薛睿表情滞纳了一瞬,目光闪烁,从椅子上站起来,低下头沉声道:
“十公主殁期刚满三年,就急着安排我的婚事,传到圣上耳中,恐叫不悦。”
薛凌南抬起头,凌厉的目光扫了薛睿一眼,忽然冷下脸:
“还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不固执。十公主当年是失足落水,才一病去了,那是咱们薛家没有福气尚主,却并非你之过失,何需要你守丧?何况三年前那道指婚的圣旨未下,世人不知,所以她根本算不得我们薛家的媳妇,你为她耽误了三年,已经仁至义尽,事到如今,即便圣上也不会责怪你,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我...”
“好了,不必过多言辞,老夫不想你大好前程,耽误在这儿女情长上,”薛凌南皱着眉毛,道:
“我相中的那一位小姐,你想必也知道的,乃是忠勇伯家的幺女,瑞紫珠。你二婶见过了,据说人才出落的十分标致,琴棋书画样样使得,正值二八年华,与你倒也般配,再者你同她兄弟瑞林又是知交,这门亲事我看着不错,等到双阳会这阵子热闹过去,我便进宫为你请旨,赐下这桩良缘,早些为你许一位夫人,为我薛家开枝散叶,为你掌管内院,分忧解劳。”
听到老人一意断然,薛睿沉默片刻,百转心肠无人知,最后暗叹一声,道:
“祖父且再容我三个月,圣上交待我的差事,还没有办妥,这后或许能够加官封赏,到时您再为我请旨赐婚,岂不双喜迎门,对女方也更尊重一些。”
薛凌南犹豫,观察薛睿神情,却看不出他是不是有意拖延,手在桌面上轻叩了一阵,方才迟迟答应:
“也好,就照你的意思。”
谈完了这些,祖孙两个都没了心情喝茶,薛睿坐了一会儿就借口公务走了。
转到西间楼看望过薛夫人无恙,才又出的门。
***
薛睿进宫一趟,不到中午就出来了,因为顺道,就坐轿子去了淞荣街他名下一间商行,被正在大门口验货的大掌柜看见,毕恭毕敬请到后面。
“公子爷请喝茶。”掌柜的两手端上茶水。
“不必了,我坐会儿就走。”薛睿摆摆手,询问他:“我交待你的事如何?”
“回禀公子,那辆马车已经照着地址送去了。”
薛睿扬眉一笑,神情意外中带有几分欢喜,下意识就端起旁边的茶杯,刚才还说不喝,这就往嘴里送了,还一边问道:
“这么说,人是考中了?第几名?”
他知道余舒参加了奇术一科的考试,怕她万一考上了,赶不上送礼,所以早先便吩咐人去看榜,一旦她榜上有名,不管排第几,都将那辆马车送去。
“回禀公子,那位余姑娘可真了不得,高居三甲,位列第二。”大掌柜笑呵呵地伸手比了两根手指。
“咳咳,”薛睿险被一口热茶呛到,咳嗽了两声,一脸狐疑地疑问道:“是第二?你没看错?”
“没错儿,小人亲自去看的榜,那红纸金字的榜单上头一个名字就是余姑娘,第一是个空缺。”
薛睿这才觉得惊喜了,没想到他出一趟门,那丫头就成了秀元先生,实在是出乎他意料。
“不错,这事你办得好,有赏。”
薛睿一扫早上出门时的忧郁心情,高高兴兴地离开商行,他下午闲着,约莫着余舒这会儿正在琼宇楼观会,就回府换了一身便服,坐马车往春澜河上看人去了。
第三百七十章 找来了
三月十一日,皇子们提前将算学一科候选的名单交由御史密封在琼宇楼中,等待两日后放榜结果。
中午休息时间,余舒跟着刘昙在膳厅内的小单间里用午饭。
贺兰愁喝了两杯小酒,说话也随意起来:
“大衍至今放榜五科,算上之前水筠姑娘为殿下相中的人才,总是招纳了八个,当中风水一科魁首一名,相术一科香郎一名,还有奇术一科的香郎一名,光是三甲就有三位,目前为止没有哪一位皇子爷能赶过殿下,如非下一科七皇子能再招纳到两名三甲,亦或是有一位魁首能压住阵脚,否则今年双阳会,殿下您是稳操胜券了。”
说到此处,他浅叹一声,摇头道:“可惜,若能换到韩闻广先生两位弟子的名帖,便可高枕无忧了。”
奇术一科刚刚结束,贺兰愁就请示刘昙派人去找太史书苑韩闻广的两个弟子,而他们却婉拒了刘昙的邀请,虽没言明,但是显然已经受了他人之约。
不然倒是不用刘昙再叫人另外整理出一份算学候选人的名单交给余舒来卜算。
刘昙笑了笑,神色却是轻松,“世事难料,谁能说那两个人就一定能够跻身三甲呢,强中自有强中手,昔日我姑丈云华易子,不也是一鸣惊人,力压南北八方易学豪门,连夺了三魁,成为一代天骄。”
见贺兰愁面露赞同之色,刘昙又继续道:
“何况,今年双阳会,我原本就没设想过能赢过七哥。所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眼下的局面,已经超出我的预料,很好了。”
“哈哈,这是殿下宽厚。”
余舒听到他们旁若无人地谈话,一句都不插嘴,就老老实实地吃她的菜,当个活动的布景。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侍卫的禀报声:“殿下,薛大公子请见。”
余舒耳朵尖一抖,放下筷子看向门外。
刘昙听是薛睿来了,忙道:“快请进来。”
两扇印花木门被人推开,余舒看到薛睿走进来,眼睛亮了下,忍不住露出笑脸。
薛睿进了门,最先找到余舒人影,同她目光碰了一下,才转到刘昙身上,悦耳一笑,道:
“殿下不介意添一副碗筷吧?”
刘昙闻言,立即就让侍从添了一双筷子,指着身边的空位让薛睿坐下,亲自为他倒了一杯酒,关心问道:
“表兄何时回来的?”
“昨晚上才回来,我刚从宫里出来,有了空闲,就过来双阳会看一看,想既然到了这里,便上楼见一面。”薛睿端着酒杯与刘昙和贺兰愁分别碰了一下,紧接着打趣道:
“观殿下面含春风,想必是近日过的十分如意。”
“哈哈,”刘昙开怀一笑,饮尽了一杯,转头指向余舒,对薛睿道:“这还要多谢余姑娘相帮。”
薛睿这才将目光投向余舒,笑意浅浅,眼神温煦,“听说你考中了秀元?”
余舒原打算等薛睿回来了,再当面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岂料他先一步听闻了,心里颇有点失望,这感觉就像是拿了好成绩的孩子回家等着向大人炫耀求个表扬,却被告知老师已经通知过家长了。
“嗯,考了个第二名。”
薛睿观察入微,看出余舒表情不大自然,似乎是为了什么事情郁闷不乐,却想不出她如愿做了易师,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薛睿没有在刘昙面前过多询问她,同刘昙把盏,闲聊了一些琐事,看时辰差不多了,江岸上又响起鼓声,才提醒刘昙该到楼上观会。
“表兄不如与我一起?”刘昙提议。
“殿下忘了,我是朝中文臣,这不合规矩。”薛睿摇头拒绝了,起身告辞:“我还要到别处去,改日都有空闲,再与你详叙。”
刘昙也知让薛睿留在琼宇楼上一同观会惹人非议,所以不挽留他。
“那表兄慢走,”刘昙不宜相送,就对贺兰愁道:“贺兰先生替我送薛大人下楼。”
“好。”
薛睿见状,别有深意地望了贺兰愁一眼,笑了笑,道:“不劳贺兰先生,阿舒,同我下去走一走可好?”
余舒自是乐意送薛睿,但还是懂事地先请示刘昙。
刘昙当然知道薛睿和余舒关系非比寻常,愿意送个顺水人情,就摆摆手道:“下午没别的事情,余姑娘就同我表兄一道先走吧。”
“多谢殿下。”
余舒巴不得早退,轻快地向刘昙道了一声谢,便跟上薛睿的步子,同他一起下楼。
出了膳厅,见四周没什么人,余舒才拿手肘撞了撞薛睿的胳膊,问他:
“为何送一辆马车给我?”
薛睿背着手,放慢步子和她并行,“你不是考了个秀元吗,这么有脸面的事,做大哥的当然要送你一份礼物。”
说起这个,余舒就纳闷了:“你那会儿不是人在外地么。”
薛睿白她一眼,“亏你自诩机灵,我就不能让人先备着吗?”
听到他老早就给她准备了贺礼,余舒不由得心里热乎,忍不住问道:“那要是我没考上呢?”
“那就不送了,没考上还想要什么礼物,美得你。”
听到薛睿毫不犹豫地回答,余舒反而觉得踏实了,之前还想见到薛睿就把那辆马车退还给他,这下却觉得退回去会辜负了薛睿的心意,当机立断,不准备往回送了,于是她咧了咧嘴,又拿手肘轻撞了他一下,轻笑道:
“那就谢了,那辆马车我挺喜欢的。”
薛睿哄了她开心,心情也是不错,看时候还早,便问她道:
“你若不急回去,我们就四处走走,晚点再上忘机楼吃菜,晚上我送你回家,好吗?”
余舒想了想,并没拒绝,而是说:
“那我们上城北几家大易馆去看看吧?九皇子今早上告诉我说,等这一科放榜后,他就推荐我入太史书苑修学,我算着不几天了,我有些东西要准备的,正好你帮我参谋参谋,该买什么。”
薛睿只是想着能抽些时间同她相处就好,哪里在意去什么地方,便点头答应:
“如此也好,咱们走吧。”
第三百七十一章 探问古剑
“京城有五家大易馆,你想好了先到哪一家去看看?”坐上马车,薛睿问余舒。
“别的地方都不用看了,直接去辛家。”余舒说完,见薛睿挑眉,便向解释道:“我在双阳会上认识了辛家的六小姐,听她说也要到太史书苑修学,便打听了入学前要准备些什么,她今早给我列了张详细的单子,想必是他们家易馆都有卖的,我何必再到别处跑腿。”
说着还将带在身上的清单拿出来给薛睿看。
写的满当当的一张纸,上头大半都是书名,其余分门别类,有纸有墨,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譬如羊骨草灰,蛇皮牛筋等等,让人摸不着头脑。
薛睿阅过这张单子,点点头:“这样最好,提前准备了,免得你入学时候再仓促去买。”
京城五家大易馆,除却城北的总馆外,各地处都开有分馆,但论内里物品齐全,还是要数总馆。
余舒和薛睿说了一路话,不觉得路远,时候不久就到了位于昌明街中段的辛家大易馆门前。
两人下了车,踩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仰头就见辛家的百年匾牌,离地两丈,长十方五,端正正篆着“辛日重光”四字。
余舒看着这古旧的门匾,不解地询问薛睿:“这是个什么意思?”
她还当新家易馆门头上挂的就是“辛大易馆”几个字呢,谁想是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薛睿知她读书不多,难免有此一问,于是笑道:“《尔雅.释天》有载,太岁在辛,曰为重光。这‘辛’是天干第八位,你该不会不晓得吧。”
余舒失笑:“这我当然知道,只是拿这个当成招牌,我就不明白了。”
薛睿轻咳一声,稍微凑近她,低声道:“百年世家,自然要有个正大的名头,就是让人瞧不明白才好。”
“......”好好的一块牌匾,被薛睿这么一解释,竟然成了故弄玄虚,实在让余舒哭笑不得,才发现薛睿也有这样不正经的时候。
“我们进去吧。”余舒看到易馆门口值守的两个侍者不停地瞅他们,怕是他们站在这里挡了大门。
“嗯。”
能称的上是“大易馆”,必须够得上一定规格,首先这易馆里至少要有五位正经的易师坐堂帮人问卜,其次是要有一间容纳百家典籍的书阁,再来是要有一层珍宝阁,提供给有身份的客人上等的驱邪避凶之物。
这最后嘛,就是必须有一位大易师坐镇,保证大易馆的名头。
这且只是“大易馆”的标准,然而能够排的上京城五大易馆,哪一家背后不是有一位司天监高官力撑。
像这辛家,司天监的左判官,正是辛家三老爷,也是余舒认识的辛六小姐的亲祖父。
余舒头一回来辛家大易馆,进去后就摸不着南北,一楼大厅人来人往的,两面楼梯,也不知是通往哪儿的。
薛睿倒是熟门熟路,招手叫过来一名侍者询问:“今日哪一位管事在?”
“是周管事。”
“请他过来。”
侍者一听他要找管事的,便打起了精神不敢怠慢:“请问公子是?”
“你就说我姓薛,去吧。”
“公子稍等。”
余舒听到薛睿吩咐那名侍者去找人,有些狐疑地转过头问他,“怎么你认得这里的管事?”
薛睿但笑不语,就在原地等候了一会儿,余舒就见到刚才那名侍者领着一个中年人匆匆过来,还没走近,就堆起了一脸笑,朝薛睿躬身道:
“小的周群见过大公子。”
薛睿点了下头,问余舒要了那张清单递给这管事,吩咐道:“将上头的东西准备齐全。”
对方二话不说接过单子,转头吩咐侍者:“带薛公子和这位姑娘上三楼茶室休息,让卫二将珍宝阁新来的好玩意儿挑拣几样拿给薛公子过过眼。”
侍者正要应答,就听薛睿打断:“不必,我们就在楼里逛逛,你且去吧。”
周群连忙答是,留下那名侍者跟随,揣着单子快步走了。
等他走后,余舒似笑非笑看着薛睿,“大哥的名头还真是到了哪里都管用。”
被她调侃,薛睿这才告诉她实情:“哪里,我二婶原是辛府的千金,所以这里的管事才认得我,你不是知道辛六小姐吗,论辈分,她要问二婶喊一声姑母。”
余舒弄清楚这层关系,不免讶异,原来薛家还有辛家这么一门姻亲,难怪刚才那个管事对薛睿特别的恭敬。
“这一楼没什么好看的,二楼珍宝阁倒是有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偶尔过来坐坐,淘出过几样好东西,走,带你瞧一瞧。”
说话间,薛睿就领着余舒上了二楼,穿过一条隔空的过道,进了另外一座阁楼,垂花门前挺立着两台粉陶大花瓶,全插一株翠绿的望岁杆子,一进到室内,便嗅到一股檀香。
抬头一道道珠帘遮挡了视线,西投白墙下一横排八宝格子,方方圆圆的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玉石铜木器具,隔着一层琉璃纱,除了两个眼神精炼的看守外,就只有一名满头霜白的老人坐在一张藤椅上把玩什么器具,旁边无人打扰。
远处东窗,散开搁着几张茶座,偶有三两个客人坐在那里喝茶,人声喁喁。
余舒左顾右盼,随便在架子上瞄见一样东西,估价都在千两白银之上,琳琅满目的奇珍,让她这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看的眼花缭乱,暗暗惊叹于这京城易学豪门的财力底蕴。
亏她曾经和余小修两人憧憬,将来要在京城开一家大易馆,现在看来真是有够托大,把她论斤卖了,都比不上这里一个架子。
当然她也不是能够论斤卖的就是。
“咦,”薛睿望见坐在藤椅上的老人,惊讶一声,侧头对余舒道:“咱们今日倒是好运气,竟遇上辛老先生在。”
说着便要带余舒上前问候,余舒起初以为那位老人就是司天监的辛左判。
可是等他们到了跟前,却听薛睿抬手称呼道:“老院士有礼了。”
院士?这是什么官衔?
辛老先生慢腾腾放下手中那串破损的念珠,抬起头眯起眼睛端详了薛睿一会儿,似乎才认出来:
“哦...是薛尚书家的少爷。”
“是晚辈,”薛睿见过礼,又侧身露出余舒,指给这年过古稀的老人认识,“这位是余姑娘,今岁大衍奇术一科的秀元,不久就要到太史书苑修学,今日是来采买的。”
余舒极有眼色地上前行礼,“学生余舒拜见。”
辛老先生又眯起眼睛看了余舒一会儿,慢慢点了下头,道:“太史书苑是个好去处...勤能补拙,上未必佳,小姑娘好好学着吧。”
余舒虽然觉得这老人家说话奇奇怪怪,面上却认真受教:“学生记下。”
薛睿有意和辛老先生聊话,看到他拿在膝上的念珠,笑着问道:“不知院士这回是从来得来的古物,晚辈是否有幸听一听故事?”
“哈哈,”提起所爱,辛老先生突然有了精神,招手让薛睿和余舒在旁边的圆凳上坐下,直起了腰,将手里那串念珠十分爱惜地拨捻了几下,神秘兮兮地对他们讲道:
“这是串佛珠,来路不怎么光明,论年头少说有四百多载了。你们看这十九枚珠子,这个头最大的叫主珠,其他十八枚小珠子,每一个上头都刻着一道梵文,巧夺天工,奇怪的是这串佛珠掂量起来要比寻常的木槵子沉重,我琢磨了几日,原来这里头竟包藏着东西的,我正犹豫要不要切开来看,又怕毁了宝物,薛家小子来的刚好,常听菁菁夸你如何聪明,给我出出主意。”
辛老先生给薛睿出了个难题,四百年的佛珠,这等文物之贵重,可想而知,他却要薛睿帮他拿主意,薛睿要是出主意让他切开,万一毁坏责任岂不在薛睿?又或者薛睿拦着不让他切,就显得他没主意,人蠢笨了。
余舒在旁边看出薛睿脸上一闪而过的僵硬,扭头偷笑,暗说让他好事,这下撞个正着。
薛睿耳尖听到余舒窃笑声,转头假瞪她一眼,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对辛老先生道:
“晚辈不好轻易下结论,不如老院士将这串佛珠借我回去观看几日,才好拿捏。”
闻言,辛老先生立刻将手里那串珠子捏紧了,满脸不舍地看着薛睿,犹犹豫豫地问道:“要借几日?”
薛睿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就借一个月吧,一个月后我必定帮您出个好主意。”
等着薛睿伸出的那一根手指头,辛老先生胡子抽了抽,舍不得宝贝寄给别人,一改方才热情,态度坚决地摇头道:
“算了算了,还是老头子我自己拿主意吧。”
余舒看着薛睿一招以进为退,成功地糊弄住老人,不由得撇嘴,心说他狡猾。
盯着老人手里那串堪称古董的佛珠,余舒心中动了动,忍不住张口问道:
“老人家,您对古时兵器可有研究?我见过一把古剑,看起来像是从地下出土的,就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辛老先生白眉抖动,扬着下巴道:“老夫活了八十岁,当中有六十年醉心古物,莫说是兵器,但凡是小辈你见过的,恐怕还没有老人家喊不上的名字的,小姑娘说来听听。”
余舒眼睛一亮,当初她在义阳,从一个妖道士手中得到一把锈迹斑斑的古剑,带来景尘,起初是想着找位高人辨识,后来赠给景尘,也就不了了之,可是始终存了一件心事。
如今有机会知道那把剑的来历,她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于是回忆了一番,一边用手指比划,一边形容道:
“那把剑,身长总有一尺八寸,剑身上头密布绿锈,黑夜灯下观之,隐有红光泛泛,疑似是铜器。手柄是这个形状,剑头窄小,哦,对了,那手柄上还刻有标记,像是古字,我认不得,写给您看吧。”
第三百七十二章 那不是剑
余舒描述着那把古剑的特点,讲到上面的古字,手指沾着茶水在面前的小茶几上“画”出来,辛老先生眼神儿不好,弯腰凑近了看,待余舒将那个字写全了,眼中狐疑一闪一闪,伸出一根满是皱褶的指头在余舒“画”出来的水字旁边隔空比划,嘴里念念叨叨。
余舒见老人一脸沉思状,不敢打扰他回想,正想要往旁边退一退,耳边但听倒吸气声,手腕子便被辛老先生死死给抓住了——
“啪嗒”一下,刚才还被老人家紧抓在手里的那串宝贝佛珠掉在地上。
“你再说说,那把剑是个什么样子?”辛老先生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从中透出惊喜莫辨的光芒,看着余舒满是急切,声音都有些抖了。
薛睿见状,忙道:“老院士您——”
“别插话,”辛老先生不耐烦地朝薛睿挥了下手,拽着余舒的手劲大的像是能把她胳膊拧下来。
余舒疼的呲了下牙,不敢挥开老人,只能小心翼翼地劝说:“您先松开我,我才能比划啊。”
“好好好,你说你说。”辛老先生赶紧松开她的手,两眼殷切地望着她。
余舒揉了揉手腕,又将那把古剑的样子描述了一遍:“这么长,这么宽,上头都是绿锈,剑柄是这样的,剑头是这样的。”
辛老先生听完了,两眼“嗖”地一下就亮了,果断地一拍茶几,肩膀震动,几乎从藤椅上跳起来,失声道:
“是它、是它,快告诉老夫,这把剑如今在哪儿!?”
显然老人家认得那把古剑,余舒先是一喜,暗道那锈剑果然是个真宝贝,正要口快回答,却又迟疑起来,打量着辛老先生的神情,心里忽然多了一丝忐忑,她舔了下嘴唇,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摇摇头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只是一年前见过,印象颇深,听拿剑的人炫耀是把价值连城的古剑,所以记住了。老先生,那究竟是什么剑啊,可有名头吗?”
辛老先生闻言,一屁股坐回藤椅上,脸上露出浓浓的失望,并没有怀疑余舒的话,长叹一声,也不答她,只是幽怨又嫉妒地瞪了她一眼,而后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道:
“那是什么剑,你们这些人肉眼凡胎如何晓得,那哪里是剑,那可是、可是——”
余舒正竖着耳朵听呢,老人家却突然卡在这里不说了,只是失神地望着茶几上已经散开的字型,任凭余舒唤了几声都不应答,急的她扭头朝薛睿使了个眼色,要他帮忙打听。
薛睿受意替她问道:“老院士,那剑既不是剑,又能是什么,晚辈好奇的紧,您就别卖关子了。”
辛老先生此时方才如梦惊醒,抬头扫了他们一眼,多在余舒脸上停留的了片刻,最后面无表情地弯下腰,捡起了那串佛珠,在袖子上擦了擦干净,左手拨捻着珠子,有气无力地靠回藤椅上,朝他们摆手道:
“什么剑不剑的,老夫不晓得,也不认得。你们不是来采买的吗,选好了就快走。”
辛老先生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余舒和薛睿面面相觑,心中疑云顿起,可是再追问下去,老人家干脆闭上眼睛,拿袖子遮住半张脸,一句话都不搭理他们了。
余舒薛睿无法,总不能上去撬他的嘴,只好向他告辞,朝珍宝阁外面走。
到了无人的空廊上,薛睿才出声问余舒:“你说的那把剑,现在道子身上?”
薛睿并不清楚有关那把剑的故事,只是曾在回兴街的小院中见景尘手上拿过。
余舒点点头,轻声道:“等下买完东西到车上我再告诉你。”
两人下了楼,刚好管事的将清单上的物品都准备齐全,总共装了一口大箱子,东西还真不少。
“大公子,您瞧,这都备好了,小的让人给您搬上车去?”
“去吧。”
那名姓周的管事见到薛睿他们下来,只字未提结账的事,热心地送他们出门,余舒留意到这一点,不会傻乎乎地去提醒,不然还要她在外人面前和薛睿争抢着付账?未免太败兴了。
***
在车上,离开辛家大易馆后,余舒才向薛睿打听:
“刚才那位辛老先生到底是谁,我听你称呼他院士,难道他不是当今左判吗?”
薛睿摇摇头,言语颇为敬重:“刚才那一位,论辈分,可比辛左判还要年长。二十年前,太史书苑可是他一手执掌的,后来告老,圣上亲封‘史禄大院士’,现在司天监的官员,有一半见到他,都要低头敬称一声老师。”
余舒猜到辛老先生来头不小,原来竟是太史书苑二十年前的老校长,这辈分,可真够高的。
从这样的老古董嘴里说出的话,字字真言,十之八九她当初得的那把古剑,大有来头。
接着,薛睿就问起那把古剑的事,面有疑惑:“对了,那把剑是道子的吗?”
余舒想了想,觉得不妨告诉他:
“你还记得去年我们在义阳城吗,那时候我在你的铺子里当伙计,之后和景尘结识那一回,在城外遇到一伙妖道,差点给人当贡品祭了,哦,还有你那个堂弟薛文哲,就是因为他......剑就是那个时候我顺回来的。”
薛睿当时和余舒的关系还没有现在这样亲近,加之余舒有所隐瞒,所以并不知晓她当时的一些经历,现在听起来,又是一个历险,不禁暗感她命运波折。
“这么说,那把古剑是你得来的,那为何又到了道子手中?”
“那是后来才赠给他,”余舒眼神闪了闪,回忆道:“我认识景尘的时候,他就带着两把剑的,后来他失忆,再次途中遇到,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我们一起逃生,经历了险难,直到京城,他才想起一套剑法,我于是将那把古剑送他...”
余舒没说出口的是,作为交换,景尘也将师门的宝物黄霜石交给她,可惜了后来经历许多事,黄霜石又一次易了主人,到底不是她的。
薛睿心肠敏锐,看到余舒语色怅然,便有所联想,以为她还没能够放下对景尘的执念,不禁有些失落,如今又来后悔,假如当初没有与她见面不识,而是想方设法护送她一同进京,是否她便不会有机会和景尘有了那一段生死之交。
身为男儿,他自信不比景尘差在哪里,然而他对余舒挖空心思,却不能使她心动,归根结底,就只差了那一点吧。
“你对辛老先生隐瞒古剑去向,是怕给他招惹上麻烦?”薛睿说出余舒的顾忌。
“嗯,你看那老人家的反映,就知道事有蹊跷,景尘拿着那把剑,说不准是福是祸呢。”余舒只顾着担心她送给了景尘一个烫手山芋,并没注意到薛睿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自嘲。
“那你准备怎么办?剑在道子手中,公主府人多口杂,万一让有心人惦记上,只怕瞒都瞒不住。”薛睿提醒余舒,不要以为今天唬弄住了辛老先生,就不会有人发现那把剑在景尘手里。
余舒摸着下巴,“啧”了一声,很快有了主意,和薛睿商量:
“这倒是不怕,景尘甚是爱惜那把剑,专门配了刀鞘,除了我和他,估计没人仔细看过那把剑上细节。我现在就去找景尘,让他将剑收藏起来,这城里的古董铺子多的是卖假货的,找一把外观相似的锈剑,让他拿来替换,不会有人发现掉包,日后真叫有心人惦记上,拿那假的出来充数就是了。”
薛睿帮她琢磨了一会儿,觉得没多大漏洞,就道:“这样好,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公主府。”
***
且说余舒和薛睿来到公主府,进门通报,被请到茶室等候。
一盏茶许,景尘才露面。
“你们怎么来了?”
薛睿朝景尘点了点头,坐着喝茶,并不说话。
余舒酝酿了一番,才将下午在珍宝阁的事对景尘讲了,末了,是道:
“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把剑你往后不要用了,秘密收起来,别让人其他人知晓。就照我刚才说的,备一把假的应付。”
景尘并不是一个喜欢追根刨底的人,对余舒又十分信任,当即便答应了,仅是心中有些遗憾,因为那把古剑,他用着十分顺手。
见他应承,余舒放下心,谈完正事,她便无心多留。
之前她还想着和景尘通通气,以防刘翼在双阳会结束后找她晦气。但是薛睿也在,她就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说了,总不能当着两个大男人的面说她那天在琼宇楼被人给欺负了吧。
“天色不早,你们不如留下吃晚饭?”景尘问道,目光看的却是余舒。
余舒刚要婉拒,薛睿已先开了口:“这就不必了,我和阿舒还有别处要去,不多叨扰。”
说罢,便看向余舒,见她没有犹豫便起身要跟着他走,没有留下的意思,心中舒坦了一点。
景尘也不挽留,送他们出了门,就在公主府门外,看着他们坐马车离开,消失在街口,才安心地转身回府,到后院去陪伴伤势未愈的水筠。
第三百七十三章 算魁!
三月十三,算学放榜这一日,余舒大早上就做了男装打扮,头发梳的精精神神,出门时就听到枝头喜鹊叽喳,坐在车里掷了一卦,乃是上吉,佳兆已露。
别馆中刘昙看到余舒,头一句便是问:“余姑娘有什么好事?”
余舒呵呵一笑,低头拱手道:“让殿下取笑了,我这是高兴过了今天就能进太史书苑呢。”
这只是一方面,过了今天,她还能讨个大算师当当,加上一个秀元头衔,不及两榜大易师的地位,但比一介单薄易客要强多了。
一行人乘坐轿子来到双阳会,在琼宇楼下刚巧遇上了宁王的随驾。
“七哥。”刘昙带人迎上去,在场没有比宁王位份更高的,见之都要行礼弯腰。
“拜见宁王殿下。”
“都免礼。十一弟,昨晚席上你喝多了,今早上没头疼吧?”刘灏在外面总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走上前搭住刘昙的肩膀,同他亲亲热热地上楼。
余舒落在后头,走到二楼转角时,听到有人唤她。
“莲房姑娘。”
余舒转头看着站在几层阶梯下的纪星璇,眼神跳动,余舒朝旁边挪了两步,扶住楼栏,让开道路叫后面的侍卫们先行通过,等这楼梯上只剩下她们两个,才整整衣袖,站正了身子,举起手臂高过耳侧,朝纪星璇施礼:
“见过纪大先生。”
纪星璇轻轻眯起眼睛,提着裙角走上楼梯,站到余舒面前,盯着她低头作揖的样子,凑近了她耳畔,低声道:
“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决定不将六爻剩下的篇章交给我?”
余舒举着手不说话,暗道纪星璇真是沉得住气,过了这么些天才再次来威胁她。
“好,等今日最后一科放榜,我便将你与十一皇子的私情如实禀报宁王,你自求多福吧。”
纪星璇冷笑一声,白净的手指轻贴着余舒的衣领擦过,不再看她脸色如何,径自转身上了楼。
余舒慢慢放下高举的手臂,露出深沉的目光,望着纪星璇离开的背影,指甲弹了弹衣领,一个人在楼道上站了一会儿,才慢悠悠上了楼。
不是她不担心,而是担心无用,过去那么多祸事她都一力扛过来了,不差这一件半件的,怕事她就不是余舒。
***
刘灏看着款款落座的纪星璇,问道:“怎么这么慢才上来。”
“刚在楼梯上和九皇子的坤席余姑娘说了几句话。”
刘灏扬眉,“哦?说了什么。”
纪星璇摇摇头,“等今日双阳会散,我再与殿下细说。”
刘灏感兴趣地摸了摸下巴,看向刘昙的方向,正见余舒一袭青衫长袍走过来,眉目俊秀,举止大方,却要比女装的她更留人印象。
就是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能护送道子进京,能与薛睿那人称兄道妹,更是让纪家毁于一旦的始作俑者。
让他想不留意都难。
余舒不知刘灏正盯着她,同刘昙请示了一下,便得允许和辛六坐在一处,聊起太史书苑的事情,河畔擂台上,今日是文斗,大衍就剩下最后一科算学,今日就要落幕,易客们也没什么好斗的了。
剩下的就是科考的文人,但是两榜之中,金銮殿试选出的都是天子门生,皇子们不能逾矩,而前一榜的进士,分量还比不上大衍一科。
所以皇子们要在双阳会上分出个高下,这算学,就是最后一争了。
***
一个上午就这么打磨过去,余舒对于今天的榜单还是有所期待的,一来不想纪星璇再助宁王夺三甲,二来是想知道她到底能考个什么名次,保守估计是前十,真能冲进三甲,那就是大喜了。
午时前科,江上擂鼓,负责监督今日揭榜的两名御史与以往一样站到擂台上,将昨日密封的几位皇子所选名单公布。
刘昙侧耳听着,果然在刘灏的名单,三人中就有韩闻广老先生的两名亲传弟子,与贺兰愁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知肚明。
八皇子刘鸩不像刘昙这么忍得住,隔着几张桌子向刘灏抱怨:“我就说怎么请不动韩老先生的弟子,原是让七哥捷足先登了。”
刘灏爽朗一笑,扭头看了一眼纪星璇,见她轻轻点头,证明把握,不禁心中惬意,仿佛胜券在握。
再转目望了望刘昙平静如水的样子,刘灏目光闪烁,突然朗声相对:
“九弟,今年大衍试就剩下最后一科,七哥就与你在此分出个高下,如何?”
刘昙始料未及,微微皱起眉毛,双阳会到这里,他已经如愿以偿,再下去,不论胜负,他都无所谓了,可是他七哥刘灏不一样,赢了,风头却早就被他分了,输了,就等于不敌幼弟,那是要颜面扫地的。
刘灏却在此时公然提出与他分胜负,越过了其他兄弟,没有刘鸩和刘赡垫脚,刘昙赢则可喜可贺,输则是不自量力,前面的辛苦都白费了。
刘昙飞快地衡量利弊,决定拿话敷衍过去,在这节骨眼上不能和刘灏硬碰硬,然而刘灏接下来一句话,就把他还没出口的声音堵了回去——
“都说九弟在山中养病数载,性情变得稳固了,怎么行事却还似儿时那般畏畏缩缩!”
三楼上突然一片安静,刘昙脸色一变,盯着笑眯眯说出这话来的刘灏,让他慢慢勾起了嘴角,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他一拱手:
“七哥又说笑了,既然如此,我就不推让了,你我兄弟两个,便在这一场分个输赢。”
满朝之上,少有人不知天子喜怒,最是欣赏那些智勇双全者,相反就最厌恶那些行事畏缩之人,若要刘昙落下这个话柄,便是赢了双阳会,也要吃个暗亏。
刘灏这样争胜的手段并不光彩,可是他作为兄长,刘昙始终弱上一头,不能挑明了指责,只能忍辱答应。
刘灏目的得逞,面露愉色:“哈哈,这才痛快,不论胜负,今日双阳会散后,我们兄弟都要去喝上一杯!”
他们二人做了约定,刘鸩和刘赡瞬间成了衬托,刘鸩心中不满,暗骂了几句,却没有将不快表现在脸上。
余舒眼见着刘灏抛线,刘昙不得不上钩,又一次感叹于这双阳会上的明争暗斗。
以她的立场,自然是十分希望看到宁王栽跟头,所以对今日的榜单,又多一种期待。
时间飞快过去,琼宇楼上的众人也因为刘灏和刘昙的赌约,一个个精神十足,一听说江岸上有快马驰来,便纷纷离席站到栏杆旁等着,俨然是迫不及待知道结果。
余舒和辛六也靠着栏杆,望着楼下情形——
抄榜的下马跃上擂台,将沿途密封的榜文呈递给御史大夫,两名御史检查过后,相互推让,由年长的那一名出面公布:
“兆庆十四年大衍试三月春榜第六科算术,登榜者共计六十四人——第六十四名...”
六十四人,百人榜中,算是一个不多不少的人数。
辛六凑近了余舒和她咬耳朵:“我前些天听祖父说,今年这算学一科相当的难考,题目出的歪极了,按照历年规制,答对六成题目的才有机会上榜,非要能算无遗漏的才有荣登三甲的资格,说不定这一榜的魁首也是个空缺呢。”
余舒一手托臂,手指点着下巴,听着御史宣读名次,心说她倒是将所有题目都答上了,就不知有几个比她更厉害的。
御史念到第四十九名时,刘鸩惊喜地站起来,确认是中了一名,得意洋洋地朝四周拱手。
接着念到第三十九名时,刘昙名单上的第一个人出现了,对此,刘灏一点都不着急,反而笑吟吟地恭贺刘昙。
这个时候刘昙还能沉得住气,可是好运今天似乎并不在他这里,名单上剩下的两个人选,并没能多进几名,分别在第三十一名,第二十二名时出现。
虽是三人都在榜上,可是刘昙底牌全无,而刘灏那边,韩闻广的两名弟子一直没被念到,显然排名靠前,落榜是绝无可能的。
相比刘灏自信满满的两旁说笑,刘昙面沉如水地坐着,贺兰愁担忧地望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劝道:“殿下莫急,榜单还未读完,只要宁王没能摘到两名三甲,就还有胜算。”
刘昙点点头,又重振了精神,坐直观看楼下,免得漏听了名次,然而越听心越沉。
“第六名,扬州考生周磬,第五名......第三名,太史书苑考生晋左瑢。”
“啪”地一声脆响,刘昙盖上手中茶盏,手指微微发抖,嘴角泄露了一丝苦笑。
与此同时,左席一声大笑,刘灏稳坐泰山,不为别的,这第三名正是韩闻广的弟子之一。
两旁观客正要恭喜,被刘灏抬手制止,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刘昙,站起身来,走到栏杆处,示意御史继续宣读。
“第二名,太史书苑考生潘名。”御史念了好半晌名字,趁着楼上此时嗡嗡,转头去咳痰。
刘灏眉毛抖抖,虽不如意韩闻广另外一名学生不是算子魁首,却如愿以偿得了两名三甲,盖过了刘昙。他在一片紧随而至的道喜声中,手扶着栏杆,满面春风地转过头,远远地朝着面色发灰的刘昙,一瞬间竟显得盛气凌人:
“九弟,这一局可算是为兄胜出,你是否心服?”
迎上刘灏这样熟悉的目光,刘昙霎时似又回到小时候,脸色发白,暗地里握紧了拳头,咯吱作响。
他极力按捺住满心的不甘,缓缓起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挂在脸上,正要应答,衣袖却被人冒冒失失地揪住,他一个停顿,转头去看,便见余舒立在他身侧,脸上挂着一丝不正常的潮红,两眼散发着诡异的亮光,死死地盯着楼下正在咳嗽的御史。
“等、等等。”余舒拽着刘昙,声音很轻,心口却忽忽通通地跳着,一个念头回荡在脑子里:还没念到她的名字,还没念到她的名字!
“咳咳,”御史终于咳顺了气,重新打开榜单,目光一扫而至最顶端,盯着那朱红刺目的一笔,郑重宣读:
“第一名,义阳县考生,余舒。”
第三百七十四章 时来运转
“第一名,义阳县考生,余舒。”
余舒有一瞬间耳鸣,什么都听不到,紧接着,肺里就好像正有一股舒爽的气劲源源不绝地奔涌而出,飞快地窜动到她浑身的每一个毛孔,打通每一个晦涩的关节,“啵”地一声笼罩了她。
魁首!
她是算术一科的魁首,仅有两榜三甲的大易师才能够比肩的算子!
“嗡”地一声,随着众人反应,琼宇楼上如水滴油炸开来——经过这些日子,谁都晓得九皇子刘昙找了个替补的坤席,前不久才中了奇术第二,当时不少人感慨这个上无魁首的年轻秀元,谁能想到短短七日过后,还是这个小姑娘,竟然摇身一变,稳坐了当今炙手可热的算魁!
这一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没人料到这种戏剧性的局面,刚才还是一副胜利者姿态的刘灏一脸愕然地愣在当场,而原本不甘认输的刘昙,却成了今年双阳会上最大的赢家!
“好哇,老九,原来藏得最深的是你啊,”刘鸩最先从椅子上蹦起来,一脸苦笑地指着笑傻了的刘昙,又指指他身旁的余舒,刚想说什么,忽记起眼前这位此后身份便不同了,于是拱起手礼貌道:
“恭喜余姑娘夺魁。”
三年大衍,六科之内,算学最为独立,其他五科,登一榜的能称易师,登两榜的敬称大易师,三榜魁首——宝塔顶尖的易子,百年不世出,在这之下,论位份高低,又有两榜三甲,三榜三甲,这也是二十年难得一见的。唯有算魁,或三年六年能出现一名,通通是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哪一个不是红极一时!
且余舒这个算子,还附了一个含金量十足的奇术三甲,两榜算子,这可是个大稀罕!
若在细想,今年算术三甲,第二第三都是韩闻广的弟子,有了比较,余舒这个第一,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恭喜恭喜,余姑娘年纪轻轻,便能有此过人之能,真是让人佩服啊。”这楼上有心眼的,大多当即起身向余舒道贺,无不是有心结交这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女算子。
当然也少不了有人吃酸葡萄,暗地里眼红,在此先不多说。
这边余舒被上前道喜的人围住,应接不暇,另一头阴云密布,刘灏身边的人感觉到他的怒气,大气不敢喘,只有纪星璇呆呆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
刘灏怒极了,听到她自语声,转过头盯着她,难掩火气,低声咬牙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信誓旦旦地告诉本王,有韩闻广的两名弟子在,这一科算术无人能出左右吗?”
若不是有纪星璇的保证,刘灏也不敢孤注一掷,提出和刘昙在这一科分个胜负,这回可好,一招失算,满盘皆输,别说是面子,连里子都丢光了!
纪星璇神情恍惚地抬起头,对上刘灏怒容,猛然惊醒了,眉头狠狠一皱,青着脸腮,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余舒怎么可能会是算科魁首呢,别人不清楚余舒的来历,她却明明白白。一年前还只是三叔妾房名下一个不学无术的丫头,据说连字都识不得几个,生无慧根,命相极差,即便是拜了青铮道人那等高人为师,可是凭她的资质拙劣,再怎么勤奋努力,也绝无可能短短一年就脱胎换骨,胜过旁人苦学十载!
不对,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
纪星璇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脸色越变越差,手指抠着膝盖,不顾刘灏冷脸质问,突然站起身来,目光越过几排座位,落在那一道意气风发的人影身上。
她极力想要回忆一年之前,在义阳城纪家,见到过的余舒是个什么模样,然而眼睛都盯红了,好似走火入魔,脑海中被唤起的记忆,却是她身在大狱的那一个夜晚,阴暗潮湿的牢房里,那一脸让她胆寒心惊的狞笑。
打了个寒颤,纪星璇腿一软坐回椅子上。
“七哥!”刘昙好不容易压抑住激动的心情,隔着不少人,一声呼唤,两手重重抱拳,红着脖子,朝刘灏大声道:
“敢问七哥,今年双阳会,可算是弟弟我胜了?”
楼上很快安静下来,多少双眼睛转移到刘灏身上,就看宁王殿下如何收场。
刘灏此时十分难堪,不好在众人面前发作,两手背在身后,拇指上的紫玉扳指捏的咔咔作响,朝着刘昙扯了扯嘴角:
“九弟的运气,为兄自叹不如。”
即便认输,刘灏也要维持颜面,丢下这一句话算作交待,便甩过袖子,转身就拉下脸,大步离去了,没有分毫耐心再留下同刘昙作秀,扮一出宽宏大度。
刘昙勉力按捺,才没当场大笑出声,转头去看余舒,那眼神柔和的几乎能掐出水了,算不得冲动,他不慌不忙地端起桌上茶盏,做了一件不久前刘灏才做过的事,但见他两手朝余舒一敬,朗声道:
“此次双阳会上小王能够一马当先,汝居首功——莲房真乃吾之福星。”
四周立即静下,在场有眼睛的都能瞧出来,刘昙这是要给新晋的女算子造势了。
余舒两眼精光四溢,腮上红潮未退,本有几分清秀的脸庞,此时竟然隐约泛着光,面对皇子敬茶,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模样,两手作揖,声音清亮如泉:
“不负殿下所望。”
说罢,接过那杯半冷的茶水,一饮而尽,抬袖抹去嘴角茶水,原是一个粗鲁的动作,硬叫她做出女人家没有的洒然。
余舒心里,刘昙这一杯茶,她当之无愧。
楼上热闹,人情激动,很快消息就飞走出去——今年双阳会上出了个十年难得一见的女算子!
***
薛睿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忘机楼写信,差遣去太承司看榜的酒楼伙计贵七冒冒失失地跑进来,连门都忘了敲——
“公、公公子!”
薛睿未停,头也不抬,好脾气道:“歇口气再说。”
他知道余舒算数的能耐,对于她不会落榜,还是有很大信心的,只是不晓得能排个第几名。
贵七憋红脸,急着想说话却卡住喉咙,使劲跺了一下脚,捶捶胸口老痰,带着一口唾沫星子脱口道:
“姑娘她高居榜首就要当算子老爷啦!”
薛睿手颤了一下,失手在快要写好的信纸上划出长长的一道,他盯着那浓浓一笔墨痕,好半晌才在贵七的唤声中回过神来。
“公子、公子?您没听清楚吗,余姑娘算科考了第一名啊!那墙上的红纸金字,小的看了十几遍,绝不会错的!”
回应他的是薛睿突如其来一连串莫名其妙的笑声:
“呵呵...哈哈哈。”
“啪!”薛睿将毛笔随手掷在桌上,摇摇头,一团揉碎了信纸,精神奕奕地站起身道:
“备车!”
***
刘昙留在双阳会应付众人奉承,派人先送余舒回家休息,准备第二天入司天监面见大提点。
余舒走之前,辛六还依依不舍地拉着她,非要她答应摆宴庆贺之前一定要通知她,好让她准备礼物。
余舒满口应下,被刘昙的侍卫护送,坐着一顶软轿回了家。
一路上,轿子里不时传出余舒的吃吃笑声,过路的行人听到,不清楚的还以为里头坐着个傻子呢。
余舒也实在是乐傻了,她不是没有幻想过能够在算学一科上夺魁,但是由于她一直以来人品极差,好事大多轮不到她,一开始就就没报什么希望,谁想她积压已久的运气全在今日爆发,一跃便从一个无名小卒,成了上流人物。
对于这个结果,她虽然意外,仔细想想,倒不奇怪,本身她的数学知识,就超出这个时代许多,在整个大安朝都是佼佼者,再加上上辈子十几年的积累,一点一滴都是她努力学来的,只能说她逢时,却不怪她投机了。
“噼噼啪啪......”
余舒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就听到鞭炮声喧天,锣鼓声抢地,撩起帘子望出去,远远地就见前头一片白茫茫的硝雾中,到处是人影,密密麻麻围在她家门前,人声沸沸。
余舒心想着定是报喜的官员到了,才有这么多人跟过来看热闹,赶紧叫停了轿子,不想就这么过去被人堵了。
“停轿。”
打发走刘昙的侍卫,余舒仗着没什么人认得她,挤过人堆,刚看到自家大门,就看见贺芳芝扶着大肚子的赵慧,两人恍恍惚惚地咧着嘴,裴敬得意洋洋地挺着胸脯,而前来报喜的几名官员,都客客气气地与他们说着喜庆话。
余舒看这种情形,就没往上凑,不动声色地退出人群,打算在附近溜达溜达,等热闹过去再回家,免得她这一露头,附近围观等着看女算子的人潮更不肯散了。
余舒两手抄着袖子,美得轻哼着小曲儿,刚走出去没几步,就被人一手勾住了领子,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贴上来,低笑吟吟,温热的鼻息几乎挨着她耳朵:
“咱们的算子大人不回家这是要上哪儿?”
第三百七十五章 宁做良人
“咱们的算子大人不回家这是要上哪儿?”
余舒听到这调侃声,吓了一跳,傻不愣登扭过头去,看到满面戏谑的薛睿,眼睛“唰”地就亮了,一个蹦跶抓住薛睿衣袖,迫不及待地将喜悦之情分享给他:“大哥,我是魁首了,我考了第一哈哈!”
薛睿见她高兴地撒欢儿,忙将手指在嘴边比了下,指指后头一层层的人堆:“小声点,你想把人都招来啊,我们先走。”
说罢,便顺势牵住余舒的手腕,拉着她远离人群,隔着一层衣袖,感觉她脉搏噗噗有力地跳着,他眼睛忍不住弯了弯,收紧五指握牢了她。
两人来到无人的街角后,薛睿停下步子,转过身,慢慢松开她。
“好了,我们在这里说会儿话,等我的马车过来。”
余舒点点头,不一会儿脸又高兴红了,直忍不住想在薛睿面前蹦个三丈高,好发泄一下心里藏不住的欢喜,她伸出两根指头在薛睿眼前晃晃:“大哥,嘿嘿,我现在是两榜三甲,算子大先生!乐坏我啦,你不知道,我上午在琼宇楼上等着人发榜,心急火燎的,最后听到自己的名字,当时就想跳进春澜河里游一圈!”
“哈哈”薛睿忍俊不禁,笑容直达眼里,他微微低着头,看着个头已窜到他下巴的余舒,看清她眉飞色舞的脸庞,得意洋洋的小模样,心里不禁有些痒痒,就像什么东西爬在心口上,这里挠一下,那里挠一下。
按捺不住同她亲近的心情,薛睿此刻不去多想礼数和伪装,抬手抓住她那两根乱晃的手指,另一只手屈指刮在余舒圆圆的鼻尖上,纵容她肆意的姿态。好像她本该是如此张扬:“你啊...”
余舒太过高兴,倒没多在意薛睿过分亲昵的举止,由他握着她的手指,还开心地晃了晃。两眼看着薛睿亲切的笑脸,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若说这一次她能够在大衍试上大放异彩,还有一个人是必须要感激的,非是薛睿莫属了。
若不是他的用心说服,她当初根本就不会动心要参加大衍试,若不是他的安排周到,她也不能顺利地参加大衍。若不是他的细心设想,她更没机会偷进太史书苑翻看那些宝贵的卷子,才能信心满满地参加考试。
薛睿在这当中对她的帮助太多,不能一一列举,但她都记在心里,可以说,没有遇到薛睿,根本就不会有她这一天的风风光光。
所以能够遇上这样一个知己。她难道不是幸运的吗?
思及此处,余舒心中感慨万千,真真切切地看着薛睿。眯眼笑称道:“大哥,你就是我的贵人吧。”
薛睿目光闪闪,低笑出声:“我宁不做你的贵人。”
“那是,你还是我的大哥嘛。”余舒拍了下薛睿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薛睿嘴唇动了动,忍住了话没讲,默默道:他不想做贵人,只想做良人,却不知佳人何时才能心仪于他。
两人又说了一晌话,躲在不远处望风看动静的车夫的老崔见差不多了。才驾着马车绕了一条街,从那边赶过来,不叫余舒发现他一直停在不远的地方。
*
*
*
余舒暂时不打算回家,薛睿知道她午饭还没吃,就带她回了忘机楼。
有贵七这个大嘴巴,整个忘机楼就连扫地的杂工阿祥和阿平都知道大管事余姑娘高中了算子。
今日逢喜。不易走后门,薛睿带着余舒从前门经过,守门迎客的小伙计一瞧到余舒,便巴巴地笑没了眼,点头哈腰地问候,林福更是滚着圆圆的腰板子从柜台后面跑出来,上前讨喜:“姑娘,恭喜贺喜,小的给您道福。”
余舒笑眯眯地点点头“多谢了。”
他们这么往门口一站,就引来楼下一些客人侧目,薛睿此时心情大好,招手将林福叫道面前,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带着余舒穿过huā门子进了后院。
等他们一走,林福便清清嗓子,站在酒客中间,高声笑道:“今日我们忘机楼的大管事有喜庆,东家主子高兴,刚刚交待了,诸位客人今天在这儿的酒菜银子通通免了!”
顿时就有人拍着巴掌大吼了一声好,而后便是接二连三地道喜声,白吃饭谁不乐意啊?
这下楼里可热闹的,不少人刚才都看到了薛睿和余舒进来,有的开业当天还见过余舒这位管事姑娘,印象颇深,于是一面乐呵着吃饭不用掏钱,一面又议论纷纷,猜测主家是遇上什么大喜事了。
余舒刚走上楼梯,忽闻前头喧哗起来,就狐疑地对薛睿道:“你听听这是怎么了?”
薛睿摇摇头:“大概是有人闹了笑话。”
余舒于是不再关心,酒楼人杂,客人一多就各种热闹,一阵一阵的倒不奇怪。
这会儿她是不打紧,等到过几天她检查账本,看到今天流水一样的支出,那白huāhuā的银子都打了水漂,让她狠狠牙疼了好些时候。
两人在二楼余舒房间的小门厅坐下,小晴和小蝶端茶倒水伺候着,等余舒洗了脸舒舒坦坦地坐在桌前,厨房已经让人端了好酒好菜上来,一瞧那菜盘子边上巧夺天工的水萝卜雪huā雕,余舒就笑了,拿起筷子指着道:“前头那么些客人,这准是秀青姐给咱们开了小灶。”
忘机楼的大厨子是个女人家,名唤秀青,据悉是个寡妇,却能烹得天南海北千种珍鲜,一手能垫十多斤的大勺,她做的菜,让人尝过一回就难忘掉,整天huā大把银子来点名的食客大有人在,来了还不一定能吃得到。
薛睿执起酒壶,先给余舒斟了一杯,道:“今日高兴,准你多喝两杯。”
余舒接过去闻了闻,似是年份不短的状元红,倒是应景,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啧了一声,酒香微辣十分痛快,当即就让她眯起眼睛,道:“这酒烈呢,我要是醉倒了,有劳大哥送我回去。”
她倒是放心薛睿的人品。
薛睿却摇头不许:“喝上三杯助兴就够了,你明日还要到司天监面见大提点,今日不好醉酒。如想尽兴,等过两天我再陪你,咱们不在这楼里闷得慌,就到城外东林三里涧,临着一口春泉,春风吹着,阳光正好,再到那时再冰上几壶好酒,或浓或烈,即兴小酌,赏松听泉才叫畅意。”
余舒光是听着就觉得享受,将酒杯举到他面前,点点头:“说好了,过两天我们就去。”
薛睿举杯与她碰了一个:“我几时与你说话不算数?”
两人喝酒聊天,余舒答应了薛睿今日不贪杯,喝了三杯状元红,就让人换成果子酒,与薛睿谈天论地,一时说到双阳会,一时又论及日后,抒怀无忌。
薛睿早知余舒这小女子见识不俗,然则今天头一次和她聊的尽兴,竟不觉时间过的飞快,仿佛一转眼就到了傍晚。
“大哥,多谢你陪我。我该回去了,不然干爹干娘要担心,小修肯定着急呢,呵呵。”余舒喝了一下午甜酒,似醉非醉,恰好醺然,笑吟吟地靠着椅子和薛睿说话。
薛睿望一望窗外天色,是该早点送她回去,于是道:“喝了醒酒茶再走。”
说罢叫进来侍婢,让她们去屋里翻找余舒落在这里的大衣斗篷,免得她出了酒热,夜里出出进进再着凉。
今晚倒也冷,他们出了门就刮起一阵北风,吹得余舒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一个劲儿傻笑,薛睿忙将帽子给她扣上,一手揽着她的肩膀,将她带到马车边上,托着她的手肘稳稳地将她送上车。
余舒一坐进车里,就打起哈欠,左看右看想找个靠的地方,薛睿拉好车帘,回头看她一脸困顿的迷糊样,料想她还是喝多了几杯,无奈地递了一只软枕给她,道:“垫着,到家里洗洗再睡。”
余舒“唔”了一声,抱着竖长的枕头,下巴贴上,又打了一个哈欠,两眼湿乎乎地道:“大哥,我今天真开心,你开心么?”
薛睿轻扬起眉毛:“你说呢,妹子有了出息,当大哥的能不开心吗?”
“嘿嘿。”
薛睿看着这样又傻又精的余舒,心中又有些蠢蠢欲动,怕会想些不该想的,于是轻咳一声,转过头去,撩开窗帘,看着玻璃窗外华灯初上的街道,转移了注意力,思绪渐渐飘远了。
不知过了多大会儿,他的左肩突然沉了沉,薛睿身体僵硬了一瞬,便放松下来,偏转过头,垂下视线,看着不知何时偎到他身旁的余舒,正阖着双目靠在他肩膀上,遮住了那双逞强好胜的眼睛,弧度俏皮的嘴唇一张一合,一阵清甜的果香在他的呼吸中流荡。
薛睿抬起手,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贴近她额头,拇指轻轻擦过她柔软的眉毛,带着一种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怜惜,白天无法问出口的话,此刻却有些冲动地到了唇边,低声姁姁道:“阿舒,大哥做你的良人可好?”(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六章 两个名额
(捉虫)
清晨,余舒是被窗头的鸟叫声给叽喳醒的,躺在床上使劲儿蹬了两下腿,蒙着被子一阵痴笑,而后一个翻身起床,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叫芸豆打水进来。
“姑娘,夫人让奴婢问问,您早点是在家里吃,还是在外面?”芸豆将手巾拧干净了折成四方,捧给余舒,绕到身后给她挽头发,免得弄湿,伺候的比往日都要仔细几分,小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可是经过昨天那样的阵仗,再怎么蠢钝也晓得自家姑娘如今身份不同了。满院子的下人都羡慕她是姑娘跟前的人,她怎会不珍惜这福分。
“娘这么早就醒了?”余舒擦擦脖子,闻闻手巾没什么酒味,就打消了出门前洗个澡的念头。
芸豆抿嘴笑道:“夫人高兴的睡不着觉,天不亮就叫奴婢去问话呢,怕姑娘晚上休息不好,再不然今天起迟了,耽搁大事。”
余舒还记得昨天她被薛睿送回家,在车上睡了一觉,回到家里迷迷糊糊的,赵慧贺芳芝和裴敬都在等着,一见她便围住问个不停,还是薛睿解围,说她喝了酒,赵慧才赶紧让她回房休息去了。
“对了,昨天我薛大哥几时回去的?”余舒昨晚只记得找床睡觉,别的都没什么印象。
芸豆道:“薛公子和老爷舅老爷在前头说了一晌话,喝过茶才走的。”
余舒点点头,把头脸擦的清清爽爽地坐在镜子前面梳头发,“我在家吃过早饭再出门,不急。哦,你待会儿让人将马车套上,就是前几天送来那一辆,外头擦擦干净,我记得刘忠会赶车子,梳完头你叫他到我跟前说话。”
刘忠是余舒在培人馆买来充当护院的仆人,二十来岁,人生的孔武有力,现在马厩里的两匹马,平时就是他负责喂的。
到了早饭时候,余舒一进饭厅看到裴敬,不免惊讶:“舅舅昨晚没回去?”
裴敬笑眯眯地瞅着她,还没说什么,赵慧当场就拆穿了他:“你舅舅昨晚上没同算子老爷说上话,今天一大早就来敲门了,眼巴巴儿地等着你睡醒呐。”
“噗嗤”一声,余小修笑出声,赶紧捂住嘴巴。
裴敬老脸一红,佯作不悦瞪了赵慧一眼,咳嗽了一声,拉拉身旁的凳子:“快过来吃饭吧,不是还要到司天监去吗?莫误了时辰让人觉得你自大。”
余舒听话地应诺,就在裴敬边上坐下,整一顿早饭她连筷子都没伸出去,桌上几个长辈一人一口往她碗里夹,恨不得喂到她嘴里面。
饭后余舒先领着余小修回房,问他要不要和她一块儿去司天监,余小修赶紧摇头说是不去,又拉着余舒袖子央她早点回家。
***
太阳刚升起来,余舒坐着薛睿送的那辆骚包的马车,来到司天监。
早有官员在府衙门外等候她,这回没有被侍卫拦住,余舒一报上名字,对方便拱手请她入内,连她的名帖都没有多做检查,毕竟没人有胆量冒充大衍算科的魁首。
路上那名官员明显在和余舒攀话,态度一团和气,余舒看他身上官服,明显比上一次给她指路接待的官员高出一个等级不只,于是对自己这个算子的身份高低有了更近一步的认识。
“李大人,我们这是直接就去面见大提点了吗?”
“正是,时辰刚好,太书已经在太曦楼等候余姑娘了。”
余舒闻言,心说难怪这司天监的官员普遍素质都高,原来是上行下效,不似她上辈子遇到那些当官的,一个个不把时间当回事,干什么往往都是最后一个到场,让一群人干等着,从来都没有早到过。
余舒对大提点的印象本来就挺好,这一个小细节,又给他加了几分,想着日后要是她进司天监做官,能在这样的长官手下做事,日子应该好过。
说话间穿过一壁石山,四周陡然变得清凉,眼前蓦然出现一潭汪绿湖水,叫人心旷神怡,湖中央矗立着一座宝塔形状的楼台,紫瓦朱墙,下有一条“之”字竹桥浑然碧色,如同浮在湖面上,岸边生着几枚孤竹,不足丈高,却每一根都枝叶油亮,绿的喜人。
“咱们到了,余姑娘看,这就是太曦楼,是太书平日处理公务和休憩的地方。”
余舒跟着走上浮桥,低头看那清澈见底的湖水,恰好一群红白相间的鱼儿从桥欢快地游过,鱼鳞隐约泛着金光,似鲤非鲤,她连品种都叫不上,再看看那湖底沉淀的石头,五彩斑斓,色泽明目,仿佛每一颗都是精挑细选投下的。
风水宝地,余舒心里冒出这么个词,觉得用来形容这太曦楼,再适合不过。
走过竹桥,来到太曦楼脚下,余舒看到守门的只有一名身材高大的侍卫,不免多看两眼。
给余舒带路的官员却客客气气地朝那名侍卫行礼,道:“邵护卫,请禀明太书,下官将新岁的算魁带到了。”
“嗯,你们稍等。”那不苟言笑的侍卫目光带着几分审视打量了余舒一眼,才转身入内。
不一会儿,便走出来传话:“余姑娘请进。”
余舒朝带她来的官员道了谢,便走进楼中。
门内一排画屏挡住视线,地上铺着光可鉴人的玉石板,低头就能看到自己的脸,让人有些无处遁形的错觉,余舒扭头看看那侍卫没有跟她进来,便挠挠头,大着胆子绕过那些屏风。
眼前豁然开朗,宽敞的大殿上,东西两面都是窗棂,余舒左顾右盼,余光一跃,猛地转过头,就见北首一方雕栏台阶,阶上一张玉华宝椅,椅上一个端方人影,紫袍玉冠,袖摆及地,正言笑浅浅地望着她:
“又见姑娘了。”
余舒自知冒失,赶紧躬身见礼:“学生余舒拜见大提点。”
司天监的官员尊称大提点为“太书”,是喻“极大能”者,而余舒并非司天监下属,所以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当朝“隐相”,还是要以官位敬称之。
“无需拘谨,你既能在大衍试摘得一魁,便是易中人上人,随意一些,姑娘且坐。”
说是随意,余舒哪敢真不客气,答谢后才在两旁找了把交椅规规矩矩地坐下,侧目看到手边茶几上放着一盏放凉的茶,于是推测之前有谁来过。
“你来之前,太史书苑的韩老先生来找我兴师问罪,”大提点一句话便叫余舒集中起注意力,“这位老算子,论辈分还算是我师长,年纪大了,脾气也大。非要讨要你算术一科的卷子,看看他悉心教导的两名弟子是哪里不如你,才被你夺去魁首,如若不能让他心服,他便要为弟子讨个公道。”
余舒的精神瞬间绷直了,就怕到嘴边的鸭子飞了。
大提点有趣地看着余舒的反应,问道:“余姑娘自己可否知道,同为三甲,都是算无遗漏,你为何越过韩老先生的两名高徒,位居榜首呢?”
余舒直直站起来,这会儿可不是装傻充愣的时候,她认真思索了片刻,声音响亮地答道:“学生猜测,是不是我有些题目,给了多种解法,所以才能稳胜过他们。”
闻言,大提点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有些欣赏地望着余舒,缓缓道:“不错,大衍考官,包括我在内,虽不是人人都有先人易子之能为,然而昔年至少是两榜三甲出身的大易师,怎会错判了卷子,你既然能够高居榜首,必有过人之处,我于是回绝了韩老先生,没有破例将你的卷子拿给他观看。”
余舒听到这里,刚提起的心才又落回去,心知这个算子是跑不了了,谁知大提点下面一句话,就让她胃疼了。
“韩老先生心中不服,日后定然会寻机会为难你,但他年长位高,你自己多担待一些。”大提点还算好心地提醒她。
余舒郁闷,她算子还没当上呢,就先得罪了一个老的,这叫什么事儿。
脸上不能表现出不满,余舒恭敬称是,正想着大提点会怎么考校她,好确认她的能力,放心授印给她,就见宝座上的人朝她轻挥衣袖:
“行了,你去吧,出了太曦楼,会有人带你去领手册印章。”
余舒椅子还没坐热,就被告知可以走人了,这让上一次来司天监回笔,足足被任奇鸣“审问”了半个时辰的她一时有点儿接受不良。
大提点看她站着不动,就问:“余姑娘还有事?”
余舒晃晃脑袋,朝他躬身拜了拜,就要听话退出去,走没几步,又忽然记起一件事,回过头,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那个...敢问大提点,我现今已是两榜三甲的算子了,您能否推荐我进太史书苑修学?”
想当初纪星璇十三岁就考上易师,一榜就能进太史书苑,虽是天才不假,但多少凭了她祖父纪怀山的官势。自己这个货真价实的算子,怎么不得有资格被特招进去吧?
大提点抖眉一笑,若有所思地扫了她一眼,对于她这个额外的要求,没有多追究什么,只是轻轻颔首,道:
“你且放心离去,明日我会修书一封,后天你直接拿着名帖到太史书苑入学即可。”
余舒捡着个便宜,赶紧道谢,生怕对方后悔,快步离开了太曦楼。
她要赶紧办完正事,好去见一面刘昙,让他不要浪费了那个进学的宝贵名额,空出来转让给文少安那小子,总算卖个人情,不浪费了资源。
第三百七十七章 积善缘
大衍六科,算学独立之外,登榜方能晋位大算师,三甲之中魁首为算子。
虽然大衍试三年一行,但不是每次春榜都有算子诞生,历史上就曾经出现过连续十年没有新算子出现的荒凉景象。
似余舒这般十多岁年纪的女算魁,大衍开试以来更是凤毛麟角,几乎没有过。
于是不过一天的工夫,整个司天监就到处传遍了今年出了一位女算子。
余舒被引路官带到司印局,每到大衍放榜之后,司印局总是异常忙碌,空间不大的堂室里挤了十几个人。
一经介绍,她立即就被在场办事的官员们“围观”了。
被人当猩猩一样观摩,余舒心里好笑,同这些人一一见礼问好后,才跟着主事官进了后院,她这无意之举,倒是给在场这些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余姑娘在此稍后,待我去取印胎和花册。”
余舒上回来选易师私印时候没有见到这位主事官,心存疑惑,于是叫住他问道:
“这位大人,我前不久才刻了易师印章,如今又来领印,不知有没有相干?”
主事官笑笑和她解释:“不妨碍,姑娘之前领的私印,是代表了正经易师的身份。而通过大衍的算师们都是要另外刻章的,您这算子又比寻常易师高上四个等级,不能与之前印章混淆一谈。”
余舒追问道:“这怎么就高出四个等级,还请赐教。”
主事官不嫌她事多,耐性子和她讲明:“大衍放榜,考生凡能登榜的,由司天监分为九等入册。这第九等,也是最次一等,为一榜易师。后面依次是一榜三甲、一榜魁首。到了两榜,是个分水岭,往上就不多见了——六等是两榜大易师,五等是两榜三甲大易师,四等是姑娘这两榜三甲的算子。”
听到她要比纪星璇的两榜三甲大易师还高一个等级,余舒顿时就乐了,感兴趣道:
“那再上头呢,还有三个等级是什么。”
主事官摇摇头,感叹:“这一二三等,就几乎不见了。三等的两榜魁首,二十年不见一人。二等的三榜三甲大易师,三十年不见一人。一等的三榜三甲算子,五十年不见一人。”
“咦?不是还有三榜三甲为魁首的易子吗?”余舒困惑。
“易子大能啊,”主事官面有崇敬,朝余舒翘起一根拇指:“那是超品,不在九等之列。”
“哦,”余舒面上还是有些疑虑。
主事官道:“姑娘肯定是在想,为何这九等当中,没有四榜三甲,五榜三甲,乃至六榜三甲。”
余舒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正是,那为何啊?”
那主事官笑眯眯地摇摇头:“这就是祖制上的条文了,下官也说不清楚,大衍开试以来,都是这么照办的,反正没有出现过四榜三甲的奇人。”
“...如此,受教了。”余舒要向这名主事官揖手答谢,对方却侧身躲过去,朝她摆手道:
“算子使不得,下官是从六品的职官,未及五品,按照咱们司天监的规矩,受不得你大礼。再多嘴提醒姑娘一句,往后凡见到五品以下官员,或是等级不如你的大易师,通通不需加拜,对方若有官衔,也就罢了,若无官衔,还需要向你行礼呢。”
余舒扬起眉毛,听这话心情一爽,只因总算摆脱见了谁都要先矮上半截的小人物命运,往后更多日子都可以抬头做人了。
谈完等级问题,主事官小离了片刻去取印册,不多时抱了三只锦盒回来,还有一本薄薄的花册。
“姑娘先选印,印底可以用自己的手笔,还可以请这花册上有名在录的书法大师。”
锦盒中放着三枚银胎,都是半成品,论成色要比她上次和文少安一起挑选的那一柜子好太多了,单个拿出去卖都是珍品。
一枚两指粗细的田黄石,一枚鲜艳欲滴的玛瑙玉,还有一枚动物角骨制成的料子,色泽莹白,入手却暖丝丝的,十分稀罕。
主事官看余舒拿着最后一块角料爱不释手,便笑道:“姑娘真有眼力,这一块乃是外邦进贡的宝象牙,据说是从一头末寿的象王口中拔取,被当地的喇嘛祭拜百日,本身已是宝物。圣上让人分成几块,其中就有一块赏给了太书,太书又请大师琢磨成两枚印胎,一枚赠送出去,余下的这一枚就命人收在印局了。”
余舒原本还犹豫要不要取这块象牙,因为易学中有一说法,似象牙这种从凶兽身上取得的爪牙,不易佩带在人身上,不然会招惹血光,但听了主事官的推荐,又舍不得放下,最后还是决定相信眼缘。
“那就这个吧。”
余舒接着翻看了花名册,请主事官参谋,决定请一位老书法家的笔墨。
***
等余舒从司天监出来,已经是晌午了,她先回家吃午饭,等下午太阳落山时,才出门去往刘昙别馆。
余舒来的正好,刘昙的轿子刚刚到了门前,一起的还有贺兰愁。
刘昙这么快见到余舒有些意外,请她入内说话。
在轩厅坐下,上了茶,余舒才开口道明来意,话是这么说的:
“不瞒殿下,奇术放榜之后,我在别馆门外曾见到过文香郎。听他口风,似乎十分向往太史书苑,却苦求无门,奈何殿下的名额已经先行给了我,我便没有谦虚让他。今日我面见大提点时,有幸又得了一个入学的名额,所以敢请殿下,将之前那个名额,让与文香郎吧。”
刘昙在这一次双阳会上大获全胜,觅得了双魁三甲,按道理说,就算余舒不要这个入学的名额,也要先紧着另外一名风水魁首,轮不到文少安。
可理不是这么论的,首先这个名额,是刘昙已经许诺给余舒的,现在又是她让出去的,她既为文少安说话,刘昙不得不考虑。
贺兰愁看看刘昙脸色,出声问道:“算子这样为文香郎打算,看来之前有过交情?”
余舒点点头,并不隐瞒他们:“文兄还在培人馆埋没时,我便认识,交情不深,却也是相助过的。”
余舒是个感念之人,当时文少安为她解了湘王一个“愁”字,才叫她最后从中看破端倪,判出是非,所以她这一次才会多管闲事。
言已至此,刘昙还有什么好不答应的:
“既然如此,莲房高义,小王会尽快安排文香郎入太史书苑。”
自从昨日,刘昙便自然而然地改口直呼余舒为“莲房”,将此为雅号,亲近了一层。
余舒喜地站起来,朝刘昙鞠躬:“那我就代文香郎谢过殿下了。”
刘昙乐意卖个人情给余舒,想了想又道:“文香郎眼下暂居在城北千鹤楼,莲房可以先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免得他四处奔波,徒劳无功。”
余舒又一次暗叹刘昙会做人,点点头,便告辞离去了。
***
余舒做事不喜欢往后拖拉,出了别馆,虽然时间不早,但还是赶去了千鹤楼。
再者有了马车,去哪儿都方便,不怕晚归走夜路。
余舒在千鹤楼前柜台上打听到文少安住房,进了后院上二楼敲门:
“文兄,文兄可在?”
余舒看见窗子里亮着灯,喊了好几声才有人应门。
“谁。”文少安皱着一副眉头,开门见是余舒,愣了下,想必是听说了她算科夺魁的消息,脸色有些怪异,留着门转身进屋,倒没有拒之门外。
余舒闻到一丝酒气,猜测他正为进不去太史书苑而头疼,就没在意他这个八等在她这四等面前失礼,笑眯眯地跟了进去,看到桌上摆有酒菜,一面暗道他现在日子过的不错,一面没话找话:
“我是否来的不是时候,打扰文兄吃饭。”
文少安看她一眼,语气僵硬:“你来何事?”
余舒在他对面坐下,心想着逗他一逗,便明知故问道:“你是不是正在为如何进太史书苑发愁?”
“...不关你的事。”文少安几日碰壁,提起此事,便拉下脸。
余舒笑看他臭脸,道:“如何不关我的事,我若说我今日来访,就是为了帮你解困,你可相信?”
文少安闻言立即坐直了身体,半信半疑地盯着余舒:“你这是什么意思?”
余舒见他紧张,便不再坏心,正色道:“我今日面前大提点,另行讨要了一个入学名额,来这里之前我去拜见九皇子,已将那个多出的名额让给你了,九皇子答应,这几日就安排你到太史书苑进修。”
文少安错愕了一瞬,下一刻便撞倒了椅子,站起身道:“此话当真!?”
余舒点点头:“哄你作甚。”
文少安顿时惊喜于言表,面上愁云一扫,搓着手掌来回走动,那兴奋的样子好像又中了一回三甲似的,说话都不利索了:
“这、这...多谢余姑娘,之前多有得罪,请你包涵。”
余舒大咧咧地摆手道:“客气的话不用多说,你打算如何谢我吧。”
本是一句玩笑,谁知文少安当真,一脸正经道:“日后姑娘若有用处,但凭差遣。”
余舒本就无意挟恩求报,听到他的承诺,过眼一笑,并不当真,谁知许久之后,今日结下善缘,到底有了善报。
第三百七十八章 薛睿留人
(各位客官,你们点的加更到了,小粉红在哪里呀?)
昨日被大提点亲自接见,余舒这个女算子之名总算坐实了,今天一早,裴敬就来和赵慧夫妇商量如何给余舒摆酒宴庆贺之事。
裴敬的意思,至少要摆够五十桌好席,那才够气派,配得上余舒如今的身份,可是赵慧家里就这么大的地方,别说是五十桌,就连十桌都嫌挤的慌。
余舒起晚了,伸着懒腰走进饭厅,听到他们讨论,便打哈哈道:“用不着那么铺张,家里能摆几桌就摆几桌,我就几个朋友要请,摆多了也坐不够啊。”
赵慧这个妇人先不答应:“怎么叫铺张,这街坊四邻不要请的吗,人越多越热闹,就越是喜庆,几桌酒席岂不寒酸,让人笑话。”
裴敬也吹胡子接腔:“想当年,你舅舅我考上大算师,家里头足足摆了五十桌水席,吃了一天一夜才休。你不要害怕酒宴铺张落人话柄,谁家有这样大喜事都要如此,这是常情,天上神仙都管不得。”
被两人一起瞪,余舒挠挠头,干脆和贺芳芝一样老实坐着,不发表意见。
可是裴敬和赵慧不放过她,三句话就要问她一句,还不能不答,搅的余舒头疼,后悔没有一觉睡到中午。
最后经过激烈的讨论,裴敬和赵慧想出法子,既然家里不够大,那就包一间排场足够的酒楼,到那一天在外头请客。
刚好这个时候,下人禀报说是薛睿来了,余舒借机溜走,到前头去见客。
一见到薛睿,余舒就向他抱怨:“我娘和裴舅舅吵吵了一早上,就为给我摆酒庆祝。”
薛睿心疼她一脸萎靡,就道:“这有何难的,将酒席摆在忘机楼就行了,多少客人都坐得住,给你腾出一整天,从早到晚摆流水席,吃多少都算是大哥的。”
“......”
“怎么不好吗?”
“当然好,傻子才觉得不好。”余舒直翻白眼,心说这个冤大头。
薛睿伸手轻戳她额头,“那你做什么鬼脸。”
余舒撇撇嘴,在椅子上坐下,道:“我怕沾了这么大的光,晚上睡觉做恶梦。”
薛睿失笑,忽然长叹一声,黯然道:“反正你要进太史书苑,我们之前订下的契约就不奏效了,不久之后你要离开忘机楼,这回就当是我给你践行吧。”
余舒乍一听薛睿这话,才想起来她之前和薛睿签有合约之事,说是留她在忘机楼管事三年,如果她顺利进入太史书苑,则合同作废,她不用再留下。
当时余舒********不想被这个“副业”套牢,这会儿听着薛睿说要给她践行,反倒不是滋味,就好像离开忘机楼,他们就要一拍两散似的,这种感觉她不喜欢。
坦白来说,她在忘机楼管事这两个月,日子过的不是不滋润,平日也就查查帐,半个月统计一回,费不了多少精神,掌柜的和侍婢都贴心,厨娘的手艺极合她胃口,真这么走掉,她还舍不得了。
薛睿看得出余舒的留恋,心中泛喜,却不出声挽留,等着她自己做决定。
余舒犹豫了一会儿,支支吾吾道:“要不、要不然...”
“要不然什么?”薛睿极有耐心地诱导。
“要不然我就不走了吧。”余舒说出来这句话,顿时浑身舒坦了,说到底她不想违背心意,乐意分出一份精力,留在忘机楼继续当她的大管事。
薛睿弯眼一笑,附了一声“好”,这才放下心事,在余舒对面坐下。
余舒眼珠子转了转,提议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之前签的死契也该改一改了。”
薛睿顺势点头:“是要改一改,你如今已是算子,能留在忘机楼帮我做事,我必不会亏待你,红利给你添做一成,每个月的薪金,你觉得换成多少合适?”
余舒赶紧摆手:“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要讨红利,我是想说,每个月帮你查查帐,要不了我多少精神,之前那契子就全当作废,红利和薪酬我都不要了,只是我每次到楼里,少不了吃喝茶饭,这些都算在公帐上就行。”
听她这毫不见外的话语,薛睿心底受用,却摇头不肯答应,抚了抚衣袖,突兀问道:
“阿舒,你可知为何大衍明明有六科,却唯独算科另成一局。”
余舒摇摇头,茫然道:“这有什么来由?”
薛睿点点头,道:“前朝之时,朝廷并无大衍试一说,只有文武举,这算学本来是归到科举之列。自我大安开国以后,安武帝圣训,我朝尊道兴易,易学成了太平砥柱,宁真皇后排除众议,劝武帝设立司天监,担当首任大提点,之后大衍开行,其一目的便是为司天监选官备用,一开始只有五科,算学并不在内。”
余舒被这段历史吸引,朝前探了探身子,一副好奇聆听的神情。
“在那之后五十年,熙宗即位,据说有一****做梦,九天玄女圣母娘娘托梦其中,言传算术乃为先天大易,要他将其纳入大衍,所以熙宗醒后,便命司天监改制,加算术一科,并成大衍六科。”
薛睿讲到此处,看了余舒一眼,才继续道:“然而这第六科,选举出来的人才,往往不只司天监有用,六部之中,工部、户部、兵部下司局,都有要用到算师的要害处,而司天监因为初时用人紧缺,就拿捏住大衍试乃为其选才这一初衷,多次不肯放人。于是百年之前,朝堂上争论不休,最后才成定论,双方各退一步,仍将算科独立于大衍,但不计算在易师之内,以便别处有需,仍能采用算科出身的士子。”
“哦,原来是这样啊。”余舒听完后,心里很有些想法。
薛睿这时候才言归正传:“虽然百年之后,时过境迁,司天监官员饱满,大衍试上的人才多流向各个地方,极少数才能出人头地跻身朝堂。但算学一科出来的士子,仍允在司天监外任职,这就更接近仕途。你有一份大好前程,又毫无身世背景,这京城多少世家和商会打听到你的消息,会不心动。”
余舒心说她这是成了香饽饽,抢手货,便有心情和薛睿开玩笑:
“大哥告诉我这些实话,就不怕我后悔留在忘机楼吗?”
薛睿不慌不忙,一脸温和地看着她:“你去了别处,不见得好处比我给你多,好处多的地方,不见的比我给你自由,自由的地方,却没有一个人似我这般真心对你好。”
这一席话,言之肺腑,余舒听在耳中,好似泡在一池温泉里,从头到脚地舒服,隐隐约约有一股热气往上冒,耳朵发红,眼睛发烫。
“大哥...”余舒吸吸鼻子,轻轻喊了一声,当中掺杂了一丝别样的感情,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薛睿看着余舒难得的女子情态,十分满足,并不出声。
两人就这么静坐,一直到余舒平复了情绪,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道:
“能帮你的忙,我乐意呢,你要再给我算什么钱不钱的,就是看不起人,那我可要生气了。”
薛睿沉吟,道:“那好,我不与你算钱,你也不要和我计较,你的庆贺酒宴就摆在忘机楼,说定不改了。”
余舒不做那蛮缠之态,爽朗一笑:“好,就这么定了。”
两人各自如愿,皆大欢喜,薛睿又同余舒聊了一阵子,才离去,他中午尚有酒宴要赴,不能留下吃饭。
薛睿走后,余舒就将在忘机楼摆酒的决定告诉了裴敬和赵慧夫妇,怕长辈们多虑,就没言明是薛睿买单,只交待清楚她之前一直在这家酒楼做账的事。
裴敬虽然知道忘机楼这家新开的酒楼菜金昂贵,但他家底丰厚,进京之后又发了一笔横财,不怕给余舒撑不起腰,殊不知请客的事已经被薛睿包揽下了,根本不用他考虑耗费的问题。
于是就敲定了宴席之事,就差余舒自己挑选一个好日子,准备请帖了。
***
上午薛睿来过,到了下午,刘昙就派了身边的一名总管到余舒家里。
总管见面就道明来意:“殿下为答谢余算子在双阳会上助力,就让小人在这京城挑了几所小院子,请您选一处喜欢的。”
说罢掏出红单递给余舒,上头写明了各个宅屋的地段和大小。
余舒一开始有些受宠若惊,前两次刘昙都送了礼,每一回都分量十足,这次更是大手笔,竟要送房子给她。
但转念一想她对刘昙的帮助,收他一座房子倒也没什么。
于是接过红单过目,谁知一看,手就软了——这哪里是小院子,分明是大宅子好不好!
最小的一座也有三进三出,抵的上两个她家现在住的院子。
且这几座大宅地段都是在城北,位置很好,价值又翻了几倍。
“这...”收,还是不收,余舒迟疑。
那位总管也是个明白人,看看余舒脸色,笑呵呵劝说道:“姑娘要是拿不定主意,不妨寻个空当,亲眼去看看宅子,先要您喜欢了,才能决定不是。”
余舒干咳两声,假作正经,点头道:“极是,那明日便去看看吧。”
无功不受禄,她帮刘昙克了宁王,在双阳会上扭转局势,这些都不是能拿银子来衡量的,收他一座大宅子怎么了,她心虚个屁!
第三百七十九章 翻脸
一晃眼算科放榜三天过去了,余舒这天上午抽空带着余小修,到城北去相看刘昙有意赠她的那几座宅子。
“姐,人家真要送房子给你啊?”余小修坐在自家马车上,趴在稀罕的玻璃窗子边向外看,一面扭头不大确认地问余舒。
“这还能有假,”余舒摆弄着茶几上的那一套瓷器,出门前让芸豆沏了茶,这还是老早以前薛睿送她的花茶叶子,味道十分清香。
余小修搔搔头,支支吾吾道:“那咱们以后搬了新房子,能不能将娘接过去一起住。”
余舒微不可觉地皱了下眉头,想起来翠姨娘那股子刁钻劲儿,就烦得慌,于是就和余小修说道理:
“娘毕竟是从纪家逃跑出来的,怎么不得避上个三两年的风头。姐姐现在是算子了,家里日后常有人登门拜访,来来往往,难免碎嘴闲话,传出去名声不好,你若是想她,时常去看一看她,再不然上娘那里住上几天,都是可以的。”
不怪余舒离间他们母子,翠姨娘就是个不安生的,真住到一个屋檐下,指不定搅得家里鸡飞狗跳,余小修正在定性的年纪,有这样的生母拖后腿,一个不小心就长歪了,到时候余舒哭都来不及,还不如现在狠狠心。
“嗯,我懂得了。”余小修极懂事,心里揣测和翠姨娘住在一起会对余舒有影响,虽然有点失望,但是不想给余舒找麻烦。
余舒一个上午看了三座宅子,当中最大的,要数一座临近春澜河的五进大院儿,前前后后屋子加起来有几十间,还带着一个大花园。
不过余舒最入眼的,却是另外一座小一点的,四进三门的宅子,有南北跨院,里头两个小花园,小桥流水池塘花草一样不缺,风水也比另外两处平顺,算是一处福祉了。
余舒问余小修喜欢哪一座,这孩子早就被几间大宅子晃蒙了眼,哪里说得出好坏。
最后还是刘昙派来的总管说了一句话,让余舒拍板决定——
“算子别嫌小的多嘴,河边上那宅子大是大了,不过周围邻居多是闲置,缺了人气儿。这座四进的宅子就不一样了,东邻是文华阁的宋学士府上,街口第一家住的是刑部李侍郎,邻里间平日走动走动,多少是个人脉了。”
“好,那就这里吧。”
刘昙的人办事麻利,将地契转交给余舒,双方又写了个明契,按上刘昙的私印,很快余舒名底下就多了一座大宅。
不过这院子里头多半是空的,现成的家具不多,想要搬进去,还要整理添置一番。
***
余舒看房子回来,顺路就去了公主府。
她考上算子这些天,都没见景尘上门找过她,之前她事多没有在意,昨晚上仔细想想,心里就不痛快了。
她发生这么大的喜事,身边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不表示的,就连不能出门的夏明明都托人送了一封厚厚的信到忘机楼给她,景尘这个生死之交,却动静全无,好像压根不关心她似的。
她进来就是要来看看,景尘到底在忙些个什么,单是照顾那小师妹,也不至于抽不出空派人去她家里道个喜吧。
余舒和余小修在公主府门前下的马车,守门的侍卫里有一个认识余舒,见到她,便迎了上来。
“余姑娘。”
“你们公子在府上吗?”
“公子不久前才出门去。”
“可知道上哪儿了?”
“这就不清楚了。”
余舒扑了个空,悻悻地拉着余小修回到马车上,让刘忠赶回家。
余小修看着余舒脸色不好,心里难免多想:以前他们和景大哥住在一起,同吃同喝,就好像一家人一样,可自打景大哥恢复记忆,成了皇亲贵戚,就很少同他们来往了,最近一个月,更是连他们家都不去了。
余小修不知道这当中发生什么事情,但是替他姐姐觉得不值,毕竟当初余舒对景尘的不离不弃,余小修都一路看着,他年纪虽小,不懂****什么,可也觉得人应该知恩图报,于是便对景尘生出些许不满,乃至于认为他忘恩负义了。
“姐,”余小修往余舒身边靠了靠,扯住她衣袖安慰道:“景大哥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咱们是老百姓,他是皇亲贵族,亲近不来的,他不来找你就算了,咱们不必巴结他。”
闻言,余舒哭笑不得,伸手弹了弹余小修脑门,教训道:
“胡说八道,谁巴结谁了,你景大哥身份是显贵,但你姐也不是吃干饭的,用得着巴结人吗?你之前不是和景尘关系挺好的吗,怎么几天不见他,就疏远起来了?”
余小修嘀咕道:“哪里是几天,都有一个月了。”
余舒生硬地说:“一个月怎么了,天天见面的不见的关系就好,你在书院读书,夫子没教过‘君子之交淡如水’吗?”
余小修不服气道:“那薛大哥就常来咱们家,也不见得你们关系不好呀?”
“......”余舒竟被余小修堵了个哑口无言,本想为景尘说几句公道话,倒把自己给绕进去了,面子上下不来,于是拉下脸,没好气对余小修道:
“你这孩子,我说秃你对瞎,我说茄子你对黄瓜,谁教你跟姐姐顶嘴的?”
余小修没想到余舒会为几句话就凶他,张张嘴巴,想辩解又怕惹余舒生气,于是委屈地扭过头,不再说话。
姐弟俩就这么僵持一路,回到家。
马车刚一停下,余小修就先推车门跳下去,余舒板着脸下车,一扭头瞧见停在路对面的双马车架,愣了下,余小修也看见那辆车,咬咬嘴唇,低头跑进院子,从客厅门前经过时,任凭里面有人唤他,却假作没听到,连头都没回。
余舒心情复杂地走到客厅门口,看到坐在椅子上喝茶的景尘,干巴巴地打招呼:
“什么时候过来的?”
景尘微微一笑,举举手中杯子:“刚喝了两杯茶。”
余舒在他一旁坐下,扭头看着他那张无欲无求的脸,突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之前上公主府去找他时候准备好要说的话,偏偏见到人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景尘却先开口了,“听重云说你在大衍试上夺魁,如今已是算子了,恭喜。”
余舒笑容有些牵强,道:“都好几天了,你才知道啊。”
她自以为的大喜事,在景尘眼中,想来不过虚名一场,没什么好高兴的吧。
景尘面有一丝愧疚:“我前几日在太医院研究药方,昨日才出宫。”
研究什么药方,余舒不用问,也知道是为了水筠,看着曾经让她掏心挖肺的男人如今为了旁的女子鞠躬尽瘁,对她却不闻不问,余舒固然已经放下这段无疾而终的情感,仍有一丝难过。
余舒不想装模作样地去关心水筠的伤势,就跳过这个话题,问道:“对了,那把剑你好好收起来了吗?”
景尘点点头。
“那就好,过阵子我就找把仿冒的给你送过去。”
“不急,我这些日子都没有空闲练剑了,没人会发现端倪。”景尘将手中茶杯放到一旁,有些无奈地看着余舒道:
“我分身无暇,一直没能给你讲解《浑天卜录》,你背到哪里了?”
“上篇已经快记完了。”那两本手抄,余舒倒是每天晚上都会翻一翻,她记性尚可,差不多背有三分之一了。
景尘思索片刻,道:“你若今后不忙,不妨到公主府来,我每日给水筠换过药,便给你讲解半个时辰。”
余舒一听要和水筠搭上边儿,想也不想便摇头:“不行,九皇子没有和你说起过吗,我就要到太史书苑修学去了,哪能天天往公主府跑,再等等吧。”
怀贤真人的《浑天卜录》并不十分难懂,余舒每次自学,多少能有一点心得,就连那个星盘,书上都有讲解,正如水筠当日在闹市茶楼中告诉她的,可以自行参悟,就是进度慢了许多。
余舒无意求学,景尘也不勉强,把手伸进袖中,摸索出一只手心大小的香囊递给她。
余舒狐疑接过去,刚到手里,摸着那圆滚滚的鼓起,就猜到是什么了。
“黄霜石?”
“嗯,你收着吧,本来就该是你的。”
余舒拿着失而复得黄霜石,却没多少喜悦,反而觉得讽刺。
只因当初她自知杀身之祸,向景尘借用这宝贝石头保命,却被他告知水筠拿了,不能给她。现在一切都风平浪静了,她已用不着它,他才来说黄霜石应该是她的。
对于景尘恢复记忆后的种种变化,余舒不是没有伤心和恼怒过,然而一直忍着忍着,不想发作,今天见到黄霜石,又记起水筠对她的算计,罔顾她生死的可恶,心里的火一把就烧起来了。
偏偏景尘被蒙在鼓里,这个时候又说了两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水筠知晓我早将黄霜石赠予你,上次无奈借用,十分愧疚。她让我向你道歉,叫我务必将它归还与你。”
“哈!”余舒一声冷笑,突然翻脸:
“你师妹用过的东西,我可不敢收,不然哪天没了小命,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宝贝你还是拿回去吧。”
说着便将那香囊掷到景尘怀里,起身往外走,一边沉声高喊:“送客!”
景尘被余舒的冷言冷语弄了个懵,神情茫然地接住从胸口垂落的香囊,有些急促地叫住余舒:
“小鱼,你这是何故?我听不懂。”
余舒走到门口,转过头,讽笑一声:“听不懂就回去找你师妹,问问她做了什么好事吧。”
这水筠明明是只狐狸,偏要和她装兔子,三番两次捋她的虎须,真当她是没牙的猫么!
第三百八十章 斩情丝
溯嬅阁,麓月长公主生前所爱居所,水筠自从四肢重伤后,便一直住在这里疗伤。
景尘从余舒那里回来,健步如飞地进到阁楼中,水筠正侧卧在床畔,由两名宫娥小心翼翼地搀扶喂水,突见出府没多时的景尘一阵风似地回来,便不解询问道:
“师兄不是去找余姑娘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景尘径自走到床边,面沉如水,不答反问:“你出事那一天去找小鱼,是不是有意?”
见到过余舒的愤怒,景尘回来时想了一路,为何余舒会对水筠心存怨怼,言行防备,两人明明没有多少交集,真算起来,也就只有她们在闹市茶馆被迷晕带走那一回。
景尘知道水筠这一次下山是为历死劫,然而他道行不及几位师长,只能勉强算出水筠大难临头,却不知她历劫之日。偏偏如此巧合,那一天水筠帮他去给余舒送手抄和星盘,两人就一起出了事。
景尘之前并未怀疑过水筠,一来水筠四肢皆伤,残废了双腿,他急于为她医治,就没有多想,二来是余舒甘愿做了吃黄连的哑巴,没有向他泄露半分,他便蒙在鼓里,今日才有所察觉。
水筠被景尘质问,面上一丝心虚也无,不慌不忙地让宫娥扶着她靠在床头:“你们先出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我要和师兄说些私事,不经传唤,不许人上来。”
“是。”
待宫娥们退下,她才朝景尘无谓一笑,道:“师兄的意思,是怀疑我早知那一天会遇害,所以有意拉上余姑娘一起赴险?”
景尘并不觉得这样当面质问水筠有何尴尬,点点头,竟然坦言道:“我是怀疑你。”
见他这样直接,水筠轻叹一声,苦笑道:“是不是余姑娘和你说了什么?”
景尘道:“她并未多说,只是让我回来问你。”
水筠垂下头,双肩无力地靠在枕头上,过了一会儿,幽幽出声:“不错,我是有意为之。”
景尘素来平和的双眼陡然一利,沉声道:“为何?”
这是景尘一路都想不通的,他知道余舒为人,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一人仗”,能让她那么生气以至于对他发火,必然是水筠先做什么惹到了她,他是猜测水筠有意在历劫那一日拉上余舒赴险,却想不通师妹为何要陷害他来之不易的朋友。
“师兄问我为何,怎么不先问问自己呢,”水筠缓缓抬头,深深看着景尘,目光带着几许责备,似有隐忍,最后不得不说:
“师兄难道忘记,你下山入世是为什么?师伯和我爹,还有几位长老,当年为护你性命,如今命悬在你一人身上,所剩不过三年光阴。你却坠入红尘,为一女子着迷,几欲动摇道心,危及这些为你舍命的长辈!我眼睁睁看你误入歧途,如何能够坐视不理,你既要问,我便实话说——我就是故意拉着她一起赴险,拼着伤天理损阴德,若能让她殒命于我的死劫里,也要断了这条祸根!”
若要余舒听到这一席话,一定傻眼,这个说法,和当天她来探病时候,水筠告诉她的完全不同!
很显然的,水筠现在吐露的,才是她拉余舒下水的真正目的,原来并非是为了逃过死劫,而是真的想要余舒的性命!
面对水筠的义正言辞,一番大义情理铺面压下,景尘双眸飞快地黯下,利光不再,此刻全被内疚遮盖。
纵然水筠的指责有妄断之处,他却无法辩驳,因为他确确实实曾在失忆之时为一个女子动心,不记得师父下山之前的警告与叮嘱,险些祸害了那些对他恩重于山的师门长辈。
并且他明知余舒对他的道心有碍,却不舍斩断与她缘分,自以为一日道心不移,便一日不会有害。
谁知却仍是给她带去灾祸。
他有愧于师长,有愧于她。
“呵,”水筠苦笑一声,看着沉默不语的景尘,自嘲道:“余姑娘尚且没有受到伤害,能跑能跳,活的无比自在,便能哄得你为她找我兴师问罪。师兄,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十多年的情分,难道还比不过你认识一个女子短短一年吗?好,便是我比不过,那几位师伯和我爹爹呢?他们自幼疼爱你,为你费尽苦心,你难道也不顾了吗?”
景尘心地纯粹,生无杂念,或喜或怒都是平淡如水,鲜少会有被情绪左右之时,可这个时候,他却分不清自己是应该秉持本心,维护余舒,还是应该心怀愧疚,谅解水筠。
景尘神情一派茫然。
师门长辈于他有保命之恩和养育之恩,师妹和他有同门之谊,兄妹之义;然余舒对他却有救命之恩,生死之交,昔日承诺,岂可违背。
两择难,两者皆重,取义必先舍情,他又该如何取舍?
“...”水筠看到景尘这样挣扎,心有不忍,可是这时候不逼他做个选择,将来他更难割舍。
“师兄,掌门曾有教诲,人心是最难左右的,所以我们修道之人,才要先修心,你固然天生灵根,道行远胜同门师兄妹,可你也是肉身凡胎之人,总有迷失心性之时,你不要以为你不动道心,就危及不了师伯他们的性命,真等到那一日,为时已晚,不如你趁早和那余姑娘断绝来往,我才能放心,不然的话——”
水筠突然沉下脸,清秀的眉目间乍现了一股绝然:
“我便帮你斩断这祸根。”
“不可!”景尘如梦惊醒,厉喝一声,眼中迷茫未褪,却下意识地对水筠冷起脸,低声警告:
“你若伤她,便是同门兄妹,我亦不会饶过。”
水筠看到这样从未见过的景尘,嘴角发苦,昔日一缕少女懵懂情怀,早在清楚景尘的身世后,便知无望,纵使放弃,却也不堪被他埋没,思及此处,心底忽而冰冷起来,目光闪动,软软垂下螓首,轻声仿若自语:
“呵呵,莫要以为我四肢不能动弹,便不能奈何她,我是比不过师兄有灵根慧胎,可我幸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能洞悉人之命运,没有告诉师兄,我之前用玄铁方书为余姑娘卜过一卦,看破她一个大秘密,如若我泄露出去,她不死也难。是要她好好活着,安于世间,还是要她死于非命,师兄,全凭你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