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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万事如易txt下载     万事如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八十一章 你们俩感情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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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舒歪在床头上,鞋袜未褪,手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金宝柔软的背毛,金宝察觉她心情不好,安安分分地趴在她手掌底下,两只前爪垫着小脑袋,胡须一翘一翘。

    晌午把景尘赶走,余舒吃午饭都没胃口,想着景尘和水筠的事,就这么躺了一个下午。

    敲门声响起,第一遍余舒没搭理,等到门外传来余小修闷哼哼的声音,余舒才恍然回神,收回思绪,道:

    “是小修啊,进来吧。”

    余小修进门之后先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余舒,才背着双手,靠门站直,两脚并拢,摆出一副认错的样子低头说:

    “姐,上午是我不对,不该说景大哥的不是,不该同你顶嘴,你生气了可以骂我揍我,别生闷气不吃饭,行么?”

    最后一句,余小修微微抬头看向余舒,小眼神里挂着乞求,顿时就叫余舒心软了,本来就不是在生他的气,哪里舍得他自责。

    于是她抬手朝他招招:“过来。”

    这么手一摆,余小修便乖乖走过去,半点不闹别扭,被余舒拉着坐在床边,将碍事的金宝赶到一旁,捏捏余小修比她还细的手腕,温声道:

    “是姐姐不好,不该冲你发脾气,小修这么懂事,姐心疼你都来不及,怎会骂你打你。”

    她语气一软,余小修便知雨过天晴,顿时那点委屈又冒出来,拉着余舒的手晃了晃:

    “我不是真想和你顶嘴,就是看不惯你对景大哥那么好——比对我都好,他现在却远着咱们,你、你还因为他吵我。”

    余舒“噗”地一声笑了,心说这孩子还会发酸吃味,拧了拧他的脸蛋,焉定道:

    “景尘是景尘,他是我过命的朋友,只要不是他先对不起咱们,我就不能背弃他。可你是你,你是我这辈子独一个的亲弟弟,这世上再没人比咱们姐弟俩更亲的了,我就是骂你凶你,最后最疼的还是你,你记住了。”

    听到这保证,余小修眼圈立即就红了,使劲儿点了点头,将余舒今天的话,死记在心里——他们是血亲姐弟,没人亲得过他们。

    余小修这孩子,其实可怜的紧,不算翠姨娘贫乏的母爱,那就是个有人养没人疼的,加上之前那个“原装”的姐姐又好吃懒做不中用,被迫早熟。在纪家寄人篱下的那段日子,他被一群少爷小姐羞辱愚弄,随意打骂都是家常便饭,亲娘都不管,睁一眼闭一只眼。

    之后跟着余舒被撵出纪家,颠沛入京,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好日子,住大屋睡大床吃好穿好上学堂,有个人人羡慕的算子姐姐,他心里还总不踏实,就怕这是一场美梦,哪一天醒过来,还是在纪家的大杂院里,做他的可怜虫。

    而余舒,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依托,他坚信只要有姐姐在的一天,他就不会做回那个任人欺凌的小男孩儿。

    余舒不知她有感而发的几句真心话,无意间祛除了余小修身上最后一层自卑感,住在他心底的那个可怜虫就这么消失无踪,剩下的真正是一个十三岁,对未来憧憬的青葱少年。

    姐弟两个闹了一场别扭,不到一天就和好如初。余舒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心情很快好转,看窗外天色尚未变暗,就让芸豆去告诉赵慧一声不留在家吃晚饭,领着余小修出门去了。

    “姐,咱们这会儿上哪儿?”

    “城北有一家大酒楼,我在那里帮你薛大哥管账,带你去见识见识,再找到你薛大哥,看他最近有没有空闲,找个好天气,带我们去郊外骑马,好不好?”

    余小修眼睛嗖地亮了,就差没举双手双脚说好。

    这倒不是余舒一时兴起,她早就想试试骑在马背上奔跑的感觉,乘风而驰,不知是何快意潇洒。

    ***

    却说薛睿在大理寺批阅完这几日的公文,出门时见到城西落日一片红霞,忽起了酒兴,便让老崔驾车到忘机楼去了。

    林福知道薛睿来,赶紧交待前头杂事给伙计,到后头去陪着,薛睿却不用他在跟前伺候,只让厨房烧了几样简单的下酒菜,换上一袭松散的白棉描松长衫,端到三楼天井上的露台,摆了一张躺椅,远眺斜阳,欣赏这百年都城落幕之态。

    正当惬意,却有人打扰,薛睿听到身后白玉珠帘响动,守在天井外的贵七出声阻拦:

    “小姐留步,这里不是待客之处,请到楼下吧。”

    “我乃息雯郡主,让开,我知道你们家大公子在面,我要见他。”

    “郡主息怒,小人有眼无珠...”

    薛睿坏了酒兴,放下屈起的左腿踩上鞋子,趁着贵七在外面拦人,整好衣裳,才端着半杯酒出声道:

    “是息雯,进来吧。”

    薛睿心道奇怪,他这郡主表妹在外人前一向端庄识体,怎会跑到他这里来端架子,听着一股火气,不知是遇着何事。

    就在他揣测之时,天井外的珠帘被人“哗”地一下拨开,眨眼息雯便绕到他面前,身上还穿着累赘的广袖霞帔,妆容精致,一看就是刚从贵女们的茶会上跑出来。

    薛睿看着一脸隐怒、眼眶发红的息雯,暗皱了下眉毛,遵循为人兄长的本分,坐直关心道:

    “郡主这是在哪儿受了委屈?”

    息雯攥着粉拳,咬咬嘴唇,压低声音质问道:“你要和瑞紫珠订亲?”

    薛睿这下真地皱了眉,摆手让贵七守着外面,反问道:“你从哪儿听说的。”

    之前祖父是同他提起过忠勇伯府的这门亲事不错,可一无媒二无聘,八字没有一撇,他的婚事牵连不小,在他点头之前,薛家是绝不会传出半点风声,然而息雯一个姑家表妹,又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息雯一看薛睿表情,就猜到确有其事,心底一沉,刚想发作,却发现薛睿比她还先冷下脸,心念一转,赶紧收敛了姿态,扁起嘴,声音可怜道:

    “公主姐姐才去世三年,尸骨未寒,你便急着结亲,忘却旧人,未免太没良心。我替姐姐不平,她死的好冤,替你们薛家的短命鬼抵了命,你要是背信弃义娶别的女子,我不认你这个表哥了。”

    薛睿冷眼等她说完,一语不发地捏紧了手中的杯子,那瓷烧的杯子不堪重负,毫无预兆“啪”地一声裂开,碎在他手心里。

    “呀!”息雯受了惊吓,捂起嘴,顺着他手里溢出的血,抬头便瞪见薛睿一脸寒霜,全无往日温文,似是完全变了个人。

    恰恰是他这般不爱生气的人真要发起脾气来,没几个人承受得住。

    “你记住了,”薛睿握着一手碎片,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敲到息雯耳朵里:

    “佟宁公主是失足坠楼身亡,和我三妹毫无干系。”

    息雯这才觉得怕了,哆哆嘴唇,脸色白白的,不敢不点头,哭着脸掏出帕子递上去,蹲下身子:“睿哥,你别生气,是我口不择言,都是她们乱说,我一时心急才说错话,其实我也不佟姐姐是三妹妹害死的,你、你快松手,别捏着这些。”

    薛睿绷着一张脸,举臂隔开息雯,甩手丢掉手里的碎片渣子,他是极懂得克制之人,不会任由脾气。

    正要打发息雯走人,薛睿就听到天井外面又有来人——

    “贵七啊,我大哥在里面吗?”

    “姑娘来了,这、这,公子正在见客,您不如先到下头等等?”

    薛睿听到余舒声音,便转身去看,这一分神,便被息雯拿帕子包住他手掌,握住他还在流血的手心。

    这天井外头的白玉珠帘又不是密不透风,余舒很容易看见里头人影,貌似是薛睿和一名女子,挑挑眉毛,心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嘴上答应,扭头做出要走的姿势,手却突然一指楼外,惊讶道:

    “快看大鸟!”

    这是烂招排行榜的前几名,但胜在好用,贵七刚扭过头,余舒便咧着嘴一猫腰钻进了帘子,站直一瞧天井上的情形,嘴咧到一半,卡在那里。

    薛睿的手还被息雯握着没反应过来,息雯红红的眼角尤挂着几点泪花,半蹲半跪在他面前,两人这模样,任谁看了都要误会,何况是余舒这个脑补能力十足的多心眼。

    “呃...”余舒自以为撞破什么“奸情”,是尴尬的不行,挠挠头,想撤退又觉得走的太直接,不够自然,便磕磕巴巴说了一句:

    “你们表兄妹感情真好。”

    息雯:“......”

    薛睿:“......”

    薛睿和息雯两人脑门上明显跳起一根青筋,不管前一刻气氛闹得有多僵硬,这会儿一致都对余舒牙痒痒起来。

    余舒撂下话就想开溜,可是哪有这么好走:

    “等等。”薛睿眼疾叫住她,是知道真叫她今天跑了,留下这个误会不解释清楚,回去她不定怎么编排他。

    让她编排几句倒是小事,可若叫她以为他是风流随意之人,对他的人品质疑,那岂不砸锅坏了事,天知道他要养熟这小白眼狼有多不容易。

第三百八十二章 你放心,我知道

    (加更,抓虫子)

    余舒本不情愿站住,可是余光瞟见薛睿推开息雯的手,露出被丝帕捂着的满是血红的手掌,便愣在那里,下一刻反应过来,人已经一蹦蹿了过去,挤开有些碍事的某个人,抓过薛睿的手腕,揭开那薄薄的帕子瞅见他掌心血肉模糊的样子,眉毛便忍不住打了个死结。

    不等薛睿说一声没事,黑着脸叫起外面的贵七,“快去请郎中,带上外伤的药!”

    薛睿被她的小手拉着,便觉得疼少了一半,又见她紧张的模样,脸色由阴转晴,道:

    “不碍事,只是些皮外伤,我房里有药,不必请郎中。”

    余舒臭着脸,将那条不知有没有细菌的帕子随手丢到地上,避开他受伤的左手,拖着薛睿的手臂:“那你还不快走,愣头愣脑作甚。”

    薛睿闻言也不生气,反而好脾气地笑笑,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由她扶着,转头看了一眼脸色青红交错的息雯,声音平静道:

    “郡主回去吧,我有伤在身,就不多送了。”

    余舒选择性失明,连个招呼都不和息雯打,是不想招惹上晦气,尽快找地方给薛睿消消毒包扎一番是要紧。

    但是息雯看薛睿和余舒两个一说一和就要走人,后者连个正眼都不瞧她,面子上就挂不住了。旧怨上脑,她可没忘记余舒在元宵节上害她失态之事,怎容她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息雯骄矜,她愿意在薛睿和刘炯面前扮乖巧,却不代表她需要掩饰本性,暗自冷笑,伸手拦住余舒去路:

    “余姑娘是不认得我吗,见到本郡主为何不行礼。”

    余舒一听这话,差点笑出声,这京都的小姐千金怎么都是这个德性,说不过斗不行就拿身份压你,要你行礼,好像以为这样就真的能打人脸似的,纪星璇是这样,息雯郡主也是这样,不就是弯弯腰问声好么,她只当是拜瘟神了。

    这要是以前,余舒没准就拜拜息雯,揭过去得了,可是她乍才金榜夺魁,两榜加身,十年不出的女算子,今年大衍试上有谁比她更风光得意?

    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余舒鸿运当头,好不容易等到时来运转,最是忌讳受辱受屈,哪里肯在这当口给一个小丫头触了霉头,拦了她的运道,别说是郡主,公主都不行!

    薛睿见息雯纠缠不放,心中不悦,刚要开口,就被余舒掐了手臂,轻推他一下,低声道:

    “大哥先回房去上药,我和郡主说几句。”

    薛睿见她偷偷朝自己眨眼,便不担心余舒吃亏,只可惜了不能被她扶回房里,点点头,转身从贵七拨开的帘子走了出去。

    余舒这才转过身,同息雯打起哈哈:

    “郡主说笑,我当然认得你,刚才不过是以为郡主贵人多忘事,记不得我,才省了问候。”

    息雯冷声道:“我怎会不认得你,余姑娘这样傲慢无礼之人,见过一回就难忘记。”

    余舒呵呵一声,“郡主认得我,那就好说了,刚才失礼,我这里补过了。”

    说罢,便懒洋洋地搭起手掌,随意朝息雯拱了两下子,别说鞠躬作揖,就连头都没低,这般敷衍了事,哪有丝毫恭敬,分明是在折辱人。

    息雯当即被她堵的脸红,无奈来的匆忙,没带侍卫,就一个侍婢等在楼下,连个支使的人都没有,只能气呼呼地道:

    “你好大的胆子,藐视皇族威仪,自己掌嘴!”

    余舒抬起手,摸了摸脸,当然不会傻到自己打自己,而是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敢问郡主,您是什么品级?”

    息雯横眉冷对:“哼,我乃正六品册封宗女。”

    “那就是了,”余舒朝息雯露出一口白牙,手指着自己,凑近她嬉皮笑脸道:

    “郡主既然认得我是谁,难道没有听说我乃今年大衍两榜三甲算子,大衍九等,我排第四,见到五品以下的朝廷命官都不用低头作揖,你一个六品宗女,毫无加封,又不是皇子公主,我用着给你行礼?你就算不会数数儿,五和六总该分的清吧?”

    息雯看着余舒厚颜无耻的样子,一口气堵在肺里,差点喘不上气,奈何她出身高贵,整天谈论风花雪月,口香舌净的,连句骂人的脏话都不会。

    余舒却是笑吟吟的,她就爱看这些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小妹妹们被她气的失色失态,有言道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她脸皮顶厚,****这些横的愣的以及不要命的。

    “公主慢走不送,我去看看我大哥怎么样了。”余舒见好就收,没打算真把息雯逼急了扑上来咬她,那就不好玩了。

    余舒要走,息雯总不能拽着不放,她毕竟是金枝玉叶,再是气怒,该有的教养还在,不会做那些抓脸揪头发的泼事,但是狠话还是要放一放的:

    “看在睿哥的面子上,我不与你这粗俗之人计较,再有下一次你敢冒犯我,我定要你好看。”

    余舒听着身后息雯不痛不痒地威胁,撇撇嘴,心说还不知是谁看谁的面子呢。

    余舒前脚离开天井露台,息雯后脚就揣着一肚子气走了,不是她不想关心薛睿的伤势,可是她更怕薛睿再见着她会发脾气,当着余舒的面让她下不来台,所以走的干脆。

    再说余舒回到薛睿房里,他手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躺在软榻上,贵七正在做最后的包扎,余小修老老实实坐在一旁椅子上,手边的茶几上是薛睿刚才让人从厨房拿过来的各种美味糕点。

    余舒走过去接了贵七的活儿,支他到门外头。

    “说吧,怎么弄的。”余舒很是自然地坐在他身侧,托着他清洗干净的手背,一圈一圈绕过去。

    薛睿总不能说是生气捏碎了杯子,便道:“是我请人新烧的一套茶具,谁知那么脆,一用力就捏碎了。”

    余舒信他才有鬼,却不急着拆穿,将他手掌包好,轻轻放下,转头对余小修叹气道:

    “你薛大哥手伤着了,不能同咱们一道去骑马郊游了。”

    余小修面露失望,但是懂事地点点头。

    薛睿见状,便猜到他们姐弟俩今天一起过来,是约他出去游玩的,顿时又喜又愁,难得余舒主动找他一回,却因为意外泡汤。

    郊游多好啊,挑个风和日丽的小日子,溜溜马,看看风景,兴许还能借机会拉个手,扶个腰什么的,共骑是暂时不用想了,但是能叫这没眼力的丫头看一看他策马的英姿,也是好的。

    薛睿越想越觉得亏,目光闪闪,到底是不甘心,咳嗽一声,道:

    “也不是不能去,我仅是一只手不方便,整日骑马,单手持缰倒是小事,只是得找个人护着你们。这样吧,兆苗你也熟悉,他教人骑马很有一套,你挑个好日子,我们到城东三里涧游玩去,怎么样?”

    余小修一听还有希望,立刻扭头去看余舒,薛睿也是在等余舒意思,俩人显然都晓得谁能做主。

    余舒本来担心薛睿手伤,不想他勉强,可见余小修一脸期盼,哪忍心说不好,想想也就点头答应了,不过又补充了一句:

    “既然要叫人,不如将瑾寻妹妹也带上。”

    薛睿迟疑了一下,道:“瑾寻身体不好,出入要坐马车,与我们同行或许会有不便,若你不怕她麻烦,到时不能玩尽兴——”

    “麻烦什么,”余舒鄙视他一眼,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是不是忘了我连马都还不会骑呢,要麻烦也是我和小修让人麻烦,还轮不着她。”

    余舒是挺喜欢薛家那个弱不禁风的三小姐,所以见到薛睿言语中有“嫌弃”薛瑾寻累赘的嫌疑,便有点儿不乐意。

    听到余舒不经意地偏护之言,薛睿反而会心地笑了,明知她误会自己,也不解释。

    “那就说定了,等我后天到太史书苑报道,咱们几个就出去散散心。”余舒拍板决定。

    余小修和薛睿都高兴。

    不一会儿,余小修被薛睿用一条三尺长的大鱼哄走,跟着贵七到库房看新奇,房里就只剩下余舒和薛睿。

    “阿舒。”

    “嗯?”余舒正打量着薛睿桌上的一套金托子镶底的茶具,揣摩能值个多少银子,听见薛睿叫她,也没回头。

    “我和息雯只是寻常兄妹之谊,你不要误会。”薛睿很自觉地解释了之前余舒看到的情形。

    “哦,这我知道。”余舒心说她又不是没长眼,就凭刚才薛睿对待息雯那个不冷不热的态度,俩人真有点什么都不大可能。

    薛睿看她没有多想,本该放心,却因她漠不关心的态度,又觉得郁闷。

    他当然没指望着余舒这感情一根筋的丫头能够为他拈酸吃醋,但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就伤人自尊了。

    正当薛睿不知该喜该愁时,余舒下一句话便叫他想哭了:

    “寻常兄妹呗,就跟我俩一样,你放心,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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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三章 太史书苑的规矩

    三月十九,宜出行,宜解除。昨日一场春雨浓浓,余舒前几日算来今日天晴,便将入学的日子定在今天。

    赵慧请人裁晚了春衫,天暖了余舒总算换上新衣,裁缝手艺不新,可胜在针脚匀称,料子是好料子,上一回宫赐的布匹,赵慧从里到外给余舒置办了两套。

    余舒换上长及脚踝的柳黄色裙裳,肩挺腰细,倒也像样子,只是那软底子的方头绣花小鞋穿不习惯,就自作主张换成了她穿胡服时的短靴子,未免累赘,头发也叫芸豆打散,扎成高髻,戴上一圈玉兰花扣,鬓角拿头油抹的光溜溜,束下一条长长的马尾。

    照着镜子,余舒很满意发型清爽,就是她那双眉眼略显娇憨温腻,于是挑挑眉毛,抓起眉笔对着镜子将眉头描粗了一些,眉尾向上扬起,这么一个小小改动,整张脸便焕发出一股女子鲜见的英气,不说判若两人,却比从前更为亮眼。

    装好昨天司天监送来的易师私印,还有钱袋子,余舒连个丫鬟也不带,一个人出门,让刘忠驾车直奔太史书苑。

    ***

    余舒在太史书苑那扇不像正门却是正门的黄木小门附近下车,扭头找寻辛六的身影,两人同是今年书苑新来的院生,早就约好了入学时一起。

    “莲房,我在这儿。”

    余舒看到不远处老树下个头娇小的辛六一个人朝她招手,吩咐刘忠到街口去等候,笑笑朝她走过去。

    “路不熟,来晚了让你等。”余舒先赔了个不是。

    辛六摆手不在意:“我也刚到,咱们快进去吧,晚点我怕分不着相邻的屋子。”

    余舒一面同她往门里走,一面好奇地问:“这话怎么说的,难道今年新来的人很多?”

    被守门的侍卫拦住,两人出示了印信被放行通过,辛六朝余舒撇撇嘴,不掩声音:

    “不是新人多,是新来的女孩儿多,似我这样凭仗祖宗进来的,就有七八个呢。”

    余舒又好笑又庆幸,笑是辛六毫不遮掩她是开后门进来的事,幸是她有够出类拔萃,才硬挤出一个位置,没被现实权势挡住前途。

    辛六看到余舒表情,还以为她在担心,便转转眼珠子,拍着她肩膀道:“你不一样,是真才实学选进来的,京都的世家女子,难免有几个爱生事的,不过不要紧,我们一起,量她们也不敢自找麻烦。”

    这就是辛六认识余舒时间不长,所以不了解她性子,余舒这厮哪里是盏省油的灯,根本就没将那些半大的小姑娘放眼里。

    余舒不是第一次到太史书苑,但是只认得到四大藏书楼之一的“载道楼”的位置,这还是薛睿托了冯兆苗偷偷带她进来的,辛六就不一样了,她亲爷爷是司天监高官,家族又是易学豪门,想混进来还不容易。

    辛六熟门熟路地领着她穿过一座风水金木阵,路的尽头一个转弯,眼前风景乍变,就见一条开阔大道,一座八门齐开的大厅,红墙朱门,人影时来时往,并不热闹。

    辛六边走边告诉余舒:

    “太史书苑不比别的学府,三年才有一回入学的机会,新来的院生也就十几个人。院生滞留最多的时候不过有二百。再有六科授业的十八位院士,几个主簿和办事官,煮茶打扫的仆人,满打满算不过五十。”

    屋檐下挂着几串风铃,余舒走过门的时候听到悦耳的脆响,抬头去找声音,刚找到高挂的银贝风铃,就听走她前面的辛六和人拌起嘴。

    “哟,我瞧这是谁,辛菲菲,你不是不屑与我们同流吗,作甚还跟着我们到太史书苑来?”

    余舒看到两个十五岁大点的小姑娘将辛六挡在门口,正说话的是一个穿红衣的,显眼的是挂在她颈子上的一条明晃晃赤金璎珞圈,极其讲究地坠着五谷寿铃,一看就是易学世家里出来的小姐。

    这姑娘说话尖酸,辛六比她更不客气:

    “曹幼龄,你眼瞎啦,我是跟着你们来的吗,太史书苑是你们曹家开的吗?我爱来就来,想来就来,你吃饱了撑着管我,走开,别挡着我的路!”

    说着她就一手朝后拉住余舒,要对面两个人让路,曹幼龄就不肯让,辛六非要从这扇门过去,两人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吵起来。

    余舒无奈看着俩小姑娘吵架,不一会儿就把大厅里面正在办事的人都招惹出来看热闹,心里怀疑起她为了省事找辛六一起进学,就是个错误的决定。

    要说也巧,今天负责办理入学的都是普通的给事官,真正镇的住场子的十八院士没一个在场的,谁敢管这些世家小祖宗们。

    余舒不愿耽搁了时间,看她们吵起来没完没了,大有不把对方给骂跪下不罢休的势头,便趁着对面那小姑娘还嘴的空当,从背后扯了扯辛六,凑到她耳边道:

    “这么多人盯着,咱们先办入学册子要紧,不要同她一起丢人现眼。”

    这半哄半劝奏效,辛六扁扁嘴巴,正要答应,却叫那曹幼龄看见她们耳语,不乐意了,伸手指着余舒没好气道:

    “鬼鬼祟祟嘀咕什么,有话就大点声音说,休做那小人样子。”

    余舒瞥她一眼,懒得搭理,就要拉着辛六绕过她们进去,辛六却不依,一巴掌打下曹幼龄的手指,瞪着眼道:

    “无礼,你指什么指,当谁都是能让你瞎嚷嚷的。你才是小人,睁大眼睛瞧瞧,这是今岁大衍的新算子余姑娘。”

    被辛六点名身份,大厅里外的目光齐刷刷转移了目标,扭向余舒一个人,十年不出的女算子,谁不好奇?

    余舒扶额,真想把脸遮起来,她可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出名。

    曹幼龄面露惊讶,看着比她大不了多少的余舒,怀疑不信道:“你就是新算子?”

    余舒点点头,能不承认么。

    曹幼龄的神情顿时微妙起来,昨天在家里,还听长辈交待,说是今年新院生有一位两榜三甲的女算子,叫她找找亲近,寻个机会邀回家里做客,谁知这么快见到本人,对方竟是和她的死对头一起。

    辛六见曹幼龄不吭声,如何猜不到她打的什么主意,得意地勾起嘴角,故意挽着余舒的手,气她道:

    “莲房脾气好,你一个九等的小易师见到她不行礼,她也不跟你计较,你再挡着路我可不客气,还不让开?”

    辛六其实聪明,故意撇开了身家背景,只拿易师等级来说事,把曹幼龄气的牙痒痒,却没再和她嚷嚷,又看了一眼余舒,郁闷地抬手朝她一揖,往旁边走开。

    “得罪了,余姑娘请过。”

    这做派倒是让余舒惊奇了,她刚才见到两人吵嘴的势头,还以为对方是个蛮不讲理的,现在看上去,却不是她想的样子。

    辛六一看余舒样子就知她不懂,朝她挤挤眼,暗示她待会儿再说,扬着下巴拉着余舒从曹幼龄身边走过。

    见状,大厅里办事的各归各位,辛六领着在大厅后面找到主簿,出示印章后,顺利地办理了入学的记录,一人领了一块日常出入的腰牌,转到后面去看留宿的女舍。

    走在前往女舍的路上,四周没人,辛六才呵呵笑起来,扭头告诉余舒:

    “你应该不晓得太史书苑的死规矩,犯了一条就要被撵出去,这当中就有一条我最喜欢。”

    余舒问:“哪一条?”

    辛六竖起一根手指,正正经经道:“凡是进到太史书苑的门里,不见官品,不说家世,不看长幼,唯从等级。”

    说罢,见余舒仍有些糊涂,便眨眼道:“你以为刚才那姓曹的是什么好脾气,她敢和我吵嘴,却不敢冲着你,就是因为这条规矩,懂了没?”

    余舒眉心一展,忽地笑开怀,点点头:“懂了。”

    这么说来,她这个四等的女算子在太史书苑,也算拔尖儿了,除了十八院士,根本就不用看人脸色,别人还要怕惹她不高兴,有趣,果然有趣!

    辛六道:“我就看不惯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别人不如意时,就落井下石,等人家腾达时,才来阿谀巴结,大家族出身的又怎么了,拼祖宗算什么本事。”

    余舒见辛六一脸不屑,暗猜她是有过什么经历,不然堂堂一个世家小姐,怎会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说话间,两人就摸到女舍附近,路上倒是遇到了两三个女学生,辛六和余舒都不认识,相互一点头便错过身去。

    眼前一道低矮的围墙,攀满了爬山虎的绿枝,两扇满月门,门头上嵌着一轮八卦镜。

    “这就是平日休息的地方了,有时夜习星象,晚上就住在这里,家里离的再近,也要占个房间落脚。前院后院一共四十九间,满了就没的住了。不知道今年又走了几位女易师,我们找找空房去,运气好了,前面的姐姐留有东西,我们还能捡个便宜。”

    余舒跟在兴冲冲的辛六身后,进了那扇满月门,第二次来到太史书苑女舍,很难不记起上一次,她到这里是因为夏明明的四姐夏江盈被凶害一事。

第三百八十四章 谁要小心

    太史书苑的女舍是由三座坐北朝南的三合院并连而成的,紧东和紧西是围墙不住人,余下横纵七列屋子,刚好是四十九间。

    余舒正想着夏江盈的案子,就听辛六和她道:“西院容易受潮,咱们要挑采光好的,上中间院子去看看。”

    话里不知有意无意隔过了东院。

    刚好两人是从东门进去,路过东边的院子,余舒朝里望了一眼,记得夏江盈生前就是住在这里,随口道:

    “要采光,这东院不合适吗?”

    辛六突然压低了声音:“东边院子不好,几个月前才出过人命呢。”

    余舒心里清楚她说的是哪一回事,点点头,收回目光,同她跨院到中座去找宿处。

    谁知来晚一步,今年新入学的女院生多了那么几个,往年的又没走什么人,住人最多的中院竟然一间空房都没有了。

    辛六悻悻地拉着余舒到西院去,刚巧这边也住满了。

    余舒看着辛六一脸沮丧,提议道:“不如到东院去看看,先找个地方落脚再说,免得待会儿再来人,挑都没得挑,有住总比没有强。”

    辛六虽不大情愿,但还是被余舒说动了,两人于是又原路折了回去。

    在走廊前头遇上一名年长的女院生,辛六上前打听:“这位姐姐,东院儿还有住处吗?”

    女院生打量两人几眼,犹豫了一下,才伸手指着朝南的一排屋子道:“就只有第一间,第二间空着。”

    辛六一听还剩下两间屋,不但没高兴,反而苦起脸。

    余舒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那两个房间的位置,皱了皱眉毛,开口问道:“请问,两榜秀元纪小姐是否已经离院了?”

    女院生摇摇头:“她还没有离院。”

    “哦?那她住在哪一间?”

    “就在那边第三间屋,你们若住下,刚好是隔壁了。”

    余舒谢过那女院生,等人走了,辛六便发愁道:“怎么办,这剩下两间铁定不好。”

    余舒心有计较,“先过去瞧瞧。”

    辛六无奈跟着她,两人顺着走廊到尽头,余舒走在前面,先推开了第一间空屋,辛六跟在她身后探头探脑的,但见屋里干干净净,桌椅整齐,只是地上有一层灰尘,并没什么阴森森的样子。

    余舒知道这是夏江盈生前的住处,然而夏江盈并非死在这间屋,而是夜里同纪星璇换了房,死在隔壁的。

    隔壁原本是纪星璇的屋子,想必是夏江盈死后,纪星璇就换了屋,哪会再住。

    辛六不详内情,还从袖口里摸出一只福袋,从袋子里面掏出一把鲜红的豆子洒在屋内地面上,看着落地的豆子分散的情况,松了口气。

    余舒看她动作,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辛六得意地晃晃手里的福袋,道:“这叫朱砂豆,是我五堂兄亲手制成的,专门用来看阴宅,外头可没卖的。你瞧地上的豆子,散成一片,就说明这房里没有阴邪,如果它们聚成一团,那就是阴气重了,不能住人的。”

    原来辛六知道女舍几个月前死过人,所以备了一手。

    “走走,我带你上隔壁瞧瞧。”

    辛六来了精神,叫上余舒到隔壁,这回她胆子大了,率先推门走进去,站在门里撒出一把豆子,很快便僵住脸。

    余舒越过她肩膀看到地上滚落成一团的十几颗红豆,目光闪动,轻推开辛六走了进去。三月的天正暖,外头大太阳,可是待在这房里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闷。

    “...莲房,这屋子不能住人,咱们快出去吧。”辛六比余舒更为敏感,被这屋里的阴气一冲,就浑身不舒服,脖子上露出的皮肤凉丝丝的,她打了个冷颤,赶紧倒退到门口,喊余舒出来。

    余舒却好像没听见一样,里里外外瞧了一圈,才从卧房走出来,对辛六道:

    “你住刚才那一间,我住这里。”

    “啊?”辛六傻眼,急忙劝说余舒:“说了这间屋子阴气重,你住了干嘛?不如我们两个先挤一挤,等着回头有人搬出去。”

    余舒摇摇头,态度坚持,“房里就一张床,我不习惯和人同睡,再说又不是天天住在这里,我胆子大,怕什么。”

    余舒打定了主意要住下,不管辛六怎么劝都没用,无奈,辛六也只好随她去了,叮嘱她回去找几样辟邪之物,带来摆放在屋里。

    选定了屋子就要到主簿那里记名,辛六自以为是余舒让了那间屋子给她,心存愧疚,便让她留下看门,自告奋勇到前院去登记领锁匙了,太史书苑通常不允许院生自带丫鬟童子入内,所以凡事都要亲力亲为。

    就在辛六走后不久,余舒坐在夏江盈身死的这间屋里,听到了隔壁的门响,不是左边辛六那一间,而是右边那一间。

    余舒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朝外一看,就见纪星璇手里拿着打开的门锁,正要进屋,她脸上没挂面纱,不知正在想什么心事,姿容清丽的面庞上一丝笑容也无。

    余舒想过住在这里会见到纪星璇,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碰了面。

    “纪大易师好啊。”余舒率先出声打招呼,朝她走过去。

    纪星璇看见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余舒,眼中一闪而过惊讶,很快便镇定下来,声音冷淡道:

    “真巧。”

    这是自从算科揭榜以来,两人第一次打照面。想起来余舒就后悔,那一天她只顾着高兴和激动,竟忘了要看纪星璇是个什么脸色,白白错过一段精彩。

    余舒点点头:“是巧,我以为纪大易师已经离学出去自立门户了,没想着你还在太史书苑赖着没走。”

    纪星璇冷笑,道:“只怪我被奸人害的家破人亡,仅能安身于此。”

    这俩人早就扯破脸了,无所谓说话好听不好听,一个讥诮,一个嘲讽,段数可要比刚才辛六和那曹幼龄吵架高上好几等。

    “呵呵,”余舒莞尔一笑,“何必把自己说地如此可怜,堂堂一个大易师还会无家可归吗,三老爷不是做买卖的?不至于搬出右判府,连个房子都没得住吧。”

    “我三叔曾是你继父,昔日你母子三人全靠我们纪家养活,现在说这些话,你不觉得心虚吗?”纪星璇面露不齿。

    余舒睨着她,慢慢接道:“有人害的亲身祖父咬舌自尽都不心虚,我这点作为有什么好心虚的。”

    余舒就喜欢踩人痛脚,看着纪星璇因为她一句话变了脸色,心情就好起来,两手抄进袖口,前倾身子,低声道:

    “我等了好几天了,怎么你还没把我打了十一皇子的事告诉宁王吗?啧啧,让我来猜猜,你让宁王在双阳会上输了脸面,宁王该不是气还没消吧。”

    余舒胡乱猜测,恰也说中了一半,刘灏的确是因为将赌注全押在算学一科上,最后却被余舒爆冷门,以至于输给刘昙,所以第一个被迁怒的便是纪星璇。

    纪星璇看着余舒一副“小人”嘴脸,眯起眼睛,道:“何必要问,你不是什么都不怕吗?”

    “错了,我原先是有些怕的,”余舒耸耸肩膀,无所谓道:

    “现在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你也知道我做了算子,正在风头上,九皇子引重我,司天监亦看好我呢。十一皇子即便发现白挨了我一顿打,被我唬弄,未必就乐意声张。倒是你现在将这件事告诉宁王,恐怕他对你怨气未消,反而会责怪你知情不早报,更加看低你——我要是你啊,绝不会碰这个运气。”

    纪星璇哪里不知她已经错过了拿捏余舒的最好时机,聪明人总是有互通之处,余舒的分析和她的考量相左无几,所以她才忍到现在都没有把余舒唬弄刘翼的事给抖出来。

    纪星璇在余舒手里吃过大亏,教训惨痛,她对余舒忌惮非常,所以没有十全把握的事,她绝不会再做。

    “那你就小心不要再有把柄落在我手上,”纪星璇冷冷盯着余舒凑近的脸,“下一次你未必有这么好运。”

    余舒打从来到这个朝代,头一次听到有人说她运气好,不禁乐得一笑,满面春风,同一脸寒霜的纪星璇对比鲜明。

    纪星璇转身进了屋子,余舒看着门在眼前关上,摸摸下巴,迟迟想起来,纪星璇这个五等大易师,见到她这四等的算子,还没行礼呢。

    罢了,有的是机会。

    余舒盯着纪星璇的房门看了一会儿,嘴角挂着一丝诡笑,背着手回她的新屋子去了。

    来日方长,该小心的人可不只是她。

    ***

    来回跑了两趟,余舒和辛六总算办定修学的手续,从今天起,正式记名成为太史书苑的一名院生。

    不过连个入学仪式都没有,第一天也没见着一位院士的面,余舒很不习惯,对辛六讲了,却遭她嘲笑:

    “你不知道双阳会期间太史书苑沐休的吗,要到四月才会有院士主课,介时才能一一拜见,回去等着吧,这还有十多天呢。”

    余舒尴尬地一咳,打听道:“那我们现在总能自由出入外院,可以到藏书楼去看看吗?”

    整个太史书苑最让她惦记的,非那四座内有天地的藏书楼莫属了。

    在余舒期望的眼神里,辛六点头道:

    “这是当然。”

第三百八十五章 跟我走

    余舒傍晚回家,裴敬也在,是特意来转告贺老太太和秦舅妈已经渡河的消息,最迟明天下午,人就能进京了。

    赵慧夫妇自然是高兴,商量着明天去城门口接人,余舒主动请缨,要带着余小修一块儿去,不为别的,当初赵慧贺芳芝义无反顾地进京找她,人家贺奶奶肯点头答应,这一点就足够她敬重这位长辈。

    于是到了第二天,余小修也没去学堂,就跟着余舒一起,同贺芳芝裴敬到城外去等人,赵慧挺那大肚子就没出门。

    快到中午,义阳来的马车队伍到了,前面拉着商货,后头跟着镖队,女眷就坐在中间那两辆马车里,带队的人余舒还眼熟认识,正是裴敬的得力大掌柜兼把兄弟,胖子行七。

    一大家人在城门林道旁边相见,数月分离,看到儿子与夫君,贺老太太和秦夫人都流了两眼泪,却没忽略站在一边的余舒姐弟,招到跟前拉手摸小脸,又夸又赞的,甚是亲昵。

    余小修不自在,余舒却笑吟吟地听老人家说话:

    “老天慈悲,所幸你们两个孩子平安无事,瞧这乖的,我这老婆子临了还能多捡一对孙子孙女儿,欢喜地不知如何,哎、哎。”

    秦氏也笑道:“老太太说的,我也捡了个舅妈做。”

    裴敬还有一个独女,将将七岁,乳名霓霓,生的白净红润,被她爹抱在怀里,教她喊姐姐哥哥,小丫头有些怕生,叫了两句就不肯再开口了。

    相逢喜后,一行人才进城,回家路上,挤在一辆大马车里说话,热热闹闹的,让这两门半路亲戚,无形中亲近许多。

    ***

    裴敬让行七先将货物和行李拉回去,夫妻俩先到贺芳芝家里落脚。

    洗去尘土,七八口人坐在后院大屋里,余舒拉着余小修给贺老夫人磕头敬茶,又正正经经问秦氏喊舅妈。

    两妇人早有准备,一人给了他们姐弟两件压箱底,都是有年头的好东西。

    余舒高高兴兴收下,又让芸豆把她准备好的香包拿过来,塞到小霓霓手里,里头装着上回圣上御赐赏下的一块福山祥玉,实实在在的珍品。

    秦氏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就让孩子收下了,回头再发现贵重,想退已不能退了。

    赵慧感叹着婆婆嫂子路上辛苦,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扯到余舒办酒宴的日子上。

    “家里地方不够大,我们寻思着就把宴席订到酒楼去,也省时省事。小余说月底吉利,便定在那一天,刚巧老太太你们回来了,还能一起喜庆喜庆。”

    贺老太太和秦氏回来路上才听裴敬讲起余舒高中算子这喜事,贺老太太还好,秦氏身为商妇,耳濡目染,却知道这算子身份有多了得,想她夫君当年考中大算师,便有十里风光,光耀门楣,更不用说是算魁了。

    秦氏存了心事,等到吃过接风酒菜,告辞赵慧一家人,和裴敬回府,路上才嘘叹:

    “那时候也不过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谁知这竟青云直上了。还是老爷慧眼识人,认下这么个甥女,霓霓上无兄长,日后就是招赘,等咱们百年之后,有这样的亲戚照应,也不怕受欺负。”

    裴敬将睡着的独女抱在膝上,看一眼秦氏,笑道:“夫人现在就想这些也不嫌早,你我身子骨好,活个百八十岁使不得么。你啊,不要发愁,等咱们夫妻白首偕老,再看儿孙满堂。”

    秦氏眼圈一红,轻轻点头,往裴敬肩上靠了靠。

    “都听你的。”

    ***

    翌日,裴敬让人将裁印的一批请柬送来给余舒,只差她填上邀请客人名字,再送出去。

    泰亨商会底下的铺子南北百货应有尽有,这请柬做的极讲究,两层轧花红楠纸,四角漆上金粉,此外送给贵客们的请柬,上面又多绘出鱼跃龙门的水墨影图,薰过雅香,拿在手中就让人喜欢。

    这上头宴时宴址都是排印好的,发给贵客们的请柬,都留下半张空闲,需要余舒补上。

    余舒的字难登大雅,写坏了两张请柬,就丢笔不干了,拿出抄本继续背她的书,等到下午余小修放学回家,就叫了他的伴读白冉过来。

    这小子写字漂亮,拿出手不会丢人。

    “白冉你来,坐这儿,我怎么说你怎么写。”

    余舒背倚着桌沿,两手交臂,头一个想到要请的就是薛睿,再然后是刘昙与贺兰愁,冯兆苗、辛六,还有送去夏江别馆的一封。

    将熟人贵客都写全了,余舒正寻思着再请一些她进京以后有交情的,譬如说她在秋桂坊摆摊算卦认识的那位孙掌柜,福安镖局的赵大和周老板这些人。

    另外裴敬早说好有几个大户要请,贺芳芝也有些旧友。

    “姐,还有景大哥呢,你是不是忘了。”余小修趴在桌上看白冉写字,虎头虎脑地提了一句。

    余舒“哼”一声,怎么会忘了还有景尘,不过几天前才和他翻脸,说了几句难听话,把人撵走了。

    想她被水筠故意扯进一场风波里,差点丢了小命,她不想景尘左右为难,本来是要生咽下这一口气,可是架不住水筠一再隔空挑衅,于是她一怒之下,才准备和景尘挑明,把水筠打出原形,免得她在景尘面前卖乖,日后再挑唆他们的关系。

    余舒不指望景尘能从水筠嘴里问出个究竟,就是等着他碰了壁,再来找她问,谁知那呆子一走就没了消息,到现在也没个话回给她,大概是又被那小师妹绊住了腿。

    过这两天,余舒气儿也消了,嘀咕着不能把这事儿耽搁着,景尘不来找她,她也拉不下脸上公主府,正好借此机会把人揪出来。

    于是叩叩桌子,示意白冉:“写上,请道子景尘。”

    第二天整好请柬,一部分让仆人送去给附近邻里,薛睿和刘昙这几封,余舒则亲自送去。

    ***

    傍晚忘机楼中,薛睿接过余舒递到他手上的请柬一张一看,便笑了,摇头道:

    “你就拿这一张给我,是小看大哥的人脉么。”

    余舒不解其意,薛睿让她先坐下,耐心地给她讲解这当中情理:

    “而今你有了这样的头衔,身份够了,人面却不足与谈,远比不上那些有家世背景的易师与大算。这安陵城里的易师暗中斗的厉害,似你这般有名无份的,地位难免尴尬,遭人眼红。眼下大办这场酒宴,正是凝造一个正名的好机会,所请宾客,不是越多越好,却要各路各道上的都有,你就算不能一个个结交,有我引见,至少能混个脸熟,好处自然不必我多提。”

    余舒受教,眼睛亮了亮,连连点头道:“那我这就回去,多拿几张请柬给你。”

    还是她见识不足,之前还想着这酒宴能混就混过去了,好在薛睿有心为她合计。

    薛睿见她这就要走,连忙叫住,“急什么,明天你再来不迟。”

    余舒也觉得自己心急了些,不好意思地坐回去。

    “你那里还有多少张宴贴?”薛睿桌边有酒壶,自己倒了一杯,却扣住不叫她喝。

    余舒一面试图从薛睿手底下把酒壶拉过来,一面答道:“剩下二三十张吧。”

    薛睿按住酒壶不放,算了算,道:“都拿给我。”

    余舒一“嘶”,狐疑道:“你要这么多发的完?”

    薛睿瞥她一眼,手指勾着酒壶不放,一手晃着杯子,侧倚在扶手上,懒懒道:“大理寺,鸿鹄寺,光禄寺,文学院,南府北衙,再加六部之中,我还找不来几个人么。”

    “呵呵,”余舒干笑两声,趁他分神,一把抓住瓶底夺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往杯子里倒,就被薛睿隔着桌子在她额角上轻弹了一下。

    “拿来,这是衡水白液,酒烈味浓,你喝了一身酒气,回去再让长辈闻见了,以为回回来找我都是喝酒胡闹,没的把我想差了。”

    说完不由分说把酒壶从她手里拿走,远远放到另一张桌上,不让她沾,他也不喝了。

    余舒还不知这是上回她夺魁找他喝酒,晚上醉陶陶被他送回家,她是没事,贺芳芝却留住薛睿在前院喝茶,虽没责怪他什么,话里话外却也透露出一些不满,叫薛睿警惕起来。

    这女婿还没做上,就被老丈人先嫌弃了,哪里能成。

    “走,傍晚风爽,我们不在酒楼里吃,叫人装上食盒热菜坐马车,到春澜河附近溜达一趟,回来我们还能走一段路,送你到家刚好消食。”

    薛睿拍拍衣褶子,站起来朝余舒摆了下手,便往门外走。

    余舒没尝到好酒,悻悻跟上他脚步,楼外夜色朦胧,楼梯转角的灯笼不知何时熄灭了两盏,视线不明,余舒皱着眉头费力地辨识着脚下台阶,此时走在前面的人影忽转过来,就站在几层台阶下,朝她伸出一只手掌,低声道:

    “跟我走,莫摔了。”

    余舒视线恍惚了一瞬,已抬起手臂递过去,等她再反应过来,已被他稳稳托住了手腕,轻轻一带,她便顺力迈出脚步。起初有些心慌不安,不习惯被人掌控步调,然而每一步踏出去,都能踩到正确的台阶,她便一层一层卸下防备,循着他有力的脚步声,从昏暗里,一步步走了出来。

    快到明亮的地方,薛睿才将嘴角勾起的笑意收敛起来,悄悄的,不被她察觉。

第三百八十六章 辜负

    离酒宴还有三天时,大部分请柬都已经送了出去,余舒手底还压了两封,一封是给景尘的,一封则是要给夏明明。

    余舒和夏明明见面不多,自从上次说清误会,之后都一直是书信来往于忘机楼,余舒没有派下人到夏江别馆送请柬,而是亲自走了一趟。

    在门前报上名字,余舒并没有吃闭门羹,等候不多时便被请了进去。夏江鹤郎之前将她列成拒绝往来户,主要是为了女儿名节,怕她离家出走又牵扯上命案的事情抖漏出去,现在一切都风平浪静了,该死的也都死了,没理由再将她拒之门外。

    何况算科揭榜那一日动静不小,就连足不出户的夏明明都知道了,作为易学南首世家,夏江鹤郎不会不清楚,当初救她女儿一命的小女子摇身一变成了十年不出的女算子,更不会拦着不让余舒见夏明明。

    “姑娘稍坐喝茶,我们小姐过会儿就来。”

    丫鬟端上茶水就退步出去了,余舒一个人待在客厅里,环顾左右,见东面两扇窗棂之间挂有一幅旧卷竹石图,便走上前去看,她不懂丹青,但是好歹识字,找到落款上的印墨,刚刚从中辨识出一个“苏”字,就听门外传来一串匆匆的脚步声,转头便见一个人影飞快地走进来。

    “阿树!”

    夏明明一进门看到余舒,便露出欢喜地表情,睁着一双又明又亮的大眼睛,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满腹牢骚道:“你怎么才来找我呢。”

    余舒打量着个把月不见,出落的更娇俏水灵的小姑娘,笑笑道:“最近事多,这不是来给你送请柬了么,月底我要在忘机楼请酒摆席,你来不来?”

    夏明明脸上灿烂一缩,犹豫道:“我是想去,就怕我爹不许,再说了,我一个人去赴宴不嫌傻么。”

    余舒道:“那你就先问一问伯父的意思,请柬我留下。你若来了,我介绍一个新朋友给你认识,你们两个女孩子作伴,单独一个房间吃酒,不碍什么事。”

    “我爹管我管的死紧,这些日子也就跟着他出门访友,我哪儿上过街,”夏明明拉着她到茶座边坐下,叹气道:“我要是去不了,你可别埋怨我。”

    余舒点头,看看门外,上半身向前一倾,低声道:“就我估计,等双阳会一过,你和九皇子的婚事也就定了,我不是教了你六爻姻缘一篇吗,你有没有给自己卜过,算一算前景?”

    夏明明面色微红,垂首羞赧地说:“算是算了,就不知做不做准,卦象上是说,我夫妻缘来,呈有天人吉相,就在十日廿日之间,夫主从贵。”

    余舒见她眉眼看开,显然对这门婚事已无抗拒,心中稍安。经过她前段时间与刘昙相处,发现这位九皇子性情内敛,处事周密,颇有心机,若夏明明心存芥蒂,不能让刘昙喜欢,那两人走到一起,吃亏的一定是她。

    “别光说我了,也说说你的事。”夏明明摇摇余舒手臂,朝她眨眼,“你与景尘眼下还好吗?”

    余舒挑眉,睨她道:“我是好得很,你关心景尘做什么,我没记错的话,你不是一直看他不顺眼么。”

    夏明明拍她一下,嗔道:“都什么老黄历了,你明知道我问什么,少和我装糊涂。”

    余舒一脸无辜:“我怎么和你装糊涂了,你不是要问景尘近况么,书信上不都和你提过,他现在是道子,皇上的亲外甥,日子过的很好,不用你操心。”

    夏明明露出白眼,“谁操心他了,我是问你和他。”

    “呵呵,他现住在公主府,我们又不常往来,你问我和他什么。”

    夏明明看着余舒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隐约猜到她与景尘之间发生什么不快,眼神转了转,聪明地没有再追问。

    以前他们逃难进京,住在同一屋檐,余舒对景尘的种种体贴照顾,看的她都眼红,当时她已经察觉到一些苗头,听说景尘恢复记忆身世大白,她还曾替余舒高兴,怎想到时日迁过,两人非但没有情进一步,反而有所疏远。

    余舒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指着墙上那幅画道:“那是哪一位大家的画作?”

    夏明明望了一眼白墙,“哦,那是前朝文豪苏子瞻的真迹,我爹说这石竹有神韵灵气,挂在客厅迎客要比迎客青松图好。”

    余舒听到苏子瞻这个名字,便有些惊讶,上辈子她爱吃东坡肉,当然知道这是苏轼的名字,若是真迹,那这幅画可相当值钱了。

    听到耳熟的古人名字,余舒又不禁联想到这大安朝的来由,记得她初来乍到时,曾在义阳城一间书铺里听过一位老掌柜讲史,说的便是宋朝灭亡后,金人侵入中土,一场暴政使得民不聊生。安武帝从乱世而出,揭竿而起,号召大军,率领一帮能人异士,驱逐鞑虏,平定山河,最后被拥立开国称帝。

    所以不存在余舒记忆里的大安,应是顶替了后来的元明两朝存立于世的。

    余舒不知历史为何有所不同,但是庆幸她是来到这个易学盛行的朝代,让她能够一展抱负,不被男尊女卑所埋没。

    ***

    余舒从夏江别馆离开,坐上马车,让刘忠往公主府走。

    一到公主府前门的街头,就让他停下马车,拴在树旁,余舒将怀里的最后一张请柬拿出来,交待道:

    “你拿着请柬,去求见道子,见到人以后便带我的话,说请他那一日必定要到,不必说我来了。”

    说完放下车帘,下一刻又掀开叫住他,补了一句:“若见不着人,也将请柬留下。”

    刘忠人长得高大,却不是个粗笨的,点点头,便朝公主府大门走了。

    大约一盏茶过后,人就回来了,余舒见车帘掀动,抬起眼皮问:“见到人了吗?”

    “回姑娘话,道子不在府中,小的将请柬交给管事的,也把姑娘的话转告了。”

    余舒揉揉眉头,无力摆手道:“调头回家吧。”

    余舒不知的是,就在她坐车离开后不久,公主府的管事便将那封请柬,转交到正在溯嬅阁调药的景尘手中。

    景尘看过请柬,折好收进袖中,继续将桌上的几包药材配好,交给仆人去煎煮,才转身上了楼。

    将至中午,水筠四肢软软地躺在窗下的贵妃榻上晒太阳,听到走近的脚步声,闭着眼睛道:

    “是不是余姑娘来过。”

    景尘走到榻边站定,冷清的双目从窗口眺向伴楼的凝波小湖,沉默不语。

    须臾,水筠轻叹一声,转过头仰望他被日光照的俊逸鲜明的脸庞,整整七日,景尘一句话都没有同她说过,她心中忐忑,却不能任由他左右摇摆。

    “师兄,你考虑几日,可有了决定?是要斩这无缘情丝,还是继续不顾师伯他们的性命。”

    她声音轻柔,话里却带有一种不容妥协地警告。

    景尘并不看她,凝望着那一口鳞波湖水,目光波动,嘴唇动了动,终于开口:

    “一年前,我在义阳城外与小鱼相遇,她是我下山之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被我引祸最多的一人。我离开义阳上路,走之前将我命煞计都的事如实相告,她也曾挽留,后来我遭人追杀,失去记忆,口不能言,在江上被她搭救,她明知我是祸,却未有舍弃之心。她一路照顾,带我这个又哑又废之人进京,几经险阻,帮我恢复武功寻回记忆,让我过了一段安不知日的生活。此番情义,我还之不清,即便是师尊的浑天奇术,在我眼中,也不足弥补我对她的辜负。”

    水筠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景尘眼中愧疚,从小到大,第一次听他吐露心事,然而却是对一段她所不知的时光流连不舍,再一次提醒她景尘的道心曾动,让她心中酸楚,嘴角酿出了苦笑:

    “你若不辜负她,便要害了我们天师道太一宗,师兄,是情重,还是命重,你这还分不清吗?”

    景尘视线忽而一转,落在她半是哀求的脸上,神情一冷:

    “你既知命重,缘何还要暗算害她性命,师父师伯们是命,她一人难道就不是命吗——仙道贵生,你修道十载却连这点体悟都没有,便是侥幸逃过死劫,添上福禄,也难修正果。我若不重情,也不必因你之过错左右为难,无颜见她,我若不重情,也不必因你之要挟进退维谷,你要我斩断情丝,我是不是先要将这同门兄妹之情斩断再说。”

    水筠脸上血色霎退,片刻便成纸白,不敢相信这样绝情的话是从景尘口中说出,她心中委屈,然而迎上景尘冷冽异样的目光,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涩涩地轻唤了一声“师兄”。

    景尘见她神情哀愁却不觉有错的样子,闭目转开视线,眼不见心静,呼吸平复了胸口那股熟悉又陌生的烦躁,脑中晃过余舒单薄而直挺的身影,背握起手,慢慢道:

    “不论如何,我都要见她一面,当面与她道清楚。”

第三百八十七章 宴无好宴(一)

    一转眼便至月末,余舒将酒宴定在这一日,忘机楼众人提前几日便开始准备,大量的食材和美酒,调好琴律琵琶,擦净了门窗拐角,务必不能叫自家的管事姑娘在这一天掉半滴面子。

    余舒早晨从家里出门,只带了一个丫鬟芸豆,贺芳芝带着余小修去了医馆交待事情,迟些时候和裴敬一路去酒楼。

    忘机楼今日不迎外客,昨天晚上便在门前竖起红牌子,免得第二天来多了客人堵门口。

    “姑娘,到了。”刘忠送余舒来往过几次忘机楼,已经熟的路,很快便将马车停在正门口,这样的好日子,是要避忌从后门走的。

    余舒利落地提起衣摆跳下马车,玉扣箍发,马尾高束,露出日渐丰润的天庭,精光蓄蓄的双眸,一身精干的杏红色束腰窄袖,外加一件手工精湛的银丝大罩衫,大开大合的衣摆处绣着阴阳鱼图,是秦氏前日送的。

    掌柜林福正站在门口指挥伙计摆正一只歪扭的灯笼,见余舒来了,忙堆着笑脸上前问候。

    “姑娘大喜,今日好精神呀。”

    余舒心情很好地伸手拍拍他肩头,“给我端份早点上楼,有咸粥最好。”

    吩咐过,便带着芸豆进了后楼。

    早饭用后,余舒洗手漱口,趁着宴请的客人到来之前,让林福拿来账簿过目,做一做这个月的外帐。

    薛睿从衙门早退,回家更衣后才到忘机楼,听说余舒早到了,便上楼寻她,推门进到雅室,只听到一连串脆响的算盘珠,转头便从书房门口看到她一身宽袍,精骨翼翼地坐在书桌后,神情专注地低头写算,只露出一对飞扬的眉角,光洁饱满的额首,别有一番动人的神韵在里头。

    见她没有察觉他的来到,薛睿面容温煦地轻步走到书房门口,抱臂端详着她此刻精干的样子,不经意回忆起一年前在扬州,遇上那个穿着半旧不合体的少年,明明无奈落魄,却洋溢着自信坦然的笑容。

    “呵。”

    薛睿不禁一笑,惊动了正在算账余舒,从账本里抬头,见他立在门口,下意识便朝他扬起笑脸,声音轻快道:

    “大哥何时来的,也不叫我。”

    薛睿被她如昔的笑容恍了一瞬,心头波动,温声道:“看你在忙,我怕打扰。”

    顿了顿,又轻责道:“怎么今日还做这个,有空不歇歇精神,等到宴席一开,有你忙的。”

    “哈哈,我身强体壮的,有什么应付不了,”余舒嘴里这么说,手上还是放下毛笔,卷起袖口到盆架边洗净油墨,一面擦手,一面扭头和薛睿说话。

    “明日初一,官主不利,在北祸东,有失窃之兆,你有什么紧要的物事,当心莫丢。”

    薛睿走过来翻看她做的那本假账,听到她的提醒,点点头,分心记住,倒是没有将她的话当成耳旁风。

    “你的字何时要抽空练一练,这样拿不出手,现在罢了,日后要给贵人算卜,未免有失端重。”

    余舒耸耸肩膀,“哪里有空,先应付着吧。”

    薛睿放下账本道:“这回请柬上的字却写的漂亮,是上回从供人院带走的那个伴读?”

    “嗯,是白冉写的,你也觉得他字写的好看吧。”

    薛睿点头,面上闪过一丝疑窦,道:“笔力紧稳,是他这个年纪鲜有,纵有天赋,也要练个七八年头。”

    照这么算来,白冉三四岁启蒙便开始练字了,那可真够早的。

    “他不是大家族的公子吗,早慧也该的。”余舒并没多想,反而觉得给余小修挑的这个伴读很好,没半点大户出身的恶习不说,还得体懂事,又有眼色。

    两人移步到外间喝茶闲聊,不多时,贺芳芝和裴敬便到了,赵慧产日将近,不便挪动,秦氏便作为女眷带着两个侍婢出面招呼。

    快到中午,前面禀报说有几位客人先到了,余舒和薛睿才整整衣服,下楼去待客。

    ***

    似今日这样的场面,来的人身份有高有低,余舒一个人空有头衔难免应对不足,有薛睿这么个京都有名的薛大公子陪同,便显得气派许多。

    先来的一拨客人,除了邻里,便是熟人,当中辛六竟是最早到的一个,随行还有一位陌生的小姐,模样纤纤温柔,眼神却明朗十分。

    薛睿见到女客,便自觉朝一旁避开,并不上前唐突。

    辛六让丫鬟将礼盒放下,上前亲昵地挽住余舒的手,环顾着装点奢雅的酒楼,指着带来的那一位,笑语连珠:

    “这是秦世家的小五,秦月柔,因为仰慕你这位女算子,听说我有请柬,便厚着脸皮求我带她来了,你要是不高兴,咱们就把她撵走。”

    那位秦家小姐偷瞪了辛六一眼,走过来对余舒揖手施礼,低眉道:“见过女算子,不请自来,望勿嫌我失礼了。”

    余舒一面回忆着安陵十二府世家之一的秦家,一面笑着托起她手,“秦小姐无需多礼,今日我告喜,哪有不悦来客,里面请。”

    余舒将熟人都安排到后面楼上雅间坐着,未免他们无聊,便想好将相熟的人安排到一起,譬如辛六这一桌,待会儿冯兆苗他们来了,便可以同桌凑趣,都是易道儿女,那些个男女七岁不同席的礼教,自行不通。

    刚陪辛六和秦月柔说了几句话,薛睿便让贵七唤她过去,说是前面来了几位大人,余舒于是请秦氏招呼女客,告罪一声,匆匆到前头。

    这一来就是三四位朝中命官,礼部吏部,品级最低也是个主事的中郎,薛睿让余舒见个面熟,并不需她多做寒暄,便引人上了前楼雅座。

    就这么一个晌午,余舒来回在酒楼里打转,走动招呼,跟着薛睿迎客混人缘,愣是忙到开宴都没能站住脚喘一口气的。

    ***

    午时过后,宾朋满座,刘昙是最后一位到的,同行只带了一个贺兰愁,在酒楼正门前下轿子,头顶着金冠玉束,昭昭瞩目,即便一身常服,也让在座众人不难猜出他的身份,有人带头,齐齐起身恭迎拜见,有不少平头百姓,更是激动地当场跪下了。

    刘昙神色不多亲近,却和气地虚托余舒,“莲房免礼,今日是来诉喜,贺你高中。”

    刘昙这样给足余舒面子,余舒当然不会含糊,当众摆出一副感激的样子,朗朗道:

    “多谢九殿下,您同喜,殿下能在双阳会上拔得头筹,实有识人之德也。”

    刘昙眼中精光一闪,笑了笑,转头对薛睿道:“表兄今日可要与我好饮几杯。”

    “哈哈,殿下请。”

    薛睿引着刘昙在一众躬拜中进了后楼,人一走,楼下便兴致勃勃的交头接耳议论开来——

    “这女算子好大派头,摆个酒宴,皇子爷都亲自来道喜,我瞧之前就上楼了不少大官呢。”

    “嘁,你们懂得什么,三年一回大衍,才有一个算子名额,这余姑娘考上就罢了,听说还有一科,也是摘了三甲,这两榜三甲的女算子,十年不出一个,稀罕的紧呢!”

    “我看这九皇子爷倒是温文熟礼,德性甚高,传言不是说他在山中修道吗,却不似目下无尘啊。”

    “嘘嘘,这爷们哪里是我们能够评说的,小声点吧。”

    ......

    余舒从桌席之间走过,听到这些低语声,不免想笑,轻轻摇头,走到后院小池塘边上,坐在石凳上歇脚,看着四周楼上楼下走廊跑腿端盘子送酒菜的人影,长吁一口气,不怎么顾及形象地捶了捶腿。

    “姐,”余小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端了一杯茶给她,“你累着了吧,我给你捶捶?”

    余舒揭开茶盖子喝了一口,摇摇头,道:“胡小公子呢,怎么你不陪人家。”

    余舒发请柬的时候,余小修腼腆的问她要了一张,说是要给同学,便是那位胡小公子,大理寺二品正卿郭槐安的亲外孙子。

    余小修挠挠头,不好意思道:“他听到隔壁说笑,便跑过去凑热闹,我在门口瞧了瞧,那一桌哥哥姐姐我都不认得,就退出来找你了。”

    余舒把余小修安排在她房间里玩儿,隔壁就是辛六冯兆苗那一桌人,闻言便笑了,端着茶杯拉起他:

    “都是姐姐的朋友,害羞什么,带你去认一认就是,走。”

    余小修在学院里读了半年,有余舒这个硬杠杠的姐姐在前,早无自卑之心,被她带到冯兆苗一干人面前,听她介绍:

    “这是我家亲弟弟,一个娘胎里生的,单名一个修,乃是修缘修福的那个,尚未取字,你们喊着小修就是。”

    桌上几位少爷小姐都是人精,见余舒揽着余小修的样子,便知他们姐弟亲睦,一个个笑声答应,逗他喊哥哥姐姐。

    余小修脸皮子薄,却没扭捏,红红脸叫过去,模样憨厚可爱,冯兆苗带头摘了腰上的翡翠扣子给他,又强撸了同来的那位舟少爷身上的荷包,惹得辛六咯咯直笑,也摘了一个精致的香囊给余小修,秦月柔则取了一串纳福的手珠。

    余小修连忙摆手,不好意思收,被余舒全接过来,一股脑塞到他手里,爽朗调侃道:“大胆子拿着,不能白叫了他们哥哥姐姐,让他们占咱便宜。”

    一桌人大笑,又来打趣余舒这小气鬼,胡天儿朝余小修挤眉弄眼的,两个男孩子趁人不注意,溜到一旁说悄悄话去了。

    余舒在这一桌坐下,喝了两盏甜酒,正听冯兆苗讲些太史书苑往年的离奇事件,余光瞄到门被推开一半,侍婢小蝶脚步匆匆地走进来,贴到她耳边,小声急道:

    “姑娘快到前面瞅瞅吧,好像有人想要闹事,在大门口指名道姓地要见您呢。”

第三百八十八章 宴无好宴(二)

    晴阳高照,日央之后,就在忘机楼大厅中,三十张酒桌座无虚席,二百余宾客窃窃私语,频频回头张望着站在大门口的一行不速之客。

    “这里谁管事的,我们听闻今日新算子在此摆宴,特来道喜,还请她出面一见!”说这话的是一名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棕黑色的绸衫,腰间紧扎一条金革带,三十余岁的相貌,一双吊角眼,显得十分精明。

    他身旁同样立着一个中年人,看起来要虚长两岁,身着宽袍大袖,长得鼻阔口方,令人侧目的是他左腋下面夹着的一只奇长无比的大算盘。

    同行还有四五个人,有男有女,衣装不俗,最年轻的是一名二八模样的女子。

    林福听到消息,匆匆忙忙从楼上小跑下来,见到堵在大门口的一群人,笑脸迎上去:

    “几位客人,小的便是这家酒楼掌柜,敢请高姓大名啊?”

    为首的那两个中年男子睨了他一眼,身材瘦小那一名张口道:“我乃今岁算科一榜香郎晋左瑢是也,这位是我同门师兄,算榜秀元潘名。”

    此言一出,在座一些有见识的客人都是面露惊诧,这晋左瑢和潘名在安陵城里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人物了,早些年前便考取了大算师,后来拜在韩老算子名下,本是今年大衍算科夺魁的热门。

    说起来或许有人不知他们的名讳,但提起韩老算子的亲传弟子,这个身份到哪里都要让人客气三分。

    林福自有眼力,忙行礼道:“原来是两位大算,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快快楼上请坐。”

    谁想晋左瑢不吃这一套,摆手道:“今日是来请见女算子的,我几人不请自来,怎好吃酒,你速速进去禀报,就说我二人前来拜会,请她出来,当面话谈。”

    林福笑容一僵,来酒楼不吃酒不坐席,那便是找事的了。

    这群人不好打发,林福正发愁怎么先将人哄上楼去,免得他们堵在这里遭人议论,就听背后一个掷地有声的女音响起:

    “何人寻我?”

    林福跟着众人一齐扭头看去,便见罩着一身阴阳鱼银丝纱衣的余舒,步行款款地从玻璃花架子后面地绕出来,微微蹙眉,望向门前。

    身后头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冯兆苗和辛六都在,就在刚刚小蝶跑到后面雅间里向余舒送话,被冯兆苗耳尖听见,以为有人来闹事,便好事跟了她出来。

    ***

    潘名和晋左瑢之前也只是耳闻过今年的新算子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并不识得样貌,可见到不远处正朝他们走过来的年轻姑娘,眼前为之一亮,但见她一身风貌鼓鼓,只一个照面,便夺定是她。

    林福快步走到余舒身边,一手掩口,凑到她耳边小声告诉她这群人的来历。

    余舒乍一听是那韩闻广的弟子找上门了,便想起来不久前她到司天监回笔,被大提点接见,那时就曾提醒过她,那位老算子脾气不好,有可能对她这个无名小辈夺魁心怀不满,指不定何时会找她的茬子,却没想到对方这么不将她放在眼里,挑在她大办喜宴的日子,上门滋事。

    “原来是韩老先生高徒,有礼了。”来者是客,余舒虚笑一声,并没因为对方的名头吓到,拱手施礼,不看僧面看佛面,她这一礼敬的不是眼前两人,而是那背后的老人家。

    对方却坦然受了她这一敬,并未回拜,反而是那身材瘦小的晋左瑢一双小眼不甚礼貌地定在余舒脸上打量,似笑非笑道:

    “余姑娘年纪小小,便学有所成,却不知是哪一位名师教导,可否相告?”

    余舒既看出来者不善,当然是有了提防,面不改色道:“家师云游四海,化名无数,恕我不便提起。”

    接着话题一转,直奔重点:“两位大算刚才说要见我,敢问有何赐教?”

    晋左瑢目光闪动,与身后几人互换一眼,转头对余舒道:

    “女算子言中了,我们今日便是特来赐教的。今年大衍试上算科三甲,我与师兄屈居姑娘之后,自以为苦学十载,寒窗不出,没成想会惜败于人,心有不服,想知究竟何处不如一个小女子,所以冒昧前来,还望女算子不吝赐教,同我们师兄弟比斗一局。”

    听到这明目张胆的挑衅,余舒收起笑脸,心中一凛——原来他们是来拆台的!

    这样的日子,楼上楼下来的客人,不是她认识的,就是认识她的,这两名大算师提出比斗,她若赢了,自然坐实女算子之名,若输,不只是她丢人现眼,就连主考评判她为算魁的司天监也要遭人诟病。

    那韩老算子是怎么想的,竟然这样小家子气,为一时不忿,竟连司天监的脸也要打么?

    余舒不急着着恼,若有所思地扫过门前几人神情,却看不出个端倪。

    可她这样不应不答,不作声音,却叫对面有人着急,只怕她拒绝了事,于是当中唯一一名女算师,巧笑出声:

    “女算子不做声,是否不敢答应与我两位师兄比斗,怕输了会丢面子?若是如此,你且放心,便是你技不如人,输给我师兄们,这里也没人能夺了你的算子之名,只不过名不符实罢了,呵呵。”

    这话可带有火药味了,说难听不难听,但是暗嘲暗讽的,有几个不懂意思。

    余舒看了一眼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姑娘,暗哼一声,这激将法是不错,嘴皮子也利索,不知道来之前练过多少回。

    “渌婷,”一直默不作声的潘名这个时候突然开口,警告地瞥了说话的女子一眼,再转过头对余舒道:

    “我这师妹失礼了,有冒犯女算子之处,望你大度不计。我们前来赐教,本就唐突,你若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勉强,同为三甲,你能为榜首,相信必有过人之处。”

    余舒这才注意到长得像个老实人的潘名,论年纪,对方比她这会儿可大十几岁,却不似刚才那个晋左瑢一样一副长辈口吻,反而有礼有度,叫她另眼相看。

    却在这时,晋左瑢又说话了:

    “师兄,我看师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今天有这么多人在场,新算子若不敢与我们比斗,便是心存怯意,日后传出去,未免落人笑柄,于个人声名是小,关键是损了司天监的威名,要知道她这女算子,可是司天监一众评判出来的。”

    潘名皱眉,张开口想说什么,可见到晋左瑢暗中眼色示意,终究还是摇摇头,看向余舒,目中闪过一丝歉意。

    余舒眯了眯眼睛,从这师兄妹几人的互动当中,嗅出少许怪味。

    “就是说嘛,师兄,若她胸有成竹,何妨同你们一比呢,她却连师门都不敢报明,想必是心存畏怯了。哼,也不知司天监是怎么判定她胜过你们。”那名唤渌婷的女算师又一次开口,十分挑衅地朝余舒瞥去一眼。

    殊不知她话里有一句刚好触到余舒的神经,让本来就没打算善了的余舒更是打定了主意,眼中掠过精绝,当即扬起下颔,爽快笑道:

    “哈哈,几位说来说去,不外乎是怕我不敢应战,可我几时说过不答应。比就比,我有何可惧!”

    这一伙人想借她取利,那就别怪她拿他们开刀,祭一祭她这女算子之名!

    ***

    前面楼下来人挑衅,今岁的算榜三甲齐聚,要一比高低,这情形很快就被一个个雅间里派出来探风的随从传送到主人耳朵里。

    后院楼上,薛睿与刘昙同席,桌上仅有一个贺兰愁陪坐,听完侍卫禀报,薛睿顿时面露狐疑,对同席二人道:

    “奇怪,韩老先生怎会如此行事,这不是要与司天监过不去吗?”

    他倒是不担心余舒无法应对。

    刘昙点点头,附和道:“的确,以韩老先生的名望,就算要为弟子争气,也不必出此下策,输赢都有失肚量。”

    两人发表了看法,贺兰愁忽然“啧”了一声,面色古怪,惹的两人注意。

    “先生有何见教?”刘昙好奇地问。

    贺兰愁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兀然一合手掌,“啪”地一声,神情复杂地对刘昙薛睿道:

    “这下坏了。”

    薛睿眼皮一跳,追问下文:“先生是知道什么?”

    贺兰愁点点头,看了看刘昙,斟酌道:“不久之前,我从一位老友那里打听到一点风声,说是韩老算子去年曾召集过安陵城多位有名望的大算师们,在清水苑秘密茶聚,似乎要筹备着建一座园子,当场就集得三十万两银钱,这样大的动作,我便猜他们是要谋大事。”

    说到这里,他看一眼薛睿,停顿问道:“大公子常在前朝走动,最近可曾有听闻韩老算子被召进宫中面圣?”

    薛睿回忆了一下,慢慢点头:“我确是遇到过一两回。”

    “唉,”贺兰愁重重一叹,突然说起了题外话:“大衍初试时,算术并不在内,是百年之前熙宗圣主一场梦境,才将其并未大衍六科。当时司天监曾与六部争选人才,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才将算术独立六科之中,不算在易师评判之内,然而所有算师,仍由司天监选判。”

    刘昙听的云里雾里,忍不住疑问:“先生为何提及此事?”

    贺兰愁苦笑反问:“试问殿下,这司天监中高官,几十年可曾有过一个算师出身的?”

    话音落,刘昙还未明白过来,薛睿却已变了脸色,目露惊骇:

    “韩闻广这是心中不平,想要自立门户,让天下算师另成一系?”

    “...怕只怕他们万事俱备,就差一个师出无名了。”贺兰愁连连摇头,这下刘昙也听出了名堂,面露惊然。

    薛睿这下脸色更加难看了,隐隐约约有些发青,搁在桌上的拳头握紧,低沉道破玄机:

    “他们今日这是有备而来,势在必得,若她以算子之名输了这一局,让韩闻广抓住契机大行事端......日后,莫说司天监容不下她,算师一系,也难有她地位。”

第三百八十九章 宴无好宴(三)

    就在薛睿与贺兰愁揣测出韩闻广今日派弟子前来寻衅背后的意图之时,余舒却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深陷囹圄,成了别人眼中通往天梯的最后一块垫脚石。

    她正面接下了晋左瑢一行的比斗要求,看着对方有人藏不住色,面露了窃喜,她则暗自冷笑,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发难,不管有什么阴谋阳谋,待她一并收拾了。

    “女算子有此风度,不枉我们前来拜会,真是闻名不如一见啊。”晋左瑢装模作样地朝余舒拱拱手。

    余舒抬手虚挡了一下,不客气道:“佩服的话稍后再说,你们既要与我比斗,应是早有了章程,先讲来我听听。”

    余舒明指出他们有备而来,晋左瑢却没有脸红,一抬手指着同行几人,向她道:

    “这一局为三比,由鄙人以及潘师兄,余下一人随你挑选,我们出三人分别与姑娘比试,互出题目,谁先答中为胜,答错或是答不出为负,三比两胜,女算子意下如何?”

    辛六与冯兆苗几人隔岸观火,见到这一步,明知不可免,还是替余舒捏一把冷汗,暗道来的这一伙人精明,他们面面相觑,犹豫过后,到底没有谁上前为余舒说一句公道话,显然惮于韩闻广这位算学泰斗的大名。

    聪明人看门道,余舒当即就看穿他们的算盘,轻哼一声,说到:

    “想必来的各位都有一技之长,以你们三人之长,博我一人之术,几位可真会算计。”

    遭她讥诮,来的几人当中多是面有尴尬,就只有晋左瑢一人面不改色,笑笑道:

    “此言差矣,三甲算无遗漏,你能够尽数答出司天监所出题目,身为算魁,短处亦比长处,我们何来的算计呢。”

    这话分明狡辩,被他说的堂堂正正,余舒也不好再做指责,扫了扫他们一行五人神情,转头让林福去准备桌椅纸笔,一面快速定计,一面道:

    “就依你所言,谁先来?”

    晋左瑢几人见余舒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都以为她自大,唯有潘名神情如常,夹着他那只奇长的算盘上前一步,道:

    “我先来请教,女算子出题吧。”

    适才“嗡嗡”说话的宾客们齐齐放小声音,不再杂谈,几百双眼睛瞅着门前过道上的两方人,鸦雀无声。

    余舒一手衬着下巴,想想要给这晋左瑢出什么题适合,现代高数自然是不用想了,这个时代的数学水平还没有发展到那个地步,她就是出了题目他们也听不懂,反倒凸显她异类。

    古时候的数学题目,范围大多偏向于生活,出题不同于答题,想出一道难题更甚于答解十道难题,这韩闻广的几个弟子已经占了先机,早有准备,她果真是和他们差不多的水平,那今天是必输无疑了。

    “容我想一想,还是潘大算先出题目吧。”余舒决定先试一试对方水深,抬手示意潘名先请。

    潘名自知占了便宜,并不推辞,将腋下算盘交给师弟,从身后一人手中接过一只虎皮袋子,从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竹筒,又摸出一枚小指肚大小的珍珠,光洁莹润,举到余舒面前让她看清,浑声道:

    “这一只竹筒内长有七寸四分,口圆五寸二分,这一枚珍珠圆有三分大小,竹筒里装满了同等大小的珍珠,试问,筒内至多可纳多少枚珍珠?”

    余舒面露惊讶,意外对方竟出了个极有水平的问题,能够让她这个并不精于计算体积的人头疼,一时半会儿还真难想出合适的解法。

    辛六就站在余舒身后不远处,一听这道题,便扭头去和秦月柔小声嘀咕:“这叫什么题,分明是为难人,莲房看都没有看过那竹筒里头多大地方,就要她去猜,鬼才知道那筒里头能放多少枚珠子。”

    秦月柔好笑地拍拍她肩膀,同样有些担忧地望了余舒一眼,轻声道:“别急,看看吧。”

    这时候,林福指挥着伙计抬了两张方桌摆在他们中间,笔墨俱全,余舒一边思索,一边将刚才潘名说的大小记下。

    对方那名女算师见她动作,怕她占了先机,赶忙提醒:“你的题还没出呢。”

    余舒哂笑,不理那小家子气的,放下笔抬头对潘名道:“既有珍珠,我便也以此为题——一斛珍珠有千枚,置于十只宝盒当中,随意你一只盒子里装上几枚,但你装完之后,从一至九百九十九,要我随意说出一个数,你都能整盒地取出珍珠给我,潘大算且想一想,这十只盒子要如何装纳?”

    这其实是一道要用函数解决的问题,放在现代,并不难解,可是对于这个时代的算师来说,却是一道无从下手的难题——

    单看潘名几人纠结的神情便知道了,晋左瑢拿眼神询问潘名,潘名犹豫了片刻,便默默点头,二话不说,便走到桌边放下算盘,握笔写算起来。

    余舒重新捏起笔杆,然而墨在纸上,不急于解题,先是费力地回忆那些年代久远的体积公式。

    一盏茶时间很快过去,在座也有通晓数理之人,私下讨论,却被这两道题难的愁眉苦脸,难有对策。

    余舒在纸上又写又画,回忆着一个个似是而非的公式,唰唰几下便换一张纸,不知为何,竟无法专心。

    渐渐的,之前的轻松早就不见踪影,明眼人都瞧得出她心急了,有临近的酒客伸长了脖子看她在算什么,乱糟糟的看不清楚。

    倒是那潘名,一手飞快地打着算盘珠子,时不时记下一串数。

    眼瞅着看客们都要等的不耐烦了,忽见余舒一把抓起一张纸,冷着脸色揉成一团,似是泄愤地丢在地上,而后便放下笔,来回在桌前走动,时不时停下来看一眼对面的潘名,突兀开口道:

    “潘大算,若这一回我们两个都答不出呢?”

    潘名将最后一枚算盘珠子拨上去,抬起头,眉毛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一抹老实的笑意:

    “不会,我已有解。”

    余舒脸色一僵,下一刻便听四周宾客嗡嗡做声:

    “解出来了,听到没有,潘算师先解出来了。”

    “啧啧,到底是名师门下,唉,这女算子还是年纪小啊,嫩了些。”

    “唉,年轻气盛啊,看来这三甲相差无几,算子也未必有多了得。”

    听这些非议,余舒望着对方一行几人脸上得意之色,心里不爽,提醒道:“那就请你说明,我洗耳恭听,若是不对,就算你输。”

    “正该如此,”潘名低头看着纸上记录,一一念道:“十盒珍珠,分别装有一颗,两颗,四颗,八颗,十六颗,三十二颗,六十二颗,一百二十五颗,二百五十颗,以及五百颗。无论你要几颗,都能整盒取出,我是否答对了?”

    “...确是正解。”余舒苦笑,还算有风度地点了点头。

    在旁观望的辛六和秦月柔不约而同地露出失望之色,分明没有料到余舒会不如对方。

    “嘻嘻,还是师兄本事,”对方的女算师嬉笑一声,站到潘名身旁,扬扬下巴冲余舒道:“那这一回就算是你负了。”

    这几个人就在刚才还对余舒心存一些忌惮,然而一比胜后,便没了小心,尤其是那晋左瑢,本来就没将余舒这个年纪轻轻的女算子当真,这下更焉定了她能够夺魁,是由于司天监对他们恩师的偏见,再看余舒时的眼神,隐约带有一丝不屑了。

    就在晋左瑢准备趁势进行第二回比斗时,余舒的丫鬟芸豆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趴到她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余舒转头朝着通往后院的花架子那边望了一眼,随后便对潘名他们歉声道:

    “几位稍等,我去去就来。”

    说完便留下众人,急匆匆绕过花架,不见了踪影。

    ***

    薛睿就在花架子后面等着,一见余舒人影,便拉住她手臂,快步走在前头,将她带到一楼一间空屋,进去后,一手松开她,一手将门关上,转过身神情严肃地看着余舒。

    余舒被他脸色唬了一下,“大哥?”

    “刚才输也就罢了,剩下这两场,你可有赢的把握?”薛睿沉着脸问道。

    余舒心说被他看见自己输掉,有些心虚地把眼睛瞟向一边,“嗯”了一声。

    谁知薛睿竟然一本正经道:“若无十足的把握,我便请九皇子出面,压下此事。”

    “啊?这、这用不着吧?”余舒不明所以地看着薛睿,觉得他有些大题小做,都到这份上儿了,真要刘昙出面淌这浑水,岂不是更让她难做。

    薛睿冷笑,低下嗓音道:“你以为韩闻广只是不忿你夺了他弟子的名声,所以派人上门寻衅的吗?”

    余舒心里一突,狐疑反问:“难道不是吗?”

    薛睿微眯双目:“韩闻广成名三十载,二十年间曾养出两名算子高徒,一门三算子,手掌着这安陵城最大的商会货行,名利双全,这把年纪,何故要为那点名声,如此刁难你一个小姑娘。”

    余舒早觉着不对劲儿,听薛睿这么一解释,更铁定了里头藏有阴谋,见他一副知情模样,催促道:

    “大哥知道什么就快说吧,那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兹事体大,薛睿却不愿隐瞒余舒这个当事人,这便将韩闻广此举的目的一五一十讲给她听,包括她今日败后所带来的严重后果,结局不堪设想。

    余舒听到一半,寒毛便竖立起来,等到薛睿全部讲完,一张秀气的脸盘已经黑成墨色,沉了几口气,强压下震惊和恼怒,双目寒光冽过,咬牙道:

    “我倒要他们看看,我这块垫脚石会不会砸痛他们的脚!”

第三百九十章 宴无好宴(四)

    晋左瑢和潘名一行人在外等候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才见余舒施施然从画屏后面走出来,并非是怯场的样子,那晋左瑢明显暗松一口气。

    余舒在一阵切切私语声中走到书案后站定,再看向韩闻广那几名弟子,便多了一口恶气存在胸口,却不急于表露,她刚才和薛睿在后面商量过,今天一定不会让这群人全身而退。

    “不好意思,让几位久等,今日喝了些酒,脑子不大清醒,刚才灌了一碗醒酒汤,好了许多,”余舒摆弄着桌面上的汉陶笔架,底气十足道:

    “接下来两场,我可不会谦让了。”

    此言一出,对方那快嘴的女算师便不乐意了,没好气道:“谁要你让了,有能耐你就赢过我们,光靠嘴说算什么本事。”

    一个九等的大算师,就敢对余舒这四等的两榜算子如此不客气,不得不说是刚才输那一局,大涨了对方士气,杀了余舒威风。

    余舒也不生气,从林福手里接过茶杯,慢饮了一口,问向晋左瑢:“这第二场是不是轮到晋大算了?”

    “正是,”晋左瑢笑眯眯地站出来,“是女算子先出题,还是我先?”

    余舒抬起手:“且慢,比斗的事不妨稍后再说,我有个提议不知你们是否赞同。”

    晋左瑢狐疑道:“什么提议,你请说。”

    余舒皱眉道:“你们既要与我比个高下,有输有赢,是不是也该有个说法?不然我白白赢了你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反倒是万一输掉,丢人败兴是其次,关键是白瞎了我这女算子的名头,如此我岂不冤枉?”

    “这...”晋左瑢暗自冷笑她还想着能赢,口上却痛快:“那依你之见呢?”

    余舒手擦着茶盖,一样在心中冷笑,道:“若是我赢了,今天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前,你们几个给我鞠躬奉茶认输。别的我也不要,就将司天监特造给你们的算师印信上交给我。”

    他们不是想要另起炉灶么,那她就成全他们好了。

    闻言,晋左瑢潘名一行五人同时变了颜色,面面相觑,竟没一个人敢应承下来。

    司天监特造的印章,象征着他们大算师的身份,也是一份荣耀,拱手送人,不等于是自己扇脸吗?

    “如何,我只是个提议,你们若是怕输不敢答应,那就算了,”余舒笑一笑,表示并不勉强他们,不等他们放松,接着又懒洋洋道:

    “不过这样比斗太过无聊,接下来两场就恕我没有兴趣奉陪了。”

    不答应是吧,那姑奶奶就不陪你们玩了。

    五人一愣,那女算师渌婷反应最快,拉了拉晋左瑢背后,小声凑上前道:“师兄,我瞧她是在想法子推诿呢,不能叫她得逞。”

    晋左瑢微微点头,也觉得余舒是输了一场,心生退意,想起恩师临行前的嘱咐,不论如何,今天一定要压下这女算子的风头,将她狠狠踩下,只胜了一场,却是不够。

    “好,就依你之意,若是你赢,我们定当照办。”

    “爽快!”余舒放下茶杯,两眼噌亮。

    此约一出,酒楼里的宾客们不禁跟着激动,围观者大多数都一个相同心态,就是希望事情闹的越大越好。

    薛睿站在花架之后望着酒楼中这一幕,饶是心中不安,却还是为余舒的无赖招数而发笑。

    晋左瑢见余舒如此神态,心里难免嘀咕,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妥,却没有深想,走上前站在桌后,询问她谁先出题。

    余舒一手执笔,道:“晋大算早有准备,就先出题吧,容我多想片刻。”

    晋左瑢点点头,眼中闪过一抹自信,出题道:“商会议事,有八把交椅排成一行,四位管事就座,每人占一个座位,当中刚好有相邻的三把椅子空着,我问你至多能有几种排座方法?”

    余舒刚输了一回,未免大意,聚精会神地听完他这一道题,嘴角一动,差点绷不住笑出声来!

    这样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的排位问题,放在古时候,要想解答,恐怕就只有一种一种地去罗列,费时费事,还容易出错,不费个一两时辰,都弄不清楚。

    对方显然是心存刁难,怎想到几百年后会有天才人物研究出一种神奇的数学理论,叫做——排列组合。

    余舒屏住笑意,将这道题一字一句抄写在纸上。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在座已经有人计算起来,小声争论:

    “这题不难吧,我算是有三种排法儿。”

    “哪里是三种,分明是五种,这样...”

    “你们都不对,有十几种呢!”

    ......

    薛睿转过头,看着刚才听到风声,从楼上赶下来观望的裴敬和贺芳芝,道:“此题裴先生可有解法?”

    裴敬皱着眉,担忧地望着余舒年轻气盛的背影,道:“麻烦,要一个个去排,据我估计,少不得百十种方法,就怕她马虎算漏。”

    薛睿沉吟,贺芳芝同他一样不精通数理,所以只能从身为大算师的裴敬这里询问:“那照你来看,小余有几分胜算?”

    裴敬摇摇头,示意他看前面:“这要小余会出什么题了。”

    余舒并不知道正有人替她发愁,停下笔,抬头看着晋左瑢一派悠闲的模样,嘴角翘起一记坏笑,清清嗓子:

    “看来晋大算是擅长此类题目,既然如此,我便申引一番,我的题目你听好了——有一年武举,只有六个武人参加,如果兵部要求,这六名武人两两只能相遇一场,且需要每个人刚好比了两场,试问,一共能有多少种比法呢?”

    她这一道题,乍听不难,表面上和晋左瑢所出的都是一个类型,实则暗藏杀机,解法可不是简单的排列组合,而是涉及了数学领域里更高一层的概念——图论。

    这些连排列组合都不知为何物的假学究,要解这道题,真真地只能想破头皮了。

    晋左瑢大概是还没有发现这一题的难度,气定神闲地抄下这一题,不知道赶紧琢磨法子,还有空让酒楼的伙计给他添茶。

    余舒将他这番作态看在眼中,暗翻个白眼,等着看他等下急头白脸。

    两人各自提笔计算不说,四周看客们的议论声从没停过,一开始还觉得这两道题不难,可是说着说着,就发现根本没个准头,反倒是把自己弄的晕晕乎乎,想的头疼,这才有些觉得算榜三甲不是白做的。

    再说站在柜台处的辛六几人,也在小声讨论着,冯兆苗掰着手指算了一会儿,便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抓耳挠腮道:

    “明明挺简单的,怎么就那么难合计,你们等着,我去要纸笔。”

    辛六赶紧道:“也给我拿支笔来。”

    秦月柔没有凑这个热闹,而是静静看着场面,目光来回于余舒和晋左瑢之间。

    只见那位晋大算师起先不慌不忙,可是不久过后,便面露异色,手笔渐渐匆忙起来,再过一会儿,竟盯着纸张发起呆了。

    反观余舒,从头到尾连个算盘都没用,伏在案前,不知写的什么,风度极雅,倒是不见第一场比斗时慌手慌脚的样子,变了一个人似的。

    潘名就站在晋左瑢身后不远处,看着他停顿发愣,皱了下眉头,低声唤道:“师弟,莫急,慢慢来。”

    凭潘名的水平,已经察觉到余舒这一题的难度,所以知道晋左瑢此时是有些慌了,算术最忌讳的便是心乱,一旦心乱,就容易出错。

    能当上大易师,非要心细又有耐心不可,晋左瑢听到潘名提醒,一时镇定了许多,暗暗告诉自己不要急,还有很多时间,正当他提起笔,要继续排算之时,就听对面一声轻笑:

    “晋大算且停笔吧,我已有解了。”

    晋左瑢一愣,抬头看着余舒,根本不信她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算出个结果,除非是算错。要知道这一题是恩师亲笔所出,所有师兄弟们当中,头脑最清楚的,也要排上许久。

    这么一想,他便觉得浑身轻松了,既然她算错了,那这一场比试无疑是他赢,便不用再解她出的那道怪题。

    晋左瑢自以为是地放下笔,抬手示意余舒:“是何解?”

    “共有四百八十种排位方法。”

    闻言,晋左瑢耳鸣了一瞬,便觉得头晕,身子不稳地晃了晃,扶住了桌角才站稳。

    再看他身后几人,同样知道正确答案的潘名则是一脸愕然,下一刻便涨红了脸,有些激动地大步走上前,脱口问余舒:“你是如何算出来的?”

    见这情形,在座不傻的,都能看出来,余舒这是正解。

    四百八十种,有人唏嘘出声,一个个变换了眼神盯着余舒,且惊且乍,完全没有人清楚她是如何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排出了四百八十种方法!

    花架后,薛睿明亮的双眼投在余舒日益亭亭的身影上,裴敬则老怀大慰地低笑出声,摇摇头,自叹不如。

    女算师渌婷反应慢了半拍,蒙头蒙脑地问潘名:“师、师兄,她算准了吗?”

    潘名却无心情理会她,固执地盯着余舒,那眼神微微发绿,好像要掰开她脑子,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想知道我是怎么算出来的?”余舒好整以暇地瞧着对面,见潘名点头,狡黠地朝他眨了眨眼睛,声音响亮:

    “你若拜我为师,我便教你。”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宴无好宴(五)

    (加更一)

    “你若拜我为师,我便教你。”

    谁人不知今岁算榜秀元潘名乃是韩闻广的得意门生,哪里会另投师门,余舒这样公然挖起墙角,不管是真是假,都是对韩闻广不敬,说严重点,就是没将那位韩老算子放在眼里。

    上门挑衅的这一行人拉长了脸,沉不住气的已经大喝出声:

    “狂口胡言!”

    这楼里的人都被余舒一句话唬的傻眼,暗中观望的薛睿一手扶额,还没为她赢回一场而高兴,就开始为她这不饶人的性子而头疼。

    潘名伸手制住义愤的两位师弟和师妹,板着脸对余舒道:“姑娘莫要乱开玩笑,你不愿告诉我解法就罢了,这一场,算是你胜。”

    “呵呵,我向来不爱勉强别人,你不愿意就算了。”余舒做出一副可惜的样子,端着茶杯往旁边一伸,林福便恭恭敬敬地提壶续上,衔着笑脸恭维道:

    “姑娘好本事,那题目小的听都听不懂,让您一下子就给解出来了。”

    余舒笑而不语。

    晋左瑢神情难堪地退回几位同门身旁,低声告罪:“是我不济,有负恩师嘱托。”

    潘名想要安慰他两句,却无话可说,只能拍拍他肩膀,生硬道:“还有一场呢,赢了就是。”

    晋左瑢苦笑,此时他已经不敢小觑余舒,转身面对着余下三个同门,压低了声音不让外人听到:

    “此女颇懂些歪门邪道,你们小心,待会儿若被她选中,切不可大意,不能再输了。”

    渌婷气呼呼道:“刚才是她侥幸罢了,我就不信恩师的三道难题,她解出一道,还能解出第二道。”

    晋左瑢还是不放心,又小声叮嘱他们,“等下她要出题,你们会解就罢了。解不出来千万不要着急,谁先沉不住气,就是谁输了。”

    三人点点头答应,那两个男算师都不敢托大,只怕待会儿答不出余舒的题目,便有一个犹犹豫豫地问道:

    “师兄,如是、如是等下我们输了,真要将算师印信交给她吗?”

    晋左瑢瞪他一眼,没好气儿道:“输什么,只要你们不出错,至多是个平局。”

    说完看了潘名一眼,两人心知肚明,只瞒着这几个年轻人,恩师的第三道题目,是拿来以防万一的,就连他老人家自己都解了半个月,遑论是那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呢。

    余舒喝好茶,见对面几个人还在嘀嘀咕咕的商量,不免好笑,出声打断道:

    “几位议论什么呢,现在是一败一胜,打了个平手,还有一场呢,若我没记错,该我挑一个人再比。”

    酒楼的诸多看客们津津有味地瞧着他们双方你来我往,最开始余舒输了一局,有人觉得扫兴,刚才她扳回一城,让人见识到厉害之处,便又起劲,没有一个人想要提前走的。

    柜台边上,冯兆苗抓着笔还在排那个座位,辛六和秦月柔避开他,凑到一起嘀嘀咕咕,不知说的什么。

    “正是,还有一场,我这几个师弟师妹,都是名正言顺的大算师,算术不在话下,请女算子选一人吧。”潘名回应余舒。

    余舒目光从剩下那两男一女面上扫过,看得出对方虽然有些紧张,却不怎么忐忑,似乎不怕待会儿答不上她的题会出丑,不知是哪儿来的自信。

    沉思片刻,余舒手指着当中一人,道:“就你吧。”

    被选中的那个人一脸不悦地站出来,道:“什么你你你的,我叫候渌婷。”

    正是那个口快多舌的女算师。

    余舒观察对方年纪,最多比她大上一岁的样子,估计也是今年一榜的大算师了,倒也难得。

    思及此处,她愈发明白韩闻广为何想要自立门户,首先是手底下兵足,才会想领帅。

    假如让他成功,那她无疑成了罪人,前途毁于一旦,再妄想要进入司天监,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恶、可恶,她怎甘心当别人脚下的一摊白骨!

    “原来是候大算,”余舒表面平静,谁能看得出她心中正烧着一把火。

    “女算子请出题吧。”候渌婷扬扬下巴,手背在身后,故作出一副大将派头,然而年纪不足,终究不如她两位师兄气势足。

    余舒手摸了一把下巴,看着对面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刻便有了主意,目光闪动,轻快道:

    “既然如此,我便不客气了,我这一题不难,亦是算数,不过比的不是头脑,而是算功,你可敢和我一较长短?”

    她不爱被人牵着鼻子走,前面让他们出了两道题,这次总该她先发制人了。

    候渌婷显然经不起激,不假思索道:“但凭你出题。”

    余舒两手交臂,隔桌喊话:“我们来比接龙,对仗是‘一只螃蟹八条腿,两只钳子六个脚”,下一句是‘两只螃蟹十六条腿,四只钳子十二个脚’,以此类推,我接一句,你接一句,谁先接错,便算是输了,如何?”

    候渌婷没料到余舒这一招,皱皱眉毛,转头去看晋左瑢和潘名,“师兄?”

    晋左瑢勉强支笑,对余舒道:“余姑娘这比法,我们岂不是不用出题了,未免有失公正吧。”

    余舒眯了下眼睛,冷笑道:“你们来时便准备好难题,却叫我临场应变,这难道就叫公正?”

    她就猜到他们是对那第三道题目大有信心,偏不让他们出!

    晋左瑢还想巧辩,余舒便先转过头,询问在场的宾客:“我斗胆请大家评评道理,刚才的两场,诸位也都亲眼看到了,章程是他们提的,先出题的也是他们,现在轮到我先出题,他们就推三阻四,这是公正?”

    在这里的看热闹的,都是余舒请来的客人,吃着她家的酒菜,沾着她的光,想当然心里也是偏向她一些。

    于是就有人出声道:

    “是啊,这叫什么公正,我看女算子出的题目可行!”

    很快就有人附和:“我看也是,就这么比吧!”

    “别啰嗦了,快比吧!”

    ......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让晋左瑢潘名一行人脸上挂不住,可又不能逞英雄答应,余舒这个题目出的不难,简简单单的算数,但是保不准一时嘴笨就接错了,真这么输了岂不冤枉死。

    余舒看着对面五颜六色的表情,手里一下一下地磕着茶盖子,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再不出声就要激起“民愤”,才清清嗓子,扬声道:

    “这样吧,你们觉得不公,我就改一改,这算功是一定要比的,不过你们的难题,我也不怕,照样让你们出。候姑娘先和我比这螃蟹接龙,若是她赢了,则你们的第三道题我也不用看了。若是她输了,那就算个平局,我再解那道题目,才算我赢,这样总行了吧?”

    余舒摆出一副“让你们一回”的大度样子,压下众宾客的非议声,叫那一行五人看的牙痒痒,偏偏不能和她叫板。

    站在暗中的薛睿不明白余舒的意图,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知为何,总觉得她一定不会输。

    晋左瑢面有菜色,转头和潘名商量,事先没有料到会发展到这一步,照他们之前的打算,本该两场比试就能将余舒拿下,拖到这一步,只能硬着头皮比下去,不管什么手段,务必要赢才行。

    “好吧,就依你之言。”晋左瑢拍板决定。

    候渌婷大不情愿,正想说什么,却被晋左瑢一个眼色止住了,便绷着个脸对余舒道:“你出的题,你先来。”

    余舒笑眯眯地看着她,念儿歌似地开了口:“一只螃蟹八条腿,两只钳子六个脚。”

    杀鸡焉用宰牛刀,对付这种菜鸟,她才懒得浪费脑子。

    候渌婷压根不知余舒根本就看不上眼她,还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了,一脸纠结地接话道:

    “两只螃蟹十六条腿,四只钳子十二个脚。”

    两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接下去,看客们倒是有趣,却不知当中难度,余舒起初语速还好,等数到二十只螃蟹以后,便猛地加快速度,候渌婷措手不及,结巴了一声才接上,慌慌忙忙地将算盘挪到眼前拨弄起来,以免大意出错。

    反观余舒,气定神闲地将两手插进袖子里,半闭半合着眼睛,别说是摸算盘,声音都不带打磕的,一口气儿接到五十一只螃蟹,还有余闲喝口茶润润喉。

    这一幕叫所有人看到,不禁佩服,就有人小声感慨:

    “难怪人家这个年岁便做了人上人,这才是真才实学呢。”

    就在不少人心生赞叹时,那候渌婷可吃了苦,接话接的口干舌燥,盯着算盘眼睛发痛,一个不小心,拨错了两个珠子,脑子一空,便愣在那里。

    “七十二只螃蟹......”

    晋左瑢几人心急,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提醒。

    余舒哪里会等她,“啪”地一声盖上茶杯,笑道:“候姑娘怎么不接了,我可等着呢。”

    候渌婷猛地回过神来,着急出声,谁知一张嘴嗓子哑的生疼,“啊啊”了两声,好像公鸭子在叫,没说出话,眼泪反倒是滚出来,脸色瞬间赤红,又听到不知哪儿来的几声窃笑,一时间恨不得钻进地缝。

第三百九十二章 宴无好宴(六)

    (加更二)

    “接不上就接不上吧,哭什么呢,”余舒把人逼到死角,仍不留情,嘲讽道:

    “就这点能耐,数都算不准,你也只能哭一哭鼻子,还学人家上门比斗,不知所谓。”

    想当初她为学精算,八条螃蟹腿早一遍晚一遍,数来数去,整整三年,一口气数个五百轻轻松松,不是她看不起人,存心以长博短,假如这姓候的小姑娘平日多在算功上有下过苦功,也不至于连一百只螃蟹都数不够。

    候渌婷被余舒几句话讽的无地自容,满脸羞愧,兴不起分毫倔性,掩面转过身去,不敢看几位师兄脸色,强忍着才没有夺门而出。

    晋左瑢自己才输了一局,不好说这小师妹的不是,却也没心情安慰。潘名轻叹一声,上前拍拍她后背,深深盯了余舒一眼,沉声道:“我师妹不如女算子,如先前所言,仍是平局。”

    余舒点了下头,看对面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题,便坐在椅子上静等。

    这一等又是一盏茶后,那候渌婷好不容易镇静下来,两眼红红地转过身子,对余舒道:

    “女算子,该我出题了。”

    余舒掀了掀眼皮,身都没起,“你说。”

    她敬可敬之人,重应重之情,这是脾气,亦是傲骨。

    她并不觉得以领先几百年的学术赢过这些古人有何沾沾自喜的,但她问心无愧,她今朝得以仰仗的,都是她曾经拿汗水一点一滴换取的。

    候渌婷侧目看了一眼朝她点头的晋左瑢,咬咬嘴唇,操着鼻音道:

    “有、有二十个士兵列队,每一行只能站四个士兵,要你来排的话,你最多可以排成几行?”

    她话音落,余舒手一抖,险些将茶杯摔在地上,好歹忍住没将惊讶写在脸上,低下头去记题,心中却是又惊又喜——

    这二十个士兵的题目,分明与她在现代见过的一道非常著名的“二十棵树”难题相同,只是将树木变成了士兵。

    这可不是计算题,跟排列组合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与其说它是一道数学题,倒不如说它是一道绘图题!

    一道不断被历史上有名的数学家寻求突破排列数字的题目,然而它的最终答案,却是一个问号。

    如此相同的题目,分明不应该在这个朝代被人提出,可是却让余舒给碰上了,这难道只是巧合?

    余舒眼神忽闪忽闪,转头吩咐小蝶去她书房里取来木尺和她的炭笔。

    有了工具,她先在纸上随意画了几笔,寻找着记忆里复杂又模糊的图谱,与此同时,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老算子,升起一股浓浓的好奇心。

    她当然不会蠢到以为这道实打实的“难题”真是眼前这几个人想出来的,能够让他们这么自信,一定是出自韩闻广之手。

    ***

    余舒坐在椅子上,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手边堆起了一叠用过的稿纸,她却还在不停地画。

    在场的酒客有的实在坐不住,才跑了一趟茅房,匆匆赶回来,就怕错过她解题的一幕。

    这半个时辰,另一拨人明显放轻松许多,站的站,坐的坐,安静等着余舒解题,难得没有一个人出声催促,这是余舒之前用行动换来的尊重,可见不论是敌是友,实力才是堵人嘴的最佳对策。

    辛六他们站的腿酸,早就各找了凳子坐,明处暗处,唯有薛睿一人陪着,余舒坐在那里多久,他便站在那里多久。

    这个时候,刘昙身边的侍卫悄无声息地接近薛睿,传了一张字条给他,薛睿打开,但见上面一排小字写着:

    平局即可,吾欲出面干涉,定不能使其如愿。

    薛睿心说刘昙到底还是忍不住,他清楚他为何这样心急,实际上,韩闻广有一独子,娶的便是京城皇字名下第一望族尹家的小姐,也就是宁王刘灏的一位姨母,他岂能坐视韩闻广事成!

    平局是好,可......

    薛睿侧头,目光越过开的五颜六色的花束,盯着余舒伏案的背影,心内却难取择。

    少顷,他将刘昙的纸条捏在手心里,正色吩咐那名侍卫:

    “你去回禀,就说是我讲的,若不能赢,后果一切由我来负。”

    支退了侍卫,薛睿将捏碎的字条收进袖中,不被坐在不远处的裴敬和贺芳芝看到,目光重新落回余舒身上,眼角泄露出一缕无奈,习惯真是个可怕的词语,他不知自己这个决定是否正确,然而心里已有一个声音告诉他:

    帮她。

    ***

    很快,太阳落山,一个下午就这么匆匆掠过,照在桌面上的阳光像幕布一样落下了,直到最后一角夕阳离开桌角,余舒终于放下笔,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吁。”

    忘机楼外,不知何时聚集了许多围观的过客,处处低语声,猜测着她是否解出来了。

    潘名看着余舒嘘气,竟有些紧张,这次不等晋左瑢发问,便上前一步道:

    “女算子可有解?”

    余舒将最后一张画纸反过来盖在桌上,抬眼道:“我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如实答我。”

    潘名点点头,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结果。

    “这第三道题,你们的恩师,韩闻广老前辈,是否解出过。”

    潘名觉得这点没什么好隐瞒的,这三道题目,骗骗外行人说是他们所想出也就罢了,他相信余舒早就猜到是出自恩师手笔,于是没理睬晋左瑢的眼色,坦白道:

    “家师解出了。”

    余舒放心一笑,将桌面上的纸张揭开,举到他面前,让他看清楚上面的图形,声音明亮:

    “如你所见,我排出了二十行,不知韩闻广老先生,最多能排出几行。”

    潘名和晋左瑢清清楚楚地看到余舒拿炭笔和直尺勾勒出的那幅图,先后瞪目结舌,听到她的发问,一时间竟无人作答,心中眼中只剩满满的惊骇——

    二十行!

    “二十行?!”当场有人惊呼出声,这半个多时辰,不少人好奇跟着排列了,大多数列个四五行就再无计可施,怎能不震惊于她能列出二十行来!

    有人不信,离席上前围观,细数了余舒手中那幅用细密的线条勾勒出的图形,一条一条数过,然后,全都傻眼了。

    余舒手没有举得太久,等到靠近的人都看清楚,便放下来,闭了闭酸痛的眼睛,再次出声问道:

    “潘大算,晋大算,敢问令师能够解出几行?”

    潘名不语,死死盯着余舒放在桌上的那张图纸,晋左瑢亦哑口无言,这个问题要他如何回答——

    若说他师父也解出二十条,岂不是说她为正解,赢了这一局;

    可若说她少解了一行,她若刁难,要他们当场演示师父是如何解出二十一行的,他们又该如何瞒谎?

    最让他们惶恐的是,师父解出的,分明只有十八行!

    余舒冷眼看着他们唯唯诺诺的神情,将人逼到这份上,她才懒洋洋地站起来,活动着肩膀,道:

    “说啊,这有何不可告人的,难道说韩老算子还没有我这个小辈解出来的多吗?”

    此言一出,楼内楼外登时一静,一双双怀疑或是不信的眼睛,扫向那师兄妹五人。

    晋左瑢眼看着失态越来越超出他们所求,硬着头皮,狠狠心道:“休要胡言,家师怎会没有你解的多,他老人解出了——”

    “哈哈哈!”

    恰在这节骨眼上,一连串沙哑的笑声从门外传进来,堪堪打断了晋左瑢的回答。

    余舒眼皮一跳,视线跃向门口,便见堵在门前的人群被分开,两名护卫开出一条道路,从中步出一位鸡皮鹤发的老叟,身形低瘦,身穿着一袭玄青大开衫,一对长眉垂在眼角,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师父!”

    “师父!”

    潘名几人齐声叫道,各自躬身去拜,道明了来者身份,正是那赫赫有名的韩老算子了。

    余舒同那老者眼神撞了个正着,盯着那一股无形的威迫,不低头,也不退缩,不行礼,也不问候。

    韩闻广摆手让几名爱徒起身,撩着长袍走向余舒,一面打量,一面操着沙哑的声音道:

    “你便是今年出的那一位女算子,义阳余舒?”

    “正是我。”

    韩闻广上上下下地看过她,忽然眯起眼,严肃道:“你可知就因为你,让老夫名下少了个算子徒弟?”

    “怪只能怪令徒学艺不精,与我何干。”余舒说话风凉,当场就把潘名那几个人气的青筋直冒。

    谁知韩闻广嘴角一扬,竟然“哈哈”笑了,点头道:“你这孩子,很好、很好。”

    若在平时,有人被韩闻广亲口夸上一声好,还不乐的笑歪了嘴,奈何余舒对这老头只有记恨,全无好感,只觉他此刻是惺惺作态,便不领情,直接问道:

    “刚才令高徒出了一道题目给我,听说韩老先生也曾解得,不知您解出了多少。”

    韩闻广挥挥手,谦虚道:“唉,老夫年纪大了,脑子不如年轻人好用,只解出了十八行,见笑、见笑。”

    余舒挑了下眉毛,心说这老人倒是识相,若他敢和自己扯皮,她便要他今日名声扫地——

    没人知道她盖在桌上还有另一张图,那上头分分明有二十三行!

第三百九十三章 宴无好宴(完)

    (第三更,求粉红)

    韩闻广这么诚实坦白,却让她刚刚白白造势了。

    余舒一边暗道可惜,一边道:

    “既然如此,那这第三场,便算是我胜了,按照先前之言,令徒上门与我比斗,现下输给了我,就该如约给我鞠躬奉茶,再将印信交给我。”余舒不管韩闻广是什么时候来的,明明白白将之前的约定说出,等着他们履行。

    韩闻广扭头扫了一眼几个面色惭愧的徒弟,眼中一凌,转头面向余舒时又不见了,一副和蔼的样子对她道:

    “都怪老夫这倔脾气,偏要他们来向你讨教,这事不怪他们,你是三甲之首,他们输给你也应当,老夫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看在老夫这点薄面上,你便大度一回吧。”

    余舒听到这话,很想大笑三声,她差点被人当成骨头堆墙了,前途几欲毁掉,这老人家三言两语就打算当成没事发生,拿她当小孩子打发吗?

    可笑!

    若是不明他的意图,余舒或许看在对方的名声和年纪的份上,不与之交恶,但是明知对方是狼是虎,她岂会因为他暂时收起了利爪,就将刀子扔掉。

    “老算子若要如此算的话,小辈先前已经给看在您的面子上,让过他们两回了。凡事有再一再二,却无再三再四,恕我无礼——”

    余舒朝他一拱手,转身指着眼前的桌子让人抬走,撩起衣摆大马金刀地坐在她那把红木交椅上,在四周一片唏嘘声中,直指韩闻广背后几人,冷言冷语道:

    “你们若是认输,便老老实实上来给我鞠躬,若是抵赖,那就快滚。”

    楼里楼外又一次鸦雀无声,这下就连韩闻广脸上都挂不住了,沉下脸看着余舒,几个弟子面露羞愤,却无言可抵。

    候渌婷到底年轻,最先沉不住气,或许来了人撑腰,有了底气,上前指着余舒恼羞成怒道:

    “你、你这人好生无礼,满口胡言乱语。什么叫你让给我们,你何时让过我们,你是赢了两场没错,可你第一场不也输给我潘师兄了,枉你考了第一,怎就比不过我师兄这个第二呢!”

    余舒翘起二郎腿,瞥她一眼,道:“我怎么没有让你们,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数蟹明明输给我,我却还答了你们第三道题目,这不叫让么,若这不叫,那——”

    她低下头找了找,看到一处,勾起嘴角,指着那里道:“喏,在那里,你捡起来给你潘师兄看一看,问问他,我是不是让了你们。”

    在场不少人都顺着余舒的手指看向地上,但见红红的地毯上孤零零的躺着一团废纸,不少人隐约记起,这是余舒解第一道题目时,随手丢在地上的。

    候渌婷不服气,从地上捡起那团纸,打开看到一行数,莫名其妙地递给潘名看,却见潘名霎时呆住,一把从她手里夺过那张纸,反复看了几遍,手指微微发抖。

    这就让其余人闹不明白了,一直作壁上观的辛六和冯兆苗几人也围了上来,辛六出声询问:

    “莲房,那上面写得什么。”

    余舒一臂靠在扶手上,侧头托着下巴,不回头道:“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我第一道题的答案。”

    百余众人一齐呆掉,很快就有人回过味来,最先反应的是冯兆苗:

    “那、那你岂不是——”

    余舒冷笑,斜眼看着那位素昧平生,却设计要毁人前途的韩老算子,眼中寒光闪动,从容不迫:

    “怕老算子面子上过不去,我先故意输了一局,不然就凭他们,也想比赢过我,真当司天监选出我这女算子是凑数的吗?老算子若是也觉得不服,那我就在这里划下一条道,你可敢同我比上一局,若我输了你,你这几个徒弟不用给我鞠躬认错,我跪下来,给你磕三个响头如何!”

    这样的余舒,收起了精明乖张的表象,盛气凌人,狂妄自尊,一往无前,凶悍的让人心悸!

    薛睿站在花架子后,盯着那一人银袍,只觉得心口扑扑通通蹦的厉害,缠在胸前的情丝猛然收紧了,若有一把手揪着他的心口,有一种叫嚣的冲动,快要难以把持住!

    韩闻广自恃身份,莫说没有全胜的把握,就是有把握,见到余舒这惊人的气势,也要掂量掂量。

    “呵呵呵,习算二十载,一朝成痴梦...”潘名哭着笑出来,疯癫一样,双目赤红,抓紧那一张皱巴巴的算纸,不顾众人眼光,走上来,从腰侧硬拽下一只锦囊,对着余舒躬身一拜,道:

    “愿赌服输。”

    余舒一指挑过他奉上的锦囊,从中掏出一枚红玉凿成的龟鼻印章,确认过后,抬头看向一旁面沉如水的韩闻广,故意道:

    “潘大算,我之前说过的话还作数,你何时想要知道第二题的解法,随时可以来找我,还是那个条件,你拜我为师即可。”

    潘名惨笑一声,摇摇头,转身对韩闻广直接跪下,朝他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弟子有愧。”

    而后起身,疯着头发,长身而去!

    余舒望着他离去,暗自惋惜,她刚才那话并非说假,潘名这等气性,他若愿意,她定会不吝相授!

    潘名这一走,场面可就乱了,人声沸沸扬扬的,都在嘀咕余舒的做法,有人觉得她硬气,也有人觉得她太过霸道。

    但可以肯定的是,经过今日三场比斗,再没人会质疑余舒这个女算子的名头!

    想来过了今日,这比斗一事传了出去,余舒就要成为这安陵城最热门的话题。

    余舒却不管这些,转而指着剩下几人:“我刚才说过的话,你们若没听到,我就再重复一遍,要么认输,要么给我滚蛋。”

    晋左瑢和候渌婷羞愤欲死,两人巴望着韩闻广,等着他做主,后者垂头一叹,心中多少哀怒,却碍于颜面,不能发作,只能苦笑:

    “去吧,你们师兄说的对,愿赌服输。”

    师命难违,晋左瑢和候渌婷两人万般无奈,只有上前,取了印信捧给余舒,向她鞠躬:

    “晋左瑢认输。”

    “候渌婷认输。”

    余舒从他们两人手中接过印信,一枚玛瑙印,一枚白虎章,通通收进先前潘名那个锦囊里,当着众人的面揣进怀中,这才站起身,抖了抖衣袖,面挂七分浅笑,三分佞气,朝着韩闻广揖手拜下:

    “韩老先生,多有得罪了。”

    人若欺我软弱,我必刚强,人若欺我低下,我必争上游!

    韩闻广老脸有些泛青,盯了她一眼,一甩衣袖,带着来时几个护卫,背行而走,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弟子,好像斗败的公鸡,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忘机楼。

    余舒看着重新被围观路人堵上的大门,心中恶气一出,眉眼飞扬起来,理了理外罩,转身侧目,环扫楼内一众宾客百态,莞尔一笑,眯起眼睛,朝四下拱手:

    “多谢各位今日赴宴,请自留下继续吃酒。”

    说罢,便将手抄进袖子里,闲庭信步地往画屏后面走。

    辛六和冯兆苗他们赶紧跟上,林福则是笑呵呵地指挥着伙计打扫门前,再请走门外围观的。

    余舒走过花架,原本以为最先会看到薛睿,谁想他人已不在了,不知是不是见她赢了第三场就走了。

    有些失落,余舒撇了撇嘴,对搬了椅子坐在过道上的裴敬和贺芳芝笑道:“让干爹与舅舅操心,已经没事了,你们上楼歇歇吧,我让人送好酒。”

    裴敬表情古怪,还没能从方才见她与韩闻广叫板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瞅她一眼,知道这个时候不好追根究底,便拉着贺芳芝先上了楼。

    余舒慢了一步,就被辛六和冯兆苗赶上,围着她一番感叹,有的惊羡她的算术绝决,有的则担心她得罪了韩闻广。

    余舒懒得搭理这几个马后炮,敷衍了几句,便打发丫鬟送他们回房去喝酒,转头发现余小修和胡天儿不见了,便问芸豆,才知有人来找事的时候,俩小子从后门溜出去玩了,有贵八跟着,倒不怕他们乱跑。

    打发完这几波人,余舒腰酸肩痛地上了二楼,准备洗一把脸,再去见刘昙。

    她心不在焉地推开屋门,反手带上,一转头,却被坐在对面茶椅上的薛睿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嗔怪道:

    “你怎么在这儿?”

    日过过后,天色昏黄,她看不清薛睿的神情,只觉得他那双漆黑的眼珠亮的过分了,盯的她脖子上都起了毛,下意识觉得他不大对头:

    “大哥?”

    薛睿长吸了一口气,低头揉了揉发烫的额角,不知废了多少自制力,才没有选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候向她表明心意。

    “我没事,你快进去洗一洗,稍作休息,晚点时候,我有话对你说。”

    “我要不要先去九皇子那里答话?”

    “不必,他已经走了。”薛睿站起身,走到余舒身旁时候,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柔软下来的眉目,回忆着她方才在楼外的凶悍,沉沉一笑,抬起手,借着身高,手掌轻按在她头顶,揉了揉她发热的脑袋,低声道:

    “赢的好。”

    这一声夸赞,让余舒忍不住弯起眼睛,心中雀跃不知为何,想来是总算听到一句合心的。没错,她不需要有人替她担心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也不想有人好奇地追问她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赢的,这个时候,她只需要一声赞同。

    薛睿没有再说什么,松开她,推门离去了,只怕多留上一步,便会有过分的举动。

    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再耐心一些,该是他的,就是他的。

第三百九十四章 缺席者

    (一觉睡醒,看到亲们给力的粉红票和打赏,推荐订阅神马的,开心啊,加紧再写一章,以表谢意)

    三场比斗,耗费了余舒太多精力,薛睿走后,她就回到卧房倚榻小憩,只是浅眠,躺了半个时辰便叫丫鬟进来端茶。

    披着衣裳,余舒坐在妆镜前让芸豆给她重新梳理头发,手端着一碗莲藕汤,看着卷帘明纱窗外降下的夜色,懒洋洋地问道:

    “外面还有多少客人?”

    正在铺床叠被的小蝶转过身,回话道:“奴婢上来的时候才瞧过,前头楼下大半席都满着呢,厨房一直在上酒上菜,没断过,听掌柜的说,他们八成是等着姑娘再露一面呢。”

    酒宴从中午延到晚上,来赴宴客人却没走几个,这倒也稀罕。

    “还有,姑娘,公子刚才走不久,说是有要事要办,让奴婢叮嘱您别忘了再去送一送楼上的几位大人。”

    睡醒一觉听说薛睿走了,余舒并不奇怪,韩闻广的野心已然暴露,作为知情者,薛睿肯定免不了掺和。

    余舒整理过后,套上外罩,带着两个丫鬟出了屋子,打算先在这楼上几个雅间兜了一圈,见见被她凉了一个下午的贵客们。

    一走到隔壁房门口,就听到里面有人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话,余舒凑到的门边侧耳一听,却是冯兆苗——

    “...当时你姐姐便往椅子上一坐,根本就不看那位老算子的脸色,对那几个手下败将说:要不就向姑奶奶认输,要不就赶紧滚蛋!”

    听到冯兆苗尖着嗓子学她说话,余舒嘴角抽了抽,推门而入:

    “我原话是这样说的?”

    屋内众人齐齐转头,看到余舒本人,正一脚踩着椅子表演到兴奋处的冯兆苗好死不活地停顿在那里,一手叉腰,一只手还指着坐在板凳上聚精会神听故事的余小修的鼻子。

    余舒两手抱臂,睨着他,“继续啊,姑奶奶看着呢。”

    冯兆苗一脸尴尬地把手缩回去,挠挠头,赔起笑。

    “噗”地一声,辛六捂起嘴,秦月柔也忍俊不禁,余小修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跑到余舒身边拉住她,仰头看她,眼里闪闪发亮的都是崇拜。

    “姐,我听冯大哥讲了。”

    余舒屈指弹了下他额头,问他跑哪儿玩去了。

    余小修立即郁闷了一张脸,“胡天儿拉我去街上瞧扮皮影戏的,早知道我就不去了。”

    余舒环扫屋里,没见胡天儿的人影,于是问他,才知道胡小公子被家里来人接走了。

    看着他们姐弟两个说话,辛六和秦月柔互视了一眼,前者便寻了个空当插话道:“莲房,明日书苑就开学了,月柔也是今年刚到太史书苑进修,不如明天我们三个一道,相互有个照应。”

    余舒看她们一眼,瞧得出这两人是在朝她示好,想想她今天把韩闻广给惹了,往后要在太史书苑立足,确实要找几个同伴,于是便点头答应:

    “明日辰时,我们在书苑前门见面。”

    似辛六和秦月柔这等世家出来的女孩儿,哪个不是多长了心眼,今日下午她们作壁上观看余舒的热闹,只怕她多心想歪了她们,此刻见余舒肯接受她们的好意,顿时眉开眼笑。

    时辰不早,她们即已见过余舒态度,便放心地告辞离开,冯兆苗和另外一位公子是骑马来的,便一道护送两个姑娘走了。

    余小修明日要上早课,余舒找着正陪友人的贺芳芝和裴敬,刚好他们要送朋友,便让余小修跟着一起先回家去了。

    余舒接着又去见了今日来的一些朝中官员,以茶代酒浅谈几句,听了不少赞誉,将人一一送走,最后才到前楼大厅里,敬了诸位来客一杯酒,至此宾主皆欢。

    客人们似乎是不想两头得罪,毕竟以韩闻广的地位不是能够随便非议的,而余舒这个女算子气势又盛,于是这期间倒是没一个人提起下午的比斗,余舒乐见如此。

    一直到将最后一个客人送走,余舒站在大厅中,叫了林福到跟前问话:

    “道子可曾派人来过?”

    问这句话的时候,余舒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她这一天都在等着景尘,然而直到宴散,他都没有露面,实际上,前几天她到公主府送帖子,便隐约猜到他可能是在躲她。

    林福摇摇头:“不曾有人来,”接着又一拍手,急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给她,“瞧小的这脑子,这是夏江姑娘叫人送来的。”

    除了景尘,夏明明今天也没能到场。

    这两个人是最初陪伴余舒闯荡京城的,感情深厚不言,今朝她一举登高,改头换面时候,却恰恰缺席了两者。

    余舒心中空落落的,接过那薄薄的信封,环顾这座人去楼空的酒楼,只见有几个伙计打扫残羹冷炙,弥漫着喧嚣过后的冷清,可笑她还站在白日大杀四方的位置,却走空了看客。

    她拂眉一笑,忽觉的没趣极了,随意揣起信封,声音倦懒道:

    “让刘忠备车吧,送我回去。”

    林福见她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答了好,转身去找车夫,又按照薛睿的吩咐,将厨房早准备好的汤点装在食盒里,交给余舒的丫鬟芸豆,悄悄嘱咐她回去给主子热宵夜,今儿一天余舒都没吃什么。

    余舒于前门坐上马车,林福和两个侍婢小晴小蝶站在门口目送着马车消失在駉马街繁华的灯火中,没人注意到一个身影骑马从路边巷子里出来,悄无声息地持缰跟上马车。

    坐在车里,余舒兀自想了一会儿心事,回神发现芸豆正偷偷瞅她,便换了个坐姿靠着,问她:

    “今天吓到了吗?”

    她向来独来独往惯了,出门鲜少带着小丫鬟,难得出来一回,还遇上今天这样乱糟糟的场面。

    芸豆摇摇头,挪了一只软枕给余舒靠着,腼腆道:“奴婢没见过什么世面,只怕笨手笨脚给姑娘丢脸了。”

    余舒自己是个奸诈的,却反而乐喜这些性情淳朴之人,微微一笑,对她道:

    “你不笨,见识少不要紧,往后多学着点儿,我要用着你的地方还多,只要你不犯傻,就踏踏实实跟着我吧。”

    芸豆原先是赵慧的丫鬟,被安排去侍候余舒,一直都觉得余舒看不上她,所以做事小心又本分,不说战战兢兢,却总怕余舒哪天会舍了她,今儿难得听她一回好话,眼圈子立马就红了,点点头,道:

    “姑娘放心,奴婢不傻的。”

    余舒还要再说什么,忽而马车一个转停,她身体朝前倾了倾,芸豆忙伸出手护过来,余舒扶着她坐直了身子,皱眉看着车门,芸豆这便转头对外面道:

    “外头怎么啦,好端端地停下。”

    刘忠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惊着姑娘了,有人拦车。”

    余舒不悦道:“是何人?”

    刘忠没有答话,换成另外一个声音:

    “小鱼,是我。”

    ***

    是夜,司天监,太曦楼。

    任奇鸣提着袍角,匆匆走过静谧流淌的竹溪桥,脚步沉重,惹的桥下未眠的一群金麒鱼四散游走。

    畅通无阻地进到楼中,任奇鸣在二楼看到了坐在窗畔擦拭玉笛的鹤姿人影,几步上前,低声禀道:

    “太书,韩闻广终于有动作了,如您昨日预料,他指使着一群亲传弟子,找到新算子比斗,欲借机直指我司天监无能腐缛,好兴办他那尚未功成的天算府。”

    大提点手上动作未停,回头看他一眼,云雾一样的面容,似笑非笑,“我猜他未能如愿吧。”

    任奇鸣眼中闪过一抹异色,点点头:“然也,新算子以一敌三,挫败了他们。”

    大提点这才将手中玉笛放下,感兴趣道:“哦?讲来我听听。”

    任奇鸣于是便将下午发生在忘机楼的比斗经过讲了一遍,详细之处,竟好像他下午在场亲眼看到似的。

    “哈哈,真是好一个女算子啊。”听完这一段,大提点便欢声笑了,侧脸映着月色,清清楚楚地让任奇鸣看出他此刻心情极好,便忖度道:

    “韩闻广算盘打错,今日碰壁,又当众被扫了颜面,应该会安省一段时日,省了我们一桩大麻烦。只是这新算子不知天高地厚,如此得罪韩闻广,坏了对方大事,日后必遭那一伙人打压。”

    大提点摆摆衣袖,轻描淡写道:“那我便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任奇鸣低头问道:“太书的意思?”

    “坤翎局不是还缺着一个人么。”

    任奇鸣面有犹豫,“可这本来是要留给——”

    大提点抬手打断他的顾虑,捡起窗台上玉笛,抚弄着笛孔,神情冷淡下来:

    “我司天监二百余年,历来自古,大小官职都是有能者居之,圣上也莫能干涉。等过了圣祖祭日,你就去安排吧。”

    任奇鸣见他主意已定,便不多言,行礼要告辞,却被他叫住。

    “许久没能吹笛给人听。”大提点将笛子凑到唇边,轻轻试了几个音,垂下睫毛覆住了深深瞳色,眉梢寂寥,月下低喃道:

    “沐风一去,再无知音。”

    任奇鸣身形滞留,垂手站在原地,无声一叹,“奇鸣有幸。”

    这一夜,太曦楼许未响起了如泉似流般的笛声。

第三百九十五章 斩情、诉情

    “小鱼,是我。”

    余舒怔了下,忙伸长手越过丫鬟将车门推开,眯着眼睛看向视线灯火依稀的车外,但见一匹马横栏在马头前几步,马上却是景尘的身影,便是看不清楚脸孔,她也不会认错。

    余舒一喜,刚刚想,又忍了回去,故意板起脸,没好气道:“原是道子,怎么着大晚上在这里拦人路呢。”

    “...我有话要与你说,下车吧。”景尘没有接余舒的话茬,翻身从马上下来,牵着马让出了路,示意余舒下来。

    余舒见状,心里隐约有些不妥,没再想着要调侃他,猜测他是有话不能让外人听到,于是弯腰从马车上跳下来,转头交待刘忠和芸豆:

    “你们先回去,这里离家不远,等下我走回去。”

    芸豆赶紧道:“不成,姑娘怎么走呢。”

    余舒还未说什么,景尘便先说话:“我会送她。”

    余舒扭头看了景尘一眼,摆手示意他们离开,刘忠只好带着不怎么情愿的芸豆先驾车走了。

    这一带已经进了城南,夜里行人不多,一条大路上三四家商户明着灯,一段一段照明了夜路,街头空空,颇显的安静。

    景尘牵着马,余舒走在他身侧,两人步行出去十几步,余舒最先受不了这样哑然的气氛,闷声开口道:

    “今日为何不来,我不是让人给你送了请柬吗。”

    景尘在来之前,已经想过几晚要如何对余舒开口,然而此时她就在身侧,却不知要从何说起。

    余舒并不迟钝,景尘的沉默,让她意识到他今晚想要对她说的话,不会是她想要听的。

    果不其然,景尘一开口便让她拉下脸:

    “水筠对你做下的,我已知晓,一切概因我之故,她才会办下错事。同门相互,我与她情比兄妹,她之错,既是我之错,你若有怨言,皆可冲我。”

    余舒咬牙,一口气堵在胸口,合着他躲了她这些日子,今天就是来替他小师妹顶缸的!

    “你这...”余舒被气的头疼,张张口,半天说不下去,想骂他一顿解气,又觉得这样正如了那背后捣鬼的人所愿。

    沉了几口气,余舒转头盯着景尘,尽量心平气和对他道:

    “既然你都知晓了,那我便无需再和你藏着掖着。你那小师妹,不是个什么好鸟,道貌岸然表里不一,心肠又狠又毒,我与她无冤无仇,她都能毫无廉耻地将我卷进一场杀身之祸,为渡那个劳什子的死劫,罔顾他人性命,亏她与你还是同门,可笑她白修了一场道义,我奉劝你早早将她送回山门中,免得她留在京城继续祸害别人。”

    余舒自己就是个狠心肠的,上辈子黑心且不提了,至少她重活这一年来,除非与她有仇有怨,她没存心害过一个无辜者。

    景尘听完余舒一席话,却同水筠那天对他坦白的有所出入,转眼便想到余舒是被她瞒了,嘴角苦笑,涩声道:

    “非也,她或许是为应死劫,然而她存心加害于你,是为了我。”

    余舒脚步一顿,僵硬道:“...你说她是存心害我?”

    景尘无心欺瞒,缓缓点头,转脸看着她惊疑不定的神色,心里越发的自责,愧疚。

    “她、她为何要害我?”余舒被景尘的话弄懵了,怎么水筠拉上她应死劫,不是单纯为了保命吗?

    景尘低下头,五指握紧了粗糙的缰绳,磨的手心发痛,看不清他眼中忽起的波澜,唯听他声音平静而落寞:

    “我记得以前告诉过你,我的性命,是全凭师门几位长辈合力保住的,不然以我命中计都星的煞气,早该夭折于襁褓。他们替我阻挡天命,背负极凶劫数,若我这次下山,不能在三年之中寻得破命人解这劫数,则天降大祸,他们定会因我殒命,又或者我道心失守,也会提前惹来凶煞,危及他们性命......那几位长辈,有我师父怀贤真人,还有怀莼师叔,也就是水筠生身之父。”

    个中辛密,余舒听的百感交集,张着的嘴合不住,思绪就好像一团乱麻,让她烦躁不安,似乎就要看到头绪,却又抓不住:

    水筠的爹是为景尘保命的高人之一,景尘寻到破命人之前道心不能失守,不然会危及长辈的性命,所以水筠想要她死,是因为、是因为——

    “小鱼,我只怕对你动情,失我道心,陷你于不仁,置我于不义,倒不如......你我缘尽于此罢。”

    余舒呼吸一窒,猛地站住脚步,就在街头桥口,回首去看景尘的脸,头顶半轮月色,泄露了他清冽的眼眸,不再平淡如水,而是闪动着无奈、不甘、隐忍、苦楚,种种久经压抑的负面在这一瞬间暴露,让她心惊胆颤,也让她清楚地看懂,他不是在说笑,而是做了一个决定。

    看着这样难过的景尘,余舒突然觉得,那一****在城外林中寻到他,明知他恢复记忆,明知他苦衷,却强要与他维系友情,是否从那时起,她就让他陷入如此为难的境地。

    思及此处,纵是她已将这段男女之情放下,此刻亦不禁心痛,不为情,却为情。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知。”

    “就不能——”

    “不能。”

    “你我生死之交,患难之情,便也留不得?”

    “......”

    景尘垂下眼睛,盯着余舒死死抓住他衣袖的手,闭一下眼,许久睁开后,他又是那个清心寡欲,道心坚硬之人。

    “我亏欠你的,若这一身孽障能除,再来偿还。”

    说话间右手移到腰侧,他指尖推鞘,“铮”地一声拔出佩剑,银光闪落——

    “嘶拉!”

    余舒抓着那一角割开的袖袍,手指发抖,脸上血色尽褪,心口发冷。

    脑中一幕幕,与他相识废墟里,觅他桃花林中,赌坊闹市相携而过,小巷中拱手一别,商船上惊现杀戮,浮江、山洞、进京路,赠他古剑,得他宝珠,他敢空手为她挡刃,她愿雪中寻他迷途。

    有些情,不会忘,却渐渐结成冰,一旦捂热,就会化成水,流的一滴不剩。

    两人立在桥下,近在咫尺,远处更鸣,余舒哽笑一声,如大梦长醒。

    “我懂了。”

    余舒将那一角割袍团在手心,朝旁退开两步,转身走上桥。

    景尘一语不发地牵马跟在她身后,两人之间错落着一段距离,一前一后,在这寂静的夜里,马蹄声,脚步声,彼此清晰,却又模糊。

    一直到看见了家门口,余舒才堪堪停下脚步,听到身后一静,背对了片刻,才转过头,望着那人身影,面无表情道:

    “今日一别,形同陌路。”

    朦朦月色下,只见那白袍之人轻轻点头,侧身跃上马背,手臂一拧,调转了马头,朝远踏出几步,猛地蹿了出去,疾驰而走。

    直到他不见了踪影,余舒才卸下脸上坚强,急喘了一口气,揪着衣领,只觉得两腿发软,几欲站不住。

    就在她摇摇欲坠,快要坐倒在地时,一只手臂从背后绕过,将她稳稳地揽住。

    “方才离去的是道子吗?”

    薛睿环着余舒轻轻发抖的肩膀,扶着她站稳,两眼微微眯视着前方,察觉到她此刻的软弱无助,心中冒起一团无名之火。

    余舒此时浑身无力,靠在薛睿怀中,不想说话,盯着前方夜色,慢慢点头,无心去想薛睿为何会出现在她家门口。

    薛睿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触及她失神的眼眸,心弦绷动,一想到他喜爱的女子宁愿为另一个人伤心难过,却不愿看清他的殷盼,一种发酵已久的情绪再难埋藏得住。

    白日里温煦如光的双眼暗沉下来,手掌扣紧她肩膀,一手抬起她柔软的下颔,强使她瞳孔里映出他的影子:

    “我哪里不好?”

    余舒反应不及,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这便看清楚薛睿正经而严肃的脸孔,讷讷道:

    “大哥说什么?”

    薛睿耐心重复了一遍:“我有哪里不好。”

    余舒茫然道:“你...挺好的啊。”

    薛睿沉住气,盯着她的神情,尽管克制,可是到底全无准备,来得突然,所以低哑的声音里还是泄露出了一丝局促:

    “既然我没有不好,你愿与我相好吗?”

    余舒懵懵地眨了眨眼睛,前一刻还在悲戚中,这一刻便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薛睿一旦开口,便觉得自如,松开她下巴,两手按着她肩膀,轻推开她,扶着她站好了,好让彼此看清对方,这才抿抿嘴唇,一派正色,却轻声温柔道:

    “阿舒,我心仪于你。”

    余舒撑圆了双眼,再是迟钝也能听懂他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心头猛然乱了起来,有些慌张地去推他的手,红着脸,结巴道:

    “我、我我...”

    薛睿见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知是自己莽撞了,可是有些话既然说出口,就收不回去,何况他并不后悔选在这个时候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思,哪怕是让她为难了,总好过让她********地为别人难过。

    他体贴地放开她肩膀,却在她后退逃窜时候又快又准地拉住她手臂,看着她因为紧张而泛红的脸蛋,心情突然明朗起来,低头凑近了她,颇有些警告的意味:

    “你这一次再要拒我,最好是想一个聪明的理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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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如易介绍:
从现代数学精英变成古代拖油瓶。
后爹不喜,亲娘不爱,只有弟弟相依为命。
什么?
学堂里不教吟诗不教画画,专教人看卦算命?
就连家庭作业都是预测明天是雨是晴。
天呐,她究竟是到了什么鬼地方,可不可以递调职申请?
等等,这玄之又玄的易理之学,她竟然能用数学算得清?
看来要想万事如“易”,还得精打细算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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