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赴毛公宴
薛公喝道:”赵人伤亡,自有赵人存问,何干秦人?“
吕不韦道:”赵人死伤,非止一日,可见一官一吏,加存问焉?任其自灭,而吾活之,不以为德,反以为罪,何也?“
薛公道:“居心不良,但以小惠,欲间君臣之心。其心可诛!”
吕不韦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不君,臣何以臣?诸公子困于生计,吾但以五石粟活之。彼怨干天,非因吾粟而起,赵氏君臣不思仁义以御下,众叛亲离,不亦宜乎?而公反以仁义为仇乎?”
薛公道:“汝岂以仁义安赵,但惠及亲秦者也!”
吕不韦道:“吾以秦公子臣,不惠亲秦者,将与赵王争赵民耶?臣之粟,尽在邯郸城外,公若有令,臣旦日押车入城,广皆施粥,公以为然否?”
曾季在旁冷笑道:“薛公之意,吕兄不知。公以为,赵王既失仁义,凡天下仁义之士,皆当束手裹足,视赵人如无物。但济之者,即赵敌也!”
曾季的话似乎击中了薛公的内心,他立即面色煞白,口唇颤抖,用手指着曾季,却说不出话来。旁边有人喝道:“何敢胡言!”但似乎没有旁人帮腔。
吕不韦道:“吾固秦臣也,就食于邯郸,邯郸于吾有重生之德,邯郸之民,皆吾兄弟也。秦赵之争,诸侯之事也,与民何干。万民被刀兵之苦,家破人丧,妻儿号痛。凡闻之,岂不动容!秦民自有秦王按功封赏,乡里长老依律存问,而赵民弃之无地。吾本秦王好生之德,兼及于赵,何罪之有!秦赵争则两害,和则两利,天下皆知也!相争则万民涂炭,所亡者胡不为子之父,弟之兄,妻之夫,人之子?岂独以秦赵分耶?”
薛公有些无力地问道:“汝是行,秦王命耶,自行耶?”
吕不韦道:“吾为秦臣,虽无王明教,秉王之意,散公子之财,结亲秦之心,亦王教也!”
薛公大怒,击案道:“驱之出,驱之出——!”在众人不解之目光中,吕不韦拉着曾季,飞快地跑出门去,在迈出门槛时,甚至被门槛绊了一下,摔出好远,但爬起来,继续头也不回地一路跑出酒肆,身后一群人发出哄堂大笑!
吕不韦和曾季一口气跑出酒肆数百步,一直跑到一处小河边才停下来,摔倒在地上,相对而视,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良久,曾季喘着粗气对吕不韦道:“兄之辩,虽……陈公……不及也!”
吕不韦道:“彼拘兄于堂,所为何事?”
曾季道:“彼以吾初至,即生此事,必吾主谋也。以草莽之人行诸侯之事,当行堂刑!吾誓以非吾之谋也,未得及兄,而兄已至矣!”
吕不韦道:“吾意亦如是也。兄以草莽之身见,而暗行诸侯之事,非其道也。然吾已为秦臣,为秦谋,宜也!凡兄所为,可尽委于弟,既委身于秦臣,自当为秦谋,非其过也。”
在当时,有草莽之人不通于官府的规矩,但草莽之人也是要吃饭的,受雇于官府,为官府办事,又是允许的,甚至“拿人钱财,为人消灾”,还是草莽中的行事规矩。这样就留下了许多漏洞可钻。曾季明明是秦王派来的间谍,藏身于草莽之中,要草莽中人助其行事,这是不被允许的;但吕不韦以秦臣的身份,雇佣他为秦国办事,就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了。只要曾季将所获的利益与他人分享,他甚至可以请求旁人协助,去办那些只有草莽才能办到的事。这种“神通广大”,是许多草莽人士的生存之道!
吕不韦道:“邯郸危矣,兄可速离!”
曾季道:“吾名分既定,何危之有?彼既以草莽视吾,必不报于官府;纵官府缉拿,亦当暗中知会。何危之有哉!”
吕不韦道:“如此大动,官府宁勿知之?”
曾季道:“勿虑也。薛公使人知之,必能消弥。若吾因彼之请,而为官府所拘,彼颜面何存!”
吕不韦虽在商场,多与草莽交,略知草莽规矩,到底不如曾季长期藏身于草莽中知道得详细,也懂得如何应用。
吕不韦道:“兄之入也,必有成算,是弟莽撞!”
曾季道:“非也。非兄之助,弟或多费口舌,或当以血溅之,赵之草莽,将无能用也。今无人死伤,以理服之,薛公自失颜面,而众皆服,皆兄之力也。吾意彼必将复请罪!”
吕不韦道:“何以故?”
曾季道:“信义所在,彼又何能?若不请罪,彼何以号令草莽?”
吕不韦道:“曾兄所言,谅无虚也。将何以应之?”
曾季道:“兄但候吾音,必有佳讯!”
吕不韦道:“城外诸兄,将复泄之?”
曾季道:“吾之所为,彼焉得知!”吕不韦遂不复再问。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城中,各自分手,曾季仍回盐铺,吕不韦照旧巡查自己的各个店铺。巡查完毕,依旧在老地方与赵公子会面,前去探望下一个赵氏公子。
几天后,果然有个小混混来到吕氏的盐铺,声称薛公请曾季及东家到城北毛公府上赴宴。曾季告诉来人,自己将与东家按时赴约。
吕不韦提前推掉自己的事,到约定的那天,去盐铺找了曾季,同往城北毛公家。
毛公是一个开赌坊的。赌博是个上不得牌面,但又十分赚钱的生意,惟一需要的就是拥有强大的实力,能够将一切不安定因素消弥于无形。毛公能够在邯郸城外开设赌坊,他的实力自然不用多说。
毛公约定的时间是在日入,正是城门关闭的时刻。吕不韦与曾季简单地吃过晚餐,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往北城而来。路上就见各路目露凶光,身体慓悍的人匆匆而过,一眼可知为草莽英雄。他们应该就是也去毛公府赴宴的草莽中人。
与邯郸城南就是王城不同,北城之外是一片田野,并无太多坊肆,那一片横亘于城墙之北的庞大院落,格外引人注目。这就是毛公的宅院兼赌坊!
与薛公家寒酸简陋不同,毛公的宅院极其广大。除了因为礼制的原因,门户、屋檐不能高大外,建筑格局极尽奢华。中间三进的正院,左右各有两间别院,也都是三进住人的院落。它们的两侧分别是庑厩和仓库。来赌钱的人依据地位高低,分别安排到不同的院中,绝不会同桌参赌;而正中的院落平时更是不会开放,只有王城里的公子到来,才会被安排到这里,连邯郸城的赵公子也没有这份待遇,最多安排在紧靠中间的两侧院落中。
今天,正中大院的仪门大开,表示有尊贵的客人到访。两侧的侧门也开着,一般的来客自然不会走仪门,只从两侧的侧门进入。从大开的仪门中可以看出,前院内有精壮的家丁两侧站立,毛公的几个儿子亲自站在门前迎接。这里的人户不多,城门又关了,并没有什么行人,也没有人围观。
吕不韦和曾季没有急着进去,在黑暗中站在远远的一棵大树下观察。现在城门已经关了,从北门已经不可能有人出来,现在还在进门的,大都是从其他城门出来的人。两人观察了一会儿,知道有人被请走东门,有人被请走西门,似乎是有意而为之,大约反映了地位的高低,但并没有人被邀请走仪门。
观察了一会儿,两人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从大树底下出来,往赌坊走去。正好这时有两名豪客也走了过来,四人相见毕,一同往大门而来。
那两名豪客自有人认识,被迎入西门。而吕不韦和曾季通了姓名后,却被毛家的公子留住,道:“二位暂留,家父将亲迎之。”即对内高声赞道:“吕公、曾公至!”
站在院内的家丁们立即高声回应道:“吕公、曾公至!”远远的,后院也传来叫声:“吕公、曾公至!”
不久,在一串灯笼的引导下,两名老人伴着一名大约年届五旬、身着士子服装的人走了出来。在满眼都是短褐,穿长衫就已经算是地位高的人群中,身着士子服装,显得尤为醒目。随着一行人走近,吕不韦和曾季赫然认出,正中那人正是魏公子信陵君门下首客仲岳先生!二十年前,吕不韦与曾季与信陵君打交道时,和仲岳先生见过多面,知道他和张辄一样,是信陵君的左膀右臂。张辄被派往鄗城的封地后,算是脱离了最高决策层,而仲岳先生依然随侍左右,恩宠不减。两人认出仲岳先生后,不由得一惊,相互提醒一句道:”仲岳先生!“
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一行人已经来到门前,仲岳先生抢上一步,先行施礼道:”微庶仲岳,谨见曾兄、吕兄!“曾季的岁数比吕不韦大得多,当初结拜时,曾季地地位更高,是信陵君主要拉拢的对象,吕不韦只是参与而已。虽然现在吕不韦的公开身份是曾季的东家,仲岳先生依然将曾季放在前面。
两人也急忙回礼道:”不意得见仲岳先生,幸何如之!“
第134章 仲岳相邀
仲岳先生对身旁的毛公和薛公道:”昔者,是二子与魏公子信陵君歃血为盟,誓共生死。“
毛公道:“谨见曾兄、吕兄!”
薛公则立即赔罪道:“向日得罪,今愿借毛公之地,以赔罪也!”
曾季道:“小子入邯郸,得公之惠多矣,公何罪之有!薛公此言,小子不敢当,愿以辞!”
毛公一把拉着道:“曾兄入邯郸,但拜薛公,而不我见,是欺乎?”
曾季赔礼道:“小子但得薛公之荐,无由而见毛公,毛公其勿怪!”
毛公道:“以曾季之名,天下何处不去,焉用荐?薛老儿言曾兄至,吾有感焉,愿以见;而薛老儿盖欲以敝宅为宴,幸何如哉!薛老儿糊涂,勿得同见,但听之而已!”
薛公也笑道:“毛公何暗言吾短?”
众人皆笑。仲岳先生引着曾季走在前面,并没有多理睬吕不韦;薛公倒是回来对吕不韦行礼道:“微吕兄分辩,老儿几误矣!”
吕不韦道:“小子怎敢!”两人走在后面。毛公则位于中间,前后照应。五个人在一串灯笼的引导下,从仪门而入,直往大堂。
大堂上东席空着,西席上坐着大约十个人,分成两排。见主人回来,西席上的都跪起相迎。毛公冲着大家圈了一揖,将今天的正主曾季和吕不韦介绍给西席诸人。然后请曾季上坐。曾季哪里肯坐,连道“折杀小子!”,和吕不韦一起站在下面。
仲岳先生道:“毛公主人,自当为首,愿勿辞!”将毛公推到上首;“薛公年齿最长,愿以为次!”将薛公推到毛公的肩下坐下;复推曾季道:“曾兄、吕兄正主,愿复次之!”两人都推辞,共推仲岳先生上座,曾季次之,吕不韦最后。再叙片刻后,毛家的公子过来报道:“时辰已至,应无复他客矣!”
毛公遂令关闭仪门和侧门,将请到两侧厢房内的豪客们都请出庭院中坐下,把庭院都坐满了,大约能有百余人。然后站在堂口对大家道:“今者,薛公愿荐二子于诸公,诸公其有助之!而证荐者,魏公子门下仲岳先生也!”
仲岳先生从席上走出,立在堂口西侧,而毛公则退到堂口东侧。薛公携曾、吕二人之手,从堂中而出。他先对曾季一礼,再对堂上西席,复对庭院中一礼,道:“曾兄季,梁郑间豪杰也,欲至邯郸投亲,荥阳唐叔有书荐!与吾兄弟也!”
曾季伏拜于地,连拜三拜,道:“弟曾季,千里投奔,借贵乡宝地,以为安身,诸兄但有呼唤,虽死不辞!”庭院内的诸人皆道:“谨见曾兄!”
薛公又指着吕不韦道:“秦公子府吕先生,人皆识矣!乃曾兄盟友,非比外人,诸公其助之!”
吕不韦正要跪下行大礼,仲岳先生前出一步道:“廿年前,曾兄、吕兄等皆与敝公子信陵君无忌歃血为盟,誓共生死,小子有幸,得与观焉!”座中立即出现一阵唏嘘声。
吕不韦上前一步,大礼参拜道:“小子吕不韦,久在邯郸,得诸公看顾,薄有家产,皆诸公所赐也!今复与诸公结,但有呼唤,小子不敢辞!”
庭上又是一片声道:“谨见吕兄!”
薛公与曾季、吕不韦退回堂内,毛公复道:“今得结识英雄,幸何如之,当饮一醉!”
一个个家丁从后院端出一钵钵肉汤,下面托着一只盏,并没有几案,就放在众人的席前。毛公和薛公亲自给院中人酙酒,曾季和吕不韦拎着酒瓮跟在后面。两公一面走,一面向曾季和吕不韦介绍邯郸的各家豪客,他们都是各行各业、街衢肆坊的地头蛇,甚至还有邯郸城各城门的门卫。其中很多吕不韦以前是知道,并打过交道的,而且关系不错;有些则是第一次相识。曾季初来邯郸,认识的不多,但在座的大都听说过曾季的大名,纷纷说着“慕之久矣!”“深慰渴望!”之类的话,有的甚至还与之有关系,是某个与曾季相识的豪杰的子弟,专门出来参拜,重新结识!给一百多人酙完酒,闹过了,大约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曾季和吕不韦手中的酒瓮已经空了好几个了。
重新回到堂上,毛公再与堂上诸人酙上酒。与堂下都是英雄豪杰不同,堂上的人则是赵氏公子或其他分支姓氏的公子,当然也都是家境落魄了,与草莽相结;但地位还在,仍然坐在堂上。
仲岳先生是魏公子信陵君的门人,地位又不同。按理,他连赵国人都不是,应该居客位;但信陵君在赵国的地位十分不同,他既有挽救赵国于危亡的大功,又有忠信仁义、礼贤下士的名声,其地位声望几乎与平原君、平阳君这些执国者相同,并不仅仅是赵国的客人。这次毛公和薛公专程拜访信陵君,请门客出面主持大局。听说是曾季和吕不韦,信陵君本来想派张辄前来,但张辄现在远在鄗城,有三百里路程,往来不便,就派仲岳先生代替。仲岳先生虽然没有参与结拜,但也见证了当时的仪式,完全有资格当这个见证。在毛、薛二公和曾、吕二人在为堂下的人酙酒时,诸赵公子纷纷向仲岳先生讨教曾、吕二人的来历,以及与信陵君结拜的经过。仲岳先生毫不掩饰,公开了曾季事说客陈筮的经历;陈筮亡后的经历,仲岳先生不太了解,只能含糊地说“伏于草莽”。至于吕不韦,仲岳先生说他乃是濮阳吕氏的后人,在华阳城外与信陵君相识并结拜;至于吕不韦其实家住阳翟,仲岳先生也不知道,自然也就没有说。
对这些诸赵公子来说,信陵君无异于青天在上,想要结识是根本不可能的。今天能结识与信陵君结拜过的曾季和吕不韦,而且得到了信陵君首席门客仲岳先生的见证,那自然是大出意外,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捧一捧这条大腿!只可惜,对面只有仲岳先生一人,其他人都在院中忙碌,他们无法得到更多关于两人的信息。
毛、薛二公和曾、吕二人给院里的人酙好酒,复回到堂上,向诸公子行礼道:“谨见诸公子!”
诸公子亦行礼道:“谨见毛公、薛公,曾兄、吕兄!”
毛公和薛公依次给诸公子酙酒,曾季和吕不韦在后面跟着。一边酙酒,毛公和薛公一边向曾季和吕不韦介绍在座的诸公子,这些都是远房宗室,与那些豪客们不同,个个十分讲礼,一饮一觞,举止得体,而毛公这边,除了吕不韦外,曾季不必说,本来就是贵族出身,幼年时学习过礼仪,虽然长期伏于草莽,但毕竟随陈筮出入庙堂,什么场面都见过;而毛公和薛公虽然穷困,也非贫贱出身,只是家境穷困而已,本身也都还是贵族,这从他们的姓氏中就能看出来。所以在院中,四人足以应付草莽;在堂上,四人面对落魄的诸赵公子也是应付裕如。诸赵公子见吕不韦和曾季精通礼仪,也都惊异不已,收起了隐藏在心底的轻视之心。最后给仲岳先生酙好酒,四人也各自酙了一盏,走到堂口,毛公高声道:“弟感诸兄义所相临,无以为报,愿以薄酿,以尽吾心!愿同此一饮!”奠酒于地,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众人轰然而起,将各自盏中酒饮尽。
酒瓮就摆在堂前檐下,喝完这盏酒后,不会再有人给酙酒,还想再喝的就得自己上到堂前自酙。豪客们一盏酒哪里够喝,自然纷纷上来自酙。这也给了那些要套近乎的人机会,约了自己相近的,上堂来与毛公等主人相见;这时就能看出那些豪客们的身份地位,吃得开的,边主人带诸赵公子一一敬酒;差一点的,只敢给主人敬酒,不敢往诸赵公子那边去;再差一些的,干脆只与自己的亲近同饮,根本不敢往堂上走。
吕不韦和曾季两人拎了一瓮酒,再向堂上诸公子敬了酒,又到堂外,向前来敬酒的豪客、商户回礼。吕不韦十分克制,饮了一盏后,剩下时间几乎就只是用酒沾沾唇,而曾季则尽现海量,拿酒当水喝。
闹过一回,吕不韦和曾季又回到堂内敬毛公和薛公。毛公和薛公悄声道:“二子乃秦臣,各为其主,无足为怪。吾二人亦赵人也,虽非赵臣,践赵王地,顶赵王天,食赵王粟,非敢叛也。吾当保赵,亦愿勿怪!”
吕不韦道:“诸侯相争,万民涂炭,吾惟愿天下万民享太平,足衣食,儿孙繁庶,仓廪皆满。如二公同此愿,敢请同力!至于破国亡家,疮痍天下,吾亦不愿为也!”
身旁的仲岳先生赞道:“善哉,斯言也!吕兄有此意,愿惠往魏公子府,敝公子必有与焉!”
吕不韦道:“微庶一介布衣,安敢企蹱权门,过魏公子府!”
仲岳先生笑道:“是也,是也!二兄之至邯郸也,敝公子当亲往访之,焉敢劳二兄之驾!惟敝公子客居邯郸,出入甚难。”从怀出取出一支节符,道:“二兄但得其暇,尽可往之,示之节,不敢有阻!”
第135章 信陵君在邯郸
二人见仲岳先生十分诚恳,不敢拒绝,吕不韦再拜,收入怀中。毛公、薛公似有不满道:“先生暗通二兄,将有所为乎?”
仲岳先生道:“焉敢!敝公子与二兄结拜于危难之际,他乡故知,焉得不邀!”
毛公有些诧异道:“魏公子危难之际与二兄结拜,其必有因,可得而闻乎?”
仲岳先生笑笑道:“时隔廿年,无不可说。彼时公子初出,引大军与秦峙于启封,军华阳。是时也,穰侯在启封,北击大梁,西击华阳,韩郑在其侧以为其援,楚陈在其后而助其力。华阳,小邑也,而有军十万众,日给粟万石!公子之状,实为狼狈。时有曾兄,周旋于韩魏之间,成其盟好;吕兄督率辎车,昼夜运粮,未得稍息!敝公子感二子之诚,剖心坼肝,以与结拜,誓共生死!赖天之幸,秦与魏盟而去,虽迭见凶险,未至颠扑。”
毛公掐指算来,道:“廿年前,秦出启封……时吕兄年方……”
吕不韦答道:“时小子年方十余,在华阳为人庶子!”
毛公惊叹道:“十余龄庶子即得与信陵君盟,盖少年英雄也!”
仲岳先生笑道:“彼时信陵君乃少年,初为将相;众先生亦少权谋,不通兵略,至于狼狈。然二兄于其时,真英雄也!曾兄孤身据于道,虽十万之师不能过也;吕兄但任事,无不成!惟昔者协力抗秦,今者皆秦臣矣!世事难料,一至于此也!”
薛公道:“秦公子甚善吕兄,妻儿皆委焉。今虽困居邯郸,而腾达于九天,盖有时也。”
仲岳先生道:“诸侯之势,如潮汐之起伏。廿年之前,楚方新败,三晋犹雄也;秦既破楚,屡出函谷,华阳一战,三晋皆败,事遂不难为。后秦经营河东,转略上党,取邯郸,与赵死战:诸侯遂得复苏,而秦赵疲矣。秦公子于上党新胜之时,入质邯郸;邯郸受围,公子无恙。此秦、赵所望于将来也。”
听到仲岳先生这一番毫不掩饰的陈述,大家都沉默下来。良久,薛公道:“先生之意,是秦赵将媾耶?”
仲岳先生道:“秦王无媾意,焉得于进兵前,质公子于邯郸?赵王无媾意,焉得于锋及城下时,犹保公子无恙耶?于是观之,秦赵必媾也!”
仲岳先生说得如此肯定,令薛公神色大变,道:“赵人与秦有父兄之恨,赵王宁弃而不顾,而与秦媾耶?”
仲岳先生道:“诸侯之争也,胡不有父兄之恨,而终媾也,又何怪耶!”
薛公十分沮丧。仲岳先生是代表信陵君前来,他的观点肯定是信陵君的观点,而信陵君目前又在邯郸位居高位,赵王的心意,信陵君肯定知道;而赵王有所决策,也一定会听取信陵君的意见。也就是说,仲岳先生的话一定是真实的。薛公满腔的热情,犹如被浇了一勺凉水,熄了下来。
毛公道:“魏公子深明世事,而先生睹天下如掌指。以公子之明,何谓于秦赵之媾也?以先生之见,赵与秦当和耶,当战耶?”
其他人都没有想到毛公会如此直接了当地向仲岳先生提问,像这样的问题难道不应该委婉地提出来吗?不料,仲岳先生似乎胸有成竹,淡淡一笑道:“公欲为赵谋耶?为诸侯谋耶?”
毛公问道:“何谓也?”
仲岳先生道:“为赵谋者,赵当和;为诸侯谋者,赵当战。何也,天下诸侯无不望赵与秦战,而获其利也。赵与秦战,两国争交利于诸侯,争割地于诸侯;俟其疲也,诸侯起而战之,必复得其利。此损于赵秦,而利于诸侯也。”
薛公道:“先生之言,诚金玉也。而为公子谋,当劝赵战也;而以为媾,何也?”
仲岳先生道:“公子窃兵符而救赵,魏王所以厚待公子者,以有赵也。若无赵,则无公子也。赵强则公子强,赵弱则公子弱。又何怪也。”
在座的诸赵公子也一起点头道:“是也,是也!秦与赵战,两相斗损,而诸侯得利。媾之宜也!”
仲岳先生转向曾季和吕不韦道:“前与韩盟,得先生之力甚多。今复与秦和,复将赖先生之力也!”前面说的是曾季,后面的言外之意则指向吕不韦。吕不韦未得王命,不敢直接应允,道:“臣亦苦邯郸百姓万民,残于刀兵,劳于征役,遂以敝公子之名,本公子之心,散公子之财,以济城中诸赵。此心正与公子同意也。”
仲岳先生道:“吕兄但劳城中诸赵,非救亡拔苦之要也,但缓其急耳!其要者,谏王遣使入邯郸,赵王必与和也!”
吕不韦听见此话,心中大喜,知道仲岳先生此言必有来历,绝非信口开河。他与曾季对视一眼,齐齐拜道:“先生所教,微庶等谨领!”仲岳先生也心领神会,相视而笑,躬身回拜。
宴会结束后,住在城外的豪客陆续离开返回,而那些住在城里的人则要留在毛宅,等次日城门开启后才能进城。好在毛宅占地广,房舍极多,安排起来也并不困难。房舍的分配也是按地位来的:坐在院中的人被安排到两侧的院子里,位次越靠后的,院子越偏;而坐在堂上的人被安排在正院各个厢房中,薛公则被毛公请到后宅,与自己同住。厢房虽然有隔断,但并不隔音,声音稍大就会被听见,吕不韦和曾季干脆留在院中,而仲岳先生也没有回房,与两人一起留在院中。中秋已过,夜间有了几分寒意,但在酒劲的支撑下,三人并未感到不适,而是兴致勃勃,不断畅谈着各自的经历,以及今后的打算。他们似乎都放下了心理防线,完全向对方敞开心扉。
仲岳先生首先向二人介绍了信陵君与毛、薛二公结识的情境。信陵君在邯郸住下后,毛公和薛公的生意也都没有开张,经常聚在一起议论闲谈。信陵君曾派人去请,两人避而不见。后来,信陵君打听到他们在薛公的酒肆相会,自己不带侍卫,徒步前往,才得以与之相见。魏公子与两个市井无赖会面的消息传到王城,平原君十分不高兴,对夫人,也就是信陵君的姐姐,发牢骚说,信陵君太不检点,身为贵族,却跑去与贱人相见。信陵君却对姐姐说,这两人是贤人,我自以为配不上他们,而不是他们配不上我。我在大梁就听说过他们的贤名,平原君却以他们为贱人,看来平原君并不识贤才!作势要离开邯郸,前往鄗城。平原君知道自己的话刺激了信陵君,再三赔礼谢罪,才让信陵君留在邯郸。但从此平原君的一些门客开始离开平原君,投到信陵君门下。
眼见信陵君要反客为主,平原君自然提高了警惕。他给信陵君派来了大批侍卫,“保卫”他的安全;将他安置在自己在城外的大宅中,配置了大量的男女臣仆,将信陵君与自己的门客区隔开来。信陵君想要出门,都会有人竭力劝阻。信陵君要在宅中宴请门客,也被人谏止,说邯郸人连饭也吃不上,公子就不要太铺张了。信陵君几乎被平原君软禁起来!
在这种情境下,信陵君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每天关在宅子里读书练武。好在这座宅子范围极大,就像是一座城池,信陵君有条件驰车击射。平原君给他配备的臣仆也都不俗,有能力满足信陵君的要求。平原君甚至还会派自己的上座门客,与信陵君座谈,讲论学术,研习兵法。平原君自己也经常前往探访,告诉他许多世间的动态,以及朝堂上的争论。
如此过了数月,平原君大约觉得信陵君已经被软化了,不能再继续为害,才放松了看守,允许信陵君的几名上座门客上门与信陵君见面。而信陵君为着避嫌,也韬光养晦,主动不再出门;就算有门客来见,也会在旁边安排几名平原君的家臣相陪。
薛公要摆宴,与曾季、吕不韦赔罪,找到毛公。毛公认为,为了体面,可以请信陵君出面。两人找到信陵君的门客,说明情况,由仲岳先生请见信陵君,告知此事。信陵君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就烦先生自往处之!”没有别的话了。
仲岳先生出来与众门客商议,大家都认为,长期客居邯郸不是办法,还是要想办法返回大梁。偷跑回大梁自然不行,那样反而进一步落入魏王的圈套,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秦国攻打魏国,逼魏王遣使迎请信陵君回国。顺着这条思路,大家终于想到了让仲岳先生在这里公开宣扬秦赵和好对赵国有利,为秦赵媾和准备条件。
支援邯郸的魏军被信陵君夺取了指挥权,吕不韦在邯郸之战结束后不久就知道了!平原君亲自为信陵君牵马,赵王亲自执帚相迎,这是当时轰动天下的大事,算不得什么秘密。吕不韦直觉上感到,这样一尊大神长期驻于邯郸,必定会是诸侯外交上的大事,不仅会对邯郸的政局产生影响,也会对天下大势产生影响。
第136章 秦魏联手
一年多来,吕不韦一直关注着与信陵君相关的事态,但却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只知道年初魏王曾派人将信陵君在信陵的供奉送到邯郸,表示他依然承认信陵君的封君地位。信陵是一个大邑,信陵君的封户达十万户以上,按每户标准租税十五石来算,一年收租可达一百五十万石。相比之下,他一年从魏王那里获得的薪水稻米五万石,以及一些布匹、笔墨之类的就算不得什么了。
一百五十万石粮食对邯郸可不是一个小数字。邯郸城外打了一年仗,土地荒芜了一年。去年秦军虽然被击退,但邯郸近郊错过了春耕最佳时机,除了少数贵族豪门,普通农户种下的粮食收成极差。在官员们的建议下,赵王免除了邯郸当年的租税。邯郸是赵国最为核心的区域,也是赵国的农业主产区。免除邯郸的税收,对赵国经济影响很大,赵国不得不用为诸侯打仗,来换取诸侯的经济支持。信陵君这一百多万石粮食解了赵国的燃眉之急,也促成平原君对信陵君放松了看管。吕不韦记得,当魏王押送信陵君供奉的船只从黄河折入滏水,停靠到邯郸城外时,不仅仅是赵国官员,就连百姓眼中都闪烁着光,仿佛有了希望。
第137章 张禄告病
十天后,吕不韦等人传来的情报经过陈四整理后,掺在其他情报中,分送相府和王宫。
早朝后,依旧是例行的御前会议。张禄简要介绍了当时的局势,着重提出,子楚之傅吕不韦在邯郸与信陵君接触,信陵君建议在河东杀一杀赵人的锐气,以促成秦赵和解。秦王让大家发表意见。
蔡泽道:“凡议者,能战方能和。咸阳与安邑数通牒文,彼数以山川险要,但得粮足,守之不难为言。惟议者以秦赵相争,诸侯得利为言,不欲力战。今得吕氏之言,魏公子亦以能战方能和为言,臣以为当矣!”
张禄道:“吕氏以秦傅,暗通信陵君,于律不合,一也;信陵君,魏公子也,客居邯郸,所言未能必,二也;凡战者,必力相若,势相近,今诸侯之军,三晋之外,犹有楚也,是天下雄国皆入河东,固非河东一郡所能敌也。依臣之见,若必保河东,愿以全秦早征兵粮,为河东援;若否,则当速定和战之策,以为弃保。”
子楚道:“吕卿虽通魏公子,有以故也。彼明为商贾,暗为秦臣,非得以秦臣一论也。”
张禄道:“于魏公子得庙堂之议,岂商贾所能为也,必以秦!”
子楚道:“非也。臣在邯郸,颇见吕卿之能。彼以商贾之身,能通诸赵公子,将相公卿,而得其议。非必秦也。“
张禄道:”公子之言过矣。商贾,甚贱之人,纵委身豪门,不过驱使而已。如此机要之事,焉得知!“
秦王打断他们的争执道:”应侯以为,秦于河东不必力战,当退而力保……“
张禄道:”依河东形势,安邑有河山之固,用兵之地,可以力保。翼城、曲沃,虽皆晋故都,城广而残,修之不便,非数万之众,守之为难。“
秦王看向王龁,道:”左庶长何意?“
王龁道:”见在河东守骜在,臣安有见。凡战者,将能而主不御者胜。咸阳远安邑千里之外,信使往来十数日。臣愿王尽以河东付蒙卿。以蒙卿之能,必能极尽其善。“
张禄有些不屑道:”魏公子已言,河东之势,在弃河内、汾上而保安邑。以蒙卿之能,复能保汾上耶,保河内耶?“
王龁反驳道:”臣以为,胜非可预计之也。能守翼城固善,弃汾上而保安邑亦善,惟当力战而成耳!“
张禄道:”力战而保安邑,与媾之而保安邑,同也;而战则徒费钱粮,和则两安。“
王龁道:”非也。战虽费钱粮,而彼之费必倍于吾,则吾之胜也。和虽安,彼有余力,必战于他处,安则未安也。不若一战而尽疲天下诸侯,乃得安也。“
蔡泽则斜着眼睛对张禄道:”应侯一言和战,二言通诸侯,盖欲同蒙卿与王卿乎?王卿固下于蒙卿也。何者?蒙卿保安邑,力能保之;王卿保安邑,但求彼之不攻也。若以王卿主河东,而诸侯背盟,王卿能以安邑一城,独御四雄之兵乎?必不能也。彼以河东全郡犹不能御,安能以安邑一城御之!“
蔡泽这番近乎揭老底的话,激怒了张禄。张禄道:”臣等议机要之事,以势论之,安得以亲疏相论耶?王卿故与吾有旧,然离河东久矣,蔡卿此言何意?“
蔡泽见张禄发怒,并不在意,随意地挥挥手道:”左庶长谏以河东尽付蒙卿,盖以蒙卿之能,必能极尽其善。应侯敢谏以河东尽付王卿乎?“一边说,还一边挑衅地盯着张禄的眼睛,见张禄一时语塞,又嘲讽地加上一句道:”恐王卿尽以河东付诸侯矣!“
蔡泽的挑衅让张禄十分不爽,大声道:”蔡卿明於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臣见人甚众,莫及,臣不如也。臣数以荐王,今愿再荐之。臣以病,愿谢!“
秦王道:”应侯何必如此。今则议河东之事,而卿曾主河东,焉得不顾而去耶?“
张禄伏拜道:”臣以魏之罪臣,苟且于草莽之中,思得保残躯足矣!幸由稽得荐于王,王不弃微劳,任臣以国是,虽朝乾夕惕,不敢稍懈,然德微才浅,每不如意,贻王之忧。今楚复兴于南,而赵猖狂于北,韩魏狼顾于东,河东难守。值此危难,臣智虑已竭。愿王舍臣之驽钝,别任贤才,俾秦之再盛,诸侯再盟。“
秦王问道:“河东之事,卿意何如?”
张禄道:“左庶长愿任河东于其守,臣无异议。”
秦王道:“善!应侯久守河东,其愿为寡人镇之?”
秦王的这一提议,让在座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张禄伏拜道:“臣老病,愿乞骸骨,归养终老。河东之事,不敢再置一词!”
秦王道:“既如此,愿应侯传令河东,战守之策,一任蒙卿!”随即草草宣布散朝。
午后,相府送来以秦王名义发布的教令:“河东战守之策,概由蒙守骜便宜行之,不必再请!”秦王用了印,封了文书,派郎卫、剑士直接发往河东。
当天夜间,张禄以旧疾复发为由,正式提交了辞呈。秦王派郎卫加以慰勉,张禄拜谢王恩。第二天即未上朝。
不久传来消息,赵王将遣使,质问子楚何以弃赵逃归,而使臣则是楼缓的族子楼昌!
秦王立即召集张禄、蔡泽等人商议。但张禄仍然以生病为由,拒不出席。秦王派蔡泽亲自去请,张禄依然不出。无奈之下,秦王只得将在洛阳的陈四召回,让他提供必要的情报。
陈四得到秦王的召令,连夜骑马赶回函谷,次日乘船到达咸阳。由于天色已晚,陈四且回相府暂住。
陈四的家在灋丘槐里,在咸阳郊外。而相府距离章台宫不远,在咸阳城内。其实,咸阳城并不像其他诸侯的都城,有高大的城墙,圈出一个固定的范围。咸阳没有城墙,只是依靠着建筑和道路,区分出城与郊,国野之别不如其他诸侯国那么严格。甚至连宫殿也只是起一个高台,并无城墙。本来咸阳宫在渭水北面,依山而建;后来为了拓展宫殿的范围,就在渭水之南又修建了一组宫殿,是为章台宫、甘泉宫、兴乐宫等;在郊外,也建有秦王的别宫;而大名鼎鼎的望夷宫,就建在与义渠隔泾水相望的”边境“上。
陈四平时在咸阳当差时,一般也不回灋丘,就住在张禄的相府。张禄的相府占地甚广,广有房舍,郑安平、芒未、陈四这些和张禄一起从魏国来的故旧,并不经常回家,一般就住在相府里,只有在休沐的时刻,才回家居住。郑安平甚至把他的妻小也都搬进相府居住,休沐都不回家,家里完全交给小五管理。今天陈四回来晚了,来不及回灋丘,就前往相府暂歇。
陈四敲开门,出来的家臣认得是陈四,惊道:”四兄何以归?“
陈四道:”秦王召唤,故夜归也。“
家臣急道:”四兄且稍待,容臣报之!“匆匆关上门。陈四惊疑不定:他以前回相府,从来不需要通报。
少时,兵曹和盖聂一起出来,将陈四迎进府中。兵曹问道:”君侯病笃,四兄其未知乎?“
陈四道:”未知也!君侯何疾,容吾视之!“
兵曹急止之,小声道:”君侯失意于王,故称病也!“
陈四更加惊疑,问道:”何以故?“
兵曹道:”先者,郑安平降赵,王虽不究,而恩宠渐稀。今复有王稽通诸侯,卖河东,罪将及也。兄蒙王召,而先入相府,徒增君侯之愆也。“
陈四急抽身道:”既如此,臣将速去!“言未讫,忽闻张禄道:”既已至,何必去,且入而安歇可也!“
陈四久在洛阳,对朝中之事并不十分清楚。见张禄出来,匆匆上前行礼道:”谨见君侯!“
张禄并不还礼,道:”王召何事?“
陈四道:”或以赵使将入咸阳也。“
张禄引陈四上堂,示意其坐下,道:”何以故?“
陈四道:”邯郸有报,赵王以楼昌为使,将问王子楚公子亡赵之事!“
张禄道:”楼昌素善秦,以楼昌为使,是以和秦也;问子楚之亡赵也,词耳!王素愿与赵和,此其机也。“
陈四道:”君侯之言,洞察世事。盍议于王?“
张禄叹息道:”时也,势也,难能也!“
陈四道:”臣将谏于王,复请相侯以视事!且朝内诸臣,何人不知相侯之德,必以附之!“
张禄道:”是徒增吾罪也!吾孤身入秦,幸得楚左徒之助,封侯拜相,荣华已盛,富贵已极,而将衰矣。天道如此,夫复何言!今蔡卿逼之于内,诸侯攻之于外,楚将灭鲁,赵复入河东,天下之势将不可制,十载经营,毁于一旦。但得保首级以终老,平生之愿足矣!慎勿谏王复起臣也!“
陈四哽咽道:”何事势一变,至于此乎?“
张禄道:”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征凶,居,贞吉!此革之时也,大人虎变,其势已成。小人但革面而已。惟居乃吉,慎勿出也。征则必凶!“
第138章 陈四入宫
张禄所说的这段话,出自《易经》革卦。陈四并未习过《易》,对此半懂不懂,问道:”臣愚钝,君侯之言何谓也?“
张禄道:“革者,变也,易也。大人如虎,君子如豹,其皮转革,所变者大;夫小人者,盖革也。若大人,若君子,但革,皆小人也。臣本魏之鄙人也,事易时移,渐为大人,今当虎变,复归其本,幸矣,幸矣!”
陈四道:“臣亦陈之鄙人,游食于大梁,幸遇侯公、张公,复有今日之业。今大人虎变,小子但革面而已,复何所惧!”
张禄道:“汝其善事秦王,稍减吾愆。若强谏,吾将无所死也!”
陈四想了想道:“喏!”
两人将心情放平,同席面坐,相互交流着各自的信息。虽然陈四与张禄有沟通渠道,但间接的书信往来,总比不上这种面对面的沟通。两人直谈到鸡鸣,张禄回去休息,而陈四更换朝服,准备上朝。
按爵位,陈四只是公大夫,进不了大殿,只能在殿外列队。但早朝时,秦王特地派人出来,将陈四召入殿中。秦王能够知道陈四回咸阳,自然是早已经通知了郎卫留意,不然每天入咸阳的官员很多,郎卫不可能都向秦王报告。
陈四进了大殿后,按序站在最下面。但秦王又将他叫上来,对众宣布道:“秦相应侯病笃,门下陈卿代之,位在蔡卿之下。”
只有极少数大佬知道陈四的身份,不敢因陈四爵位低而轻视他。其他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这人从未出头露面,竟然一步登天。不过,他们见前面的大佬们都没有意见,而且还热情地招呼,自然有自知之明,不敢造次。
散朝后,陈四也被留下来参加御前会议。与其他诸侯主要由执政大臣议政,再交由国王批准不同,秦王通常亲自参与执政会议,几十年来已经成为惯例,参与者通常包括三公(左、右丞相和国尉)、秦王和太子,通常还会有客卿参与。目前秦国只任命了一名相国,没有左、右丞相,参与议政的只有秦相和国尉;结果秦相又请假了,御前会议只剩下王龁一个人那是肯定开不起来的。相在秦国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职位,几乎所有的行政命令都由他撰写和发出,一切指令、规划的落实都必须依靠相的行政能力;军事方面则主要依靠国尉,但民众的征发、粮食的转运、武器的制造和储存,也都是由相府来完成。张禄告了病,要辞去秦相的职位,但目前并没有人可以承担起这份具体的行政工作来。这也是秦王召回陈四的主要原因:张禄生病了,由陈四代表张禄出席会议,工作还由相府来办。
秦王慰问了陈四,向他简单询问了张禄的情况,然后就让陈四详细介绍他从洛阳获得的诸侯情报。陈四在洛阳时,每十天会将最近收集到的情报发一个汇总,送到咸阳。这些以文字形式发回的情报比较简洁,省略了许多信息,只能得到一个大概。秦王一般会每隔两三个月,就将陈四召回一次,让他详细报告相关的细节。当秦王向陈四示意可以报告时,陈四其实并不陌生,而且早有准备。
陈四记忆力很好,拿着一片简牍,只靠几个字的提示,就能回忆起整个事件的过程,历历在目。他先从楚国说起,楚国虽然已经与秦结盟,但是目前最为强大的诸侯,两国相互视为自己战略上最强劲的对手。
七年前,在秦国当人质十年的楚王即位,当即拜陪伴自己同在秦国为质的左徒黄歇为令尹,封春申君,封地为淮北十二个县。淮北以前是宋国的疆域,齐灭宋后,楚国横插一脚,硬抢了淮北,并以残酷的手段杀死齐王。为了巩固地占领淮北,楚国在那里投入了大量力量。由于楚军主力被牵制在淮北,结果被秦军偷家,首都郢城被白起攻破,楚国被迫退至陈丘。一来一去,楚国损失巨大。
但值得楚国花大力气去巩固的淮北地区,自然也是一片丰饶之地。楚王将这一大片土地全都封给黄歇,除了表彰他的功绩外,也是让他继续为楚国巩固这片地盘。黄歇出任令尹后第二年,就派兵攻下了徐州!这个徐州不是现在的徐州,现在的徐州当时叫彭城,是原宋国的首都。有趣的是,五国灭宋后,瓜分了宋国,但作为宋国首都的彭城,却不知道归属于谁。现在黄歇攻取的徐州,其实是原来孟尝君的封地薛。
薛是一个古诸侯国,后来被齐国所灭,齐威王时封给了当时的齐相田婴。田婴是齐威王的幼子,但能力不差,曾参加过著名的马陵之战,长期担任齐相。孟尝君田文是田婴的庶子,本来没有资格袭爵。但田婴本着让贤的原则,让(母亲)出身卑贱的田文继承了爵位,还被封为齐相。田文掌握了齐国政权后,大肆扩张薛城,还建了田氏的宗庙,使薛城成为齐国仅次于国都临淄的大城。
孟尝君失意后,齐国与魏国联合,击破了薛城。但他们似乎并没有占领的意思,破坏一番后就撤退了,薛城也就从此衰败下去。孟尝君留下的那群门客及其后代,整天游手好闲,争吵打闹,薛城成了“三不管”地带。所以春申君占领徐州这事,当时并没有引起诸侯太大注意,大家都认为这只是春申君想扩大自己的封地而进行的一次无关紧要的军事行动。
随后,楚国应赵国之请,出兵援助邯郸,但还没到,秦军就撤退了。随后,追击秦军的晋楚联军在邯郸附近的汾城遭遇了一次失败,两万联军被挤到旁边一条河中,但由于楚人多善水,跳入河中的楚军损失不如赵军那么严重。在那个时期,春申君似乎有意想攻略秦军陶郡,已经把秦军守军赶出了陶城。但随着王龁部撤入陶郡,楚军也就撤回国,没有与秦军发生大的摩擦。
又过了一年,一支万人规模的楚军与进军联手,似乎要进攻南阳。但南阳守摎主动出击,一路从南阳杀到宁新中,几乎到了邯郸城下。虽然在联军的围追堵截之下,最后撤退了,但已经给三晋,特别是韩国造成了巨大损失。而在这次战役中,楚军主力并没有出动,楚军也没有与秦军发生大的接触,似乎有意避开秦军。秦国上下都认为,这是秦国主动的外交行动产生了效果。因为在这前后,蔡泽受秦王指派,出使楚国,与楚议和。
在介绍完这些经过事后核实的情况后,陈四道:“楚除积粮、练兵之外,亦多铸铁剑,广修船舰。然值秋收,卒未征也。然邯郸有报,赵与楚约,俟河东下,即移军为楚攻陶,楚给钱粮。”
蔡泽道:“邯郸粮少,赵数与诸侯约,为诸侯取秦地,而求诸侯之钱粮也。”
王龁道:“赵下河东,亦当春初。彼时赵人当归而力田,必不能出。陶郡应无虑也。”
秦王道:“陶郡何报?”
王龁道:“无所报也。”
秦王道:“当令陶郡,备楚之袭,慎勿轻忽。”陈四应喏。
接着陈四介绍了韩国的动向。韩国在阳城、负黍周围损兵折将,被斩首四万,汝、颖之间,兵力空虚,韩国从郑调拨了一万人,重建汝、颖诸城的防务。由于韩国发兵四万,与魏、楚联军尾随将军摎,至河内,转上党,目前郑城周围兵力不足,取地都在加固城防,看来是准备迎战夺取汾上以后,秦军的反攻。而且陈四还提到,当初韩献上党与赵,似乎本身就是一个阴谋,引秦赵两国相争,以便从中渔利。
王龁也道:“上党一战,秦虽胜,而河东虚乏,乃有今日之困。南郡、南阳,人心不稳。关中之军,备而不动,以应四方。而诸侯蜂起,交争秦利。出韩之谋,未始无之!”
秦王道:“此小有其谋,未足为患!河东虽虚,邯郸亦乏,韩张皇于汝、颖之间,复有何利?纵得汾上,其能守乎?吾必取之!”
然后说到魏国。魏自华阳之败后,近二十年未被兵乱,人口复充,粮仓亦实,其地虽小,而兵精粮足。前者以兵八万救邯郸,秦不能御;今复以八万蹑将军摎,所得亦多。今虽以兵八万入上党,而不失农时,仓廪皆满,诚大患也。
秦王道:“信陵君去魏归赵,得耶,失耶?”
陈四道:“邯郸有报,信陵君入邯郸,平原君之门下,半归信陵;礼贤下士,众望归之。闻市井之贤士,尽力于信陵,大梁之事,将复现于邯郸!”
听陈四说到邯郸,秦王心有所动,问道:“子楚之傅吕不韦,见在邯郸,其状何如?”
陈四道:“秦公子府一应随从,皆不得出府,惟吕不韦以赵贾故,得出经商。闻公子府一应所需,皆由吕不韦采办,由心腹人暗运到府。府中供应不缺。前者,吕氏亦访得河东之事,臣亦报之。今复得报,与信陵君善;信陵君愿秦力挫赵人于河东,以促其媾也。”
第139章 问鼎轻重
秦王道:“何人与其共谋?”
陈四道:“事陈筮之草莽英雄曾季,见在邯郸,与吕氏共谋。”
秦王道:“曾氏昔事陈公,陈公逝后,复归穰侯。今至邯郸乎?”
陈四道:“穰侯逝后,曾氏复归于草莽,与唐氏有旧,今乃依唐氏为秦间。吕氏之事,皆由唐氏报洛阳,臣乃知之。”
秦王道:“吕氏久在洛阳,昔入咸阳,得为子楚傅,人皆少知。邯郸战急,彼独力保子楚出邯郸,其功非小,而秦未之封赏。子楚出邯郸,家人皆赖吕氏得存,甚得其力。今复与信陵君谋,未可忽也。卿当多遣心腹,以为外援;但有其急,可为应也。”
陈四道:“公子妻儿,见在邯郸,恐有不测。臣请归之,以绝后患。”
秦王道:“勿庸!彼之危也,在围城之际。彼时纵子楚亦恐不保。今邯郸围解,楼昌将出,彼无危也。当留之以为进步。惟当多遣人,以为照应,勿令有失。”
子楚道:“王之恩,子楚谨谢!”陈四也应喏。
然后,陈四又介绍了齐、燕的动向,两国似乎都忙于内政,无暇他顾,并无什么可说的。
就在秦赵大战于邯郸城下之时,燕王去世,谥“武成”。燕武成王在历史上并无多少存在感,但却被燕国群臣上了这么崇高的谥号,实在不知所谓。要知道,周武王和周成王那可是周天子中极为贤明的君主,燕武成王集两大谥号为一身,按理是做出了无愧于祖先的功业(燕是周公的直系后裔,而周公是周武王的弟弟,辅佐年幼的周成王,成为千古嘉话),只可惜我们不知道了。继位的燕王病病歪歪,几乎不能主政,众大臣争权夺利,无力他顾。
齐王虽然已经二十多岁了,还是一名妈宝,在君王后的庇护下小心翼翼地掌权。而君王后还是秉承不支持、不反对、不参与的原则,与诸侯交往,诸侯的一切提议,均以这“三不”来应对。邯郸之战,齐国两不相帮,实质上损害了赵国的利益,长了秦国的气焰。楚军援赵,取道齐国,齐国没有反对;邯郸围解后,齐国的商人十分卖力地向邯郸运输粮草,齐王也不加阻拦,又在实质上维护了赵国的利益。
秦王道:“燕齐相交争,而无力西向,此秦之福也。”
最终的话题转向赵国。很明显,赵国目前也很想与秦国讲和,所以派出了楼昌出使秦国;但赵国又必须用攻取秦国的土地,来换取诸侯对他的援助。没有诸侯的援助,赵国可能难以度过下一年。在这种两难中间,赵国举棋不定,既难以下决心与秦媾和,又不会下决心与秦国翻脸。所以派楼昌出使的理由,是向秦王问罪!
听到陈四作出这样的判断,秦王陷入沉思,问道:“诚若是,如之奈何?”
王龁问道:“河东之外,复有何地?”
陈四道:“闻有陶郡!”
王龁道:“河东固不可守,弃之不妨。陶郡富庶之地,固不可弃也!”
秦王问道:“陶郡孤悬于外,诸侯攻之,守之奈何?”
王龁道:“楚攻则击楚,魏攻则击魏,赵攻……”
陈四道:“昔者,秦与魏约,魏不断秦入陶之道。若赵攻之,秦当大张兵马,道魏而守之!”
秦王似有所悟,喃喃道:“然也,魏与秦约,不断秦道……闻陶多商贾,以之战则不能胜,守则不能固!”
王龁道:“商人轻乡土,重商路,若不断商路,皆可君之!”
秦王道:“诚若是也,则弃陶郡何妨!”
秦王的话,让其他人都陷入沉默,没人敢于应对。良久,子楚道:“守既不能,弃之何妨!王圣明!”
秦王看了一眼子楚,问道:“弃之之道奈何?”
子楚道:“陶郡,当诸侯之中,得之者,天下必共击之,而诸侯之盟败也!”
蔡泽道:“可令陶郡大发兵,将攻赵。张唐之出也,诸侯必入。勿俟赵击,而陶郡已陷,粮必不入邯郸也!”
秦王道:“众卿可密议此事,子楚与焉,当令陶郡之弃,为强秦之机。”
众人皆应喏。
眼见诸侯之议已毕,陈四道:“臣复有言,愿王听之!”
秦王道:“何言?”
陈四道:“周王病笃,命在旦夕。周虽力弱,天子也。而洛阳首富之地,周王薨,洛阳必生变,愿王早图之,迟恐不及!”
秦王淡淡一笑道:“西周公已归秦,周王何能为也。”
蔡泽道:“周为天子,力虽弱,而向之者众。周天子既薨,太子即位,秦将以何亲之?”
秦王摇头道:“先武王问鼎于洛阳,身死当场。周王薨,寡人将以九鼎入咸阳!”
秦王的话又让众人感到浑身一震。蔡泽几乎是下意识地道:“未可!若以周鼎入咸阳,秦必为天下所弃!”
子楚道:“今天下诸侯蜂起,何人不以抗秦为言?乃以九鼎入咸阳,敌复多乎?”
秦王道:“吾已舍陶郡,但取九鼎,必欲知天下之贵九鼎耶,贵陶耶?众卿但酙酌行之,慎勿误也!”看了看天,道:“时将近午,寡人卿备果酒,以劳众卿!”子楚下去,少时,一群郎卫端上一个几案,有壶有果,众人吃了,各自散去。
子楚送走众人,回到秦王身边,问道:“王果欲何?”
秦王道:“但观应侯何如耳!”
子楚惊问道:“何以观应侯?”
秦王道:“应侯献远交近攻之策,而不行之,何也?近攻则必攻周也!而周,天子也,彼不欲也。虽七国交王,而天下独以周为天子,国虽小,力虽弱,未敢动也!今秦取之,以观天下之心!”
子楚道:“周既灭,天下并力攻之,如之奈何?”
秦王道:“但如今日之势也,又何惧哉!”
子楚道:“非也,周虽弱,得天下士子之心。若天下士子共愤,皆弃秦而归诸侯,王将与谁治之?”
秦王道:“是以必观天下之心也。若天下向周,吾复立之,何难?若否,吾将代之!”
子楚道:“王将一天下乎?”
秦王道:“周混一天下,车不过八百,虎贲之士不过万余,内忧外患过于秦。而周终能灭商,王天下者,以天命所归也。楚子问鼎于王孙,言天命也。秦武王亦扛鼎于洛阳。寡人承兄之位,继兄之命,过半百也。每思鼎之大小轻重,而无从问也。今吾老矣,年愈七旬,愿亲睹之于咸阳!”
子楚道:“儿亦愿承王之志,而取鼎焉!”
秦王笑笑,问道:“太子何状?”
子楚道:“父每日痰嗽,夜或不寐,行则恃杖。”
秦王道:“寡人少子息,赖柱而蕃焉!汝兄弟当持一心,以强吾秦!”
子楚道:“儿常恐力不足恃,贻王之忧!”
秦王道:“治国治家,惟在得人。昔穆公得百里奚、蹇叔,拓地千里,遂霸天下;先孝公得商君,国力大振;先惠王则有张仪、樗里疾、司马错、公孙衍;寡人幸甚,穰侯、华阳、新城、泾阳、高陵,亲贵也,而皆贤,能用事;复得白起于行伍,鞭挞天下,诸侯战栗。”
子楚道:“儿有一事不明,愿王教之!武安君武力可用,奈何杀之?”
秦王道:“非吾不用其力,彼将自弃耳!彼与应侯有隙,见有不同,故乐应侯之败,而显其名!将相异见,未足奇也。然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夫应侯之败,即秦之败也;彼坐视之,乐成之,非同袍之谊也。故杀之!”
子楚道:“忠而愚,贤而离,当何用之?”
秦王道:“忠而愚者,可用事也;贤而离者,可用谋也。”
子楚道:“应侯何人也,而王用之?”
秦王道:“吾非不知应侯贤而离也,任以为相,用其谋也。自武安死后,彼亦不自安,谋之不进,今复称病不朝。吾将杀之!”
子楚道:“王既有此意,何不行之?”
秦王道:“郑安平临阵降赵,应侯有死罪;而终不杀之,愿用其智也!然彼终不为所用,一谋之不进,一士之不荐,诚为可惜!”
子楚道:“天下贤士固少,况彼荐蔡卿,亦天下之士也。”
秦王道:“蔡泽虽贤,其心则离,但取爵位而已。况彼不良于行,焉建功业?但用其谋而已,不能任事。”
子楚道:“若免应侯,何人可堪为相?”
秦王道:“夫相者,相也。其上者,固分君忧,为社稷谋;其下者,虚应故事,通达上下而已。若免应侯,吾将以蔡卿为相,而以汝佐之!”
祖孙二人正议论间,忽然郎卫来报,秦相应侯求见!
二人当即一愣,秦王即道:“请入!”子楚立即随郎卫出宫相迎。少时,张禄在子楚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入殿后,与秦王见了礼,秦王命坐,子楚立在一侧。
秦王道:“应侯称病不朝,而请面见,必有其故!”
张禄道:“臣老矣,不能复效命于王,愿王赐骸骨,待罪府中。今有大事,不敢不面呈于王!”
第140章 张禄罢相
秦王道:“先生有教,寡人敬听!”
张禄虽然听出了秦王有不耐之意,但还是坚持说道:“臣闻王将灭周,臣切以为不可!”
秦王问道:“卿何以知之?”
张禄愣了一愣,回答道:“臣闻之于公大夫陈四也!”
秦王道:“卿以病笃,寡人故请陈四代之。陈四告卿,固也。然寡人愿于众卿前面议。”
张禄顿首道:“臣死罪!臣实病笃,非敢欺君也;惟事关重大,臣不敢不冒死以谏!”
秦王道:“卿其言之!”
张禄道:“周得天下八百年,未有失德于天下,天下士子皆归之。而周地不百,众不过万,得之未足为益,失之未足为损。王灭周,于国力无所加也,而失天下士子之心。臣切以为不可!”
秦王道:“周天子在位近六旬,士子无一归者,卿何独言天下士子皆归之?”
张禄道:“虽然,周天子振臂一呼,而天下诸侯皆应,事在未久,王所知也。”
秦王道:“寡人闻诸蔡卿,此实楚暗助之,非周之力也。微楚之助,周何能为?虽然,楚居其实,而周负其名,聚天下诸侯伐秦,而秦无所为,将为天下笑!”
张禄道:“西周公顿首请罪,献西周之地及民,而王归之。诸侯皆仰秦之德,何笑之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小国寡民尚继焉,而况周乎?周承王之恩,必不敢再叛;但容地百地,以为周祀,王之恩也!”
秦王道:“先生所教,寡人谨领!先生其善养贵体,寡人将就教焉!”立即下令召见蔡泽和王龁。
太阳落山前,一道道教令从章台宫发出:丞相应侯张禄病笃免相,即日拜蔡泽为相;由于蔡泽是客卿,在咸阳没有自己的府邸,公子子楚立即为蔡泽腾出一处院落为相府,相府诸曹即日起入子楚府理事,各官司也从即日起入子楚府收发公文;任公大夫陈四为太子冼马。
命令发出时,正值咸阳城内吃饭的时间,城内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郎卫匆忙奔跑的脚步声和一阵阵马蹄声,显然十分突兀。
很快,大家就发现,相府诸曹将成捆的文书、简牍从张禄府上搬出来,移到公子子楚府,沿途都有郎卫和剑士押送。陈四自然也不敢继续在张禄的府上住了,立即跟随前来传令的郎卫往太子府报到,虽然一应日常用具还在张禄府上,但当夜就住在太子府内。
子楚的府里也开始忙碌开了。子楚虽然从太子府独立出来居住,但府邸也不是很大,要将正院腾出来当相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得已,将自己家中的女眷都送到父亲的府上暂住,把自己的整个府邸都腾出来作为相府。折腾了一夜,事情还没有完全安定,就又到了上朝的时间。
朝堂之上,郎卫们正式宣布了秦王的任免决定。从张禄那里收缴的秦相之印,由秦王亲手交给蔡泽。大殿之上,秦王将蔡泽请到西席,自己行了师礼!蔡泽虽然岁数比秦王小,但终身坎坷,相貌显得要比秦王衰老得多。众臣虽然不明究里,但也知道张禄已经失势了,待秦王行礼毕,也都依礼高声唱赞道:“谨贺吾王,又得贤才!”殿外的人听到殿内唱赞毕,也一齐高呼“万岁!万岁!万岁!”
子楚执手请道:“古者议事必三公,今但将相耳!内史绾,历经诸职,娴通法律,广有才能,臣请补三公之位!”
秦王问蔡泽和王龁道:“二卿以为何如?”
二人皆道:“公子所荐,甚得其人,臣请附!”
秦王道:“允!绾能勤王事,赐王氏。”
王绾即出班,执手道:“臣恐德才不备,愿以辞!”
秦王道:“不允!”
王绾道:“既承王恩,当尽心竭力以报效也!”
秦王道:“卿其勉之!”
朝散后,新的三人组合重新开始御前会议,讨论的重点仍然是对诸侯的策略,特别是河东的态势。王绾在上党和河东长期任职,他主动请缨到河东辅佐蒙骜,但秦王不许,道:“河东之事,寡人多所请教,愿以佐之。”王绾只得作罢。他详细地分析了河东地理形势和民众特征,提出了自己的防御策略。但蔡泽道:“河东之事,王尽付于蒙守,彼但便宜行事可也。咸阳千里之外,所策难中。”王绾只好不再说话。
楼昌于九月中到达咸阳。由于他公开宣称出使的目的是向秦国问罪,所以按蔡泽的建议,秦国的接待等级很低,但暗中,秦王和子楚都宴请了他,惟公开出面的只有一副臭脸的蔡泽。
秦王的教令传达到陶郡,张唐立即开始动员兵力,大张旗鼓地宣布将要讨伐赵国。
邯郸立即派人通知楼昌,要他当面质问秦王,秦公子背义出逃,赵只问之;赵有何罪,秦国反而要讨伐赵国?
楼昌紧急约见蔡泽,蔡泽却以公务繁忙为由,只派了典客与楼昌见面。楼昌声色俱厉地谴责秦国,典客却一脸无辜,似乎对楼昌所说的事一无所知。然后,典客表示会把楼昌的意见转达给秦王。楼昌精心准备的话术全都打在了空处。
入夜,子楚派车来请楼昌往秦公子府叙谈,并申明只请楼昌一人。楼昌还是带去了几名随从,但到公子府后,都被请到了别处吃喝,只有楼昌一人上了大堂。
子楚的府邸现在兼充相府,所以接待楼昌的其实是子楚和蔡泽二人。
楼昌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交锋,以前所谓外交都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蔡泽直接了当地问道:“楼卿此来,盖为和乎,盖为战乎?”
楼昌也不避讳,回答道:“正为和也!”
蔡泽道:“即为和,奈何兴问罪之师?”
楼昌道:“秦有罪,不容不伐。惟非王意,愿达于秦!”
蔡泽道:“敢问王意。”
楼昌道:“王意伐河东,但为韩魏取汾上、南阳,留安邑于秦。愿王弃此二地,勿为杀伤。”
蔡泽道:“昔赵将与秦守议,盖取汾上耳,今复取南阳何也?”
楼昌道:“魏固将取南阳耳,所以不与河东守议者,盖彼自无力守之也。魏取之,勿庸议!”
蔡泽道:“公子之在邯郸为质,赵薪粮不备,供给不周,公子乃归。非逃也,赵将背盟也!”
楼昌道:“无稽之谈。公子家人见在邯郸,宁受冻饿耶?”
子楚接口道:“臣与楼公,有婚姻之亲。楼姬今何如哉?臣与楼姬经年未晤,楼姬其有言乎?臣有傅吕氏,见在邯郸,臣每思朝夕请益,其有教乎?”
楼昌当即怔住。行前,他为了避嫌,并没有往访秦公子府,更没有与吕不韦见面,子楚此问,正中其要害!你说公子府薪粮无缺,赵国没有任何失礼,怎么连赵姬(子楚为了与楼昌套近乎,故意称为“楼姬”,表示记得她是楼氏女)、吕不韦的消息都没有?不说捎封书信,带个礼物,哪怕有个口信也好!
楼昌怔了一会儿,道:“是臣之失也。臣临行忙乱,有失请教。然臣敢言,公子府无恙,夫人及公子皆安!吕氏贾于邯郸,上通庙堂,下接草莽,赵不敢制!”
子楚道:“今独请楼公者,盖以姻亲也。愿楼公细言姬与正,以及吕氏之状,以慰悬望!”
楼昌大窘,深悔自己虑事不周。在赵国君臣看来,子楚孤身逃走,回到秦国后,又得佳丽,又参与议事,早把邯郸一家人抛诸脑后。——正是基于这一判断,赵国君臣才没有急着对这一家人动手。不想,子楚看来十分重视这家人,再三追问,楼昌不得不应付道:“邯郸战后,兵骄民疲,王恐不利于公子,遣兵守之。薪粮计月而给。——然邯郸仓廪皆空,或有不得其时者!幸有吕氏,奔走于外,四出筹粮,可得无虞!近闻吕氏与魏公子信陵君善,虽曰私和诸侯,与律不合,然未敢制也。何者?盖知公子在秦,必不与邯郸仇也。”
蔡泽冷笑道:“邯郸仓廪皆空,想无粮以资公子也。吕氏,邯郸大贾也,身负粮以济公子,赵王闻之,得勿愧乎!经年不与秦通音讯,岂同盟之义也?其奈质何?公子出邯郸,不亦宜乎?赵若有和意,当车送夫人及公子归咸阳,而公独至,不独不为公子谋,亦不为楼氏女谋,甚为公羞也!”
蔡泽虽然不良于行,但伶牙俐齿,而且措词尖刻,不留情面,说得楼昌哑口无言。
子楚又接口道:“昔邯郸围中,诸赵其有害我之意?楼公贵为大夫,常在王侧,必知其详!”
楼昌道:“此臣所能知也。虽群臣有议不利于公子者,而王坚拒,遣兵卫之。公子所知也。邯郸围解,赵乃知公子已归咸阳。时群臣皆怒,将不利于夫人与公子,而王不为所动,复加兵护之,薪粮一乃其旧。此王深欲结于公子也!”
第141章 楼昌使秦
子楚道:“赵贿秦河东守,将以卖河东,非同盟之义也。”
楼昌道:“非赵之贿也,河东守自来也。春,李崇免上党守,廉颇代之。未几,合阳尉报,河东将与上党议。廉颇未敢专也,乃请于邯郸。其间,河东数往问之,而赵不顾。夏,廉颇击长平,秦军退而守端氏,数击赵军,赵不能出,乃遣使与河东议。初者,赵必欲河东断上党援,乃与议之;河东坚辞不允,必也分河东,乃断其援。遂与诸侯及将军谋,韩欲汾上,而魏欲南阳,遂与河东守议,分安邑于河东,而赵取汾上、南阳。议既定,河东遂绝长平援!”
子楚道:“先生何知之详也?”
楼昌道:“为赵议者,乃臣也,故知之详也。”
蔡泽道:“区区河东守,竟以卿为使,何其幸哉!”
楼昌道:“非为其议也,欲知其虚实也。”
蔡泽道:“其虚实若何?”
楼昌道:“河东有户十余万,能战之士才半也。赵以二十万击之,必克!”
蔡泽问道:”河东守其何人耶?“
楼昌道:”河东守乃王故谒者王稽是也。王稽,小人也,为王谒者,未经阵战,不通政事,而任以岩郡,危矣哉!“
蔡泽道:“楼公其知河东守王稽免,而上党守蒙骜假河东守乎?”
楼昌道:“蒙骜,齐之鄙人也,素无才德以闻。以客卿任郡守,欲彼严行列,布矛盾,备钱粮,聚金鼓,而抗大军,不亦难乎?吾恐不若王稽多矣!”
蔡泽道:“非敢以抗赵也,但废其议也。卿与王稽议,而蒙骜则未也!”
楼昌道:“赵与王稽议,非欲分安邑也,欲其绝长平援。”
蔡泽道:“长平之援其绝乎?”
楼昌道:“蒙氏弃端氏,而略少上,击冀氏、合阳,盖欲就食也。苟粮草足,奈何分兵出此下策!”
蔡泽道:“今蒙氏兼守河东,当尽河东所有以援长平。而蒙氏守长平,击赵军不能出;又击冀氏、合阳,其矛盾之阵,果何如耶?”
楼昌道:“蒙氏果万人敌也。然河东终不可守,蒙氏不分汾上、南阳,而安邑亦将失也!”
蔡泽道:“以赵二十万军乎?昔长平赵军四十万,终归尘土。二十万其能有为?”
楼昌再三被蔡泽挖苦,似乎有些恼火,道:“彼武安君固能胜小子赵括,彼小子蒙骜亦能胜老将廉颇乎?”
蔡泽还是那样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道:“武安君击小子赵括,四十万无遗类矣;小子蒙骜击廉老将军,将遗十万乎?”
楼昌有些气愤地道:“臣以诚来议,何蔡卿屡相戏耶?”
子楚赶紧道:“楼公勿恼,蔡卿非相戏也,实有其情。河东表里山河,依山阻险,能当十万之师。道险复狭,运粮不便,前后不相应,左右不相顾。以奇兵击之,赵军必溃也。此秦之谋也,非相戏也。”
楼昌道:“此必蒙骜小子无识之见也!兵者,险道也,焉得以常情度之。廉颇,宿将也,排兵布阵,运草积粮,皆军之常也,焉得有失?彼小子无知,而以惑王也!”
蔡泽道:“蒙卿以万余之众,塞长平之险,晋楚联军数十万皆不得过。复得河东之援,赵焉有为?”
楼昌道:“秦赵之争,诸侯渔利,奈何相残焉?纵依蒙卿之算,以山川之险以为阻。然赵有兵而诸侯有粮,旷日持久,必取河东。此两败俱伤也!赵取河东,非乐其地也,盖欲取诸侯之粮也。秦让其地与韩魏,赵得粮则必退,韩魏留兵守之则国空,无兵则不可久守。俟赵之退,秦复取之,岂非两全!”
蔡泽与子楚相视一眼,都看出了其中的震撼。楼昌建议秦军与赵军打一场假仗,赵国蒙混到诸侯的粮草就撤退,那时候河东还不是任由秦国拿捏!只不过……
蔡泽道:“楼公好算计,秦不战自退,赵得战胜之名,复有钱粮之利,而秦将何利耶?欲复河东,犹得费钱粮也!”
楼昌一听蔡泽没有拒绝,立即来了精神,道:“韩魏久在外,兵疲粮乏。苟退兵,必不能复战。王以一师击梁郑之间,韩魏得无委国听令?非止河东也,韩魏亦不足取也。此非大利乎?”
蔡泽道:“楼公何以必韩魏兵疲粮乏?”
楼昌道:“此易知也。魏军八万、韩军四万,此皆举国之师也,在外经年,不得暖席;家人悬望,何能得安?卒归故土,彼思其乡,必急归之,必无战意,战则必溃!”
子楚道:“楼公必有所教!”
楼昌道:“赵军略河东,固非河东所能敌也。秦必征大军以援之。夫两军相争于河东,不急之所。不若弃河东,以大军集函谷,出洛阳,向梁、郑。赵得粮草,而秦得韩魏之盟,诸侯伐秦之势去矣!此秦赵化两害为两利也!”
蔡泽道:“秦与韩魏盟,赵将奈何?”
楼昌道:“邯郸残破,赖为人取地以得钱粮。无韩魏,赵何能为,必与秦和也!”
蔡泽道:“然臣闻赵为韩魏取汾上、南阳,复将为楚取陶郡!”
楼昌道:“或有其议,必不能行!卿其思之,邯郸发兵二十万,其力已尽。士卒跋涉千里,攻城略地,力不能支。纵无所战,归乡之时,亦必疲矣!纵欲战,以疲兵二十万,复涉千里而争利,其可胜乎?徒耗钱粮耳!”
蔡泽道:“秦闻赵之将攻陶郡也,已令陶郡备战,先伐邯郸……”
楼昌摆摆手道:“王固知陶郡聚兵将以战。惟王思以备楚也,非伐赵也。”
蔡泽道:“楚,盟也,与秦与婚姻之亲;赵,敌也,与秦有生死之恨。陶郡之聚兵也,固向赵也,非向楚也。”
楼昌道:“何其愚也!楚与秦有亡国之恨,岂一女所能消耶?吾闻楚之君臣无不噬指而誓,必复郢都。而赵与秦,所争不过六城耳!至于战斗杀伤,事之常耳,何恨之有!秦虽败赵于长平,赵亦败秦于邯郸,仇消怨散,两不相亏!”
蔡泽道:“赵仇消怨散,奈何以兵守秦公子府?”
楼昌道:“以兵守之者,盖护卫之也……”
蔡泽打断道:“禁出入,绝薪粮,亦护之乎?”
楼昌道:“薪粮短少,盖仓廪不实也,非其意也!臣当报于王,凡有短少,皆以补之!”
蔡泽道:”非吕氏之力,公子府无噍类矣,补之何益?“
楼昌道:”吕氏有卫公子之功,臣当显于王,必加封赏!“
说到这个程度,蔡泽知道楼昌求和的意图看来是明确无疑的,也就不再坚持这个话题,道:”公子未体王之意,以王将害之,惧而逃,诚公子之罪也!然数月无薪粮,公子畏之,盖非无因。“
楼昌道:”公子之事,盖因战乱,邯郸闭城,而赵臣有失查之过;公子有疑,非其过也。然公子,质也;弃质而归,非其礼也。赵伐之,义所必然。“
蔡泽道:”既言非公子之过,而赵犹伐之,非古圣恕道之义!“
楼昌道:”赵被秦罚,邯郸残破,必也取河东以为诸侯援也。愿以勿怪!但取汾上及南阳,必不敢加!“
蔡泽道:”赵伐河东,秦必伐赵,义也。——但不及邯郸而已!“
楼昌问道:”所谓伐赵者,其以陶郡之兵乎?陶郡兵少,诸侯环饲,虽整军经武,犹恐有失,况出千里而伐赵!“
蔡泽道:”但有乘虚袭陶者,秦必伐之!“
楼昌道:”袭陶者不过数者,齐、魏、楚也,秦将谁伐?“
蔡泽道:”但袭陶者,秦必伐之!“
楼昌面上闪过一丝迟疑,似乎要说什么,但毕竟没有说出来。
子楚道:”邯郸府人,吾甚怜之,愿以同归!“
楼昌道:”未可!秦赵之争也,和议未定,交相争也。愚钝赵人或有不忿,而为不堪之事,悔之晚矣!但和议成,赵将亲送之咸阳!“
子楚见楼昌推托,也不坚持,道:”若归之不便,吾愿赐以财货,以备不时。楼公其为达之!“
楼昌道:”于途艰辛,恐遭意外,公子之赐,愿假于敝王!“
子楚道:”吾之妻儿,忍饥受寒,分也。而随行之众何辜,而受此难?彼于危难,卒不相离,忠义之属,不能不劳之!“
楼昌道:”公子恩义,重于山海,诚君臣之道也!公子之众,有功于公子,即有功于敝王也,王知之,必加封赏,公子勿虑!“
子楚道:”吾离邯郸经年,曾无一言以慰之,于心何忍!少赐财货,以安吾心!“
楼昌道:”公子但书一简,臣请携往,以彰其忠。“
蔡泽道:”秦之律,非比诸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不以亲疏论也。众臣有护卫公子之大功,岂一简所能尽!必加封赏,而尽其义!“
楼昌道:”秦但有封赏,可告敝王,王将依爵而给薪粮,必不误也!“
蔡泽道:”诸臣之功,皆比上大夫,而吕氏犹胜,或公卿也。赵王其赏乎?“
楼昌道:”赏当其功,王必喜而加之!“
第142章 秘密协议
得到楼昌的承诺,子楚伏拜道:”楚邯郸家人之存,皆楼公之赐也!“
楼公道:”奖功扬善,人主皆然,敝王何独异也!公子慎勿忧也!“
在今天的讨论中,双方仅仅对善待秦公子府成员达成一致,其他方面则几乎陷入僵局:在河东方面,秦国一步不让,一切都要靠战争结果说话,甚至以入侵邯郸相威胁;在道义方面,对子楚弃质逃离邯郸的指责,秦国反指责赵国克扣秦公子的薪粮在先;对陶郡方面,秦国毫不掩饰地指出,这就是针对赵国的,只要赵国敢打河东,陶郡就将进攻邯郸,哪怕陶郡因此失陷于诸侯之手,也在所不惜。
秦国的态度让楼昌十分不解。在行前的预判中,赵国如果以不入侵陶郡为条件,是可能交换到秦国在河东方面让步的。然而现实却是,秦国宁可在陶郡方面遭受损失,也是力保河东。陶郡和河东,怎么算都应该是陶郡更重要啊!难道……
由于谈判完全脱离了预先设立的框架,楼昌无法继续谈下去;而时间已经不多了,赵军马上就要征发,并进入上党,开始攻略河东的作战。他必须在这之前与秦国达成停战协议,和平地瓜分河东,否则,双方就只能在战场上一见高低。——而这是赵国所不愿意的。诸侯给的粮草是固定的,当然成本越低,收益越大。如果在河东打生打死,也许那些粮草都不够消耗的。
都意识到谈判陷入僵局,双方相互热情地寒喧起来。不久,三人一起下堂,与随楼昌同来的人员见面。那些人被子楚的家臣们请到侧院中热情招待,不仅没有压力,还有好吃好喝,双方相处甚欢。见三人起前来,各人起立行礼。子楚向大家行礼、敬酒,然后带着楼昌出到宅外,四处闲逛。
楼昌似乎不经意地问道:“人皆以陶郡富于河东,何秦反欲弃陶而易河东耶?”
蔡泽也似乎不经意地答道:“陶郡虽富,皆商贾之人;河东虽贫,尽力田之农也。若河东必弃,则宁弃安邑,而保汾上。”
楼昌似乎心有所动,问道:“汾上无险可守,而安邑有盐田,诸侯所望乃安邑,非汾上也。”
子楚道:“无粮,盐复何用!财货虽广,必以粮为先。此秦之所欲也。”
楼昌蓦然心动,道:“臣即请于王,秦愿割安邑、南阳,自守汾上。王必允之!”
子楚道:“诚如公言,汾上无险可守,若无翼城、曲沃、绛、平阳诸城,则汾上难保。是故诸城必所守也。”
在僵局中突然闪现一丝松动,楼昌立即抓住,道:“若秦献安邑、南阳,赵愿舍汾上不攻,即诸城亦可议也。”
蔡泽则现出一脸坏笑,道:“老贼心机,舍小而就大!何其幸也!”
楼昌道:“但以安邑易汾上,复可保陶,秦之所得不亦多乎?”于是两边约定,各自商议后,即在这一基础上进行谈判。
楼昌立即将随行成员召集回馆驿,介绍谈判经过,商量改汾上为安邑的事。大家认为,反正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舍哪个取哪个对赵国都是一样的。汾上与安邑地位相当,而且安邑有盐,诸侯都眼红,以安邑易汾上,其实是利大于弊,绝没有反对的理由。只有一个人提出,汾上是韩国故地,而安邑是魏国故地,如果把安邑交给韩国……
楼昌很有把握地道:“韩必允也,然魏将不堪!韩魏之争,且勿论也。但得不战而取河东,吾等皆不辱使命!”
新来的使者问道:“陶郡奈何?”
楼昌道:“陶郡之出也,为援河东。河东事罢,陶郡必无恙也。”
那名使者又道:“然王许楚以陶,而易其钱粮……”
楼昌打断道:“悄声!汝恐秦不悟乎?彼不言陶,吾亦不言;彼若言之,吾但言河东事了,秦赵必盟也,何陶为?但不战而得河东,赵卒归邯郸,彼陶何能为也?”
大家听了,都佩服道:“楼公所见甚是!”
第二天继续在子楚府中进行谈判。这一次不再是小范围的秘密会谈,双方使团的全体人员集体与会,双方很快就和议的基础达成一致:秦赵相争,与两国不利,秦愿献安邑、南阳与赵和。接着就是讨论和议的各项细节。
秦方认为,和议只有秦国单方面献城,赵国却没有相应的表示,很不平衡。给过一番讨价还价,赵国自承私受上党之罪,赵国退出上党,将上党还给韩国。秦国认为应该归还秦国,但赵使者坚持认为,韩国将上党割让给秦国,只是秦国的一面之辞。如果秦、韩真的有协议,赵将上党归还韩国后,韩国可以重新割让上党给秦国,那时,赵国不会再置一词。这事就这么定下来。目前,上党已经成为三晋进攻河东的基地,如果赵国退出上党,韩国最多只能自保,不大可能以上党为基地向秦国进攻。
由于赵国没有给秦献城,秦国方面提议,由秦直接将安邑和南阳转交给韩魏两国。但赵国不同意,因为他们要靠这两块地方为自己赚取钱粮,如果变成秦国献城,那还有赵国什么事?
秦国方面又提出,这次议和是与赵国的协议,而攻略秦军河东的,还有韩、魏、楚三国军队,这个协议是不是对那三国同样有效?对于这一点,楼昌表示,其他三国并没有授权自己谈判,所以自己并不能保证其他三国也会遵守协议。但那三国与赵国有协定,由赵国出面攻取两地,再转给韩魏两国,而不是自己攻打。所以,只要自己撤军,其他三国也不会有什么大动作。秦国对这一解释并不满意,最后楼昌表态,如果到时候三国还攻打秦国,赵国决不参与,可以任由秦国把失去的土地全部收回,包括上党!
就这样,楼昌带着一系列不能公开的秘密协议离开了咸阳,返回邯郸。与此同时,邯郸也已经开始征召士兵,准备进入上党。咸阳则派人将刚刚达成的秘密协议通知蒙骜。
这个协议对蒙骜是有利的:蒙骜不用放弃他打算固守的任何一处城池。但也有不利:他本来作为防御重心的安邑,现在要作好放弃的准备;而汾上,由于归秦未久,民心不稳,能否固守也未可知。
但这些头疼的事情秦王完全交给了蒙骜临机处置,自己不加干预,哪怕蒙骜撕毁协议,也可以由他,只要他能够固守住河东!秦王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向了洛阳,那个已经奄奄一息,却不知什么时候会断气的周王!
洛阳是天下之中,各国都在这里有自己的势力,但又不在明面上,明面上,这里归周王统治,他那支弱小的军队目前归西周公指挥,而西周公又已经投降了秦王!
在与楼昌的谈判结束后,蔡泽立即率领一个百乘规模的使团出使洛阳,名义是为西周公贺岁!
西周公目前是秦王封的诸侯,不再是周王地臣子,他的封地也就是秦王的土地,要按秦律,过秦国的新年。
秦国执行的是颛顼历,新年是十月初一。周王自然执行的是周历,新年是正月初一。这两种历法计算方法完全不同,绝对不是只差三个月这么简单。中原的诸侯国通常执行的是夏历,夏历倒是与颛顼历的日月计时相差不大,新年是正月初一,那基本上就是与秦国差三个月。据现代学者推算,秦昭襄王(即现在在位的秦王,“昭襄”是他的谥号,要等他死了由众臣经过评议得出,现在是不知道的)五十二年的颛顼历新年(秦国新年)在公元前256年11月15日,周历新年在公元前256年12月14日,夏历新年则要迟到公元前255年2月11日。当然,这只是个别学者的推算结果,实际情况如何,我们今天已经不得而知了,但也大差不差。总之在那年,大约秦国过了新年后一个月左右,周国人将要过他们的新年,——他们的新年都在冬季;然后才是中原各国人民喜迎新春!
蔡泽于九月底率领使团出发,应该正好在秦国新年前进入洛阳。
洛阳也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洛阳包括了今天所谓的伊洛平原全部,它是一片由伊水和洛水冲积而成的一小片盆地,周围都是高山,隔邙山向北,就是黄河。狭义的洛阳是指洛阳城。它的初建甚至可以追溯到周公平定“三监”叛乱,在洛阳修建的战略基地。周平王东迁洛阳,这里就成了王城。周平王的王城是在周公的旧城,还是另建新城并不清楚,合理推测是在旧城的基础上扩建而成,当时叫“成周”。周贞王有四个儿子,死后由老大继位,三个月后被老二杀了,老二继位五个月后,又被老三杀了。老三周考王怕老四也有样学样杀自己,就把老四封在洛水以南,涧水岸边,给了他一大片土地,加封号为周公,表示他的地位就如同历史上周公的地位一样。
第143章 周行秦历
周王东迁后,自己的地盘本来就不大,又分出一大块给周公,自己的地盘更小了。而这周公的家里也不安分,两代之后,周公的小儿子周根在赵、韩两国的支持下发动叛乱,攻打自己的哥哥。当时的周王周显王迫于无奈,只得再将周根封在东边的故巩国。这样,在洛阳这片土地上就有了西周和东周两个国家,几乎把周王的土地给分光了。周王几乎只能蜷缩在成周城中。而成周城,这时也不再被称为成周,而称为洛阳。狭义的洛阳就是指成周,以及它周围还归周王直接统辖的一小块区域。
大约半个世纪前,秦武王率领大军开进洛阳,偏要掂量掂量周国九鼎的分量。当时周王才刚刚即位八年,还年轻气盛,坚决不允。秦武王也不与他多说,直接把他轰出了洛阳!可怜的周王不得不搬去与西周公同住。西周公的地盘比周王大,城池比成周要阔得多,周王这一住,竟然也就不走了。周王和西周公两套班子合署办公,五十多年下来,西周公所在的城池越发繁华起来,而成周反而显得有些衰败了。后来,西周公所在的城池被称为“王城”,当时叫“河南”。
第144章 干戈玉帛
廉颇听到这样一个协议,立即就炸了,道:“他者犹可,翼城、曲沃,当河东之门户,若不取之,何以入安邑?”
使者道:“有议,秦献安邑,赵可不战而取之,奈何必取翼城、曲沃?”
廉颇道:“若议而取之,何以战而取彼钱粮?”
使者道:“是则有赖于将军也!”
廉颇摇头叹息,不得要领。他现在必须重新设计进攻的线路,以前几个月的工作,几乎都成了无用功。
除了赵国,魏国的军队数量最多,有八万之众。这几乎是魏国目前全部的军事力量了。魏将新垣衍曾经在邯郸之战中出过力;信陵君在锤杀了晋鄙,解救了邯郸后,自己已经不方便回大梁,就将魏军交由新垣衍带回魏国。新垣衍率领魏国的全部军事力量,在远离魏国的赵国无所事事一年,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中间肯定有更大的谋算。这种谋算只有新垣衍心里清楚,那就是从秦国手中夺取河内南阳。
所谓河内,是指当时黄河和太行山之间的一片平原,这片平原的走向依着山川呈现一道突向东南的弧形,它的南部因为在(太行)山南(黄河)水北,被称为南阳。在当时,凡属在山南水北的区域都被称为南阳,比如楚南阳、齐南阳。河内有山川阻隔,是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这里曾经是商朝的畿内(首都圈),无论是农业、手工业还是商业,都十分繁荣,人民富庶,被公认是“地少民庶”之处,是一个重要的战略区;而南阳更某因为邻近洛阳,还曾经是周王的畿内,富庶程度犹有加之。
三家分晋时,韩魏赵三家都分别在这里拥有各自的城邑,相互交错;后来他们之间相互交换了一些土地,希望能形成较为清晰的边界,但最终因为利益无法平衡,不了了之。
华阳之战前后,韩魏两国都因为战败,把河内南阳彻底输给了秦国,韩国因此失去了通往上党的道路,成了上党之战的诱因。二十年来,失去河内南阳对各国经济的打击,时时体现,两国都有重新收复南阳的动机。在赵国宣布将用收复土地换取财政援助后,两国都把目光盯上了河内南阳。最终魏国的兵力强大,韩国不得不让步,满足于收复汾上。但这两国都不相信对方,所以在正式接收土地前,谁也不肯撤军。这就造成了魏军几乎全部军力和韩国大部分军队都集中在上党的局面。
在得到邯郸使者的消息后,廉颇为将汾上置换为安邑费尽了脑筋。最后,秦军攻略轵道的策略启发了廉颇。他在进行了几天侦察后,分别与魏国将军新垣衍、韩国将军公子咎和楚国将军芒申会谈,道:“连月间谍探查,秦人于翼城、曲沃、绛等诸城加固城池,屯积粮草、军械,河东尉亲往营之,有不可动之象。然安邑空虚。臣以为,将以安邑易汾上,于军则利!且安邑有盐池之利,广有钱财。秦据安邑之盐,而天下苦久矣。若得其盐,则天下幸甚!”
韩国将军公子咎立即表示同意。拿安邑换汾上,不用说就知道是合算的交易。
但魏国将军新垣衍则缓缓道:“汾上,故韩地也;赵以之与韩,臣不敢争。安邑,故魏地也,赵取之,当予魏!”
廉颇道:”敝王固为韩取汾上。今以安邑易汾上,当予韩也。“
新垣衍道:“秦夺诸侯之地,赵复为诸侯取之,自当各归其主。赵取韩汾上而归于韩,魏不敢言;今赵将取安邑,自当归魏,魏必有谢,不敢后也!”
廉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两国争安邑,都不提汾上,他才好走下一步。他又转向公子咎道:”安邑,故魏地也,魏将取之,奈何?“
公子咎道:”赵王允为韩取汾上,今既以安邑易汾上,当与韩。复不予,是背盟也!臣不敢与闻!“
廉颇道:“取汾上固难,而取安邑亦非易也。臣当先取南阳,转轵道,出安邑。轵道及安邑,皆魏故地也,取之便,愿为魏取之……”
公子咎一听就急了,道:“未可!臣以韩数万军入上党,曾无尺寸以归,将何以对王?”
廉颇道:“汾上虽失,将为韩取少上可乎?”
公子咎道:“未可!少上本韩地,初未秦取之,而未之固。韩有上党,取之非难也;无上党,取之何益!”
廉颇又去找新垣衍道:“韩必欲得安邑。取汾上固难,而取安邑亦非易也。臣当先取南阳,转轵道,出安邑,乃得建功!”
新垣衍道:“自南阳出轵道,故魏境也。臣自当助之。韩所许之钱粮,自当报王以给之,必不敢后也。”
廉颇于是很有兴趣地与新垣衍探讨起攻略轵道的必要步骤,以及双方的相互配合。
然后廉颇又去找公子咎,道:“轵道,故魏地也,用魏则逸,用韩则劳。赵失韩汾上,愿以上党以偿之。魏取南阳,亦愿借道于韩。”
公子咎有了安邑的教训,不敢再表现出满意的姿态,只说当报王以决之。廉颇好说歹说,终于让公子咎点了头。其实,给韩上党,公子咎心里是满意的。自从随赵军进入上党后,韩国感到上党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已经残破不堪,如果以上党的土地相号召,应该可以从周围城邑招募到很多流民、山民。特别是经过一两年赵军的屯垦,上党的耕地已经复种;诸侯军队进入上党后,上党各城池也得到恢复。所以,目前只要能够招募到足够的人口,上党不难迅速恢复。而招募人口,在中原各国应该并不是一件难事。相比汾上,上党虽然土地相对贫瘠,但却距离郑城更近。如果能够把上党真正移交给韩国,韩国的收获不亚于汾上。
花了几天时间搞定了韩魏两国,廉颇又去找芒申,告诉他自己的作战计划:以一部正面出击,牵制着秦军的注意,主力出南阳,在魏军的配合下出轵道,夺取安邑。芒申道:“盖闻赵为韩取汾上,此取安邑,是复将取汾上耶?”
廉颇道:“间报,秦或知赵将伐汾上,以重兵集于翼、曲沃、绛,欲步步退守,以据安邑。今不以其道,直取安邑,必能出其不意,而竟全功。”
芒申有些委顿,道:“将军所谋,定无差也。臣愿附之!楚军皆疲,未敢与战,敢请道南阳而归。”
芒申此议,正合廉颇之意。韩魏两国分赃就已经让人头疼了,楚国主动退出,当然是好事。无论廉颇还是芒申其实都不知道,赵国还许诺了要帮楚国攻取陶郡,但又被楼昌在咸阳给出卖了,以换取赵国进攻河东时,陶郡坐视不救。
廉颇走后,芒申立即叫来一名随从,道:“速遣人至安邑报吾兄,赵不攻汾上,将从轵道攻安邑!”随从领命,悄然而去。
就在邯郸的使者到达上党的同时,一名行人也敲开了秦公子府的门,通知傧相,明天将有王使前来。同时,解除了对秦公子府随从出入的限制。傧相立即赶到吕不韦的商铺,向吕不韦报告了这事。吕不韦立即安排了一乘安车,趁着夜色,将赵姬和赵正送回秦公子府。回到府中,赵姬立即梳妆打扮,重新恢复了秦公子夫人的角色。
次日食时刚过,楼昌亲自率领一众行人,驾着十乘辎车出了王城,进入邯郸城,前往秦公子府。吕不韦和傧相率领还留在秦公子府的六名随从,早早打开大门,在门前迎候。随着隆隆的车驾声,楼昌一行来到秦公子府前,吕不韦等人上前迎接。
就在府门前,楼昌宣读了赵王的教令:“咨尔子楚,秦赵相盟,以子为质,奈何弃质而逃!”
傧相上前回答道:“子楚为质,而粮秣不继,而甲士守宅,未知其故。自知罪不容诛,乃留子正及其母在赵,而自归秦请罪。非将弃也!其有余罪,惟王问之!”
楼昌答道:“彼以战时,恐乱民为害,故以守之。子楚勿惊!其粮秣之未继,皆以诸事烦杂,偶尔忘之。子楚勿怪!”
傧相道:“王之深恩,子楚不敢忘。容后报之!”
楼昌道:“其有薪粮,王自给之!”令将十乘辎车一一运来,交傧相过目。傧相与吕不韦皆伏拜谢恩。楼昌笑道:“夫人与公子何在?”
傧相道:“乃待罪于堂上!”
楼昌道:“容吾拜见!”
傧相与吕不韦等一揖,将楼昌及行人请入府中,辎车也随之入府,就停在院中。楼昌正了正衣冠,来到堂前,恭敬施礼道:“臣楼昌谨奉王命,请见公子及夫人!”
堂上赵姬道:“大夫请入!”
楼昌上堂,见夫人抱着赵正,坐在屏风前,对楼昌道:“罪臣之妇,不敢远迎,惟待罪于堂中。”
楼昌道:“臣入咸阳,面见子楚公子,公子有言,容臣转达!”
赵姬道:“罪妇谨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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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邯郸变局
经过门前儿戏一般的对答,赵王与子楚之间的过节就这样形式主义地揭过了,宾主双方进入下一轮。
楼昌取出一块长长的简牍,交给赵姬道:“子楚公子其有言,愿奉!”
赵姬道:“妾未识秦书,愿楼公诵之。”
楼昌转过身来,对众人道:“秦王其有教:傅吕不韦等,随侍公子子楚,屡历艰辛,保公子无恙,皆晋二爵,其有未至大夫者,爵大夫!吕不韦加太子少傅!”
众人皆道:“谨奉教!”
楼昌又道:“子楚公子言,其有功而吾未知者,由傅与傧相荐而爵之。”二人亦道:“谨奉教!”
楼昌复道:“王及公子其赐府中金帛器玩,路远之未及也。赵王愿以府库给之。”众人皆称谢。
楼昌不是外人,其实是赵姬的本宗。王事结束后,楼昌道:“赵姬侍公子辛劳,楼氏给仆妇二,乳母二,以代其劳!”赵姬也称谢。
一应事毕,楼昌辞归。第二天,楼昌押运着赵王代子楚赏赐的各色珍玩到府,随从们一一清点确认。第三天,楼昌又从楼府载来女仆,还送来了许多日常用具,特别是妇女、儿童用具。楼昌还专门向吕不韦保证,送来的女仆绝对忠诚可靠!
楼昌对秦公子的拜访自然在邯郸城内引起轰动,一直门可罗雀的秦公子府,也开始渐渐有了人气,开始有赵公子来访。吕不韦开始把分散出去的商铺重新开设起来,生意也慢慢红火起来。
曾季突然向吕不韦通报说,秦人已经完全占领了洛阳,洛阳城今年开始过秦国新年;不少周国官员人心惶惶。吕不韦吃了一惊。尽管诸侯征战多年,但还从来没有人敢动周天子,现在秦王动了周王,这其中意味深长……
吕不韦已经将赵姬母子送回秦公子府,自己在家中无人侍候,这几天索性就和曾季一样,轮流和店铺的铺保们一起吃饭。吃完饭后,就在所在店铺中休息。在得到曾季传来的洛阳的消息后,吕不韦觉得不能等闲视之,开始有意识地邀请一些商户一起酒宴,便于席间探听相关消息。这样,一连十多天,吕不韦每天晚上都与他挑选的客户共进晚餐,在谈业务的幌子下,打听自己想要的信息。
每天凌晨,吕不韦都要前往秦公子府报到,和傧相等人议论每天要办的事。现在吕不韦已经是秦国的太子少傅。太子少傅和他以前的“傅”不是一个概念。由于子楚的身份依然是秦公子,他的“傅”其实只是家臣的身份;而太子少傅就不一样了,这是一个正式的官职,是太子的属官。子楚不是太子,太子是他的父亲,吕不韦被封为太子少傅,相当于从子楚的家臣,提升为他父亲的属官,连地位带辈分都长了。但即便如此,吕不韦还是很恭谦地按以前秦公子家臣的身份与傧相及随从打交道,没有任何倨傲。他这么做的理由是,这一任命是由楼昌转达的,并未得到证实;而且他还提醒大家,赵王送来的薪粮可以取用,但其他财货尽量不要使用,以免落入陷阱。吕不韦的谨慎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同。
那些随从们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无法向吕不韦提供什么帮助,只是提供些他们观察到的情况,以及所需的帮助。吕不韦不敢和他们说得太多,但他们问到的事情,吕不韦也尽量详细地说出自己了解到的情况,或者承诺去进一步了解,还把了解到的情况及时通报。随从们对吕不韦都十分钦佩。
赵姬进入秦公子府后,就不再与吕不韦直接交往,每天依礼接受吕不韦朝问,然后就自己回后宅,不参与吕不韦他们的议事。楼昌送来的女仆,她也严格规定,未经允许不得到前面去。女仆们认为她这是严内外之防,自高身份,不知道她其实是为了避免让女仆们听到不应该听到的事。
赵军的军营就在邯郸城外,赵军的动向大家都能知道得很清楚。赵军从九月就开始陆续集结,分散在城外不同地点屯扎,派发兵器,开始训练,这些都为邯郸内外的民众所周知。邯郸城内也有被征发的,但主要是诸赵公子,市民被征用的不多。有些流民被城外的富户雇佣前去应征,大家心照不宣,也都不说破。
赵军的动向自然牵动着秦公子府上下的心。但府内的人平时出不去,也打听不到多的消息;等楼昌等人来传达了赵王的教谕,解除了对秦公子府的禁令,城外的赵军已经开始分批出发了。秦公子府的人自然知道,这些部队都是出发与秦军作战的,个个惴惴不安。
吕不韦虽然心里想的是秦王突然占领洛阳的事,但打探赵军的动向自然也是一项重要的内容。而且那些与吕不韦有业务往来的商人们,为了讨好吕不韦,也经常主动提供一些赵军的信息。他们除了报告赵军的各级军官人选、军队人数外,还知道赵军将要攻略南阳和河东。这些消息吕不韦也向秦公子府的随从们转达了,但苦于无法核对,更没有渠道传送,只能闷在心里,白白担心。
吕不韦惟一可以商量的,只有曾季。曾季虽然是草莽身份,但却是跟随陈筮闯荡过大世面的人,对诸侯之间的战略态势十分清楚。他也对秦王占领洛阳感到不解。
早先,洛阳这点地盘被韩国的土地环绕着,秦军如果想要占领,必须先攻下韩国的地盘。这一点,在秦武王时已经完成了。秦武王兵发洛阳,举起大鼎时,就是先派兵攻占了韩国的各处关隘、城邑。这花了秦国好几个月的时间。武王在洛阳举鼎,结果自己被鼎给砸死了,他所率领的秦军也陷入了悲惨的境地。
现秦王弟承兄位时,不是如大家所想的在咸阳,而是在洛阳周围的秦军中,——当时这支大军陷入了诸侯的包围之中。不仅仅军队是秦国精锐,诸多秦国重臣也都在这支军队中,孤悬国外。如果他们回不了国,几乎意味着秦国精英被一锅端;而这时秦国国内也陷入争夺王位的混乱中,这支军队无法得到国内的任何援助,必须靠自己打出一片天地。这支孤立无援的军队展现了他们作为秦国精华的才能,他们用尽了外交、战争、欺骗、劝哄、利诱……一切可以想到的手段,用了近一年时间,终于回到国内。正是与秦国重臣们同甘共苦的经历,让秦王得到重臣们的认可,顺利战胜了所有强大的竞争对手,包括像惠文后和武王后这些先王的王后,保住了王位。
又经过多年奋战,特别是伊阙一战后,虽然秦国将韩国的土地都归还给韩国,但韩国再也不能对秦国东出函谷设置任何障碍,秦国通往洛阳的道路彻底敞开。
从那以后,秦国如果想占领洛阳,早就可以占领,根本不用等到现在。之所以不去占领,是因为占领了弊多利少:白白失去了道德地位,所得也不多;特别是洛阳多是大商大贾,以及贵族世家,几乎不可能形成战斗力;各家有钱有势,门下家丁、护卫极多,各诸侯还都在那里有自己的势力,治理起来难度极大。怎么算都不会有利。而且周王也明智地保持着与秦国的友好关系,秦国出函谷攻伐诸侯时,周王从来不设置任何障碍,甚至可以提供一些后勤补给:如果秦国能掏钱的话,一切皆可从洛阳获得。
但现在,秦王显然改变了主意。吕不韦猜不出令秦王改变主意的原因,只能暗中观察,祈祷秦王不是因为年老昏聩,出了昏着。
随着天气一天天冷下来,所有的赵军都离开邯郸,开进山里,他们将在冰天雪地中与秦军展开一场大战!赵军的坚韧闻名天下,忍受恶劣的天气对赵人来说,从来不是问题。但河东行吗?虽然秦人也以坚毅顽强著称于世,但河东毕竟不是关中,那里的居民混杂了各国人士,包括魏国和韩国人,他们能够不叛变就已经很可以了,能指望他们在恶劣的环境下艰苦奋战吗?秦公子府的所有人满怀着担忧和希冀!
第一个战报传回邯郸,赵军兵分几路,彻底突破了少水防线。秦军虽然沿河节节抵抗,但战胜他们只是时间问题。更为重要的是,将秦军驱离少水后,通向南阳的大门已经敞开!十万赵军连同八万魏军从高都坂道,下了太行,出现在河内南阳。而另外十万大军则一路向河东攻击前进。
秦国在南阳的主要城邑全部被包围,而周围的小城邑或破或降,已经尽陷敌手。捷报一天天传到邯郸,激起赵人们一阵阵兴奋!
随即就有不好的消息传来,陶郡尽起大军,向邯郸杀来……赵人的心一下子掉到冰底!而秦公子府的人得到这一消息后,全都兴奋起来!妙,实在是妙!趁赵国将全部力量用于南阳和河东时,突袭邯郸,这不就是围魏救赵的翻版吗!所有人都不怀疑,赵国必将尽撤前线之兵,回援邯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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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周天子被灭
随着前线的战事紧张,秦公子府加强了警戒,以防盗贼作出什么出格的事。虽然可能没什么用,但也必须尽心尽力!大家都在看,赵军是立即撤回前线的部队,还是重新集结新的部队。
然而两者都没有发生,赵国不动如山,似乎并不把陶郡的秦军放在眼里,大有一种“有种你就到邯郸来”的架势。于是,赵人的情绪开始渐渐稳定,认为秦军的这一动向肯定在赵王预计中,并且有了相应的对策;另一方面,秦军则不慌不忙地向邯郸方向进军,每天行军三五十里就停下安营,到了大邑附近还会多停留几天,以补给粮草,休整兵力。赵人似乎明白过来,陶郡并不敢真正攻打邯郸,只是虚张声势,引诱赵军退兵;而赵王则识破了秦人的诡计,继续维持原定计划。
秦公子府对前线的动向十分关注,但又难以出门打探消息,就让吕不韦多探听一些双方军队动态的消息。但吕不韦认为,前线的动态自己其实使不上劲,与其花更多的精力在前线作战方面,还不如多了解一些诸侯方面的动态。
果然,几天后,吕不韦就从淮、泗那边做生意的商人那里打探到一个重要消息:楚军正从淮上向徐州附近集结!徐州距离陶郡不过三百里,楚军向徐州集结,很有可能是将矛头指向陶郡!吕不韦将这一消息通报了秦公子府,大家心里顿时一凉,知道了秦军目前的两难处境:陶郡大军根本不敢离开陶郡太远,更不可能攻打邯郸,因为楚国黄雀在后!而赵王自然是早已与楚国议定,一旦陶郡的秦军出去,楚军就向淮上集结,威胁占领陶郡。随着这一消息在邯郸传开,赵人也都知道了,大家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陶郡的秦军不可能来了,邯郸是安全的,赵王果然神机妙算!
在大家对邯郸安全的担心放下后,蓦然发现,赵军也已经好几天没有捷报传来了!难道是前线的战事又趋于焦灼了吗?于是赵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前线都没有战事传来,但传来了另一个震惊世人的消息:周天子薨!
而更为令人震惊的是,周太子没有即位……
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周天子在位近六十年,虽然活得窝囊,但那是以周天子的标准,按普通人的标准,那简直就是神仙中人,金珠玉器,才女佳人,一样也不少,留下的子嗣应该可以成立一个卫队了。近理,周天子薨后,生前指定的太子立即接管周天子的一切,然后在新的周天子主持下,才能安排周天子的葬礼。没有新君即位,其他一切都无从谈起!
很快就有消息传来,秦王收回了西周公的封地,将他改封到惮狐。惮狐虽是一个古老的城邑,但却在嵩山深处一个山洼中,交通十分不便。将西周公封到那里,几乎就是要他去当个小地主,了此残生了!在收回了西周公的封地后,秦王还宣布,将周的一切宝器,包括九鼎,运回咸阳!
于是大家都明白过来,周天子被灭了!
天子被灭了!这件事的震撼,不亚于天崩地裂!
虽然诸侯被灭已经屡见不鲜,但天子能是普通的诸侯吗?他是封诸侯的人啊!
长期以来,中国的政权沿续遵循的是“天命”。上天是世间一切的主宰,祂派人下凡统治人间,这个人就是“天子”。诸侯国虽然各自称王,不服从周王的领导,但从来没有人称自己是“天子”,大家默认中,天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周王。周王在,天就在,天的一切旨意能通过周天子传达到人间,人间的愿望也能通过天子上达天听。现在周天子绝祀了,天与地之间的沟通由谁一完成?难道人间万众就此被上天所抛弃吗?如果再出一个强人,实力足以被封诸侯,他去找谁?
随着消息越传越广,人们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就连赵国攻占安邑的捷报传来,也没有那么令人欢欣鼓舞。
秦公子府中也是一片愁云惨雾。就算那些随从都是秦人,也对周天子绝祀感到不安,似乎某种可怕的事情将会降临人间。吕不韦虽然早有所感,但也以为秦王只是想插手周太子的遴选,万万想不到会把周天子给灭了!他一直认为,秦王是在运作让西周公继承周天子之位。尽管这已经很大逆不道了,毕竟西周公与周王还有血缘关系;虽然已经过去了六代人,是完全不同的两家人,但强行扶上位也未尝不可。然而……
诸侯的反应立刻就来了。集结于徐州的楚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鲁国的国都曲阜!鲁公的下落历史记载有出入,有记载说楚将鲁公迁往莒城。但莒城是齐国的五都之一,当初五国伐齐时,齐以即墨和莒两地为基地,反击成功,收复了全部失地。如此重要的莒地,齐国应该不会轻易放弃;就算齐国放弃了,楚国大约也不敢将鲁公封到莒,那不是放虎归山吗!鲁国自己的说法是,鲁公被迁往下邑,最后死于柯。下邑和柯都不是什么著名的城邑,后世认为,柯是今天的阿城,下邑是今天的砀山。但这两地相距遥远,可能也有误。如果柯就是阿城,下邑也应该在那附近,不过阿城那地方是陶和齐的边界,楚国在那里没有什么势力。砀山倒在楚国的势力范围内,但如果下邑在今天的砀山,那柯就不太可能是阿城了,可能就是砀山附近的一处山地。
且不管鲁公的下落,几乎前后脚,两个姬姓天子国就被灭了,灭他们的恰恰是当时最为强大的两大诸侯国。这难道是巧合吗?还是这两国早已有了默契?
就在诸侯国惊魂未定之时,又一姬姓国卫国宣布自己臣服于魏王。魏王将自己的女儿下嫁给卫君的弟弟。
一时间,天子之家烟消云散。得到便宜的正好是当时最为强大的三大诸侯国:秦、楚、魏。相比之下,楚国似乎得到的实惠最大,毕竟,鲁国再小,也是个千乘之国。而秦国得到了更为强大的名声,他灭掉了周天子!
孤处北方苦寒之地的燕国成了惟一还留存的姬姓诸侯国,但连它也没有消停:即位不过三年的燕王可能受不了这种接踵而至的打击,竟然也意外驾崩!谥“孝王”,太子喜即位。
姬姓王朝一朝毁灭,诸侯们都感到危机来临,他们纷纷收敛了自己的行动,想拼命看清时局的真相。
赵王也想着迅速结束河东的攻伐,迅速把兵力撤回来。但魏国不答应,他一面将围困南阳各城的军队撤回大梁,一面要求赵军为他攻下虞城。只有占领了虞城,安邑的盐才有外销的通道,否则盐并不能带来利益。为此,魏国还特别许诺了额外的补偿。
赵国连年征战,民众伤亡惨重,而且伤亡的都是精锐之士。现在,赵国虽说还能勉强拼凑起十万军队,但已经有不少是老弱,战斗力相较以往不可同日而语。为了确保攻略河东成功,赵国不得不与秦国议和,以求得秦国的默契。秦王也不为已甚,竟然答应了赵国的请求,用假打换取赵国的和议,帮助赵国取得韩魏的钱粮,从而进一步削弱两国;同时保留住赵国的实力,以保持诸侯之间力量的平衡。
赵国的主力是之前进入上党的军队,约十万人,那些士兵基本上还都是能战之士,有能力拥盾持矛,拉弓射箭。而后一支进入上党的部队甚至连矛盾兵都凑不齐,主要成分是戈戟兵,弓箭兵连一万人都不到,而且多数只能开软弓,勉强会射箭;还有些是受伤的老兵,伤还没好,就被重新投入战斗。
廉颇首先派出上党军,分成三路,分别从合阳、长平和高都三个方向向秦军压迫前进。驻守端氏的秦上党尉无伤得到蒙骜的指示,不要与赵军硬拼,在予敌以一定杀伤后,主动退出了阵地。同时濩水方向的秦军也按计划坚守数天后,即向濩泽方向撤退。合阳方向的秦军也主动放弃了合阳,退往冀氏。
廉颇没有将兵力浪费在攻打冀氏城上。合阳方向的赵军只留下少数部队监视冀氏的秦军,主力沿少水而下,协助正面的赵军攻取端氏。在拿下端氏后,廉颇即令邯郸新到的赵军与魏军、楚军一起,出高都,直下南阳。南阳的战斗力较弱,赵军为了避免过大的伤亡,只和魏军一起包围了南阳较大的城池,等待他们投降,而挑选出三万还能作战的部队,在魏军一万人的协助下直出轵道,沿途占领了垣城各关隘,突向安邑。而楚军则在芒申的率领下渡过黄河,返回国内。
蒙骜并不在安邑,他已经将安邑中的所有士兵、粮草全都撤退到绛城和曲沃一线,赵军不战而得安邑全境。——只不过是一座空城。
但河东丞无名却不知所终……
占领了安邑的赵军以魏国的名义继续沿虞坂道南下,趁势占领了虞地,打通了安邑的盐道。随后,几路赵军迅速撤回邯郸,并宣布将上党彻底归还给韩国。
赵军这一路攻杀,损失不大,而且回国后还赶上了春耕时节,来得及种下粮食。韩魏也按约定,将钱粮送到邯郸。
一场大战终于消弥。而一个新时代却刚刚开始!
第147章 洛阳宝器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对农民来说是春耕大忙季节,对诸侯来说,也是合纵连横,开展外交的好时节。特别是刚刚经历了天子被灭后,各国都力图通过外交行动,掌握其他诸侯的动向,决定自己的下一步行动。
最先展开外交行动的是秦国。他向各诸侯国派出使臣,邀请他们参观现在已经运到咸阳的九鼎。宣布,凡是参加九鼎盛典的诸侯,秦国将与他们结盟,无论过去有多少恩怨,都一笔勾销。
九鼎的意义不言而喻,九鼎在咸阳,隐含着天命在咸阳,而前往咸阳“观九鼎”则代表着承认秦国继承了周的天命,是新的天子!天子九鼎和天下九州之间有着神秘的关联,这种关联只有天子能够明了,并加以祭祀。如果不去,万一秦国在祭祀时动了点什么手脚,自己可能吃不了兜着走;而真去,拥戴一名蛮夷为天下共主,实在不甘!
秦王在张禄辞去秦相之职后,任命蔡泽为相,而将相府各曹移到子楚府办公,朝中大臣立即明白了秦王的意图,那就是让子楚实际担任秦相,蔡泽只是一个幌子。不久,秦王就将蔡泽派到洛阳,全权解决周的事件,秦相的工作果然就交由子楚代理起来。
洛阳的问题其实不难解决,毕竟周没有任何实力与秦国对抗,难的只在于下政治决心。而这个政治决心并没有别人的参与,似乎连子楚也不知情,完全由秦王独断专行,事先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事后也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连蔡泽在内,都只是执行秦王的指令。没有人知道秦王为何突然作出这一决定。
在派出蔡泽前往洛阳的同时,王龁也征发了关中刑徒三万人。
蔡泽到洛阳,明里是强行让西周过秦新年,并禁止西周过周历新年。暗里,蔡泽在动员西周公接任周王,但遭到西周公的明确拒绝:“臣虽周室,受封河南,已历三世,于王为公,继王位,非礼也!”
蔡泽道:“以公之见,当何如?”
西周公道:“诚周王薨,太子在焉。国有储君,非外人所可置言!”
蔡泽道:“王以周太子怨秦久矣,非所宜也!”
西周公道:“臣愿谏太子,亲善秦,无所背!”
蔡泽道:“周王素善秦,而诸侯一起,幡然改计,合纵而向秦。公虽谏,未足信也!愿更计之。”
西周公道:“太子在焉,另立他者,皆非礼也。夫太子贤明,秦与亲善,必不背德!”
蔡泽道:“周合天下而攻秦,罪不可恕也。周王曾无一言而悔之,惟以公入咸阳谢罪,非王命也。今王病笃,故不能谢,而太子曾无一言乎?”
西周公道:“周王,天子也,至尊无上。为尊者讳,礼也。臣身赴咸阳,实王意也,所以不彰者,天子无过举是也。天子本天之道,而臣行之。成,功归于天子;败,过归于臣子,义也!王过击于秦,皆臣下之过,非周王之意。秦王但有罚,臣愿一身任之!”
蔡泽道:“公盖秦臣,非周臣也,奈何为周计之备,而为秦计之薄也?秦无罪,而周集天下诸侯而伐之,于义何也?其罪当伐……”
西周公打断道:“周伐秦,诚周之罪也。而秦伐之,义也。周知其罪,故使臣献城、口,南面称臣……”
蔡泽也打断道:“称臣者,西周公也,非周王也!王释西周公,复其故地,愿周王改计也。今则经年,而王曾有一言悔之乎?”
西周公道:“王病笃,虽有意,无能为也!”
蔡泽道:“王病笃,而太子亦病乎?何无一言以进之?”
面对蔡泽的咄咄逼人,西周公哑口无言。
蔡泽道:“吾闻太子誓,必与秦绝,必为秦害!如此悖逆,王留之何用?”
西周公摇头叹息,不发一言。他深知,太子对秦国的怨恨甚至不加掩饰,秦国不可能不知道。诸侯合纵,周王已经年迈,当时处理实际事务的正是太子,因此,说太子一手推动了合纵也不为过。不仅仅是太子,周王被赶出自己的家,寄人篱下,他何尝不怨恨秦国。甚至自己,如果不是对秦国抱有深切的怨恨,他何至于出任合纵的将军!至于后来赴秦请罪,那不过是为周王提供掩护罢了!
但蔡泽不依不饶,继续道:“周王寄寓河南,何人继位,公一言可断。愿公言于王,废太子,更立他人!”
西周公摇头道:“太子自立,无失德之处,奈何废之?”
蔡泽威胁道:“若不废太子,周王万年后,将无人继之!”
西周公大惊,问道:“君其太子何?”
蔡泽道:“秦王愿太子往咸阳,未可久住洛阳!”
西周公坚持不同意,但蔡泽是秦相,而西周公是秦臣。蔡泽直接以西周公的名义下令,太子入咸阳为质。
但尚未等太子上道,周王就去世了。
于是秦与周的矛盾被摆上的桌面。蔡泽派兵包围了王宫,坚决不允许太子继位;部分忠心的周臣率领自己的家臣保着太子退往巩城。蔡泽随即宣布,洛阳归秦王直管,西周公迁往惮狐,洛阳宝器,连同九鼎在内,全部运往咸阳。
由于失去了天子宝器,太子在巩城也无法继位,是否他为周王发丧,也史无明文。通常末代王都没有谥号,因为已经没有后人为他发丧,也没有人对他盖棺定论。但末代周王有一个特例,他有谥号,谥“赧”。这好像说明有一个班子为他发丧并服丧。但“赧”不是一个吉祥字,通常不会作为谥号,给他这样一个明显带有贬斥含义的谥号,倒像是仇敌有意为之。会是秦人为他发丧,并给他评了个谥号吗?而且周赧王的墓到底在何处,历史上也是众说纷纭。最有可能的是被西周公带到惮狐,葬在汝水上游的山中;但也有可能被带回咸阳,葬于咸阳郊外。
可能是逃往东周的太子,为了对抗秦将九鼎运往咸阳,散布说,周的九鼎其实早已沉入了泗水,秦王运走的不过是些仿冒品!这种谎言自然无人相信,而且打击了周王的威信:如果洛阳的九鼎早就是仿冒品,那周王岂不是欺骗了天下?
随着周王的宝器被迁往咸阳,秦人对洛阳的控制暂时放松了,大批周人在此期间逃往东周,洛阳不复往日繁华,成为一片死寂的空城。
将周的宝器运往咸阳,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周王居于洛阳已经五百年。五百年来,洛阳一直是天下的中心,哪怕他再缺少权威,无人贡献,周天子也是钟鸣鼎食,积累下来的宝器相当可观。特别是那些所谓镇国重器,无论是体积还是质量都十分惊人,想要通过殽函道车运咸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必须走水运。洛阳倒是邻近黄河,但黄河险滩密布;从洛阳到咸阳是逆流而上,载着重物无法行舟,只能靠人工拉纤。而且这时又值冬季,黄河一段段结冰,必须靠人力凿开冰面,才能通航……每运回一件国之重器,都要动员成千上万的人协同工作。
除了宝器,周室还拥有手艺最为精湛的工匠。那些“通神”的礼器,如玉器、大型铜器,这些制造工艺几乎只掌握在周王工匠的手中,他们堪称国手,绝不能令其流落他国。此外,还有周王宫中的那些女人们……所有这些也都要运往咸阳。
蔡泽在洛阳,子楚在咸阳,两人合作共同完成这项工作。蔡泽在洛阳及其周围征发人力,往咸阳运;子楚则在咸阳大兴土木,建造宫殿、仓库,接收这些人和物。与之同时在河东展开的大战,这时几乎不在他们的思考范围之内,完全交付给蒙骜处理。而诸侯的动态,则由王龁负责管理。
秦王已经年届七旬,每天依然照例召开御前会议,讨论完必要的事情后,就回宫休息。子楚身负重任,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陪伴在秦王周围,秦王也变得沉默寡言,经常陷入沉思之中。
楚国灭了鲁国。消息传来,引起朝中极大震动,大臣们纷纷建议,应该讨伐楚国,不能让它坐大。但秦王不为所动,只让王龁监视楚国的动向,指示子楚和蔡泽继续他们在洛阳的工作。
太子的身体没有好转的迹象。在如此紧要的时刻,太子也没有出头露面。秦王升任陈四为太子冼马,目前闲居太子府,无所事事,和以前忙碌的生活完全不同。
张禄自称老病,辞去秦相,目前也还住在相府中。他申请迁回自己在废丘的家中,秦王不允,说他目前虽然不担任秦相了,但自己有疑,还是会随时向他请教。还向相府派出了剑士和郎卫,协助张禄了解政局,以备咨询。但这样一来,各司的官员也都不好再上门了。
这样表面风平浪静,其实暗流涌动的局面一起持续到春天。楚国灭掉鲁国,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诸侯的注意力,诸侯们疑惑,灭周和灭鲁前后相继,是不是秦楚两国的默契。在这种猜忌中,蔡泽终于将洛阳的全部宝器运入了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