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破濩泽
濩泽方向上的公乘接到端氏攻打濩泽的命令,是在蒙骜到达猎人队几乎同时。当蒙骜他们冒着濛濛细雨爬上树观察濩泽的动静时,一千秦军也于早餐后整装出发。濩泽有数百邑民,而秦军只有一千人,数量上并不占优。秦军必须依靠自己的作战素质和精良兵器,克服敌军的城池。
秦军的动作完全不可能取巧。道路只有一个,还是在山下;湖边是一大片开阔地,位于半山间的濩泽不用出城就能看得清楚。果然,当秦军溯濩泽水而上时,就被人发现,迅速报告城内;而当秦军于午后到达濩泽湖时,所有的邑民已经全都进入城内防御。
蒙骜在树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切的过程。濩泽在一片细雨濛濛的宁静中开始了新的一天;等小雨停下来,太阳爬上半天时,濩泽城内响起了示警的鼓声。准备下田耕作的男人、女人们立即往家里赶,把老人和孩子带上,富裕的驾上一乘车,贫穷的挑起一副担子,一般的推着一乘平板车,就往城里赶。一会儿出太阳,一会儿下大雨,无论是烟尘还是泥泞,都没有阻止邑民们入城的脚步,只是增加了女人和孩子们的哭声。这种哭声,连二十里外躲在树顶上的蒙骜都能感受得到。
邑民有条不紊地进入城内,城门从容地关闭,守城的邑民大量地出现在城墙上,妇女和儿童开始向城墙上搬运石块和木头。等到秦军到达城下时,整座城池已经完成了它的战前准备,在寂静中等候暴风雨的来临!——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地经历过这种暴风雨了。
然而,令蒙骜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秦军向两侧转移兵力,准备四面合围城池时,城内突然爆发了一场骚乱,随即面向山下的东门被打开,秦军主力不费吹灰之力就冲进了濩泽城!
看到这个意外的结果,蒙骜大吃一惊,连忙滑下树来,将隐蔽在芦苇荡中随从和猎人全都叫起来,匆匆忙忙地往濩泽城赶去。
当他们下山后,便见不少从城中逃出来的邑民,往山口这边来。蒙骜让大家控弦以待,迎了上去。山后突然出现一群破衣烂衫的人拦住去路,让这群人有些惊恐地往后退。突然,从队列中走中一名衣冠楚楚的人,大声喝道:“尔等强贼,亦敢反乎?速离道路,吾不罪也!”
站在众人身后的蒙骜问良伯道:“是则濩泽令乎?”
良伯道:“然也!”
蒙骜从良伯手中要来他的弓和箭,一箭射翻了濩泽令旁边那名身材高大的壮汉,随即出头大声喝道:“汝等凶顽,敢抗秦军,罪不容诛。速就擒,犹可活也!”
濩泽令见来人器宇轩昂,但却着短褐,一时不知虚实,道:“对面何人?”
蒙骜道:“上党守是也!”
濩泽令问道:“何以出于山后?”
蒙骜道:“知汝等将逃,正欲擒汝等!”
濩泽令绝望地叫道:“杀!”发疯般地向蒙骜冲过来,后面有那么十几个人也冲了过来。蒙骜身后的随从挥舞着棍棒,或扫腿或击头,只片刻就将那十来个人打翻在地,濩泽令也被蒙骜一棍戳中心窝,挑到地上爬不起来。剩下的人见势不妙,就要往回跑,蒙骜大声喝道:“降者免死!”那群人顿时跪倒在地上,磕头不已。
蒙骜让这群人将被随从打翻的那十几个捆起来,押着走。那群人迫于无奈,只得剥下地上的人身上的衣服,将他们的双手捆住。每个人旁边都有一名随从盯着,捆得不紧,就是一棍,喝令“紧缚”!然后,投降的众人在前,衩束缚的人在中,那群猎人在后,复往城中而去。
他们这边的动静,早已被城上的人看到。只是因为城内还在抵抗,一时派不出人去。等那群人快走到城边时,秦军已经彻底粉碎了城内的抵抗,派出五十人前来接应。
秦军拦下蒙骜一行,问道:“所来何人?”
一名随从上前,将节符递给为首的不更。不更不太认识字,但知道是秦军内部的节符,就叫来一名识字的士卒共同观看。那人也不甚通文字,看着念道:“上,党,守,令!”念完吓了一跳,道:“上党守!”
蒙骜即上前道:“吾乃客卿蒙骜,敢问对面何人?”
为首的立即拱手应道:“某县里不更某,谨见将军!”
蒙骜道:“濩泽令携众在逃,已为吾所缚,汝可械往城中拘管,吾将审之!”
不更立即接手,将那群人团团围住,押往城中。同时派人向公大夫报告,上党守率众来此助战。
由于只派出了一千人,公乘本人并没有亲自前来指挥,只派了一名公大夫率本部前来。那名公大夫现在正在城楼上,指挥大军占领各个城门和城内各街衢、府库,见军使执节符过来,报告说上党守亲自来了,立即跑下城楼,飞奔到蒙骜面前,拱手道:“臣等已占领城池,城内无能抗者,今正收府库钱粮,及城内治安!”
蒙骜夸奖道:“善。吾远观之,大夫未经死战,城门自开。大夫之运筹可谓妙矣!”
公大夫道:“臣焉得如此运筹。先有一秦大夫在城,见秦军攻城,乃内应之!”
蒙骜心中暗惊,但脸上不露声色,问道:“大夫何在?”
身旁一名大夫过来见礼道:“河东安邑大夫怀,谨见将军!”
蒙骜道:“大夫其有节符?”
那名大夫有些尴尬道:“臣出时,郡守令勿携节符,故而无之!”
蒙骜道:“郡守稽欤?”
大夫怀道:“臣于河东丞无名领命!”
蒙骜道:“何命?”
大夫怀道:“河东丞有命,未足与外人道也!臣不敢言!”
蒙骜点头,不再深究,继续道:“大夫有命入濩泽,见吾军攻城,即为内应;濩泽之克也,大夫其有功焉!吾将表之于河东!”
大夫怀道:“谢将军!秦人攻城,秦人自当应之,未足道也。”
蒙骜问道:“大夫至濩泽,所与来者何人?”
大夫面露疑惑,问道:“何为同来?”
蒙骜道:“大夫自安邑远至濩泽,必非独往,盖有他人同行!”
大夫怀道:“将军明见。曾有人同行,然城破之时,彼无踪矣!”
蒙骜又问道:“汝等入濩泽,可见秦人炒粟?”
大夫怀道:“未之见也!”
说话的工夫,一行人进入城池。城池已经被秦军完全占领,各街衢已经空无一人,城墙上站的都是秦军,衢口也都有秦军站岗,府库周围也有人放哨,不许闲人进出。公大夫将一蒙骜抓到的人全都押入城主府旁边的监中。监中还有不少囚犯,这批人被分散关押在不同的牢房中。那些跟着城主冲过来被打倒的人,连同那名被蒙骜射伤的人,则被关押在城主府的塾房内。
蒙骜向公大夫介绍了随行的猎户,说他们是周围的猎户,愿意投军,可按普通刑徒的待遇给他们安排食宿。公大夫见猎户大约有一百人,就委派了一名大夫作为统御,其余官员则仍旧由蒙骜的随从担任,就将这群人安排在城主府的院中歇息,就于城主府中取食。那群猎户从城主府的厨下取来鼎鬲、柴、米等物,炊粥而食。
在路上,蒙骜曾经询问那些猎户,抓到的人中可有那次率领他们劫炒粟的人,猎户们都说,那些人都蒙了面,他们实在认不出。蒙骜也只得作罢。
大夫怀进了城以后,要回自己的队中。蒙骜说少时审讯时,请他也过来陪审。大夫怀愣了愣,婉转拒绝道:“臣于濩泽之事已了,愿早归!上党之事,非臣所能知也!”
蒙骜也不勉强,道:“愿大夫备记有功吏士,吾将簿之记功以上!”
大夫怀道:“些许之劳,何足道哉!”
蒙骜道:“秦律不可坏也。且士卒有功,利在其家,焉得不记!”大夫怀应喏。
蒙骜与公大夫进入城主府内,派军使召濩泽公乘前来濩泽,共同审讯城主。然后命令先将那名被射伤的人抬进来受审,让公大夫将军医叫来,为那人治伤。
那人身体颇健壮,虽然胸部中箭,但血已经止住了,只不敢拔箭,恐牵动脏腑。被抬上堂后,蒙骜问了他的姓名、乡里,在城内何司,那人也一一作答,似乎并无敌意。这些常规的事问完了,军医也到了。他先给那人敷了药,稳定住伤口,然后将箭拔出。猎户的箭没有镞头,箭尖平滑,拔出时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军医又清洗了伤口,再敷了一剂药,用布束住伤口,道:“但将息数日,如无脓,自无碍也。”蒙骜命令将那人带到厢房单独关押,不要与其他人关在一起。待那人离开,进入厢房后,蒙骜命令把城主带上来。
城主倒绑着双臂,被两名士卒带上来。蒙骜冷冷地问道:“知为何破城?”
城主道:“臣得罪大军,百死莫赎。愿将军明正其罪,不敢辞也!”
蒙骜道:“汝妄称濩泽令,私刑百姓,言而无信,法令不行,此其罪也!”
dengbi
qqxsw.bsp;
xsguan.bsp;
zhuike
readw
第119章 濩泽事发
听了蒙骜的话,濩泽城主神情似乎有些放松,道:“罪人有情,容告!”
蒙骜道:“且言其状。”
城主道:“臣世居濩泽,薄有田产,少有善名。有司闻之,以濩泽小邑,无足辱官吏,遂以臣署吏为令,以施雨露于下民。此皆有上官牒文、节印,非臣所能伪称也。”
蒙骜道:“文、印何在?”
城主道:“皆在臣身,不敢稍离!”
蒙骜令士卒为城主解缚,城主从贴身处取出一个锦囊,呈给士卒,士卒转交给蒙骜。蒙骜打开看了,里面果然有两片简牍,一方铜印。拆开简牍看时,上面分别刻着“韩上党郡濩泽县令”和“秦河东郡濩泽县令”。简牍的样式和行文均是官方正式的样式,应该不是伪造的;那一方铜印则刻印着“濩泽令印”四个字,是标准的秦国文字。看到牒与印,蒙骜和公大夫脸上都露出一丝惊异之色。公大夫正想说什么,蒙骜抢先道:“盖贵县为河东郡所有,诚难能也。河东与上党,手足也。贵县既受官于河东,必知河东所令。何吾军濩泽,未见一粟、一矢相援?”
城主顿时惶恐道:“臣有辱使命,惟上官罪之!”
蒙骜道还要再说什么,门外有人传道:“大夫怀求见!”
蒙骜令将城主暂时监押在偏间,传大夫怀入见。大夫怀上堂后道:“臣奉教,书有功之吏士氏名及功绩,谨奉!”
蒙骜接过大夫怀的简册,赞道:“大夫处事干练,所行皆满!”开打简册,略阅一过,道:“大夫亦当记濩泽抗拒大军,闭城而守之状!”
大夫怀道:“濩泽令得报秦军来袭,即下令闭城。臣亦谏曰,皆秦人也,奈何闭城?濩泽令不从,令邑民皆归城守,而令臣等集于城下,以备战守。臣与士卒乃悟濩泽令叛秦,遂击之,开城迎秦人入。此情为实,然实不知何如而书之。”
蒙骜道:“据实而书,又何讳焉!”
大夫怀道:“臣奉河东郡教,来助濩泽。实不知濩泽之叛也,谅河东亦未知也。事出仓促,臣未得其实,故不敢言。”
蒙骜道:“大夫当据实而言之,是非曲直,自有秦王辨之,非臣下所能言也。然知而不言,有欺君之过!”
大夫怀道:“臣谨奉教!”要取过簿书重新书写。蒙骜道:“此簿记士卒安之功极详,不必改易,大夫可另书一策,备言当日之事。臣当传于咸阳,不敢增删一言。”
大夫怀心情矛盾地应喏一声,离开了。
大夫怀离开后,蒙骜叫出城主,道:“既为秦吏,而抗秦军,何也?”
城主在侧室将大夫怀与蒙骜的对话听了个真切,已经惴惴不安,听蒙骜一问,惊出一身冷汗,道:“臣无状,冒犯天威,百死莫赎!”
蒙骜冷笑一声,道:“汝将以一身而担其罪乎?若一城主对抗秦军,城破则屠城!若以秦吏对抗秦军,族其吏!濩泽大小官吏,除大夫怀,皆当族也!君其无所辩乎?”
城主汗流浃背,连连顿首道:“臣有言,愿将军听之!”这下,连陪审的公大夫也知道其中必有隐情,而且牵涉极广,额头也开始冒汗,起身道:“臣请……”
蒙骜意味深长地看了公大夫一眼,道:“大夫坐。秦王明达,非吾等所能及也。为臣者,但尽其忠,其成败利钝,非所计也!”公大夫只得惶恐地坐下。
蒙骜又看见濩泽城主,道:“汝其言之!”
濩泽城主道:“臣于岁前,得河东郡封,令归于秦。濩泽,小邑也,自不能抗大军,遂领之。前者,河东遣大夫至,言上党守或攻城,必也抗之,不可开城。若城破,所有文书不可留也,必尽焚之!而臣亦当潜归河东。”
蒙骜问道:“现文书何在?”
濩泽城主道:“变起肘腋,臣实难支,一应文书皆不及焚也,犹在后宅。”
蒙骜道:“速往取之!”即令士卒带着城主到后宅取文书。少时,文书取到,乃是王稽以封城主为濩泽令为饵,令其与韩国故吏联系;以及韩国官吏对此的回应!双方往来书信达五六通之多。
蒙骜略一看这些简牍,即令将濩泽城主带回后宅关押。自己也不看这些简牍,将它们全部封起,并加上自己的印,让在旁边的公大夫也加上自己的印。公大夫身不由己,陷到这样的纷争中,结结巴巴地想退出,蒙骜道:“兹事重大,非二人封不可为凭。愿以副之!”公大夫也知道不可逃避,只能咬牙取出自己的印加上。随后,蒙骜和公大夫二人就将府中所有文书一一捡出,细加前阅看。如此渡过了一夜。
天亮后,濩泽的公乘赶到了濩泽城,而大夫怀也将濩泽对抗秦军的经过,以及自己里应外合克服濩泽的过程写了出来,交给蒙骜。蒙骜向公乘介绍了夜间审讯城主的过程,以及城主交待的内容,还有城主交出的河东、合阳与之往来的文书。蒙骜郑重地请濩泽公乘也在批封存的文书上加盖自己的封印,公乘没有任何犹豫,加了一道细绳,取过一块封泥封上,盖上自己的印。然后公乘道:“此情通天,恐非吾三人所能支也,愿诸公乘共担之!”
蒙骜道:“公乘之言是也。”立即派人清端氏和少水的公乘,迅速前往濩泽。由于濩泽地处偏僻,让两名军使留在公乘处,随公乘一起上路。去端氏的军使还要端氏公乘通知公乘缓,询问他能不能也来濩泽参会。
公乘也阅读了濩泽城的所有文件,包括与上党韩国上级往来的文件,和与河东秦国上级往来的文件,通过比较公文的日期,发现濩泽实际上是同时接受秦国和韩国的双重指示。这一发现也得到了蒙骜的首肯。
入夜,端氏和少水的公乘也都赶到了,公乘缓因为头痛、头昏,无法行走,不能前来,但他将自己“上党丞印”的印信交给了端氏公乘带过来,表示如果需要以上党丞的名义发出公文,“一听郡守之命”。
新到的两名公乘一面听蒙骜和公大夫介绍作战和审讯的情况,一面阅读濩泽的公文;对那些封存的往来文书,每个公乘也都在上面加了封印,蒙骜还代表公乘缓加了一道上党丞的封印。
经过一夜的讨论,公乘们达成一致意见:王稽与韩国官吏密谋,证据确凿,必须立即向咸阳报告。蒙骜立即亲自书写了加急公文,交各公乘阅觅后,由蒙骜和四名公乘共同加印封上,由军使直接送往章台宫!——由于蒙骜还有秦王客卿的身份,他可以不经过相府,直接向秦王上书。但蒙骜始终遵循秦国吏治,从来没有行使过这一特权。
然后蒙骜找来大夫怀,道:”大夫有取濩泽之功。今濩泽已下,而濩泽令已叛,上党诸吏皆在军中,愿大夫暂领濩泽之司,大夫其勿辞!“
大夫怀迟疑道:”臣奉河东郡教,来援濩泽,事出意外,竟擒濩泽,大违河东之令。今当归郡,以明其迹,未可逃其责也。“
蒙骜道:”大夫忠义可嘉,然事急则从权。濩泽初定,邑民未服,而诸侯大军压境,旦夕且攻之。若以律条呈,诚恐贲事。今上党具陈大夫之功,及情急之由,直发河东、咸阳;大夫暂居濩泽,以定其境。河东得其情,必能曲承;咸阳下文,则成此事!“
大夫怀道:“臣愿暂归河东,面呈其事,然后归之,不过数日!”
蒙骜道:“大夫奉命守濩泽,而濩泽沦陷,吾诚恐大夫自辨不及,反遭祸端。愿大夫暂留濩泽,以待王命!”
大夫怀终于感受到蒙骜的善意,道:“臣谨奉命!然臣终属河东,若河东有命令归,愿将军勿留!”
蒙骜道:“上党、河东,终为一体。河东有命,自当归之!”
大夫怀离开后,蒙骜再书一简,向相府全面报告了自己在濩泽的发现,告知自己已经攻取濩泽,并荐有功之臣大夫怀为濩泽令。这一次,他派出的军使是随公乘缓抵达端氏的剑士。剑士首领带着五名精锐剑士扮着他的随从,跟着他经历了整个事件的经过。派出剑士护送公文,也得到剑士首领的同意。
从端氏招来十名剑士,与剑士首领相会于濩泽军营。藏好公文后,立即起身,从羊坂小道直驱河内南阳。过河后,在洛阳与秦国的暗线接上头,骑马飞驶函谷关。
函谷关尉难过剑士的节符,立即安排驿馆备马,剑士略事休息,即再次骑马出发,赶往渭水岸边的下一个驿馆。到了渭水,驿馆安排好快船,连夜划船,赶往咸阳。只是到了船上,十名剑士才轮换着休息。这之前,他们都只能在马上闭目养神。
秦王下朝后,照例与秦相、子楚等人来到章台宫的一处偏殿,讨论军国大事。郎卫捧进一个锦囊,上面有数条封印,并有“急件”的标志。郎卫报道:“客卿蒙骜有急件上呈!”
dengbi
qqxsw.bsp;
xsguan.bsp;
zhuike
readw
第120章 河东之守
自从蒙骜前往上党后,秦王并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密报,现在突然接报,感到十分突然,诧道:“诸侯犯端氏乎?”
郎卫道:“非军情也!”
王龁道:“军报虽急,无需数道封印,必有机密大事!臣等请暂退。”
秦王道:“勿庸!”令郎卫呈上锦囊,一一解开封印,一一辨认,确认了是上党守及四公乘的封印,但却不是军报。他打开简牍,略略一觅,即随手交给张禄。
张禄接过简牍,略略一阅,大惊失色,道:“王稽……”他的失态引来王龁、子楚和蔡泽的注目。蔡泽在主持对楚外交工作后,也以客卿身份参与每天的殿议。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张禄强作镇静地将简牍交给子楚,然后是王龁和蔡泽。在大家阅读的过程中,谁都没有发言。等大家都看完了,秦王道:“今日当议何事?”
张禄道:“蔡卿与楚媾,良有所为,当为首。关中秋收,人力为艰,愿省他役,以向田亩。今卒得上党守报,河东不稳,愿以议。”
秦王道:“善!蔡卿其教之!”
蔡泽道:“秦楚往来经月,凡五番,楚重申秦盟,必不相背也。楚军出南阳,尾将军摎以至河内,皆从韩魏以就食也。楚必不与秦战。今王责之,楚愿招回上党楚军,以示其诚!”
王龁骂道:”狡贼犹其辩也!“
秦王道:“南阳、南郡何状?”
王龁道:“南郡、南阳皆无楚军调动。”
张禄道:“二郡皆事秋收,山外并无大军调动,各军省其半归田助农。”
秦王道:“楚其将无犯吾秦乎?”
王龁道:“可必其三月矣!”
秦王道:“蔡卿和楚,以获其功!楚何求?”
蔡泽道:“彼但言互勿相侵,并无他言。”
秦王道:“彼亦未言楚王妃及其子乎?”
蔡泽有些尴尬道:“楚王及春申君并无一言及之。”
秦王冷冷一笑,道:“彼纵欲归,吾犹未即离矣!”
蔡泽道:“观彼之征,楚将用兵于他国,而先绝秦患也。”
王龁道:“秦亦欲伐他国,岂独楚也。”
秦王道:“以卿等观之,楚将用兵何处?”
蔡泽道:“陈近韩魏,而韩魏之兵皆在外,可乘也,或举兵伐之。”
张禄道:“闻楚众集于淮上,吾甚忧陶也!”
蔡泽道:“陶,秦郡也。伐陶犹伐秦,是其背盟也。若集兵淮上,当伐鲁、卫、齐。”
张禄道:“彼三国皆弱,楚若伐之,谅无敌矣。楚兼三国,其势将不可制,如之奈何?”
蔡泽道:“楚强则韩魏弱,彼必预焉,秦袖手而收渔人之利。”
张禄道:“似此则欲韩魏入河东耶,不欲韩魏入河东耶?”
王龁道:“河东,秦境也,奈何入之?”
张禄道:“若楚将伐齐鲁,而韩魏之军皆在河东,将军提一劲旅,纵横江河之间,无所当也。”
王龁道:“若得余力,当救河东,何江河为!”
张禄道:“河东迭经大战,百姓疲弊,府库皆空。守之为难,战则不胜。何如陷诸侯于困地,而取其丰腴。”
王龁道:“河东、上党,表里相连,无河东则无上党,河内、河南势将尽失。秦数载所获,毁于一旦。宁可计此。必也固守河东,力持上党,令彼不得进退,然后大军之出也,可向梁、郑。”
秦王道:“兵向梁郑,非其急也。得寸则秦之寸,得尺则秦之尺,此应侯之教也。河东久受秦律,而犹未为秦之境,吾有以惑也!”
张禄大感窘迫,道:“此皆臣之罪也。”
秦王道:“非敢罪也。愿闻应侯之策,以安河东!”张禄默然无声,低头不语。
秦王道:“寡人得安邑数十年,故邑民,魏人也,皆亡去。秦虽得其地,未得其人,田园荒芜,虽得而无所利。幸赖应侯主河东事,开盐利,招流民,赦罪臣,河东渐兴。武安君因之以略河内,断韩之要,遂有长平之事。赖先王之德,以河东为本,上党为锐,遂破赵军。应侯数年所积,一旦而空。赵复背盟,昧吾城邑,王卿身临邯郸,奋战经年;虽取粮于赵,犹以河东为根本。河东之力,遂竭矣!河东以一郡之力,而残邯郸,其功莫大焉。寡人以王稽为守,三年不上计,盖欲其生养也。奈天不如愿,诸侯再起,将入河东。河东久战力疲,势难支也。然寡人深念河东之德,愿百计以救之。卿等其有策,愿以教我!”
众人皆陷入沉思,不再发言。少顷,王龁道:“臣愿入河东,与韩魏一决!”
张禄道:“若仅韩魏,犹有可议。今赵挟长平、邯郸之恨,必欲取河东以雪其耻。赵举国来犯,而韩魏助之,非河东一郡所能敌也。关中秋收,诸县皆愿省其兵,而向南亩,河东亦然。其时若发兵抗之,固能战也;而粮伏于野,未得入库,纵胜犹败!五大夫无伤计以翼城、曲沃自保,不能则退保左邑、安邑,臣以为计之得也。”
蔡泽道:“翼、曲沃,皆晋故国,晋侯因之而成霸业。安邑,故魏国也;平阳,故韩国也。此数者皆诸侯故国,山川险阻,民庶物丰,可以一战。惟得一大臣,能通军政之道,镇而守之,是有四邯郸也,何强敌之不破耶?”
张禄道:“依卿之言,吾四人各守一城,当无恙也!河东守王稽,谒者也,谙于政务,而未经军事;尉无伤,勇猛善战,而拙于安民;丞无名,军政皆长,而位卑言轻。今以无伤位翼城、曲沃,无名守左邑,而安邑非王稽所能守也;而况平阳乎!”
蔡泽道:“昔穰侯之为相也,擢白起于行伍,起左更错于吏林,进右更胡阳于草莽;其弟华阳、向寿,皆一时之选,出将入相,纵横诸侯之间。此数者,皆穰侯之所荐,而有功于秦也。今君侯相秦,曾不能进一人;河东重地,君侯守之,而不能简贤任能,致令急时无一人可守河东,君侯之所为,得无愧乎?”
秦王道:“蔡卿之言过矣!河东绾与李冰,皆为守相,盖应侯用这于当时,而收功于后也。”
蔡泽道:“今之时,犹可复任内史、蜀守复长河东乎?河东守稽,谒者也;尉无伤,五大夫也;惟丞无名,相之所荐,其器不过守左邑,用之尚无功也。愿君侯早拔俊才,多识英雄,举而任之,则国之幸也!”
蔡泽一番不留情面的话,说得张禄面红耳赤,乃起而对秦王道:“臣智微虑浅,难当大任。今有蔡泽者,明於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臣不如也。臣敢以闻。”
秦王道:“蔡卿,亦应侯之所荐也。今河东危急,河东,亦先生之所曾守,不数年,府库皆满,堪与国敌,长平、邯郸,甚所赖也。寡人不敢忘。今有难,当齐心以度之,未可以一言而废国家之事。”
张禄强压住心中怒火,对蔡泽道:“依先生之见,当以何人见功?”
蔡泽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上党守骜,智虑精纯,文武兼善。上党已破,惟守端氏,非其用也。可令兼守河东。臣以为,以骜之能,必能固守四城,以待其变。上党之军万余,百战之身,以之守端氏,是无用武之地也。若归之于河东,则河东之兵可省,而攻防之势成矣!”
还不等张禄回答,子楚即起而道:“未可!蒙骜归秦未久,其心未可知也。且署守上党,上党尽失,河内、河东两地被攻,皆其罪也。彼不思悔过,而屡刺王稽。稽,王之谒者也,虽智谋短浅,而忠志不渝,其家皆在秦,可必其不叛也。若以骜守河东,吾恐郑安平之祸,将复见于河东!”
听到子楚提起郑安平,张禄神色大变,颓然不语。秦王喝道:“孺子何智,犹敢妄言。郑安平之降诸侯,有所难言。吾有所教,敢言郑安平反者,即以其罪罪之!尔安敢违吾教!”
子楚惶恐不已,避席伏拜道:“儿愚顿,斗胆妄言,王其罪之!”
秦王道:“今日议事已毕,其各归其府,各司所职,静思良策。明日再议!”张禄、王龁、蔡泽辞出。子楚送三人出宫,复归偏殿,见秦王犹端坐不动,乃侍立一旁。
秦王半天不发一言,似有所思,又似有所伤感,良久长叹一声。
子楚伏拜道:“王有忧,儿不能解,儿自恨无能!若王有命,儿愿亲往河东,与城共死生。”
秦王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子楚,道:“为君之道,惟在识人;得人,则事自成矣!以汝之见,河东之事,当以何人当之?”
子楚道:“内史绾久在河东,甚得民心,若以……”
秦王道:“以内史守河东,非其用也。关中,秦之根本,其急犹胜于河东,未可舍本而逐末也。”
子楚道:“南阳守摎,陶守张唐,皆能将也,暂以代之……”
秦王道:“南阳与陶,自保之不暇,非此二人不能安也,岂能他调。”
dengbi
qqxsw.bsp;
xsguan.bsp;
zhuike
readw
第121章 审案
子楚又道:“蜀守李冰……”
秦王道:“此远水不解近渴也!”
子楚连荐数人,皆不如意,只好闭嘴道:“儿识人不精,未得其人也。”
秦王又思索了一阵子,道:“且召廷尉入见。”
子楚虽然感到疑惑,廷尉和河东有什么关系,难道让廷尉去河东打仗?但他也不敢问,急忙出来,向郎卫传达了召令。
不多时,廷尉即来到章台宫,不用通报,直接由守候在门前的郎卫引入偏殿。在入殿时,郎卫在门口叫了一嗓子,子楚急忙出门相迎。等廷尉转过萧墙时,秦王已经在阶前迎候了。
廷尉快趋几步,上前见礼。秦王微笑答礼,将廷尉揖上台阶。廷尉是杜氏,也算是秦的宗室之一,只不过很早就分出去了。在商鞅变法时,与商鞅辩论的杜挚是他的同宗。杜挚反对变法,但他的族人中却出了一个精通秦律的法律天才,真令人感叹世事无常。由于杜氏是宗室,廷尉与秦王算来也是亲戚。秦王对这位精通法律的亲戚礼敬有加,每每优加礼叙。廷尉因此也不常出现在朝廷中,只管依法办理各地的法律纠纷。
秦王与廷尉上了堂,子楚奉上清酒,秦王将蒙骜报来的文书交与廷尉阅看。蒙骜的文书并不长,廷尉一觅,即惊道:“此叛也!”
秦王道:“其凿乎?”
廷尉道:“但得其言,未见其诘,未得凿也。”
秦王道:“其诬耶?”
廷尉道:“彼依事而报,非诬也。”
秦王道:“卿但得其情,其可乎?”
廷尉道:“若召归咸阳,臣当理之!”
秦王道:“骜,上党守也,正当诸侯之锋。稽,河东守也,诸侯将犯之。此二子皆负重责,无能归也。”
廷尉道:“定谳当得其情,而穷诘之。今未得,何以定谳?”
秦王道:“尉遣人往上党、河东,其可乎?”
廷尉道:“若往理之,恐其不服,而有他变!”
秦王道:“诚有是也,故踌躇难决!”
廷尉道:“若以守下狱,上党、河东,其守者何?”
秦王道:“一任尉行!”
廷尉道:“容臣思之,乃敢报!”
秦王道:“慎勿泄也!”
廷尉道:“谨奉教!”
当天廷尉没有离开章台宫,就在宫内一处偏殿中住下,所需一应物品均由一群指定的郎卫往来搬运,他要见的人员也由郎卫以子楚的名义召见。连续工作了一整夜,廷尉终于向秦王报告了自己的计划。
朝后,相府发出了一道公文,令麃公率关中一千刑徒前往上党,协助修缮城邑。麃是咸阳境内一个不起眼的小乡邑。此邑虽小,但由于位于咸阳城中,也必须委派一名可靠的官员掌管,这名官员是剑士出身,凭战功成为剑士,几年后又从剑士中出来担任麃邑的长官。剑士出来的人,爵位、姓氏都不甚明晰,大家就以麃公呼之。
麃公接到命令后,立即从尉府接收了一千刑徒,由于任务紧急,各级军官都从剑士中委任。只用了一天时间,这一千人就领齐了器械,登船启程,从渭水直达蒲坂登岸。登岸后,前队即乘五乘革车先行赶往安邑,其余人则步行前往。
车乘到达安邑后,先到了随芒未前来的剑士营中,然后才进入安邑城。第二天,安邑派出军使飞马赶往端氏,通知蒙骜,河东守王稽因病不能视事,令蒙骜兼署河东事,立即前往安邑任事。
蒙骜莫名其妙地接到了秦王的教令,不敢怠慢,立即启程,往安邑统一指挥上党和河东的事务。星夜到达河东后,蒙骜又连夜发出指令,让端氏的三名公乘分别前往翼城、曲沃、左邑担任守备,端氏的军队则由河东尉五大夫无伤指挥。
这一连串的人事调动,让所有的人措手不及,又莫名其妙,猜测在各地转播。流传最广的猜测是,王稽由于重病,不敢声张,密报秦王;秦王遂安排了这一出好戏。
而事实上,王稽在麃公到达的当天的夜里就被转移到城外剑士的营中,见到了悄然前来的廷尉。王稽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即脸色发白,举止失措。廷尉向他出示了秦王的节符,而麃公也出示了秦王的玉佩。剑士手执秦王玉佩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王稽更清楚了,这代表着剑士是在执行秦王的秘密使命,各级官员,无论爵位高低,都必须配合行动。
给蒙骜的密令自然是在咸阳就已经准备好的,目的是将蒙骜调离端氏,免得他妨碍调查。蒙骜到达后,也一样被请入剑士营中安歇,见到了廷尉。蒙骜不知凶吉,同样脸色大变,举止失措。
根据廷尉的指示,蒙骜向端氏的三名公乘及翼城的无伤发出调令,完成了对端氏和河东三城的对调。此时的蒙骜哪里还不知道这种对调的目的,这就是要彻底剥夺自己对军队的控制,从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死不再由己。虽然蒙骜想都没想过要武力对抗,但秦王的这番操作依然让他神情沮丧。不仅他一人,端氏调回来的三名公乘也都被请进了剑士军营,接受调查。
第一批来的十五个人中,有八名是廷尉府的史、掾,都是审案的老手。他们两人一组,按照事先拟定的审讯方案开始逐一对嫌疑人进行审讯。麃公则秘密前往端氏,躲在无伤的身后,秘密将合阳、马邑、冀氏、濩泽的一应证人送往安邑。安邑城外的剑士营几乎成了一座监狱。每天审讯完毕,四份审讯纪录就会汇集到廷尉那里,廷尉根据审讯结果,决定明天的审讯方案。如果有重要的人犯审讯,廷尉还会亲自参与。
虽然审讯紧锣密鼓地进行,但端氏和河东两地工作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河东的日常行政由芒未管理,随芒未而来的郎卫协助他办理各项政事。端氏的防务由无伤负责,无伤也很尽职地在各个防区巡查,密切监视着上党的一切动静。从咸阳带来的一千刑徒来到端氏后,也迅速开始沿少水建筑营垒。两地从外表来看一切平静如常。
但时间长了,还是纸包不住火。翼城五大夫无伤被调往端氏后,本来说要来一名公乘代替指挥,但那名公乘迟迟不能到位,曲沃、左邑的公乘也都没有就任,三城的防御无人主持,渐渐开始有些闲话了。不得已,廷尉让蒙骜带着三名公乘在剑士的“护卫”下,前往三城巡查一番,向主持城防事务的大夫们布置了下一步工作,又在五天后返回,继续接受调查。
调查所涉及的人员众多,连同参与作战的士兵,总数竟达数百人,八个史、掾根本审查不过来,十天过去,查证的人证还不足十分之一,照这个进度,一百天也查不完。而随着一天天秋凉,大战眼看在即。
廷尉评估了整个案件的过程,发现难以审理的是蒙骜诬告,涉及证人最多的也是这项。而这一项进展缓慢,因为目前没有证据证明蒙骜是诬告。廷尉立即意识到自己办案方向的错误:蒙骜很可能没有诬告,换言之,王稽有可能真的私通诸侯!想通了这一点,他反思自己为什么会掉进这样一个陷阱中:在潜意识里,王稽是秦王的谒者,又是秦人,他是不可能反叛的;而蒙骜则是一个新来的齐人,忠诚度没有经过考验,是嫌疑最大的人。所以有意无意,他将办案方向指向了蒙骜,而放过了王稽。从端氏前线调回来过多的证人,就是为了证明蒙骜有没有在这过程中作弊;而事实上这是没有必要的!只要审理清楚王稽的案件,蒙骜的案件自然清楚了。
廷尉决定立即调整审理方案。当夜,他命令将王稽请到自己的帐中来。
帐中燃起火把,王稽坐在火把之下,而廷尉则隐在暗影中。廷尉将人都赶出帐去,缓缓对王稽道:“守必知臣赴河东之意!”
王稽心中一动,道:“尉公之至也,即拘稽及蒙骜,必也蒙骜有言于王,言稽之非。”
廷尉道:“是也。蒙骜上书,言守与诸侯通。”
王稽心中一动,立即伏拜道:“愿尉公明查之!”
廷尉道:“守勿忧。王得骜书,意其诬也,遂令臣等亲赴河东理之,必得其情。然臣之至也,未得诬情。是以有请于守,愿以言难言之情!守,秦人也,久在宫中侍王,必深知秦律。王亦知守之忠也。守与诸侯通,必有所情,未足于外人道。今但尔吾二人,守有言,可尽陈之,慎勿自误!”
王稽脸上写满了挣扎,他想从廷尉的表情中看清廷尉的内心,但廷尉的脸藏在黑影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帐中死一般寂静,王稽内心剧烈斗争:说,还是不说;廷尉究竟知道多少?如果把一切全盘托出,自己的仕途也就完了;但如果不说,被廷尉提出证据,那就是妥妥的反叛罪,不仅是他,全家九族都要被杀头!要不要实话实说?
dengbi
qqxsw.bsp;
xsguan.bsp;
zhuike
readw
第122章 任蒙骜
廷尉看出了王稽心中的挣扎,一颗心也沉到脚底,一股悲哀之情涌上心头。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但他内心多少还是希望王稽能够慷慨陈词,说明自己是清白的。然而……
廷尉也长时间没有说话,维持着大帐内的沉寂,这种沉寂就像一种沉重的心理压力,压在王稽的心头,让他几乎要崩溃。
终于,王稽开口了,道:“尉公容告。臣久在宫中,受王深恩,自思百死无以报也。今诸侯军数十万集于上党,上党秦军才万余,众寡不敌,人所共见。诸侯军但克上党,必入河东。河东为山河所阻,分而为二。南阳久在三晋,以商为生,民皆轻土,而不能战;汾上,故韩地,入秦未久,秦法未及,但纳供奉而已,设有变,彼必离心。惟安邑,粗行秦法,民心尚稳,可为河东根本。臣思欲保河东,必以安邑为先。然安邑地薄而人少,不耐久战;战端一开,臣之生死固不足惜,其奈河东何!臣遂与诸侯议,分汾上、南阳与诸侯,而保安邑。若能不战而保安邑,则河东根本尚存,盐池犹在,一旦气力养足,王命一上将,足以克服全郡。若议不成,臣有死而已,不敢有辞!”王稽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似乎放下了负担,脸色平和下来。
廷尉道:“汝与诸侯议,何所通也?”
王稽道:“初时欲借汾上之力。然彼人心不稳,皆不向秦,臣恐为其所算,乃阴结濩泽。濩泽小邑,久服于韩。臣以秦令封之,令为所用。籍濩泽,遂通少上,得合阳之力,与上党交通。乃得三晋之议。”
廷尉道:“秦于上党有守,奈何不经上党?”
王稽道:“深恐动上党之心,而无对敌之志。上党虽只万余众,然依山阻险,犹可一战。是以直通上党。”
廷尉道:“其议何如?”
王稽道:“彼愿留安邑不攻,然……”
廷尉道:“然则何也?”
王稽似下了决心,道:“然则河东不得相助上党!”
廷尉道:“止,勿复言也!”叫来一人,将王稽引回其帐。
王稽走后,廷尉独坐帐中,沉思良久,不觉火把渐熄,帐中一片黑暗。
次日,廷尉派人去端氏召回麃公和无伤。自己则亲往蒙骜的帐中去见蒙骜。看守蒙骜的剑士进去通报,蒙骜迎至帐口。两人入帐后,蒙骜请廷尉上坐,自己坐在下首。见只有廷尉一人来访,有些意外,道:“奈何尉公一人见造,不见他者?”
廷尉道:“事关机要,但得尔与吾耳!”
蒙骜道:“臣无有不可对人者,尉公其察之!”
廷尉道:“王命汝兼领上党、河东两郡,愿闻汝之志!”
蒙骜吃惊道:“臣自入安邑,即入营中,未及他往。尉公何此问也?”
廷尉道:“汝告河东守与诸侯通,王是以命臣亲查之。王信汝,故以河东相托。惟有王稽案由,乃使汝入剑士营,以明其情。然王稽事小,河东事大。守宁因其小,而失其大者矣!”
蒙骜道:“臣在上党,每思为河东屏障。长平既失,惟愿据少水以阻敌。然臣兵少,惟可援,而不可恃也。”
廷尉道:“王命汝兼领二郡,是知上党众寡不敌,而以河东为助。上党为河东屏障,战上党,所以保河东也。又以河东为本,上党为末。今汝兼领二郡,当依其本末,细加谋划,一以筹之。未可但限上党一隅,不及其他。”
蒙骜道:“臣死罪,因小失大,辜负王命!非廷尉之言,吾几自误!”
廷尉道:“臣于河东事已了,不日归咸阳。稽即随吾同归咸阳,河东之事,一付于汝,汝其劳之!”
蒙骜再拜道:“臣粉身碎骨,誓保河东!”
廷尉道:“少时汝与三公乘即往吾帐,了其余事。”言讫起身,蒙骜直送至帐口乃归。
廷尉回到自己的帐中,召来八名史、掾,命其将近日所得,按奏谳的格式,写成公文。又将所得的物证、人证一一清点。忙碌之间,夕阳西沉。前往端氏的麃公和无伤只带了几名骑兵,匆匆赶回,入帐相见。三人密议一时,乃召蒙骜及三公乘相见。
四人到后,廷尉让他们在各自的供状上画押。四人初一阅觅,并无异议,即行画押。麃公点起一百剑士,与廷尉、无伤一起,护卫四人同往安邑城内。
王稽离开后,安邑城内最高官员就是化名无为的芒未。现在,他在处理完每天的日常工作后,和一起工作的郎卫们在一处驿馆中晚餐。——芒未和郎卫们都没有带家眷,所以在驿馆中就餐是符合规定的。
然而,城门卫突然来报,说一队剑士正在进城。芒未立即起身,与郎卫们一起离开,前往城主府迎候。就在他们匆匆赶到时,廷尉一行也到了。看到匆匆赶来的芒未一行,廷尉道:“彼亦有所为也。”
芒未将一行人迎入府中。安邑原已荒废,张禄任河东守时,在原来的基础上,重新修建了安邑全城,现在城内的建筑已经全都是秦国的风格:整齐、标准、布局严谨、规格严格遵循秦律。
进入城主府后,芒未将一众人迎上大堂,一百剑士就在城主府前后内外警戒。王稽虽然也没有将家眷带来,却在安邑招了臣妾十余人,本来应该由他们来迎接客人,但廷尉下令将他们被全部聚集在后宅,由专人看管,不许离开,更不许靠近大堂。
芒未跟随廷尉等一行上了台阶,进入堂内。他一眼就发现,河东守王稽不在这群人内,而蒙骜和端氏的三公乘则一起进来,心里暗暗吃了一惊。由于大堂内并无多余的席位,芒未匆匆忙忙地想搬来更多的席子,让这些人坐下。但廷尉制止了他,道:“可先宣王命!”
廷尉在台阶中间站立,麃公立于东,其他人立于西,皆执手而立。俟各就各位,廷尉从怀中取出简牍,交给麃公宣道:”教曰:署上党守骜兼守河东事,河东守稽即归咸阳。骜即往安邑视事。骜其劳之!“
蒙骜出列,双手接过简牍,道:”臣谨应命,不敢稍懈!“
廷尉道:”臣使命已毕。蒙守何策,可于此定之。“蒙骜于是让众人一起上堂。
廷尉在上首居中,左右是蒙骜和麃公;无伤和无名是主,居左,三公乘是客居右。一行人就围着屏风前的一张席坐下。蒙骜道:”愿得河东形势。“
芒未立即赶来,从堂边的一处侧室中取出一大卷图册,打开,铺在地上。随后,芒未即详细地讲解了河东所属各乡邑人民、田亩、钱粮等情。他虽然看着自己手中的册簿,但明显对这些细节十分熟悉,介绍得十分流畅。
等芒未介绍完毕,无伤则介绍了河东的地理形势,以及自己的防御布置,以翼城、曲沃层层防御,其防御的重心也仍然是左邑和安邑。
蒙骜问道:”安邑,固河东之根本也,然汾上亦其一臂。其守奈何?“
无伤道:”若能阻敌于翼城、曲沃之外,汾上自安。若二城失陷,则但保安邑而已,汾上恐难为也。“
蒙骜道:”若仅得河东之力,固难为也。今有上党之兵,汾上亦当守之。“
芒未道:”汾上诸城,其本盖平阳也。若保平阳不失,则汾上可保。“
廷尉道:”汾上入秦未久,秦律未行,民心未定,守之恐难。“
蒙骜道:”若但守安邑,敌全力攻之,守之非易。若以汾上为援,守之易也。愿以守之,以为安邑外应。“
无伤道:”此臣计之拙也。既有令守平阳,臣当为之!“
蒙骜道:”端氏,据少水之中,为河东屏障,未可轻失也。臣当仍往端氏,为战守之势。不胜,乃退之于平阳。尉仍依原计,翼城、曲沃依次而守,固无大动也。“
无伤道:”守但高居安邑,端氏臣当守之,必不贲事!“
蒙骜道:”尉亲至端氏,必胜臣远矣。然上党山川之势,臣尽知之,而于河东犹未尽知,恐未尽地理之利,城防之固。尉久营河东,当胜骜多矣。以尉居翼城,而臣居端氏,可各尽其力。“
廷尉道:”未可。王命守骜居安邑,未便往端氏也。以吾浅见,麃公居端氏数日,已得其情。守以地势相教,委之以战守之道,必能成功。“
听见廷尉这么说,蒙骜觉得可能还是信不过自己,要将自己与上党的部下区隔开来,以免后患,遂不再坚持,道:”尉公既以王命相劝,臣不敢违。麃公,王之近侍,焉得久居险地,而亲临阵!敢请归咸阳,臣自当与河东共也!“
麃公道:”臣已离剑士,见在麃,为一小吏。敢请守委以卑职,令建微功,则幸甚!“
廷尉道:”河东尉、丞皆任之,而上党独缺,虽有丞,而伤矣。臣敢荐麃公署上党尉,与丞同居端氏。则上党之事可无忧也。“
蒙骜不知是廷尉临时起意,还是早已与秦王商量好的,不敢反驳,只得道:”得尉公相荐,必无差也。愿麃公勿辞!“
麃公道:”但得一小吏足矣,何敢望此!“并没有推辞,这事就这么先定下来。麃公暂以上党尉守端氏,廷尉回咸阳后向秦王举荐,再正式任命。
dengbi
qqxsw.bsp;
xsguan.bsp;
zhuike
readw
第123章 归咸阳
议事完毕,东方已明。廷尉道:“臣奉王命,使于河东,盖河东守稽别有他故,将返咸阳,王命蒙卿兼领二郡。今蒙骜视事,诸吏用武,纵诸侯兵多,其奈我何!臣幸成使命,将归咸阳,愿与卿辞!“
蒙骜道:”尉公之至也,从上党之刑徒。今将归也,复以何名?“
廷尉道:”稽守之归也,焉得无迹。愿以饯之,而起全家良贱。“
于是整个白天,安邑城内喜气洋洋,几乎看不出战争的气氛。蒙骜、无伤、无名等河东官吏于郡守府大宴,为即将离任的王稽饯行。同时,王稽的家臣、妾婢将王稽这几年在河东积蓄的家私打包装车。而这时,一支百余人的盐商满载着盐包,或用车,或用牲口,踏上了虞坂道。其中一个二十来人的商队由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率领,旁边还有一名年约四旬的壮年,其他人都二三十岁,牵马拉牛,精明强干,引得周围的盐商阵阵羡叹。只不过那名老者和壮年都不怎么说话,大凡与盐商的交往,都由马队的首领代为应酬。商人们自然见多识广,看出这了群人不寻常,也就不再自找麻烦,有意无意地离他们远一点。
只用了一天,盐商们就翻过虞坂道,到达茅津上船。从这里,安邑的盐将四散到诸侯各国。不同的盐商,各有各的客户,船队也不同,就在茅津分道扬镳。但这支十余人的商队到了茅津后,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第二天,由十五名剑士护卫的一队官吏,由官船摆渡,在茅津过河。上岸后,直接上了对岸迎候的车队,即风驰电掣般驰往函谷关。等他们已经到达函谷关了,河东那边王稽的家人才慢条斯理地出发,一程程向蒲坂而来。
随廷尉返回咸阳的王稽,心情复杂。他向廷尉坦白了自己与诸侯交通的事实,他认为自己毫无私心,只是为了能够为秦国保留尽可能多的国土。如果失去了国土,就算自己战死阵前又有何意义呢?如果能够不战而保全国土,哪怕是部分国土,也好过战败而失去全部国土吧!
当然,他也知道,私通诸侯这个罪名有多大,它几乎就相当于反叛。在他媾和前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但相比于战败阵亡,如果能够保存下部分国土,哪怕手段不太光明,但最初结果是好的呀!
一方面觉得自己的行为没有夹杂私心杂念,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够得上死刑,他的心情一会儿沉一会儿浮,难以平静。
廷尉的态度倒是给了他一些安慰。在王稽说明了真相后,廷尉立即制止了他进一步的供述,以免他在不经意间,露出可以被旁人穷追猛打的把柄,让秦王也保不了他。他有话直接向秦王面奏,命运交给秦王决定,是最为稳妥的。郑安平都投降了,不也没有什么事吗?他的罪过还能比郑安平更大?而且他的理由应该比郑安平更充分!河东以一郡之地,当三晋及楚国联军进攻,其势不能敌,人所共知。战既不能,就当以外交手段解决,用损失部分国土的代价,换来核心利益不受损失,怎么说都是划算的!
长平之占结束后,王稽就在无形中结束了以粮换盐的政策。解池的盐大量出售,河东府库充盈。相比之下,汾上那些种粮的城邑就要萧条得多,这也让王稽十分得意。盐池有那么多盐,卖几百年也卖不完,却要留着换粮食,这不是傻是什么?要不是因为实现了盐的自由贸易,哪里会有这么好的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安邑,回到函谷?
廷尉还是挺为自己着想的,想到了让家人与自己分开行动这一着。如果自己明目张胆地离开,也许会被诸侯追杀吧!现在他们的目光被家人们吸引,完全想不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函谷关,几乎可以认为已经安全了。诸侯几乎不可能在函谷关再搞什么事情。
不过,进入函谷关后,王稽的心情也不轻松。虽然诸多迹象都表明,秦王可能只会对自己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象征性地惩罚一番,但如果秦王不这样呢?自己应该如何辩白才能打消秦王的怒气,而体会到自己的苦心和忠心呢?王稽小心地向廷尉试探秦王的心思,廷尉只是回答道:王通秦律,明事理,必能秉公办理,让王稽不必忧虑,只要如实陈述实情即可。王稽对廷尉的话深以为然。他在秦王身边多年,秦王历来对许多劣行都秉承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几乎没有处分过什么大臣……除了白起!他太不给秦王面子了!对,只要自己给足秦王面子,秦王一定会对自己网开一面……不,自己并没有犯错,只是事急从权,秦王一定能够体会自己的苦心,不加追究。
王稽就这样一会儿喜,一会儿忧,搞得自己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烦恼不已。
到了函谷关,廷尉亲自写了一封公文,上报咸阳,告知自己已经查明,河东守王稽私通诸侯是实,现已将王稽带到函谷关,请示进一步行动。于是一行人在函谷关尉家里一处僻静的庭院中住了下来。函谷尉每天奉献酒肉,不曾稍缓。
五天后,咸阳教令到达,令河东守王稽先往相府述职!
咸阳的这条教令,让王稽彻底放下了包袱。他几乎都忘记了,秦相应侯张禄与自己交情非浅,甚至可以说,张禄有今天这个地位,还多亏他的举荐。那时,为了举荐张禄,他可是没少费心思!把自己交给相府处理,不用说,一定是让张禄给自己开一条出路!
接到指令,廷尉向王稽道了贺,自己带着廷尉府的史、掾先行离开。——他们接到的教令是和王稽一起回廷尉府交令。
第二天,王稽和廷尉等一行换了朝服,仍由剑士护卫着,乘车前往渭水河边,再换官船前往咸阳。廷尉与王稽同乘一船,船上打着旗号,让诸船回避。廷尉府的史、掾另乘一船,剑士们与廷尉、王稽在一条船上,两条官船一程程行进,于两天后午时到达咸阳。到了渭桥驿,一行下了船,廷尉有廷尉府的人前来迎接,王稽则有相府的人来迎接。剑士们完成了护卫的任务,自行回营。
王稽到达相府,由原穰侯府的兵曹,现任相府兵曹接着,在相府报道。兵曹给王稽登好记,请王稽回家等候召见。行前,兵曹悄声地对王稽道:”愿稽守细思所述之事,必要详备,无可遗也。“王稽拱手相谢,问道:”君侯其安否?“
兵曹道:”犹在章台,未得归也。河东势急,王与相寝食难安,皆望守而得一断。“
王稽道:”臣久在边僻,未知天下之势……“
兵曹不等他说完,即道:”秦屡经战,虽皆胜,其力弊甚。今关中自保且不睱,无力他顾。故欲守能献河东自保之策。……守离家三载,家人悬望,未可与臣絮言,可即归家,拜亲及安幼!“王稽叙礼而辞,径直归家。
王稽家中父母尚健,复有妻儿。他在宫中为谒者,虽然爵位不高,但能亲近秦王,地位不低。秦王每有赏赐,家境十分宽裕。就任河东守后,他在咸阳周围比照公大夫的爵位获得了宅田及臣仆,全家都搬到宅田那边生活,咸阳城中的旧宅留给了兄弟居住。兄弟只是一个小吏,本来要随王稽到安邑就职,但由于王稽走后,家中父母无人照料,就留了下来。王稽获得的宅田,他得空也过去照看照看,但主要还是由臣仆耕种,自己留在城中,办自己差事。
王稽将回咸阳述职的消息,他于今天朝后得到消息,遂在官司告了假,回家准备。上司知道他的兄长是河东守,很爽快地答应了。
王稽来到咸阳城自己的家中,兄弟迎了出来,把王稽迎到堂上就坐,让自己的妻儿都出来相见。王稽知道父母妻儿都在远处的邑里,住大宅院,有臣仆侍候,也十分高兴,决定先在旧宅住上几天,等差事完了,再去乡里拜见父母,并与妻儿团聚。
厨下早已备好酒食,现在都搬上来,王稽与弟媳及侄儿女叙了礼,将主要的酒食吃了一点,就让搬到后宅,让妇孺们享用,兄弟俩留下一瓮酒和一鼎羊肉,对酎而饮。
说了几句闲话,问过家里的家务,王稽道:”吾久在河东,少闻朝政,敢言其详!“
兄弟道:”朝中大事,盖客卿蔡泽也。“
王稽道:”吾于河东亦闻之,盖楚人也。“
兄弟道:”兄但知其一。彼虽自楚来,其实燕人也。形容猥劣,不良于行,然好为大言,朝中皆厌之。闻应侯荐之于王,欲以为相,而自隐退也。王尚未许,惟观其意,或动之!“
王稽大惊,道:”应侯奈何自隐?“
兄弟道:”应侯之为相也,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德之怨之,沸盈朝中。“
dengbi
qqxsw.bsp;
xsguan.bsp;
zhuike
readw
第124章 咸阳述职
王稽听兄弟说张禄的地位似有不稳,心又提了起来。但他克制住心中的不安,仍然平静地问道:“王何言?”
兄弟道:“弟虽在咸阳,不上朝堂,王之意,焉得知。”
王稽道:“王命往相府述职,盖蔡卿未得先应侯也。”
兄弟道:“闻蔡卿使于楚,不辱使命,遂得王意。”
王稽道:“蔡卿使于楚?王女及公子归楚耶?”
兄弟道:“未之闻也。”
王稽道:“王女及公子未归,恐和楚之道非利。况上党楚军犹在,非媾于秦也。”
见王稽主动提及上党,兄弟就势问道:“弟闻诸侯之军皆集上党,将犯河东。”
王稽道:“邯郸战后,上党皆空,遂为赵所据,秦惟据长平一隅耳。今岁,韩魏楚军皆入上党,闻邯郸亦将增兵,是四国之兵聚也,众二三十万。彼一出兵,即克长平,秦守蒙骜徘徊于少水间,惶惶终日。虑上党终不能保,河东遂增兵翼城、曲沃,以备诸侯。平阳、左邑、安邑,亦加兵焉。”
兄弟道:“值此危难,王召兄归,必有所任。兄早离河东是非之地,诚上策也。”对蒙骜的任命是由廷尉传达的,在当时还是个秘密,兄弟并不知道王稽已经被罢免了河东守之职,所谓到相府述职,只是给王稽一个体面说法。他以为王稽任职届满,回国述职后,将转任他职。虽然他为王稽未能在此危难之时建功立业有些遗憾,但也知道,如果王稽上战场,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死在刑场上,能够建功立业的机会是很少的。不过,他在潜意识中还是有些希望王稽真的死在战场上,这样王稽建立的功勋就会落到自己头上,那将可能是一份自己终生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由于兄弟的地位低微,王稽从他那里探听不到多少高层的消息,只能打听到一些人所共知的内容。虽然也填补了一些知识空白,但还很不够。餐后,王稽整束了衣冠,准备出去拜访一下过去的同事。那些谒者长期在秦王周围工作,应该知道不少内幕。但出乎王稽意料的是,他走了一下午,几乎访遍了秦王现任或前任的谒者,竟然没有一人出来与之相见。虽然已是深秋,王稽的汗也顿时下来了。这绝对是一个不祥之兆!
王稽有些丧魂失魄地回到自己的旧宅。兄弟一家正在厨下忙碌,见王稽回来,急忙迎了上来。王稽强笑着道:“行道甚热,遍体汗出。”兄弟急忙取出自己的衣裳,为王稽更换了,然后在院中闲坐。
兄弟主动问道:“兄出访客,其有所得?”
王稽道:“此非汝所能知也!”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话过于生硬,又立即找补道:“国事兹大,汝少知则无过矣!”
兄弟急忙道:“此弟之罪也。”
王稽道:“吾今归国,将以述职,凶吉难测。旧宅既已属汝,吾当自往驿舍,勿劳汝也。”
兄弟道:“兄长此何言!此宅本兄所住,弟但得一偏间足矣。兄既归,弟自当退居侧间,兄其安住!”
王稽笑了,道:“汝道吾怪汝住此间乎?非也。”
兄弟道:“兄既勿怪,奈何出居驿舍?”
王稽道:“吾归国述职,有所难言,自当先公而后私。亦免汝嫌疑!”
听到“嫌疑”二字,兄弟立刻就急了,道:“兄长何出此言?”
王稽示意他小声,不要惊动了厨下的妻儿。然后才小声说道:“战事紧急,吾归咸阳,乃关此,非王臣不能知也。若其泄,所关非浅!”
兄弟听了,好像有些明白了,点头道:“既如是,弟不敢强留。兄孤身归,衣用之物必有短少,家中所有,兄但用着,尽取去。”
王稽道:“此衣,吾着甚合,愿以往。他者勿用,一仰于官可也。”
兄弟俩在院中再不谈国事,只谈家事。兄弟细说起王稽署河东守后,父母的高兴之情,王稽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说到这几年家中变化,田亩的收获,王稽深感自己对家庭的重要。最后,兄弟问道:“兄其归乡探父母及嫂乎?”
王稽道:“事急矣,恐不及。但事毕,即归探之。”兄弟深深地点点头。
晚餐后,王稽换回自己的朝服,只将兄弟给他的那身衣物包了一包,从兄弟那儿拿了一百钱,即离开旧宅,前往驿舍居住。与兄弟挥别后,一股悲凉涌上王稽的心头:不知出门后,还能不能再回来!
第二天,王稽到相府报到,告诉相府的掾史,自己住在渭水边的驿舍中。相府告诉他在驿舍等待,秦相上朝还没有回来。由于王稽还未到相府报到,他也不能参加每天的上朝,所以今天王稽无所事事。他从相府回来,枯坐在驿舍内。驿吏见他枯坐无聊,过来道:“守君守往市中一游,或归乡一视!”
王稽道:“王命在身,虽得闲,实不自由。”
驿吏道:“守君皆负王命者,非小臣等所能及也。”
王稽道:“亦羡吏之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枯坐到午后,相府有掾来报,秦相有请,传车就在门外。
王稽急忙穿戴整齐,和相府掾一起上了车,前往相府而来。到相府门前下了车,王稽见无人迎候,心里又凉了半截。由掾吏引导着从偏门而入,转过萧墙,进入庭院。偷眼看时,张禄也不在院中。直趋到阶前,也不见张禄来迎。按理,王稽是河东守,地位不低;张禄虽是相,但哪怕没有过去的交情,仅是同僚之情,至少也应该迎到门口。但这一次,王稽一起走到阶下,也没有听到一声“迎”字。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索性在大堂阶前立定。前去迎接的掾吏高声报道:“故河东守王稽来见!”
王稽按照礼仪,执手当胸,高声道:“臣,故河东守王稽,谨奉王命,觐见相应侯!”
随后王稽听到一阵拖里拖拉的声音,然后见一人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歪歪斜斜地见礼道:“客蔡泽,谨见河东守。守既奉王命来见,请同上堂。”
就里一揖,请王稽登西阶。王稽连道“岂敢”,就从东阶而上,在蔡泽的揖让下,上了堂。却见张禄斜靠在屏风下的席上,面前一张几案,撑着肘头。见王稽进来,也不正坐,只抬手道:“稽守坐,恕臣不能奉礼!”
王稽见西边设有一座,是空的,而东边的座上,蔡泽正往那里走,急忙道:“臣何人,敢坐西席!愿以侍!”
蔡泽拱手道:“稽守但坐。应侯欠安,勿得多扰。客随主便,礼也!”王稽只得深施一礼,在西席坐下。蔡泽蹒跚着也在东席坐下。
坐定后,蔡泽一拱手道:“稽守入河东几岁矣?”
王稽道:“王亲督长平之战,令河东守白起为上将军,乃令臣署河东守,至今未易。凡五岁矣!”
蔡泽道:“稽守河东五岁,而未上计,何也?”
王稽道:“河东值长平、邯郸之变,府库皆空,人民瘅敝。王乃令河东三年不上计,以养其民力。”
蔡泽道:“养民三岁,今者河东民力何如?”
王稽道:“王四十七年攻长平,四十八年入皮牢,四十九年入邯郸,至五十年邯郸不下,而赵尽侵上党,秦惟余长平。今岁诸侯大入上党,长平失陷,河东危急。臣守河东五岁,无岁不战,无战不征。河东之力,犹弊于昔!”
蔡泽道:“今河东危急,而力甚弊,守其计之自保之策。”
王稽道:“臣以为,河东据山川之险,表里山河,背城借一,犹可一战。战而胜,则河东尽安;不胜,犹存关中、河西诸郡。生养教训,不及十年,河东可复。”
蔡泽道:“守既计此,奈何复能诸侯,献汾上而媾?”
王稽道:“上党诸侯二三十万众,河东邑民不过十万户。户户为战,亦只得十万,而不任战者十之七八。臣计背城者,安邑也。汾上固难保也。非所以献也,战之无策,保之无计,不若弃之而保安邑。非献也。臣之所计,汾上诸城,其兵与粮尽解入安邑,可得万余。据险而守,虽十万众不能入也。时久势分,诸侯自乱。然后依次而进,失地可复。”
蔡泽道:“河东诸城,皆晋故地,城坚粮足,足以守也。而守独以安邑为念,何也?”
王稽道:“在民不在险也。河东民少兵寡,纵欲守之,其奈无兵何?”
蔡泽道:“河东尉报,翼城、曲沃,险要之处,足以守之。而城不加固,府库不充,皆无战守之备。是欲皆弃之乎?”
王稽道:“昔者,河东无尉、丞,只臣一人为守。是故计不及翼城、曲沃。今有尉、丞,自当别议。故命尉督翼城、曲沃,丞守安邑,臣将自守左邑,与敌决也。”
蔡泽道:“上党守报,与合阳、濩泽,得河东守与晋媾之议,其有乎?”
王稽道:“有之!盖以惑敌,引之西向,不攻安邑,而安邑得保也。”
这一番对答,是王稽在回咸阳的途中再三思考而得的辩词,自认为无懈可击。蔡泽一问,自然道出,极为顺畅。
dengbi
qqxsw.bsp;
xsguan.bsp;
zhuike
readw
第125章 见相与王
蔡泽看了看张禄,张禄一脸病容,面无表情,也不知是什么见解。蔡泽续道:“守其计河东之民兵、钱粮之情,及战守之状。”
听到蔡泽说这个,王稽知道自己这次过关了。王稽虽然能力不强,但工作态度是过硬的,他对河东的各种数据了若指掌。见蔡泽问起这类常规问题,他立即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从河东的户籍、钱粮、城邑的分布,到生了多少孩子,开了多少荒,一一叙述清楚,连蔡泽都暗自点头;至于战备情况,他只是复述了无伤的作战计划,而且真诚地表示,自己在作战方面毫无经验,在无伤到任之前,一般都是听一些打过仗的大夫们的建议;无伤到任后,一应作战事宜都完全交给无伤去处理。
相府的召见从午后一起持续到黄昏,王稽将河东的情况介绍完毕,张禄已经有些不耐了,直接出言道:“稽守远来辛劳,蔡卿亦是贵人,愿备一席以劳之!”
蔡泽连忙拱手道:“天色将晚,臣将书稽守之报,君侯过目,以呈于王。不及侍奉,君侯勿罪!”
张禄道:“蔡卿王命在身,不敢强留。恕臣老病,不及相送。稽守其为送之!”
蔡泽站起辞行,王稽揖出堂外。下台阶时,王稽见蔡泽行动不便,主动过去搀扶,就势携着蔡泽的手道:“臣在河东,文不能理民,武不能战阵,深负王望,臣之罪也。今得蔡卿之教,必不敢忘,愿报之以异日!”
蔡泽道:“稽守之辩也,天下无双,又何虑哉!”王稽不知道蔡泽这话是恭维还是讽刺,只得笑而不答。下了台阶,蔡泽的门客已经从厢房中看到,赶紧过来迎接。蔡泽斥道:“汝等偷闲,便累大夫辛劳!”门客连连告罪。王稽见有旁人在,不敢再说什么,恭敬地将蔡泽送出门去。
送走蔡泽,王稽回到堂上,见张禄仍然斜倚在案上,乃在席前拜道:“何君侯病重至此也?”
张禄道:“事之无常,每出意外。秋来渐凉,衣食未周,遂至如此,盖三数日矣。”
王稽道:“若偶感风寒,多着暖衣,靡粥养之,善加调理,自无不愈!”
张禄道:“贱体非所念也。臣之所念者,惟在守,及……”突然住口不言,乃招王稽近前,小声道:“郑安平!”
王稽悚然一惊,头皮发凉,忙低头道:“臣得君侯看顾,幸何如之!”
张禄道:“吾初入秦,得守之荐,幸得至此。吾欲以河东酬之,欲守建功立业,不意……。今河东战地,非守所长,弃而归国,亦得享天伦也。”
王稽听到“得享天伦”四个字,心中不觉一喜,仍然低头道:“臣但知竭忠报效,不意相恩如此也!”
张禄摇头道:“非臣所能及也。此皆王恩!”
王稽道:“臣何德,蒙此王恩!”
张禄用悲凉的眼光看着王稽,沉默半饷道:“吾与子归于秦,垂廿年矣。于昔则为壮,今则皆老矣!子鬓发颁白,庶事催老也。”
王稽道:“臣初侍王,转守河东,每思不负王恩,及君侯之荐。然德寡力薄,诚难支也。”
张禄也叹息道:“诚矣君之难也!臣固以河东为上党援,上党在则河东无恙。邯郸一战,上党尽失,而河东临敌。诚矣君之难也!”
王稽道:“自长平以来,无岁不征,无岁不战。于秦为幸耶?祸耶?”
张禄道:“岂止长平。但商君变法,民赖军功以爵,刑徒赖军功而脱罪。但有一岁不征,民则有怨,伊于胡底!惟昔之征也,不过三月,至春则归于农亩。长平、邯郸则不然,战则经年,军皆疲且无食矣!”
王稽道:“秦赵皆疲,非独秦也。赵之力亦弊甚!”
张禄道:“赵民力虽弊,然有诸侯相援,独无害也。彼民皆怨秦,欲与秦战,赵王乃以秦地为献,得诸侯之援,虽屡战而力不弊。”
王稽道:“臣有惑焉。赵人几何,长平死四十万,邯郸复战经年而力不屈,今岁复与秦战于河东。赵之力几何哉?”
张禄道:“今则知矣,长平四十万,邯郸其半也。余则太原、上党之民也。邯郸失卒二十万,虽力战秦而不屈,然不得胜也。若无长平之败,秦焉得以区区十万众,入邯郸之郊耶?兵临邯郸城下,是长平之胜也。虽兵不胜,邯郸无获,而民弊也。彼不知安民,驱以为战,以得诸侯之心,其祸不久也。”
两人东拉西扯了半天,王稽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上党守骜,诬臣私通诸侯,王遣廷尉查之。若复问,当以何辞?”
张禄看了王稽半天,道:“蔡卿已问君,君对甚善。但以此言之,未及其他也。”
王稽道:“王当何以罪臣?”
张禄道:“王甚明,勿滥杀。君可无忧也。”
从张禄那里得到确信后,王稽心里的包袱再松了一层。虽然他拿不准张禄是安慰他还是真的知道内情,但张禄要保他的意思是十分明显的,而且张禄认为,秦王也会保他。得到秦国这两尊大神的担保,王稽觉得自己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
由于王稽已经到相府述职,表明他已经完全交割了河东的一切事宜,作为京官,可以正式上朝了。第二天天明,王稽早早起来,整顿好衣冠,也不乘车,步行着前往章台宫。秦国官员一般也没有车乘,大都步行上朝。沿途王稽能与上朝的官员相遇,相识的相互打声招呼,不认识地也要拱拱手,相互通报一下各自的姓名、职司。官场上混,有个脸熟还是很有必要的。但王稽没有看见他过去任谒者时同僚,这让他有些遗憾。
上朝后,王稽以故河东守的身份,站在大殿的廊下,没有进入大殿内,但还是能清晰地看到大殿内的情形。让王稽有些意外的是,张禄今天没有来,站在他的位置上的竟然是蔡泽。这让王稽的心不由得又提了起来。
日常的工作中没有对河东的处置,只在最后由蔡泽通报道:河东守王稽奉召归国,王命上党守蒙骜暂署河东守,至安邑就任。由于是通报,除了在大殿内宣布外,还由谒者出殿,向殿外的官员大声宣布。王稽也跟着众官员一起高声唱了声“喏!”。
宣布散朝后,大员们自然前往偏殿议论机要。王稽没有资格前往偏殿,跟在一众官员后面往外走。周围的官员有认识的,也过来嘘寒问暖,王稽也客气地回应着。反正就是正常的官场互动嘛!还没等王稽走出宫外,一名谒者走过来,对王稽道:“故河东守稽,于家中待命,王将召见!”
王稽立即恭敬回礼,道:“臣谨奉教!”又对谒者礼敬道:“感谒者厚恩!”那名谒者以前是与王稽认识的,关系也不算坏,见王稽私下与之见礼,急忙回礼道:“稽守之礼,臣不敢当!”匆匆离开。
王稽为难了,秦王召见,自己是回驿舍等待,还是就留在章台宫外呢?思忖片刻,他找到章台宫一名自己以前认识的郎卫,说明刚才秦王传令候见,自己准备在宫门等候。郎卫也知道王稽得到秦王的重用,升任了河东守,就把他安排在宫门边的塾房内,和介绍给值班的郎卫,坐在那里等候召见。郎卫是轮班的,一个时辰换一次班。下值的郎卫就坐在这间塾房内闲聊。王稽有意与郎卫们结识,就主动参与他们闲聊;郎卫们也不排斥,也愿意听王稽讲述在河东的经历。王稽起了兴致,对郎卫说起自己在河东的经历,五年来如何不易,听得郎卫们也惊叹不已。中午郎卫们有加餐的点心,是一些果品,并不定量,郎卫们也请王稽吃了些。
少时,郎卫来说,秦王可能快要召见他了,因为参与机要的大臣们已经出宫,各自回家了。王稽急急地整顿了衣冠,就在门口恭立。果然,一会儿,一名郎卫来报道:“宫中有令,命郎卫往请王稽!”当然,是要他们去驿舍接。王稽道了谢,执手当胸,跟着引领的郎卫往宫里走去。
引到一处偏殿,郎卫在门口传禀:“故河东守王稽候见!”殿门却没有开。郎卫道:“王或以往驿舍相迎,稍迟时候。”
王稽拜道:“甚劳郎卫!”果然,少时秦王和子楚在一群谒者的簇拥下往这边走来。王稽和郎卫急退到路边,执手相迎。
秦王很诧异地发现王稽已经在殿门口等待了,走过去道:“寡人方召,何稽之速也!”
王稽道:“臣思王,不及待。闻王召,未敢归也!”
秦王笑道:“吾亦甚思卿!离寡人五载,卿亦见风尘矣!”
王稽道:“惟见王健如昔,臣幸何如之!若臣者,马齿徒长,惟堪犬马之任矣!”
秦王道:“且随寡人入!”早有人打开殿门,秦王先入,子楚揖让王稽,王稽那里肯入。秦王回头道:“卿与子楚携手而入可也!”
dengbi
qqxsw.bsp;
xsguan.bsp;
zhuike
readw
第126章 御士以道
穿过庭院,进入殿中,秦王坐下,子楚侍立一旁。秦王招王稽坐下,王稽哪里敢坐,也在下首侍立。两名谒者准备在下首的案前坐下,似乎要记录。秦王道:“稽与寡人为谒者数载,今不劳诸子,独与稽言,不及国事,但言其私!”两名谒者应喏退出。
待谒者退出后,秦王对子楚与王稽道:“稽有荐相之大功,自河东归,故人也,未得以君臣相见,愿释之而坐。……子楚可具酒宴,亦得一席。”子楚答应一声,下去吩咐备酒宴;回来后整理了整理席位,先请王稽在西席坐下,自己坐了东道。王稽再拜谢座,然后坐下。
秦王道:“寡人居河东数月,而卿从之。每于日月初升,登清台而观之,觅河山之盛,感岁月之逝。今其台尚在否?”
王稽道:“其台夯筑坚实,风雨不能毁,草木不能生,至今犹存旧时之貌。”
秦王道:“城内冶陶、铜、铁窑甚多,皆荒废。今者能复旧乎?”
王稽道:“臣于河东五载,募四方之匠,才得二百有几,其窑仅复其小者,大者未足其匠,未能复也。所铸者,锸耒而已,少及戈矛,大器则未能为也。”
秦王道:“如斯,如斯!卿居河东五载,无年不征。能略复旧观,斯难能也。昔应侯守河东,盖略复安邑一隅以为城,未得其旧。魏都大部,皆为荒野。寡人每思复其旧观,一睹魏文之盛!”
王稽道:“臣猥劣,守安邑数载,不能尽复其旧,遗王之忧!”
秦王道:“魏文之时,魏何其盛也!文有李悝、翟璜为相,武有乐羊、吴起为将,以子夏为师,公羊、谷梁皆讲于西河。西攻秦,至于洛,秦雍一日三警;东击宋,北击中山,跨太行而有河内,筑邺于漳畔。魏,小国也,一君之振,其兴如是。寡人每夜思之,扪心而愧!”
王稽道:“王何愧也!秦北击赵,东击韩魏,南击楚,赵退于邯郸,韩魏缩于郑、大梁,楚逃于陈,上郡、安邑、汾上、南郡、南阳,皆王地也;下长平、上党,而赵不安于邯郸;兵出荥口,梁、郑皆震;东击齐,乃有陶。今太行以西,尽秦所有,盖天下之半也。王何愧也!”
秦王道:“非如卿言!昔魏文盖有河东之半,而席卷天下,诸侯无不惊且惧之。寡人得河东之完,而忧其不保,皆德不备,智虑不周,而计之浅也!”
王稽伏拜道:“此皆臣等之罪,而遗王之忧!”
秦王没有理会王稽,仍然自顾自地说道:“居其地而不能有,与亡者同。安邑归秦垂卅载,昔王霸之都,今为荒丘。虽屡移罪人往实之,而不能复其旧。寡人夙夜思之,未得其道。卿守河东数载,其理何如?盖有以教我!”
王稽伏拜道:“此王霸之道,非臣等所能知也!”
秦王道:“卿但坐,何以至此!夫王霸之道,非关他也,在得人而已。卿其言河东之民心何如也?”
王稽不知所谓,茫然地坐起,沉思片刻道:“河东之民非一。分而言之,安邑之民,秦民也,勤于耕战,守秦律,严法度,习战阵,盖河东之根本也;南阳之民,少农而重商,虽守秦律而不行,不习耕战,驱而为军,多亡;汾上之民,多农而兼商,北上太原,东出上党,民皆狡猾,但有役,每以故辞,长官每赖猾民而行其治,虽曰治之,而实不治也。”
秦王道:“是河东之民,三分乃得其一也,虽欲治河东,而实不可得。”
王稽道:“臣寡德少才,未得治之之道也。若太平之时,臣以大军临之,委以官吏,推以秦法,斩其狡猾,去其强豪,或得治之。而屡战,安邑之民应征之不足,固不能用之于汾上、南阳也。但羁縻而已,供赋税耳!”
秦王问道:“垣之民何如?”
王稽道:“垣之民秦法粗行,而行之不谨,有犯律者,无告则不举,父为子隐,子为父讳,以逃法为荣!”
秦王又问道:“濩泽之民何如?”
王稽道:“濩泽,山野之民也,不服王化,不遵秦法,赋税亦减而不征。”
秦王道:“少上之民奈何?”
王稽道:“少上,上党也,臣无委吏,未能知也。闻其明奉秦律,暗通韩赵,据城自保,非大军不能服之也。”
秦王道:“解之民奈何?”
王稽道:“解之民,类南阳,少农而重商。贩盐,重利也。盐人每以重金勾无行之徒,往来山河间,其户每空,而田亩为墟。”
秦王又问道:“皮氏、蒲坂,故秦地也,其状何如?”
王稽道:“皮氏、蒲坂,皆河津也,民皆习舟,而少耕种,为人运也。猗氏,山地也,山高水恶,但得牛马,少得其粮。”
秦王道:“其铜、铁之道何如?”
王稽道:“太行颇有铜铁石,炼之可为钢铁,惟需得众,乃得其用。昔垣城冶,入山采者千人,入窑冶者千人,然后得其利也。河东民寡,应征、力田犹有不暇,未得其用也!”
秦王彻底无语了。河东有钢铁、有盐、有陶土,有耕地,有牧场,农商兼行,在谁看来都是一片富庶之地,但在王稽看来,却这也不行,那也不可。看来把河东交给王稽,是所托非人了!
秦王道:“卿可将濩泽、少上之情,详备书来,以为后人治之者戒!”王稽应喏。
然后秦王再让王稽详细叙述自己的河东的经历,以及治理河东的经验体会。由于没有什么限制,王稽说得很自由,秦王也听得很认真。言未尽,子楚告起,出去后,复上殿问道:“酒宴已备,其可乎?”
秦王道:“可!”郎卫们端上来九鼎七簋,设于席前;阶下女乐已经摆好架势,一声号板,乐舞俱起。子楚与秦王及王稽各酙一爵,两人对饮;秦王吃了一片肉,一撮粟饭,即行退席,留下子楚为王稽把盏。王稽哪里敢再吃,又饮一爵,吃了几口,辞谢而归。子楚命将剩下的酒肉装匣,送到王稽下榻的驿舍内。
送走王稽,子楚回到秦王的身边。秦王抚额坐于席上,见子楚过来见礼,略一回礼,便命子楚坐下。子楚问道:“王意何如?”
秦王道:“寡人以稽有荐应侯之功,必有其才;得应侯之荐,任诸河东,观其效也。何意……!此皆寡人识人不明,至有此也。”
子楚道:“儿意,王稽固愚,非庸才也。盖非经济之士,不能治河东。而天下经济之士几何哉?”
秦王道:“子楚之言,甚有其意,愿详道之。”
子楚道:“儿以为,天下俊才固少也,而多中才。王稽,中人之器,以之从圣则圣,从奸则奸。圣人治世,每曰垂裳;岂皆得其俊者?盖用之以其道也。”
秦王道:“汝之言,甚合吾意。子楚从何而悟其道?”
子楚道:“臣在邯郸,闲时每与师、保论,乃得之于师、保也。”
秦王道:“此言何人道之?”
子楚道:“盖得诸吕不韦也。”
秦王道:“吕氏不韦,吾意其商贾也,不意其见若此!”
子楚道:“闻吕氏,故太公之后。齐氏失政,乃商贾天下,而以其道也。不韦,大士而隐于商贾者也,每有所论,众皆叹之;而危急之时,时出奇策,儿得出邯郸,实有赖焉!”
秦王道:“若以吕氏之见,守河东其奈何?”
子楚道:“儿未咨以河东之事,盖以常情言之。彼言行商,必通商道,商道之通,非在于道也,在于人心。故商经行处,必知小大尊卑之情,强弱贫富之势,众寡胜贱之用,而得其平也。虽小邑,不敢忽也;虽大邑,不敢仰也。商道既能,则得一中人其可行之;不通,虽强豪亦难能也。”
秦王在心中品味片刻,道:“吕氏,经世之才也。今何在耶?”
子楚道:“王命之为少保,想犹在邯郸,唯秦与赵战,未通音讯耳!”
秦王道:“汝其必吕氏犹在邯郸乎?”
子楚道:“吕氏得王命,夙夕不敢忘也;而其大才,必能保家。臣意其犹在家中,惟其难也。”
秦王想了想,忽然问道:“吾闻彼献赵姬,而赵姬有妊,其有乎?”
子楚笑道:“儿虽幼,阅女非一。彼所谓取赵姬者,非彼取也,为儿也。时赵人多怨秦,儿见赵姬而欲取之而不可得,乃以吕氏之名取之,而曰赠耳!其实吾在吕家,而不韦入咸阳矣!自不韦从咸阳归,而赵姬已妊,而赵人之怨稍解,乃归秦家。”
秦王哑然失笑道:“世间所论,每非其实。赵姬此其一也。……赵子何名?“
子楚道:”盖生于正月,故名正也!“
秦王道:”于今四岁矣!可得而言也。“
子楚道:”王何问及吾儿?“
秦王道:”正欲观吕氏及正儿也,惟未得其道也。“
子楚道:”赵与秦战,赵怨正盛,吾恐正不得归耳!“
秦王道:”汝方言不韦有智谋,必能保其家,何言之反也?“
子楚道:”吾亦甚欲其安,苦无计耳!“
dengbi
qqxsw.bsp;
xsguan.bsp;
zhuike
readw
第127章 劫后邯郸
自去年初春秦军撤离邯郸后,虽然已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邯郸周围的沉重气氛并未消散,秦军兵临城下所带来的恐怖记忆,恍如昨日,还萦绕在邯郸人的心中,成为一段挥之不去的噩梦。
秦军撤退时,还只是初春,春播还没有开始,如果认真准备,应该可以不耽误春播。但邯郸全境,从城里到乡野,由于长期陷入饥饿状态,不得不首先解决吃饭的问题。而邯郸周围近百里的范围内,粮食已经被双方军队一扫而空,虽然围困解除了,但粮食却是踪迹全无。
这当然不包括王室和宗亲大臣,他们在城内有仓库,城外有封地,虽然有些困难,但不妨碍他们的吃喝。围困一旦解除,宗亲大臣们即以近乎疯狂的速度从封地往邯郸运送粮食,迅速补充城内的半空或即将见底的仓库(依地位高低而异);而王室的府库自然还是充裕的,甚至由于在围城期间曾经放债给一些宗亲大臣,还得到他们运来的粮食的补充。
佣工和服役成为饥民们摆脱饥饿的少数途径,特别是服役。一般而言,粮价是三十钱一石,服役的价格是每天一斗粮,而佣工的价格是每天十钱,平时大家宁愿佣工而不愿服役。但现在不同了,一斗粮是实实在在的粮食,可以充饥,可以活命;而十钱则几乎买不到任何吃的。赵王的役令下达后,无数饥民蜂拥而至,抢夺有限的机会。修补城池、运送物资、整顿水利王田……大量的差役得到充足的人手,当然最大的部分是当兵,赵军迅速集结起二十万人,与撤退到漳水以南的秦军作战,经过数月作战,终于将王龁所部驱逐出漳水,当然,也付出了北部诸邑被张唐残害的代价。
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倒毙,无人清理,更无人埋葬,甚至被人分食。后来粮食状况有所改善,人们不再吃人肉了,尸体腐烂,臭气熏天。赵王不得不征役,以清理邯郸城中的尸体,运往城外埋葬。
等到秦军完全离开邯郸周边,商路打通,诸侯的粮食源源运入,已经错过了春耕时节,只有王田和封田在征役和佣工下得到耕种,变通农户的农田依然一片荒芜。邯郸城内粮价腾贵,最高时曾经飙升到一石六百钱,而佣价依然还是一天十钱,佣工们苦苦请求以粮代钱,却得不到回应,好的雇主还可答应预付三个月工钱,解燃眉之急,不好的甚至要每天结算。
赵军驱逐了秦军后,将军队解散,与秦军作战伤残的士卒被清退回家,任其自生自灭,重新招募了一支军队攻掠上党。上党秦军无力据守,退守长平,将大片平原让给赵军。而赵军也不再紧逼,留着长平的秦军作为这支军队不被解散的理由(依然有受伤的士卒被遣散)。在双方的默契下,上党赵军苦捱了大半年,整顿田亩,修整水利,开荒除草,就等来年春耕!由于没有战事,邯郸的粮食定量也减半;为了节省运力,甚至想出了让家人代领口粮的怪着。上党的士卒不得不在山野靠挖野菜、打猎、捕鱼为生。
后来,赵王把上党“交还”韩国,以换取韩国的援助。但韩国的援助是运往邯郸,对缓解上党的粮食压力没有帮助。真正帮助到上党普通士兵的,还是那些到上党就职的官员。他们与一些尚未残破的城邑保持着传统上的联系,比如少水诸城,可以从他们那里征收或购买一些粮食,还可以通过他们向更远的河东、太原采购粮食。
好不容易到了春耕时节。经过一年的死亡、迁徙和救援多重作用,邯郸城的粮食供应也渐趋稳定,粮价降到大家还可以接受的范围。官府贷出种子,劝导耕作,邯郸城外普遍开始耕种,荒芜的田野终于出现了一些生机。由于体力不足,疏于田间管理,农作物的长势并不乐观,但总算能期待有些收获了。秋天,农户们开始收割、脱粒、晾晒等一系列繁忙的农作。
不过,缓一口气是不可能的。收成普遍不好,交完每年例行的租税后,还要归还年初借贷的种子,多数农户所剩无几,预计未来一年他们还必须靠服役和佣工来满足生计。
最忙碌的要算商人了。各地的粮商靠着邯郸粮价腾贵狠发了一笔财,还和赵国的贵族拉上了关系,为今后进入邯郸做其他生意打下伏笔。现在粮价虽然降下来了,但依然比其他地方高得多,而且其他的生意机会也逐渐开始多起来。
但吕不韦的生意却越来越难做。他与子楚的关系过去曾经是生意兴隆的保证,现在成了毒药。不少商人停止了与他的生意往来,而过去与他有联系的那些高官们则尤其避之惟恐不及。
子楚逃离邯郸后,赵国每月的供给也停了下来。人质逃亡是两国外交关系中重大的事件,全家上下都做好了被集体斩首的准备。战事就在邯郸城外展开,城门紧闭,城内阖门闭户,躲无处躲,逃无处逃。为了运作子楚的出逃,吕不韦再次花了数百金,打通各个关节,这造成流动资金严重紧张,影响了商业的运转。秦军撤离后,吕不韦果断将自己的生意从邯郸主动悄悄移到周围的城邑中,甚至转移到其他诸侯国,除了开始几天运进城几车粮食,以补充秦公子府的库存,几乎完全停止了在邯郸城内的商业活动。
子楚出逃的事件运作得十分机密,加上战事紧急,也无人关注这方面的事。直到秦军撤离邯郸后一个多月,赵国上下都没有发现子楚已经逃离了邯郸。
一个月的时间,足以完成很多工作。吕不韦与随从的秦人进行了分工,吕不韦仍居府外自己的住宅,傧相则率领留下来的十名随从守护公子府。吕不韦将赵姬和赵正母子接出府来,安排在自己家里,对外宣称是自己的外室和庶子。
少不更事的赵正虚岁虽然三岁了,但按现代的算法,只有两周岁,还不会说话,但也能呀呀地管吕不韦叫“爸爸”。其实,当时中原人并不称父亲为“爸爸”,但东夷人是这么叫的。吕不韦游历四方,知道在齐国和故吴国,受夷人的影响,有些地方的孩子会管父亲叫“爸爸”,管母亲叫“妈妈”。当他听到赵正叫出“爸爸”这两个音时,脸上露出慈爱的微笑。
该来的终究会来。大约在五月,当秦军终于彻底退出漳水一线,返回陶郡后,赵王廷终于想起邯郸城内还住着秦国的人质,公子子楚。于是派出行人来访子楚。但却被告知,由于赵国长期未提供薪粮,公子与其妻子已经返回秦国就食,待赵国恢复供应后,自将返回。“冻饿之余,思虑不周,不及报王,愿以领罪!”
行人回报赵王后,赵王大怒,即令将子楚的随从锁拿入狱。吕不韦闻讯后,多方奔走,终于将他们营救出来,关在自家的宅院内,不许出门,待子楚返回后,才能释放。
不久又得到消息,子楚已经代替其父太子,参与秦国的最高议事。消息传到邯郸,赵王廷亦惊亦惧,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家人。客居邯郸的信陵君建议平原君,把怒火撒在一群随从身上,有违君子风范,最好是明正其罪,公开出兵讨伐秦国!信陵君的建议倒是够君子,但却不切实际:赵国如果有讨伐秦国的能力,也不致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而平阳君则悄悄建议说,最好与公子府的人搞好关系,万一战事不利,也能有个缓和的余地;而且观子楚的态势,就是未来的秦王,彻底得罪秦王,未来有的亏吃。
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下,赵国君臣也只能把子楚的宅院看守起来,避免外人进出。由于还有伤脑筋的事,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只有看守的士兵还照旧守在宅院外。
把这样一件大事交给衣食不全的士兵,结果可想而知,不出一个月,这些看守就全都被渗透得跟筛子一样,只要几斗米,那群看守几乎可以为府里的人办一切事,甚至还可以为他们夜间出行提供方便。——这可是连邯郸城内的国人也享受不到的待遇。
在外面的吕不韦自然也没有闲着。他上下奔走,把那些对秦友好的力量又重新联络起来,虽然一时还翻不起大浪,毕竟双方还在上党对峙着,但府里的供应已经不会断绝,各诸侯的动态也渐渐了解。
尽管如此,赵姬还是脱下了钗裙,换上粗布衣裳,像一名落魄的商人娘子一样,住在吕不韦的家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女人,也没有人会把她和那位曾经轰动全城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转眼进入八月,邯郸城外和全国各地一样,开始进入秋收季节。吕不韦暗地里指挥着他潜伏在各地的小商小贩,到各地收购粮食,囤积在距离邯郸不远的卫国境内。他也曾想派人前往秦国面见子楚,但一来没有合适的人选:自己身边的商人无力承担这一任务,而公子府里的人动静又太大,不方便行动。
第128章 薛公
子楚已经进入了秦国的最高决策层,吕不韦是知道的,但他不清楚子楚目前的意图。目前赵国对秦战略还举棋不定,所以对邯郸的秦人手下留情,以保留更多选择;可能秦国也是这样。秦国同样也承受着诸侯巨大的压力,希望能通过外交努力减轻压力,专注于一点。难以抉择的是,要和谁搞好关系,重点去打击谁。据吕不韦所知,秦国已经派人与楚达成了协议,看来楚国不是将来重点突破方向。
站在秦国的立场上,吕不韦认为最佳战略是重点打击韩国,而不是赵国。如果秦王也是这么看的,那么未来秦王一定会寻求与赵国和好,这样,子楚一家人的处境就自然而然地摆脱了危机。可目前,赵国是秦国最大的敌人,两国几乎都杀红了眼,特别是赵国,举国上下都对秦国充满怨恨,秦、赵和好看上去非常不可能。在秦、赵目前所处的这种微妙状态下,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给两国的关系带来重大的转变,更会给这家人带来灭顶之灾。他必须竭力维持这个微妙的平衡,等待秦国的决定。
第129章 曾季来访
薛公的酒坊酿造的是最粗浅的米酒,当时称为“浆”,经过过滤去除酒糟后才能称为“酒”。浆的客户通常地位不高,价格也比较亲民,这与薛公的身份和地位相符。但以薛公的地位,能够吃下这么多粮食,可能提示他背后有吕不韦的运作。
陈四将这一消息迅速传递回咸阳:吕不韦还在邯郸有大的活动,可能提示子楚府还没有被赵国清理,间接提示与赵国之间还有外交解决的途径。
咸阳得到陈四的报告后,立即下令陈四尽快与吕不韦取得联系,并通过他与子楚府联络上。
由于薛公酿造的酒除了供应底层人士的酒浆外,还出售一部分给那些卖酒的酒坊,薛公每隔三五天就会来濮阳运一次粮食。没有花费多大气力,濮阳的间谍就探明了协助薛公运粮的是吕不韦粮铺中的店保。跟踪店保,很容易就找到了吕不韦还开着张的粮铺。
这天,一名商人进到吕不韦粮铺,声称是熟客,要与掌柜的见面。店保将他请到内柜中,介绍给掌柜的。掌柜的热情邀请来人坐下,询问道:“客自何来,欲籴欲粜?”
那人道:“吾自大梁来,乃吕氏之旧。欲见东家!”
掌柜的不知虚实,遂道:“东家业大,不知何处。但请客姓名,吾愿通之!”
那人小声道:“有异人者,命吾来见!”
掌柜的吃了一惊,异人是子楚原来的名;但来人说得模棱两可,也不知是真的说子楚,还是只是泛泛的说有一名奇人异士介绍来的。遂问道:“必有所托?”
那人从袖中掏出一支二尺来长的一段黑铁,尖端锐利,递给掌柜的道:“愿以此为当,如成时,可持往薛公处访之。”
掌柜的认得,这是一柄异形的铁剑,判断出此人乃是游侠一类的人物,又见他说出薛公的名号,不敢怠慢,道:“吾自当速报东家!”却无法将这个东西收进自己的袖中,揣入怀中也不方便。那人指了指他旁边的账册,示意他卷在账册中。掌柜的会意,将这东西塞进账册中大小正好。那人当即离开。
一直到午后,吕不韦才巡视到粮铺。掌柜的见吕不韦到了,连忙请入内柜,从账册中取出那柄铁剑给吕不韦看。吕不韦一见大惊,连忙问道:“是何人所留?”
掌柜的道:“乃一大梁客商所留,言有异人者命其来访,若成,即持之前往薛公处相见。”
吕不韦道:“何人知此?”
掌柜的道:“除臣,无人知也。”
吕不韦道:“善!万不可令他人知!”当即将剑藏在袖中,道:“他事亦如常也。吾当速见其人。”
和掌柜的是窄袖不同,吕不韦着长袍,是一个宽大的袖子,他将剑藏入袖中,用手把持着,外表看不出异常来。与掌柜的辞别后,立即往西门外而来。
吕不韦年少时,曾在华阳城外的车铺中当过学徒。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以与信陵君等人以草莽的方式结拜。信陵君当时主要想拉拢的,是一名游侠曾季,当时效力于著名的说客陈筮。还是少年的吕不韦赶上了这次结拜,一时血气冲头,也与信陵君、曾季等人歃血为盟,结为兄弟。这柄只有尖没有刃的短剑,就是曾季的标志性武器,可以说天下只此一家。因此吕不韦一见,立即认出了它的来历和主人。他知道曾季效力于陈筮,而陈筮早已亡故,曾季不知所终。现在曾季来访,还留下自己的剑,表示他有重要的事情相告。更何况,他还说出了异人,并住在薛公那里,这更增添了事情的重要性和真实性!
匆匆赶到西门外薛公的酒肆,门是开着的,门外挑着幌子,表示开张迎客。薛公的酒肆只卖酒浆,不卖酒,也不卖肉食、果品,所以客人们都是拿着容器来,打上酒就走,并不在这里坐饮,所以生意虽然不错,但也看不到客人在这里滞留。
吕不韦来到门前,在铺子内贩浆的家人认识吕不韦,迎上来道:“尊客辱至,欲沽酒否?”
吕不韦道:“愿见薛公耳!”
那人道:“薛公在堂上,客请入!”将吕不韦揖入后院,叫道:“吕客来访!”
薛公吃了几顿饱饭,精神果然好了,急急迎出来,与吕不韦见礼,携手将吕不韦请上堂去。
堂上空荡荡的,并无旁人。吕不韦拿眼四周看了看,从袖中取出那柄铁剑,递与薛公,道:“事成矣,愿以见!”
薛公把剑还给吕不韦,自己出门叫道:“曾兄请入!”
一间厢房的门打开,一名身着长袍的商人走了出来,几个跨步就来到堂前,见了吕不韦,笑道:“吕兄安否?”
吕不韦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人,由于二十多年未见,曾季已经变了模样,不过从眉宇间还是可以辨认出以前的相貌,便过来行礼道:“曾兄安康!”
薛公道:“此处不是说话地,且入堂上相叙。”携着二人的手进入堂内,三人同在一张破席上坐下。吕不韦将手中的铁剑奉给曾季,道:“不意曾兄翩然邯郸!”
曾季道:“非是弟敢赴邯郸!赵秦相争,弟但一首级,诚恐不保,非有命,不敢至也!”
薛公道:“且少饮浆,然后叙话!”
吕不韦道:“未可劳动薛公!”
曾季拦住道:“薛公得汝粟,乃有此浆。彼无本生意,但饮其浆,何妨!”
吕不韦道:“岂敢。吾得薛公之惠多矣。些许粟米何足道哉!”
薛公也不起身,对着外面叫道:“取一瓮浆!”少时,自有家人抬来一个大瓮,薛公拍开封泥,解下封布,用勺舀了酒浆,递给二人,也给自己舀了一盏,道:“尽饮此盏!”三人一饮而尽。然后薛公又各舀了一盏,递给二人,道:“吾受饥数日,幸得吕兄,乃得一食。今见酒糟,美不可言!”自己从瓮底捞出些酒糟放入自己的盏中。
曾季道:“如此新美物,焉得自食,可共食之!”把自己盏中的酒倒回瓮内,要薛公为自己捞酒糟吃。薛公一边捞一边道:“猪彘之食,而犹争之!”
曾季骂道:“老儿自詈也!”接过薛公递过来的盏子,用手捞酒糟吃。
薛公提醒道:“以匕,以匕!”
曾季道:“但有剑耳,焉得匕?”
薛公道:“汝着长袍,焉得无匕?”
曾季道:“此物赘矣!”索性连长袍也脱了,露出里面的短褐。
薛公问道:“此袍窃自何人?”
曾季道:“往寻吕兄,随手为之,焉知何人!”三人皆笑。
曾季道:“不意吕兄兴腾至此也,非独财货天下,且出入公子之门!”
吕不韦道:“盖居奇而已,焉知祸福!”
曾季道:“吾且语汝,有福,巨福!”
吕不韦道:“何以知之?”
曾季道:“汝公子子楚,见登秦王之朝,入秦王之殿,随侍左右,不可稍离,其状盖太子也!”
吕不韦道:“自古贵人寡恩。彼以社稷为念,焉顾其他?彼自享其福,岂念吾等于邯郸辛苦万状!”
曾季嗤笑道:“汝等辛苦?随手送百石粟,邯郸之众赖之而存,是亦辛苦万状?吕兄常登富贵之堂,未及贫贱之悲也。但得一箪食,虽生死不顾也!汝且观薛公及吾,但得猪彘之食,犹自足矣!”又抓了一撮酒糟放入口中,细细品味。
吕不韦道:“曾兄昔随陈公,复与信陵君为友,若欲得富贵,如拾芥耳!”
曾季道:“吾昔随陈公,云游天下,陈公坐庙堂,吾入草莽,岂得一日之闲,一餐之惠!信陵君但慕陈公,非吾也,得赐铜剑一柄,甚不得力,早付陈公,悬之游于诸侯矣。”
吕不韦道:“陈公既逝,曾兄其托于信陵君,列入门下,岂非富贵?”
曾季道:“陈公逝时,嘱予往投穰侯。穰侯辞相归国,吾不得其归也。”
吕不韦道:“今信陵君在邯郸,兄其往访之,必得其用!”
曾季道:“若得其用,何待今日,彼于大梁时即归之。今信陵君落魄于邯郸,门人虽未星散,亦难久也。”
吕不韦道:“兄何出此言?”
曾季道:“昔与盟时,复有二人,张、夏侯二先生,汝其志之乎?”
吕不韦道:“然也!彼二人皆信陵君门客,一主事,一主驾,皆当其用!”
曾季道:“彼二人老矣,未得其用也,远遣之鄗。闻其用事者,乃梁尉公子也。”
吕不韦道:“梁尉公子?吾未之闻也。”
曾季道:“梁尉公子,故大梁尉之子也。大梁尉之逝也,梁尉公子未得继,乃投公子门下。又得诸用兵者,如司莽等辈,朝夕讲武于堂。其旧者,盖仲岳先生存焉。”
薛公叹道:“当世英雄辈出,皆集于魏公子府也。”
吕不韦道:“焉得如此!英雄如曾兄者,彼弃之而不顾。即张、夏侯二先生亦弃之不用,信陵君焉得识人?”
曾季道:“是以知吕兄不入信陵君之门也!”
第130章 曾季见吕不韦
吕不韦见曾季说到自己身上,道:“信陵君焉得知吾!”
曾季道:“彼盟时,吕兄亦与焉,与信陵君为兄弟。焉得勿知!”
吕不韦道:“惜信陵君至邯郸时,吾已投子楚公子矣。终无由相投也。”
曾季道:“信陵君在邯郸,如虎入柙,龙在田,无能为也。子楚则入渊化龙,飞腾在即。兄助子楚,乃真英雄也!”
吕不韦道:“公子升腾在即,或视邯郸为粪土,吾等微庶,将弃而不顾也。”
曾季道:“兄乃英雄,但护邯郸母子平安,飞腾有时焉!”
吕不韦道:“彼母子皆离邯郸,或至咸阳。邯郸余众,生则不为多,死则不为少,岂飞腾之有哉!”
曾季有些意外道:“公子之子已入咸阳?”
吕不韦道:“公子至咸阳,彼妻儿焉得不取。离邯郸久矣!留臣仆在赵,盖惑赵人也。”
曾季沉思片刻,道:“兄其出之乎?”
吕不韦道:“但与其间耳。其中辛苦,又倍于公子也。”
曾季点头道:“彼妇孺尚得出,兄等因何未与同出?”
吕不韦道:“有命不得妄动,故留之。——是亦不足与外人道也。”
曾季道:“固不敢妄言也!吾自大梁入邯郸者,欲访故人,以谋出身。前者闻吕兄与子楚公子善,而子楚飞腾在即,愚思往投吕兄以求出身。不意竟有如此之蹉跎……”
薛公道:“信陵君虽落魄,其犹贵公子也。兄其往见,必有所得。”
曾季道:“魏公子虽贵,未识英雄也。吾往投之,寄于门下,但得衣食耳,终不能腾达天下,成丈夫之名。见之何益?吕兄勿忧,子楚母子虽离,子楚见之,必念兄及诸人养护之功,不遽弃之。勿得心隳,必有佳音!”
薛公道:”曾兄之言,必不虚也。吕兄未可隳心,但俟公子之命可也!“
吕不韦道:”吾自归公子也,家财耗尽,心力交瘁,惟无公子之命,不敢辞也。公子但归,吾愿复为商贾,了此一生。“
曾季道:”吾观信陵君门有吕氏伯仲,皆为公子经济,亦富贵之俦也。吕兄盍往投之,亦不失同宗之谊,复可免拮据之困。“
吕不韦道:”丈夫处世,惟善始善终。吾既委身于子楚,必明告之,而得其允,乃得他就。今邯郸市中,皆知不韦乃秦公子子楚之商也,而归于魏公子,宁勿为天下笑!“
薛公道:”善哉!来去分明,真大丈夫也!“
吕不韦道:”吾为曾兄计,宁往魏公子府见之。魏公子非常人也,必惠兄。或一朝而为天下知,岂非人生一快!“
曾季道:”昔吾仗剑天下时,或得一用。今老矣,不以筋骨为能。虽张先生犹弃之,而况余者。徒增辱也!“
吕不韦道:”兄既不愿入魏公子府,弟不才,愿与曾兄盘桓数日,兄其勿弃也!“
薛公道:”曾兄方至,吾正欲与之议论,何子之夺焉!“
吕不韦道:”非小子敢僭越。小子虽困,犹有三五小店,才供十余店保,足以糊口。非如公之业巨而供养者众也,恐眼杂不便。“
薛公想了想,道:”也罢!曾兄在此,但日得酒糟而已,非如吕兄盐梅兼进,能得自在!“
薛公说的豪爽,其实家境困窘,所能者只此一瓮酒浆。三人纵论天下,褒贬诸侯,兼及当世名臣名将,将这一瓮酒浆吃得罄尽,各人都有几分醉意,才告辞出门。
曾季复穿上那身长袍,从厢房里取了行囊,还在腰间佩上一柄长剑。吕不韦引着曾季回到自己的宅中。宅院不大,前面也没有店铺,是一座纯粹的住宅小院。敲门进去,赵姬抱着赵正迎了出来,见吕不韦带着一人回来,心里暗吃一惊,但神色不变。吕不韦引荐道:”曾兄,吾旧友也,不见廿年矣。今幸相遇于邯郸。“赵姬将二人迎入,来到堂上,将赵正放下,自己去厨下取饭食。赵正刚能蹒跚着走步,在堂内乱跑,跑到曾季身边,去摸他的长剑。曾季抱起赵正,道:”曾父相上一相!“
曾季一路劳碌,满面风尘,胡子拉碴,抱着赵正与之对视,赵正也盯着曾季的眼睛,丝毫没有退缩,还伸手去揪他的胡子,引得曾季哈哈大笑。抱着玩耍片刻,将赵正放下,由着赵正自己乱跑。然后对吕不韦道:”是儿隆准,长目,虎口,日角,富贵无极也。惟当噬父!“
吕不韦吃了一惊,道:”是儿之相若此乎?即富贵,当留;而噬父,当弃。奈何?“
曾季道:”汝愿为儿孙奴,则留之;不愿,则弃之!“
吕不韦道:”宁有养子而弃之者。虽不肖,愿存之!“
曾季道:”必亡于是子之手也。“
吕不韦心里道:要噬父也是噬子楚,干我何事!嘴里却笑道:”世人每伤子不肖。若其富贵,虽噬父何伤!“
曾季也笑道:”兄但善待之,或得免也。“
吕不韦请曾季坐下。曾季道:”兄既不讳,吾有一物相赠。“即从腰间取下那柄佩剑,道:”敢以此物相赠!“
吕不韦道:”未可!此兄随身之器,焉得相离?“
曾季抽剑出鞘,乃是黢黢的一段黑铁,只在边沿磨出白刃,递给吕不韦道:”此物兄盖知之,乃盟时张兄所赠。吾佩之常夺人目,或有专注其剑而为吾袖剑所伤者。今吾老矣,固不愿与人争也。此剑佩之无益,愿以赠之,权为贽!“
吕不韦道:”彼小儿也,焉敢当之!“
曾季望着赵正道:”是儿手足便,双目精,若习剑,无敌手也。“
吕不韦道:”是亦劳曾兄!“
曾季道:”若得其便,当相授也。“又递过剑鞘,交吕不韦收了。这时赵姬托着案几过来,两钵两盏,分别盛着粥和盐梅,放在两人席前,行礼后,抱着赵正离开,到厨下自食。
吕不韦示意进餐,两人倒入盐梅,搅拌均匀,各自啜饮。吕不韦问道:”兄后复当何如?弟何以效之?“
曾季望着吕不韦,小声道:”兄其妄为,以主母为妾妇,罪何如之?“
吕不韦登时僵住,少时,抬头望向曾季,见曾季一脸讥讽的微笑,也正看着他。吕不韦结结巴巴道:”兄何以言此?“
曾季道:”但相试耳!“
吕不韦道:”兄何相试也?“
曾季道:”汝言子楚妻儿皆往咸阳,却暗藏府内,其胆智盖无双也。“
吕不韦道:”亦为兄所窥破!弟从何泄之?“
曾季道:”汝观是儿,的汝子乎?明者一见便知,绝非汝子也!“
吕不韦道:”弟之性命,皆在兄手,兄其勿泄!“
曾季站起身来,解开外衣,将内衣上的一块补丁撕开,取出一块小小的玉玦,递给吕不韦,道:”兄勿忧也,弟有物,与兄镇惊!“
吕不韦一见此玦,立即扑倒在地,道:”曾兄……“
曾季用手势示意他小声。吕不韦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从中也取出一块玉玦。两枚玉玦色泽相同,形状相似,明显是一对。吕不韦见了玉玦,泪流满面,低声叫道:”公子……曾兄……“哽咽不能出声。
曾季穿好衣服,依旧坐下来啜粥,示意吕不韦切勿声张。吕不韦将两块玉玦一起放入锦囊中,重新挂在脖子上,塞进内衣内,贴肉藏好,坐下来啜粥。眼见曾季呼噜作响,把一钵粥喝得干干净净,意犹未尽地抹抹嘴,长叹一口气,道:”吾于途十数日,曾不得一热粥也,不意其香如此!“
吕不韦立即将自己的粥拨了一半给曾季,道:”曾兄于途辛劳,请再进一粥!“
曾季看了一眼吕不韦,道:”吾昔在草莽,或以丐为生,但得半钵粥,可得数日之命也。今得吕兄之粥,犹忆当时!“把那半钵粥也喝了。
吕不韦也赶紧把自己的半钵粥匆匆啜尽,将钵与盏都放在案上,搬到门外,复入坐,问道:”兄何时委身于公子?“
曾季看了一眼吕不韦,道:”吾非委身于公子,实委身于秦王。陈公殁后,吾入见穰侯;穰侯寻殁,吾遂归秦王。往来韩魏之间,犹伏于草莽,故不为人知。“
吕不韦道:”兄既执玦访弟,当见弟也,何独往薛公处。薛公,赵人也,宁不危乎?“
曾季道:”吾初至邯郸,未知兄之心腹,故未敢见也。薛公,邯郸草莽之雄也,吾以草莽见之,必不为怪。吾见兄先以赵姬及子归咸阳为辞,复见兄独携赵姬及子居,乃知兄忠心向主,必不背也,乃敢见!“
吕不韦道:”臣蒙公子不弃,倚为心腹;复得秦王加惠,晋为傅。臣以商贾之身,而得秦之大恩,虽粉身碎骨不足报也,安敢背!“
曾季道:”兄可言邯郸城内之状,则公子府之情,吾即报咸阳,必有他议。“
吕不韦道:”兄将去乎?“
曾季道:”非也,但遣人而已。“吕不韦才知道曾季并非孤身前来,还有后援,心下大安。当即坐下,说细述说自子楚离开后,邯郸各种情形,以及赵国君臣的矛盾心态。曾季专注地听着,不时插话,追问细节。直谈到天色放亮。
第131章 赵公子
曾季曾与陈筮周游列国,于各国政治、庙堂之争及风土人情皆有所知,自然能够辨别出吕不韦谈话的真伪。其间,赵姬过来收拾几案,曾季并不与之相见,视若无睹。吕不韦也不说破。赵姬收拾完东西后,自回偏房休息,也不来探听,完全是一副姬妾的样子。
吕不韦本来想让曾季留在家中管家,也可以保护赵姬和赵正。但曾季不同意,认为保护赵姬最好的办法是不让人知道她母子就是赵姬和赵正。曾季提出他可以去贩盐,无论是西去安邑解池,还是东出陶郡、临淄,都不引人注目。吕不韦认为,贩盐既辛苦又危险,十分不便。但曾季坚持说这样他比较方便,吕不韦也就不再坚持。
第二天,吕不韦将曾季带到盐铺,告诉掌柜的,这是他的旧交,到邯郸来投奔自己,有武艺,主要陪着出去收购盐,而不是坐店。贩盐是一件不太好的差使,大家避之惟恐不及,见东家介绍来的人不坐店,而是出远门,还会武艺,没有不愿意的。曾季本来就放荡不羁,长期混迹于草莽,亲和力极强,很快就和一帮下人搞好了关系。
吕不韦得到曾季的传话,知道咸阳那边有改善秦、赵关系的意图,心里有了底。虽然一夜没合眼,今天出门依然是神清气爽,健步如飞。查了一圈铺子,在路上见到一名赵氏公子,他本来为了避嫌,佯装不见;但这公子却先跟他打上了招呼,道:”吕先生富贵!“
吕不韦也只得抱拳拱手,回礼道:”劳于俗务,疏于请教,公子勿怪!“
那公子道:”吾闻薛公酒肆有好酒浆,愿与先生同饮!“
吕不韦一愣,但立即俯首道:”谨奉教!“
那公子和气地拉着吕不韦的袖子,道:”今日饮酒,但论情谊,不干贵贱。先生勿拘!“
赵公子的热情,让吕不韦十分不习惯,也提高了几分警惕,但有这样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就随着赵公子出了西门,来到薛公的酒肆前。
薛公在自己家的酒肆里,只卖酒浆,不卖果肉。虽然也设了席位,但基本都是空的,毕竟没有人会在那种茅草房里坐席饮酒。一般都是带了容器,沽了酒回家自饮。
这位赵公子虽说是要请吕不韦饮酒浆,但却没有带容器,难道是要在薛公家中坐席饮酒吗?吕不韦心里一肚子疑惑,却不便问,只跟着赵公子走。赵公子一边走,一边对吕不韦道:”先生但腾达矣,未可相忘也!“
吕不韦不知所谓,只得含糊答道:”微庶在邯郸,多得诸公子看顾,但有尺寸之进,皆公子所赐也!“
赵公子道:”非也,非也!先生其知乎,安邑与邯郸约,平分河东。王已许之,但入河东,只略汾上,不入安邑。“
吕不韦道:”河东,秦地也,若不守之,其将何安?“
赵公子道:”闻河东已尽收其兵粮于安邑,汾上无兵无粮,坐待赵人也。“
吕不韦道:”无兵无粮,取之何益?“
赵公子道:”赵岂愿取河东,盖为韩魏也。邯郸虽休战经年,元气未复,必得诸侯之援。取汾上者,为韩魏也。纵或空城,韩魏亦必与钱粮,又何害焉!“
吕不韦道:”微庶诚不知其故,愿闻其详。“
赵公子道:”赵与韩魏约,赵以兵取秦河东,以广韩魏之地。子以取何处?乃河内、汾上也。汾上与韩,河内与魏。赵出兵十万,韩魏给钱粮。战罢,韩魏得地,赵得钱粮,以是约之。“
吕不韦道:”韩魏将给钱粮几何?“
赵公子道:”期之以半载,日给斗食,钱粮各半,约粮百八十万石,钱万金!魏给大半,韩给小半。河内唾手可得,所虑者,惟汾上也。今汾上不战而取,赵将不劳而获其利!“
吕不韦故作大喜状,道:”诚若是,则万民之幸也。秦赵相争,利在诸侯,患在万民。吾今贺公子者,非独贺赵不劳而获厚利,亦贺秦赵和好,万民得保首级,即微庶等,得续生计也!“
赵公子道:”然也!先生事秦公子子楚,今公子坐庙堂之上,先生之门楣亦将高广矣!故曰先生腾达之时,幸勿相忘!“
吕不韦佯作大喜状,道:”得公子喜报,今日酒浆,微庶愿为东,与公子同一醉!“
赵公子十分得意,哈哈大笑。吕不韦旁敲侧击地问道:”不闻秦使至邯郸,盖议之于咸阳乎?“
赵公子道:”非也,闻议之于安邑也。河东守与赵将军盟也。将军报于王,王允之。“
吕不韦道:”秦王亦允之乎?“
赵公子道:”秦王胡不允?赵军十万,联韩魏之军,众二十万,过河东多矣。河东纵欲御之,何所及?必也允其议,以保安邑也!“
吕不韦心里知道,这样的和议,秦王哪里肯允,但又见赵公子喜笑颜开,不似做伪,心中有疑,但又不敢说。心想应该尽早与曾季会面,向他报告此事:河东守有意卖河东于诸侯!
到了薛公的酒肆,赵公子沽了一瓮酒浆,但却没带容器。吕不韦告了罪,直接拿盛酒的那个大瓮,请酒肆的人挑着,要送往赵公子家。赵公子道:“吾正欲与先生饮,奈何往家中。”
吕不韦道:“今日已晚,公子将且酒藏于窖中,旦日微庶少备肉品,即往府上搅扰!”见送货的挑一瓮酒很不方便,又道:“微庶另备一瓮,与公子同饮!”于是让酒保又搬出一瓮,两瓮酒,一担挑了,往赵公子家中去。吕不韦没有带那么多钱,付了二十钱,余钱记了账,言明来日即付,并归还酒瓮。家人都认识吕不韦,知道这些酒都是他的粮食酿造的,自然没有异议,但也不说破。按例记了账,回头悄悄抹掉就是。酒保担了酒,往赵公子家中而来。吕不韦与赵公子同行,直送到赵公子家中,辞出,立即前往盐铺来见曾季。
这时尚未到晚餐时间。曾季和一群无家可归的单身汉们就住在店铺里,在后院升火炊粥。吕不韦来到后门,敲开门,声言请曾季回家一叙。曾季公开的身份是东家的旧友,东家请往家中叙谈自是常情。曾季知道吕不韦现在来访必有他故,穿上长衫,就和吕不韦一起走。
吕不韦道:“邯郸风传,赵军将攻河东,而与河东议,但取河内、汾上,而留安邑!弟以此事非伪,恐王不知,贻误大事,故报于兄!”
曾季道:“何人所言?”
吕不韦道:“乃赵氏远宗,居于邯郸城内,非王城也。”
曾季看了看太阳,道:“兄其与之再晤否?”
吕不韦道:“旦日将与饮!”
曾季道:“吾将急出城,旦日必归。俟归乃与兄共议。”
吕不韦道:“善!”两人分手,曾季急急从最近的城门出了城,吕不韦自己独自回家。见了赵姬,并不与之说起此事,只谈了一些生意上的事,和赵姬吃了晚餐,一起就寢。
次日,开城的鼓声刚一响起,吕不韦就早早起来,洗漱已毕,正了衣冠,告诉赵姬今天曾季将来家中吃早餐,晚上将往他人家中吃席,晚餐不回来吃。随往前面堂上坐了。不久,就听到敲门声,吕不韦出了门,曾季闪进来,也不上堂,就坐在院中,与吕不韦小声议论,直到赵姬将早餐备好,两人吃了,一起出门,各自离开。
吕不韦巡游了一圈自己生意,拎了个食匣,往邯郸市中贾了肉、酱、酢、果等品,用荷叶包了,放在匣中,往赵公子家走去。赵公子亲自迎出来,道:“先生真信人也!”接了食匣,携手将吕不韦请上堂来,将食匣交给家人,到厨下炊煮整顿。赵公子亲自带着吕不韦下到地窖中,看了昨天担回来的两瓮酒。赵公子没有开封,原样存着。现在则和吕不韦一起,用一条担,抬了一瓮到堂上,开了封,酒香四溢。而厨下炊肉正沸,香气飘逸。赵公子自取了勺、盏,为两人各酙出一盏,慢慢地啜饮。一边谈起邯郸城内诸事。
吕不韦按照与曾季商量好的计划,从闲话扯起,渐渐谈到秦赵之交、河东之事。赵公子酒喝得快,吕不韦一盏未尽,他已经饮了三盏,现在正捞酒糟吃。
吕不韦道:“公子言秦与赵媾,庶虽在司,并无所闻。公子从何而知?”
赵公子似乎知道吕不韦会有此问,道:“此未足与他人道也!若非知先生信义,吾亦不敢与先生言。吾之族兄,为平阳君家臣,能与机密。平阳君数与其臣议,乃能知之。族兄知弟与先生善,乃密告之,愿以为效。”
吕不韦道:“大兄何所言也?”
赵公子道:“事之起,乃在去岁。王迁上党守、尉,而擢客卿某为上党守。河东守不自安。擢客卿为上党守,而以河东为援。上党存,则功在客卿;上党失,则过归河东。先生其思之,上党之卒,皆百战之身。设上党不能守河东焉为?遂以说者入邯郸,以为进退之策。”
第132章 吊问伤亡
吕不韦默默地听着,不时举盏劝饮,自己只略略沾唇,而赵公子则酒到盏干,饮得尽兴。伴随着酒兴,赵公子侃侃而谈,把自己知道的赵国政坛内幕,以及赵国对秦国的矛盾心理一一披露。吕不韦一面听着赵公子吹牛,判断着真伪,一面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不时拍膝叫好。
“平阳君……本不欲受上党,而胜独欲。……平阳君早知上党入赵,秦必与赵战,战则不胜,徒耗钱粮,……而王不允!……果若何哉?果若何哉?……上党入赵,邯郸二十万尽失,而秦军入邯郸经年……彼徒恃廉颇,廉颇岂武安君敌耶!……平原君以数城请援,赵之所失,倍于上党所得……况无得也!……上党所失,皆邯郸精华;而诸赵公子,乃赵氏能战者!……秦入邯郸,王征及邯郸诸赵……而不与兵,但给兵百人,为百人将……诸赵公子,岂百人将哉!……羞辱家门,莫之为甚!”举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