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韩楚联军
芒申第一次作为主将,率领着一万楚军配合韩军行动。
按照春申君与三晋议定的方案,楚军先配合韩军向方城发动牵制性进攻,待秦军增援南阳时,突然转向洛阳,向函谷进攻。赵国和魏国一起攻略河东、河内。而楚国必须倾力帮助三晋收复秦从它们那里掠夺的土地。
楚国的地位十分尴尬:它的力量比三晋要强大很多,三晋对楚国出兵本国境内都十分担忧,怕引狼入室。甚至赵国,在魏军增援下击退秦军后,也不敢让楚国入境,而是十分礼貌地将他们请走。相比与楚不接壤的赵国,与楚接壤的韩国和魏国,更是视楚为巨大威胁。那个距离自己三百多里的陈城,似乎就是个伏于榻旁的巨兽,稍不注意就可能把自己吃掉。
秦军连续在境外用兵,迭遇强敌,还在邯郸城外吃了个大败仗,损失的国力难以恢复,诸侯都知道这是一个扑上去吃肉吸血的好机会。但怎么才能把这口肉吃到嘴里,却不容易!秦军虽然遭受巨大损失,但战争都是在境外展开,本土并未破坏,根本没有动摇。而取得了胜利的赵国其实也无力追杀,反而在新中遭到损失,连带着楚军也吃了瓜落,被秦军偷袭,受了些损失。后来,赵国虽然在韩国的支援下收复了上党,但已经是强弩之末;无力再战,移交给韩国的上党基本是一座空城,不得不允许赵人在那里耕种。明面上的辉煌,背地里尽是苦涩。
这时,楚国出面支持三晋收复被秦国占领的土地,恰是雪中送炭!楚国的支持非常简单:你们收复自己的失地,我不打你,还帮助你;改日我收复楚国的失地时,你们也不许乘虚而入,而且要提供帮助!另外,各国要明确自己的作战方向,不能还未收复失地,自己先打起来。就这样,韩国选择了加强自己在洛阳周围的力量,魏国则出兵收复河内,赵国出兵收复河东。楚国除提供部分军队参加辅助作战外,主要提供钱粮,支持作战。
楚国出钱,三晋得地,这样的好事千载难逢,也不知春申君是怎么算计的。三晋痛快地答应了楚国的条件,各自按约定出兵。楚国除按约定运送钱粮外,也按约定派出一万楚军参战。
现在,这一万楚军被韩国警惕地监视着,惟恐它搞出什么乱子来。芒申想想都觉得可笑:这得有多不自信,才会认为一万人能闹出不得了的乱子来,千警惕万防备!不过他也假做不知,任凭韩将将自己支使来支使去。
芒申从陈城带兵进入隐阳后,就接到韩将的指令,让他到汝水下游、潕水交汇口方向集结,将来准备从潕水进攻南阳。潕水上游的棠溪、合伯、舞阳等地,是韩国的重要的铁器生产基地,有重兵防守。让楚军在这个方向进攻,含义不言而喻,就是要把楚军置于韩军的监视之下。芒申一点怨言也没有,带着部队就到了潕水沿岸,排列营地。
但还没等芒申将营地安排好,叶城方向就出现了大批秦军。叶城就在潕水上游不远,但却是韩军的进攻地域。韩将和芒申几乎同时哨探到秦军出动的消息,并向对方通报。芒申赶到郾城与韩将商议,双方都同意暂取防御姿态,观察秦军的动向。
不几天,双方都发现秦军向北移动。芒申提议趁秦军北移之机,进攻方城。秦军出了南阳,南阳必然空虚,有希望打个大胜仗。但韩将坚决不同意。他认为秦军北上有侵犯韩国的意图,如果韩军陷入与南阳的作战,韩国将无力应付秦军的攻掠。
芒申内心十分惊讶。他与这支韩军联合作战,这支韩军的实力他还是清楚的,也就不过三四万人。但韩将所表现出的恐惧也十分真实,仿佛韩国失去了这支部队,真的就无力抵抗秦军的进攻了。
难道这就是韩国的真实力量吗?芒申心里不禁这么想,但没有在脸上显露出来,而是立即表示赞同韩将的意见,和韩军共同北上许城。许城位于颖水和洧水之间,是故许国的都城。许国虽然是姬姓,但却是个男爵国,地盘很小,早早就被郑国所灭。后来虽在楚国的扶持下几度复国,终于不成气候。许国虽然不成器,不妨碍许城是个战略要地。三国时曹操扶持的汉帝就建都于许,以许昌闻名天下。哪怕是现在,许也是韩国南方的重镇之一。
芒申到达许城后,自然不会被允许进入城中,只能在城外乡邑中安营。不过韩对钱粮倒还不吝啬,由许供应大军一应所需。
在许住了几天,就听说秦军北上攻击阳翟。芒申向韩将打听前线的情况,韩将也不愿向他细说,只说秦军攻击阳翟,但阳翟固若金汤。让芒申好生在许休养兵马,不必考虑作战的事。
不料几天后,韩将派人来请芒申,说韩王要求自己出兵救援阳翟,要求芒申带兵协助。芒申也一口答应,与韩将议定行军的序列。他自然是力争将楚军放在后面,让韩军突前。韩军则希望让楚军排在两翼,充当奇兵,包抄秦军的侧后。最终,芒申以秦军一翼紧靠颖水,无法包抄为由,没有将楚军分开使用,而是集中用于韩军的右翼,从北边包抄秦军没有掩护的侧翼。
芒申的包抄进行得十分顺利,在韩军正面压迫和楚军侧翼包抄双重打击下,秦军终于支撑不住,连夜退出阵地,向西逃遁,连围攻阳翟的秦军也都撤离了。联军追到阳翟城下,阳翟守派人劳军,联军即停止追击,在阳翟和雍氏之间结营。按照行军序列,韩军靠近阳翟,而楚军靠近雍氏。韩军可以就近颖水取水,而楚军只能从灌溉用的沟渠中取水,啧有怨言。
芒申在与韩将会面时,提出此事,并提议应该尾击秦军,但韩将果断地拒绝了,但却并没有说明原因。
两天后,韩将请来芒申,告诉他自己将回军郑国,请楚军留在此地,协助阳翟和雍氏,封堵秦军于谷内。芒申推说自己粮草不足,韩将立即让阳翟和雍氏各运来百车粮秣,并送给芒申许多美女、酒肉。随着韩军拔营回军,芒申也将自己的部队逐渐向阳翟方向移动,名义上是以两城为自己两翼的依托。从阳翟到雍氏二十余里,正好可以一线排开二十个营。芒申遂依其乡邑形势,将楚军一线配置在两城之间。这种毫无重点的布阵其实是犯兵家之忌的,但却能让韩人放心。阳翟和雍氏都派出使者与芒申联系,表示友好之意。芒申也请他们酒宴,用他们送的酒肉、美女招待他们。然后城里就会送来更多的酒肉,以至美女。
就在芒申以为,这个冬天就要在这样一种祥和的气氛中渡过时,阳翟守派使者通知他说,秦军可能来犯,要芒申作好战斗准备。
芒申大吃一惊,立即派出哨探探出数十里外,也没有发现秦军的动静。继续以暗探向前哨探,得到消息是,秦军包围了颖水上游的阳城。按照秦军围城的惯例,在阳城外吃起了免费粮食。
阳翟守再次派人来请芒申,说韩王令阳翟和雍氏出兵两万前去救援阳城,请芒申率楚军协助作战。
现在正值隆冬,天寒地冻,士兵们住在乡邑的民舍中都觉得冷,谁愿意出营打仗!但阳翟守表示,由于阳翟和雍氏要前往增援阳城,粮草要优先供应作战部队,所以不能再供应楚军了。芒申只得同意楚军跟随阳翟的韩军出征,但要求韩军必须保证楚军的粮食供应。阳翟守只是威胁一下,见芒申同意随军出征,自然保证说一定会充分供应楚军的粮草。
经过几番讨价还价,联军再次出发,只不过这一次的韩军不是来自郑国,而是来自阳翟。经过讨论,楚军夹在韩军前军和后军之间前进。从韩军的角度,这样可以避免楚军的异动;而从楚军的角度来说,这样可以保证后军的粮草必须经过楚军才能到达前军。
出发的那天,正好是漫天大雪,两边的山峦都披上银装。韩军精锐的前军一万人首先出发。半天后,楚军也拔营都起,沿着韩军前军踩出道路,向西进发。
和秦国不同,楚国没有武库体系。楚国也有制造武器的工匠,但楚国的工匠并不负责全国军队的武器供应,他们只为贵族打造昂贵的武器。所以楚国的贵族,一般都是全副武装:顶盔带甲,背弓挎箭,腰间悬剑,手执长兵和短盾。而一般的士卒只有木棒和竹杆;只有少数家境优裕的士卒能在一端安装上戈或矛头。
韩国有武库体系,但只生产高价值兵器,如盾牌、甲胄、弓弩、箭矢、宝剑等,装备了这些武器的韩卒一般不再从事农业生产,可以在官府领到一份口粮,基本算是职业军人;辅助作战的民军,武器也只多是木棒和竹杆。
第77章 联军溃败
普通士兵连武器都得自备,更加不可能有统一军服了。征召来的士兵就穿着家里的日常衣着,有钱的可以着锦袍,没钱的只能穿那件不知道穿过多少年的绨袍;甚至有人连绨袍都没有,只披了个羊皮。在这个严寒的季节里,由手执竹竿、身披绨袍甚至老羊皮的士卒组成的部队,顶风冒雪,踏上了祸福难知的战场。
走了两天,大军来到一个明显的台地前。台地下方,周围山地蜿蜒而下的溪水,在这里汇成一片湖泊;颖水就是从这一片湖泊中流出。要想通过这里,前往阳城,必须走湖边那条狭窄的山道,而这条山道上,秦军留下一个营防守。按理,前军一万精锐,驱逐秦军一个营应该不费力。但前军主将却谨慎地停止了前进,向阳翟守报告。
阳翟守领着芒申等一众军官,赶到前军查看地形。湖的东西两端被两座山包限制,要继续前进必须从两座山的山后绕行。绕山而行的道路迂曲而狭窄,是天然打埋伏的好地方。由于被山包遮挡住了视线,绕山道路只能看见一小段,便消失在山后;而在山水交汇处,一座秦军军营赫然在目。
芒申问道:“出东道,其可乎?”
前军将道:“东道崎岖,复有山川,难行矣。故入阳城者,多行西道,以其便也。”芒申自己也不知道这里山川地势,也就不多发言了。
讨论的结果是,前军明天用一天时间打通那条环山路。然后在楚军的掩护下,后军依次而入。
芒申道:“阳城,小邑也,吾等守于此,彼自困耳。无赖攻也!”
阳翟守道:“阳城虽小邑,而通于洧。若久困不解,恐其潜出于郑,则韩危矣!”芒申这才知道,为什么韩军不追蹑秦军之后,为什么在阳翟待得好好的,韩王突然下令要去解阳城之围:原来阳城有一条山道可通于郑!
第二天,前军分为前后两部,轮番向据守隘口的秦军发动进攻。前军是战斗力比较强的部队,配备有盾牌、弓弩等,武器也比较精良。但秦军占有地利,用树枝堵住道口,迫使韩军仰攻山上。而山上又准备了大量的大石头,推动下来,给韩军造成极大伤亡。前五个营的进攻就这样被秦军用石头给打垮了。随后五个营进攻时,可能秦军的石块都用完了,遂用弓箭迎击。在秦军的箭雨和反冲锋之下,韩军数次进攻都被打退。
眼见将近黄昏,韩将将第二梯队投入战斗。就在韩军第二梯队进入阵地,准备发动进攻的时候,山上的秦军竟然整队撤离了。由于天色已晚,韩将停止了进攻,只拆毁了秦军的路障和营栅,就退回原来的营地。清点伤员,不同程度受伤的达千人之多,主要是被石块砸伤。好在箭伤的只有一二百人,总体来说还可以接受。在给伤员包扎伤口的同时,各营升腾起炊烟,激战了一天的士卒,终于能够休息一下,在寒冷的冬天,喝上一口热粥了。
第二天,前军的前后部互换,用战斗力完整的后部突前,进入山道。每经过一处山谷或林木茂盛之处,韩军都要派出前卫进行搜索,惟恐有埋伏,所以前进得十分缓慢。等他们花了半天时间,绕出山道,再次出现在颖水岸边时,十余里外台地上的秦军大营赫然在目。
韩将一面飞报阳翟守,自己已经打通了绕山道路,一面通知说,秦军就在前面十里之外,随时有可能向韩军进攻。阳翟守和芒申赶到前面,韩将已经在山水之间,依山傍水修筑防御体系。而秦军也只在台地上观察韩军的动向,放出警戒,并没有下山进攻的意思。
阳翟守只向前军运送了粮食,但并没有进入山道。毕竟这里过于靠近秦军,万一被秦军偷袭,粮草难保。阳翟守只让后军越过楚军,占领了前军的营地,让楚军留在原地,在自己身后掩护。芒申本来不愿意,但阳翟守再三礼敬,定要劳芒申大驾。芒申也无可奈何。
阳翟守率领韩军后军辎重粮草,穿过楚军营地,进入前军留下的营地。为了表达对芒申的感谢,他还特别为楚军留下了饱食量的粮食。
芒申无奈地接受了韩军后卫的地位。不知为什么,他感到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向四周派出了巡哨。但他没有注意到,由于天气过于寒冷,那些巡哨的士兵匆匆巡哨到指定地域后,立即跑回营来烤火驱寒。他布置的巡哨形同虚设。
次日凌晨,当点军鼓声响起时,芒申惊诧地听到,东面也响起了鼓声!
大汗不由自主地从全身冒出来。自己的军队正在整队,各营主管都没有来到大帐中报到。而目前天尚未大亮,加之天气阴沉,东面的情况完全不清。芒申立即派出军使,命令最东边的营整队后立即出发查看,同时通知各营准备作战。然后他派出军使,向阳翟守报告东面出现敌情!
很快,派往东营的军使回报,就在数里之外,出现大股秦军,最东边的营不用出营就已经能够看见秦军,并依稀听见秦军的号令声。芒申向东面极目远眺,由于天色太暗,还是看不太清。他于是派军使令右部司马指挥两千部队,迎击秦军;令其余四部司马各整饬所部,务令严整。然后他巡视了中部四个营,让他们严阵以待。
就在这时,左部一营出现一阵混乱。芒申立即派人前去察看,却见军使带来一人,正是阳翟守。阳翟守坐在一乘空辎车上,后面跟着一百十来人,看上去是他的家臣。他们被带到芒申跟前,芒申诧异道:“守君将何往?”
阳翟守跳下车来,拱手道:“秦军袭吾后路,臣已下令全军撤退,故至此也!”
芒申皱眉道:“守君所令,曾不及臣?”
阳翟守道:“吾将亲来传令。申公子贵人也,又首当秦锋,臣恐军使传言误事,故亲至也!”
芒申自然知道这纯粹是阳翟守的胡扯。但阳翟守既然下令退军,自己不退也没有办法。当即下令后军改前军,依次而退。自己与东部司马共同断后。命令下达后,各营立即出发。后部最先拔营向东而退,而后是左部和前部。数千人马出发并不容易,但队伍开始行进时,天已经亮了。
晨曦之中,远远可以望见整齐的秦军前阵。他们似乎还没有完全列好阵,前阵的后方还有大量的尘土。
看见楚军开始撤退,阳翟守拱手道:“臣有要务先回阳翟,愿与公子别!”
芒申嘲笑地看着阳翟守道:“守君以百人,得归于阳翟乎?吾恐不出十里,即为秦擒也!”
阳翟守立即变了脸色,道:“公子救吾!阳翟精锐皆在前部,后军皆老弱,无能为也!此百十人,乃吾家人,不忍弃也,故相从。愿公子救之!”
芒申道:“守君其留吾营,但有吾,必有守君也。”
当前、后、左三部已经形成一线行军队列,踏上归途时,秦军的进攻开始了。秦军两个营,向最东边的楚营扑来,整齐的队列,犹如一堵墙一样,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
东部的楚军有四个营,呈菱形排列。见秦军只派了两个营上来,右司马立即指挥后方的三个营向秦军的两翼包抄。但秦军进到距离楚军一里范围内时,即加快了步伐,小跑起来。大约一百五十步后,小跑变成快步。楚军射出一批箭来,前面的盾牌兵只是将盾牌略略举高一些,并未放慢脚步。三只箭射毕,秦军已经扑到楚军近前五十步以内。明晃晃的矛头从盾牌间伸出来,像一支急驶的冲车,直接撞过来。当面楚军心理崩溃,大叫一声,四散而逃。
这一千秦军并不追击,而是迅速扑向后面的一个营。由于楚军溃兵的干扰,后一个楚营的阵形有些紊乱,与秦军猛烈撞击后,即被放倒了一批。两个秦营立即转向,向楚军两翼卷来。第二个楚营也被击溃。
而这时,秦军中鼓声大作,第二梯队的秦军也趋势杀出,向包抄的楚营扑来。而第一梯队的秦军则直接扑向芒申所在的中部。
阳翟守脸色大变,惊叫道:“秦人至矣,秦人至矣!”跳上辎车,就往外冲。他的家臣们也一拥而上,护着阳翟守往外逃。士兵们眼看着前面的右司马,几乎瞬间溃散,正自心怯;忽见中营大乱,有人奔逃而出,军心大乱,全都惊叫着:“秦人至矣,秦人至矣!”扔下武器,就往后跑。
诚所谓兵败如山倒!当士兵们不再有心作战时,任何努力都是白费。芒申用手戟连连敲打后退的士兵,希望他们能够恢复勇气,重新回头。但无济于事,自己反而在溃兵的簇拥下,身不由己地向后退去。所有辎重,连同旗鼓车,都被抛弃在战场上。
以知兵自诩的芒申,其指挥的第一场战斗,就这样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第78章 擒阳翟尉
秦军没有追击溃散的楚军,而是将攻击的矛头指向山道内的韩军。
楚军的溃散,地动山摇,韩军后军自然能够听到。他们在列好行军队列后,却发现阳翟守已经不见了,一下子士气崩溃,上万人一哄而散,往阳翟方向溃逃,正与击溃了楚军的秦军正面相撞。
结果可想而知。毫无抵抗力的韩军成为秦军屠杀的对象。无论箭射、矛刺、戈啄、戟挑,总能收割到韩军的性命。鲜血从土地上流入颖水河中,河水被染成血色,一直延伸到下游很远很远……
前面的韩军被秦军堵截、杀戮,后面的韩军则转身向山地跑去。韩军前军好像没有得到阳翟守撤军的命令,正在整顿部队,做着向山上突击的准备。就在这时,溃兵们出现了。不是一两人,而是成群结队,足有好几千人,不可能不引起士兵们的注意。
前军主将立即派出一营截下这群溃兵,不许他们冲入自己的营地中。前面的溃兵稍稍恢复了理智,停下脚步,但后面的溃兵漫山遍野,根本无法止住。而这时,山后又传来的鼓声,接着浓烟升腾。
见到浓烟,山坡上的秦军开始向山下运动。虽然他们前出到韩军阵前二三里时就停下来列阵,但越聚越多的秦军还是带给韩军极大的心理震撼。每个人都知道了自己的处境:后军已经打败了,而前面……
韩将知道,现在已经不能再有任何犹豫,他立即下令前军出击,向正在列阵的秦军进攻。震天的鼓声响起,韩军呐喊着向秦军冲去。待韩军冲到秦军阵前约百步距离时,山坡上的秦军凭借地形优势,向山下的韩军射出了漫天的箭雨。韩军盾牌兵立即高举盾牌遮挡箭雨,不料山前的秦军向他们平射出来,立即射倒了一片盾牌兵。盾牌兵被射倒,整个阵形失去保护,如禾垛般倒下。没有被射倒的人本能地转身就跑。
韩将鼓声不停,将一支又一支部队投入冲锋。当第三个进攻梯队被以同样的方式击溃后,全军开始动摇。先是少数人开始离队,被军官就地正法。但这反而激起了更多人效仿,一个队,一个营开始崩溃,最后全军溃散。他们无处可逃,就觅路往山上逃窜。秦军随着韩军的溃散,缓缓向前推进,沿途收割着韩军的首级。到午前,韩军残部已经全都上了山,没有来得及上山的,全都被秦军斩首。
韩将也被挟裹着上了山。他的家臣卫兵围在他的身旁,各营的营司也都聚拢过来,外围是以什伍为单位的士卒。大家都惊魂未定,脸上充满了绝望。一名韩公子过来问道:“吾等将何往?”
韩将无可奈何道:“今者有死而已!”
另一名韩公子指着山下道:“山下似有小道通山外,可从彼退。”
韩将道:“彼群山连绵,焉得出?”
韩公子道:“犹胜坐困于此也!”
韩将道:“汝能集汝营乎?”
韩公子道:“未能也。吾等固护君而行,不相弃!”
韩将登山已经精疲力尽,山上无水无粮,又饥又渴,一时难下决心。山下的秦军也觉得登山困难,只在山下列阵,并不上山。韩将道:“俟夜,彼必退,吾等可脱也!”
过了中午,山下忽然燃起火来,韩将惊起查看,早有韩卒来报道:“秦军烧山!”韩将两眼一黑,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旁边的家臣、卫兵道:“事急矣,当速下山。
不用等发令,发觉火起的韩卒立即起身,近乎本能地向无火的方向跑去。几名韩公子还算冷静,让家臣和卫兵将韩将转移到一处有巨石的地方,道:”山火其未久也,无火处必有敌。坐待于此,或有归期。“那些家臣们向下望去,下山的韩军拥挤在一起,被秦军交叉箭矢不断射倒。有人想掉头往山上跑,但看到山后冲天的浓烟,又回头冲下山去。秦军的箭雨毕竟不能覆盖整个下山的道路,大约有一半人逃下了山,四散着向各个方向逃去。
寒风呼啸,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到山顶,然后渐渐熄灭。躲在背风坡一片乱石区的韩将及其家臣、卫兵终于逃过一劫。劫后余生的他们全都瘫坐在地上,完全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山上没有大树,只有灌木有杂草,他们只要稍微露出头来,就会被山下的秦军发现。他们只能坐在那里静待天黑。
然而,他们很快就失望了:山北的秦军派人顺着烧黑的山坡上了山,一眼望去,足有上千人。不久,韩将发现,这群人说的不是秦音,而是楚音;他们在搜山时发现了被射倒在山坡上的韩军,也没有就地斩首,而是命令他们聚集到一处。实在走不动的,还叫人过来搀扶。韩将绝望的心中,又升起一丝希望:是不是有可能不死了?
他让一名家臣出去,与领队的秦将接洽。家臣隐蔽地走出一段距离,接近了一名头戴冠弁的秦人。那名秦人身边的士兵立即举戟将他保护起来。家臣举起双手,道:“韩人愿见秦大夫!”
那名秦大夫道:“汝且至前!”
家臣叉手当胸,来到秦大夫前五步距离,问道:“敢是楚人乎?”
那名秦大夫道:“南阳人也!”
家臣道:“有韩公子愿见秦将,命臣为荐!”
秦大夫道:“郡有令,凡降者皆无伤也!”
家臣道:“愿从命!”带着一行人登上山坡,打了个口哨,从一片乱石堆中,走出几十个人,在他们中间,有一器宇不凡的中年人。中年人来到秦大夫面前,拱手道:“臣阳翟尉凌,兵败来投!”
日落之后,翟凌被带到叶掾面前。叶掾问道:“尉何命而至阳城?”
翟凌道:“欲救阳城也!”
叶掾道:“秦军十万,阳翟尽知。奈何以区区二三万众而救阳城,是欺吾秦无能耶?”
翟凌道:“阳翟本不欲救,其奈王命何!况郑、密亦兵出洧水,两相夹击,或得一逞。”
叶掾道:“兵法: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分兵而出,是兵家大忌。胡为出此下策?”
翟凌道:“韩国小兵弱,欲敌大国,故出此也。”
叶掾见翟凌开始拍起马屁,也就不再继续往下说。
叶掾将翟凌安置在一处独立的小院内,周围的南阳兵名义上是来侍候他,并保证他的安全,其实翟凌自己也知道,这些人是来看守他的。虽然是阶下囚,但待遇还算不错,一个人住一间暖阁,晚餐除了粟粥外,还加了酒肉。自从向西山发起进攻以来,一连数天,翟凌都在寒冷的野地里露宿,几乎没有睡着过。今天室内烤得暖和,他虽昏昏欲睡,但却对秦军能有如此优越的条件感到愤愤不平:这还是在韩地作战吗?我怎么觉得简直就是在秦地与秦人作战!他想找个人问问话,但门内服侍他的人对他的问话一律回以“不知”,翟凌也无可奈何,干脆躺平,一切心思不想,任由身体支配着,沉沉睡去。
次日,聚军鼓响,翟凌惊醒,感觉神清气爽,数日的劳累一扫而空。从门缝向外望去,看守他的秦军士兵正在院中列队点军。这里的士兵是南阳兵,口音与韩音相差不远,翟凌能够听懂指挥官训话的内容,不过是小心看守,不许翟凌出门之类。少时队列解散,侍候他的士兵进了门,见翟凌醒来,问了安,坐在门口不再言语。少时,有人给他端来粟粥和酒肉。翟凌吃过早餐,叶掾再次派人来请他。
翟凌被蒙上眼,由士兵领着出了门,不知转了多久,进了门,上了台阶,打开眼罩,见叶掾坐在堂内。翟凌与叶掾见了礼,叶掾请翟凌坐下。叶掾道:“韩两路援军,皆为所破,阳城危矣。愿君说降之,可免屠戮!”
翟凌道:“臣固愿之,惟无辞耳!臣败军之将,焉敢喋喋于军前。——必为所斩!臣固败矣,而郑密之军犹存,岂曰皆破?”
叶掾道:“昨破君,今将破郑。阳城不降,则必拔矣!君其听之,可免一城之戮。”
翟凌道:“吾固不知郑之破也。”
叶掾道:“卿其观之!”让人将翟凌带回去。
回到暖阁后,北边响起了鼓声和呐喊声,显然是有一场规模不小的大战。翟凌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叶掾肯定的态度,让翟凌信心动摇:难道郑密之军真的……?他不敢继续往下想。只是凝神细听鼓声和呐喊声的远近。良久,他好像听到鼓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心中一动,难道韩军突破了秦军的防御,杀到阳城周围了吗?然而,随着鼓声的迫近,越来越多的鼓声响起,表明更多部队投入了战斗。密集的鼓声大约持续了一个时辰之久,一个新的鼓声突然响起。然后密集的鼓声迅速消停下来,而且渐渐远去。翟凌脸色灰白,神情沮丧。显然,在秦军投入了又一个生力军后,战场上的平衡被打破,韩军瓦解,秦军追击而去!
第79章 攻陷阳城
一直到太阳西下,鼓声都没有再一次迫近,而是越来越远,渐渐不闻。翟凌无力地瘫坐在席上:郑国的援军也被击败了!而且从叶掾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打击阳翟和郑密,是一次早就规划好的连续行动,而不是两次独立的交战。他觉得自己陷入了秦人早就挖好的陷阱中,而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陷阱是怎么挖的!
这个夜晚很不平静,不断有人马经过,从脚步声判断,应该是大批军队的移动。翟凌想着事不关己,躺下闭眼,但却偏偏睡不着。想要了解情况,又无从着手。辗转反侧间,渡过了漫长的一夜。直到聚军鼓再次响起,人马的行动声依然未完全停息。
吃过早餐,叶掾又派人来请翟凌。这一次翟凌没有蒙眼,直接被带到阳城城下。那里有一大帮人,看上去各自戴冠,是秦军的各级大夫。叶掾站在这群大夫的前列,显然地位较高;和叶掾站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人,叶掾引荐道:“是者将军摎,是者南郡尉丰!”
翟凌伏拜道:“败军之将,不敢复与将军见也!”
尉摎道:“君之败,非战之罪也。阳翟守弃军而逃,故有此败!”
翟凌听了,浑身一颤,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的败因。原来他一直以为是阳翟守抵挡不住秦军的进攻,方有此败。现在看来,阳翟守根本就没有抵抗,把秦军放过来了。
似乎是察觉到翟凌的情绪变化,叶掾安慰道:“翟尉临乱不惊,奋勇冲阵,盖良将也。”三人一同回礼,翟凌站起。
尉摎没有更多的言语,直接了当道:“吾即灭援军,当拔阳城。闻尉知阳城虚实,乃咨之以道!”
尉摎直接的问话,震得翟凌头脑嗡嗡作响:这算怎么回事,要打阳城,问我该怎么办?我能知道怎么办?他作礼道:“此非臣所能知也!”
尉摎道:“阳城与阳翟相邻,尉焉得无知!”
翟凌道:“凡臣所知,但有其弊,皆令一一正之,令无隙也。”
尉摎道:“臣前数日,得韩军甚众。皆令前列,为秦先登。盖愿尉指先登之道,以少伤亡。”
翟凌道:“阳城若破,其亡者不亦多乎?”
尉摎道:“阳城必破,惟在伤亡几何耳!”
翟凌道:“秦但计级为功,奈何未斩韩首,反以为先登?”
尉摎道:“秦人但斩首,而楚人乃驱以为先登。是地不同,而风俗易也。今以楚人为军,乃行楚法!”
翟凌道:“臣愿入城,说阳城来投,将军其恕全城百姓!”
尉摎道:“何以说之?”
翟凌道:“阳城守,臣所素知也。心虚胆怯,好为大言。臣之入,彼必出也。”
尉摎道:“若不屠城,何以建功?”
叶掾道:“令其卒为先登!”
尉丰道:“发其民以为运!”
尉摎道:“尉其知乎?若得其说,可即入城,吾亦于外备攻城之具。三日无音讯,吾必攻之。”
翟凌道:“愿期之以五日!”
尉摎道:“降与不降,一语可决,迁延者奈何?”
叶掾道:“君可于家臣中自择相随者。”派人领翟凌到关押翟凌家臣卫兵的地方。
秦大夫们继续观察阳城的形势,商量进攻策略。
阳城建在颖水北岸一处台地上。南城墙紧邻颖水,城南颖水岸边,还有一座铸铁作坊,主要生产阳城所需的农具,附带修理一些简单的兵器。南城有大河掩护,被首先排除。西、北两处城墙依一座小山而建,城墙外有六步宽的壕沟,皆为水所充满。东城墙外是一道溪流,再往东则是一片荒原。西北两侧的城墙都建在山丘上,让本来就高大的城墙更加变得高不可攀,更何况城墙下还有护城河。
秦军现在的部署是:南阳军驻于颖水之南,隔断阳城与阳翟之间的联系;南郡军驻于台地以东的河谷旁,阻断阳城与郑、密之间的联系;关中军则位于两者之间,随时策应。各军大体上依乡邑而居。颖水南北的台地,有大片耕地,是阳城的根基,为阳城提供人力和粮食。
秦军到达前,乡邑里的人都转移到城里。阳城城池范围很大,远远超过一里见方,周围的农户可以全家迁入。所以阳城外的乡邑里,只有空宅院和看家的老人,青壮年和孩子都进了城。但储存的粮食和其他物资却来不及完全运进城去,秦军能够从城外获得给养,包括设置一个暖阁。所以南阳军的驻军条件最好。
阳城的东边有一条小溪。也能灌溉一些耕地,但水量不大,在这里耕种的人不多,几乎没有邑里,秦军也没有在这里驻扎,南郡军的驻地在十里开外。
大家绕城一周,回到尉摎的大帐中。尉摎指了指空荡荡的城东旷野,道:“于此起距堙,射城中,士卒皆爬城而入。南郡昨战于河谷,斩获极多。今当克大城,复建其功!”又对叶掾道:“汝亦当虚攻南城,以分其力。俟城破,关中军即时入。”
众大夫皆行礼应喏而退。叶掾对尉丰道:“翟尉已入城,必也期其降也。”
尉丰道:“吾虏韩卒数千,令起距堙,尽驱之以登城,无不克也。”
叶掾道:“城外粮将尽,起距堙垂三月而后成,恐勿及矣!”
尉丰道:“阳城坚厚,非距堙无以下也。”
次日,尉丰下令南郡兵逼近阳城五里安营。他将一万大军列阵于前,其余部队和俘虏的韩军士卒在其后建营栅。关中军也前出到城下,支援南郡兵作战,但并不移营。整整一天时间,阳城守军没有出来骚扰的意图。
入夜,南郡军只将俘虏的韩军放在第一道营栅内,自己全部撤出。俘虏的韩军见有机可乘,三三两两地逃亡到阳城下,对城上高喊自己是郑国的韩兵,逃亡回来,请求让自己入城。
守城的士兵将这些逃回的都给士兵缒上城去,送到上官那时审问。不久,各人的口供都送到阳城守那里,原来秦军的第一线营栅全都由俘虏的韩军填充,南郡军还在后面的营栅中。
阳城守已经接待了翟凌,翟凌劝他开城投降,以免百姓遭荼毒。阳城守犹犹豫豫,觉得秦军只是想在城外就粮,不会认真攻城,只要自己坚持几天,秦军就会自行退去。翟凌道:“彼欲就粮,但居阳翟可也。阳翟之粮,十倍于阳城。彼弃阳翟而攻阳城者,此非就粮也,必拔也。”
送走翟凌,阳城守还是不敢下决心开城,独自一人在暖阁中沉思到半夜,也没有入睡。这时,阳城尉紧急求见,阳城守急忙起身来见。阳城尉报告了为秦军所俘的韩兵零星来投的事,他们前天被俘,今天就被拉到前线修筑营栅,以后还要担负艰巨的工程作业。看来秦军攻城是不免了。
阳城守愁容满面,问道:“尉有何策退之?”
阳城尉道:“臣愿领兵出城袭之,毁其营栅,以惊秦人。”
阳城守道:“君若战,秦军必拔城也。勿乃相安乎!”
阳城尉道:“恐难免也。”
阳城尉道:“君其自度之,吾不敢与也!”
阳城尉立即点起两个营的士兵,悄悄从两座城门出城,向秦军营盘方向而去。阳城尉亲自在城上观战。夜色昏沉,韩军渐渐走入暗夜中,消失不见。只有点点篝火,指示着秦军大营的方向。
良久,远处传来呐喊声,随即响起鼓声。阳城尉一听鼓声,立刻感觉不妙。韩军是偷袭,自然不会带鼓;而这鼓声明显不是示警,而是出击!这表明,秦军正候在那里,等着韩军到达后,一头钻进去。阳城尉脸色大变,立即传令,将投来的韩军士卒全部斩首。现在他惟一的希望就是带队的韩军千夫长足够机灵,能够及时把部队撤下来。
呐喊声很快就停息下来,显然韩军没有再继续往前进攻,而是选择了主动撤退。阳城尉心里一宽:这千夫长够机灵!
过了一会儿,城外出现一群黑影。阳城尉命人用火把向下照,为首一人叫道:“尉君其开城,吾乃京夫也!”
火把的火光不够亮,但也足以看出那是一群韩军,为首的那人似乎是千夫长京夫。阳城尉道:“何以故?”
京夫道:“秦军有备,吾等中计矣!且开城,秦人将至矣!”
阳城尉下令道:“速开城,放吊桥!”
吊桥放下,城门大开,那群韩军蜂拥而入,一人喊声“杀”,士兵手起,将门边的韩军刺翻。拥入的韩军冲上城墙,控制了阳城尉,一人冲到城楼上,击响了鼓。
一通鼓未罢,秦军就杀到城门下,迅速延街道展开,控制了一条又一条街衢。零星的抵抗很快就被扑灭。
军队占领登城后,即命令城中所有男人到南城集中,家中只许留女人。有些家庭相要抵抗,被从外面纵火焚烧。阳城守府的人也要上墙抵抗,阳城守赶紧出来,道:“且休动手,吾等皆降!”遂命家臣们下墙,自己和翟凌一起站在门口,等待秦军到来。
第80章 攻负黍
秦军没有大肆烧杀。男人们都被命令离开家,聚到南城。有些不服从命令的,被搜出来后当街斩首。有散在的反抗,也被无情地镇压。其实大批的农户在城内没有住处,寄居在亲友的家中。所以一个宅院中往往有好几个家庭,好几个男人。
阳城的中心在北城,南城是一片空地,主要用做演武。目前杂草丛生,时有野兽出没。当男人们聚集到南城时,那些狐兔都飞跑到别的地方。有些直接被秦军杀死。
阳城周围的乡邑约有五千余户,现在聚集在这里的大约有三千多人,其他的人或死了,或逃了,或者根本没有进城,逃过一劫。三千人被三万人监押着,那种压迫感令人窒息,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将降落到自己身上。
整整一个晚上,秦人都没有向他们发布任何命令,似乎忘记了他们的存在。除了看守他们的秦兵,其他秦兵都进入到各家宅院,吃喝安歇。看守的部队按时轮换。站在场地上的阳城人抵挡不住困倦,相互依偎着坐下休息,看守的秦兵也不加干预。这里虽然四面是城墙,但并不能遮挡寒风的侵袭,每个人都冻得哆哆嗦嗦。忽然有人大叫“冻毙矣!”过来几个秦军,把那名叫冷的人拖出队伍,脱下衣物,缚住手足,扔在场地前面的高台上,任由他在惨叫中渐渐失去知觉。有人想起身大小便,被喝令不许乱动,就在原地解决!旁边的人想给他挖个坑,也被秦军制止。想站出来讲讲道理的人,被秦军不由分说,一律杀死,尸体也被拖到前面的高台上。
一出出惨剧,在暗夜中发生着。有人忍不住这种压抑,精神崩溃,在队伍中跳起奔走;还有人仗着人多,想要反抗一下。他们无一例外地被杀死,甚至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来。
整个阳城就在这种压抑和杀戮中,迎来了天边的第一道曙光。城上的聚军鼓响起,秦军开始列阵点军,然后是早餐。冻了一个晚上的阳城人,站起来活动活动,似乎从恶梦中醒来。但那几百具尸体提醒他们,这不是恶梦,而是现实。
炊烟在各家各户升起,飘满整个城池,让人留恋不舍。让阳城人感到意外的事来了,一群女人提着瓦罐出现在场地前面。领头的秦军叫道:“其各寻汝亲!”
于是那群女人开始呼夫唤父,而那群男人也开始招妻叫女,不多时,大部分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家人,在秦军的催促中回到原来的位置,开始用餐。经过昨晚的绝望,突然迎来今天的团聚,虽然只是两人相对而望,每人心中都升起劫后余生之感,庆幸自己和家人能够活下来。活着是多么美好!一些打算着起些逃亡举动的人,暗暗打消了自己的念头,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想法占据着他们的念头。
还有些女子没有找到自己的男人,他们多数是在昨夜被杀了!那些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也坚定着大家绝对不要做出不理智举动的决心。
还有些男人没有人来送饭,他们或者尚未娶妻,或者妻子早亡。这些人会被认识的人叫到自己身边,分给他一半粥。还有男人明明家中有妻女,却没有出来,旁边的女人悄悄说,她们可能过于刚烈,被秦军杀了!
大约一刻之后,秦军开始催促女人离开。那些吃得慢的男人赶三连五地把罐中的粥喝完,女人依依不舍,提着空罐离开。
另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出面发布训教的,竟然是阳城守。他叫出了各邑里的长老,命令他们将自己的邑里精壮整好队,各据方位列阵。随后,阳城守下令,一部分人去清理街道上的死尸,一部分去备车,一部分去仓库背粮食。阳城人有些发蒙,搞不清这位阳城守到底是韩人还是秦人。虽然搞不清状态,但阳城守就是阳城守,积威尚在,听他的准没错!那些长老们也就按照阳城守的安排,各自去办他交待的工作了。
死在大街上的多是战死的韩卒。阳城守下令将他们的衣物剥下来,就分给大家。那些杆棒有人要的可以拿走,但金属兵器则必须上缴,无论是铜的还是铁的,特别是弓箭。那些死在家门口的男人和女人,则多是违逆了秦人的指令,被当街斩首。他们也被剥去衣物,统一送到城南的高台上。
当尸体被清理干净后,高台上点起火,将这些尸体化为一炬,浓烟滚滚,遮蔽了半个天空。
另一方面,粮仓里的粮食被抬出来,装在车上。车被推到街上,有人过来套好牛,拉到城边,整齐排成一行。他们看见一队队秦军从城外经过,沿着颖水,匆匆赶往上游的下一个目标。
男人们被允许回家,和秦人共同吃了晚餐。秦人列队,这些阳城人也返回到自己的队列中。他们被要求押送着粮食和其他辎重,向颖水上游前进。他们的身前、身后,是撤出阳城的秦军。当他们前行约十余里,天已经黑了之后,阳城方向腾起火光,城楼、府库等城防建筑全都被断后的秦军焚毁。
一夜未眠的阳城人又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们赶着牛车,借着昏暗的夜色,行走在茫茫山道上。不时有牛车翻倒,被人扶起,把跌落的物品重新装上,需要耽误好长时间。好在道路虽然崎岖,却并不险峻,没有危险的事情发生。
等到天再次放明后,他们的眼前再次出现了连绵的军营,以及军营所包围的城池!
负黍城三面环水,一面背山,扼控着十字交叉的两条大道。从颖水向东可至阳翟,向西越过一个不高的山丘,就是伊水的支流狂水,顺流而下可至伊阙和洛阳;越山向南可通汝水上游,往北则是轘辕关,同样可达伊洛平原,那里是周天子所在。负黍的得名,据说就是因为周围的人背着粮食到这里交易,是一个集市,地处要冲。由于经济发达,商贸繁荣,这里曾经出现过一个诸侯国负国。所以负黍虽然在韩国的地位只是一座边境小城,但城池的规模并不小,有五里见方,且设有内城,是小诸侯国都的规格。
包围负黍的秦军是叶掾的南阳兵,三万人在颖水对岸扎营,从三面包围了负黍。和阳城的格局相似,负黍依颖水南岸而建,对岸是农田和乡邑。
随着攻占了阳城的南郡军到达,负黍城外的兵力增加了一倍,还带来了大量粮草和辎重。以这样的兵力,攻占负黍应该不在话下。
南郡军安营的同时,南郡尉带着投靠过来的翟凌、阳城守、阳城尉和阳城丞,一起出现在负黍城下。
阳城守让负黍尉上城,对他道:“阳城已陷,负黍难保。尉可开城,以保一邑之民。”
负黍尉道:“臣奉王命守负黍,不敢弃也。守失阳城,当思死国,奈何助纣为虐耶?”
阳城守道:“阳城既失,负黍无所为也。臣愿保民,故说焉。至于死国,未敢后也。”
负黍尉道:“臣不敢未战而弃城。容臣死国,而后开城!”
阳城守道:“汝宁陷一城之生民于死地耶?慎勿误也!”
负黍尉道:”臣但知死国,不闻有他。愿使君勿复言也!“
阳城守喝道:“负黍尉不遵号令,左右其有缚而出者,乃为功!”
负黍守道:“吾等皆愿负城而死,不敢苟生也!”下令城上向下射箭。城上果然射出一排箭来,落到他们面前。
阳城守变色道:“汝将悔之晚矣!”绕城而走,四面叫喊,令城上缚负黍尉而出。但城上并无动静。
叫了半天,没有效果,尉摎也到了,让他们回来,专心布置攻城。
由于负黍城三面环水,几乎没有垒土山的可能,也没有足够的余地冲击城门,尉摎决定,从三面强行爬城。
次日食后,南阳军从三面徒涉渡河,向负黍发起进攻。城上箭如雨下,南阳军甚至还没能渡过河上岸,就被箭雨射回。但南阳军兵力雄厚,三面每面都有一万人,分成十个梯次。第一梯队被打退后,第二梯队立即跟上。然后是第三拨,第四拨……一直战至午时,城上箭的密度渐渐下降。
随后,城上的人惊讶地发现,一队韩人打扮的军队被顶到最前线。他们没有兵器,只执火把,凶猛地冲过河来;城上零星的箭矢不足以对他们造成威胁。冲过河以后,直冲城门,将火把投掷到城门中,又立即返回。然后第二批人也手执火把,冲了上来。
负黍尉下令城内的女人每人挑水浇城门,一定要把城门浇湿。于是城内数千妇女人执一罐,往三处城门上泼水。
放完火后,秦军战士再次冲杀过来。这次,他们顶着零星的箭矢,登上南岸,弓箭手冲到合适的距离外,向城上射箭,压制住了城墙上的士兵。其他士兵则迅速靠近城墙,往上攀登。
第81章 渡河北上
那时的城墙都是夯土垒筑,表面并不平整,而且有一定的坡度,徒手攀登是可能的。在弓箭兵的掩护下,秦军迅速登上城墙。由于城门处被手提水罐妇女占据,全副武装的秦军毫不费力地就打开了城门,城外的秦军一拥而入,负黍城失陷!
然而负黍尉仍在内城据守。负黍尉见秦军上城,即开始退守内城,精壮的士兵都被招入内城守御,城外只留下老弱妇孺。
内城是负黍的核心,所有府库、物资都在内城。内城是曾经的宫城,也具备很强的防御能力。秦军派人监视内城,其他人则在城中肆意杀掠,惨叫声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守军的神经。终于,据守内城的人压抑不住愤怒的心情,自发地打开城门,冲杀出来,与秦军拼命。这正中秦军下怀。如果据城死守,一千多精卒可能可是一支可观的力量,但冲出城来打巷战,自然被早有防备的秦军分隔包围。其他秦军则趁机爬上城去,内城也失守了。
负黍尉见内城戍卒已经失去控制,立即命人焚毁仓库,自己则率领家臣依托官府内拼死抵抗,终于力尽自刎。
城内的精壮几乎全被杀死,老弱妇孺也被杀死了大半,城内血流成河,尸横遍地。秦军扑灭了仓库的大火,但所剩可用之物已经不多。秦军命城中剩余的人,将尸体堆成一堆,纵火焚烧,同时将负黍城内城的所有建筑,以及各城楼全部焚毁,然后退出城去。还活着的妇孺也被带出城来,分配给先登的南阳士卒以及负伤的士卒,他们被允许留在负黍城外的乡邑里;那些俘虏的韩军士兵则被分配为他们的臣仆。
处理负黍的善后工作花费了一些时间。但这些时间并没有白费。翟凌和阳城官员来到六十里外的沦氏,说服纶氏开城。如果说阳城和负黍是韩国颖水流域的大门,那么纶氏就是韩国看守伊水流域的窗口。纶氏坐落在狂水上游,原来也是一个古国,后来一部迁到东边虞国旁边,被虞国同化。传说中太康复国的基地纶邑,就是这个古国的故地。留在狂水的纶氏人也在与周围居民的交往中,淡漠了本国的意识,成为一个普通的编户邑民。纶氏在春秋是属郑,韩国灭郑后也就属于韩。纶氏人口不多,也不处在什么战略要地上,历史上只有一次秦国和楚国联手伐郑时,曾经攻打过这个地方。作为一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城邑,纶氏自然不会对韩国有什么归属感。见阳城、负黍都失守了,自己的纶氏几乎不可能守住,也就同意开城。
将伤员就地安置,分配妇女和战俘,是楚人的老做法,秦人没有这个传统。关中军的伤员全都随军,只有那些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重伤员会被安置在路过的乡邑里,几乎相当于任其自生自灭。秦人一般也不留俘虏,敌军在战场上就地斩首,取首级以为功。尉摎本来对南阳军和南郡军的这些行为表示十分不理解,但叶掾和南郡尉都劝告说,只有这样,才能激励起楚人的斗志。如果强行推广秦人的那一套,楚人会觉得没有成就感。尉摎在出任南阳守之前也曾听人说过,楚地有楚地的风俗,移风易俗需要花费很多时间,不如入乡随俗更有效率。所以尉摎也就听之任之。
在南阳军和南郡军安置伤员,分配奴隶的时候,尉摎率领关中军只在负黍外休息一夜,第二天进入纶氏郊外。纶氏守亲自带人运粮在道旁迎候,邀请尉摎入城居住。尉摎拒绝了。在纶氏城外休息一夜,即率军越过纶氏,再到下游的一处山口处安营。同时催促后面两军跟上。天明后,尉摎不等后面两军跟上,立即率军急进伊阙,连夜占领了伊水两岸,打通了通往洛阳的道路。随后赶来的是南郡军,他们在伊水上游征集到船只,将从阳城掠得的粮草、物资装到船上,顺伊水而下,占领了伊阙以北的要点。阳城的邑民和车乘都让阳城官吏给带回去了,翟凌也跟着他们一起回去。一天后,南阳军也赶到伊阙。
大军集齐后,关中军和南阳军直接北上,从孟津渡过黄河。南郡军则驱船顺伊洛而下,在洛河河口处(洛汭)渡河。
洛汭的对岸是李城。说来有趣,李城属于赵国。在整个河内南部从轵到野王都被白起攻下,周围的温、邢丘等地也都成为秦地,李城还能孤立地存在于一片秦地之中,堪称奇迹。
但南郡尉丰对此并不知情,他简单地认为,整个河南南阳都已经成为秦地,洛汭对岸自然也不例外,直接指挥船只从李城附近的渡口登岸。
渡口附近有城,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城,但总归是秦国城池。尉丰派出军使到城内,请求派出车乘协助运输,一面指挥士兵上岸。
但他立即发现情况不对。城上传来的示警的鼓声,而且城门迅速关闭。尉丰心里一惊:难道南阳已经被敌军占领?那自己可就是羊入虎口了!他赶紧让上了岸的士兵列阵,准备战斗。同时也还心存侥幸:也许只是个误会!
然而并不是误会。军使惊魂未定地跑回来报告道,那座城里竟然是赵军!尉丰当即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秦国和赵国的关系可以算是第一等地差了,几乎要打出脑汁来;自己轻入重地,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看了一下津口周围,并无任何可以加强防御的措施。津口规模不大,一次停靠不了多少艘船,一次最多上岸一二百人;如果赵军这时攻过来,那自己绝对全军覆没!要不要立即停止上岸,掉头回去。不过他看了看已经上岸的近千人,又改变了主意:如果重新登船,无疑自暴其短,一方面迫使赵军来攻,另一方面也造成本军士气低落,军心涣散,可能不战而败。如果自己能够赶在赵军大军到达之前让足够多的人上岸,局势也许还有转机。
津口周围没有耕地,只有散在的一些人家,还有人就住在船上。南郡军有兵有粮,船只甚多,由于时间的关系,第一批船百艘,只渡过来两千人。往返摆渡,今天预计渡一万人过来。
一直到太阳落山,一万人完全渡尽,尉丰担心的赵军进攻也没有发生,甚至赵军都没有出城列一下阵。在等待部队过河的时间里,尉丰也派出巡哨四面哨探,哨探的结果令他十分满意:河内南阳并没有被敌军侵占,东边的邢丘、西边的温城还都在秦人控制之下。只不过自己运气不好,过河时好巧不巧,登上了赵国的土地!
有了一万士卒,尉丰心里稍安。他派军使过河,让剩下的部队改从上游三十里温城渡口过河。自己则连夜带着这一万人离开李城,向西边的温城而去。
温城是古温国所在,是南阳的一座核心大城,渡口条件比李城要好得多。美中不足的是,它在洛汭上游,要逆流而上约三十里。在黄河中逆流而上三十里,需要花费的时间和体力都是巨大的,这也是为什么尉丰今天选择就近上岸的原因。但知道了李城是赵地,再方便也必须得避开,更何况明天运输的是物资,没有车乘的支持,根本无法转运。只有温城能找到运输用的车乘。
尉丰的军使在半夜到达温城,温令已经就寝,城门关闭,军使一直等到第二天城门开放后,才得以入城,告知温令南郡军到达的消息。
从阳城出来的千乘粮草、物资,经过途中的消耗,现在只剩下二百多乘,而且多数是兵器,粮草已经基本吃完了。温令对这次出兵的作战方向并没有清晰的认识,不知道南郡兵怎么渡过黄河,到河内来了。他两三确认了信息无误,并得到孟津方面的通报,尉摎亲自率军渡河而来,这才同意了尉丰的请求,向渡口派出两百乘辎车。
在南郡军过河的同时,尉摎率领的关中军和南阳军也在孟津过河。孟津的条件最好,津口可容纳的船只多,吞吐量大。秦军到达后,征用了全部船只运送部队。用了四天时间,把五六万人运过了河;而南郡军虽少,但渡口不顺,在上游三十里,一天只能往返两次,运送六千人,三万人反而用了五天时间才运完。
不等部队集结完毕,尉摎等人就聚集在温城,商议下一阶段作战行动。听说尉丰的部队曾在赵地登岸,尉摎十分兴奋,道:“吾意攻赵当出数百里,何近之也!”
温令详细介绍了南阳各势力的分布,以及邻近的河内地区各势力分布。秦军虽然占领了河内南阳大片区域,但三晋仍有小片的领地穿插其中。会议达成共识,就从这一小片一小片的三晋地开始打起,把南阳完全打造成秦国的领地。三位将军分配了各自的攻掠目标,南阳军往西,关中军往北,南郡军往东。河内各县就近供应粮草。
第82章 兵至洛阳
秦军大批部队从伊阙掠过洛阳,开往孟津;另一支水军从伊水入洛水过巩城渡河。洛阳是周天子所在,而巩城则是周天子的附庸东周公的封地。秦军大军虽然是无害通过,但震撼力依然强大。
以往秦军出兵,往往是出函谷,从殽函道自西往东通过洛阳、巩城。在到达洛阳之前,要通过韩国的土地宜阳。虽然这也很令人不安,但几百年一直如此,也就习惯了。这一次不同,秦国从南阳起兵,出颖水转向伊水,从南向北通过洛阳。虽然也是途经韩国土地,但却是一路打过来的,十分特殊!
蔡泽再次找到西周公,道:“秦之轻周,极矣!愿为王报之!”
西周公道:“诸侯兵不至,何以报?”
蔡泽道:“诸侯恨秦,不后周也。今王号令天下,而兵不至者,何也?无攸利也。王其备钱粮,则兵立至也!”
西周公道:“寡人地不过三邑,民不过三万,何以备钱粮?”
蔡泽道:“洛阳钱户众,王以伐秦而贷之,兵回则还之,则钱粮可立致也!”
西周公道:“何以还之?”
蔡泽道:“伐秦而胜,自无虑也!若败,虽性命犹不保,其奈债何?今王有命,而天下响应,正其时也。未可迟误!”
西周公道:“卿其为吾贷之。但得多少皆如意。”
在秦军在河内南阳开始攻伐的同一天,另一则消息在洛阳传开:周王为伐秦,向洛阳商人借贷钱粮,其利一分,兵回则还。
自从周王登基,讫今已经五十八年,从来没有发生过向商人借贷的事。周王室向商人购买任何物品,一律钱货两清,而且只论质,不论价;只要搞定王商,价格从来都好说。总之,周王是洛阳商界公认的优质客户!现在这位商家的大财主要向商家借贷,一时传遍商界。
楚国商人首先响应,出手就是万金。魏国商人接着跟上,贷出稻米二十万石。有趣的是,秦国商人也不甘落后,同样贷出万金。其他势力驻洛阳的商人见这些大势力都出手了,也纷纷出手,或出钱,或出粮。
西周公本来将此事交给蔡泽办理,蔡泽何等精明,自然不肯自己出面,请了王商牵头,西周公和东周公的商人协助,还邀请了洛阳巨商协理,自己躲在幕后,静观默察。
楚国商人是在蔡泽的授意下认贷的,魏国的商人也有蔡泽在暗中游说。但秦国商人也出来认贷,就出乎蔡泽意外了。因为他已经摆明了条件,贷款是为了集结诸侯伐秦。在这种条件下,秦国还愿意认贷,让蔡泽觉得,自己是不是掉进了秦国的阴谋中。不过他翻来覆去想了许久,也没有发现秦国的阴谋何在,只得听之任之,看看情况的发展再说。
洛阳是天下财富汇集之处,不多久就借到了十万金,百万石粮,以及其他财货无算。王商们扣下两成,与蔡泽一起平分。其余的都交给周王及二周公。他们拿出一半,奖励勤王之师。
最先到达的是最远的燕师一万人。他们从秋收后就开始整编,但由于要取道诸侯国境,和诸侯的谈判花了不少时间。从燕都到洛阳两千里,一路舟车劳顿,风餐露宿,直到十二月中才赶到洛阳。周王在洛阳犒赏了燕师。
卫国和鲁国各派出五千人。他们都没有称王,仍然是周王的臣子,各派了王子领军勤王。从鲁都曲阜、卫都濮阳至洛阳,有水路直达,平时也是繁荣的商路,路途虽远,但还算方便。两车除了带来五千人外,还有进贡周天子的玉帛若干。周天子现在也有钱了,对恭敬的臣子自然大度,回赐了礼物,并犒赏大军。
齐国遣使送来一万石粮和一千金,表示齐国与诸侯亲善,王伐诸侯,齐不敢奉命!谨奉钱粮,以资军用。周大夫接待了齐使,回赠了礼物,并义正辞严地指出:“征伐出于天子,礼也!天子征伐而诸侯不共,非礼也!”
齐使心有不甘,回敬道:“师必有名,不伐无罪,礼也。秦无罪,何以伐之?”
周大夫道:“秦数辱王,鞭挞天下。天下诸侯无不恨之,天下之民无不逃之,何以无罪!”
齐使道:“齐无罪,得五国之伐,几亡宗庙、社稷,其土至今未复。是以不敢与闻也!”
周大夫道:“首伐齐者,勿乃秦乎?今为齐伐之,何如而不与焉?”
齐使道:“自临淄之破也,敝邑之王常深悔恨,每思恩德不修,仁义不教,惟以振兵扬武为事,是以有昨日之恨也。今则改之,修德怀睦,以善诸侯。不敢有私也。”
离洛阳最近的韩王遣使通报:韩遭秦祸,倍受重创,思之刻骨;愿整精锐,相随于王,共伐于秦。但只有信,没有兵。韩使私下道:韩兵在与秦军的作战中损失了上万人,都是精锐,必须重新征召,才能出战。
魏国始终没有派人来,但魏国大军正在陆续往荥口集结。
这次合纵的幕后推手楚国最后派人来报,楚国出兵一万,不日将至洛阳。十多天后,芒申率领的楚军进抵洛阳。
芒申从阳城外战败后,虽然逃得狼狈,所幸秦军未加追赶,损失不大。到阳翟城外,离散的楚军纷纷归队;阳翟守提供财政支持,补充了兵器和钱粮。随后就传来韩国两路兵败的消息。阳翟尉率领的一万人马,只逃回来两三千人;而从郑国转向密城,向阳城增援的韩军,被秦军在狭谷中从中间截断,三万人只回来一万。没有了韩军的支持,原计划向南阳进攻的方案显然不能实施,而将楚军留在阳翟城外也明显令韩国不安。几经交涉,春申君命令芒申前往洛阳,参与联军行动。在将不多的伤员就地安置后,芒申带着楚军从郑国、荥阳之间的大道而进,从成皋进入洛阳。这条道路完全途经韩国地界,韩国各城纷纷劳军。楚军虽然刚刚遭遇失败,但却也士气高昂!
楚军到达后,就快到周历新年了,洛阳内外一片节日氛围。而在洛阳郊外,则已经集结起燕、卫、鲁、楚四国军队,总计三万人。美中不足的是,三晋的军队都没有来,而三晋才是伐秦的主力。
周王在王宫中设宴款待四国主将,并给到达洛阳的军队赐酒肉犒赏。洛阳城郊集结了大批军队,这是前所未有之事。洛阳那些才思敏捷的商人从中找到了商机,靠着为各国军队提供各种特殊服务,狠狠赚了一笔。无论哪国军队,军官们几乎都是各国的公子和权贵,在这样一个场合下,自然不会放弃每一个可能机会,为自己积攒人脉,相互之间的宴请非常多,而且很快就相互攀比起来,酒宴一天比一天奢华,并在各个军营同时上演。
芒申的身家并不富裕,在阳翟时韩国送的钱粮和美女,在洛阳完全排不上号。但洛阳的商人早就知道他与春申君的关系,这个关系本身就是硬通货。芒申也很快领悟到这一点,毫不隐晦地向那些商人们提供他们关心的消息,以换取商人们为他的酒宴出钱。其他的人也大都如此。
蔡泽负责安置各国军队,保证他们不闹事,不出岔子。蔡泽曾在芒家的陈留任职,后来又被芒家送到楚国,辅佐申公子。见到申公子如此作为,他忍不住劝说了几句,芒申虽然表示了尊重,但明显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蔡泽也有些失望。
几天下来,蔡泽也感到迷茫:靠着这样的军队去伐秦,能够成功吗?自己费尽心血经营的合纵,到底有何意义?但这种迷茫,现在只能藏在心里,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他从一个军营的酒宴上出来,往自己家中走。忽然过来一个人,道:”敢是蔡叔!“
蔡泽喝得有些头晕,仔细看了看,道:”敢是唐叔!“
那人道:”然也,然也!闻蔡叔在陈,何以至洛阳?“
蔡泽道:”奉命办差而已!“
那人道:”族兄雎亦在洛阳,敢请一叙!“
蔡泽道:”久不与雎兄相见,何期相遇于此!“
那人道:”族兄亦多与弟论及兄之才,何幸遇之于外乡。不可失也,愿即往!“
蔡泽道:”吾方饮,不可再也。“
那人笑道:”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蔡泽也笑道:”吾等且以伊洛为溱洧!“
那人将蔡泽带到一处宅院里。这处宅院虽然不小,但在洛阳这种地方,也只能算是平常。那人带着蔡泽一进门,就大声叫道:”大兄,汝其观谁何至焉!“
蔡泽关上门,跟着那人走过萧墙,便见堂上下来一人,一眼见是蔡泽,急忙快步过来,见礼道:”敢是蔡叔!“
蔡泽也回礼道:”谨见唐伯!“
唐雎问那人道:”何以得见蔡叔?“
那人道:”于途偶见,望之似相识,问之果然耳!“
唐雎道:”汝全无眼目。蔡叔,贵人也,焉得任汝呼喝!“
蔡泽道:”闻兄至洛阳,正当拜见耳!“
第83章 蔡泽入秦
唐雎对那人道:”蔡叔之至也,未可与他人言!“
那人道:”谨喏!“
唐雎遂携蔡泽手,同往堂上而去。而带蔡泽过来的那人,则礼辞离开。
这座宅院级别不高,没有台阶。蔡泽蹒跚着腿,上了堂。唐雎扶着他,就同自己同席而坐,然后又去搬来一个罐子。蔡泽阻止道:“酒足矣,未可更饮!”
唐雎却打开罐子道:“闻蔡叔久居楚,得闻楚人好茶否?吾久居韩魏,偶过于楚,他者皆无所欲,所念者,惟茶耳!”
蔡泽道:“原来如此!若茶者,正合吾意!何茶?”
唐雎从罐中舀出一盏,递与蔡泽道:“此葛花也,可以解酒。吾藏之经年,未轻启也!”
蔡泽道:“如此甚合吾意!”喝了一口,道:“甚佳!”置于席前。
唐雎自己也舀了一盏,饮了一口道:“葛花非出于楚,乃吾自意为之。能入兄眼,何其幸也!”
蔡泽道:“冬夜烹茶以待,以葛醒酲,此谋之久也。兄之唤弟,必有所教!”
唐雎闻言一愣,随即笑道:“此诚玲珑之心也!为兄所识,不敢相瞒,固欲与兄见也!”
蔡泽道:“兄自咸阳至?”
唐雎道:“虽不中,不远矣!”
蔡泽道:“愿闻其详?”
唐雎道:“愿荐兄于秦王,其可乎?”
蔡泽大惊道:“吾事春申君久矣,奈何复事秦王?”
唐雎道:“兄事春申君不过年余,焉得为久?兄所事者,乃芒氏也!”
蔡泽道:“芒氏荐吾于申公子,遂得事春申君。兄亦知也。”
唐雎道:“兄之事芒氏也,碌碌不过一邑,钱粮不过千户。兄得展其才乎?春申君使兄于周,而天下震惊,此兄之才也。然春申君亦当复用兄乎?”
蔡泽有些黯然,道:“吾之离于燕也,勃勃然有鹍鹏之志,而终归于燕雀也。去之赵,见逐。之韩、魏,遇夺釜鬲於涂。此弟之才未之足也,未得为恨!”
唐雎道:“非也。春申君一用兄,而兄得展大才,天下震惊。岂兄之无才耶?未得其用也!芒氏以家臣视兄,楚氏以奴仆视兄。敢问蔡兄,今复归于楚,当立于庙堂之上乎,当立于申公子之堂乎?”
蔡泽道:“若得立于申公子之堂,则幸也!或以老迈,归于乡里,寂然尘土也。”
唐雎道:“以弟之不德,秦王乃命出关,招贤入咸阳。前者,弟入邯郸,欲荐大儒入秦。至秋,惟荀子入秦。与秦王议论,未得其意。兄说周王伐秦,为王所知。王遂咨以主谋者谁。暗探屡出,乃知春申君之命,兄所为也。王大赞叹,以为兄,国士也。乃命弟面致殷勤之意。愿兄入咸阳,以聆教也。”
蔡泽道:“弟奉春申君命,而谋诸周。其计盖出于楚,亦其资之。弟但效犬马之劳,何足道哉!”
唐雎道:“非其论也。王赞曰:‘彼周王,庸王也!坐困周城,而无一计。又与二周公不睦。先生之出也,周王复振,二周佐之,天下诸侯无不响应。先生之能,虽苏秦、张仪不能过也。昔苏秦得佩六国相印,张仪数相于秦。先生之才,足为秦相也。’”
蔡泽道:“秦相应侯,王师事之。魏齐恶应侯,秦王索之。魏弃之,赵杀之,天下震动。臣何以动?”
唐雎道:“兄但知其表,未知其里也。应侯献远交近攻之策,王善之。然应侯为相十年,曾无一策相应也。初战于阏与,远攻也;复战于上党,非近也;三战于邯郸,亦其远也。虽战胜,而秦地未广,秦力未增,诸侯皆衅。秦虽屡胜,而力愈绌。今秦赵两伤,而诸侯之力完。楚、韩、魏、齐,虽遭颠扑,兵皆十万,足与秦敌。是事与计相反也。”
蔡泽道:“应侯之计不用,王罢之即可!武安君,秦之良将也,一言而亡;穰侯,秦之良相也,一夕而除。应侯于秦本无根基,但一谒者即可罢之,其计既不用,何必虚设其位?”
唐雎道:“武安君之亡也,有王龁为将;穰侯之退也,有应侯为相。王正欲如兄之大才,能退应侯!”
蔡泽道:“兄非王心腹,何以知王意?”
唐雎道:“君臣之隙,岂容言语相授,但观其迹可也!弟为应侯荐于王,出关以求贤者。弟入咸阳,默观其形状,乃得其情。初以天下之儒荐之于王,而王不善!弟乃知王必将任经国之手,乃思兄乃其人也!”
蔡泽道:“应侯为秦相十年,岂臣一言而可废之。今吾事春申君,正大展经纶之时也。弃而他往,岂半途而废哉!”
唐雎道:“恕弟直言,兄虽集诸侯锐兵于洛阳,诚能望其入函谷乎?不过虚张声势耳!春申君何所欲耶?彼欲得利于东,乃令诸侯西向也。以兄之大才,弃于必败之地,岂用贤之道哉!为兄之计,莫如弃此必败之局,直入函谷,但言应贤以动王。若见于王,以兄之才,应侯岂有所为!”
蔡泽道:“兄之欲弟之入关也,所为何者?”
唐雎道:“今天下之士皆以伐秦为说,盖为衣食也。兄一入关,天下之士皆无能为也。此弟之所愿也!”
蔡泽道:“不意残身乃系天下所望!”
唐雎道:“兄若有意,弟当为荐之。”
蔡泽道:“非所愿也。吾将大言入关,曰‘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应侯而夺其位也。’王必动,而应侯无所为也。”
唐雎道:“善哉其计也!愿即行之!”
蔡泽从唐雎那里出来,回到自己在苏厉家的寄宿之处。苏厉见蔡泽夜深未归,遣人寻找,自己则在堂中静候。少时见蔡泽归来,面色微醺,问道:“何以归之迟也?”
蔡泽道:“与申公子饮,复见故友于途,亦饮也!”
苏厉道:“故友者何人,何不闻也?”
蔡泽道:“荥阳唐氏,初入于洛。”
苏厉道:“兄其与唐氏有旧?”
蔡泽道:“臣事芒氏时,多与之交。虽伏草莽,盖亦侠也!”
苏厉道:“兄之友亦众矣,至于走卒!”
蔡泽道:“臣素贱,故多鄙事!”
苏厉道:“盖君子之本也!”
略言几句,蔡泽辞去,自归室入眠。卧于衾上,辗转不得眠。四十多年前与唐举的大言还在激励着他:“吾持粱齿肥,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於要,揖让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曲指算来,四十三年的期限也快到了。
他再次回忆了与唐雎的对话,对方说话的每一个表情都历历在目。他反复体味着,寻找其中的深义。他认为,唐雎判断应侯在秦王面前失宠,可能有一定道理,毕竟,郑安平的投降会给秦王以强烈的冲击。尽管郑安平有情不得已之处,但背叛终究是背叛!
他猛然想到了王稽。蔡泽在与诸侯联络过程中得知,东河守王稽也与诸侯有默契,似乎是立过互不侵犯的君子协议。还有陈四和芒未。芒未化名无名,蔡泽知道他其实是芒家派往秦国的暗线。而张禄对此心知肚明。芒卯虽然失势,但芒家仍然在诸侯间有其地位,可以在其间奔走。甚至芒辰的经商成功,很大程度上其实就是依靠这种关系。
他又把秦国这十年来的行动一一清理了一遍。张禄为相后,最初还是依据其策略把攻击的重点放在韩国身上,占领了韩国的汾上和河内南阳之地,并几乎从韩国那里不战而取得上党。是赵国主动横插一脚,坏了张禄的计谋。唐雎所言其实并不属实。但张禄的失误在于,在赵国干预下,他没有能够坚持伐韩的战略,而是听任愤怒把攻击的矛头带向了赵国,从而给了诸侯喘息之机。上党之战,秦人虽胜,但内伤很大。虽然前线有武安君白起指挥,但秦王仍然亲自到河内督战,就说明了一切。此后白起被逼自杀,就是这一内伤发作的症状。
但虽然有明显的内伤,但秦人不得伤愈,就立即出兵邯郸,带伤作战,结果大败。秦王对应侯的信任应该就是因为这而削弱的吧!郑安平投降,那只是一个表象。关键在于,张禄在群情激愤时,未能把握住方向,反而随波逐流,任由局势向不利的方向发展!
清理在这儿,蔡泽发现,秦王并非象传言的那样暴虐,也没有如传言的那样大权旁落。相反,秦王能够充分发挥臣下的才华,给予他们充分的信任,放手让他们建功立业!自己则如神明一般,注视着臣下的工作,发现他们有问题,也不是出手干预,而是顺其自然地加以纠正!
蔡泽越想越兴奋,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入秦一搏,说不定荣华富贵就此到手!万一不济,也不过是空费一番心血而已。
行动务必机密而迅速,不能经任何人之手,而必须直接面见秦王!
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呢?蔡泽又陷入沉思中……
第84章 应试陕县
正月十五,圆月高悬。周王会集君臣于洛水边赏月。这一天,周王各官及诸侯的将军各自整肃,出席周王宴会。蔡泽是白衣,自然不能参与。他于清晨早餐后辞别了苏厉,换了一套士子服,独自外出会友。蔡泽虽然在洛阳居住了大半年,但平时深居简出,每次使命都是秘密进行,洛阳城中能够和他见面的人不多。所以,当他来到孟津佣船时,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黄河洛阳段冬季虽不结冰,但由于上游结冰,来水减少,水位明显下降,只可通行小船,一艘船一般只搭载一两个人,收费较高。蔡泽只身一人来到孟津,佣了一条船,要去上游的茅津。从孟津到茅津,两岸青山,一带浊水,人烟稀少,除了商贾,一般人极少前往,更不用说单身前往。当蔡泽说要去茅津时,船家都露出奇怪的神情:一个士子孤身去茅津做甚?
第85章 蔡泽卖周
王龁虽然在邯郸打了败仗,但在随后的作战中表现优异,连败晋、楚军,功过相抵,得了个“平”的评语,仍然保留了左庶长的爵位。在稳定了陶郡的局势后,奉调回咸阳,主持秦国军事工作。蒙骜被下派上党后,秦王也多次单独召见王龁,咨询军事。
皮绾的报告送到时,秦王正在和张禄、王龁一起闲谈,三人拆开文书看时,都吃了一惊:自己以为是心腹大患的蔡泽,竟然主动前来应贤!秦王笑道:“此谁之功也,寡人竟无所知也!”
张禄道:“非臣之所能为也!”
秦王道:“蔡泽之才,苏秦、张仪未能过也;竟应贤,未可轻也,即以传车直入咸阳可也。”
张禄应喏,立即就于身边取出简牍,亲自书写了文书,交给谒者,送到相府,转内史办理。三人议论的话题就又转向蔡泽身上。
秦王道:“古有围魏而救赵,今有攻赵而救秦,正相若也。蔡泽恐无力回天,乃入秦也。”
张禄道:“将军摎所部十万,见在河内,三晋之兵皆不出洛阳,是必有所待也。
王龁道:”将军摎虽连拔南阳数城,而魏兵不动,赵军不出。俟秦军归,彼乃出而复众城。“
秦王道:”是诚寡人之惑也!糜费钱粮、军力,纵拔数城,而复归之,劳而无功,攻之何益?“
张禄道:”若不攻彼,彼将攻吾。攻彼正为守国境也。“
秦王道:”寡人昔闻相有远交近攻之策,然终无寸土入秦,奈何?“
张禄道:”昔攻韩,乃有河东、河内;攻赵,乃有上党。是皆其土也。“
秦王道:”虽然,守之为难。上党固不可为也,而河内似亦难固。何得新土皆如河东,应侯守之,虽关中不能过也。“
张禄道:”臣寡能,苦无良策而保上党、河内,致令受攻。“
秦王道:”皆无策也,岂独应侯耶!“
王龁道:”河内与陶,皆商阜也,其治与关中颇不同。关中久被商君之律,民事耕战,不及其他。而他邑之民或读、或商,游走不定,虽丁壮之数犹不可得,况胜兵者耶?“
秦王道:”关中之兵,皆刑徒也。他邑固不得刑徒耶?“
王龁道:”关中之民素习兵,故刑徒得从军也。他邑之民,素不闻金鼓之声,不习战阵之道,拘以临阵,敌未至而先亡,未得其用也。“
张禄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古人诚不我欺也!“
王龁道:”韩军为将军摎所败,无能为也。而赵、魏犹未之败;出洛阳者,彼为首也。“
张禄道:”臣闻说周天子伐秦者,蔡泽也;使蔡泽者,楚相春申君也。若以伐秦,楚当为先,奈何楚军未动,而赵、魏先行?“
王龁道:”周军出函谷,秦必举国而战。楚出其后,入南郡、南阳,复其故地,此楚之谋也。“
张禄道:”诚若是,则利归于楚,而祸归三晋,晋必不出此。臣闻魏居荥内,赵集上党,恐向河东。“
秦王道:”蔡泽今在陕,速载入咸阳,咨之可也!“
内史的教令以加急形式传到陕县:”以传车,急送贤士蔡泽入京!“陕县官吏见蔡泽如此迅速地得到咸阳认可,心里都是一惊。这种待遇,前几个月荀况入秦时,曾经享受过。但荀况的大名天下皆知,而且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不凡的人物;但这个蔡泽,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既少威仪,更无高名,怎么就和荀况一样呢?
虽然满腹狐疑,但陕县的官吏自然不敢多问,只是严肃地完成自己的任务。天一亮,令、尉、丞三人立即到达驿馆,亲自安排蔡泽先生上路。驿吏见县里三位大佬都来了,知道这位先生大约是发达了。十分殷勤、十分小心、十分陪笑地将蔡泽请出来,与三人见礼。三人按大夫之例,请蔡泽吃了早餐,就命人来搬取先生的行囊。蔡泽道:”臣孤身入秦,抛家舍业,何行囊之有!“
在诸人的一片恭维声中,蔡泽上了安车,县尉亲自驾车在前面护送,令、丞拜辞。车乘急驰一天,于日落前到达函谷关。函谷关尉迎入,安排入住馆驿,吃了丰盛的晚餐,第二天继续上路,于天黑前到达渭口。又住一宿,改为乘船,逆水而上,又用了两天,到达咸阳。
蔡泽的行程,随时由驿站向上报告。在蔡泽休息时,驿卒们或乘车,或乘船,将蔡泽到达的消息一程程传达下去,次日凌晨就能到达咸阳。
这天,听闻蔡泽已经到达咸阳城外,张禄立即安排人员前往渭津迎接。蔡泽到达后,即被张禄迎入相府,并不在驿馆居住。这天夜间,在相府内,张禄和内史皮绾设酒宴接待蔡泽。
待宾客散尽,张禄即与蔡泽进行了秘密交谈。
张禄问道:”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
蔡泽道:“然。”
张禄道:“请闻其说。”
蔡泽道:“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富贵显荣,成理万物,使各得其所;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泽流千里,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其卒然亦可愿与?“
张禄道:“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尽公而不顾私;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旧友,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为危易行,行义不辟难,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成功而弗矜,贵富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忠之节也。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杀身以成名,唯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何为不可哉?”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贞,家之福也。然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吴,申生孝而晋国乱。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於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於三子,窃为君危之。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涂,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於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
张禄道:”先生必以此说吾乎?“
蔡泽道:”非也。臣知洛阳之事,欲以告王。“
张禄道:”洛阳之事,先生自为之,奈何自弃之?“
蔡泽道:”周王名为天子,地不满百,民不过十万户。吾说之,彼应之,非有谋也,利令智昏也。今周王与诸侯之军,日日高歌于台上,不知死之将至也。“
张禄道:”臣闻诸侯锐兵集于洛阳,咸阳震恐,朝不保夕。何卿之易视之?“
蔡泽道:”洛阳之兵,燕、卫、鲁三国之兵才二万,楚兵一万,总不过三万之众,焉有为?昔秦军渡河而北,洛阳不敢出。诸侯之钱粮不继,周王债于洛阳商贾。既得钱粮,日日置酒高歌,无战意。钱粮尽,诸侯必散也。“
张禄道:”闻先生受命于楚,说周合纵。事既不谐,当归报于楚,奈何入秦?“
蔡泽道:”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春申君命臣说周合纵,今众已合,将已拜,楚命报矣。臣非楚臣,欲以归秦为相,不亦可乎?“
尉摎所率秦军如摧枯拉朽般扫荡了河内南阳残余的三晋势力,但并未见三晋军队出援,遂将军队分散置于各县就粮。南阳与洛阳只一河之隔,广有钱粮,人民富庶。尉摎的十万秦军在这里如鱼得水,养得兵强马壮。
看看正月将尽,时近雨水。通常这时,秦军已经回师归农,准备春耕。但咸阳偏偏迟迟不下指令,尉摎也因为没有将洛阳的军队调动出来,不敢立即回军。这一日,咸阳使臣到达军中,命令尉摎即率所部,继续北上,攻击三晋在河内的其他各县,务必将三晋的部队从洛阳调走,不令其攻函谷。尉摎只得重新集结部队,从野王、怀出发,沿太行山簏,向北攻击。
太行山过怀后,其走向从向东转向东北,所以这一片区域不再称为南阳,但仍统称河内。这一大片区域原是商王朝的首都中心区,著名的牧野之战,甚至传说中的鸣条之战,都发生在这里。商灭后,这里也是安置商遗民的区域,周武王为了监管商民,分封了三个弟弟在此镇守,即管叔、蔡叔和藿叔。数百年来,这里人民富庶,乡邑众多,但却偏处诸侯边境。
第86章 茅城大捷
除南阳之外的河内地区从商王朝的王畿变成一个边境地有一个过程。周公旦平定了”三监“叛乱后,把整个河内都封给自己(也是周武王)的另一个弟弟康叔,称卫国,国都就在沫城。但卫国在这片富庶之地,沾染上奢靡之气,喜好上靡靡之音。随着戎人的东移、南下,终于在戎人的打击下,国破家亡,被迫不断向东迁移,现在只能猥居于濮阳,完全成为历史的观众。这片卫国的故地,后来逐渐被晋收复,三家分晋后,被三晋分占。
三家分晋是一本糊涂账。魏、赵、韩三国原本是晋国的权臣,长期接受晋侯的分封,自己在晋国的封地就是东一块、西一块,不成体系;到分家时也分不清,领地相互错杂的情况很多。这种情况在河内尤其明显。
三晋原本在山西,现在集体越过太行山进入黄河流域,要保持与山西故土的联系,都必须保有河内至少一条通道,这也导致了谁也不愿意在这里让步。由于这条通路不畅,魏国和韩国先后失去了他们在山西的故土安邑和平阳;只有赵国因为打通了中山国这条通路,还能利用韩国控制的上党,勉强维持着自己在山西的故土太原。
另一方面,太行山簏的河内,还是当时一条重要的交通要道。受黄河泛溢的影响,现在华北平原的中心地区都是湖沼湿地,只有在它的边缘山地能维持稳定的陆地,适宜人类居住。而这片山地中最大的成片山地,就是太行山东簏,也就是河内地区。北自燕都蓟城南下,一直到黄河岸边,这条道路都是首选。
尉摎他们这次进攻的道路,大约就相当于当初武王伐纣时的道路:沿着太行山东簏一路北推,直到宁新中。
秦军的到达自然引起河内各城邑的注意,他们也曾一度采取了战备措施。但随后看到秦军只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行动,然后又将部队分散到各县就粮,各城自然也不能长期不进行商贸往来,就又逐渐放开城防。这次秦军再次集结,没有引起大家的重视。然而出乎大家预料,秦军这次集结后,立即向周围的三晋城邑发动了猛烈进攻。而且,这一轮进攻甚至都不是为了就粮,而是真刀真枪地占领城池。
经过一夜行军,野王的南阳军包围雍城,怀的南郡军包围山阳。没有经过太激烈的战斗,两支军队顺利地占领城池,两城的精壮全部被杀,城池被焚毁。
两城被屠,震惊了整个河内。各城邑纷纷关闭城门,全部精壮上城,准备拼死守城。
尉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攻下城池并不是他这次行动的目的,吸引洛阳的联军北上才是目的。河内的动静越大,越能促使诸侯下决心放弃对函谷的进攻。——这才是咸阳对他的指示,而除了几名郡尉,他对谁也没有提起。
在等待河内各城备战的时间内,秦军也以雍城和山阳为中心,一边休整,一边占领周围的小城。对于那些小城,尉摎采取了先礼后兵的策略,凡是开城投降的,只征发粮食、人夫和物资,负隅顽抗的则坚持攻取并屠城。
几天后,周围的小城也攻占得差不多了,尉摎大军开始继续东进,准备攻占五六十里外的两座大城茅城与宁城。攻城的任务还是由南阳军和南郡军承担,关中军控制于两军之间,以为策应。
茅城和宁城都是有数百里历史的城邑,据说武王伐纣后,回师宁城,就在这里解散了部队,宣布休兵罢战,故宁城也称修武。在它北边的茅城也是一个很有历史的大城。历史悠久通常意味着人口众多,物产丰富,不然大家早搬家了。秦军包围了两座城池后,也不急于进攻,而是到周围的乡邑里征集民夫和物资,准备攻城器械,似乎准备来一次长期围城。
安营后的第二天,围攻茅城的叶掾派军使向尉摎报告,北边二十里外的山谷里,似乎有大军在移动!
尉摎立即直到茅城下。茅城依一座小山而建,数条从太行山流出的小河在小山前交汇,从城边流过。叶掾在那座小山上设立了瞭望,沿小河向上游派出巡哨。两处观察的结果都是:山谷内飞扬着大量的尘土,显然是有大队人马在调动。
尉摎对此处地理不熟悉,他问叶掾:”此谷通何处?“
叶掾其实也不通此处的地理,他回答说:”邑里传说,此谷可通长平、上党!“
这下可把尉指吓了一跳。长平、上党在太行山里面,而这里的山口也的确是通往太行山里面,说是通向长平、上党那也是很有可能的。如果这里可通上党,那可是把上党的赵军给吸引过来了!也不知道上党离这里有多远,如果很近的话,来个十几二十万人也不在话下,那自己可就惨了!
尉摎立即派人把南郡尉丰也叫来。向他说明情况后,尉摎让尉丰准备撤出对宁城的包围,转移兵力用于打击从上党而来的赵军。尉丰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与上党的军队遭遇,立刻感到了形势严峻,回去准备作战去了。
又过了一天,北边山口果然哨探出了赵军的前哨,对峙片刻,彼此离开。而其他山口秦军两三哨探均无大队行动的迹象,看来只有这一支赵军出山参战。
尉摎和叶掾在昨天一天彻底考察了一番这里的地势。茅城距离北边山口不过二十来里,但于途于河流纵横,其实并不好走。他们一致决定,将军队控制在茅城以北,将泥泞难行的部分让给赵军。南阳军在茅城以北迎敌,南郡军在茅城以南接应,关中军隐蔽在小山的后面,相机发出致命一击。
赵军也发现了秦军的存在,其先头部队冲出谷口后,立即结阵,准备迎战,掩护后面大部队出山。尉丰这里也已经把部队带到茅城下。他把安营的任务交给营管去做,自己则上山和尉摎、叶掾一起观察赵军的动向。
赵军出谷的速度较慢,提示山谷内的道路可能比较狭窄,难以通行。叶掾有些后悔道:”若以一营据谷口,彼不得出也!“
尉摎道:”吾固欲其出而斩之!“
整整花了一天工夫,赵军才完全出了山,在谷前列阵。三人看得不耐烦,于午后都走了。叶掾叮嘱瞭望,密切监视赵军的动向;同时派出巡哨,直抵赵军阵前哨探。
等到赵军完全出山,天已经黑了,赵军就地安营,只在前面放出哨探。观察赵军的营盘,似乎有四五万人。尉摎让叶掾趁暗夜偷袭,由于道路泥泞难行,效果不佳。两人于是更坚定了在茅城下决战的决心。
天亮后,赵军开始向前进发。南阳军在城北列开阵势,南郡军在城南列开阵势,关中军于夜间悄然移动到小山后。指挥部就设在小山顶上。
赵军艰难地走完那段长达十里的泥泞路,出来时阵形已经紊乱,叶掾派出两个营发起冲锋,骚扰赵军列阵。赵军将秦军逐回,继续列阵。叶掾遂令全军发起冲锋。赵军虽然阵形紊乱,但基本建制尚在,见秦军冲来,先用一阵箭雨打乱秦军阵脚,随后也发起冲锋。
一拨又一拨的士兵在阵前相遇,相互拼杀,散开后退下,身后的队伍迅速上前,填补上前队的位置。战至中午,秦军渐渐不支,阵形在缓缓向后退却。虽然两军依然胶着地厮杀在一起,但赵军的整体态势是在往前。
赵军将军似乎十分满意于这一战果,拼命擂鼓,催促赵军上前。秦军虽然也在擂鼓,命令士兵上前迎战,但总不能恢复以前的战线。如此后退三四里后,茅城已经就在身后。
茅城守军就在城上观战,对战争的过程看得一清二楚。他们甚至能看见埋伏在小山后的秦军,心里知道秦军是在引诱赵军进入伏击圈。赵军逐渐向前推进时,城上的人开始呼喊:”勿进,勿进,有伏,有伏!“由于距离较远,他们的呼喊开始没有被人听清。
随着战线逐渐靠近茅城,茅城上的呼喊声也传入双方的耳朵里,赵军一时有些惊慌,不知道是不是该上前。这时,埋伏在小山后的关中军突然杀出。
胶着的战势因为这支军队的出现立即打破了平衡。本来信心满满,准备一鼓作气击溃秦军的赵军顿时意识到自己中了计,赵军阵营中传来了紧急的鸣金声,赵军士兵调头就往后退。秦军一声呐喊,追了上去。
于是战斗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秦军射出一排排箭矢,后退的赵军毫无遮挡,被箭矢射倒一批又一批。赵军逃到泥泞的地段,不断有人摔倒,又绊倒旁边的人,完全溃不成军。秦军则稳步向前,一面用箭射后退的赵军,一面将受伤的、摔倒的赵军刺死,割下首级。
赵军的惨败同样震惊了茅城守军,他们惊慌地打开城门,夺路而逃。城南的南郡军趁机抢占了茅城!
第87章 魏王
茅城外这一仗,秦军以五万之师,击溃了赵军四万余人,斩首二万余级,其余赵军逃入山谷。由于前路泥泞,秦军只追击了三五里就停止了追击,听任赵军逃走。
借击溃赵军之威,茅城守军弃城逃跑,被秦军抓住,攻入城中,守军不战而溃,被杀死甚多。随后,秦军大张旗鼓南下袭击宁城,宁城守军不敢固守,主动开城投降。
以茅、宁两城为基地,秦军又打下了若干周围的小城邑,仍然没有发现援军跟上来,就放火焚烧了城池,继续北上攻打共和凡两城。
与茅、宁只是两座历史悠久的城邑不同,共、凡是两个周的诸侯国,其中共国还是公爵,共公曾经是著名的“共和”时代的主角之一。公和时代被公认是中国有纪年历史的开始!
高等级的诸侯国意味着更大的城池和更坚固的防御。不过由于年久失修,曾经坚固的城池,也难以阻挡秦军的进攻。在连续进攻了三天后,凡城被攻陷。再过了三天,共城也被攻取。两座城池毫无意外地遭到血腥的屠城!
下一个目标是卫国过去的国都沫,现在叫朝歌。被秦军一路攻城拔寨所摄,朝歌的守军主动开城。
从雍城、山阳到朝歌,秦军一中攻伐的这些区域其实都属于魏国的土地。不过在河内这个地方,归属哪个诸侯国并不重要,真正当权的其实是本地的城主,以及那些长期在此居住的大家族;对诸侯国的归属,只是简单地表现为每年向哪里纳贡,以及纳多少贡。无论三晋哪个国家,都是借助于城主之手统治这里。他们也许会派几个官员过来,但那些既无文才双无武略的官员能起什么作用?被大族们当神位供起来而已。甚至那些懦弱的官员上任后,先要去拜当地的大族,取得他们的支持!
秦军一路攻伐过来,那些魏国的官员自然不会有什么守土之责,早就逃之夭夭,守城的都是当地的大族。原本他们设想,守上几天,找个中间人说合说合,献上些粮草、钱财,事情也就过去了。至于为什么要先守上几天呢?主要是为了讨价还价方便,守得越坚决,给对方造成的损失越大,晋贡的东西就可以越少。这也是从过去的经验中得来的。
但秦军的表现完全超出了过去的经验。秦军似乎并不冲着贡品去,他们是真的来攻城夺地的!而且他们不惧怕伤亡,敢于冲到城门下烧城!烧城门并不容易,打着火把的人在冲到城门下前,几乎有大半要倒在半路上。但这支部队对此毫不在乎,他们甚至敢于一而再、再而三地冲向城门。
而且这支部队的箭矢也出奇地多,好像比守军还要多。攻城前漫天的箭雨就是守城军士的恶梦。由于有箭雨的掩护,烧城的伤亡也小了很多——几乎没有人敢冒着那样的箭雨往城外射箭。
还没有来得及找到中间人说和,城池就被攻破了。屠城中,那些大族自然首先被屠,无数大族子弟被杀绝,大家族的势力几乎被清扫。在城内留守的这几天,他们毫不避嫌地就住在各家各户中,留下的妇孺就是他们的僮妾;临走前,还要一把火把城楼烧光。
由于城防被焚,精壮男丁被屠,这些城池就成了待宰的羔羊。秦军走后,盗贼会蜂拥而至,把城里再次劫掠一番。
逃走的官吏不需要跑多远,过了黄河就是魏国地界。河内诸城失守的消息由驿卒飞报到大梁。
去年初,信陵君窃走兵符,调动大军救援赵国,震惊了诸侯。诸侯都在看,魏国要怎么处理这样的内乱:处罚信陵君于道义不利,不处罚信陵君于王权不利。但信陵君找到了一条折中的道路,他住在邯郸不回国,但派将军新垣衍把魏军给带回来了。而魏王也展现了大智慧,接受了赵王的劝和,于秋收后,把信陵的赋税一毫不少给信陵君送过去!至于信陵君的门客,只要愿意去邯郸,一律不加阻拦。
前半年,由于邯郸财政形势紧张,信陵君还养不起许多门客。下半年,邯郸的经济逐渐恢复,去邯郸的门客也渐渐多起来。等到魏王决定把信陵的赋税如常运往邯郸交给信陵君时,那些门客们纷纷自告奋勇,愿意押船前往邯郸。
没有了信陵君及其门客,魏王也开始放开手脚。他与楚国秘密达成了合纵的盟约。秋收后,魏王即令魏军集结荥口,准备一旦楚国在南阳动手,就立即出兵过河,扫荡整个河内。但由于楚、韩两国联手攻击南阳的计划失败,魏王也不敢轻易过河。数万大军就在荥口驻扎了快两个月。结果现在,不仅没有机会过河攻掠河内,反而让秦军十万人过了河,把南阳还剩下的一些小城都给清理了。
魏王还记得,二十年前,秦军突然占领启封,那时自己还还未能掌握朝政,在一帮大臣的怂恿下,把魏国在河内南阳几乎全部城池都交出去了。然后,韩国在南阳的主要城池也被秦军攻取,引发了秦赵之间的长平之战。
要是现在……魏王想想心里就痛!现在能怎么办?自然是以实力地位与秦军谈判:有种你来攻我的大梁!攻不下来,那就赶紧滚!就像邯郸那样,秦军在邯郸城外呆了一年,不也灰溜溜地走了吗!他有自信,秦军要想攻击大梁,一年时间准定攻不下来,而且还会有重大损失!
那一年最大的失误就是让无忌去接管芒卯的部队,结果相当多的武卒军官和无忌拉上关系,给自己造成了很大的被动。当时如果让芒卯再坚持一下下……
华阳之战就是让芒卯率军打的,结果打成那个样子!好像还不如无忌。
但无论如何,不应该让无忌出头露面。他一出头,准能吸引到一帮人为他办事,把我甩在一边!哼!从那时起就长了记性,什么将军、相国,什么职位都不给他,就让他当王弟。这样他还不消停,偷了兵符带着兵去邯郸!
但是你没想到吧,其实兵符是我让你偷的!不然我会把兵符放在卧室里面,还专门找如姬来宠幸?……那个小贱人!
我已经发兵去救援邯郸了,我让他们停在荡阴的,我就是让你偷走我的兵符,让你在魏国呆不下去……没想到你还顺便把那个晋鄙给灭了。你们在朝廷上一唱一和,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但我不说破。现在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魏王思路奔放,从一个问题跳到另一个问题,想到这里,他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自从信陵君离开后,魏王脸上就经常有了微笑,人也好像换了个人,变得勇毅果断起来。
陪侍在旁边的龙阳君看到这抹微笑,知道魏王心里又想起智驱信陵君的得意事,心里暗叹一声。
二十年来,魏王信守了他对龙阳君的承诺,没有再找别的男宠,但最近几年也没有再和年已四旬的龙阳君同床共枕。龙阳君依然每天陪侍在他身旁,甚至可以跟他进入后宫。自魏王开始专宠女人后,龙阳君也在后宫有了些相好,魏王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只暗暗记下这些相好,不再宠幸;心里还想着万一哪个怀上了,就把她赐给龙阳君。
魏王从朝廷回到正殿,脱去朝服,换上便装,然后指着案上的一大堆文牍道:“复得与君同劳矣!”
龙阳君也熟练地在案前坐下,早有侍从奉上清酒,两人饮了,就在这案边批起公文来。龙阳君念,魏王口述指令,再由侍从记录下来,交给各官司办理。
忙到午后,才算把这些文书批完。龙阳君道:“信陵君已退,王可命魏相理政事,以分王劳!”
魏王道:“寡人亲理朝政二十载,不假他人。固不愿无忌之当政也,亦不愿归于他人,惟愿与君共之!君休辞劳苦!”
龙阳君道:“臣何敢!”
魏王道:“十万大军,聚于荥口,已经二月,其当散之,复应战之,愿君一决!”
龙阳君道:“十万大军,但荷十日之糇,今已二月,公帑养之,日尽粮万石,仓为之空!不如令其入洛阳,就粮于他国。”
魏王道:“吾与楚约,彼入南阳,吾入河内。奈何入洛阳?”
龙阳君道:“魏奉天子之召,入洛伐秦。今诸侯之军集于洛阳,正当入洛也。”
魏王道:“韩王初战不利,讫未出兵。赵人亦不出。吾出大军入洛阳,宁勿为人笑乎?”
龙阳君道:“洛阳兵少,彷徨未得其计。若魏军至,彼必奉以为主,则事济矣!”
魏王道:“依吾所见,既无隙以伐河内,不若归兵于农,以备春耕。”
龙阳君道:“非也。王征民以战,民集而王不战,王将复征民耶?天子无戏言,天子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王命战而不战,是戏也。昔幽王以烽火戏诸侯,国破家亡,可不慎之!”
第88章 三国联军
见龙阳君拿出一副大道理来压自己,魏王也有些无奈,道:“姑俟数日,无变则散军。”
正在这时,魏王隐隐听到远处有人呼喊:“急报~!急报~!”魏王脸色一变:这是驿卒传驿的声音。凡如此呼叫者,路上行人皆应回避,不得阻挡其奔跑速度。
魏王看一龙阳君一眼,龙阳君要起身出去察看,魏王拦住他道:“君意何事?”
龙阳君想了想,道:“他处无事,但有事者,其河内乎?”
魏王点头称是。
呼叫声停下来,表示驿卒已经跑到城门口,在城内的传递交给了门卫。由门卫传递到大梁门,再由大梁门卫传入宫中,交给侍从,侍从一层层传递到正殿。
在魏齐担任魏相时,他在大梁门的塾房有一个房间,专门处理各地报送的公文。有紧急军情也是送到那里,魏齐会先采取一些紧急的应对措施,然后进宫向魏王报告。魏齐被免相后,魏相一职空缺下来,各地来的公文被直接送到正殿,交给魏王处理。只在有急事需要商议时,才召集信陵君、晋鄙等一干重臣在大梁门会商。而这时,魏王一般不会出席,最多也就派龙阳君到场做个记录。
魏王听到呼叫声停了,又看向龙阳君道:“君其访河内之讯!”
魏国的王商一直是须家承办,原来的须贾曾经做到中大夫的爵位。须贾退休后,王商的位置由其长子须伯岸继承。若要打探什么消息,一般都是去找须伯岸,因为商人是信息最为灵通的人群。要想打探消息,由商人向商人打听最有效。
龙阳君行了个礼,准备辞去。魏王一抬头,见侍从已经入殿,便道:“且观其文书,再探不迟。”
侍从将一封文书放在魏王面前。锦囊口由胶泥封印着,上面有“山阳”两个字。魏王摘下封泥,打开锦囊,取出一片简牍,上面写道:“山阳令×尉×丞×言:山阳为秦所破,城尽屠。臣等潜行得脱,待罪荥口。”
魏王看了,只随意将文牍放在案上,道:“山阳已失!卿其往探之。”
龙阳君走了。魏王让侍从将百官册搬来,亲自从中拣出河内的地方官员,一一验看,并陷入沉思中。片刻,魏王起身,对侍从道:“往见赵姬!”
侍从陪着魏王来到后宫,留在门外,门开后,几名女官出来,把魏王迎入,魏王再道:“往见赵姬!”几名女官带着魏王,穿过几道巷子,来到一座偏宫前。这之前,已有女官飞奔过来报信,赵姬迎出至宫门。
进了房间,两人坐下,闲叙片刻,魏王道:“愿姬报赵王,有秦人出河内奔赵,愿早备之!”
赵姬道:“王其自告之可也。”
魏王道:“若寡人告之,必也发使,礼仪往来,虚费时日。姬以私使告,但令赵王有备,勿生他念。”
赵姬也不知缘由,见魏王吩咐,只得应喏。让陪嫁的保姆去唤人往赵。魏王亲自指导赵姬写了文书,封了,交给保姆。保姆出去,找陪嫁来的赵人往赵国送信。
赵姬是赵国的王室女,很早就嫁到魏国,育有一女。现在已年过三旬,按例不再侍寢。但为了示好赵姬,魏王在赵姬这里盘桓良久,吃过晚饭才离开。
当魏王出宫后,在门外守侯的女官报道:“龙阳君求见!”魏王出了后宫,见龙阳君就在后宫外等候,就和龙阳君一起回到正殿。
龙阳君报告说,据须伯岸派人打听,河内目前已经十分紧张:秦军连续夺取了雍和山阳两座大城,又以这两座城为基地,四面攻伐周围的小城。开城还好说,只征集钱粮、人夫等项;如果敢闭城抵抗,一律屠城。好几座城池都被杀得血流成河!
魏王道:“奈何但有山阳报至,未见雍报?”
龙阳君道:“或未得脱,或未得济,是以未报也。”
魏王道:“雍城失陷,断无误耶?”
龙阳君道:“须大夫知事重大,再三查之,各方商旅皆同一辞,谅无误。”
魏王道:“彼伐雍与山阳,意欲何为?”
龙阳君道:“但广其南阳之地。”
魏王道:“若欲广其地,奈何屠城?彼屠城者,是不欲有其地,复有其民也!”
龙阳君道:“王明察!彼拔吾城而不据之,其将归乎?”
魏王道:“但日探其状,勿使一日缺也。”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不好的消息接踵而至:茅、宁、凡、共等河内大邑先后失守,它们周围的小城几乎无例外地全部被占领,其中大部分是被攻克的,遭到秦军血腥的屠城;而且好像还听说,前来增援的赵军也被秦军击败,被杀得血流成河。不久,汲城也被攻取。
河内诸城按理都属于魏邑,魏国会派出官员进行治理,但实际权力控制在地方豪族的手中。这些城池在周边诸侯国之间摇摆,那是常态。诸侯国也知道,与其有名无实地占领城池,还不如踏踏实实地与当地土豪搞好关系,获取实际利益。所以,魏王对这些城邑也是爱恨交加。
秦国本来不与河内接境,但在占领了河内南阳原属魏、韩的诸城后,势力也伸到南阳。秦国的治理模式似乎与其他诸侯国没有什么不同,也只是派出官吏,实际治理仍然依靠当地的豪族。惟一不同的,是他们在境内推行秦律,弄得河内南阳的邑民们动辄得咎。自然,最严峻的刑罚总是会落在无权无势的小民身上,那些豪族子弟总能想到办法逃脱或减轻处罚。然而,秦律也对豪族有一定的约束,提醒他们不可做过头:也有好几家豪族子弟被判处了十分严厉的刑罚!
如果说秦国治理南阳还可以说波澜不惊,暗流潜动,河内的地方豪族和秦律还在暗中较劲,这一次秦国攻掠河内其余地方的行为就完全脱离了河内的常规政治。秦军以暴虐的姿态,血洗了一座又一座城池,消灭了其中的豪门大族势力,让整个地区的政治架构完全颠覆。河内成为一个真空地带!
魏王似乎觉得自己有机可乘,如果自己乘虚而入,是不是可以比较牢固地占领河内,而不必仰那些豪族的鼻息呢?
他命令新垣衍准备率领集结在荥口的魏军过河,收复失地。
就在这时,赵王的使臣到了大梁。
魏大夫接待了赵王使,赵王使报道:“敝邑得大国之警,知秦将犯。将起大军以迎秦军。敢请魏王发兵,与赵会于城下。”
魏王听了大夫的报告,感觉正中下怀。立即从荥口召回新垣衍,与赵使谈判。
从赵使那里得知,赵军从长平出孟门,与正在攻击茅城的秦军相遇。由于地形不利,道路泥泞,对峙数日后,赵军粮尽,退入孟门,返回长平。从赵使的言谈中,似乎这一仗赵军虽说吃了些小亏,但损失不大,说血流成河可能有些夸张了。
新垣衍以秦军将威胁邯郸为由,让赵军为魏军的出去提供钱粮,但赵使不同意,说秦军攻占的河内诸邑均是魏国乡邑,赵军协助魏国收复国土,应该由魏国出钱粮;还说赵王也邀请了韩国和楚国共同出兵。
于是谈判陷于僵局。魏王留赵王使在大梁暂住,好生招待,但就是不接见他。
河内的消息不断传来:秦军攻占汲城后,并没有占领汲城,也没焚毁城池,略作停留就直奔朝歌!只几天时间就拿下了朝歌,……似乎是朝歌主动开城!
所有这些消息都来自于大梁商贾的报告,魏国在各邑的官吏竟然除山阳外,再也没有一封文书传到大梁。
不久,又一名赵王使来到大梁,通报魏王道:“秦攻赵中牟,赵军将往救援,愿过魏地宁新中。”
这份通报刺激了魏王。他立即接见了两名使臣,对他们说,自己将派大军救援赵国,赵国自己不必出兵。拒绝了向赵军开放道路,但也不再提要赵国出钱粮的事。
但很快就节外生枝。韩王遣使通报,赵王愿与韩、魏共击秦军于城下,韩王已命公子咎为将,出兵二万,与魏联军,愿听魏王号令!不久,楚国也派来使臣,称赵王邀楚王会于城下,共击秦军,楚王令进驻洛阳的楚军万众听魏王号令,过河入河内作战。
魏王立即感到了巨大压力!韩、楚两国均愿奉魏为盟主,共同进兵河内,与秦军作战,按理说,魏王应该求之不得,但偏偏不是这样。不仅仅是韩、楚,连赵国也想趁机在河内分到一份利益,在奉魏为主的旗号下,行瓜分秦国的河内之实。这时,魏国已经不能退缩,否则,诸侯国联军进入河内,无论打不打得败秦军,秦军总归是要离开的;而秦军一旦离开,如果在河内没有魏国的军队,那河内的分配权就……。所以,魏国必须出兵,而且必须相对联军其他诸侯,拥有压倒优势!
第89章 汲城
在接待了韩、楚两国使臣后,魏军立即从荥口渡河。
所谓荥口就是荥泽与黄河的相连接的一段河道。从黄河进入荥泽后,向东可经济水和濮水通往陶和濮阳,向南则可经鸿沟通往大梁,绝对是繁忙的商业要道。但从荥口渡河,正常的途径是从黄河进入少水,转向怀城;但现在怀城是秦邑。少水入河口以东,则有大片的黄泛区,几乎找不到大片干燥稳定的陆地,可供大军上岸。
黄河以少水入河口为界,以西的河道受太行山和秦岭的束缚,河道基本稳定;出此向东是一片由黄河冲积而成的大平原,今天称为华北平原,河道十分不稳定,时时泛溢。那里一片泥泞,必须要到下游一百五十里外接近淇水入河口处,才有比较稳定、干燥的陆地可供上岸;而那里又偏偏靠近秦军刚刚占领的汲城。
这时,河内南阳作为魏国领地的优势显现出来。现在是晚冬,黄河正处于枯水期,河北的黄泛区经过一个冬天的冻结,出现了一个暂时的可供大军集结的干燥区域;从河内逃回河南的魏人知道这几处登陆点,这些地方由于是黄泛区,甚至少有人烟。魏军近十万人就从这里用了近十天的时间渡过河去。
魏军过河后不久,公子咎率领的韩军两万人也到达荥口。荥口本来就是韩国的领地,韩国军队要从这里渡河,魏国没有任何理由加以阻止。在与新垣衍进行了一番讨价还价后,魏军向北进军,让出渡口让韩军过河。
芒申率领的楚军则有些麻烦,他们进驻了洛阳,从孟津上船渡河是最自然的选择。但孟津对岸是秦国的领地,楚军几乎找不到可以立足的地方。好在楚人多善操舟,一万多人带着大批粮草辎重,从孟津登船,顺流而下,走了一百多里水路,也到了荥口。
如果说魏军从荥口渡河还有一定的隐蔽性,楚军从孟津登船,那就毫无秘密可言。很快,秦军就打探到联军从荥口渡河的消息,飞报驻于朝歌的尉摎。
尉摎的大军目前驻扎于朝歌,正在攻击附近的赵城中牟。
中牟在晋国时就是一座坚固的边境重镇。在赵国从晋阳迁往邯郸之前,中牟曾经作为赵国的临时都城,历经数代,三十八年。赵人以这里为基地,打下了邯郸一片天地。中牟对赵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如此重要的城池,以尉摎十万疲惫之众,要想打下来谈何容易!但尉摎其意不在中牟,而在于调动联军北上。所以明里布置围城,暗中关注的重心一直放在洛阳方面。
围困了中牟没有几天,孟津方面就来了报告,楚军登船东去。然后,沿途各秦邑纷纷将自己看到的楚军动向报告给尉摎。最后,怀城的秦军发现,楚军到达了荥口。秦人的注意力转到荥口后,秦军终于打探到,大批魏军已经在荥口渡河,韩军也在荥口渡河,楚军眼看也将在荥口渡河。
但由于秦军在河内各邑烧杀劫掠,严重破坏了当地的民生,那里成了一处信息黑洞,没有任何消息可以传出来。联军过河后前往何处,尉摎完全打听不到。而军队的哨探又不可能探至一二百里外。
秦军在占领朝歌之前,先占领了汲城,但并未对汲城加以破坏,也未多加停留,似乎对汲城有些看不上,也或者是想迅速占领朝歌。
但这几天,汲城成了一座难民营,每天都有无数西边的难民拥入,最后逼迫汲城关闭了城门,拒绝难民进入。而逃难出来的难民也打破了河内的信息黑洞,尉摎终于能从难民的口中知道魏军的行动了。
其实新垣衍并没有采取什么特别的秘密行动,他很正常地北上,进入被完全焚毁的宁城。
宁城的状况惨不忍睹。秦军杀死了城里几乎所有的精壮,焚烧了所有防御措施,运光了府库中所有的物资,使这座大城完全失去自卫能力。留在城中的老弱妇孺成为待宰的羔羊,隔三岔五就会有不明来历的人群拥入,把这里蹂躏一番。秦军没有运走各家的存粮,但在这些盗贼的袭击下,城内各家几乎已经断粮。城内大凡还有出路的,都离开城池,移居他乡,城里剩下的只有完全绝望的妇女和儿童。
魏军到达后,也无法在这里驻军:完全得不到任何补给。他们只得散到乡邑,强行征发乡邑的粮草。周围的乡邑已经为秦军所破,早没有余裕供给魏军。于是魏军也只有采用最后的手段:抢劫!
已成惊弓之鸟的河内人再遭劫掠,纷纷外逃。而新垣衍也无法在那些残破的地区久做停留,不等联军跟上,就率军沿着秦军进军的道路一路赶来。目的倒不是与秦军作战,纯粹就是寻找粮草。
但沿途城池均破坏严重。秦军将其残破后,盗贼再反复劫掠。那些曾经主动开城的城池,由于损失较小,一般的小股盗贼无法攻破,成为周围乡邑的寄身之所。但那些城邑虽然还算完整,但也被征收过重税,并不宽裕,要想入城,必须携带足够的粮草,还不收留老弱妇孺,现在反而变得更加坚固。魏军想要从这些地方征集些补给,竟被严辞拒绝!气得魏军就要攻城。但新垣衍不愿意把事情做绝,谁能知道那些丢失了城池的魏国官员会不会就藏身于此!那些官员多是魏室贵胄,如果他们说上几句坏话,自己这个外来人可就站不住脚了!
在后勤供应的压力下,魏军一路向东向北,迅速逼近汲城。汲城外的难民继续纷纷向东北移动,拥向朝歌。
在了解了魏军的动向后,尉摎撤去了对中牟长达十余天的围困,继续挥师北上,让南郡和南阳两军包围新中,自己率领关中军依托荡水和羑水,构建起防御阵地。
羑里是商族语,意思是监狱。荡水和羑水之间,四面环水,中间一片大空地,是天然的监狱。据说周文王在被纣王囚禁时,就被拘押在这里。羑里也就成了这片区域的地名,连带着它北边的河流也被称为羑水。
两年前晋鄙率领魏军救援邯郸时,大军也屯扎在这附近。魏军留下的营栅,稍加整饬,也还能用。这大大减轻了秦军构筑营垒的工程量。荡阴、羑里现在人口繁庶,秦军在这里很容易征集到人力施工。
秦军的到来引起一阵惶恐。那些从茅、宁等城逃出来的邑民,也有少部分逃到这里。秦军在那里大肆烧杀,令人谈虎色变。但秦军进入朝歌后良好的表现也传过来,又令本地的邑民对秦军改观不少。到底朝歌离荡阴和羑里更近,邑民们本着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的理念,当秦军到达时,大着胆子留下来:毕竟,背井离乡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这让秦军在防御这一地段时,拥有了丰富的资源。
尉摎将主阵地设在羑水以北,在荡水以南(荡阴)原魏军大营中留下五千人的前卫部队,荡、羑两河之间羑里也留下一支五千人的部队接应。
荡阴距离朝歌并不遥远,只有四五十里,朝歌的动向秦军可以时时掌握。但一直到秦军把阵地完全构筑完成,朝歌也没有军队进入。这下把尉摎闹蒙了。过河后进展那么猛,怎么到跟前了反而停了呢?他不停地派出明探暗哨,严密监视敌军动向,惟恐对方有什么阴谋。
其实新垣衍什么阴谋也没有。他前几天快速进军,仅仅是因为经过的区域几乎全部残破,他无法找到足够的补给;而现在,他进入了汲城。汲城没有被破坏,秦军也没有长期驻留,有一些钱粮,可以供给魏军。
而另一方面,汲城虽小,却与魏有重大意义:这里是魏宗室的陵墓所在,相当多的魏国宗亲死后安葬在这里。
共城和汲城之间的大片山地,分布着许多魏国贵族的大墓,明白无误地说明这里是魏国宗亲的公共墓地所在。历史上还从这里的基地中发掘出著名的《竹书纪年》,以魏国的视角,记载了中国数千年的历史。汲城距大梁不下二百里,魏国为何将墓地选在这么远的地方还是个谜,但汲城作为魏王陵墓所在是没有疑问的。所以,虽然相比于朝歌、宁新中,汲城算不上大,但重要性犹有过之。新垣衍将大军控制在汲城,而不急于进军朝歌,也隐含着戍卫魏王陵的意思。
另一方面,韩国和楚国的军队也都取道荥口过河,他们也都要从宁、茅等地北上。那些地方被秦军烧杀一空,作为东道主,魏国不能听之任之,必须要在可能的范围内尽一点东道之谊,拿出点粮食接济一下联军,让他们不要再继续祸害当地。新垣衍还有另一层想法:把更大、更富庶的朝歌让给韩、楚军进驻,把他们顶在与秦军对抗的前线;同时保住魏国的祖陵。
第90章 同床异梦
公子纠率领韩军慢慢腾腾地过了河,也随着魏军的足迹进入宁城。宁城的破败让公子纠惊诧不已。他让韩军在四乡搜集粮食,但四乡各邑里均人烟稀少,甚至杂草丛生。只有在比较远的地方有一些比较坚固的城池,聚集着不少邑民。公子纠派人去那里征粮,那里也很给面子,立即就运来了上千石粮食。千石粮食对那些小城来说已经不少了,但对于一支二万人的大军来说,还不够一天半食的量。
就在韩军进退维谷之时,新垣衍派人送来了补给,并让韩军进驻朝歌。公子纠对这一带的地形地势不熟,只知道朝歌是过去卫国的首都,是商都的一部分,是魏国的一处大城。听到新垣衍让自己进驻朝歌,不虞有他,立即率军迅速北上。
韩军过河后,楚军也跟着过了河。面对茅、宁周围的严峻局势,楚军发挥了坚强的战斗力:驻地周围的粮食颗粒无存;远处还在进行防御的城池,基本不出言警告,直接过去把城给灭了。有几座城池因为前两天刚刚交出军粮,韩国大军就立即北上,以为混过去了;没想到楚军和韩军虽然是联军,却不是同一支部队,被楚军的搞得措手不及,城池被攻破。
楚军并不大肆烧杀,而是把人夫、牲口和物资全都编入队伍,一起运往前线。新垣衍在汲城听到楚军在茅、宁等地的行动后,也派使臣给楚军送来给养。使臣同时邀请芒申率军进驻顿丘。
芒申比公子纠有些头脑,他问使臣道:“顿丘何处?”
使臣道:“诗云,‘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即此也。”
芒申道:“彼当居淇之北。”
使臣道:“然也!”
芒申道:“而汲乃在淇之牧野……”
使臣当即明白了芒申的意思,急忙解释道:“汲者,魏祖陵之所在,未敢以他卒为守,而魏自守之。今秦在新中,以偏师逆吾。韩先出尝秦,而楚出其后,必破焉。”
芒申道:“吾等皆与秦战,未知魏当何如?”
使臣道:“新中者,故魏邑,而为赵所取。今守新中者,乃赵人也。秦偏师既退,魏自当出师以取新中。”
芒申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使臣,犹豫片刻道:“臣愿亲往汲城与将军会,愿使君报之!”
楚军在渡过黄河后,没有沿着韩军韩军的道路,顺着黄河向东北方向前进,而是从守城向北,在宁城、茅城、凡城、共城之间的区域占领了若干处不大的城邑。
芒申送走新垣衍的使臣后,即命令部队暂停向东前进,只在原地休整,同时向汲城方向哨探。
宁城距离汲城不过百里。芒申将自己的大帐设在宁城。宁城虽然已经屡遭残破,但至少城垣是完整的,比临时构筑的野外工事还是要强出不少。城内人口虽然已经不多,但房舍并不缺少。楚军过河后,前军向北进发,后军督领的粮草、辎重就留在宁城,有足够的仓廪安置。
使臣离开后不几天,便返回了宁城。他带来了新垣衍的大公子新垣伯。新垣伯代表父亲,请芒申前往汲城与新垣衍相会。
芒申带着自己的随从以及一营楚军,浩浩荡荡前往汲城。
汲城南离黄河岸边不远,北临太行。那一带巍峨的太行山脉,的确有左龙右虎之势,再加上黄河映带,的确是一处难得的风水宝地!然而因为汲城与太行之间是魏的祖陵所在,韩国军队不能走城北,只能走城南,沿着黄河岸边前进。而且为了避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韩军的前进路线被设定在汲城十里之外。这样一来,韩军的韩军道路变得十分狭窄,韩军两万余人沿着这条路走了十天,也还没有过完。拖拖拉拉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新垣衍很贴心地当了一次优秀东道主,为韩军准备了充足的餐食。韩军为了得到更多的粮食供应,有意减缓前进的速度。
芒申在这一片杂乱中进入了汲城,和新垣衍一起迎接他的还有韩军主将公子纠。
经过一番例行的叙礼,三人一起进入新垣衍的大帐。三军主将相聚,盛大的排场必不可少。新垣衍为东道,芒申和公子纠皆为客。因为公子纠是韩王宗亲,位在芒申之上。三人的随从则在庭中廊下设席。鼎簋具陈,酒肉横列,宾主尽欢。新垣衍还从魏王陵的守卫中,调来了歌舞伎,侑酒助兴。
席间,芒申悄悄地问公子纠道:“韩王亦知蔡卿之亡乎?”
公子纠看了一眼芒申,道:“未知其详也。”
芒申道:“敝邑蔡卿使于周,以合纵也。令纵已合,而蔡卿无踪,良可疑也。”
公子纠道:“必也为贵戚所忌,横死他乡!”
芒申道:“何谓也?”
公子纠道:“盖纵横之道,握天下之势,岂匹夫所能为也。彼犀首、苏秦、张仪、陈筮等辈,皆怀抱经纬,手握大权,乃得成功。非此伦者,但逞口舌之辩,非惟无功,且招祸也!”
芒申道:“蔡卿非常人,从春申君,以楚使而入周。岂能以言语招祸!”
公子纠道:“吾亦见蔡卿其人,望之不类士者,然言语辩,空言无忌。王怜之,而许以合纵,群臣皆有议。虽王不听,而隙已成。蔡卿之为人也,常放荡,无随者。此一匹夫而能杀之,而况君子乎!”
芒申道:“闻公子之言,必知其详?”
公子纠尴尬道:“盖以常情度之,非知之也!”
两人絮絮叨叨在一边小声说,把新垣衍晾在一边。新垣衍也不多言,只注意地看着两人,从两人的唇形中,猜测他们交谈的内容。知道他们在谈论一个人,目前找不到了,公子纠推测可能是被仇家杀了,但芒申似乎有些不信。他见公子纠露出尴尬的神情,便举盏道:“汲城,魏祖陵所在。臣事魏王,王教臣必保汲城不失。是以留大军于汲城。朝歌,巨邑也,而与顿丘相表里,愿二卿为守之。秦人若犯,臣不敢辞,必自引军与秦决!”
公子纠立即应声道:“喏!”
芒申道:“昔秦入楚夷陵,尽焚先王之墓。汲城为魏陵,为秦所拔,而终无一失,何也?”
新垣衍似乎对芒申的质问感到有些意外,道:“秦人所为,多不可测。其不惊魏先王,必也有诸!”
芒申道:“秦人之入宁、茅、凡、共,皆毁,而于汲城不失一毫,宁秦与魏有旧乎?”
新垣衍道:“将军其疑诸魏乎?”
芒申道:“非敢疑也。今秦入魏地,拔数县,复围新中。而魏但入汲城,不救新中者,而令韩楚为前驱,何也?”
新垣衍道:“朝歌、顿丘,大邑也;汲城,魏王陵所在,地僻民少,寡钱粮。臣等本同盟之谊,以朝歌、顿丘付诸友,自退于偏敝之地,此乃同盟之义也。将军何疑焉?宁茅凡共,为秦所破,粮草不敷,将军宁居宁茅之间乎?臣所不明,愿将军教之!”
芒申冷笑道:“素闻将军辩才,今乃得之!”
公子纠道:“将军以朝歌、顿丘与韩、楚,正同盟之义也,芒卿勿疑!”
三国之中,芒申军力最弱,又非三晋之国,见韩国明显为魏国打掩护,只道是两国联手对付自己。而偏偏合纵是由楚国暗地发起,暗中支持,有些事也不好与两国撕破脸面。只得忍气吞声道:“公子之言是也!”
新垣衍又道:“芒卿之说,盖误以新中为魏邑也。新中,固魏邑也!然岁前秦赵相斗于城下,屡为所破,魏吏皆散。秦军退,赵自领之,非复魏邑也。今救新中,是救赵也,非为魏也。”
芒申复道:“楚未居于河内,未知地形,不知兵要。愿闻诸将军!”
新垣衍道:“正要与将军请教进兵之事。少时宴罢,敢请一议!”
两人都拱手道:“将军之命,焉得辞!”
酒宴罢后,天色已暗。三名将军各带一名随从进入后庭,打开一卷帛图,正是河内山川形势。但见河内之地,城邑密布,河流纵横,依山带水,果然是一片福地。
新垣衍道:“汲城西南诸邑,皆为秦所破,人民尽灭。所可寄托者,盖东北也。东北大邑乃有朝歌、荡阴、新中,皆依山也;其东有顿丘、邶、黄诸城,皆依河也。秦人守荡阴而攻新中。公子可领进军守朝歌,芒卿率楚军守顿丘。邶、黄诸城,皆魏城也,可以为援。俟大国之兵固,及得赵应,臣当引敝军自河出攻新中,与秦决于城下。”
芒申仔细审视着地图,从图上看不出新垣衍有什么阴谋,但又很不放心,遂道:“臣愿先据顿丘,以立营栅。臣只一营,愿借魏兵一营,以为呼应。顿丘,魏邑也,臣不敢自专,愿将军命之!”
新垣衍十分大度,对身边的随从道:“可拨一营与芒卿,往顿丘安营。复令顿丘,一以芒卿之命是从!”随从应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