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白起之死
子楚道:“臣未能兵。以将军之见,魏军击秦,当以何道击之?”
王龁想了想,道:“魏军之出也,必取滏口……”王龁当即被自己的推测惊住了,道:“若是,则吾军危矣!”
子楚道:“将军必有救之之策!”
王龁于是再派军使赶往武安,通知五大夫无伤和参军军曹,要特别提防滏口方向敌军的突击。夜间,无伤派来的军使报告说,武安军已经向滏口、邺城方向派出了巡哨,巡哨三十里,未发现有大军进驻的迹象。前往邺城的密探也已经出发,估计已经到达邺城,大约明天会有报告。
子楚在邯郸就已经断粮,每天只有半食;进入赵军军营后,每天只有两顿粥,没有其他副食,加上衣裳单薄,身体几乎垮了。现在他躺在一处农舍内,处于昏睡之中。子楚入营,无疑又增加了王龁的责任:他还要承担起子楚的安全。秦人都知道,子楚在未来是一定会成为太子的。
如果判断魏军采取最具威胁性的进攻路线——攻击滏口,秦军的退路将被切断,而上党直接暴露于魏军的打击之下。秦军的对策不外是,拼全力守住皮牢,保护秦军的交通线。但皮牢地形所限,可以展开的兵力不多,而且支援困难,并非一个坚不可摧的阵地。如果从邺城、滏口、皮牢层层设防,武安的兵力肯定不足,必须动用邯郸的兵力。但如果自己退入武安……那几乎意味着秦军的全面撤退,而且是从令人恐怖的太行山道撤退。以廉颇之能,他必不会放过这个打击秦军的良机!
无论如何,这都必须报告给咸阳。当夜,王龁即命人撰写了一份军报,加急发往咸阳。同时报告,公子子楚已经潜入邯郸,目前正在军中。
军报到达咸阳,已经在十天后。随后几天,几乎天天都有王龁的军使赶到,频频报告诸侯的动态:邺城魏军逐渐增加;邺城魏军开始整顿,"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邺城魏军开始出动;邺城魏军逆漳水而上;秦军在漳水-滏水一线的防御被突破,秦军退往滏口据守;魏军以一部沿滏水攻击滏口,另一部仍溯漳水而上,似将攻击简子城!
秦王派张禄再访白起,仍然被白起拒之门外。秦王只得一面派人召回司马靳,一面命令白起立即前往流放地,不许再在咸阳居住。
司马靳接到召令,立即率领几名随从,赶回咸阳。到达咸阳的当晚,他即派家臣拜访白起,说明自己奉召回国,旦日到府拜访。不料,家臣回报说,白起已经被强令离开咸阳。带回的一名白起府邸留守的家人对司马靳哭诉道:“吾主病笃,而王命不允,乃以车载而行,家人徒行从之。家财只十车,未知得济否!”
司马靳大惊,问道:“厦将倾矣,而梁柱不在,奈何,奈何?”立即命人备车,让白起家人带着,驱车前往追赶白起。
白起拖家带口,同行者百余人,还有妇孺,又少车乘,只能徒步而行,行走不快。走了一天,只走出咸阳十里,到达杜邑。秦国在杜邑设有邮亭,故又称杜邮。
白起虽是罪人,但却是奉王命迁阴密,有资格在杜邮的馆驿中居住,并领取相应的粮食。按律,罪人流放,家人可以同行。但所谓的家人,只限于女人和未成年的子女。白起年过半百,子女都已成年,已经不能算白起的“家人”;致于那些家臣,在白起封君时自然有资格拥有,没有爵位后,一名家臣也不能有。所以,白起一行中,有资格入住馆驿的,严格地说只有白起和他的几名妻妾;其他人,包括白仲在内都没有资格入住。而且目前白起只是没有爵位的士伍,粮食定量标准很低,其他人更是没有资格领取粮食!但杜邮的驿吏认出了白起,破格给每名随行的人都发了粮食,还让白起一行住在一个很大的大院中,虽然有些拥挤,但也勉强能够住下了。
白起一行吃过晚餐,天色已黑,又值隆冬,除了有值守的家臣外,各人自回房间安歇。就在这时,辘辘的马车声传来,在馆驿前停下。少时便听得门外有人通传道:“五大夫司马靳,谨见武安君!”
家臣听到司马靳的名字,立即打开院门,将司马靳领到正堂。武安君卧于席上,家臣报道:“五大夫司马靳来访!”
司马靳不等白起说话,趋前几步,伏拜于席前,道:“秦将败矣,正君上劳心之时,奈何出之?”
白起在家臣的搀扶下坐起,问司马靳道:“战事若何?”
司马靳道:“王龁军十万,顿于坚城之下,而诸侯救兵至,内外交攻……一如君言!”
白起道:“其援者,仍魏、楚乎?”
司马靳道:“然也,未及其他也。”
白起道:“魏、楚早发兵,而迟迟不至者,盖欲秦、赵两伤,而收其余利。今邯郸未破,国力未伤,彼奈何轻进?”
司马靳道:“或言为士所责,见义不进,非君子也!”
白起道:“若秦有余力,事尚可为。彼攻邯郸、武安,邺城必虚,吾但趋邺城,出漳水,道河内而出之,如胡卿故事,则可矣。若与晋楚兵战于邯郸之下,必不谐也!”
司马靳道:“君有计,可言于王,王必纳之!邂逅有功,非止臣也,秦尽蒙其德!”
白起道:“吾固不愿居偻者之下也!”
司马靳道:“应侯,秦相也;君,秦将也。将相不相能,国之大祸。愿君但谋其大者!”
白起道:“王已命臣旦夕出京,往阴密,吾命亦不久矣!”
司马靳道:“臣愿请于王,留君咸阳,以咨大事!”
白起道:“王不辨贤愚,不纳忠言,乃有今日之祸,夫复何言!”
司马靳道:“盖闻,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王与君,君臣也,王有辱,君当服其劳,未可自逸其意也。”
白起犹自恨恨不已。司马靳劝解无效,只得告诉白起家臣和驿吏,旦日暂居馆驿一日,王另有命!驿吏见有五大夫的命令,自然无话。
司马靳赶回咸阳,和家臣们商量了一夜,匆匆换上朝服,去上早朝。
司马靳的到来引起群臣的注意,大家纷纷向他行礼致意,有些相熟的还会上来和他交谈几句。司马靳不敢大意,一律以套话应答。
早朝中只讨论了一些常规之事,没有特殊的教令发出,很快就散朝了。散朝之后,张禄、司马靳、尉摎、蒙骜四人被秦王要求留下。人们都知道,这四人才是今天议政的真正主角!
当着一幅大地图,尉摎首先介绍王龁连续几天报来的军报:魏军已经正式向秦军发动进攻,目前秦军正在全力防御;楚军也正在赶往邯郸的路上。
根据王龁的报告,魏军似乎兵分两路:一路沿滏水进攻武安,一路溯漳水而上,奔袭简子城、黎城。尉摎最后总结道:“魏出漳水,最为凶险!简子城并无大军,上党亦虚,若彼出此,西击上党,东击武安,皆可由心,而上党之道断矣!”
秦王问道:“武安之军退守简子城、黎城,其可乎?”
尉摎道:“简子城城薄沟浅,亦少城邑,难以为固。若必守之,必数万之众,则尽武安之众也。且太行路狭,退之不易。”
司马靳道:“若难退守,何如击之!武安之众,悉出邯郸,则魏军无用武之地;邯郸被重兵,赵王必尽招魏军回救,则上党可全;秦则以重兵南出长城,取邺,经河内归。此昔中更胡卿之故计也。”
张禄道:“未可。昔胡卿之归也,军不过万人,陷于河泽,数月不出,士卒多亡。赖魏乃得出。今魏乃敌国,必不能出。十万之众,掠之无所得,攻之不能拔,必溃也。”
秦王道:“卿等独不见陶乎?昔穰侯营陶,盖欲以东进之本也。日久闲置,今乃得其用也。”
司马靳道:“故武安君起,虽有罪,而其识独高,愿以赦之,以用其谋!”
司马靳突然的建议,让在座所有人都一愣。张禄道:“五大夫其见起乎?”
司马靳道:“臣入咸阳,闻武安君被遣,乃追之杜邮而访咨之。彼献计曰:‘设彼攻邯郸、武安,邺城必虚,吾但趋邺城,出漳水,道河内而出之,如胡卿故事,则可矣。若与晋楚兵战于邯郸之下,必不谐也!’其见若此!”
张禄道:“绌武安君为士伍,大夫亲见也。非因武安君计不善,谋不周,为其逆也。为将而逆,依律当族,以功得免;贬为士伍,迁之阴密,大夫与臣共议。奈何反复?”
司马靳道:“秦暴师于外,诸侯攻之于内,此存亡之秋也。武安君,国之干城。方此将倾之时,愿赦其小过,而得其爪牙之用!”
张禄问道:“起有悖乱之言,得而悔之乎?抑其意怏怏不服耶?”
司马靳道:“起一介武夫,未可与君子等也。愿以宽之!”
张禄道:“夫将者,民之司命,而社稷之所赖也!其意怏怏,是虎狼也,焉得宽!”
司马靳还要再说什么,秦王道:“起于迁移之途,犹不思悔,怨天尤人,言语悖乱。赐剑以自裁!”
第44章 司马靳之死
司马靳闻言大惊,道:“王何出此?”
秦王道:“不教而杀谓之虐,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寡人夺其爵,令其自省,而反怨之,可诛也!”
司马靳顿首道:“武安君有功于秦,有功于社稷、宗庙,王其宥之!”叩首几乎出血。但除了司马靳之外,其余诸臣竟无动于衷。秦王招来两名谒者,将司马靳扶出殿外。随命两名谒者带上十名骑士,携自己的宝剑赶往杜邮驿馆。
张禄道:“闻随起者百余众,敢多带猛士以慑之!”
秦王道:“勿庸!皇皇秦律,寡人但观何人敢逆!”
两名谒者驱车前行,十名骑士随后骑马跟随,不一时来到杜邮驿外。驿吏迎出,谒者道:“白起于驿中否?”
驿吏道:“然也!”
谒者道:“有王教令,愿以出!”
驿吏道:“庶往呼之!”匆匆进到驿馆中,跑进白起居住的院子,敲门道:“君上,君上!王有教令,已至驿门!”
院门打开,白仲出来,见是驿吏,道:“王命至矣?”
驿吏连连点头道:“至矣,至矣!”
白仲冲入室内,将整好装束的白起扶起,缓缓向驿门走来。走出驿门,果见两名谒者立在车旁,车后十名骑士,排列两侧。白起挣扎着甩开白仲,上前行礼道:“罪臣白起,谨奉王命!”
两名谒者转向驿站的台阶之上,白起也转过身来,与白仲两人面向台阶,?叉手而立。驿吏闭上驿门,躲在门后偷听。但闻谒者道:“士伍起,以逆罪当族,宥而为士伍,当迁阴密。而起意怏怏不服,有怨言。本勿宥也,念其功,王赐其剑以自裁!”
谒者的宣布犹如晴天霹雳,当即将白起打得坐在地上。白仲冲上来质问道:“可得五大夫之言?”
谒者喝道:“汝何人,敢近前!欲逆乎?”
白仲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退回白起身边,伏拜于地道:“臣等奉五大夫司马靳命,暂留驿中,以待王命!”
谒者道:“五大夫言于王,王乃命起自裁!”
白仲惊道:“五大夫何言也?”
谒者道:“起意怏怏不服,有怨言,乃五大夫所言。他者非汝所能知也!”白仲听了,也立时瘫坐在地上!
一名谒者捧着宝剑过来道:“王剑在此,白起接剑!”
白起呆坐了半天,谒者则一动不动地捧着剑站着。白起示意白仲扶自己起来,用一个比较正规的姿势接过宝剑。剑衣髹黑漆,首尾玉装,的系秦王亲佩的宝剑。白起看过多次,十分眼熟,但今天又十分陌生,往事历历涌上心头: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血战,那一堆堆人头,那一声声喊杀声和惨叫声……无不历历在目。他看看周围,只有次子白仲相伴,自己的家臣、亲眷都还在院中,也许他们还等着自己带他们回咸阳吧!
白起抽出宝剑,秦剑特有的瘦腰、八面造型出现在他的眼前。白起猛地站起,仰天大叫道:“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
白仲也惊起,扶住白起。白起泣道:“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阬之,是足以死……”用力甩开白仲,横刃向项上一抹,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割断了气管和大血管,鲜血喷涌,直溅到十步之外的两名谒者身上。白起以剑拄地,昂然不倒!良久,宝剑承受不住重量,崩然断裂,白起才轰然倒在血泊之中。
两名谒者上来,冷漠地查看了白起的伤口,道:“气绝矣!”捡起断剑和剑鞘,转向白仲道:“令不取首级,汝可全尸归葬!”言讫上车,掉转车头,往咸阳而去。
白仲似乎已经呆了,坐在地上,任鲜血浸透他的衣裳,只是不动。
几名路过的邑人看不过眼,见谒者已经走远,走过来对白仲道:“公人已去,公子可起矣!”
白仲这时才仿佛清醒过来,从胸口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嚎:“吼~!”
那几名邑人道:“其有他人乎?可呼出拜之!”白仲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两只腿好像不再属于他,甚至自己的身体也不属于自己。他索性爬到驿馆门前,无力地捶打着门。邑人看不过,走过来帮他敲门,哪里有人应。邑人见门没有锁,干脆直接把门推开,却见门后也躺着一人,正是驿吏,他也已经吓昏过去!
邑人一起上前,连搓带掐,连呼带喊,好不容易将驿吏救醒。驿吏“哇”的一声哭出声来。驿吏也哭声似乎也带动了白仲,他也哭出声来,渐渐恢复了对身体的支配。
两人哭声震天,早惊动了内院的众人,几个带头的赶紧跑出来,先见到白仲浑身是血,瘫坐在地上,正和驿吏一起哭。近前往门外一看,直惊得魂飞天外:白起倒在血泊之中!
那几名家臣急问道:“公子,何以至此?”
白仲和驿吏都说不出话来,还是那几名邑人代为答道:“公人命老者自裁,乃致于此!”
听到邑人这话,连出来的几名家臣也瘫坐在地上,目瞪口呆,不能言语!
邑人提醒道:“老者归天,当速收敛,未可迟也。”
白仲就于地伏拜道:“庶等客于此,无能为也。愿父老乡里相助,觅一棺椁,及安葬所用。但有所费,尽在小子一身,不敢有辞!”
驿吏也道:“敢请乡里唤驿卒至,同为照应!”
一名胆大的邑人问道:“是老者何人?”
驿吏抽泣道:“赫赫威名,武安君白起是也!”惊得那些邑民也呆了……
当谒者回到章台宫时,秦王他们已经将应办的一切事务办完,似乎赐死白起只不过是一件随手而为的小事。五大夫司马靳失魂落魄,呆坐在殿外,麻木地看着一名名谒者进进出出地向各官司传递着各种文书,这些文书将在那里形成正式公文,下发到各执行机构,包括王龁那里。
谒者报告了白起自刎的经过,并说明宝剑已经被白起压断。秦王不在意地挥挥手道:“且报少府处置!”让两名谒者归位。
秦王又转向张禄等人道:“关中刑徒已集河东,而五大夫有疾,夫将奈何?”
张禄道:“魏人出漳水,将犯上党,可令其赴上党,属上党守、尉。”
秦王道:“准!”
一名谒者将书写好的简牍递给秦王,秦王用朱笔写上“准”字。谒者出殿,往有司而去。另一名谒者坐于案旁。
尉摎道:“南阳刑徒已集,将往邯郸。今邯郸军将退,南阳军复将何往?”
张禄道:“邯郸军退,所碍正多。或诸侯犯我。南阳军未得即散,当依其势而用之!”
尉摎道:“楚、魏皆出军十万,此未能他为,必往邯郸。南阳军当出魏、楚间,以伐之。”
蒙骜道:“今魏、楚虽动,而韩未动。南阳当应韩,未可轻出。”
张禄道:“臣附蒙卿之言!”
秦王道:“准!”
张禄道:“张唐奉王命伐魏,可令其不出大梁,渡河伐河内,蹑魏军之后!”
秦王道:“准!”
又是一道道文书发出。
在议定所有议题后,诸臣辞去。三人到大殿外扶了司马靳,同出章台宫,在宫外找到司马家臣,把司马靳交到家臣手中,道:“司马大夫突感微恙,愿归之早歇!”
那些家臣不知所以,见司马靳额上汗出,面色苍白,精神恍惚,显然病得不轻,急忙将司马靳扶上车。司马靳甚至已经不能完全站立,几乎就瘫坐在车内。那些家臣无奈,只得就这样,把司马靳带回府内。
司马府全府上下乱成一团,都过来探视,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司马靳只是不答。最后司马夫人出来,让冢宰令全部家臣、门客全都离开,自己领着姬妾把司马靳扶到内宅,服侍他躺下,烧了热汤为他擦拭,又热了一壶酒让他饮下,司马靳慢慢缓了过来,失声痛哭!
夫人再命姬妾们都退下,室内只留下她和司马靳二人。夫人问道:“朝中何变,令夫变色若此耶?”
司马靳道:“吾今害武安君……亡矣……!”
夫人道:“何谓也?”
司马靳道:“吾于王前保荐武安君,触王之怒,立赐武安君自裁!”
夫人问道:“武安君其安否?”
司马靳道:“王解剑令谒者宣令,想已亡矣!吾精神恍惚,未知后事果若何也!”
夫人立即出门,让一名小僮请冢宰过来。冢宰来到后宅门前,夫人道:“大夫闻武安君有难,不能自持,故病矣!汝当立遣心腹精干之人,速往杜邮,探听武安君消息,悄悄回报。勿令外人知之!”
冢宰立即明白了,从后宅出来,立即派人前往杜邮,并详细交代了应对之策。于是三名家臣立即驱车赶往杜邮。
一到杜邮驿外,根本不用打听,就知道武安君已经完了,驿中哭声震天。
三名家臣下了车,一人看顾车马,两人过去报知驿吏道:“五大夫司马靳愿拜武安君!”
驿吏冲他二人摇手道:“速归,速归!武安君为五大夫所欺,命丧于此,白氏宗人皆愿生啖之。慎勿入也!”
第45章 重整防御
两名家臣不知所以,道:“何谓也?”
驿吏道:“夜来五大夫令武安君暂留杜邮,皆意为欲解其厄也。天甫明而天使至,持剑令自裁,非五大夫谗之,何以至此!”
家臣道:“此必有他,愿见而面释之!”
驿吏道:“姑为一试,慎勿为怪也!”
驿吏走进去,就听得哭声猛然减小了,并出现一阵嘈杂声。良久,白仲和一名白府的家臣走了出来,两人都身着丧服,驿吏跟在后面。
白仲走到司马府家臣的跟前,施礼道:“家父有罪,蒙王赐死,司马大夫之德,白氏不敢忘也。惟服丧,不敢拜,愿俟之后!”
司马府家臣道:“敝主归朝,神魂俱失,不能礼拜,遣臣等再拜致意!”
白府家臣喝道:“若非司马,君上何以至此?犹觍而至乎!”
两名家臣见话锋不对,恐言多有失,不敢再说,只得喏喏而退。而白府的家臣犹自恨声不止。
司马府家臣匆匆上了车,赶回司马府,天已经黑了。两人将看到的事报告了冢宰,冢宰立即进去,报告夫人。夫人进来,对司马靳道:“武安君已逝,世人皆言为夫所谗。”
司马靳现在已经从震惊和激动中慢慢恢复了一些,目前一脸疲惫,双目失神,心如死灰。听了夫人的话,道:“有劳夫人。吾罪愆已成,无可祷也。夫人其自珍重,善扶诸儿……”
夫人打断他的话道:“夫何出此不祥之言?”
司马靳道:“非为不祥,将正于法也!秦律,诬人以罪者,以其罪罪之!夫人当自善持!今夜无事,吾无心进食,愿早歇。夫人自处!”
夫人道:“呼何婢而侍之?”
司马靳道:“勿庸!吾将自卧,安及其他!”
夫人叫来几名姬妾,为司马靳重新铺好衾席,侍候司马靳躺下。夫人将众姬带出房间,关上房门,令一姬在门外侍候,自己带着其他的姬妾去吃饭。饭毕,夫人回来,开门查看了一下司马靳,见其安然入睡,气息平稳,没有打搅,关上门又出去了。安排了侍候的姬妾,回到自己在后面的房间休息。
夜渐渐深了,夫人困意朦胧,但却心神不宁,不敢去睡。朦胧中,似乎听到前面门声响,司马靳的声音道:“如厕!”夫人没有在意,继续朦胧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得前院一阵惊呼,夫人霍然而起,匆匆穿好衣服,就往前面跑,见侍候的姬妾坐于门前,低头打盹。夫人问道:“大夫何在?”
姬妾惊醒,道:“方言如厕!”
夫人问道:“去之久之?”
姬妾道:“未为久也!”正对话间,冢宰于前门前高声报道:“有事见夫人!”
夫人两眼一黑,勉强扶住门,没有倒下,竭力镇定心神道:“宰请入!”
冢宰推门进来,见夫人就在司马靳的房门前,上前拱手,颤声道:“大夫……自裁于东间!”
夫人再也支持不住,昏倒在地。
主管全国军政的五大夫司马靳自杀,司马府不敢隐瞒,立即报知秦王和相府。张禄立即通知御史、廷尉、卫尉、郎中、少府、内史、咸阳令等机构,让他们派人与自己一起前往司马府查看。一个时辰后,各路人马齐聚司马府,各按职司勘验、查问,各取了物语,将一应人等羁押在府内,不得外出。
由于大佬们都在司马府,秦王宣布今天早朝取消。众人勘验完毕,集中向秦王报告,秦王指定由廷尉审理此案,各部将所有人证、物征都交给廷尉。众人散去。
白起已死的消息已经在慢慢流传,现在,被认为新一代中最有希望的将星司马靳又突然自杀,秦国上下一时人心惶惶!但大家都强压着心头的不安,照常上朝、下朝,秦王照常会议,发布教令。似乎一切转运正常。不过,大家知道,决定秦国命运的地方不在朝堂,而在千里之外的邯郸!
在打探到魏军的新动向后,王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加强自己的地位:他命令刚刚占领谷口,筑垒据守的郑安平部立即退回皮牢-午汲一线构筑防线。命令目前在午汲郊外的秦军,统一归郑安平指挥。
武安的秦军主要围绕午汲和武安两座城池部署兵力:午汲城关系着秦军的退路,也是秦军的重要基地,在午汲周围有一万秦军,午汲城内还有数以千计的伤员。这片区域,由于赵军事先经过了清理,大批居民移出。在李冰的招募政策感召下,陆陆续续有邑民回来,但由于缺乏种子和工具,生产恢复得很不好,这里主要是一片军营,秦军一般驻扎在空闲出来的房舍中。在开办军市的那几个月里,这里也曾经繁荣过一阵子,但随着军市的凋敝,这里又重新回归军营的状态。
从午汲越洺水南下,就到了滏水源头,这里有一个重要的隘口滏口,是从南面进入武安的咽喉。王龁在这里安排了五千人,封堵从南面进入武安的道路。
武安城还在赵军李崇部的控制之下。李崇态度暧昧,虽然与秦人默契地不相互攻击,但王龁也不敢掉以轻心,万一李崇从内部发动,那可真是变起腹心!所以武安城外始终保持着二万人加以监视。
武安城外也武安区域内人口繁庶的地区,耕地纵横,人口众多。在李冰的招募下,生产也恢复得较好。如果不是需要供应十万秦军,这里甚至可以说还十分富庶。
洺水以东至武安谷口是秦军的生命线,如果这一带失守,邯郸城下的秦军立即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里放上五千人防守。但这里城邑较少,而且邑民也基本跑光了,只有秦军驻守于此,算是一座关隘。
顺洺水北行,在洺水出武安的谷地里,还有一座大城,是赵王行宫易阳所在。为了提防赵军从这里突然袭击,王龁还在洺水两岸部署了五千人,向易阳方向警戒。
即便在邯郸打得不可开交之时,武安也部署了至少四万五千人,有力地保护着秦军的后方,使秦军通往上党、河东的道路不断,让王龁可以放心在邯郸城下作战。
郑安平的二万人到达后,本来是打算部署在武安谷口,策应各方。特别是如果可能,就拔掉武安这个钉子!但魏军的行动打破了王龁的如意算盘!一方面,秦军的后援主力并未到达;另一方面,魏军的行动方向大出王龁意外,他们没有直接参与邯郸城下的作战,而是企图包抄王龁的后路,还是两路包抄!
当然,魏军的进军路线也不是没有问题:漳水一线山道崎岖,大部队行动不便;滏水一线则有滏口这一天然的隘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魏军要想在这两路取得进展,也必须付出巨大代价。但王龁知道,能让魏军付出代价的,不是地形,而是地形上的军队。如果没有有力的部队守御,任何天堑也只不过是增加点行军的困难而已。漳水上游的简子城过于遥远,已经不在王龁的作战区域内,他的兵力无力顾及,所以他只能调集新的部队加强皮牢的防守。只要能够控制皮牢、滏口,让魏军无法进入武安,不用多长时间,魏军一定会自行解体!
而惟一可以加强皮牢、滏口防御的力量,就只有新到的郑安平部了。
郑安平的部队,士卒来自于河东的刑徒,主要是三晋人;军官则基本是原白起的亲营。这支部队从汾水出发,跋涉千里,经上党、黎城、简子城、皮牢、午汲进入武安谷口,喘息未定,又要撤回午汲、皮牢;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把部队留在午汲呢!这样往来奔波,意义何在?郑安平自然不能向大家解释,开始时王龁还没有掌握到魏军的动向,只能严令部队执行命令,对部队中的怨言加以压制。
滏口本来就有五千人防御,现在他们已经与魏军接触上了,出滏口巡哨的秦军,已经与魏军巡哨发生过多次战斗,互有伤亡。郑安平的主要任务,是建立起皮牢的防御。万一魏军进入漳水上游,郑安平必须确保将魏军阻拦在皮牢之外。——这其实有些像李牧当时的工作。
被焚毁的皮牢关要重新修筑;皮牢两侧的山地要建立相互呼应的防御阵地,作为皮牢关的延伸。由于午汲地区可以征用的民工不多,大量建筑工作要靠秦军自己来完成。这更增加了秦军的怨言。
子楚进入军营后,大病一场。经过医官的调理,病情略有好转。这段时间王龁忙于调整自己的部署,部队没有大的动作。他频频向咸阳发出军报,报告敌军的动向,但咸阳的回应还没有到达。王龁只能在自己的权责范围内加以调整。相应的,赵军似乎也在喘息,只是调整自己的兵力部署,进一步破坏秦军的甬道,并没有向秦军发动攻势,似乎在等魏军的战果。由于双方部队都没有大的动作,王龁的大帐也就始终未动,子楚可以在比较安定的环境中养病。
第46章 进军陶郡
王龁处理完军务,进到子楚的房间里,问道:“公子安否?”
子楚半卧在席上,勉力道:“无他,但力乏耳!”
王龁道:“薄粥养之,惟以清淡!”
子楚道:“谨奉命!”
王龁道:“公子孤身出邯郸,其从者何安?”
子楚道:“臣无王命,但出邯郸报于王,以奉命耳。保吕不韦、妻赵姬及子政,皆留邯郸,以待王命,虽死不敢辞!”
王龁道:“公子之意,当报于王。将有王命也。”
子楚道:“咸阳与邯郸,山川千里;邯郸之势万变,非只言片简所能尽。吕保命,必也亲赴咸阳,以报于王,不敢有他。”
王龁道:“公子身在军中,何日能归咸阳!”
子楚道:“短则数日,长则一月,王必令将军归也!”
王龁道:“何以言之?”
子楚道:“邯郸已破,诸侯已出,而秦力犹完,此用武之时也。将军所领,皆秦之精华,王必用之,而功业可期也!”
王龁道:“臣力竭矣,夫复何为!但得保首级,归咸阳,诚所愿矣!”
子楚道:“楚、魏皆残破之余,贾余勇而得十万之师,皆入邯郸,其国必虚!邯郸,赵之都也,为将军所残,饥馑必连岁月,而死者相望。此无能为也。将军回师而南,大梁与陈必动,此立功之时也。将军其计之!”
王龁思忖了片刻,道:“公子之言,诚金玉也,不敢忘也!”随后又似想起了什么,道:“公子诚堪行也,臣愿护往上党,而赴咸阳。”
子楚道:“此大战之时,未可因臣而损军力。将军勿以臣为念。”
就在这时,门外脚步声传来,一名大夫带着一名军使来到门前,道:“郑将军有军使至!”
王龁赶紧出门,问军使道:“将军何使?”
那名军使道:“咸阳有使至军,于途遇魏军。咸阳使溃围而出,驰入营中,气息奄奄。乃出简牍,略述其事。将军遂命庶等来报左庶长!”从怀中掏出一支简牍。王龁查看简牍,封印上秦相的名号。取下封泥,打开锦囊,取出简牍,上面非常简单地写道:“左庶长龁即率军至陶郡。子楚随军!”
王龁将简牍拿到室内,给子楚看了,子楚道:“谨奉命!”
王龁立即传令全军,旦日点军后,公乘以上官员皆会大帐议事。然后,王龁就在地上铺开一幅邯郸的地势图,仔细研究如何退出战斗。
目前秦军周边除了有赵军外,还有增援而来的魏军。魏军没有如预料的那样,从正面向秦军进攻,而是准备绕到秦军的身后,大有一口把秦军全部吃掉的架势。在目前的局势下,最为保险的策略是迅速退回上党,在简子城、黎城等地逐次阻击、杀伤敌军。弊病是在撤退的过程中将遭到赵军和魏军的尾击和侧击,损失较大;而魏军和赵军则几乎不会有什么损失。
另一条路是集中力量,先打击其中一支部队,得手后再攻击另一支。但在目前情况下几乎不可能。秦军虽然占有内线优势,但机动性并不强,交通线狭窄,而且以秦军目前的战力,对魏军和赵军都没有必杀的把握。
王龁目前采用的策略是巩固当前防线,打破敌军的企图。这一策略虽然短时间内比较稳固,但长期来看,是最没有前途的策略。它既无法对敌军造成威胁,又把主动权交到敌军手中;惟一的希望是,相持日久,敌军会先我崩溃。
相比之下,咸阳的策略是比较主动,但比较冒险的行动。它要求在强敌环饲之下,主动冲击敌军的薄弱点,必须非常仔细的规划,并有力执行;稍有不慎,冲击敌军不成,反被敌军所乘!
首先,将武安的大军调出武安就是一个艰巨的工作。武安目前分成三块,每块当面都有强敌需要应付:午汲要对付十万魏军;武安要对付近两万武安守军;洺水防线要应付不知虚实的易阳赵军。每一处都是经过近一年的筑垒、磨合,形成了比较完整的体系,一旦打破,必然出现混乱,授敌以可趁之机。如何把部队调动出来,投入邯郸城外的战斗,是一项艰苦的工作。
第二天,各高级军官按时赶到王龁的大帐,王龁向大家宣布,奉秦王命,全军将向陶郡进军。听到这一消息,座中首先是一阵沉默,随后爆发出一阵欢呼!各五大夫、公乘皆道:“秦王英明!”“吾军但入陶郡,龙入大海,虎入森林!”“诸侯尽在掌指矣!”
在大家的一片欢腾声中,只有郑安平有些沮丧道:“臣部二万,自上党经皮牢入武安,复从武安入皮牢,再从皮牢出武安,徒涉往复,军心不安!且皮牢地狭,奈何出之?”
那些五大夫、公乘们一片声地道:“夫战,以迂为直,以远为近。徒涉往复,战之常也,又何议也?”
王龁道:“邯郸,强敌也;武安,分吾为二。武安之军,几日可出邯郸?”
那些五大夫和公乘们默算了片刻,多称十日可矣,亦有称三五日者。郑安平则坚决道:“皮牢之军,退之不易,必十日而后可!”
王龁道:“魏军击我日急,赵军亦将动也。若迁延日久,必生其变。旦日,吾将亲率前部袭邺,后军陆续而进,期于三日必克邺也。武安之军,于三日内出武安,则有邯郸之军相倚援,迟则孤军而战矣!”
郑安平道:“皮牢之众实难归也!”
王龁道:“若俟十日,魏军自漳水入,与吾战,虽欲退,岂可得乎?必也三日!”
郑安平手下的一名五大夫道:“皮牢之军退上党,其可乎?”
王龁道:“王命入陶,非上党也!”
那名防御滏口的公乘道:“军出滏口,可直出长城,至邺。不出邯郸可乎?”
王龁想了想,道:“若得至邺,可不必道邯郸!”
众人意见发表完,王龁下达了各部的行动指示。邯郸城外五万人分成三部:前部一万人,准备一天后急行军南下,为大军开道,并攻占邺城;中军二万,于前军出发后一日南下,后军则再停留一天,掩护武安军出谷口后南下。武安城外,包括监视易阳的秦军二万五千人,于三日内开出谷口,出邯郸郊外;依次占领邯郸军留下的阵地,休整一天后,即行南下。午汲城内外秦军,一部在武安军后出邯郸,一部可突破滏口,从那里到达邺城。
部署完毕,各将离开,回到军中准备行军作战。
邯郸城外的五万人,目前聚集在武安山口外,兵力相对集中。王龁以一名五大夫的部队为核心,淘汰病弱后,又从其他部队加强了二千人,组成一个加强的前部,由自己亲自率领,准备明天出击。其余部队也各自整顿辎重,收拢兵力,准备出发。
秦军所在距离邯郸大约三五十里,廉颇并没有向这边派遣大军,王龁大军的行动没有受到赵军的干扰。
次日清晨,点军之后,前部前军五千先行出发,沿着武安山边向南前进。正午,前部的行军一路顺利,并无赵军阻碍,王龁遂与五大夫一起率领后军约七千人出发。一万大军出发后,防线上的空缺由别的部队填补。
急行军一天,秦军到达长城外四十里一处小邑中。前后两军相距十里安营,各自放出警戒,并控制邑民不许离开。王龁则亲自带着五大夫和两名公乘,趁着月色查看明天进攻的道路。回到营中,安排好明天的行程,只睡了一个时辰,立即起来,趁着月色继续向前赶路。天明时,秦军出现在赵国长城边。
邯郸战事紧急,长城边能够作战的部队都被抽调到邯郸参战,这里虽说兵员不少,但均是老弱,长期缺粮,营养不足。而且长城的防御方向是向南,对从北面来的攻击缺少抵抗手段。秦军突然从北面杀到,守长城的赵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过半天时间,王龁就控制了长城全线。
王龁攻击长城作战时,邯郸城外的中军二万人开始出发。这二万人满载辎重、物资,且多病弱,行动不及前部迅速。前部五千算是开路的战斗部队,还比较精锐,中间一万人战斗力就差得多,行军中甚至有掉队的。好在后卫五千也还算精干,沿途收容。第一天从早走到晚,也走了五十里。
中军出发后,武安部队也有前部出来,与在邯郸郊外的秦军后部一万人取得联系,占领了防御阵地。但这一天的动静实在太大了,邯郸城下的赵军发现了秦军的异动,开始向这边运动。
出了山谷占领防御阵地的武安军发现赵军动向后,急向后面报告:有赵军大部前来,似要截断谷口通道,请求增援。武安军两万人,统由五大夫无伤督率,闻报后,命令全军放弃不必要的物资,把能够调动出来的军队先调出谷口。
监视易阳的五千秦军从一处山洼地退了出来,没有受到任何损失。无伤也让他们协助防御谷口。
第47章 深陷困境
第三天,邯郸军后部一万人也出发了,防守谷口的任务完全由无伤所部二万五千人承担下来。而现在,武安军还有一万人未出谷口,实际防御谷口的部队不过一万五千人。
就在武安的最后一万人,带着辎重渡过洺水时,武安城内的赵军突然击鼓而出,就在武安城外列阵。虽然只是列阵,但那种压力却明显地传递到正在渡河的秦军身上。一丝慌乱在秦军中无声地传播开来。
武安城赵军列阵的鼓声传到午汲城,坐镇午汲城的秦军五大夫也下令击鼓列阵,包括城内治伤的伤员,开始在午汲城外列阵。郑安平为了加固皮牢的防御,加快筑垒的速度,先后向皮牢地区派遣了数千部队,现在他正在皮牢,组织这些部队撤退。
午汲城的一万五千人虽然统归郑安平节制,但也不是所有的决定都必须由郑安平作出,五大夫自然有权依据当前的战斗形势,自主决定部队的战斗行动。现在,武安城的赵军出城集结,明显要对秦军采取行动,秦军采取备战的反措施,并不违反纪律。当然,他要及时向郑安平报告。
郑安平目前在四十里外的皮牢。大军正快速通过隘道退往午汲,这条道路十分拥挤,传达消息的军使行走十分不便。花了两个多时辰,才把消息报告给郑安平。郑安平看了看皮牢还剩下一千多士卒没有撤回,让军使传令,午汲城的一万秦军跟在武安秦军后面过河,并保护武安秦军的后方安全;他本人带来的两万秦军作好战斗准备,并前出到午汲城,只等皮牢的士兵安全退出,即行撤退。
军使挤出隘道,向午汲郊外洺水岸边的秦军传达了郑安平的命令,秦军在两名五大夫的指挥下开始列阵。而等军使来到午汲城时,午汲城一万秦军已经在五大夫的率领下向武安城前进,准备跟随武安秦军过河。
武安赵军并未与过河的秦军发生冲突,两军相距三五里,擦肩而过。李崇见午汲城的秦军已经出来,而郑安平还没有派人占领午汲,抓住时机,命令手下五千人抢占午汲城!从午汲出来的秦军看到了赵军的动态,但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加以阻止:天快黑了,他们一心只想尽快撤出武安。
洺水岸边的两名五大夫都是白起的亲营军官,非常迅速地列好阵,一名五大夫率领一万人开往午汲。
午汲距离武安不过十里,但距离洺水阵地有三十多里,而且这名五大夫不知道秦军已经撤离了午汲,以为午汲还在自己手中,只以正常速度行军,等他到达午汲城下时,发现城门紧闭,赵军已经上城据守。五大夫大惊,立即命令部队包围午汲,准备攻城。一面飞报郑安平。
郑安平亲自率领断后的部队撤回皮牢隘口东侧,长出了一口气。经过周密的组织,他终于把前出到皮牢西侧的近五千秦军完好无损地撤了下来,所有物资、器械一应俱全。明天,他就能带着全军撤出武安。尽管面对了大量官兵的抱怨,自己走了许多冤枉路,但总的来说还是顺利的。
安营未了,前部五大夫来报,午汲城已经被赵军占领!郑安平心中升起一股不安来。他强压着不安,命令前部包围午汲城,不要放赵军出来。
军使离开后,郑安平独坐帐内,准备休息,忽然隐隐听到远处传来喊杀之声。他心中一惊,侧耳细听,声音似有似无。他立即趴在地下细听,但只能听到十里范围内的脚步声。
郑安平立即叫来一名公乘,让他向谷口和滏口两个方向派出哨探,打探哪里发生了战斗。他自己则毫无睡意,坐在席上,渡过了一夜。天未明,哨探的消息回来了:邯郸赵军趁夜向谷口秦军发动了进攻。战斗持续到半夜,赵军退去。
郑安平大惊,立即下令击鼓聚军,同时让包围午汲城的五大夫赶回来会议。郑安平道:“夜来,赵袭谷口秦军,竟夜而退。吾军未可迟缓,必也速出,缓则不及!”当即拟定了两军交替掩护的撤退方案:午汲秦军监视午汲赵军,俟洺水秦军包围武安后,即过河抢占谷口,俟武安秦军退到谷口后,两军并力,突向邺城。并派出多路巡哨,打探谷口消息。
不等天明,郑安平即率领留在洺水的秦军一万人向武安前进。大军绕过午汲,于日昳时到达武安城下。然而,郑安平发现,赵军并未像他预期的那样据城防守,而是于城外列队,严阵以待。
武安城在洺水与其支流交汇点上,这条不知名的支流正好将武安与午汲城分在两岸。李崇将自己的部队控制在河流的对岸,只等郑安平部过河发生混乱时,发起进攻。
郑安平试探性地发动了两次进攻,完全找不到赵军的破绽,知道很难突破对方的防御。这时天也渐渐黑了下来,郑安平只得停止进攻。但没有解散阵势,准备等武安军收兵入城后,再行过河。天黑后,郑安平又听到谷口外面出现喊杀之声,郑安平觉得谷口还在秦军手中,心情有些振奋,只等武安军收军入城,即过河直趋谷口。
然而,喊杀声渐渐停息下来,这又令郑安平心头一沉:难道秦军未能守住谷口?而犹为出人意料的是,武安赵军竟然并未收兵,同样列阵与秦军对峙!
郑安平让士卒原地休息,自己召集五大夫、公乘们一起商议。多数意见认为,现在天色已晚,已经不适合作战;不妨休息一夜,明天全力打开一条通道,冲出谷去。有少数意见认为,目前谷口正在激战,恐夜长梦多,不如趁夜冲杀出去。但反对的意见认为,天黑了部队很难控制,一阵冲杀后可能士兵就散了,都归不了队;就算冲出谷口,残余部队也失去了战斗力。还有个别意见认为,既然谷口被封锁,不如采用第二套方案,从滏口冲出去!
似乎到这时,郑安平才想起滏口还有五千秦军。这五千人不知道自己已经决定突出武安了,还在滏口坚守,抵抗着优势魏军的进攻。
郑安平顿时感到浑身燥热,如果丢掉了五千人,那可是再有多少首级都补不回来的,肯定只能评为“损”了,弄不好还要降爵!但是……如果冲不出武安,这二万人的性命还没有保障呢!
郑安平决定,先向滏口派出哨探,打探一下滏口那边的情况。他让大家先回营,自己冷静思考一下明天的行动。
众将领离开后,郑安平坐在一片枯草地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天空,深深地感到了无助。平时在张禄身边,他只需要执行张禄交代的任务就可以了,从来就没有如此严峻的局面摆在自己面前,让自己束手无策。怎么办?他稍微清理了一下思路:出路不外两条,出谷口还是出滏口;如果选择出谷口的话,是现在就出发,还是明天天亮后再出发。现在出发,其利在出其不意,有可能真的冲出去,其弊在可能损失惨重,也许一半人冲不出去。明天出发,好则全军突出,坏则全军覆没!
至于出滏口……他还不知道那边是个什么情况呢!滏口有多少敌军,隘道有多难行,能不能突得出去……不时有五大夫或公乘过来,探问有何妙计,郑安平一律回答:“暂回听令!”
夜深了,原地休息的士卒和衣而眠。而就在这片寂静中,突然有瞭望报告说,远处在火光在移动,应该是敌军到了。
郑安平大惊,跳起来,冲到瞭望所在,那是一处民宅中的屋顶。顺着梯子爬上去,果然见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移动,郑安平眼前一黑:赵军援军入谷了。从谷口突围的希望已经落空。
郑安平再一次把众将集中起来,指给他们看远处的火光:赵军正在连夜行军赶往武安。众将见了也都哑口无言。
郑安平道:“谷口已失,纵得越过武安,亦难过谷口。必不免也。方今之计,但经滏口也!”犹豫再三,迟疑不决的事,由于敌情的变化,一下子目标清晰了。目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能寄希望于突出滏口。
郑安平道:“滏口地狭,兵多无益。吾军当连夜移营,多设营垒,坚持十数日,滏口必出也!”
众将都对这里的地形不熟,但在这里作战过的郑安平知道这里的地势。郑安平道:“自午汲南,东越洺水,乃河曲也,西、北有河,东、南有山,隘道通于滏源,攻守两利,可以相持。愿即移之。”
众将皆道:”吾等皆不知地势,谨奉将军之命!“
郑安平与一公乘带着五千人又绕回午汲之南,从洺水转折处渡过洺水,让这五千人沿洺水岸边安下营地。一个时辰后,五大夫带着另一公乘率剩下的五千人赶到。一万人轮流警戒,在洺水转折处修筑起营垒。
午汲城距离洺水不过数里,包围午汲城的秦军暂时不要移动,与自己隔洺水互为犄角,同时也牵制午汲的赵军。如果赵军里应外合,打破包围,秦军则可向洺水东南退却,那里有秦军接应。
第48章 危局
经过彻夜施工,天亮时,洺水东南终于形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防御体系。二十个营地一万人,控制了一片方圆百余里的区域。
虽然一夜未眠,极其疲劳,但郑安平还是认真地巡查了全部阵地,并过河巡视了包围午汲的部队。包围午汲的营地,散布在午汲的西面和南面,午汲的北面是那条不知名的洺水支流,对午汲形成天然保护,而东边十里之外就是武安城,把部队放在这里,纯粹是找死!午汲以西和以南,有大大小小的邑里,虽然没有城池掩护,但也比野外要好得多。郑安平让秦军以这些邑里为中心,构筑一些简单的防御设置,作战时注意邑里间相互支持,应该可以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把河西的秦军调整好后,山谷那边已经鼓声大作,尘土飞扬,显然有大批赵军前来。郑安平一处处巡查,叮嘱主将要沉着应战,不要慌张。这些军官都是白起的亲营出身,身经百战,都是优秀的战士,其实根本不需要郑安平叮嘱。
郑安平这边严阵以待,但赵军那边却没有立即发动进攻。军官们先是与李崇见礼,然后在李崇的引导下进入武安城中。士兵们则被安排到指定的区域安营。郑安平看见有机会,暗地从河东派出一营,突袭赵军营地,给赵军造成了极大的混乱,而自己损失极小,安然返回。但这种战术上的胜利,终究不能扭转得敌众我寡的大势,赵军虽然多费了些事,还是在三天后,稳稳当当地在武安城周围安下营来!通过营地和旗号判断,这里的赵军至少有五万人,加上武安城内原有的一万多人,赵军能有六七万人。
郑安平一面安排秦军不断向刚刚到达的赵军进行骚扰,自己则沿着洺水河谷,来到滏水源头,著名的滏口就在这个地方。
滏口南北两面有山,中间有滏水曲折流淌。只在南北两侧山脚,有较为平坦的狭窄道路,秦军便在这条道路上安营,构筑营垒。
这条道路长约三里,另一头则是魏军的营地。从山顶望去,魏军营地星罗棋布,绵延十余里。虽然魏军一时半会儿打不进来,但秦军要想从这里冲出去,也几乎是妄想。
了解了滏口的情形,郑安平知道,自己已经身陷绝境。武安谷口、滏口两条道路,皆被优势的敌军占领,而且这两条道路本身都十分狭窄,连集中兵力突破一点都不可能:没有足够的地域来集中兵力!
他于是把两名五大夫叫到一起,和他们商量,此时重回上党是否可能。两名五大夫均不同意,除了这与秦王的教令不符外,部队刚刚从皮牢进入武安,又要出去,士气必然低迷,士兵对上级的信心也将彻底崩塌;更何况,皮牢那条小道,两万人没有个三五天根本过不去;如果还要带上辎重,差不多要走十天半个月!这段时间敌情将有何种变化,目前根本无法揣测,也许那时,从漳水而上的魏军已经占领了阵地,切断了回撤的道路。
武安平见两名五大夫都不支持自己的意见,也不敢坚持,只能下定决心,依托现有阵地,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就坚持到什么时候。
赵军进入武安大约五天后,终于在午汲城的掩护下渡过洺水支流,向午汲城外的秦军发动了进攻。由于秦军分散在各个邑里,赵军只能一个邑里一个邑里进攻。防守邑里的秦军军官都很有经验,充分发挥了邑里中宅院、房舍、壕沟的优势,与赵军死战。激战数日,赵军只攻占了有限的几所乡邑,双方均伤亡惨重。
数日后,赵军改换作战方向,大军在午汲和武安两府城池的掩护下,集中到两城之间,企图从两万秦军之间的结合部突破。双方苦斗竟日,赵军虽然楔入秦军数里,但遭遇秦军顽强反扑,终于无功而返。
南面的滏口,魏军的进攻比较有章法,每天日出而战,日落而退。秦军每天与之激战,兵力渐困;而魏军兵力雄厚,可以轮流上前,保持战斗力!
大约在激战了十天后,皮牢方向出现了魏军:漳水上游已经被魏军占领。秦军彻底成为瓮中之鳖。
魏军有条不紊地穿过皮牢,进入武安,逐层推进,从容不迫。河西的秦军侧背暴露,郑安平无奈,只得将他们撤回河东。于是二万秦军就被完全包围在洺水河曲之内一个方圆不足百里的小区域中。
和赵军凶猛突击不同,魏军的战术是层层推进,不几天就完全占领了河西,面向洺水安营。郑安平对这种稳扎稳打的战术感到十分头疼,完全想不出应对之策。贸然进攻,就好像拿鸡蛋碰石头。
这天夜里,经过一天的奔波劳碌,郑安平满怀心思地坐大帐中。他的大帐设在一个山边的小邑里中,有十余处房舍、宅院,有一个小粮仓(已经空了)和一个小场地。邑民早已逃难出去了,只留下了空宅,现在住着他的中营。郑安平官职虽然是将军,但爵位其实还是公大夫;没有参加过多少战斗,也没有自己的亲营。招募过几名卫兵,但由于久无战事,主要工作成了种田。所以他的大帐中没有旁人侍候,只有他独自一人。本来他是可以要求把盖聂带出来的,但他对盖聂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不希望他在自己身边。
如果先生在就好了,他一定能指示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郑安平在心里暗道。郑安平所说的先生,自然是指张禄。他尝试着站在张禄的立场上思考目前的处境,但依然一无所获。
难道真的要葬身于此了吗?郑安平心情沉重。
这时,已经破损的窗户发出一声轻响,郑安平蓦地跪起,他的身边已经出现一个身影,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道:“公子无恙乎!”
郑安平一把抓住搭在肩上的手,反身就扣住了对方的喉咙,定睛一看,惊讶道:“张先生?”来人正是信陵君门下的首席门客张辄。
郑安平松开手,警惕地道:“先生何以至此?”
张辄揉揉自己的喉咙,道:“君上亲领大军至于武安,闻有秦军死战不退,君上甚怜之。咨之秦人,乃知为公子所领。君上不意于此间遇故人,乃命臣夜访。——几丧公子之手!”
郑安平道:“臣于大梁,蒙君上厚恩,未能报也,愿俟之以异日!今臣与君上,敌国也,勿敢劳先生往来。”
张辄道:“秦与赵,盟也;秦与魏,盟也;赵与魏。亦盟也。吾三国皆盟,而共执干戈,宁不为天下所笑乎!君上与公子,非敢恩也,实有罪愆。公子之于大梁也,百户之长,地不过五十,城不过一里;一旦入秦,如蛟龙入海,入则佐应侯以治大国,出则领雄兵而制诸侯。虽古之圣人,未足匹也!即如臣,公子故人,亦窃幸也。——然恨英才未得展于梁也!君上每与臣等议此事,未尝不自责且憾!此君上负公子,非公子负君上也!”
郑安平听了,沉默良久,道:“秦与赵,敌国也。今魏助赵,魏亦敌国也。臣虽蒙君上厚恩,不敢因私而废公事!”
张辄道:“春秋之义,两国相战,不废私谊。今秦伐赵,非敌国也,盖争于利,非争于义也。魏与秦、赵,皆盟也;盟者有争,盟者解之,是以领兵入邯郸,为二王解之。”
郑安平道:“先生孤身至此,必非与臣论国之交也,盖有他者?”
张辄道:“非有他者。君上闻故人领军,将会于阵上。特命臣等访之,以慰相思。旦日,君上将与赵人会,或与公子阵,公子勿罪也!”
郑安平道:“虽春秋有义,锋不及尊者,其奈王命何!苟获罪于君,未敢望赦也!”
张辄道:“愿于公子相会于阵前!”言讫,越窗而出。郑安平出到窗前看时,已经望不见张辄的身影。他怅然若失地回到席上坐下,昔日在大梁的一幕幕再现于眼前:粟兄、犬兄、小四,还有曹包和他的奇葩媳妇巴姊,他们都会在军中吗?至少粟兄他们仨应该在吧!他们可都是武卒出身,据说后来都调去训练邑民了。
次日,洺水河曲战鼓咚咚,魏、赵联军十万人,从西、北两个方向强渡洺水,向秦军发起猛攻。秦军依托河道的有利地形,发挥营垒的优势,拼命阻击。联军的多次进攻均被击退。战至夕阳西下,双方罢兵。
随后数日,联军均渡河强攻,虽然都被打退,但秦军的压力越来越大,伤亡日增。郑安平每天都焦头烂额,拼命组织手中的机动力量,填补被联军突破的缺口,恢复阵地。随着战事的进展,他的机动力量也损失巨大,越来越难以完成反攻任务。
在郑安平被联军的进攻打得左支右绌时,一个更不好的消息传来:魏军突破了滏口防线!
第49章 劝降
滏口的五千秦军也面临着日益强大的压力,而自身的力量被逐渐削弱。就在秦军把全部精力投入滏口防御时,一支精锐魏军从北边的一个山口绕出秦军后面,打了秦军一个措手不及。
负责滏口作战的公乘在后路被抄后,曾匆匆派军使向郑安平报告,但随后就再也没有滏口的消息。郑安平派出军使前去联系,回报说洺水河谷已经完全被魏军切断,军使无法通过。郑安平无奈,只得抽调军队,堵住洺水河谷的这一头,防止魏军从背后再插自己一刀。至于滏口守军,只能让他们自己孤军奋战了!
敌军已经出现在滏口的消息迅速在秦军中传开。本来,激励大家奋勇作战的动力,就是为友军打开滏口争取时间。现在,不仅滏口未能拿下,滏口反而遭敌军渗透,所有人都知道,全军前途渺茫!
似乎因为滏口得手,郑安平当面的联军降低了进攻强度,每天每个方向只派出几个营,来来回回打几场,一般突进到百步左右,遇到秦军反击就往后退;拖延到太阳落山,就收兵回营。但如果郑安平暗中抽调部队,从洺水河谷增援滏口,则联军会加大进攻力度,迫使郑安平将增援的力量撤回,以反击联军的进攻。
滏口距离河东五六十里,包括两块山间小盆地。南面一块盆地就是防守滏口所依托的盆地,而北面的盆地与武安之间由一条由洺水冲出隘道相接。北面的盆地本来也有秦军驻守,但随着滏口战事紧急,这里的部队大都被抽调到滏口参战,这里就空虚了,结果被魏军趁虚而入。这块盆地被魏军占领后,武安与滏口的联系被完全切断。现在就算秦军打开滏口(当然不可能),郑安平也无法从滏口突围了。现在郑安平只是计算着,滏口的秦军还能支持几天。如果滏口的秦军被完全肃清,南面的魏军也势必投入对自己的作战;那时,自己就死定了!在魏军消灭滏口秦军的同时,联军用猫盘老鼠的办法,一天天把自己盘软,再用一次总攻,把自己吃掉。
自己就要成为第一个全军覆没的秦军将军吗?郑安平不甘心,但又无计可施。他天天眺望南边,虽然不知道那里的情况,但只要能看见南面的尘土,总表示秦军还在奋战,自己还能苟延残喘几天。战场瞬息万变,也许只要几天的时间,就能迎来转机呢!
就在郑安平一面苦于应付联军的进攻,一面焦心于滏口的战局时,防御洺水河谷方向的一名公乘派来一名军使,报告说,魏军派人将守滏口负伤的公乘送来了!
郑安平心头狂跳:指挥滏口作战的最高指挥官就是公乘,公乘负伤被俘,其实就意味着滏口守军的灭亡;而魏军却把公乘给自己送回来,这是……
郑安平立即让一名五大夫,前往河口查明事态。
一个时辰后,五大夫回来了,道:“魏军派来使臣,自称是将军故旧,希望面见将军。”
郑安平道:“面吾何事?”
五大夫道:“或为媾和之事!然彼必见将军而后可!”
郑安平道:“其人何在?”
五大夫道:“吾令其在营中等待。将军或见或不见,只一言可定!”
郑安平道:“大夫何见?”
五大夫道:“臣一以将军之命是从,未敢言他!”
郑安平道:“既如此,卿其与吾见之!”
两人率领几名随从,赶往河口营地。由于郑安平的防区本来就不大,从大帐到各营距离都不远,很快就到了。
出于谨慎,河口的公乘没有把使臣引到自己的中营,而是安排在就近的营地里。负伤的公乘已经被这名公乘派人抬到伤营救治。和使臣一起前来的,除了有公乘的几名亲卫,还有几名魏人。
郑安平先探望了滏口的公乘,那名公乘身中数箭,其中一箭射在了眼睛上,生命垂危。郑安平和五大夫慰问了他几句,出来找到河口公乘,一起前往一线营地,来见使臣。
使臣被安排在一处野地中,四面以帷幕遮挡,十名秦军在四面看守。郑安平进到帷幕中,吃惊得几乎要叫出来。座中四人皆是熟人:仲岳先生、粟兄、犬兄和小四!仲岳先生一身冠带,作士子装束;其余三人皮弁、皮甲,皆是标准的武卒打扮,只是没有带武器!虽然十余年未见,这些人已经尽现沧桑,但郑安平仍然一眼就能认出!
四人见郑安平进来,也都起来,粟兄等三人就要冲上来,郑安平身边的随从抢上前来,用戟指向三人,令三人猛然意识到对方的身份。三人退回到仲岳先生身后,和仲岳先生一起拱手道:“谨见将军!”
郑安平挥手让随从们退下,道:”勿虑也,此乃大梁故旧!“也上前行礼道:“谨见先生……及诸兄!管城一别,忽忽十载,不意与兄相见于此!”随即让随从们在帐外等候,只留下五大夫和公乘,在仲岳先生对面坐下。
仲岳先生道:“此三兄,皆营司也。于彼则为意外之遇,于子则如萤虫之光。郑子出将入相,不负平生之学!”
郑安平道:“谨贺三兄迁为营司。今兄等持吾之首,或当晋卿大夫矣!”
小四道:“兄言差矣,魏非计级授爵,兄之首级何益!”
粟兄则道:“郑兄之言,屈吾兄弟之心甚矣!”
郑安平道:“先生与三兄驾临,必有以教也。”
仲岳先生道:“庶等战于滏口,迭攻不下。滏口之军进退有度,攻防得法,梁军虽众,急切难下。探而问之,知将者乃大梁故旧,遂思拜之,以慰旧情。今得秦公乘,遂因之而见也!”
郑安平道:“愿闻先生之教!”
仲岳先生道:“微庶在大梁,每与君上论及郑子,未尝不叹且喟也。郑子大才,初事魏王,王以子为走卒;复事信陵,君以子治里邑。皆不知郑子,国士也,将相之器,蛟龙之姿,飞腾天外,岂凡俗所得见也!范先生,魏士子,奔走于诸侯,而得事中大夫,终为魏所遗;而秦得魏遗之余,封侯拜相,鞭挞天下,诸侯惶惶!何魏之愚,而秦眼独烛耶?宁天所以弃魏乎?若子能弃前嫌,恕旧恶,与王与君共议于朝堂,信陵君之所愿也,而臣之所敢言之!”
郑安平道:“败军之将,不敢言勇;亡国之臣,不可言智。今臣军败于武安,何智勇之可言也。惟死而已!”
仲岳先生道:“将军何欺也!将军以二万之众,令赵、魏二十万众寸步不敢离武安,坐视秦军十万众攻城略地而去。将军之功,可与天齐!岂汲汲于首级者,所可知哉!”
郑安平没想到仲岳先生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几乎本能地问道:“敢问秦军今何往也?”
仲岳先生笑道:“将军勿忧。秦军十万,斩长城,渡漳水,攻邺城不克,乃至于黄。今秦军十万,于黄就粮,陶、卫之货,源源而至。无所虑也。此皆郑子之功也。”
郑安平道:“先生何谓也?”
仲岳先生道:“秦军十万夺城而出,而赵军不追,魏军不阻,何也?皆集于武安一隅,以击将军也!武安之有将军也,邯郸骨鲠在喉,不除不快。是以赵军十万、魏军十万皆围武安,而坐视秦军出邯郸、渡漳水而东。苟无将军,魏军阻之于前,赵军击之于后,秦军其得免乎?”
郑安平惨然一笑,道:“吾固不知其功如此也!”
仲岳先生道:“现秦军已出,战局已定。将军之众一,而晋军十之。将军其得免乎?将军之战也,功业已成,何不弃戈卸甲,复结盟好;而令忠勇之士,得保首级,长安家业!”
郑安平道:“滏口之众,现将奈何?”
仲岳先生道:“滏口之众,盖十营。今得其八,伤者半之。余皆体弱力乏,无能再战,乃就擒也。魏军并无杀伤,皆厚养之。若将军有命,吾当尽归于将军!”
郑安平道:“先生所言当真?”
仲岳先生道:“宁有虚言!”
郑安平道:“先生一言可决乎?”
仲岳先生道:“不敢称一言可决,惟将军待之,夜来秦军必至!”
五大夫道:“若以魏人杂其间,趁虚而起,吾军乱矣!”
仲岳先生道:“微庶有失计较!惟将军之命是从!”
郑安平一时陷入两难之境:对方同意释放本军的俘虏,自己如果不敢接受,在道义上就失了势;如果接受……
仲岳先生见郑安平犹豫,便补充道:“滏口之失也,吾亦数言于公乘,公乘不应,乃有杀伤。今吾亦不忍武安复为滏口之祸也。子若媾,士卒即得归乡;其愿留赵者,予田地、房舍。绝无杀伤!”
郑安平道:“秦律无降,但与北同。非止臣身,妻儿亲友亦不免也。敢以赴死!”
仲岳先生道:“将军赴死,宁勿北乎?亡二万之众,妻儿岂得免乎?其势同也。”
第50章 滏口战俘
最终,郑安平与仲岳先生达成一个协议,明天先将重伤员送回来。
回到大帐后,留下来指挥作战的另一名五大夫向郑安平报告说,今天联军仅列阵出营,并未发动进攻。郑安平似乎到这时才意识到,今天没有听到厮杀声和鼓声。他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明显的异常,自己竟然毫无察觉呢?难道仲岳先生一行的到来,真的让自己下意识地放松了警惕吗?他暗自提醒自己,再不可犯同样的错误。
既然两名五大夫都在,郑安平将今天与仲岳先生会面的消息,向那名五大夫说了。仲岳先生是信陵君的门客,与自己过去有交往;另外三名武卒曾是自己的担任驿卒时的同伍,也都没有隐瞒。
陪同的五大夫则补充道:“仲岳先生盛赞将军,以孤军守武安,令赵、魏两军二十万众无力他顾,坐视左庶长十万众东去!”
留守的五大夫也恭维道:“将军之勇,非臣等所能及也。”
郑安平道:“滏口已失,同袍失陷。今与仲岳先生议,令移重伤者入秦营,勿为隶者所苦。”
留守的五大夫道:“将军念同袍之情,必得士卒之心!”
郑安平道:“然所虑者,伤员入营,阵形散乱,为敌所乘。”
两名五大夫均道:“将军所虑甚是,当详议之。”
于是郑安平又将四名公乘召来,再一次向他们介绍了今天与魏使会面的消息,告知他们明天将有滏口作战中重伤秦军移交回营,但要防止联军趁虚而入。
防御河口的公乘道:“谷口道狭,但得千人守谷口,纵万人未能过也。将军其无虑也。”
剩下的五大夫与公乘也说,明天一定加强战备,不给联军可乘之机。
郑安平还是让一名五大夫留守,指挥防御作战;一名五大夫随自己接收重伤的战俘。
次日不待天明,郑安平和五大夫就赶往河口,督导公乘布置河口的防御。公乘在河谷设下三道明哨,又沿两侧山道派出无数的暗哨,随时向自己这边传递消息。公乘自己则掌握着一支由三千组成的机动力量,随时待命出击。
既然是重伤员,显然无法自行行走,必须要靠人抬过来。第一道哨卡首先要确认抬来的的确是重伤员,没有任何其他夹带,然后将魏军抬伤员的人拦下,换上秦军将伤员抬回。第二、三道哨卡还要再重复这些手续,并换上本哨位的人,将伤员抬回来。
郑安平和五大夫立于营前,接待移交过来的重伤员,最前面办移交的工作则交给一名公大夫。每道哨卡都由一名官大夫掌管。
天色渐明,各处秦军已经就位,就等魏军前来。郑安平亲自到前面,仔细检查了全部流程,确认无误。还不放心,在营地和哨卡之间不断来回往返。
今天,郑安平注意到,北面的联军没有发起进攻,甚至都没有出营列阵,想来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和平诚意。郑安平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大概不会有偷袭的事情发生了。
时近中午时,河谷上出现人群,为首的正是昨天来会谈的仲岳先生等四人,只是粟兄等三人不再作武卒打扮,而是穿上了短褐。秦军公大夫上前盘问,仲岳先生说明情况,公大夫遂令抬伤员的人一个个依次而入。
无需特别查验,这些伤员的伤势的确十分严重,大部分已经气息奄奄,陷入昏迷之中。而令公大夫感到意外的是,仲岳先生告诉他,为了避免秦军疑心,抬伤员的都是被俘的秦人,而非魏人!公大夫心中吃惊,用秦音与抬担架的人交谈,果然都能通秦音。甚至有些人还与哨位上的军官相识!郑安平所部的军官本来是白起的亲营,是秦军中的精华,交游广泛,认识的人很多。而抬担架的人中,不少也是军官。甚至公大夫本人,也认出不少过去相识的面孔。他立即派军使向郑安平报告,请示对这些运送担架的人如何安置。——在原议中,这些人是魏人,自然要返回魏军营地;却不想,魏军却让秦人自己抬担架过来。完全出乎预料!
四个人抬一个担架,回来一个重伤员就有带回来五名战俘。郑安平为信陵君的大手笔惊呆了!要怎么办?让抬担架的秦人再回去吗?还是把他们也收容下来?如果其中混有奸细怎么办?……一系列的问题浮现在郑安平的脑海中。他紧张地盘算着,比较着,终于心一横,道:“秦人既归,终不能让其复入魏营。但留哨位,以待教令!”
看来这次战斗十分惨烈,重伤员达三四百之众。查验者查验了一个时辰,才过了五十来人,已经头昏脑胀。
仲岳先生对公大夫道:“吾等皆将军故人,将军胡不至?”
公大夫道:“先生但自归访之。”给了仲岳先生一支节符,让他们跟着运送伤员的担架往秦军营地而去。
四人跟着担架,一路行到第二道哨卡,正遇上郑安平也巡查到这里。仲岳先生急呼道:“将军缓行!”
郑安平见是仲岳先生,忙停下招呼四人留下,自己则一一检验伤员。伤员中有认识的叫一声“将军”,他回应以微笑;那些已经昏迷的,他也查验了伤势。随即挥手让第二哨卡的士兵将他们抬走。
仲岳先生叹息道:“秦军勇猛,冠于诸侯。今此诸人,或有斩获者,然亦无可查也。空留闺怨!”
郑安平面色铁青,道:“安平无能,为先生笑!”
仲岳先生道:“何笑之有?吾等窃议,每壮将军之行!舍己忘家,舍身取义,虽古之名士,无以加之!”
郑安平道:“先生所誉,非安平所能为也。但困守营栅,未及出耳!何舍生取义之有哉!”
仲岳先生道:“君上忍顾士卒之丧也,每痛于心。魏与秦,盟也。今救于赵,固全其谊,独与秦而失之欤?将军苟能化干戈为玉帛,亦君上之所愿也。魏、赵、秦三军士卒,皆蒙将军而得生矣!将军忍见万骨成灰乎?”
郑安平道:“若君上不弃,容臣出滏口,出邺城,往投左庶长,臣将卸甲自缚,请罪于君前!”
仲岳先生道:“将军差矣!各为其主,将军何罪之有?君上惟愿与将军把臂话旧,再续前好;将军不弃,则幸甚!”
郑安平道:“是则容臣之出欤?”
仲岳先生道:“愿告于君上,必有所命!”
秦军伤员一批批运到,郑安平皆一一抚慰,命人送走。粟兄道:“郑兄为此,虽古之名将无以加之,勿怪秦卒战不旋踵也。”
郑安平道:“吾何德而称名将,初一引兵,则尽墨之,深以为耻!”
犬兄道:“郑兄勿自贬损。吾等与兄战,久斗不下,其心甚沮。比及闻兄乃其将,亦有荣焉!”
郑安平道:“诸兄得郑某之首,足封君否?”
小四道:“惜哉,魏无计首记功之律,否则必取尔首!”
郑安平道:“若兄愿取,弟当奉之,不敢辞也!”
仲岳先生道:“将军身首归一,则建功立业,雄诸侯而当万军;一旦分离,与草木同腐,归于尘土。是以君上义不取计首授爵也!夫人者,天地灵气所钟,万物之长,相生也,相友也,相亲也,生之道也;相杀也,相轻也,相贱也,死之道也。孟子曰,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虽非自杀之,一间耳。可不慎哉!”
郑安平道:“君等之首,虽可计爵,然亦无所用矣。”
仲岳先生道:“将军将从何道出?”
郑安平道:“非敢有他,但出滏口,至于漳,东去而已。”
仲岳先生道:“出皮牢,西出上党,其可乎?”
郑安平道:“若蒙赦,未敢辞也。”
仲岳先生道:“惟安平及众将勿得归,其可乎?”
郑安平道:“众将之心,未之得也。若安平,任君责之,未敢逃也。”
仲岳先生道:“大哉,安平之仁也!君上必嘉之!”
接收重伤战俘的工作一直到夕阳西下才告结束。经过清点,共接收伤员四百一十三名,护送的秦军士卒则有一千六七百人。护送的秦军没有随伤员进入营地,暂时在第一道哨卡前原地待命。那些活分的,甚至开始帮着第一道哨卡的士兵向后运送伤员了。因为只是转运到第二道哨卡,还要回来,所以也没有人拒绝。最后,留在第一道哨卡前的,只剩下一队魏军百人,他们与仲岳先生汇合后,也转身回营。
郑安平来到第一道哨卡,问道:“其有公大夫乎?”
无人回应。
郑安平问道:“其有官大夫乎?”
只有一人站起。
郑安平再问道:“其有大夫乎?”
站起来三人。
郑安平举起左手道:“不更、簪袅、上造、公士,其各聚其众,归于左!”
陆续有人站起,叫上些人到郑安平左手边列队。这些有长官率领的军队,其实并不多,大约三分之一都不到,剩下一千多人连公士都没有跟来!
郑安平道:“其余者,各依行伍,列于右!”
第51章 招降
在郑安平的右手边,稀稀落落地站成了行列,有三五个人一列的,有十余人、二三十人一列的,排出三十多列。郑安平再对那些大夫们下令道:“汝等各领其卒!”
除了大夫外,无论是官大夫还是公大夫都认不出自己的部队。
郑安平让那些军官们分散站开,再道:“众卒各归其将!”
那些列好队的士卒们有一些自动往各大夫身后列阵,但大半士卒没有自己的大夫们在场,他们依旧站在原地不动。
郑安平让那些孤零零的士卒,自行寻找自己认识的人,加入他们的行列;让那些人数较少的队列也去寻找自己认识的人,加入他们的行列。很快,各队列开始整合,集合成一个大集体。但仍然有一二百人没有找到自己的归宿,他们似乎和这里所有的人都不相识。郑安平让公大夫把他们分散编组到三道哨卡的部队中。
当他们回到军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回到军营后,郑安平让五大夫和公乘负责安排人登记释放回来的士卒的籍贯以及所从事的兵种,按籍贯发给临时腰牌,按兵种发给武器,将他们编入因战斗减员的部队中。五大夫悄悄问道:“胡不虑其有奸细?”
郑安平道:“凡有相识者,是秦人无疑也。其无人能识者,或有奸细,故使散于行伍,必不能害。”
五大夫道:“将军心思缜密,非常人所能及也。”
等到诸事安定,郑安平将五大夫和公乘们召集到自己的大帐中,非常严肃地问道:“信陵君或释吾军围,然众将或不免矣!吾不敢自专,敢以实议之,勿有所隐!”
众人听了,心中一懔。良久,一名五大夫问道:“何谓也?”
郑安平把他与仲岳先生的对话复述了一遍。两人的对话毫无遮掩,意思清楚明白:秦军放弃抵抗,交出指挥官,魏军可以放秦军士兵离开,最有可能是放他们回上党。当然,这其中还有许多细节需要明确,比如仲岳先生的意见是否代表了信陵君,哪一级指挥官留下,是否可以保留武器,等等。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是否接受仲岳先生的提议。——虽然语气和缓、尊敬,但却是明明白白的劝降!
大家长时间保持沉默,一言不发。郑安平再三催促,最终一名五大夫道:“愿闻将军之见!”
郑安平道:“吾所不能决者,其有道出武安乎?”
一名五大夫道:“武安晋军二十万,吾军才二万,有死而已。未足出也,……亦未足守也。”其余五人也都点头表示同意。
郑安平道:“王其有道援吾等出乎?”
大家想了想,一名公乘道:“王若有援,必不令左庶长东去;左庶长之出也,必也无其援!”
郑安平道:“吾等奉命随左庶长出邯郸东去,今也陷于武安,其为盈乎,其为损乎?”
大家一致道:“必为北也,岂仅损哉!”
郑安平道:“既北矣,无可回也,吾以一身任之,其可乎?”
众人都沉默下来。按秦律,将军打了败仗,是可以根据情况惩罚有轻有重,但这是在可以杀回国去的前提下。如果全军覆没,那将军必须死在战场上,不可能独生!而以现在的情况……如果郑安平投降,全军士卒的性命是保留下来了,但郑安平将因为投降而被族灭!
郑安平道:“安平无能,累及三军。诸将其愿留者,吾将与同留;其愿战者,吾将与同死。一以诸君之意为意。”
众人道:“吾等谨奉将军令!”
郑安平道:“二万士卒,死此无益,不若活之以图后效。诸君虽留于赵,或困或苦,亦得留有用之身,以俟来者!”
一名公乘道:“长平四十万赵卒降秦,尽为秦人所阬。安知赵人之心,非复出于此乎?”
另一名公乘道:“公乘之言是也。士卒执戈,人皆惧之;释其戈,人皆辱之。未得其心,不若且战。纵死,胜其辱多矣,亦无憾也!”
郑安平道:“二卿之言甚是。若不得卒出,吾与众皆死于武安,未敢后也。事在未定,诸君慎勿泄之!”
六人拱手道:“谨奉教,不敢泄也!”
众人离开后,郑安平陷入沉思之中。虽然他在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但仍然惴惴不安:这会不会又是一个阴谋?或者如那名公乘所说,秦军一旦放下武器,就会沦为赵人的鱼肉?秦人杀了四十万赵人,而且用了很不光彩的手段,赵人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就算信陵君答应了,如果他控制不住赵人怎么办?是不是还是战死沙场比较保险?如果自己投降了,将要灭族,自己家里也就只有妻子小奴和她生的一个儿子,要灭族也就只能杀掉这两个人。……但还有张禄呢!
想到张禄,郑安平心情有些复杂起来,这是想到小奴母子都没有发生过的事。张禄肯定会为这件事受牵连,只是牵连多大;自己的张禄保荐的,自己哪怕不称职,张禄也要跟着背锅,何况是投降这样的大罪!张禄会被免爵、罢相,还是斩首?如果牵扯到张禄,自己还能这么做吗?
如果先生此时,将如何抉择呢?郑安平不由自主地再度将自己代入张禄。如果死战,惟有一死;如果降,虽然也可能难逃一死,但也有可能向死而生!如果先生在时,必决会抉择投降,而不会看着生灵遭受毁灭!
一定要把条件谈好,而且信陵君一定不会欺骗自己!他对信陵君也充满信任。如果让信陵君出面调停,赵人……
胡思乱想之中,郑安平沉沉睡去。
次日,又是乏味的攻防战。虽然联军没有拿出真面目强攻,但秦军也必须把防御动作做到位。一天下来,又是浑身疲惫。
收兵之后,防守河谷的公乘悄悄来见郑安平,道:“故友复至!”
郑安平一惊,知道是仲岳先生又来了,也没胡叫上五大夫,就跟着公乘到河口营地中来。
此日夜中并无月光,只有满天星斗。公乘带着郑安平来到一处宅院内,那里是公乘的大帐所在。和初与仲岳先生相见时,出于谨慎考虑,把仲岳先生安排在最近的营地不同,昨夜与郑安平会议后,公乘知道这人就是信陵君派来招降的使者。在目前的绝境之下,公乘也觉得如果能够媾和,那自然是再好没有。但这事只能由郑安平出头,自己只能跟着,才能确保无事,否则只怕遭到灭族的还有自己的家族。当仲岳先生再来求见时,公乘就把他安排进了自己的大帐。
公乘这一安排的潜台词,郑安平自然明了:我是支持你和谈的,在我这里,你不要有顾虑!
郑安平进了宅院,就见仲岳先生和粟兄等三人都在院中等待。郑安平与大家见过礼,公乘将诸人让入大堂,仲岳先生道:“今夜星光闪烁,盍坐于庭,以赏天光!”
公乘立即到堂上,取了几张席子,铺在庭中,便要离开。郑安平拦住道:“吾与故友相谈,公乘勿需回避!”两张席子并头而设,六人分两边坐下,几乎促膝而谈。
郑安平道:“先生高才,必通星象!”
仲岳先生道:“星象乃人事耳,但观人事,星象自明!”
郑安平道:“武安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吾固不愿也。先生将以何策解之?”
仲岳先生道:“庶等今日,正与将军献策!”
郑安平道:“计将安出?”
仲岳先生道:“什长以上皆留武安,余者可归上党。其可乎?”
郑安平道:“什长如离,恐行伍不立,徒增乱耳。”
仲岳先生道:“将军之意何如?”
郑安平道:“大夫以下皆归,独臣留之,可乎?”
仲岳先生道:“未可!大夫以上皆留,如此,诸侯之心乃安。”
郑安平道:“久困之兽,岂能不安!”
仲岳先生道:“非也。虎出于柙,将噬人,必断其爪牙!”
郑安平道:“虎失爪牙,虽鹰犬犹戏之,焉得活?尽入其弓矛可也!”
仲岳先生道:“非只弓矛也,寸金不得出也!”
郑安平道:“此非置吾于俎上乎?何能自保?非同盟之义也。”
仲岳先生道:“君上重将军,非此不得心安也。恐将噬之!”
郑安平道:“安平不修德,未能取信于君上,深自愧悔!”
仲岳先生道:“非只此也,丈八之柲,亦不得有。但可执棍,其长不过顶!”
郑安平道:“诚若是,但有一二宵小相害,安平死无地矣!未敢闻也!安平愿媾于君上者,固念君上之仁义,而不忍同袍相残贼!君上必欲置安平于死地,请斩安平之首,不敢辞也!”
见郑安平坚决不同意,仲岳先生住了口,沉默起来。郑安平也不再说话,双手置于膝上,垂首观心。良久,这边的公乘,那边的粟兄等三人,渐渐不安起来,朝仲岳先生看看,又朝郑安平看看,有些不知所措!
第52章 和议
仲岳先生和郑安平都知道,现在正是向对方施加心理压力的关键时候,谁都不能后退半步!甚至都不应该先开口,以免输了气势!
但小四打破了沉寂,道:“郑兄营中,其有饮水?吾渴甚!”
郑安平哈哈一笑,对公乘道:“可汲水奉先生与诸兄!”
公乘出去,让从人将缩好的河水打一罐过来。这两天天气渐暖,洺水已经化冻,可以直接汲水,而不用砸冰。汲上来的水用缩草缩一下,滤去杂质,口感甚佳;只不过还是有些冰凉。
公乘捧着水罐过来,郑安平亲自为众人倾出,一一奉上。别人喝完倒没有说什么,惟小四喝完道:“彼时在驿站,郑兄与吾等皆饮河中之水,何如今日之甘冽!”
公乘道:“洺水上游,为魏军所据,污秽之物日下,若不缩之,无可饮也!”
仲岳先生道:“公乘其知,今日何日?”
公乘道:“久在山野,无所知也。”
仲岳先生道:“其日乃春正朔日。凡吾三晋,其日当除其旧,迎其新也!”
郑安平和公乘皆是一震。正月朔日,正是夏历新年。赵、魏、韩三国皆从晋分出,常并称“三晋”,都遵循晋的传统,以正月初一为新年的开端。但秦国守的是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郑安平久在秦国,已经习惯了秦国的生活方式,所以竟然对正月已经没有了概念。
郑安平感慨道:“竟入新年矣!是岁乃魏王……”
仲岳先生道:“魏王二十年,赵王九年。”
郑安平道:“魏王初即位,犹在昨日,已二十春秋矣!”
仲岳先生道:“将军其念大梁之旧乎?乃与君上同归,不亦可乎?”
郑安平道:“固所愿也,惟身家在秦,勿敢望也。”
仲岳先生道:“将军既为秦谋,当知二万士卒,皆秦子弟,妻儿所赖,父母倚门,未可轻弃也。今彼之命,皆司于将军,愿将军深谋之。”
郑安平道:“先生欲置彼于俎上鱼肉,是故不敢奉教!愿先生复教之!”
仲岳先生道:“若不释兵,魏人皆惧,未敢轻放也!”
郑安平道:“吾释弓矛,犹未可耶?”
仲岳先生道:“未可!秦人首战功而轻死,纵无弓矛,但有干戈,亦难敌也!”
小四也在旁边帮腔道:“吾以矛入彼戟,固非易也。何况其他!非敢置兄于俎上,实为自保耳!若执锐兵,秦人之出也,反身杀来,吾等何以御之?”
粟兄和犬兄也都跟着道:“四兄之言,实经验之谈也,愿郑兄思之!”
郑安平道:“除弓矛外,再卸其甲,未可有余矣!”
仲岳先生道:“将军何欺之甚也?秦卒其有着甲者乎?至于秦将,本留邯郸,卸甲与否,于大局何碍!”
粟兄道:“先生与郑兄皆无相害之心,惟惧失信也。以臣之见,两子各退一步,将军解兵,惟留其柲,其可乎?”
郑安平道:“如此,则弓矢亦但去其镞,而留其杆可也。”
粟兄道:“未可。戈矛之去也,人皆知之。镞之去与否,孰能查之?弓矢未可留也。”
郑安平道:“弓矢依粟兄,其盾乃防身之用,无预于战,愿存之!”
仲岳先生沉思片刻,道:“可矣!”
双方一件件事情议论,包括伤员的处置,滏口战俘,只谈到天明。仲岳先生道:“天明矣,当回报君上。愿将军遣心腹,往赴滏口,君上愿与会也!”
双方约定,明天一早,郑安平派出使者前往滏口魏军营地,继续谈判。
送走仲岳先生一行,郑安平立即派人将众将请到大帐聚会。郑安平向大家介绍了夜间与仲岳先生会谈的情景,指派了一名公乘明天赴魏军营地继续谈判。这次谈判,一定要争取得到信陵君的亲口承诺。
这天,联军没有发动进攻,只出营列了队,进行了简单的操演,就收兵回营了。这让郑安平和五大夫、公乘们得以仔细商议和谈的各项事宜,尽量杜绝意外事件发生,特别是绝对不能让招降变成一个骗局!经过夜间的谈判,郑安平判断,和谈不是骗局,信陵君是有诚意的。至于信陵君希望在和谈中得到什么,现在还不能肯定,但绝对不会是仅仅想得到郑安平这么简单!
次日天明,那名公乘带着几名随从出发了。这一天,联军依然没有发动进攻,但进行了营地的调整:一线的赵军营地都撤离了,由魏军占领了空下来的营地。从瞭望监视的情况看,这些赵军是在退出武安。
夜间,公乘回来了。六人又聚到一起,听公乘报告会谈事宜。公乘报告说,信陵君亲自接见了他,并向将军致意!“昔在梁、管,孤以乡士遇之,郑子之弃固宜也。今知其罪,悔之莫及,愿效之于异日!”那名公乘熟谙中原话语,能够准确地传达信陵君的意思,让郑安平和座中其他人都十分感动!一名五大夫道:“信陵君任将军何职?”
郑安平道:“上士管令!”
五大夫道:“盖簪袅、不更之属乎?”
郑安平道:“或其属也!魏官难与秦爵匹也!”
那名公乘道:“以魏公子之意,愿秦早降。但无二心,其余皆可议也!臣所言归滏口卒,及伤者诸事,彼皆应喏!复言勿得去兵,彼言可但留干戈,余者皆当去之,而留柲。”
与信陵君的会谈中,公乘再三确认了郑安平和自己与仲岳先生议定的结果,并提出需要解决的问题,特别是能否保证毫无武装的秦军安全。他特别指出,不能将生命寄托于大人物的善意,万一有小人捣鬼呢!公乘道:“公子称是,允以再议!”
诸人都着急问道:“何时再议?”
公乘道:“后日仲岳先生至!”
一连两天,联军都没有再进攻,而是继续转移阵地。武安的阵地一个个交由魏军接管,赵军一步步退出武安。第三天,仲岳先生再次来到秦营。
一连数天联军奇怪的表现已经让比较敏感的秦军中低级军官,甚至部分士兵都有了奇怪的感觉,好像上面在准备媾和。本来对前途感到绝望的士兵们又都生出了希望。仲岳先生的到来,已经有了感觉的士兵自然不敢怠慢,匆匆报告了公乘,而郑安平就在公乘那里,屏风后面,两名五大夫悄悄坐着旁听。
一见面,仲岳先生直入主题,道:“君上体将军之艰,决让开洺水一线十里,任秦军通过,每日千人,皆执柲。惟诸将吏领军出皮牢后,必自行返回,皆归将军帐下。但有违者,即以背盟论!将军其有意乎?”
郑安平听到仲岳先生安排,立即感到这一方案所蕴含的智慧:每天放出一千人,如果他们被魏军截杀,其他人自然会放弃投降,拼死抵抗,秦军损失也不大;如果没有被截杀,放出一千就是保留了一千人的生命,就意味着一分成功。惟一的风险就是,如果士兵都离开了,魏军会不会对留下的官吏下手。但首先,这些官吏本来就是要留下,不许回国的;其次,这些官吏自然是全军最精锐的部分,如果魏军要对这些官吏动手,也必须承担相当大的损失;而且,官吏们能不能为了士卒的生命,而甘冒风险,也是对秦军内部团结的考验!
郑安平思考片刻,道:“喏!君上何时能行?”
仲岳先生道:“将军其知之,赵人已出武安,驻武安者,皆君上之军也。如将军应允,旦日河西军即退午汲,愿将军遣心腹与魏将共导军而行。”
郑安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随后双方仔细议定了各种细节。虽然在某些细节上还有些争议,但大方向定下来,这些争议很容易解决。
这次谈判十分顺利,中午仲岳先生一行就回去了。而郑安平立即召集来公大夫以上官员,向他们宣布了与魏军达成和议,秦军不佩弓矢和盾牌,只执柲杆,撤回上党。
下午,魏军将所有所虏的所有战俘都放回来,计有二千余人,并未派兵押送,只将他们带到河谷,让他们自行返回秦军营地。
于是,滏口放回的战俘就成为第一批出营探路的人。为了谨慎起见,这批人由一名公乘带队,各伙长都暗中派大夫担任;什伍长则从武安军营中挑选原白起的亲营士兵担任。将阵亡或重伤士兵的武器卸下器首,只执木棍;不足的部分,则从周围的树木中砍伐合用的充当。
就在滏口战俘到达的同时,对岸的魏军也都依次拔营,向后退去,河对岸只留下空荡荡的营栅。
夜间,仲岳先生再次与粟兄等三人都到,告知郑安平,明天就可以让第一批士卒撤退,由魏军一百人护送,领队的就是粟兄!
郑安平拱手道:“吾之性命,全托于兄!”
粟兄也拱手道:“若有害郑兄者,先取吾首!”两人相礼而辞。
次日,聚军鼓照旧响起,秦军皆出营列阵点军。郑安平来到河谷口,刚刚从河谷过来的滏口战俘,又要返回洺水河谷,从那里折向皮牢、上党。
第53章 遣散
洺水流过皮牢隘口后,依旧在峡谷中穿街。它先沿峡谷向东,受到山地阻拦后折向北,在午汲、武安之间再折向东,绕过武安后又折向北,直到易阳城下转向东,流出武安盆地。洺水流经之地,多为峡谷地带,或宽或窄,或易或险。如果是丰水期,两岸可行之处相对狭窄。但现在是枯水期,河道内也可以部分通行,行走起来并不困难。
之所以选择在河谷内通行,主要原因还是双方互不信任,利用河谷的天然屏障可以把这种不安全感隔绝掉。至少你要杀我没那么容易。
日出之后,还不到食时,秦军撤离的队伍一千人就出发了。这一千人的基础是刚刚从滏口战败释放的战俘,为了避免有奸细混入,他们甚至没有被允许进入营地,就在营地外的谷口处,找了个农舍安置进去。战俘中的军官不再是军官,一律成为士卒,军官则换上了原白起的亲卫担任。但暗地里,那些被认为可靠的军官则被赋予重任:率领这支部队到达上党;与上党接上头,报告武安的情况。
情况介绍会开了整整一个晚上,以确保被委以重任的十人真正了解自己的任务。郑安平给了他们自己的节符,他们贴肉收起。乘着晨曦,来到营地外的临时住所。
安排过来领队的军官已经在夜间就与自己的士卒们住在一起,并指定了自己离开后的继任者。没有军旗,就临时调用了武安军的一个营旗。号角也是从武安营中分配的。
点军鼓响后,战俘们开始列队。郑安平亲自来到队列前,向他们道:“汝等战败而幸存,当谨奉此身以利家国。复有战时,当更建功,勿得畏也!”
众战俘皆应道:“喏!”
行军约一个时辰,到达洺水的转折处。这里由于河道的冲刷,形成一片很大的开阔地,有农田、有人家。粟兄率领的一百人也已经在这里等候:这里距离他们的营地不过数里,能够后发先至。
武安战乱,这片河谷自然不可能是世外桃源,田园已经荒芜,农舍已经空无一人,而且因为长期没有维护,而残破不堪。公乘与粟兄接上头,两边议定在这里休息片刻,饮了水,转头向西。
往西的路就进入了山谷,两边杂草丛生,荆棘遍地,并无人家,也无道路。好在是冬季,洺水的枯水期,大军还能在河道中行进,否则就只能派出开路先锋去开辟道路了。由于只有一条路,不会出现什么逃跑的情况,魏军跟在秦军身后十来步的地方,并不贴身紧逼。公乘则有意拖在后面,与粟兄有一搭没一搭地搭话,目的是稳住粟兄,让他不能发出什么行动信号。至少,在发出信号时,自己能够发现。
其实,粟兄对秦军抱有更大的警惕,毕竟自己才百人,对方可有千人。如果对方翻脸杀过来,哪怕对方没有矛盾,自己有弓弩,那也没有自信可以扛得住秦军那一千支棍棒。他其实早已打定主意,万一秦军翻脸,自己立即带着部队就逃;实在不行,就逃进山里,也绝对不能和秦军硬抗。公乘主动示好,粟兄求之不得,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
又走了一个时辰,大军走出山谷,这里南面还是山,但北面是一片平地——正是皮牢东口,午汲郊外。公乘和粟兄心里都长出一口气,看来,对方都没有什么阴谋,都有诚意履行承诺。
又在平地上休息了一刻,军队进入皮牢隘口。出了隘口,两边的军队都停下来。粟兄对公乘道:“敢劳诸大夫皆出,惟士卒前行!”
公乘下令全军列队,全体大夫在整好队后,自动来到公乘身后,列成一队。按编制,一千人只有十名大夫,两名官大夫,一名公大夫,现在公乘充任了公大夫,列在他身后只有十二人。粟兄发现情况不对,急忙过来道:“大夫未得若是之少也。必也百人,乃敢回报!”
公乘道:“千人之众,焉得百大夫?宁勿过乎?”
粟兄想了想,也没有硬来,道:“敢请伙长亦出可也!”
公乘假装听不懂,问道:“伙长者何?”
粟兄解释道:“五十人将。”
公乘道:“五十人将,乃不更也。士也,非大夫也!”
粟兄道:“若千人出,才得十人归,臣不敢回也!”
公乘无奈道:“不更亦出!”于是二十名安插在队伍中的不更也出列,列在公乘之后。粟兄见有三十来人,可以交差,就退下不再多言。
公乘道:“吾等今辞,愿俟之来日!同袍其奋之!”
一人出列道:“吾等愿护大夫同归!”
公乘道:“未可!二万同袍,命悬在线,未可激一时之忿,而绝其生路也!诸子且行,必得相见!”
全体秦卒以柄击地,用力吼道:“喏!”
公乘指着他们身后的那座山道:“越此岭,即至简子城。过则为黎城。上党在望。但前行,勿得他顾!”
全体秦卒再次以柄击地,用力吼道:“喏!”遂在旗手的带领下,向山地而去。
目送秦卒一行上了山,粟兄过来道:“午时已过,愿诸大夫登程。”公乘恋恋不舍地再向山上望了一眼,转身道:“且归!”他身后的三十二人转身,向隘口而去。
粟兄依然约吾魏军跟在十步之外,不过于紧逼。公乘和出来的时候一样,走在粟兄身边,和他说些闲话。人少,走得快,太阳落山前,他们已经赶到洺水转折处。粟兄道:“与大夫于此暂别,旦日再见!”
公乘道:“皆劳兄相送乎?”
粟兄道:“魏人多怨秦,似臣者未能多也!”公乘拱手相辞。
回到秦营,天已经黑了。早有巡哨秦军报知郑安平,众将一齐出营相迎,到营中,细说了一天的经过。得知粟兄手下留情,只要不更以上的都回来,就不再细究,都觉得是一个机会,可以送尽可能多的低级军官出去。然后,第二批撤出的部队也整顿完毕,这一次,有意在其中安插了更多的士官。
撤出了武安的秦卒登上山顶时,天已经黑了,但他们一鼓作气下了山,赶到简子城边。
简子城频频被兵,开始是秦军,后来是魏军,周边的邑民多把粮食藏好,自己一有风吹草动,就躲到山上。这次山顶上出现大批军队时,就被邑民发现,呼朋唤友地往山里跑。等秦军到达时,周边的邑民已经跑空了。好在房舍还在,废城还在,而且魏军设下的营栅也还基本保留,这一千人可以有安营之处。
安下营栅后,那十名领受了特殊任务的人稍事休息,即分成两批,赶往黎城。虽然行走夜路不易,但只要过了漳水,这条山路别无分岔,只要顺道而行就可,天明时,他们都顺利到达黎城。
黎城守将见是武安郑安平派出的军使,立即飞报上党。中午时,皮绾和李冰一起乘车赶到黎城。听了军使的叙述,两人一时陷入沉默!事实上,两人是被这个消息惊呆了!
太大胆了,在没有得到任何指示的情况下,郑安平直接与信陵君媾和,那就是投降!全部士卒放下武器,全体军官留在邯郸,相当于全军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停止战斗!
不过和约有一点比较有利:全体士卒分批直接撤回上党,而不是由魏军或赵军释放回来,虽然不许携带武器,但与直接的投降应该有所区别。
稍微平息一下震惊的心情,皮绾问道:“其卒何在?”
派来的人回答道:“在简子城待命。”
皮绾道:“吾当亲往简子城。”随对黎城令道:“速发五百士卒往简子城!”对李冰道:“汝当续发士卒,以为后应!”
李冰道:“愿守君安坐黎城,居中调停,臣当引兵前往。”
皮绾道:“事机玄微,吾当亲理之!尉当后之!”
李冰道:“事机玄微,守君正当居中处置,未可自陷庶务。臣往查之,必不贲事!”皮绾想了想,道:”喏!尉当往细查士卒之情,及武安之势,并筹应对之策!“
李冰也不敢耽搁,立即带着两名军使,骑马前往简子城。黎城令则点齐五百士卒,亲自领着,随后赶去。
当时骑马由于没有马镫,如果不是十分熟练的骑手,都不敢打马奔驰,最多就是快步。但就算是正堂的马步,也比人跑步要快,只两个时辰就到了简子城。在山下,李冰就看见远处的山上出现了大批人影,军使指道:”是必再出者!“
李冰来到简子城,由于这一批人是滏口的俘虏,他们的军官没有被算在必须留下的人员中,所以还保留着原有的建制。公大夫过来行礼,虽然过了一年,但当初他和李冰打过交道,李冰似乎对他还有些印象。
把马交给身边的军使,李冰就和这名公大夫以及两名官大夫一起进了城,找了个废弃的房基坐下,不及叙礼,急急地问道:”何以故?“
第54章 议罪
那名公大夫见问,沉默了片刻,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旁边的两名官大夫也都落泪。李冰小声喝道:”事急矣,何为女儿态!速言其事!“
公大夫道:“臣等守滏口,日与魏人战。魏人众,秦人多伤。魏乃间道入,吾等尽灭!数日,魏释臣等入将军营,将军乃命吾等执杖归上党。”
李冰道:“将军者谁?滏口有军几何?将军其众几何?魏人众几何?”
公大夫道:“将军者,闻郑氏,未知其名。滏口军一公乘。将军之军及魏人之众,臣于滏口,但为大夫,未知其详!”
李冰道:“汝之官、公大夫何在?”
公大夫道:“公大夫领臣等战于滏口三日,力尽而退于阵后。是夜,邻营大呼敌袭,臣等速起列阵。阵未成而魏军至,官大夫没于阵,公大夫不知所之。臣于阵中遭重击,昏死于地,苏时乃为魏人所困!”
李冰道:“汝所领者几何?”
公大夫道:“吾所领千人,由郑将军以公乘率之,大夫、什伍皆出将军。比出山口,不更以上皆归,但留什伍随之。吾为大夫最久,公乘以为公大夫!此二子皆大夫也,年齿略幼,为官大夫。”
李冰道:“今所领中,昔汝所部者几何?”
公大夫有些迟疑。李冰道:“汝所知为大夫者几何?”
公大夫道:“但吾三人。”
李冰道:“汝且集汝部!”
三人立即出城,吆喝了几声,立即有几十人起立,在三人身边列队,李冰看时,每人身后或十余人,或二三十人不等。
李冰索性直接大声道:“吾乃上党尉,但有不更、簪袅而得所部者,皆与其部起!”
站起来的人大约有二三百人。
李冰对余下的人道:“汝等上官今何在?”
一名士卒道:“或伤或亡,不知所之!”
另外有三百人立起道:“吾等昨日乃归其部长什伍。”
李冰道:“汝等各报己名、籍贯、爵位。”
从山上下来的部队与黎城来接应的部队几乎同时到达简子城。李冰乃按之前所为对新到的部队进行了整理,然后把带队的公大夫、官大夫叫到城中询问,又到营中查看士卒,渐渐了解了情况。
现在出来的两批人,主体部分是滏口战败后被俘的轻伤员,每批均有一千人,以武安军中尚有战斗力的士卒为各级军官。这些军官中,什伍长可以随军撤出,掌管五十人以上的都必须再回到武安!而且,目前撤出来什伍长,都是原白起的亲卫!这印证了军使向他们的报告,郑安平以军官被扣留为代价,换取士卒回乡!
第二天,皮绾亲率上党军一千人赶到简子城。李冰向他介绍了昨天自己了解的情况,以及对部队的整顿措施,皮绾道:“若诸军皆伤,未可留于漳畔,当速其归。”当夜,给李冰留下一千人,自己领着五百人,带着第一、二批到达的两千人返回上党。一路行来,各地城池虽然也供应些粮食和饮水,但连半食的水平都达不到,一天只能喝一碗见几粒粟米的汤水就算不错了。不少伤员的伤口都开始发炎、化脓。
五天时间,队伍到达上党。这里的条件稍微好一点,全体士卒都吃到了一餐真正的粟粥!
皮绾到达长子后,立即给咸阳写了份报告,说郑安平擅自与三晋媾和,所部正退往上党。上党粮少,无力安置,请示进一步往哪里安排。
咸阳得报后,指示皮绾,各卒以败亡论,各归其籍;诸大夫解回咸阳,以正其罪。
咸阳的指示到达上党时,已经是半个月后,武安所有能撤出的士卒都已经撤出,包括部分低级爵士,但撤出的大夫只限于滏口的战俘;武安所部的大夫一个也没有出来。
由于上党粮食不足,士卒们按照咸阳的指示被安排回原籍。这些士卒的原籍分为两类:驻守滏口的一般是家住关中;而武安军中回来的,一般家住河东。住河东的士卒很快就遣散了。驻关中的士卒,没有受伤的成群结伙地离开了,而受伤较重的,只能留在原地医治。比较特殊的是那些原白起的亲卫,他们在郑安平军中充任各级军官,按照郑安平与信陵君的约定,他们都不能离开;但郑安平耍了个花招,让那些低级爵位的担任什伍长,包括临时组建的滏口营的什伍长;在粟兄的默许下,那些担任了什伍长的公士、上造出来了约三千人,但簪袅以上爵位的人一个也没有出来。这些撤退到上党的原亲卫们多数无伤或轻伤,按照规定应该遣回原籍。但他们公推一人向皮绾表示,自己不愿回关中,愿在上党从军,等待亲营的兄弟们。这批人人数不多,又多精锐,皮绾同意了,把他们单独编列为一军,驻守长子、潞城、高都三地。三地的原军士则各自回家务农。
滏口秦军只有五千人,大夫以上的官员不过六十来人,其中大部战死或重伤,根本没有撤出来;能够撤出的十三名大夫也人人带伤,而且伤势也都不轻,只不过还能行动而已。从邯郸走到上党,已经耗尽了他们的体力,许多人伤势恶化,无法继续行走。要将他们解往咸阳,基本不可能。皮绾将他们集中关在一个院子里,一面让军医给他们医治,一面再次上报咸阳:经查,撤出大夫共一十三人,均身负重伤,无法继续行走,待伤势好转,再解往咸阳。
皮绾的第二份报告到达咸阳后,秦王决定派廷尉到上党审理此案!
皮绾的第一份报告到达咸阳时,在朝堂上引起一片混乱!领军大将擅自与诸侯媾和,显然罪不可赦!当即就有人建议将郑安平全家下狱。是张禄出面道:“郑氏本梁人,咸阳但有妻儿,现居臣处为僮仆。臣愿执之,以俟王命!”
秦王道:“郑氏之事,但绾卿一面之辞,未得其情。其士卒各归原籍,执其大夫入京勘问!”
其实在群臣的心目中,郑安平投降,一定是贪生怕死,二万人的军队损失应该不大,大夫以上官员怎么也得二三百人。将这些人缉拿勘问,一定可以得到实情。所以十天后,皮绾的第二份报告到达时,这个印象被打破了:撤出来的大夫只有十三人,而且各各带伤,这哪里是贪生怕死,分明是冒死作战啊!
最令他们揪心的,还不是郑安平,而是王龁。王龁引兵十万退信陶郡,但现在他的情况一无所知,连陶郡那边也联系不上。张唐斩了蔡捐,从此声讯杳然,让他去接应王龁自然也指望不上。而郑安平正是去支援王龁的,郑安平投降,那岂不意味着王龁也危险了!对郑安平的一片喊杀,多少隐含着这种绝望情绪。但如果郑安平部曾经奋勇作战,大夫以上人人被伤……
陈四不断派出暗探,打探邯郸的消息,但暗探都进不了邯郸周围:那里是战场,正常人谁敢往那里跑!近郊已经完全残破,无比荒凉。无论做生意还是走亲戚,都不是一个适宜的借口。就连过新年,邯郸也死气沉沉,没有任何生意可做。
从武安撤回的士卒可算是了解第一手情况的人。秦王派人前往上党,名义上是审理秦军大夫,实际上是要打探军情。
廷尉到达上党,随从中就有陈四。但令他们意外的是,所有大夫都只能叙述滏口作战的情况,对武安的战况一无所知。陈四又询问了皮绾那些从武安退下来的士卒,这一点皮绾知道得很清楚,他们都是河东人,应该就在河东。皮绾告诉陈四,现在上党的守军,是原来白起的亲卫,他们在武安军中担任过军官。这令陈四喜出望外,立即约谈了那些亲卫。
可惜的是,这些亲卫都是什伍长,甚至没有率领过五十人以上的经历。他们对战局的细节感觉深刻,但却无法对全局形成完整概念。陈四只得白天与那些士卒们交谈,晚上把相应的内容标记在自己过去绘制的地图上。可惜的是,他没有去过皮牢一带,对那边的地形不熟,只能依靠士卒的描述粗略地绘制个大概。就算这样,他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终于把郑安平在武安的行动概况有了大致了解。
从武安撤军以来,皮绾和李冰就没有放松对武安方向的警戒,惟恐魏军或赵军乘机偷袭上党。但上党人手不足,无力进行大规模侦察,只能满足于皮牢方向没有敌军出现就万事大吉。等把武安的士卒都遣散完毕,李冰开始策划深入武安进行活动。他惊讶地发现,武安的魏军已经撤出,武安驻军再次转为赵军。
进入二月,终于传来消息,魏军班师回国!而邯郸在经历了长达一年的战乱后,终于开始恢复生产。各路商贾开始向邯郸进发……
随即又传来消息,率魏军归国的不是信陵君,而是一个不知名的将军新垣衍。
第55章 加封信陵君
没有人比信陵君更知道,这十万魏军对魏国的意义。
魏国军事力量的核心一直是武卒,那是吴起在一百多年前创建的一支精锐重装步兵,它的士卒是经过挑选的壮士。为了维持武卒的生存,吴起给了武卒在当时看来很不错的待遇:一百亩免税的土地,全家免服役!可以说商鞅在秦国推行的计功授爵制,就是武卒制的升级扩展版。
但武卒制有其弊病。在战争中,武卒是消耗品,每一仗下来,总有大批武卒丧命。而他的特权是可以继承的。尽管魏国一直将武卒的员额控制在五万左右,但战争的扩大,武卒阵亡后的补充,让拥有武卒特权的人越来越多,而兵员并没有上升。
魏国也还保留着民军制度,这是一种与井田制相联系的征兵体系。国家将自己统治范围内的土地一层层分封给下级,最基层的农民(成年男性)一人一百亩,被称为一户或一丁。这个农民平时在家务农,打仗时要拿起武器,按封地的级别、区划组织起来,成为军队的士兵;而得到封地的贵族则是这支军队的指挥官。比如信陵君的封地在信陵,有户十万。打起仗来,这十万户农民如果全部被动员,就是一支十万人的军队,信陵君就是他们的统帅。
这一制度在各国变法之后,有不同程度的变形,最重要的一点是确定了乡邑制。那些没有分封的土地,按户数编成不同级别的行政区划,一般来说是百户一里(或邑),十里一乡(或卒),十卒一县(或乡)。一个县正常情况下为一万户。这当时是理想状态。无论是乡里还是县,户数都不会那么整齐。但这是兵力动员的基础。通常情况下,征兵比例为一百征一至一百征五,一个县平常可以保留一百民军维持治安,打起仗来也就征发五百人。民军的弱点在于凝聚力差,缺乏训练,往往难于经受持续的残酷作战,容易崩溃。所以魏军以民军作为辅助,核心力量是职业军人武卒。
秦军的作战效能引起诸侯的普遍羡慕。秦军百分之百是民军,哪怕得到再高的爵位,说到底也是农民!但秦军的作战素质直逼武卒。诸侯都知道,秦军战斗力的基础是计功受爵,因为打胜仗是升爵的惟一途径,秦国的农民有热情、有动力在空闲时投入大量精力于军事训练;严酷的秦律只起来督促和加强的作用。但偏偏这一点普遍不为诸侯所接受。用砍人头的数目来授予爵位,这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野蛮、残酷的行为,与仁义、开明毫不沾边!
魏王即位后,有意模仿秦国的制度打造魏国的军队,但希望保留魏国仁义之师的形象。折中的办法就是加强对农户的军事训练。劫后余生的武卒成为训练的核心力量。
华阳之战后,魏国有十余年的和平时光,魏国上下的全部努力就在于此!十几年来,他们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训练民军的事业中,希望能打造一支像秦军那样平时能生产,征召上来能作战的民军。目前这十万人,就是魏国这十余年努力的结晶,是魏国能否重返大国的希望!
按信陵君的想法,让一直统率武卒的大梁尉主持训练工作是最合适的。但魏王不同意,坚持让大夫晋鄙主持训练工作。理由是大梁尉年老体衰,难以承担如此繁重的工作。晋鄙倒也不负众望,奔波于各地检查、督导训练工作,解决了一系列具体的难题。
魏王还让段子干设立了兵库,征集天下工匠制造武器,特别是铁制兵器。十多年间也很有成绩。过去,武卒的武器由武卒自备,质量良莠不齐,数量也因人而异,每每不敷使用;现在由国家统一生产,出兵时分发到士卒手中,短薄的兵器不再出现,战斗力大大提升。武卒的防御武器是皮甲,盾牌由于需要诸兵种协同,武卒中一般不配备。开始民军训练后,盾牌的使用也在魏国渐渐普及。秦国的商鞅变法曾经参考魏国的制度,而魏国的这次变法,又以秦国的制度作为重要的参照!
魏军的训练以武卒为核心展开。受制于武卒的数量和素质,以及民众的接受程度,训练的开展并不顺利,十余年也就在大梁周围的乡里,训练出这么十来万士卒。援救邯郸,是魏军改革后的第一仗,无论是魏王还是信陵君都把它看作是对自己这十几年工作的一次检验。
信陵君带来了梁尉公子,协助自己指挥作战。华阳之战后,大梁尉虽然依旧在任,但事实上已经脱离了决策层,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终于一命呜呼。他的独子继承了大梁尉的官职,却沦为只领薪水不干事的闲人。梁尉公子出身世家,虽然身体孱弱,但一直以武人自持,从未放松对自己的要求,那怕赋闲,也坚持军中的作息,不曾稍懈。文韬武略,家学渊源。
信陵君的封地信陵并不在这十余年的训练范围之内。但信陵君任命的信陵尉司莽,曾担任武卒营司,有丰富的军队管理经验。信陵君放手让他管理信陵的民军。信陵十万户,平时就有一千民军,按年轮换。司莽以邑民轮流服兵役为契机,把封地中的民户都轮训了一遍。这一次,信陵的邑民不在征召的范围内,没有来到邯郸,司莽也没有过来。但曾在华阳城外左右驻扎的司空和司胜目前在军中,而且均已升任偏裨。——不再根据亲缘关系掌军,是这次军事改革的重要内容,这给了那些远房公子出人头地的机会。
十万魏军来之不易,信陵君视若珍宝,使用起来十分谨慎,竭力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朱亥突然击杀晋鄙,其实也出乎信陵君意外,但他并未多说什么。信陵君一面整顿军队,一面与邯郸取得联系。平原君得知信陵君已经来到荡阴军中,立即派人与信陵君联系。在邺城,平原君、信陵君带着各自的门客召开了一次联席会议。最终议定赵军固守邯郸,魏军则向武安侧后发动进攻,逼迫秦军撤军。当时大家的设想是,魏军分别向滏水、漳水上游进攻后,秦军为了避免后路被切断,应该逐步后撤,保护自己的交通线,并最终回守上党。在秦军撤退的过程中,联军可以通过尾击秦军,取得胜利。魏军的进攻只是牵制性的,并不需要真的打破秦军的防御,只要给予足够的压力,把秦军逼走就行!在滏口,魏军就是这么打的。
滏口隘道,魏军攻击不易,秦军反攻也难,魏军就在隘口附近做做样子。魏军仗着人多势众,把士卒轮换上阵,消耗秦军的体力。这一路危险小,技术含量也不高,就由信陵君亲自指挥,集中了五万人。漳水一路,山高水险,道路崎岖,行走不易。到达指定位置后,还要根据敌情完成一系列攻防动作,技术难度大,由梁尉公子率领三万人完成包抄。
但出乎联军预料,秦军并没有逐次退回上党,反而出邯郸东去,彻底打乱了联军的计划。驻于邺城指挥作战的信陵君紧急撤离,转向漳水上游。事实上放开了秦军东去的道路。而秦军也没有在邺城与魏军周旋,迅速渡过漳水南下。
无论如何,在邯郸城下驻扎了一年的秦军终于退走了,邯郸城彻底解除警报!尽管武安还有残敌,廉颇率军进入武安与李崇会师后,武安的残敌已经是瓮中之鳖。邯郸已经转危为安。
信陵君自然是导致这一转折的首要人物。邯郸局势稍有安定,平原君即亲自到滏口军中请刚刚转移到此的信陵君入邯郸。
哪怕刚刚狼狈退出邺城,信陵君还是和一众门客,乘着百余乘战车,浩浩荡荡驰往邯郸。邯郸王城外,赵王亲自执帚,将信陵君一行迎至馆驿中。馆驿中完全感受不到战争的气氛,豪华的排场和丰盛的饮食,处处彰显着宾主的深情厚谊。
夜间,赵王与平原君一行商议如何安置信陵君。平原君道:“无忌至军,乃私行。矫王命,杀大将,而夺其军,于魏皆死罪也;而救于赵。愿王厚待之!”
赵王道:“何以待之?”
平阳君道:“秦军之败也,六城无所献,愿以五城封无忌。”
平原君道:“无忌于魏,信陵君也。信陵十万户。今以五城封之,户不过三五万,犹未之足也。惟愿以大城!”
赵王一听要出这么多血,立刻有些含糊。道:“且再议。信陵君有功于赵,盖亦有功于魏。寡人书于魏王,为之请封,可乎?”
平原君一听,有些急了,道:“未可!魏王怒公子盗兵符,矫杀晋鄙,必欲杀之!无忌未可复归魏也!”
赵王道:“信陵君,仁义广布,天下英雄皆欲归之。久居邯郸,犹虎在侧,得勿危乎!”
第56章 同床异梦
在魏军的压迫下,秦军撤出邯郸。赵王与平原君等商议如何感谢信陵君。平原君提出,由于信陵君私盗兵符,矫杀晋鄙,犯了大罪,目前无法回国,建议赵王比照信陵君在魏国的待遇,封信陵君十万户封地,留信陵君在赵国安身。但赵王认为,信陵君威望太大,对赵国是一种威胁,不愿意留下信陵君,更不愿意给信陵君封地。
平原君道:“非是也。无忌,君子也。素怀仁义,焉得为害。王留无忌,魏王必恶,夺其封地,而赵封之,天下英雄必背魏而归赵。赵得信陵,必成大助。纵比安平君故事,拜为相国,亦当矣!”
平阳君道:“魏公子败秦军,赵厚封之,是与秦为敌也;不封,则无赏于有功。可薄封之。”
平原君道:“是赏罚不明,未足安天下之心也!”争执不下,只能散会。
回到自己府中,平原君心中乃十分愤怒。信陵君是他费了好大劲才说动的,而且人家给了平原君极大的面子,不惜得罪自己的亲兄长,也要帮助自己这个姐夫,但姐夫却给不出相应的酬谢,这不仅跌赵国的面子,更跌自己的面子。
这时,传舍吏李言来报:上宾公孙龙求见!
李言的儿子李谈,曾在邯郸招募了三千敢死队,将邯郸城外的秦军驱离了三五十里,李谈本人战死。平原君并不知道这其实是让子楚逃离邯郸的计策的一部分,心中对李谈还十分感激,连带着对李言也高看了几眼。见李言过来,慰劳了几句,问道:“公孙先生至夜而访,所为何事?”
李言道:“闻君上与王议,乃有晋言!”
平原君不知道自己与赵王的交谈内容怎么这么快就传出去了。公孙龙平时总是会说些不着调的话,比如“白马非马”之类的,虽然有很多人推崇、跟随,但平原君其实不怎么愿意搭理他,但他的威望高,所以也奉为上宾,属于只拿钱不干活的一类。现在听说公孙龙主动求见,大感意外,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便道:“有请!”
少时,公孙龙进来。两人叙礼对坐。公孙龙道:“龙闻君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之请封,有之乎?”
平原君道:“然。”
公孙龙道:“此甚不可。王以君为赵相,岂以君之才智冠于赵国耶?割东武城而封君者,岂以君有功,而国人无勋耶?以君为亲戚故也!君受相印不辞无能,受地不言无功者,亦自以为亲戚故也!今信陵君存邯郸而请封,是亲戚受城而国人计功也。此甚不可!”
平原君听了公孙龙的这番议论,心中哭笑不得:不带这么贬损人的!脸上佯笑道:“先生之教,胜谨领!胜少才德,辱先生下教,先生其勿复枉驾!”
第二天,一副隆重的仪仗在王宫和驿馆之间排开。赵王使用的车马居前,后面跟着无数的大臣。来到驿馆前,信陵君早在门前迎候。平原君请信陵君上车,自己则背着箭囊,走在车前。信陵君大惊,急忙下车请罪道:“臣有罪于魏,无功于赵,安敢劳君前导!”三辞,平原君才与信陵君并肩而行,豪华的车乘跟在后面,两侧是信陵君的门客,后面则是赵国的大臣。
到达王宫门前,赵王也率领一众大臣在门前迎候。见信陵君过来,赵王亲自用扫帚扫出一片空地。信陵君趋步而前,伏拜于地,道:“罪臣无忌,于王前请罪!”
赵王亦拜道:“君无罪有功,寡人其见之!”三拜而起,赵王一揖,请信陵君登西阶;信陵君连称“岂敢",跟在赵王的身后,从东阶而升。赵王见状,便以手携信陵君手,两人同时登阶。信陵君再三礼让,侧身而进。
入殿后,赵王命信陵君入西席,自己入东席。信陵君坚辞,道:”诚若是,臣死无地也!“最后还是赵王居中,平原君和平阳君居东道,信陵君才坐了西席。席间,赵王盛赞道:”寡人以无德,社稷蒙难,宗庙不安!其有魏公子信陵君无忌者,奋盖世之勇,引虎狼之师,尽扫群霾,复归青天。重整社稷,复安宗庙,功何盛矣!“
信陵君伏拜道:”臣以猥琐,盗窃兵符,枉杀大将,其罪滔天!幸以王德,秦军远遁,臣无一矢之功,一孔之见,惟待罪耳!“
平原君道:”公子谦之甚也!王有过,公子能正之,争然后善,戾然后功,生死无私,致忠而公,公子之谓也!“
信陵君道:”臣何德,何劳君上之誉!“
平原君道:”公子之德盖世,仁义布天下,王其封之,以彰爱贤之意!“
信陵君正要推辞,赵王道:”信陵君,魏王之弟,今者靖社稷,安宗庙,于赵之恩莫大焉,寡人不敢臣之。其以鄗为汤沐,仪同寡人!“
平原君道:”鄗不足彰公子之德也!“
信陵君道:”臣何德,敢承王赐!“
赵王道:”二卿勿复争议,但依寡人可也!“
平阳君道:”信陵君但安住邯郸,魏王必有召也!“
赵王道:”寡人旦夕遣使报魏王,呈公子之功。魏王必加赏!“
信陵君无可奈何道:”臣谨谢!“
酒宴一直到黄昏才散,席间歌舞升平,相交唱酬,一片盛世景象。
宴罢,信陵君回到馆驿。有门客报告,滏口仲岳先生至。信陵君请入。仲岳先生叙礼后,道:”臣得诸滏口秦人,守武安者,郑安平是也!“
信陵君一听,酒一下子醒了,跪起道:”先生得其实否?“
仲岳先生道:”秦人但知其人郑氏。郑氏而为将者,惟随张禄之郑安平也。是故知之。“
信陵君道:”必也细访查之,若系郑氏,愿先生留之,招之,慎勿害也。“
仲岳先生道:”武安秦军,困兽也,虽必为所擒,而欲噬人。若能说郑氏举军来降……“
不等仲岳先生说完,信陵君即道:”诚若是,先生之大功也!邯郸魏军,魏国之精华,无可损也。而郑氏,亦吾所爱者。若得两全,先生其行之!“
仲岳先生道:”吾将细察其情,以观其变。惟未可急也。“
信陵君道:”一任先生行之!“
几天后,仲岳先生又来报,经过仔细打探,守武安的的确是从大梁过去的武卒郑安平。同时报告说,自己已经探查到一条小道,可以通往滏口秦军的侧背,可以乘机偷袭。
信陵君道:“慎勿害郑公子!”
仲岳先生道:“张先生等密潜入营,已得诸营之所在。郑氏居武安,未居滏口。”
信陵君道:“害滏口之众,得勿为郑氏所怪?”
仲岳先生道:“必绝其所望,乃得示之以道也。”
信陵君道:“先生所见,非常人所能及也!”
仲岳先生道:“愿君上再归滏口,以制其事!”信陵君允诺。
次日,信陵君来见平原君,请求回到滏口指挥作战。平原君挽留了几天,终于同意了。
在这几天中,梁尉公子的部队穿过皮牢,进入武安;滏口的魏军也绕到秦军身后,围歼了滏口秦军。信陵君来到滏口后,直接穿过隘道,进入盆地中。
虽然魏军全歼了秦军,但自身的损失也极大,大约有五千人伤亡,大批伤员需要得到救治。信陵君从附近找到了一批小船,载着伤员从滏源顺流而下,进入漳水,再绕到邺城。邺城在赵长城外,战乱波及较少,基本设施并不缺乏,可以找到医生和药物。眼看着如此多的伤员和阵亡者,信陵君更加坚定了劝降郑安平的决心。特别是当他巡视了滏口通往武安的洺水河谷,几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从这里打过去不知还要损失多少士兵。
张辄和仲岳先生向他报告说,哨探发现,通过洺水河谷向西,可以通往午汲,与梁尉公子联络。信陵君立即派出军使与梁尉公子联系。次日,梁尉公子报告说,当面的秦军沿洺水构筑了营垒固守。他与赵军发起了几次试探性进攻,并未发现秦军有可乘之机。信陵君指示梁尉公子,暂时不要发动进攻。随后,又让他与廉颇联系,武安的战事由魏军独立承担,赵军可以撤离!他自己也派出使臣,亲自报告赵王和平原君:“秦将郑氏,臣之故友也,有余恩在彼,或招令降!廉卿久战疲惫,武安地狭,无庸多兵,可请廉卿归国,士卒就乡,以安其心!”一面派出仲岳先生,与郑安平接触。
不久,赵王即下令,让廉颇与梁尉公子办理防线的移交事宜,武安战事统交魏军处理。相比邯郸,武安是一个相对封闭、独立的地理单位,让外军驻在武安,无论是友军还是敌军,而让赵军守邯郸,无疑是赵国所希望的。但信陵君说要招降秦军,这让赵国君臣很紧张了一阵子!
没有援军盼援军,援军来了,又怕请客容易送客难!万一魏军翻脸,邯郸更加危险!所以赵王这些天并不比秦军兵临城下的状态好,依然焦虑、紧张!虽然他对信陵君做足了功夫,但毕竟没有给出实质性的利益。现在信陵君主动提出帮赵军打秦军,还可以把赵军腾出来,赵王当然求之不得。可是,万一魏军和秦军媾和了,两家一起翻脸怎么办?
第57章 撤军
廉颇花了好几天时间,才完全办完阵地移交,把赵军带到邯郸城外。自己进入王城,来见赵王兄弟。
自从王龁突破武安后,廉颇就再也没有回到王城,一直在营中指挥与秦军交战。现在他满面尘土,身上散发着难以言说的怪味,与座中养尊处优的三人形成鲜明对比。平原君和平阳君十分客气把廉颇让到西席客座上,而不是按品级叙座次。
赵王慰劳了廉颇,询问他今后的策略。廉颇道:“武安秦军尚有二万,魏军愿聚歼之。王龁秦军出漳水而东,入于黄城,取食于赵魏,虽疥癣也,未可忽也。其可畏者,魏与秦合;复可畏者,邯郸战乱,颗粒无收;今复春耕,而兵犹不解!”
平阳君道:“魏军居武安,武安少粮,军不可久。约一月,魏必退也。其可畏者,武安秦军。若魏退而秦军犹存,是心腹之患也。”
平原君道:“吾观信陵君断不出此!”
廉颇道:“信陵君有大罪于魏,王其留之邯郸,而厚遇之。彼必不与秦也!”
平原君道:“王以鄗封信陵君,并遣使与魏王和,令其早归。信陵君以秦将军郑氏,大梁故旧,欲降之!”
廉颇道:“秦军二万,比邻邯郸,若降而收之,患起心腹;不若遣之归秦为愈!”
平原君道:“遣之归秦,不啻虎入深山。秦力完足,无所折损,必复至也。”
廉颇道:“非也。秦顿兵坚城之下,进则无门,退则无路,惶惶而就食于道,犹丧家之犬。虽完足,无能为也。赵虽残破,士卒皆奋,起而击之,必破之。”
平原君道:“师老兵疲,犹能斗乎?”
廉颇道:“邯郸残破,非战无以取食,随之以饥馑。必战于他乡,就食外国,乃得全也!”
经过一番议论,大家达成共识。廉颇的赵军在邯郸城外驻扎一个月,由赵王供给粮食,直到魏军离开,秦军或灭或退后,邯郸完全安全后再解散归故里,准备春耕。那些无粮的饥民,要重新组织成军队,出境作战,以求就粮于境外。作战方向视情况而定,或陶郡,或上党,也可应诸侯请求,用于其他方向。平原君负责联络诸侯,为赵军的出击寻找客户,在跨境作战期间供应粮草。大家认为,秦国从诸侯处夺取的地域很多,趁秦国力衰之时,由赵国出兵协助收复失地,应该有不少诸侯国响应。——至于出点粮食,应该不在话下!
平原君派人向信陵君通报,秦军受降后,可以将其遣散回国,不要久留赵地。这一要求大大降低了受降的难度。仲岳先生很快就和郑安平敲定了秦军撤离方案。但将军官留下,却是信陵君坚持的。他坚信,优秀的军官是军队的灵魂。只要把军官留下,秦军的战斗力一定会大打折扣。
廉颇集结的部队总兵力十万人,与秦军交战多有损失,但经过及时补充,总兵力始终保持不变。维持一支十万人的部队,对赵国的后勤压力巨大,光粮食每天就要消耗一万石。平原君与廉颇密谋,可以暗中提前遣散一些军士,节省下来的粮食两人均分。
而这时,仲岳先生与郑安平的谈判已经取得成效,秦军开始从洺水河谷退出皮牢。虽然这些工作都是在魏军的势力范围内,但武安、皮牢一线毕竟是赵国的土地,从那里打探到一些情报并不困难。所以每天秦军撤离的人数赵军也能掌握。廉颇于是根据秦军撤离的情况,将手下的军士逐渐遣散回家。在这期间,迎来了新年。赵王下令,由于战乱,赵人多亡故,今年新年只吊丧,不接受朝贺。邯郸在一片萧瑟中度过了新年。自然,那些有权有势的豪门大户依然灯红酒绿,只不过为了避嫌,不事张扬而已。连廉颇都回到家中,与家人们共度新年,热闹了几天才回来。
等秦军完全撤离武安后,正月已经快过完了。天气一天天转暖,春暖花开的时节一天天临近,春耕就要开始了!
信陵君从滏口返回邯郸,向赵王报告了武安秦军已经完全撤离,武安只留下秦军大夫以上军官五百人,无力行走的重伤员五千人,共计五千五百人。听说秦军还留下如此庞大的力量,平原君的脸色都变了。
但信陵君后面的话,让平原君舒了一口气。信陵君道:“时值初春,此农夫力田之时。敝邑籍田在即,士卒当速归!”
平原君道:“士卒不敢留也。惟君奈何?”
信陵君道:“待罪天涯而已!”
平原君道:“慎勿沮也。邯郸虽偏,犹有一餐之供!”
信陵君道:“安平为我,得罪于秦。安平所在,臣之所在也!”
平原君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秦人的安置未置一词,马上道:“武安秦人,尽由君遣,可乎?”
信陵君道:“若归于魏,自当任之。而今……”
平原君道:“吾当细筹之,君勿忧也!赵值战乱,户口减灭,今得其丁,必得其处!”
几天后,魏军开始陆续从滏口退出,出长城,撤往邺城。大军川流不息,平原君命沿途各家治备饮食,置之东道,直送到邺城为止。一面安排官吏,接管武安。
如此过了十几天,魏军终于完全撤离武安,而赵国的官吏也基本到位。武安令李崇由于守武安孤城有功,晋为上卿,重新任命的武安令又是一名赵公子。
聚集在武安的秦军残部是目前最为突出的矛盾。武安令本来要粗暴地将这些伤员驱离,但伤员由数百名秦军军官护卫着,而且还有信陵君的门客们撑腰,武安令也不敢过分逼迫。另一方面,信陵君也不断找平原君要对策,向他施加压力。信陵君的姐姐是平原君的夫人,信陵君和平原君是郎舅关系,而且信陵君还是平原君给“逼”来的,平原君也在赵王那里竭力争取。
终于,在魏安完全撤出邺城,邯郸城外的军队彻底解散后,平原君向信陵君提出了秦军的解决办法:郑安平实封武阳君,可以带十人上任。其余秦将按才录用,没有录用的,分给土地务农。伤员招募农户照顾,官给口粮。信陵君把这一方案通知了郑安平,郑安平要求自己与伤员不要分开,可以不分封自己什么武阳君。
郑安平的意见被信陵君否决:五千人聚集在一起,怎么可能让赵人放心,只有分散安置,才有可能被赵人接受。至于分封为武阳君,听上去很威风,其实是个苦差事。武阳在北方边境,夹在两边黄河河道中间,领地内有大片沼泽,人口不多,居住分散。如果虚封,只领租税还好说,现在是实封,人必须亲自到那里去,生活条件之艰苦,可以想见。
郑安平问道:“其可与伤员同行乎?”
信陵君道:“汝其勉之,吾未能知也!”郑安平会意。
信陵君又道:“武阳之左二百里,乃吾汤沐鄗邑;右二百里,乃平原君封地东武城。但有所困,可遣使求援。”
郑安平心中苦笑,二百里距离,求援时,早已时过境迁了。但还是表示了感谢。
大凡能行走的伤员,都已经送回上党,留在武安伤员全都是无法行动的,相当多的人事实上是在等死。郑安平心情沉重,自己马上就要去武阳了,如果可能,他愿意尽可能多地把伤员带到武阳去。但当他向众人提出,谁愿意与自己同往武阳时,竟然没有一个人应声。他本来以为,跟随自己去武阳上任会是一件很有吸引力的事,却不想遭到冷落。
郑安平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原因,悄悄将两名五大夫带到僻静处问道:“吾于诸将薄情少义乎,何之任也,无人相随?”
两名五大夫沉默了半饷,终于一人答道:“武安近上党,旦夕可至。纵邯郸,亦未之远也。若武阳者,何日得归于秦?”
郑安平恍然明白了,这些人的心中,还怀着一丝逃归秦国的希望。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便道:“同赴武阳,患难与共,祸福相保,死中求生也。若散至各地,恐难全也。”
另一名五大夫道:“今士卒皆得归命,虽死无憾。惟愿相望于秦地,不愿远也。将军其行之,臣等不能随也!”
郑安平脸色灰白,不敢复言。
平原君终于在信陵君的陪同下,代表赵王前来宣布对投降众将的封赏:将军郑安平,封武阳君,即日就封地;五大夫、公乘皆任上大夫,公大夫、官大夫皆任中大夫,大夫皆任下大夫,各至有司;秦伤员,公室募民收治之。准郑安平携上大夫、中大夫各一,下大夫十,同赴封地。当天就让郑安平提出同往武阳的人员名单,其他人全部带走,另行任命。
郑安平心里知道,这些军官中没有愿意与自己前往的。但赵王有令,也不得不遵。只得硬着头皮,不顾各人的意愿,把那些能通赵音的军官强行留下,和自己一起到武阳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