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虞卿献策
似乎是注意到了管令的尴尬,信陵君道:“魏人入秦者,多堪其用,昔者有商君、张仪,今有范雎、郑安平。何魏生之材,偏柱于秦天乎?”
这么尖锐的问题,管令自然回答不了,也不敢回答,只得伏拜道:“此非臣所能知也!”
信陵君道:“是魏德未足服人也,故令魏人趋利!魏自文侯以降,多备武事,少习文德,贤人不入,智者远遁。此孤所以深忧也。”
管令道:“君上门客三千,皆世之英杰,焉得谓贤人不入,智者远遁?”
信陵君道:“不然。如管得令之治也,未得治于梁也。虽有贤人,限于管地,何所用也!”
管令有些惶恐,道:“臣得为管令,于愿已足,焉敢他望!”
信陵君莞尔一笑,道:“君大才,暂屈管地一城,必有腾达之日!”
管令道:“皆赖君上提携!”
信陵君心中暗自摇头,昔日郑安平,哪里有这等卑微!脸上却露出赞许的微笑。
正与管令闲聊之间,有子有阶下报:“诸先生来见。”
信陵君道:“请!”自己起身,往门外走。管令见状,急忙起身,也跟着出来。少时见三百门客进来,皆立于庭前,信陵君皆深施礼,就请庭前就座。信陵君道:“今有赵上卿虞卿千里来投。虞卿于赵为相,弃官奔大梁,将于今日至管城。无忌少德,愿籍先生之德以迎之!”
众门客道:“愿从君令!”
信陵君道:“侯先生愿为孤前迎之,勿令过也!张、岳二先生为相,孤将从命焉!”
三人皆道:“喏!”带着三百人离开。
信陵君又让管令动员城内的官吏,就于管令府外准备三百余人的饭食、酒肉,管令也领命而去。信陵君趁着这个空当,出府步上城墙,观看了管城的建设,以及周围的山川形势,对管城这十几年的建设成果感到十分自豪。隐隐地也想起那位曾经拼死救过他的命的武卒,第一任管令。他眺望着管城西面的重重群山,长长叹了一口气。
在太阳快落山时,前面有人来报,侯嬴已经接到虞卿,正往这边而来。在城外原地休息的众门客立即起立列队,信陵君出城等候,张禄和仲岳先生站在他的身后。由于执事者不少,列队欢迎的只有百人。
列队完毕不久,前面果然出现一乘革车,车左那位身披斗袯,一身短褐,脚蹬草鞋,似是暮归的老农爬上车来。中间给他驾车的,正是年近七旬的侯嬴先生。车右则是派去与虞卿联系的门客。
那车见到迎接的队伍,于百步之外停下,三人下了车。信陵君见三人下车,立即趋步前迎,张辄和仲岳先生在后面跟着。相距十步时,双方停下,仲岳先生前趋报道:“魏公子信陵君无忌,谨奉玉帛,见于虞卿!”
那名门客要上前,却被虞卿拦住,虞卿亲自上前侧身道:“某,庶人也,不敢当公子之礼。”
仲岳先生道:“先生蹑屩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岂庶人哉!愿先生之爱赵王也,少分于信陵君!”
虞卿道:“赵王错爱,屡见赏赐。微庶知罪,遂弃以奔。”
仲岳先生道:“天下苦秦久矣,惟先生能救之。先生独不怜天下之众乎!”
虞卿道:“谨奉君上之命!”
仲岳先生奉上玉帛,虞卿拜受。信陵君始终叉手恭立一旁,见虞卿受礼,遂过来道:“无忌何幸,得卿之教!”
虞卿道:“臣何德,敢言教,但为天下献绵薄耳!”
信陵君道:“请先生入城!”
管城外,百名门客列队相迎。城墙上,管城的卫兵和信陵君的门客相间而立。管令府仪门大开,信陵君与虞卿并肩同入管城。信陵君请虞卿升西阶,虞卿再辞不肯,跟在信陵君身后,从东阶上堂。
在城外迎接的门客们也跟着进了管令府,在庭中坐下。虞卿孤身一人前来,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人相陪;但信陵君有意搞得声势浩大,以彰显自己的诚意。
管令也很给力,他动员起城中所有官吏及其妇孺,在府外架上了十几堆火烹粥煮肉;女人们在城外的河边漂洗菜果,在食篮内摆放整齐。在管城这个小地方,自然没有什么乐舞,而且庭院内也被门客们填满,但管令还是让分配到管城的武卒在管令府门楼上表演了一套鼓点,和一阵旗幡,引来众人的喝彩。
庭中的门客们还在欣赏表演时,堂上的人已经开始了严肃的对话。信陵君道:“魏虽偏小,未敢屈膝于秦。然武德未备,战辄不胜。虽欲合纵于诸侯,而诸侯皆畏秦。无忌愿以小魏以抗强秦,愿先生教我!”
虞卿道:“诸侯之抗秦也,皆愿他国与秦,本国袖手。敢问君上,欲亲与秦焉,欲袖手而秦斗焉?”
信陵君道:“昔在文侯,得吴子为将,五万武卒,迎秦卒五十万,追亡逐北,遂有河西。今则非止河西,安邑亦归秦人,凡吾魏人,莫不切齿。前者,秦人入启封,大梁受敌,无忌身在华阳,虽欲与秦战,而莫知胜道也。秦人整军而来,全军而退;暴鸢欲击其惰归,四万尽陷,韩人束手。魏地之粮,亦为之一空;大梁饥馑,饿殍相望。然无忌犹未之弃。奔走三晋,贾余勇,得十三万众,合三晋二十万,欲向函谷。然秦军一出,三晋军土崩瓦解。魏韩之卒,横尸于野,贾偃之卒,漂塞于河。魏韩精锐尽失,不得已执玉帛于秦庭。非敢观秦斗也,自斗而未得胜也。”
虞卿道:“白起,人屠也,而穰侯为之援,常以少胜多,非常人也。虽吴子复生,亦未足敌也。然白起年过半百,复有几春秋?当白起亡之日,即诸侯合纵之时也。君其待之!”
信陵君似乎有些意外,道:“白起不亡,则秦不可敌乎?”
虞卿道:“观天下诸侯,战国七,秦、楚、赵、魏、韩、燕、齐也。燕与齐战,两败皆伤,俎上鱼肉,未足道也。楚失故都,寄寓于陈,虽怀不平之志,而无退秦之策。现郢都已为秦南郡,发兵长平,南郡与焉!楚固不敌于秦也。三晋合兵,先败于伊阙、启封,再败于华阳,山西之地惟太原、上党耳。今秦复争上党,而与赵战而胜之,全有上党。是三晋固不敌于秦也。夫以六国之名,二国伤而四国不敌,秦之强固可知也。”
信陵君点头称是,道:“如之奈何?”
虞卿道:“其理湛然,必合天下六国以与秦争,其力乃相当耳。若六国各怀异心,以邻为壑,不待言而必尽臣于秦矣!”
信陵君道:“今赵亡失四十万众,纵合天下之力,亦非秦敌也。”
虞卿道:“不然。赵虽亡失四十万众,而秦之所失正同也。且赵之四十万,有上党众近二十万,太原十万,邯郸所失不过十万。秦挟战胜之余威,掠太原、武安,皆浅尝辄归。今上党荒芜,秦人数万,亦耕亦战,不得生息。赵知秦人酷虐,皆奋必死之心。故能与残破之余,作困兽之斗。秦虽强,亦无能如何也。”
信陵君从虞卿那里终于得到赵国的真实损失和实力状况,心里松了一大块。他继续套虞卿的话道:“秦虽无奈赵何,而赵独欲与秦媾。魏公子齐奔于平原君,而赵王必欲杀之以悦秦相……”
信陵君还未说完,虞卿就十分难过地接过话头,道:“秦王以平原君为质,欲取魏齐之首,实欲窥赵之战意也。若赵上下一心,必不为秦下,秦自不敢攻赵。若赵示之以弱,杀魏齐而得平原君归,是赵无义于天下,无战心于秦也。秦必复来。臣固负魏齐而奔楚也,不欲示秦以弱也。然时运不济,魏齐自刭,传首于咸阳,是秦固知赵无战意,而欲和也。而秦必再来也!”
信陵君道:“秦必入赵,赵将与秦战耶,将割地而求和耶?”
虞卿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必也与秦战也!但得生聚教训,亡秦者,必赵也。”
信陵君道:“壮哉其志也。魏将何以事之?”
虞卿道:“但屡遣使以坚其志,以壮其气,以固其心,赵必战也。”
信陵君道:“善!”
在管城休息一天后,虞卿随信陵君回到大梁。虞卿曾为赵上卿,自然不能屈居信陵君门客;信陵君想要将虞卿推荐给魏王,又为虞卿制止,道:“臣故赵臣。今弃赵而归魏,而复为魏卿,非同盟之义也。”考虑与赵结盟的大局,信陵君只能接受虞卿的意见,只在大梁城外给虞卿准备了一座小小的宅院,虞卿遂安心居于此,除游说于诸侯之间外,发奋著书,得节、义、称、号、揣、摩、政、谋八篇,为世所知。
从虞卿那里得到赵国的真实情景,魏国上下立即行动起来。由于国使往来不便,信陵君派出的门客就成为沟通魏、赵两国的渠道。在一条条通往诸侯首都的大道上,一个个不起眼的短褐,可能就身负着家国兴亡的重任。
第150章 楚人议论
楚令尹春申君黄歇目前在楚国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集一切权力于一身。楚王本来就是他的学生和侄辈,加之在秦国生死与共,楚王对黄歇有着发自内心的信任,甚至依恋。他将一切朝政都托付给黄歇,自己只管在宫中呼吸吐纳。楚王的这套功法最初是从穰侯魏冉那里学来的,不料楚王一学就上了瘾。回到楚国后,楚王集举国之力,招募到许多有成就的练气之士,指导自己练功。五年来,楚王的功夫日长,但生出一样不祥之兆:不近女人。这可急坏了黄歇。一国之君最重要的职责是主持祭祀,其次就是诞下嫡子,如果没有嫡子至少也要有儿子,否则下一任祭司由谁担任呢?这可是关系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和行军打仗一样重要: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楚王其实是有儿子的,他在还是太子时,为质于秦,与秦王女生了两个儿子。楚王可能觉得自己为楚国诞下下一任祭司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再也不想和别的女人生孩子,甚至不与女人同房。但秦国在楚人心目中的形象实在太坏了,楚人可以接受为了与秦国媾和,而割让自己的一块土地,但却无法接受一个秦女生下的男孩成为楚王,而秦女成为楚王母。在楚人的心目中,恢复故国郢都是自己存在的惟一价值!而除非打败秦国,这一目标无法实现。所以打败秦国是楚国上上下下的共识。楚王和黄歇虽然贵为王和令尹,也不敢与这股民意相抗衡,秦王女和她与楚王生的两个儿子就一直留在秦国,仿佛他们并不存在。
第151章 秋风至
楚王闻言,扳着手指头计算道:“赵亡四十万,二十万韩人,二十万赵人。赵人二十万,太原十万,邯郸十万。邯郸所失,殆十万也……”
黄歇不等楚王算完数,就打断道:“赵,万乘之国。丧军十万,千乘,乃什之一;上党,韩地也。故所失虽巨,根本未失,而力未屈也。郢,楚之根本,楚失郢则失根本,非上党之类也。”
楚王道:“赵,万乘之国,本无上党,今失之,亦无损也。子嗣接续,犹为万乘。楚,万乘之国也,失千乘,乃九千乘之国也。”
见楚王如此斤斤计较于数字,黄歇和景阳都露出无奈的神情。
楚王接着问道:“将因何计而复千乘?”
景阳道:“秦得上党,十日而至邯郸。邯郸旦夕闻警,昼夜不安,民必疲矣。为保邯郸,赵必媾于秦。上党之至邯郸也,山道狭窄,崎岖难行,处处关隘,易守难攻。秦攻赵邯郸,赵攻秦上党,皆非易也。为今之计,当勿使媾,而驱之战。”
黄歇道:“司马所言甚善。秦鞭挞天下,诸侯无不苦之,惟赵得免。韩以上党为饵,令秦、赵相争,失小而利大,诸侯皆蒙其德,冀其两败俱伤也。若仅此而止,则秦蒙其利,未见其伤也。秦战胜而益强,非诸侯之所望。方今之计,在驱秦而攻邯郸!”
楚王道:“然则计将安出?”
黄歇道:“秦法严苛,非功无以授爵。战胜攻取,功也,将士皆蒙其利;丧师失地,过也,将士皆受其责。是故秦必多取赵城以为功。多取赵城则赵必不予,媾必不成也。”
景阳道:“世之说客,游说诸侯,必广为传言:赵之地有限,而秦之欲无穷,以有限之地填无穷之欲,殆矣哉!”
黄歇道:“赵之媾也,力不敌故也。赵王少,血气方刚,必好斗。楚当密会诸侯,暗助赵国,令其力志不屈,则不与秦媾也。”
楚王道:“赵不与秦媾,秦必伐赵。秦以上党之力,而搏邯郸,赵其能敌乎?”
景阳道:“但秦出武关,入邯郸,诸侯救必至,而秦必败亡也。彼时,郢都可复。乘其弊而击诸侯,诸侯必服矣!期之三年,当复旧郢!”
楚王见景阳说得如此肯定,道:“秦非愚也,岂因小而失大,弃郢而逐邯郸?”
黄歇道:“赵不入城,秦必伐赵,势也。纵一二智士登高亟呼,未得与赵战,其奈众口汹汹何!”
楚王道:“赵平原君入质咸阳,秦公子异人入质邯郸,必也媾也。焉得败?”
黄歇道:“是必出平原君,而后媾可破也。”
正议论间,化名申公子的芒申于殿外求见。黄歇命入。芒申道:“闻市井中言,赵送故魏相魏齐之首至咸阳,将与秦媾也!故来报之。”
黄歇闻言大惊,道:“魏齐其居邯郸乎?赵人何故斩之?”
芒申道:“市井传言,未得其实,未知其详也。”
黄歇道:“必也打探真实:魏齐见在何地,因何被斩,与秦何干而送咸阳,赵将以魏齐首与秦媾乎?”
芒申答应一声,退下。
黄歇道:“张禄亦善计者也:令秦王以魏齐首为媾,于赵则无所失,于秦则为大功。妙哉,妙哉!”
楚王犹不解,问道:“其妙何在?”
黄歇道:“诸侯皆计秦必得赵城乃与其媾,而赵必不与秦城,媾必不成。今秦以魏齐首为媾,于赵则无所失,于秦则示其强,两无损失,而媾成矣!”
楚王道:“是故秦与赵必媾乎?”
黄歇沉思片刻,冷笑道:“焉得轻易,视天下人无智乎?”遂向楚王与景阳行礼道:“兵法,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秦谋与赵和,臣请为王破之!”
楚王道:“全赖令尹!”
景阳道:“若得美酒美人,吾且裕之,愿以奉!”
黄歇道:“秦王,养气之士也,岂酒色为!”
景阳道:“此生若无美酒、美人相伴,夫有何趣?实不知养气士之心也。”他转向楚王,道:“王若欲美人,臣愿献之,但得王幸,而得太子,不亦可乎!”
黄歇道:“若有入王眼者,愿即献之!”
楚王见两人说得热闹,道:“不谷自秦而归,视美色若尘土,未足观也。想人生忽忽百年,为欲所牵,得无惑乎!”
黄歇正色道:“夫妻,人伦之首也,有夫妻然后有父子、君臣,非止欲也。子孙蕃息,孝之属也,国之幸也,岂色之类也?臣愿王多蕃子息,俾国祚永长。”
楚王道:“二卿所献,当幸之,令育也!”
景阳和黄歇各自摇头,却无可奈何。
几天后,关于魏齐的消息汇聚到黄歇那里:追杀魏齐的命令是秦王亲自下达的。秦王得知魏齐住在赵国平原君封地,悍然扣留了平原君,并堂而皇之地派使臣赴邯郸,直接向赵王索要魏齐,公开声明拿魏齐的首级交换平原君。赵王虽几经犹豫,仍然派兵缉拿魏齐,魏齐虽然逃出邯郸,但由于走投无路,在路上自杀,首级现在已经交给秦使,送往咸阳。而秦使竟然反复核实情况无误后,才将魏齐的首级装在木匣中上路。
楚国间谍还打听到,赵王已经按上卿的规格,翻修了公子异人在邯郸城内的住宅。目前那座矗立在邯郸城东北角的异人府邸,已经成为邯郸城内一道地标。随秦使而来的商贾吕不韦,带来了秦王大批赏赐,这些赏赐经过吕不韦的巧妙经营,价值已经翻了数倍。而最令邯郸民众津津乐道的是,吕不韦将自己新娶的姬妾献给了公子异人,而这位姬妾在过府时,似乎已经身怀六甲!后一条消息,震惊了景阳,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疑惑道:“是女真尤物耶?公子少妇人耶?”他还特别地问间谍,异人在邯郸除了吕不韦所献的赵姬外,是不是还有别的女人,得到否定的回答。景阳自语道:“公子异人亦练气士乎?”
黄歇没有时间去关心这些花边新闻,他不断向各国派出间谍、暗使和王使,了解他们的态度,说服、利诱,甚至威胁他们支持赵国抗秦。韩魏当面表态很好,但坚决不谈具体的措施。齐国简直不可理喻,任凭使者说破大天,就是咬住一条,但与诸侯善,不与诸侯战!只要诸侯不进入齐境,那都是盟友;而如果入侵齐境,齐国只能反抗。而燕国则坚定表示,除非赵国把吞并的燕地退还,燕赵不可能结盟!
秦使的行程十分高调。他把魏齐的首级装在一个木栅栏式的匣子里,挑在自己车上的长兵上。两乘副车和百名随从在后面跟随,浩浩荡荡,从滏水入黄河,过卫国濮阳,从濮水转入济水,到达荥阳。弃舟登岸,过洛阳,经函谷关回到咸阳。秦使选择的道路正是各国之间的交通要道,各地商贾、使者聚散于此,不多时,各诸侯都哄传开来,赵国已经献魏齐之首于秦以媾!各种势力在其间仔细评估、比较,鉴于魏齐的地位,他的被杀令多数人认为,赵国明显已经无力再战,秦国独霸天下的局面已经形成!不同的人根据这一判断,决定着自己下一步将要采取的策略。
眼看炎日渐退,金风将起,黄歇一筹莫展,只拉得半心半意的韩魏两国,暗中口头支持赵国,一点行动也没有。眼睁睁看着平原君代表赵王与秦会盟,离开咸阳,返回邯郸。
各国诸侯在紧张地纵横捭阖,而引起这场风暴的中心上党,则是一片太平景象。五大夫王陵代理上党守,总领七万秦卒,在上党恢复生产。北地尉李冰被任命为上党尉。李冰在上党地区疏通沟渠,设陂造陌,按秦制重新规划了田亩,分配了土地。秦王下令,凡移居上党者,刑徒免罪,士民赐爵一级。上党几乎全都是刑徒,秦律严苛,连坐的法条甚多,常常一人违法,全家入罪。那些刑徒将连坐入刑的家属移居上党,得以免罪为民,上党人口也因此繁庶起来。女人和孩子为这片土地平添了活力,曾经的肃杀和萧条已经被生机所取代。
另有一万刑徒在皮绾的率领下,在河东和上党之间修筑道路。那些为战争临时修筑的道路,被高等级的夯土路所取代。皮绾虽然已经是五大夫爵,但却没有升任,仍为河东尉。武安君白起在被任命为上将军,指挥长平战役后,谒者王稽暂代河东守的职位。现在,在秦相张禄的推荐下,王稽以引荐张禄的功劳,被正式任命为河东守,并给予三年免上计的特殊待遇。明眼人都能看出,前任河东守张禄已经重新恢复了对河东的控制。武安君白起曾依托河东,占领了几乎整个河内南阳,并赢得长平之战的胜利。经此大战,河东的库帑已空,人力已疲,非大力经营不能恢复。把它从良将手中交给良相手中,正是这一战略的体现。
当秋风渐起时,无论是河东还是上党,稷粟飘香,农田里到处是繁忙劳作的身影,农田边是辛劳的农妇和不知愁滋味的孩童。
去年的屠杀似乎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
(第三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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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平原君
秦王四十八年,赵王七年,夏至日,秦赵会盟。
平原君阴沉着脸,与秦太子一起在黄河边沉下玉璧和三牲,对天发下誓言:秦赵结盟,永不相背!两人心中都知道,这种盟誓不会有任何意义,但又必须完成。双方礼敬如仪,但结束后甚至没有多余的寒喧,即相辞而去。
秦王没有赐宴,平原君于盟誓的第二天即登上返回邯郸的道路。由于赵王献上魏齐的人头,秦王如约放平原君归赵。
平原君的心情很不爽。魏齐来投靠自己,自己却无力加以保护,迹同出卖,一大辱;秦使沿途大张旗鼓宣传,将魏齐的人头示众,以示赵臣服于秦,二大辱;在遭受了如此羞辱后,张禄在与平原君会谈时,仍不忘提醒他,回国后,立即将应许的六座城池献上,三大辱。
虽然遭受三大辱,但秦王对他倒也并无失礼之处,他随行的六百门客、随从都受到良好的接待,被集中安置在一处大宅院中。每月按时供应,一应所需,皆无短少;甚至一些临时提出的要求,也多能得到满足。临走前,还赐予货物百乘。而这在平原君看来,也是一种羞辱,羞辱赵国对公子异人的刻薄和怠慢!平原君将这一切都压在心底,一切以尽快返回邯郸为目的。
平原君出来时,已有车百乘,加上秦王所赐,车队达二百乘之多,出函谷关就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在坎坷的殽函道上又走了近十天,才到达洛阳。平原君立即包下洛阳城外数座大逆旅,休整数日,采购补给,然后过河。洛阳对岸就是河内南阳,那里是秦的地盘,赵的伤心地,平原君不愿从那里走,准备人车分离,车走陆路,人走水路。这就需要四处佣舟。当然,这些工作都不需要平原君操心,自有一众随从、门客办理。
时值盛夏,烈日炎炎,中午时分大家都得躲在庭中阴凉处。平原君则独卧于后堂之上,旁边有小僮打扇纳凉。庭中阵阵蝉鸣,催人欲眠。
突然,一名门客过来,小声报道:“虞卿来访!”
听到虞卿的名字,平原君立即清醒过来,道:“更衣!有请!”
少时,全副装束的平原君来到前堂,虞卿已经在那里等候。
两人相见毕,平原君问道:“卿独至,必有王命!”
虞卿道:“非有王命也,臣亦非王臣也!”
平原君大惊,问道:“何以言此?宁赵氏失礼于先生乎?”
虞卿道:“非也!王缉魏齐,齐逃敝处。臣度王终不可说,乃弃官与之奔楚。于途壅塞,阻于邺。臣愿请信陵君援之,而迟也,齐遂自刭。独臣为信陵君迎至大梁,现居之。”
平原君没想到其中有如许曲折,叹道:“何意得此,何意得此也!王何以得魏齐耶?”
虞卿道:“王知君为秦所留,进退失据,莫知所以,乃顺秦意,欲得魏齐,而奉之入秦,遂派军围其宅。齐亡,自刭于邺,为王所得,乃斩其首而奉之秦!”
平原君道:“齐势穷来投,朋友之谊也。吾留之而复卖之,何以对天下人!”
虞卿道:“强秦暴虐,贵如君者犹不自保,而况他人哉!今天下苦秦久矣,愿君一呼,而天下莫敢不从。雪卖友之耻,报长平之恨,正在今日。”
平原君道:“此胜之愿也,惟无计耳!”
虞卿道:“三晋一体,本兄弟也。韩魏无论也,皆欲合纵。长平之前亦得闻矣!楚失故国,十年生养,欲归旧都。楚人闻秦,莫不切齿!此不待说而服也。燕齐虽与赵有隙,小怨也。少予地以安之,必为助也。此天下皆向赵而背秦,赵因之而前,虽函谷无足御也,况上党乎!”
平原君很谨慎地问道:“卿之计也,自谋之,他谋之?”
虞卿道:“此信陵君之谋也,岂臣微庶所能知也!”
平原君道:“信陵君其得见乎?”
虞卿道:“臣奉信陵君命而见君,不敢有诈!”
平原君道:“先生所教,胜不敢忘也。姑俟入邯郸,必报于王。赵失礼于先生,愿先生勿罪,敢请随胜入邯郸,王必赔罪!”
虞卿道:“赵王德臣,而臣背之,不忠不义,不敢复入邯郸也!今居大梁,但得一食一衣,必不敢取富贵也。亦不敢忘赵德也!”
平原君见虞卿说得如此诚恳,也不强求。命人奉上一浆,两人饮了,虞卿辞去。
平原君回到后堂,复解衣裳,于席中高卧。心里想着虞卿所言,既为虞卿出走而伤感,又在仔细琢磨虞卿的话,他特别在意的是,虞卿说他是奉信陵君的命令来的,真的假的?像这种说客,每每虚作大言,诳骗人主,以为己利。平原君不得不防着些,但又找不出好的办法加以验证。
黄昏时,又有人报平原君,苏厉来访。
苏厉是周大夫,当时著名的说客。长平战后,由虞卿总管诸侯外交时,苏厉曾代虞卿出面,出使咸阳,一面离间张禄和白起的关系,一面主张秦赵媾和。他的两个目的似乎都得逞了。可以说,今天秦赵之间的结盟,就是由苏厉奠下了第一块基石。
这中间的曲折经过,作为赵国的实际行政长官,平原君自然一清二楚。他立即亲自出大门,礼请苏厉到大堂。
由于夏至刚过,昼长夜短,虽然时近黄昏,天色却并不阴暗。两人来到屏风前,对席而坐。
苏厉道:“天甚炎热,敢请去屏!”
平原君闻言,立即叫人将大堂内的屏风撤去,前后门洞开,任由穿堂风吹拂。还客气地道:“先生且宽衣!”
苏厉道:“正有此意。愿从君上!”
平原君于是率先将自己的衣裳全都退尽,只留护裆。苏厉也跟着将衣裳退尽。两个男人赤诚相对。平原君叫来浆水,与苏厉对饮。
坐定,苏厉道:“君上得出咸阳,将归邯郸,将以何计献赵王?”
平原君道:“正无计策,愿先生教我!”
苏厉道:“去岁,虞卿奉赵王命密使洛阳,与诸侯交。臣有与焉。彼时赵举国震惊,民不能战,故主和以缓秦兵,俾赵得休息。今值盛夏,万物繁茂,肃杀之气一空,生机已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蕡蕡其实,正家室充盈、家人戮力之时也。未可示之弱也。”
平原君道:“赵示弱于天下,其说如何?”
苏厉道:“魏齐势穷而投君上,而为赵所卖,以息秦怒。赵之弱,不亦显乎!”
平原君道:“胜质于秦,秦人以魏齐相胁。王爱胜,索齐而得其首,传之咸阳,诚胜之罪也。”
苏厉道:“魏齐之首一入咸阳,而君与秦会盟于河上,天下皆知赵媾于秦也。”
平原君道:“诚然,先生之言也。如之奈何?”
苏厉道:“秦示天下以魏齐之首,然必有其余而索于赵也。”
平原君道:“并无其余。”
苏厉道:“非也。赵媾于秦,臣所与焉。以六城为媾,臣之计也。焉得无其余?”
平原君道:“秦固索其城,然今魏齐首之入也,而不言其余也。”
苏厉道:“秦之厌焉有足时!虽当面不及,后必索之。索之不得,即随之大兵,君其计之,赵其可乎?”
平原君道:“未可。”
苏厉道:“非独赵也,天下诸侯无一能独抗秦者。为诸侯计,当合纵而击之,并力以抗之。若张皇四顾,终必为秦臣!”
平原君道:“长平之役也,赵四联诸侯,无一应者。今赵力屈势绌,诸侯孰能助之?”
苏厉道:“长平之役也,赵明出郑朱使于秦以媾,暗以安平君田单沟联诸侯以抗秦。田单虽相,齐人也。郑朱虽贱,赵大夫也。以亲者入秦,而疏者入诸侯,诸侯之不助于赵,不亦宜乎!若赵明以安平君使于秦,而暗使郑朱使于诸侯,诸侯必起而助也。”
平原君听了,顿时面红耳赤。在他看来,使者不过是传达赵王的意图,只要能说会道,把话说透,自然可以取得外交成果,从来没有想到使者人选竟然有如此深意。
苏厉似乎没有看到平原君的窘迫,继续道:“今者,魏齐之首入,而君出咸阳,及与秦盟,天下诸侯必以赵为秦附庸也,孰能助之?而赵之朝野,无有亲且贵如君者,而为诸侯信……”
平原君立即听明白了,接口道:“是故,必以胜为使,游于诸侯,乃得其效也!”
苏厉听了平原君的话,抚掌道:“善矣,君之言也,天下之所望也!必也君亲至国,诸侯乃敢出之。稍有游移,其计败矣!”
平原君微微一笑,出人意料地问道:“先生,周臣也,欲天下抗秦,其计何如?”
苏厉道:“周王,天子也。天下之势将归秦,周宁勿惧乎。是故欲弱秦也。”
平原君道:“周其抗秦乎?”
苏厉道:“周,地不过百里,城不过数座。秦之伐周,无扩地之实,而有伐天子之名。周勿抗也,非勿抗也,无所抗也!”
第2章 苏厉
听到苏厉的辩解,平原君道:“非也。昔秦之窥九鼎,入洛阳而观鼎,皆有觊觎之心。周之不抗也,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苏厉道:“诚如君言!”
平原君道:“卿四出合纵,为周乎,为赵乎?”
苏厉道:“为天下也。夫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秦倒行逆施,以刑罚治天下,钳天下之口,灭天下之业,隳天下之学,而一归于耕战。夫耕战,诚根本也。然草木非但根本,且枝叶,且花果,聚而成之。独根本之立,其可乎?更有上者,人心向善而背恶,好逸而恶劳。战伐杀伤,恶也;身耕南亩,劳也。此皆人心所厌弃者,而秦以为业,富与贵皆于耕战中求之。此虽导民于根本,而背天意,逆民心,非圣人之道也。天下皆苦秦,而不能抗,惟合纵乃能抗之。故合纵为周,亦为天下也。”
平原君道:“周之德,巍巍乎。今周地不满百,城不过二三。德之于我何有焉?”
苏厉道:“禹之时,天下执玉帛者万国;汤之时,有国数千;周封国八百。今万乘之国七,千乘之国二,余则不闻矣!周禀天命,失德久,至今不衰;虽只百里之地,方之亶公时,犹之未弱也。但修德敬天,天命加时,焉知无再兴之时耶?德之所在,天下如水流归海,虽不言,而自大矣!”
平原君道:“非所论也。胜之所见,天下归于秦,岂修德耶?战胜攻取而已!今秦向赵,而赵不能敌,割地求和,以待时也。”
苏厉道:“赵割地于秦,秦益强而赵益弱,秦益向赵,而赵益不能敌也。不若献地于诸侯,连以为援,秦无得地之利,而赵收外援之实。失地一也,而所获异。孰为利弊,君其计之!昔臣献割城之计,赵民疲而惧,战而不能。今赵人复勇,粮足而兵坚,人人怀忿,家家愿战。此时割地,不亦愚乎!”
平原君道:“赵并无割地之事也,卿勿浪言!”
苏厉则不顾平原君的解释,继续自己的思路道:“赵献六城于秦,所惠不过一国,所利不过数月。而献诸诸侯,则天下诸侯莫不响应,所惠者六国,所利者万世也。”
平原君若有所思,沉默片刻,换了话题道:“胜之入咸阳也,一累魏齐之丧,二累虞卿之失,罪莫大焉。将何以赎之?”
苏厉道:“夫魏齐之亡于赵也,本信陵君引秦而北之计也。”
不等苏厉说完,平原君即惊叫道:“宁有是事乎?何胜之不知耶?”
苏厉道:“须贾之入于咸阳,为秦相所辱。秦相,故魏人范雎也,使齐有罪,几为魏齐所折杀,更名张禄,以避其祸,隐于郑安平处。郑安平令于管,张禄之谋也。其谋泄,为魏相所知,欲索之,乃因秦使王稽而亡于秦。——王稽因此功,得为河东守,三年不上计!秦乃令魏献仇人魏齐,乃与之媾。须贾归,而魏齐亡矣!夫魏齐,魏先王之臣,而佐魏王兄弟。兄弟不相能,赖魏齐胶合其间。魏齐之亡也,魏无新相,信陵君掌其政,临临乎于魏王之上也。而令魏齐奔赵,是令秦引兵向赵,一举而二得:既侵夺其兄,复避秦兵势!”
平原君道:“赵与魏,兄弟也。魏齐势穷来投,义也!而客独以诈谋,不亦远乎?”
苏厉道:“夫事之所施,未必如当事者所意,而常在意表。此智者所以劳,而愚者所以惑也。魏齐之奔赵也,于彼在访故,在君为义举,在魏为避祸:此皆事者所意也。然信陵君遂临于魏王之上,而秦遂移兵锋于邯郸,此意表也,而势所必然也。非妄言也。”
平原君不想深入讨论这事,问道:“魏齐之亡也,胜当何以赎之?”
苏厉道:“魏齐移祸于赵,死固当也,又何赎之?免死十年,不亦得乎!”
苏厉的评论把平原君搞得不会了,他问道:“先生尝言赵杀魏齐,示弱于天下,今言无所赎,何言之相反也!”
苏厉道:“臣之所言者,赵不当杀魏齐以媾于秦也,非以杀魏齐为不当也。昔魏齐之入于赵也,赵即谢之,则无今日之事。”
平原君终于问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虞卿弃官而保魏齐,义耶,惑耶?”
苏厉道:“非义亦非惑也。魏齐势穷,奔虞卿。赵义不应杀魏齐,而虞卿度其终不能说赵王,乃保魏齐出奔,智也。魏齐,魏贵公子,骄奢淫逸,钟鸣鼎食,猝遇风霜,食皆粗砺,遂不能耐,以至病困。求援不得,绝望而亡。——此亦虞卿意表也!虞卿所谋不成,魏齐已亡,赵弱已示,义不再入邯郸,乃隐于大梁,不复仕也!”
平原君道:“午间,虞卿奉信陵君使而见胜,言合纵之事。其可信乎,亦大言乎?赵举纵议,信陵君其听乎?”
苏厉道:“赵魏合纵数矣。华阳之战,三晋合纵,一败之后,其议遂废。阏与之后,魏复议合纵,而长平之时,魏援不至,盖秦强而赵弱也。若赵能抗秦,登高一呼,天下谁不景从!若势弱力薄,虽兄弟父子不能相保也,岂盟国乎!”
不料平原君摇摇头道:“非也!信陵君重义守信,彼言相助,虽万难必不弃。非见利忘义之徒可与匹也。”
平原君的话也引起苏厉的注意,他于席间拜道:“诚然,君之言也!然赵若不守,纵信陵君举国来援,身死疆场,与事何济?”
平原君道:“邯郸城迭经战火,失陷数矣,而吾赵如故!但得赵氏男儿气在,秦何得为灾!”
苏厉道:“臣闻虞卿之入大梁也,居信陵君之幕,粗衣砺食,聊充下陈。若无信陵君之命,恐难至洛阳。”
平原君道:“若得信陵君此诺,吾事济矣!”
送走苏厉,平原君久久不能安眠,坐于席上,心事重重。显然,赵国虽然杀了魏齐,与秦国盟誓,但秦国还是逼赵国献出六城。如果赵国拒绝,那怕有盟誓在先,秦也可以赵国毁约为由,发动战争!
一切的一切就取决于赵能否将秦军阻拦于邯郸城外。
如果是白起率军攻城……且不说邯郸能不能保住,邯郸城外定是一片血海,邯郸恐怕十几年也难以恢复。
七年前,在威后的要求下,赵将以前从齐攻取的济东三县五十七座城邑送还齐国,名义上是换取安平君田单入赵为将,事实上是希望与齐交好,毕竟齐国是威后的娘家。但齐国接受了赵国归还的城邑后,却并不与赵国共进退。长平之战时,赵王派人找齐王要粮食,齐王都推三阻四,如果要齐王派兵抗秦,大概会是一口回绝吧。齐国不可靠。
自从赵武灵王夺取了中山国后,燕国就和赵国不对付。这些年来,不是赵伐燕,就是燕伐赵,几乎打出火星来。如果秦赵交锋,燕国不趁火打劫就已经算厚道了,想得到它的支援……
上党本是韩国的郡。三年前,韩国欲将上党十七城献给秦国,不料被郡守冯亭自作主张全都献给赵国,引发了长平之战。赵国未蒙其利,先受其害,四十余万人被杀得干干净净!其中十几万人是从邯郸周边抽调出来的精锐。一想到这儿,平原君内心就一阵绞痛。
难道当初决定接收上党错了吗?平原君痛苦地问着自己。三年来,他经常在心中问自己这个问题;长平之战结束后,这种痛苦的反思就更加频繁,每每带着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如果任秦接收上党,赵国则四面出击,骚扰秦国,结局会不会更好?
如果任秦接受上党,赵国与秦互不相侵……
如果接受上党后,不决策在长平死守,而是一城一城地分散作战,同时动员大军野战……
如果在杀伤秦军后主动退出上党……
如果……
苏厉从逆旅出来,乘车回到宅院。冢宰已经在门内等候,隔着门缝见苏厉回来,立即打开侧门,将苏厉迎入。苏厉问道:“客至否?”
冢宰回答道:“至矣!”引着苏厉转过一处小院,来到东边一个幽静的院中。打开院门,院里已经坐着三个人,冢宰对三人行礼,道:“弊主归矣!”转身出去,带上院门。
院里三人已经起身,对苏厉见礼道:“大夫辛劳!”
苏厉回礼道:“诸卿久候,于心不安!”
三人将苏厉请到阶前,坐了东道,自己也不等苏厉谦让,自顾自地坐在西席。暮色中,三人都是普通士子打扮,衣着并不华贵。
苏厉道:“事急矣,无以论礼,愿言其事。虞卿自赵来,首言赵事!”
刚才三人在院中,已经交谈了许久,正在相互摸底,现在则是正式阐述本方的要求与条件!
虞卿道:“赵虽有失,根本未伤。赵王示弱于诸侯,愿与秦媾,非弱也,愿勿献城也!”
苏厉问道:“邯郸能战之士,其有几何?”
虞卿道:“十万之众,不难集也。其余上城固守,担柴送水,巡查奸人,可四十万人!”
第3章 芒辰
旁边一人道:“长平赵失四十万众,今犹得四十万,得勿欺乎?”
刚才那人就一再质疑过虞卿,虞卿见又是他,只简单地回道:“非欺也!”
苏厉接口道:“众卿或有不便,不言可也,必勿欺也!”
三人皆道:“不敢欺也!”
苏厉道:“赵之所欲何也?”
虞卿道:“乃在勿献城而得与秦媾也。”
苏厉道:“吾适拜赵平原君,诚然斯言也!其魏将何如?”
虞卿道:“魏得十年生养,得练卒二三十万,虽未足与秦战也,亦可为强援也!”
苏厉又转向对面中间的人,礼道:“上党一战,秦赵相争,秦胜而未疲,赵败而力未屈,先生将何策?”
那人道:“韩王献上党于秦,臣复献之于赵,欲令秦赵两败俱伤,而天下获其利也。然战事虽起,而秦赵皆无所伤,韩地偏小,无能为也。惟所惑者,何四十万交兵,竟无所伤!”发言之人,竟是一手挑起长平之战的韩大夫冯亭。
苏厉道:“大夫所惑,愿芒卿解之!”
坐于席末的那人道:“长平虽亡四十万,赵人不过半数,其半者,上党韩人也。赵人中,邯郸精锐十万人!秦者……,兵才十余万,而关中士卒不过二三万,余者皆自边郡也。”其人竟是芒卯之子芒辰。
冯亭道:“芒卿何以知之?”
芒辰道:“春申君举全楚之力,访之三月,乃得其情。”
见芒辰说出春申君的名头,大家都不再说话。要说这里还有哪个诸侯可以和秦国扳扳腕子,那也只有楚国了。所以楚国调查得到的情报,别人没有特别理由是无法质疑的。听说秦人只以十余万就全歼了赵军四十余万,在座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冯亭有些动气道:“秦人十余万,而赵人四十余万,何秦之强,而赵之弱也?”
芒辰道:“闻言,长平地狭,兵虽多,无能为也,徒耗粮草耳!”
虞卿面色铁青,一言不发。长平之战时他就在赵国,自然知道长平战事。当赵王将一支支部队调往长平时,他当时也曾为赵王的决断暗暗叫好,满心想着要给秦人一个厉害瞧瞧,谁知却成了一个笑话!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兵力雄厚怎么还成了致败之由呢!但长平之败的根本原因在于粮草不足,这他是知道的。
虞卿不好意思问,芒辰也没有解释,仍然往下说道:“春申君愿拜诸王,若欲抗秦,楚必助之。或出兵境外,或出郢都,一仍王命!”
芒辰的这番表态,令大家都很振奋。苏厉道:“臣夜来见平原君,彼犹豫未定,深恐背秦意,而未之敌也。彼再三问询,虞卿所言,果信陵君之意否?邯郸被兵,信陵君能相救否?臣观但得信陵君之助,彼即与秦绝,而况楚乎!旦日臣愿再见平原君,荐芒卿于君上可也!”
当下,苏厉也介绍了自己与平原君会面的情况,通报了去年秦军经洛阳撤军的部队情况:虽然伤残者众多,但情绪高昂,显然不是久战疲兵的精神状态。虞卿也介绍道,自己当时躲在一条小船上,全程观看了秦军过河时的情景,秩序井然,行列整齐,并非败军之相。
三个人刚才在院中时虽然已经议论了不少,但由于各怀戒惧,未能尽言所知,只在相互试探。现在有了苏厉的居中调和,加上之前的试探,各人逐渐放下戒心,相互交换着自己掌握的消息,甚至主动询问自己不知道的情报,竟夜不眠。
天亮后,苏厉带着芒辰再次拜见平原君。
平原君见苏厉去而复返,知道必有大事,急忙迎出相请。苏厉以各缓的声音小声介绍道:“是乃芒氏公子辰,其父久在大梁……”平原君立即就明白了,连忙将二人请入堂上,并令随从离开。
见礼入坐,平原君问道:“自华阳之后,未知尊父之所之也,如龙翔九天,莫测其迹!”
芒辰只是粗略地道:“家父避罪于楚,蒙春申君不弃,暂居于陈。”
平原君道:“春申君相楚五年,而尊父无迹十余年……”
芒辰打断道:“但伏于草莽之间耳!”
平原君知道芒辰不愿详谈,道:“公子此来,必有以教我。”
芒辰道:“楚王知长平之有殃,急往察之,反复勘之,乃得其情。愿以告!”
按理说,赵是长平之战的亲历者,了解的情况应该更加详实,但石城失守后,邯郸与长平的联系被切断,最后两个月赵军的情况,邯郸也不了解。平原君多次派人打探,都不得其门而入,只知道赵军被秦军包围,秦军的力量和部署,甚至赵军的部署,平原君也不掌握。见芒辰如此自信,他便拱手道:“愿闻公子之教!”但他留了个心眼,进一步补充道:“胜不谙兵,愿公子自始至终,详加剖析!”要芒辰从事件的开始说起。
芒辰淡淡一笑,道:“臣无长平山川形势,愿以指划之。”就于堂上撮土为山,划道为壑,从冯亭献上党开始说起,到平原君入上党封赏官民,直至赵括发动最后一击,整个经过娓娓道来,直从早餐后,直说到晚餐时还未结束!故事的前半段,平原君是亲历者,虽然有些细节上的出入,但事件的经过大体不差,这让平原君不敢轻视:春申君的情报工作是过得硬的。这增加了平原君听下去的兴趣和信心。
苏厉也没有掌握如此全面的情报,同样在旁边默默观看,不时还插上几句话。苏厉的见识比平原君要高得多,知道的情报也多,自然分辨得出芒辰情报的价值。见苏厉也在旁边认真听讲,平原君就更加来劲了。
晚餐暂时打断了芒辰的介绍,平原君留二人在馆驿用餐。作为赵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封君,晚餐之丰盛自不待言。今晚有客,更是加了酒肉。要不是在馆驿,估计歌舞也就安排上了。吃守晚餐,顾不得休息,平原君继续听芒辰讲完最后一段故事,长叹一声道:“微公子,吾安知若许之事!”竟是一句评论也没有。
沉默片刻,平原君道:“春申君使公子至,必有所教!”
芒辰道:“长平虽北,上党虽失,而赵根本无损,秦非举国来战,不能胜也。春申君命庶报君上,坚守邯郸,天下必有变,君其待之!”
平原君道:“赵与秦媾,非虚也,其实勿能战也!”
经过一夜讨论的芒辰胸有成竹,道:“若赵不割地献城,仅以魏齐之首,难与秦媾也,秦必复至!愿赵登高一呼,楚必从也。”
平原君道:“昔在长平也,赵使相安平君单使于楚,春申君留之陈,曾无单兵粒粮入邯郸。安平君薨,楚送之齐而不归之赵,何也?”
芒辰并不兜圈子,坦荡地答道:“长平之时,不助赵者,愿赵与秦两伤也。安平君相赵,权也,非实也。归葬于封地安平,礼也,亦所愿也。”
平原君没有想到芒辰竟然如此坦白地回答,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良久道:“楚人之心可谓险矣!”
芒辰道:“楚人之心固险,若秦临邯郸,赵王不支,楚必相救也!”
平原君道:“其价何如?”
芒辰道:“但一大城而已!”
平原君道:“秦索赵六城,楚索赵一大城,不亦少乎!”
芒辰道:“秦与赵争,秦得赵一城,秦益而赵衰,是得二城也。楚与赵山川相阻,素无争斗,得赵一城,仅得一城而已,楚未足强,赵未足衰也。且邯郸不危,赵不必救,楚兵亦不出,城无所献也。”
平原君沉思半饷,道:“公子之言,切中肯綮,甚得吾心。愿上覆春申君,君之善赵,王必有谢!”
芒辰开诚布公的几句话,把楚的意图交代得清楚:我希望你与秦国再大战三百回合,最好是两败俱伤,但如果你败了,给我一座大城,我会来救你。意思已经转达完毕,再多说也无益,苏厉和芒辰起身辞出。平原君送到阶下,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平原感到赵国的前途一片黑暗:直接与秦国作战已经够恐怖了;但就算打赢了,还要面对诸侯无尽的敲诈和威胁!
决不能把所有的力量都投入到与秦作战上,必须对秦留有余地!平原君在心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只是如何才能做到刚刚好呢?
苏厉和芒辰出了馆驿,一同上了车,苏厉亲自驾车,载芒辰回自家的宅院。车行数步,苏厉见四下无人,便在车轮、马蹄声的掩护下,悄悄对芒辰道:“公子利口,真芒氏子也。”
芒辰道:“小子无状,但知一答一,不敢有他!若有失言,愿先生教之!”
苏厉道:“所言甚当,吾不能也。然吾所惑者,楚焉知长平之事其详也?”
芒辰道:“秦军有故楚人,故知其详也。”
苏厉道:“武安君其见之乎?”
芒辰道:“见之。武安君,长者也,壮而硕,勇力过人。”
苏厉道:“其何居?”
芒辰道:“乃居楚营,朝夕见之,知之详也!”
第4章 子楚
平原君在洛阳停留了五天才离开。他把货物都装在船上,二百乘车只载少量辎重、资粮,过河走旱路,从太行道,直赴邯郸。平原君声称走水路,其实混在车乘中,轻车往赴邯郸,沿途并不声张,反而是水路一程程,都入住馆驿,大张旗鼓。每到下船休息处,总有各路神仙明里暗里相会。
平原君在黄河上走了十天,才转入漳水,算是进入赵国境内,赵王派来迎接的大臣、贵戚们已经在漳水河口等待。经过例行的礼仪,平原君被请上了王室专用的大船,前后有兵船护卫。载有货物的船只在后面跟着。
平原君在船上与那些有头有脸的大臣、贵戚们交谈,了解这半年来邯郸的情况,特别关注公子异人的情况。有大臣道:“吕不韦入咸阳游说,异人竟得入华阳夫人门,太子及华阳夫人皆厚赐,以吕不韦为傅。今秦公子府巍巍然,为邯郸城瞻观。”
平原君摇头道:“非也!秦爵首重战功,虽贵戚不能外也。秦赵相争,异人以身入质,以与赵媾,其功莫大焉。岂独吕氏所为!”
平原君一语毕,满座的恭维声四起,均赞平原君见识独到,心思深邃。平原君道:“苟至邯郸,当与公子会!”
一旁的一名大臣问道:“秦既奉君上出咸阳,君亦当还公子否?”
平原君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道:“臣居咸阳,多得秦王厚恩;邯郸岂多公子一家!”吓得那名大臣面色煞白,低头不语。
一名大臣赶紧出来改换话题道:“明晨于邯郸城外相迎,公子异人亦与焉!”
平原君面色稍霁,道:“公子苟至,愿请相见。”
大臣当即出去,向舱外的行人传达了平原君的指示。行人立即登上一只小船,急往邯郸而去。
从漳水换小船进入洺水,到易阳城休息。易阳城内有赵王的行宫,平原君将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出发进入邯郸。
吃过晚餐后,有人来报,秦公子异人遣其傅吕不韦拜见。平原君自己自然不见,派了家臣代表自己与吕不韦接洽。
家臣在信宫门内与吕不韦相见,两人相互见礼。吕不韦道:“君上幸召公子见,公子恐失礼,命臣咨之!”
家臣道:“君上感秦王之德,愿与公子会,无他也。”两人敲定了明天相见的时间、礼仪。吕不韦道:“公子幸得华阳夫人爱,收之膝下,无以报之,更名子楚,以示向楚也!今得王命曰可。自是日,公子名子楚,非异人也,愿勿误!”
家臣有些意外,道:“臣当报于君上。事出猝然,苟有误,勿怪也!”
吕不韦道:“王命初至,事出猝然,愿君勿罪!”
事情搞定,两人辞去。家臣入宫拜见,将明天的事一一回明,并说明公子异人已经更名为“子楚”。平原君有些意外,自语道:“更名子楚,更名子楚……,妙人,妙人也!”
次日天尚未明,易阳城外迎接平原君的大臣、贵戚纷纷赶到。由于易阳距离邯郸不远,这次来的人更多,许多人都想借此机会,与权倾朝野的平原君拉上关系。一支支节符送进城内,除了少数人,平原君连城也不让他们进。他们也心安理得地在城外列队等候。在被允许进入易阳城的人中,公子异人,现在叫子楚,就是其中之一。
吕不韦与平原君家臣见过后,立即回家准备。子楚自然知道轻重,一夜未眠,与傧相、随从、吕不韦一起,仔细研究了觐见的各项细节。行人天未亮就来催促起身。子楚备好车,只带了傧相和吕不韦两人,乘一乘车,由行人在前领路,叫开城门,从邯郸城驱车到达易阳。此时正是秦历的初伏,气候炎热,所以大家一般早出,到太阳升起后归家午歇。
东方微曦,晨风吹来,阵阵凉爽,夜间的烦热一扫而空,子楚觉得自己神清气爽。现在,他不再是刚到邯郸时一副猥琐的打扮,一袭黑色衣裳,裙袖在风中飘舞,冠冕堂皇,腰中佩剑,神采飞扬。中间傧相驭车,神情肃穆。车右吕不韦也换了秦人服色,一身黑色长袍。当时赵人在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改革后,服装样式比较杂,着胡服的有之,着深衣者有之,颜色也是五花八门,子楚一车人全都是黑色的,自然引人注目。
到达易阳城下,已经有不少赵国贵戚在城外列队。行人带着子楚到达城门外,行人奉上节符。少时,一名家臣迎出来,恭敬道:“赵平原君公子胜谨请秦公子子楚!”
子楚三人见来人已经把称呼改过来,都松了一口气。傧相上前道:“秦公子子楚谨奉拜见平原君!”
傧相和子楚跟着家臣进入城内,行人带着吕不韦将车停在宫门外的一处驻马石上,和吕不韦一起在门外等候。行人虽然恪尽职守,但明显对秦人敌意很大,对吕不韦不理不睬,吕不韦几次主动和他搭言,他也只有简单的应答,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吕不韦只好放弃努力,在车上闭目养神。
子楚和傧相随家臣进入宫中,被家臣带入旁边一处偏殿内,平原君在阶前相迎。
子楚见庭院内别无他人,看来这次入宫会面的只有自己,不由得紧张起来。平原君在秦国的遭遇,自己是清楚的:秦王粗暴地扣留了他,威胁赵王杀了投奔平原君的魏齐,令赵国和平原君在诸侯那里失尽了面子。好不容易从秦国回来,借机报复一下自己,也是可能的。但看见平原君亲自迎到阶前,又好像没有恶意。
容不得细想,子楚上前见礼,傧相道:“子楚谨见平原君。君上自咸阳至,当如父也!”
平原君也客气地回礼道:“臣于咸阳,蒙秦王厚遇,而闻公子在邯郸为赵人所贱,意甚不平。公子言遇胜如父,胜亦礼秦王如父也。”
傧相道:“秦赵本出一体,王之质于燕也,赖武王而得归,未敢忘也!”
平原君道:“然也,吾与公子可谓世谊也!”下阶携子楚手,同上阶入堂,左右坐下。
平原君道:“岁首之出邯郸也,公子方至,秦赵交兵于武安,未知进退。及至咸阳也,王待之如亲,恩之以厚。武安兵罢,百姓安居,皆公子之力也。复闻公子外则扬名于邯郸,内则得宠于华阳,是贤者自达也。”
子楚见平原君并无恶语相加,也恭敬道:“昔入于邯郸也,心常怀戚戚,每虑赵人不容,身捐丘壑。及至也,初得诸赵公子之爱,相与甚欢;复得赵王厚遇,得高门户。今君上与太子盟于河,秦赵和亲,且固世好,非仅两国之幸,亦天下之幸也!”
不料平原君脸色一沉,道:“公子之言差矣!秦赵和亲,永固世好,仅两国之幸也,非天下之幸也!何者?胜自咸阳归邯郸,每有诸侯欲赵与秦争也,言赵与秦争,彼必援之,合纵之势成矣!”
子楚有些迟疑,问道:“何国欲秦赵之相争也?”
平原君道:“其首者,盖楚也。魏与韩,出入其间;而燕与齐亦暗通也。”
子楚道:“此皆欲两虎相争,一死一伤也。愿君上塞耳勿听!”
平原君道:“胜固知其用心之险也!赵与秦争,天下诸侯皆欲乘其弊,非赵有危,秦亦危矣!”
子楚道:“君言是也。臣居邯郸,王与父屡言,当交好诸赵,以结永好!”
平原君道:“是亦胜之所愿也。然则赵人爱地,前者之媾也,许以六城以和,朝中迭有怨言。今则已媾,赵人皆以为无六城之事,盖胜之功也。愿秦暂缓六城之割,容胜缓缓说其臣可也!”
子楚长吸一口气,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道:“秦赵之争也,肇始乃在六城之欺也,遂有阏与之伐,长平之祸。若无六城之入,其争何以止之!”
平原君道:“六城,赵王既许多,必当献也。然臣有不服,愿稍缓以服之。”
子楚道:“吾将见争斗复起也。”
平原君道:“愿公子申其意于王,勿令诸侯之计逞,而兄弟之盟败也。秦赵相争,其利在诸侯,其失在两国。六城之利小,得势之利大。秦与赵盟,南出有陈,东出有郑,皆大都也。秦攻之于南,赵攻之于北,天下不足服也。何汲汲以六城为念?”
子楚道:“献六城以和,赵之诺也。今言犹在耳,而欲自食,虽匹夫不为也,况翩翩君子乎!愿言出而定。”
平原君道:“秦若必索六城,赵臣必拒,战端必起,而后诸侯得其利也。愿公子详勘之,善言于王也!”
子楚道:“臣固当报于王也。臣言之入咸阳,秦使必至邯郸,索城不成,秦军必至,恐邯郸为丘,田园为墟也!臣之身,固不待言矣!”
平原君道:“王与太子甚爱公子,公子之言入也,王必纳之,而秦赵之交永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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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秦国
从易阳城中出来,子楚心中满是焦虑。平原君明显不愿献城,这几乎意味着和谈破裂,自己的身家性命难保!但在表面上,平原君与子楚并驾齐驱,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迎接众人的欢呼,彰显着赵秦两家的亲密友好。子楚强忍着心中的不安,学着平原君的样子,叉手站在车上,俯身低头,面带微笑,配合着把友好的氛围演绎到底。傧相紧张地驾着车,保持着与平原君差一个马头的距离,还要小心地避开地面的不平之处,两乘车卷起的尘土,在车后飞起好高。一直等这片尘土过去后,迎接的队伍才驾着马车,跟在后面返回邯郸。
平原君以快步通过了易阳到王城之间的道路,在大约中午时分到达王城。在王城与邯郸城的交叉路口,平原君与子楚辞别,平原君再次叮嘱子楚,将自己的意思转达给秦王,千万别做损己利他的事。子楚只能含糊地拱手相辞,口里应喏。
第6章 上党
上党虽然有七万刑徒开荒,还有陆续进入的家属,人数不少,如果没有河东,那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河东守是秦王的谒者王稽。所谓谒者,可以简单地理解为秦王的传令官,秦王有指令通过谒者传递给相关官员,各部门官员有请示、报告,一般也就交给谒者处理,相当于现在秘书一类的职位,也可以代表秦王出使各国,或接待各国使者。谒者职位不高,但重要性不低,让谒者出任一郡郡守,王稽似乎第一人!
秦国的郡不比其他诸侯国,有时与县平级,有时甚至比县还低,只相当于边境卫戍区。在秦国,除关中之外,其他地方都严格地执行郡县两级制,一个郡往往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战略区,或者说就是一个国家,比如北地郡就是原来义渠人生活的区域,陇西郡是原来西戎人生活的区域。郡守管理的范围极广,其地们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国王。在楚国,凡是外放当县公的,一般都是王室近亲重臣。秦国实行军功授爵制,郡守一般都要到五大夫以上的官员才能担任。王稽是谒者,不可能有什么军功,他惟一的功劳就是从困境中救出了张禄,并推荐给秦王!秦王就以这一功劳,直接任命他为河东守。
第7章 吕不韦
秦使的高调行为,引起赵国朝堂的震动。一众赵臣纷纷往见平原君,询问他为何要献六城给秦国。平原君十分无助,道:“胜固未献城也!秦使以言之,非胜所能止也。”
一名贵戚道:“吾赵氏但有断头者,而无屈膝而前!愿君勿自误也!”
好不容易安抚住一众赵臣的情绪,把他们打发走,平原君立即让门客请子楚过府。
秦使的高调言论早已传到子楚那里,但他并未得到秦王、秦相的任何指示,不知道秦使这么做的意义何在。见平原君召唤,只得装束整齐,前往王城。
邯郸的格局与一般都城不同,它的王城不在邯郸城内,而是在邯郸城南,规模比邯郸城小一些。除了赵王宫外,还有演武场、以及赵氏宗亲的府第,几乎可以算是赵家的大宅院。而邯郸城则是集市所在,住在邯郸城的主要是外姓,以商贾、市民为主,间有赵氏远亲。秦公子子楚为质于邯郸,被安排居住在邯郸城,而不是王城内。原来的子楚十分低调,屡被赵人欺辱。但经过吕不韦的一番运作,子楚在邯郸城的地位有了明显提升,还被其父太子的正妻华阳夫人收为义子,实际上成为秦王的再继承人;吕不韦也因此被秦王任命为傅。
傅是一个有古老传统的官职。周王每生下一个儿子,就会为他任命一名保、一名傅,保负责其生活,傅负责其教育,所谓“保,保其身体;傅,傅其德义”。王子成为天子或诸侯后,他的保和傅,就是他治理国家的左膀右臂,拥有无上权势!到后来,太师、太保、太傅、少师、少保、少傅都是地位崇高的官衔,名义上是天子的老师。吕不韦所担任的傅也是这个意思:他是子楚的老师。子楚不能以臣礼相待,而应敬之以师礼!
吕不韦自然不可能教子楚什么文化课,他像一个称职的冢宰,打理着子楚的家业,管理着子楚的日常起居,自然也设计、管理着子楚的社交。
子楚为质赵国时,随身带来了十名随从,当时的设计是尽量低调,一旦邯郸有事,立即设法就地隐藏或逃脱。这十名随从皆是精英,文武全才,忠心耿耿。吕不韦十分明确地定义了自己与他们之间关系:他只负责子楚的生活,绝不干预国事。子楚以秦质子身份出现时,将以傧相为首的随从为主,他最多为公子牵马执鞭。
吕不韦除了管理运作子楚的产业外,自己本身也是巨商,拥有庞大的产业,他的商业网深深嵌入赵国的经济内部。这令吕不韦有了很好的机会和角度,洞察赵国的政局。当子楚与傧相和随从们讨论重大问题时,吕不韦能提供极好的意见,渐渐,他也成为子楚和随从们咨询的对象,并多次参与议事。
吕不韦把子楚的宅院翻修到与其身份相符的程度后,并未大肆购买奴仆。宅院中惟一的女人赵姬,是赵国权臣楼家的远亲。楼氏的宗主楼缓,赵武灵王时就是赵国大臣,后来出使秦国,成为秦相。楼家的另一人楼昌,现在是赵国的大夫。楼氏家庭是赵国内部有名的“亲秦派”。
赵姬虽然也是楼氏,但却与楼缓的关系十分遥远:她的伯父是楼缓的家臣,她的父亲则借着楼氏的权势,在邯郸开了一家最豪华的肆坊邯月坊。这位小姐自幼喜爱歌舞,在肆坊中与教师们学到了许多技艺。她继承了楼氏与秦和善的基因,擅于秦国歌舞,因此与子楚相识。子楚委托吕不韦求娶赵姬。楼氏在长平战后的严酷局势下,不愿公开子楚的关系,以避免“亲秦”的嫌疑。故由吕不韦出面迎娶赵姬,又将子楚请到家中与赵姬同居;等几个月后再把她“献给”子楚,以掩人耳目。
由于赵姬怀有身孕,从赵姬的娘家楼家请来两位有生育经验的中年仆妇侍候。楼家避讳与子楚的私人关系,这两名仆妇对外宣称是卖给子楚的。楼家还为赵姬的腹中儿物色好乳母,只等赵姬生产,也卖给子楚。
年事已高的楼缓以各种方式,再三向子楚阐述秦赵和亲的重要性,建议秦国应以大局为重,不要着重于眼前的小利,尽量争取与赵媾和。由于楼缓的观点与平原君相同,子楚怀疑他与平原君共谋,所以一般都据理力争,表示如果不献城则不可能有和议。弄得楼缓也只能唉声叹气!
与之同时,邯郸城内找吕不韦或其门下掌柜议论的商人也普遍多起来。和吕氏商行的人接触多了,邯郸商人也感觉出来,吕氏商行的大掌柜很可能是秦人。一旦涉及到秦赵之争的事,商人们自然就会各逞所能,来套消息的,来提要求的,来提建议的,不一而足。这些人涉及范围广,谈论的内容有深有浅,有时只是一两句话,有时会约请到家中小聚,彻夜长谈。这些人或感觉战争会危及自己的生意,希望能找到避免战争的办法;或认为战争是机会,想与秦人寻求合作;或者仅仅是打探个实信,好自己做些准备。
这些消息也汇总到子楚那里,子楚也如常请傧相和随从议事,由于涉及邯郸商人,吕不韦也被邀请入会。
傧相首先总结了目前的局势,道:“自平原君归邯郸,于赵王申其说,赵王不予吾六城决矣!然彼犹欲与秦媾,可焉,不焉,纷纭不定。其可者,以诸侯皆欲秦赵相斗,于中取利;秦赵之媾也,甚利两国,而绝诸侯之计。其不者,盖赵以六城媾,不献六城,彼先背盟,若不伐,则不足以警天下之无信者,将示秦弱也,不媾是也。”
吕不韦接口道:“秦伐赵,其力称焉,不焉?”
傧相道:“此非臣等所能计也,其在王也。”
吕不韦改口道:“若王计其力足以伐赵,虽得六城,绝之可也;其计其力不足,虽无六城,亦当媾也!但计力有余不足耳,其奈六城何!”
子楚道:“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其义在缩与不缩耳,焉关力!”
吕不韦道:“臣见好物,价不足则不贾,何者?力不足也。义虽缩,而力不足,则事必不成也。不成则勿为也。”
傧相道:“伊阙之时,晋军三十万,秦才十万,而卒斩虏首二十四万。长平之时,吾以十万众当赵军四十万,胡以必成?然义之所在,虽万死不辞,士卒用命,而群丑授首。是之谓也。”
吕不韦道:“臣闻兵法: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
子楚道:“战与不战,非吾等所能决也,议之无益。若王与赵媾,吾等皆安,无所议也。若与赵绝,吾当何如?”
傧相道:“愿公子多说赵王,早与秦媾,早献六城。一则利于秦,二则利于赵。若城不进,秦军将出,愿无罪也!”
子楚道:“善!”
一名随从道:“臣请早谋出城之道,若争战起,预为备也。”
子楚道:“善,惟当密之,不可令人知也。”
年龄最小的王翦道:“赵姬有妊,其行不便,愿早出城,勿乃陷也!”
子楚皱眉道:“早出城,必为人所知也。”
吕不韦道:“公子勿忧。但战事起,公子但自出城。臣于邯郸多有深交者,愿保彼母子平安!”
子楚道:“其计安出?”
吕不韦道:“臣宿居商贾,市井之流,草莽之徒,干法亡命,不一而足。但隐其中,则虽十万人追寻,无所觅其踪,必无恙也。”
子楚于席间礼道:“甚劳先生!”
吕不韦道:“邯郸商贾,颇有向秦者,若收而用之,或益秦伐。”
子楚道:“善!”
子楚见众人没有再出其他意见了,便道:“敢请相与诸卿,日往见赵臣,言早献六城之得也,与秦战之失也,促其献城!”
傧相道:“喏!”
子楚道:“愿吕先生早计出城之策,与王卿同议;暗觅助秦之贾人,必与之善。凡吾秦商,一任差遣。”
吕不韦道:“喏!”
子楚道:“愿王卿与诸卿共议出城、潜隐之策,以备不时之虞!”
王翦道:“喏!”
子楚道:“但有他事可行者,愿教之,吾听其善者,幸勿隐也!”
众随从道:“喏!”
会后,众随从在傧相的主持下,继续计议会见官员的名单、时间和谈判细节,力求周到详尽;让王翦草拟出城或潜伏的计划。吕不韦则提出他们应该拜访、巡示、观察的官员、府邸和地点,提出,他们的拜访应该让外人看上去与拜访其他官员目的相同,主要是敦促赵国交出城池,只在明里暗里观察、暗示一些相关信息,让他们有所觉悟,又不知究里。众卿对吕不韦的计策都感到郁闷,这种有话不明说,夹枪带棍的作风,与秦人的性格极为不配!吕不韦好说歹说,连哄带劝,还亲自示范,好不容易才让他们勉强同意,并大致了解了相关技巧。
第8章 大战爆发
似乎是配合秦使的到来,子楚的随从开始了一轮密集的外交活动。赵国朝中大臣,大凡能联系上的,都有使者上门拜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告赵国尽早献出六城,俾使秦赵两个兄弟之国化干戈为玉帛,不要被诸侯的计谋所算!而赵臣的回复也口径一致,赵国愿意与秦国交好,但如果要献出先王的土地,则敬谢不敏!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在子楚展开密集外交中,秦使到达邯郸。秦使没有先去王城拜访行人,而是进入邯郸城,住进子楚的家中。他带来了十船货物,吕不韦佣了五十乘车,来回川流不息地运了三天才把货物全都运完,秦使也就在子楚府中住了三天。三天后,秦使正式向赵行人府报到,等候赵王及大臣接见。在等候的这几天,秦使也依然住在子楚宅中。
平原君本来想来个避而不见,杀杀秦使的威风。但见秦使住进子楚府,似乎并不着急回国复命,心里又起了疑惑,惟恐其中有什么阴谋,就赶紧安排了正式会见。
秦使见到赵王,再三明言自己是来索取六城的。赵王坚决不承认和议中包括献城的事项,并且明确说,自己已经把魏齐的人头献给秦王,所做所为仁至义尽,已经充分地展现了友善的诚意,“若大王不恕,寡人不敢辞!”
赵王一锤定音,宣告了谈判破裂。秦使遂要求遣回质子子楚。赵王一口回绝道:“子楚在赵,寡人多有请教,愿缓之!”
见赵王强留子楚,秦使大惊失色,只得道:“大王所为,诚非君子。吾当示于天下。”
赵王道:“平原君留秦半岁,楚太子留秦十载,寡人敬公子,不后于秦王也。”
宴会结束后,秦使一脸苦相地回到子楚府中,向子楚报告了使命不达的的情况,并说明赵王将强留公子,也许一年半载,也许十年八年。子楚道:“愿使报于王,义不兴兵,则幸矣;义若兴兵,则勿以楚为念也。”
秦使道:“臣愿舍命保公子归国!”
子楚澹然笑道:“无王命,焉敢归!君勿陷吾于罪矣!”
秦使带着十二乘礼物去见赵王,赵王回赠了十二车礼物,这些礼物按照秦王的指示全都留在邯郸。秦使与随从带了途中应用之物,以及吕不韦在邯郸选购的商品,重新乘船,返回咸阳。而赵王所赐之物,则被吕不韦应用到了极致……
秦使走后,子楚及其随从也不再有密集的外交行动,一举一动都显得十分谨慎,甚至轻易都不出门。赵国的大臣们也都不敢再与子楚公开往来。大家心照不宣,一场大战即将来临,而这场战争将决定赵国的生死存亡,乃至天下大势!
八月已过,九月来临,邯郸城外一片丰收景象。赵国行人也将当月的供奉早早运来。——自从子楚从武安回来后,例行的供奉就没有短缺,二至二分,还另有赏赐。在吕不韦的运作下,秦王和赵王的赏赐价值倍增;而吕不韦管家甚严,支出有度,子楚日常生活完全有保障。
赵姬怀孕已经四五个月,孕象明显,每天在仆妇的搀扶下,在庭院中散步。落木箫箫,铺满庭院,僮子一日三次打扫,也不得尽。
城上的赵军明显加强了对子楚宅院的监视,甚至明目张胆地派人站在城墙上往下看,日夜不绝。傧相派人找行人提抗议,行人道:“彼自当值,未足怪也!”子楚也无可奈何。
吕氏的铺子还是照常营业,似乎没有受到局势的影响。那些与赵国上层有联系的商人已经知道秦赵交战已经不可避免,都在自谋出路。那些打算借机生财的商人,加强了与吕氏商铺的联系,希望能在战争中找到发大财的机会。那些在城外有产业的商人,也频频拜访子楚,希望自己在城外的产业能够得到秦军的看顾。子楚的宅院被赵国官员畏之如虎,却被那些市井商人踏破门限。
在秦使离开后,上党的道路开始迅速向皮牢延伸,而赵军也屡屡巡哨到皮牢,双方士卒经常在皮牢相遇。虽然没有发生冲突,但警惕之情溢于言表。皮牢背后,赵军依托南洺水修筑起坚固的营垒:据说廉颇亲自勘察,并指派邯郸城内的营建大匠指导施工。
形势非常明显,如果秦赵要打,第一仗肯定在皮牢、武安一线展开。
各国派往咸阳的暗探紧盯着咸阳的刑徒。刑徒们的确在秋收前后开始集中训练,但并没有分发武器,派上前线的意思。
在天下人紧张的注视中,秦国新年来到了!
按照秦人的惯例,新年后就是出征的时候。秦国人兴高采烈地过年时,各国诸侯屏住呼吸,紧张地、渴望地、急迫地……各怀复杂的心情,观察着秦军的动向。几乎所有人都肯定,秦国出兵,对象一定是赵国;而且秦国一定会出兵,不然秦国几年积攒下来的刑徒没有出路。为触犯了秦法的刑徒寻找减刑的途径,是秦人出兵最底层的动机。
然而,大家一直等到十月十五月圆之日,都没有盼到秦军出征的消息。就在各诸侯快要绝望之时,突然传来消息,秦军与赵军在皮牢交战!
李冰从出征太原和武安的秦刑徒中,挑选了二万人,组成突击部队;从参与长平之战的二万人中,挑选了一万人,组成辎重队。从上党到邯郸,沿途都是山道。李冰经过两个月的施工,将道路修到皮牢附近,但沿途聚邑不多,就地补给的机会不大,作战所需,多要从上党,乃至河东运输。
王陵自接到预备命令以来,多次隐蔽前往皮牢勘察地形。赵国没有在皮牢筑城,但却在皮牢关隘的后方修筑营垒,扼住了出关隘的道路。看来赵军汲取了年初关隘失守的教训,对洺水防线进行了强化,更新了防御思路:在稳固洺水一线防御的同时,允许秦军占领少量出发阵地,而不是将秦军完全封锁在关隘的另一侧。由于正面有限,秦军几乎不可能在局部集中优势兵力。面对这样的防御阵地,王陵苦思打破防线的办法,感到无从着手。大概只有硬来这一条路吧!
王陵大致估计了一下,前线用兵可能连一万也用不上。李冰准备的三万士兵,两万作战部队,甚至都没有必要一起出场。他严谨地计算着道路的宽窄、行进的速度,道路的通过量和战场容量,发现其实五千人就足够应付这场突击战了,但关键是五千人很难突破当前防线,更不要说突击到邯郸城下。
九月,咸阳正式发来指令,与邯郸的盟约已经作废,命令他于新年后立即出兵三万讨伐邯郸!咸阳同时交还给他一枚虎符,这枚虎符与王陵自己保存的虎符合符,就可以调动上党的军队。虽然王陵目前还只是五大夫爵,但有虎符在身,他的地位相当于将军。
与作战命令下达的同时,河东郡也派来了相应的爵士,上党郡几乎所有有爵之士全都被派上任务。河内南阳在长平之战最后时刻被全员动员,全部入伍的丁壮都被赐爵一级,这一次来自河内南阳的爵士特别多。
按理说,这样大规模地整军经武,不会不引起人们的注意。但由于诸侯的注意力大都放在咸阳方向,而上党地理环境又封闭,远离交通要道,与各中心城市均缺乏商业往来,整整一个月的备战过程,没有采取特别的保密措施,竟少为外界所知。
新年过后,在饱餐了最后一顿早餐,领了一个月的炒粟后,上党秦军踏上通往邯郸的道路。
别人不知道,邯郸是知道的,毕竟李冰把道路修筑到皮牢关下可不是闹着玩的。邯郸的商人与上党和商业往来,虽然货物只在黎城交换,邯郸的商人事实上进不了上党,但气氛和环境是能够感觉得到,更何况是对外界变化特别敏感的商人。
邯郸的气氛越来越严峻,邯郸城的宵禁越来越严格,街上巡逻的赵军越来越多,街坊的栅栏天还没完全黑就已经上锁。子楚的府邸是独立的宅院,不在街坊内,于是在宵禁后,前门后门都站了士卒把守,大宅院反而比街坊还要严格。
紧张的气氛中,子楚一家照常过着日子:吕不韦解禁后就前往坊铺中查看经营,各随从各司其职,或积柴草,或购货物,或挑水,或牧马牛,家中只留一两个人做家务。子楚在这种环境下,深居简出,通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读书,在庭院中击刺、射箭,闲时便陪美丽的赵姬在院中漫步。
赵姬腆着大肚子,脸上常挂着微笑,似乎既将到来的战争与自己毫不相干,她只需要想着怎么把自己的孩子养好。
在紧张的气氛中,一家人渡过了秦国新年。他们邀请了赵国的贵戚、大臣,以及邯郸城内的诸赵公子、大小商贾,按日宴会。宴会一直持续到十月十五日才结束。
三日后,消息传来,皮牢已经被秦军占领,赵军的洺水防线遭到攻击……
第9章 武安备战
皮牢远在邯郸以东百里开外,地处偏远,那里的战事对邯郸的影响并不明显。
廉颇早就肯定上党秦军必定来犯。一进入十月,他就带着自己的门客紧急赶往武安。武安令李崇接入城中。廉颇告诉李崇,秦军即将来犯,武安丁壮全部武装,轮流到皮牢据守。
所谓皮牢关,是一段长约十余里的东西走向峡谷,两面有山,中间有南洺水穿过。这里历来就是上党通往武安的一座大门,赵国在这条峡谷的两头都建有关隘。年初,王龁用火攻的方式攻下了皮牢西面的隘口,又翻山越岭强攻赵军的洺水防线。由于赵军的洺水防线存在过于靠前的弱点,被王龁攻破。但王龁在这里也是费时费力,在突破洺水防线后,再也无力突破午汲防线,与赵军对峙于午汲城下,直到秦赵开始和谈。
根据和谈的内容,皮牢两边的关隘,包括皮牢东边沿洺水构筑的防御工事双方都不加修复,秦军不出黎城,赵军不出午汲。但从八月开始,赵军就开始沿洺水修筑营垒,九月和变破裂后,赵军更是加快的工程进度。这一次,赵军汲取上一次失败的教训,防御体系的设计更加合理,营垒的构筑也聘请了邯郸的能工巧匠参与。廉颇按照自己一贯的持重风格,在武安境内也构筑了三道防线,分别位于皮牢、午汲城南北洺水交汇处,以及武安通向邯郸的谷口处。曲折环绕的洺水在这三处防线中均扮演了壕沟的角色。
武安城位于第二道防线和第三道防线之间。武安令李崇出身世家,父亲是柏人守李昙,祖上更可追溯到赵相李兑。李兑是沙丘之乱的中坚力量,生生把一世英雄的赵武灵王饿死在沙丘宫中,算是赵惠文王的功臣。作为李氏后人,李昙也长期担任赵国大臣,封疆大吏。现在轮到他的儿孙辈了。
年初秦赵争夺皮牢的战斗中,皮牢东隘的守将李牧就是李昙的孙子,李牧的父亲李玑是李昙的幼子,目前在朝中担任大夫,曾与当时还名叫异人的子楚一起协调武安双方退军的事宜。李崇在年初的防御作战时,与王龁心照不宣地实现了战场和平,互不侵犯。作为赵国一方,成功地将秦军限制在武安一角,战乱没有扩大;作为秦国一方,则实现了因食于敌的主要战略,并为上党商道的开通奠定了良好基础。双方各取所需。
李玑在完成武安退军的任务后,即升任司寇,主管全国治安工作,不再与子楚联系;李牧则在战后被任命为雁门尉,被发配到边远的北方山地。李家两人在战后都升了官,反倒是战斗在第一线的李崇依然还是武安令。
武安是邯郸的东大门,从太行山下来到邯郸,无论是走上党还是阏与,都必须取道武安。武安之于邯郸的重要地位,赋予武安令超越普通县令的意义,必须由信得过、担得起、守得住的人来担任。李崇就是这样的人。
早在平原君初回邯郸时,李崇就开始着手准备洺水沿岸的防御工作。当时秦赵双方还没有破脸,工事的修筑还不能进行。但李崇请来廉颇,亲自设计洺水沿岸的营垒设置,自己则根据计划,暗中准备施工材料和器械,还从武安的居民中招募了三千人,提前开始作战训练。八月和谈破裂后,李崇立即将早已成型的营垒修筑计划付诸实施。在邯郸城内能工巧匠的支持下,李崇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将营垒修筑完毕,并安排人员看顾。整个过程没有妨碍秋收的进度。
当廉颇进入武安城,通知战事开始后,李崇立即于城上鸣鼓,并派出军使前往午汲城,通知那边整军。两个时辰后,武安周围各乡一万丁壮已经集结完毕,廉颇满意地道:“诚善矣!以之战则必胜!”
廉颇只从武安的丁壮中挑选了一千人精锐跟随自己上前线,其余丁壮就地备战。那一千人从武安城中领取了盾牌、长矛和弓箭,连夜赶到午汲城。
午汲城由武安尉主持。在得到军使传达的出征命令后,他也立即击鼓将早就征发好的士卒集中起来。
接受了年初作战时,秦军能就地取食的教训,从九月开始,从午汲到皮牢之间的邑里,丁壮被全部征用,老弱妇孺则被集中到午汲城中安置,所有粮秣一律由县里代为保管,一则避免为秦军所用,二则也能威胁前线的丁壮全力作战。年初这一带被秦军二三万人吃喝了一个多月,把邑里的种子都快吃干净了,这一带的邑民东借西贷,投亲靠友,李崇也多次开创赈济,好不容易才熬过来,对秦军既痛恨又恐惧。听说秦军又来了,绝望之中,也都拿起武器。午汲城周围集中了约一万人,来自这一片区域的丁壮达一千五百多人。
魏军的民军由一般由武卒统领,秦国的刑徒由爵士率领,赵国既没有武卒,也没有爵士,他们的民军由诸赵公子率领。所谓诸赵公子,并不一定都是赵氏,数百年间,能够与历代赵氏王室(祖先)拉上关系的亲贵都可以称为诸赵公子,比如李氏、廉氏、蔺氏……当然最多的还是赵氏。诸赵公子也有或多或少的亲戚、挚友、家臣、门客,如果机缘巧合,比如某位赵公子被任命为千人将,而他却没有足够的宗族,这些人也会列名其间。军队动员时,诸赵公子会提前到达指定城池,预先熟悉既将接管的丁壮,而不必搅扰邑民的农业生产。统领武安各军的诸赵公子也是九月初就到了武安,而领受邯郸诸军的赵公子也几乎同时到达各城邑。
年初屯扎了秦军的邑民一千五百多人被分配给一名赵公子管理,这意味着他要指派三个五百人将,十五个百人将,三十个五十人将,一百五十多名什长和三百多名伍长,近五百名军官,而他在接受任务时是按指挥两个营一千人准备的,缺额达一百五十多人。在领受任务时,自然有人会给他派来若干关系户,这些人一般都得安排在百人将以上的职位上,或者干脆就留在自己身边。需要人员最多的一线什伍长得自己准备。没有办法,他只能把护卫自己安全的家臣、门客大部分下放到军中,再挑选出数十名精壮的士卒,由心腹率领,留在身边当卫士和军使。
经过武安的耽搁,廉颇到达午汲时,已经是半夜。午汲的丁壮已经集结完毕,按地域分成两部,多数指挥员均已到位。廉颇命令前部五千人由自己亲自率领,在天明前进入预设的营垒。天亮后,这五千人到达了筑垒区域。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有意安排,那支惟一的一千五百人的部队被安排分屯于三个营垒,就摆在最接近皮牢的地域上,将率先接受秦军的冲击。
廉颇特别留在这位赵公子身边,指导他安营扎寨,放出警戒,又为他指定大帐所在;带着他沿着防御地段巡查,一一为他指示每一地段的战术特点、可能的敌情和应对策略。能征惯战的赵公子大多殒命于长平,现在这位赵公子作战经验有限,虽然由于亲缘较近的缘故出任了千人将,但实在难以让人放心。但目前邯郸城内已无可用之兵,更无可用之将,像这位赵公子这般的人物已经算是胜任了。廉颇只能亲自出马,手把手地指导他们作战,内心暗暗滴血。
大约用了一个时辰,廉颇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准备出发前往下一个地域。他特意叮嘱赵公子,一定要赶快落实刚才所布置的工作,他一会儿会回来检查。赵公子用力地点头。
廉颇走后,赵公子想照廉颇的安排,向十余里外的皮牢东口放出警戒,便找来两名门客,让他们去办。这两名门客也没有作战经验,不知道如何放出警戒。无可奈何,只得四处访问,终于找到了两个曾经上过前线,有过警戒经验的赵氏远亲公子。赵公子大喜过望,立即让他们两人带领本部士卒去皮牢西口警戒。这两人都是百人将,各自带着自己的一百人离开营垒出发了。
虽然有廉颇的提点,但安营扎寨的事归根到底还是得士兵们一手一脚的干。这时,指挥员的经验就显得十分重要。如果一营上下全都是有经验的指挥员,几乎只要几句话,就能把事情办妥;如果大家都是小白,要把这事办好就不容易。五百人的吃喝拉撒,就足以让最精细的管家头痛了,更不用说还有打仗的事。
赵公子也学廉颇的样子,依次到各营巡视,按廉颇所说的要领,指导各营驻扎。一群庄稼汉,不能住在自己的家里,却必须露天住宿在野外,这已经很让人沮丧了;偏偏露宿的一切准备以前从未做过,甚至多数人都未听说过,做起来缩手缩脚,处处不到位。好在营垒是现成的,省了安营中最麻烦的事,否则还不知要闹出多少事来。
第10章 洺水河畔
廉颇从午后到达武安,午汲的人也在日昳时被鼓声招集到城下列队。就地休息吃了晚餐后,各级军官下到军中,进行整编。由于各级军官已经到达本地一个月,整编过程还算顺利,当半夜时分廉颇率领一千精卒来到午汲时,军队的整编已经基本完成。只休息了一个时辰,前部五千人就被廉颇带着上了前线。到达预设阵地时,东方已经放白。廉颇的门客们指示着各营进入各自的营盘,而廉颇自己则带着诸赵公子巡视着各人的防御地段,加以指导。
纷纷扰扰地搅了大半天,连早餐都没有顾上吃,总算在午后把营盘安下了。在这过程中,廉颇分别和五名千人将进行了指导。由于只有两三名千人将直接迎战秦军,剩下两三名只是辅助,廉颇用了三个时辰,就把该交待的都交待了。然后又回到最前线,查看赵公子的三座营盘。虽然营盘扎得乱哄哄的,但基本的进出有门,左右有道是做到了。廉颇对赵公子进行了称赞。随后问他警戒的情况。赵公子报告道:“已命二百人将出皮牢警戒!”
第11章 皮牢东口
接下来一天,廉颇派出哨探巡哨出三十里外,昼夜不停流星般地向后方报告情况。各营均在有经验的老人指导下,将戈戟头安装到柲柄上。长矛兵按命令,每天必需完成分三次完成三百次击刺,弓箭兵要完成拉弓训练一百次,盾牌兵要抬举盾牌三百次,戈戟兵也要完成击打三百次。在完成了额定训练任务后,各兵依营休息,不得喧哗。
又过了两天,赵军的巡哨探得秦军已经进驻了与皮牢一山之隔的简子城。
简子城是赵氏先祖赵简子所筑的前进基地,筑城的目的就是为了袭取邯郸。在夺取了邯郸后,简子城就不再有驻军,但以简子城为中心,在周围形成了一个不大的聚邑,成为上党与邯郸之间一个可供歇脚的地方。这里距邯郸过于遥远,并未在邯郸防御范围之内,廉颇也并未在这里驻军,只把这里当作秦军入侵的必经之地加以监视。
廉颇还进一步哨探到秦军的兵力部署情况:秦军共三万人,分为前、中、后三军,其中后军主要负责运输辎重,战斗力很弱,真正能战的秦军,可能只有前军一万人。如果能打掉这一万人,就基本上可以停止秦军的入侵,甚至可以布置反击了。
得到秦军进驻简子城的消息后,廉颇也停止了军队的技战术训练,每天进行队列训练后,就是战斗值勤;各千人将必须保证能有一个营随时可以出动。流星般来回穿梭的军使、哨探,为赵军营地增添了紧张的战斗氛围,提醒着大家,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在简子城停留了一天,秦军即从山间,取最近的道路直扑皮牢。
流星般的哨探回报:秦军出城;秦军列队;秦军一万人分成两部,前部已经入山;秦军已经出现在山间的峡谷中。巡哨的范围越来越小,显示秦军越来越逼近。最后,连在皮牢西口那座废弃的关隘中留守的二百名士兵也报告说,山边出现了大批秦军。
按廉颇的指示,赵公子命那二百人撤回本营。那二百人都是戟兵,并未能与前段时间的作战训练,廉颇让赵公子将他们编为军使,专门哨探军情,传递命令。
只一天时间,秦军就从简子城抵达了皮牢,速度极快,显然对这一带的地势极为熟悉。因为这支队伍中,大部分士卒年前跟着王龁出征过武安,对这段道路还有印象;而且王陵在接受了出击武安的任务后,也多次亲自微服勘探地形,对道路也不陌生。
与王陵预想的情况不同,赵军没有在他设想可能阻击的地方,派出部队加以阻击,这也无形中加快了王陵前进的速度。当王陵一路畅通无阻地到达皮牢西口,看到那座已经被焚毁的关隘时,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在王陵的预想中,赵军的最佳策略应该在从上党到武安的接近地上层层拦阻,不断消耗秦军的兵力,消磨进攻的时间。等到春天来临时,秦军的攻势也就应该结束了。由于从上党到武安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路,并无岔路,这种层层设防的战术难度不大。每天秦军都必须列好阵势,攻克一道防线,第二天再重复这样的过程。从黎城到武安近二百里,间隔十里设一道营垒,可以消耗秦军二十天的时间;那时,秦军士卒身上的炒粟就只剩十天了。如果某些营垒能支持更长一些时间,让秦军在这条山路上打上一个月也是可能的。为了避免这样的结局,王陵想了很多办法,以期尽快突破到皮牢。但这些预案最终都落了空,赵军并没有与王陵在这条山道上打消耗战,而是直接放王陵到达皮牢。甚至,赵军连皮牢西口的关隘也没有修复,没有派兵把守。要知道,当初这座关隘五百人,可是迟滞了秦军数天时间。
王陵不用再费心去攻打这座关隘了,他的第一战就将与关隘那边的赵军交锋。而由于这道关隘的存在,王陵其实对关隘那边的情况一无所知。峡谷两边的山都不甚高,更谈不上陡峭,但十分完美地遮挡住峡谷两边的视线。王陵除非翻山走到山的那一侧,不可能窥见赵军的兵力和部署。但在这样的山地上,双方的明探暗哨相互穿插,稍不小心就会被偷袭,王陵自然不敢爬到山上,到那边去侦察——那就是去给赵军送人头的。
王陵沿着洺水设下营垒。沿山脊和峡谷向对面派出哨探,并相机挤压对方哨探的活动范围。其他士卒就在水旁进了食,安歇一夜。
次日,经过例行的击鼓点军后,王陵即派出千人沿峡谷向东口进发。沿途只遭遇了零星的赵军巡哨部队,互射了几箭,赵军即退去。千人的秦军就这样顺利地穿越了峡谷,出现在皮牢东口。
秦军刚刚出现在东口,还未来得及看清周围的地形地势,就听到弓弦声响,长箭破空,刚刚涌出谷口的秦军赶紧退回谷内,严阵以待。等了半天,不见赵军动静,遂又由盾牌兵排成整齐的一线,严阵往谷口前进。甫出谷口,四面呐喊声起,秦军立即停下,建立起防御阵形。弓箭兵还没有看见敌人,就被敌军冲到身前,对着盾牌一阵乱砸,一些盾牌兵因此受了些轻伤。而在长矛兵的反击下,一些赵军也有受伤的。
就在双方在谷口僵持不下之机,突然从山上射下箭来。秦军抬头看时,山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赵军的弓箭手,往下射箭。秦军公大夫见势不妙,现在完全不知道赵军的布置,前面还有多少类似的陷阱,再纠缠下去可能要吃大亏,立即下令撤军。大军阵形不乱,一步步退回。赵军也没有过多追赶,目送秦军退出谷口,鸣金收兵。
秦军带着几十名伤员回到西口,向王陵报告了作战的经过。王陵听到这一仗有了损失,但却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心里更增添忧虑。
此后几天,王陵连续增派兵力出击东口,不仅在峡谷,而且还占领两边的山地;经过连续不断的努力,终于凭借兵力优势前出到皮牢东口,但已经损失了数百士兵。
在秦军稳定地占领了皮牢东口后,王陵终于有机会亲眼看一看东口的地貌。
秦军占领了谷口洺水南岸,与赵军隔河对峙。洺水南岸背靠山地,虽然不陡峭,但毕竟的一处山坡,无论是宿营还是列阵,都很不方便。而赵军所占领的北岸则有一处虽然不大,但足以屯兵的小盆地,三面环山,洺水从南面流过,是一座风水宝地。小盆地上,星罗棋布地设满了营地,错落有致,相互照应。大约有十来座军营,五六千人。山上、山下还有多处小聚落,近千处宅院。要想完全占领这片区域,必须将所有的军营和宅院一一加以清理。王陵想起这繁琐的工作就头疼。
秦军硬冲过来的三个营,沿着山坡筑垒,过程十分艰难,好在终于成功了。山坡上上下下,要干点什么事都要比平地多付出不少体力。惟一值得欣慰的,是这里地处高处,可以清晰地观察到赵军的举动。但这也谈不上什么优势,因为自己地处山坡,赵军同样对秦军的举动也一览无余。双方都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王陵看到,对方在谷口处埋伏着弓箭兵,控制了谷口的出入,自己要与后方联系,只能翻山越岭。所以,必须将这一处赵军彻底击溃,并牢固地加以控制,才有可能进行下一步行动。
今天的战斗中也产生了不少伤员,甚至有十几名重伤员。由于与后方联络不畅,他们无法后运,只能就地医治,也就意味着基本没有治疗,只能简单地裹裹伤,把他们集中安置在营地最高处。王陵在查看地形之余,也探望了他们。
第二天,双方都比较谨慎,没有大的动作,各自加固自己的营垒。王陵希望赵军发觉自己兵力薄弱,能主动发动攻击,这样自己凭借着居高临下的地形,有可能给赵军以杀伤。但如果自己下去攻击对方,要在山坡上列队,走下山坡,下河,登岸,再上一个台地,才能和赵军接触上。而这时赵军以逸待劳,秦军将处于不利的地位。
但赵军没有发起进攻。赵军等得起,他们在本土作战,吃穿住用都不愁;而秦军这边,甚至边个避风的地方都很难找到,大军几乎就宿营在山顶上,任凭初冬的寒风侵肌。
王陵两天没有行动,三名官大夫都来找他,道:“必速战,久则军心将变。”王陵只得派出一营,先发动试探性进攻,观察赵军的反应。同时,把主力部队调上来,只在西口留下一千人掩护通道的安全。
不等后援赶到,王陵于早餐后把三个营全部拉出营栅,于山坡上列阵。列阵完毕,鼓声响起,三个营齐齐向山下进发。
第12章 洺水交兵
秦军列阵被赵军看得清楚。赵公子一面向廉颇报告,一面将自己的三个营也调出营地列阵。赵军营地前的台地比较平坦,列阵方便,虽然在发现秦军列阵后才开始列阵,但几乎与秦军同时起步向河边进发。两边战鼓咚咚,惊醒了这片山地的平静。
两边进到距离河岸一里许时,停止了擂鼓。王陵令旗招展,正中的一营在整队后,继续前进,走到河边,直接跳进水里,淌水前进。虽然淌着水,但阵形并无明显散乱。与洺水南岸是缓坡不同,洺水北岸是台地,坡比较陡,需要迈一层比较高的台阶,这严重削弱了秦军的阵形。赵公子抓住时机,下令擂鼓,左右奇兵迅速突进,挥舞着戈戟,向过河的秦军夹击而来。
受台地的影响,秦军没有足够的空间调整成防御阵形。官大夫下令,部队加速前进,先迎击左边的那支赵军。秦军刚全部登上台地,赵军已经杀到,秦军根本没有冲杀的余地,只得原地以方阵作战。这时大多数盾牌还未连成一线,大多数长矛也未上肩,被赵军一顿猛击,立时阵形大乱,成为单兵作战的态势。长矛兵虽然对戈戟兵有优势,但这些戈戟兵并不与长矛兵硬碰,而是绕过他们,攻击后面的弓箭兵和戈戟兵。秦军站立不稳,辗转不便,完全处于下风。王陵只得下令鸣金,把秦军收回来。赵军追至河边而止。赵军没有上弓箭兵,撤退时秦军没有损失。一场战斗下来,秦赵双方各有几十人受伤,打了个平手。如果一定要分个高下,秦军受伤的人数多,但多为轻伤;赵军受伤的人少,但有几个被长矛挑中,负了重伤。
王陵等第一营退上岸后,立即让第二营前进,继续发动进攻。赵公子见状,一面安排人把伤员后送,一面赶紧把剩下的士卒列好阵。等秦军过了河,登上台地时,赵军两个营再度发动进攻。
这一次,秦军竟然把弓箭兵留在河中间,等赵军发动进攻时,弓箭手齐齐对着尘土方向发出一阵齐射。由于只是向着大致的方向射击,并没有看见人,射击的效果并不好,几乎没有射中的,但这也把冲锋的赵军吓了一跳,但在指挥官的严厉督促下,重新呐喊着冲杀过来。
经过刚才的战斗,这些士卒们作战的经验更加丰富了,已经知道如何避开长矛,专找后面的士兵下手;而且也了解到如何临时组队,分割包围一个秦兵,并避开其他秦兵的冲击。混战中,弓箭兵失去了目标,不敢轻易放箭;但他们站在水中,也相对安全。双方僵持了一会儿,王陵依然找不到突破口,又发现一个标准的方阵向前压过来,感到要吃亏,遂再次鸣金收兵。
第三个秦营进攻时,交战双方似乎都有了经验,秦军尽快抢占台地,赵军则拼命攻击侧翼,双方打得有来有回。这时,赵公子的第三个营成为胜利的砝码,投入战斗后,秦军被挤下河岸,狼狈回撤。前两次,秦军都是见势不妙,主动撤军,损失不大;这一次是真的被击败了,有大批士兵负伤。好在最后阶段,秦军齐心协力把伤员带回来,没有留下首级给赵军。
这一天,王陵每次用一个营进攻,赵军以三个营防御。秦军的战术灵活,赵军则以不变应万变,秦军没有占到便宜。回到营中,放好警戒,王陵心情沉重。伤员的数量增加了,但回送十分困难,特别是重伤员。今天只是试探性进攻,主要目的是了解赵军的战术,应该说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进攻并非一无所获;但就算是试探性进攻,也出现了近百名伤员,虽说以轻伤为主,但仍然是战斗力的损失,不可忽视。而如果发动真面目的进攻,伤亡就不会只有这一点了。固然赵军的伤员也不少,但人家是可以及时医治,及时补充的,与自己的处境完全不同。自己最近的基地简子城也在六十里以外,如果要去上党,还得再走一百多里。
王陵还在思考两个营,甚至三个营同时进攻的套路,但始终没有成型的方案。主要困难在于,对岸可供登陆的地点太局限,上岸后攀登台地是一个主要的困难。他还是要等主力部队调上来后,再做打算。
秦军进攻时,廉颇待在旁边的一处山地上,观察着战局的进展。见赵公子时机把握良好,很好地利用了地形优势,秦军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心中大定。秦军回营后,他立即赶往赵公子的营地,先慰问了赵公子,又在赵公子的陪同下,一一抚慰了参战士兵,特别慰问了伤员。然后,言传身教地教士兵们如何用戈戟应对上肩的矛盾组合。还让赵公子摆出前盾后矛的刺猬阵,让大家练习破解方法。
在夜间的交流中,廉颇向赵公子提出了许多改进意见。赵公子道:“偏鄙乡野,其人少才。若多得材士,岂惧秦军!”
廉颇道:“非也。此诸士,皆世居于此,地理谙熟。若新得材士,难得地利,未必过之。谚曰:事不疑,问三老!公子有所惑也,可咨以长老。慎勿轻忽待之!”
赵公子连忙应道:“喏!”
说干就干,赵公子还真是个行动家,立即让诸将把军中年过半百的长者请来共聚,这些长老多数也是各家族的族长,在军中也承担着非正式的指挥任务:各公子的命令如果没有族长的配合,多数时候是执行不下去的。但也有少数老者就是老者,没有什么出息,也没有什么威望。
众长老汇聚后,赵公子道:“成自入乡里,溺于军务,少于长老请教,长老勿罪!”
众长老皆道:“庶等无才德,岂敢望公子若此!”
赵公子道:“今者一战,诸长老与焉。必有所得教成!”
一名长老道:“秦军屡犯,公子数据之,秦军曾不能稍入吾境。公子之战,善矣哉!”
听了这名长老的话,其他人也随声附和道:“公子之战,善矣哉!”
赵成道:“非是成敢劳动长老。然吾之所守也,乃吾世居乡土,年初之祸,勿得再也。愿众老与成齐心,指成所短,俾成得改非向善,而秦人终不得过洺水也。成之愿也。”
稍稍沉寂片刻,一名长老席间跪起道:“庶以为,公子以奇兵击秦两侧,诚善矣!然若得以箭两侧射之,所杀必多,而所失必少也。”
见有人开头,赵成发起了一系列提问:“乡里中善射者几何?”“彼于岸边何处射击?”“当以何时进击之?”
于是各乡里纷纷推荐自己乡里中善射者,仔细描述了秦军登陆点两侧可以埋伏弓箭兵的地点,以及主要的战术要点。甚至有些问题还在长老之间引发了争执。最终,赵成挑了五名长老作为自己的祭酒,其他十人为军师,皆给予节符,允许他们随时入帐议事。会后,赵成拿出自己存的一些果品,请长老们品尝了几枚。随后让长老们明天点军后,带着自己推荐的善射者、善击者、善走者都到大帐前集合。
次日点军后,长老们把自己推荐的士卒带了过来,他们多数已经入选相应的兵种,但也有些遗漏。经过长老的推荐,赵成迅速了解了本军中技术最具特色的士兵。他请这些人跟自己同灶吃饭,将他们编成自己的亲兵,大约有五十来人。这样,赵公子成就有了二百名没有参加战术训练的军使,和五十名各怀绝技的亲兵。
吃过早餐,秦军开始于营前列队,赵成也把部队调出营地列队。身后的各营也都集结起来。秦军只有三个营,而赵军前部有十一个营(赵公子三个营),还有廉颇带来的一千武安精锐,足足有十三个营,占据着压倒优势。昨天只有赵公子的三个营参战了,其他各营都没有与秦军交锋,各营军官都有些遗憾,而士卒都感到庆幸。今天重新出营列阵,大家都不知道,那个倒霉蛋会是谁;同时祈祷倒霉蛋不要是自己。
随着对面的鼓声响起,秦军三个营开始向山下移动。和昨天不同,他们下山后没有下水,而是停在山边。几名秦军士兵出阵,高举着矛、戈、戟跑了一个小圈,又走出一名弓箭兵,向对岸射了三箭。三箭均未能过河,一头扎进河岸边的浅泥中。
赵公子心里明白,这是一种挑衅的姿态,意在激怒对方,与自己交战。但赵公子偏偏推聋作哑,假装看不懂其中的意思,笑道:“箭力何其弱也,晨起未炊乎?”引得周围的人一阵哄笑。对岸的秦军虽然听不到赵公子在说什么,但显然没在说好话,而是在看他们的笑话。这反而令他们愤怒起来,指着河对岸激动地大声嘶吼起来。双方相距不过一二里,对方的声音可以清晰地传过来,但对方说的是秦音,本方的赵人基本听不懂,只知道他们似乎是在骂人。
赵公子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当还之!孰与吾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