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五氏城
异人还没听完官大夫的情况介绍,门外已有使者来报,请公子启程往五氏城。异人只得结束出来,登车出城。李崇站在前面的车上,大声介绍着赵与秦对峙的局势,目前双方相安无事,各守境界,互不侵扰。异人远远望见秦军的营地,壁垒森严,壁头的兵器不时闪过一丝光亮。而河岸这边的赵军,则看上去要松懈得多,但从城内堆积如山的石头来看,也是准备着大战的。
五氏城也称寒氏城,是邯郸城的鼻祖。三百年前,邯郸这片地方还只有五氏这一座城池,就好像大梁周边,那时只有启封一座小城一样。魏国在济水河边修筑了大梁,而赵国则在滏、洺之间修筑了邯郸城。这座五氏就和启封一样,成为邯郸城边一个小城。由于武安这里地位重要,土地肥沃,有大量的居民,赵在这片区域竟设有五座城池,构成了一个既能相互支援,又能独立作战的战争体系,有力地护卫着山下的邯郸。十年前,胡阳率精兵突然从阏与下来,打了赵国一个措手不及,五座城池拿下了两座,但无力继续进攻,就在当地就地取食。现在王龁挟长平胜利的余威,从上党而下,赵国早有防备,王龁在突破了皮牢关口,突入武安后,就被限制在武安一隅,也只得就地取食。
第135章 吕不韦访异人
五大夫指挥着士兵放出警戒,早有公乘接过车乘,异人跳下车来,即与王龁等见礼,道:“吾在城中,度日如年,幸得相见!”
王龁等皆拜道:“公子罹难,皆臣之罪也。”
异人道:“困则未有,酒肉颇丰。然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战战兢兢,是以难也。”
王龁道:“赵氏礼公子耶?”
异人道:“大致不差,至于酒肉用度,乃丰。”
王龁把异人等请到大帐,随从中只留下傧相,诸将中只留下蒙骜和两名五大夫,坐在一起,密议方略。王龁再次派出暗探,打探平原君的动向。
消息很快就传回来了,平原君在洛阳只住了一天,就大张旗鼓,摆出巨大的阵仗,浩浩荡荡出城往殽函道而去,据说有秦国使节亲往洛阳迎接。从这番声势来看,平原君不到函谷是不行了。
王龁第二天就派出军使,主动向李崇提议,举行议和会谈。李崇随即派军使过来,提出了具体的会谈方案,包括时间、地点、参会人员、议题等。王龁这边也派军使过去,提出自己的修正方案。双方军使往来数日,议定每天正午会议,人员包括王使、将军和一名参议,地点在五氏城和秦军大营交替进行,双方可带一百护卫。
谈判的过程也十分艰难,双方都在等待一些事件发生,都不愿作出过多的让步,赵军要求秦军退过黎城,自己则驻军于简子城;而秦军则要求保留皮牢和滏口,并在皮牢驻军。几经讨价还价,威胁利诱,双方终于达成协议,秦军不出潞城,皮牢的城垒拆除,赵军则仅驻军五氏城,不越过城下的小溪。双方均将协议上报各自的首都,得到批准,然后秦军撤退。
秦军在滏口征集了大批车乘,将从武安征集和收购到的物资大批运往上党。秦军还向当地的邑民许诺,如果移居上党,即得一爵,有田百亩,一宅。其实秦军连吃带拿,当地人一年的生计都成了问题。
王龁和蒙骜随着五千断后的部队撤离,公子异人留在营栅中,送别他们。他们要给异人留下些物资、车乘,异人一一婉拒,自己那座小院,住十一个人、两乘车也就够了,再多几个人多几乘车多几匹牛马,也无处安置,无力养活。蒙骜知道异人的艰难处境,知道秦赵两军是一定要再度开战的,公子异人有很大的可能成为牺牲品。但他无法明说,只伏地道:“臣去也,公子善自处之!”
异人也回拜道:“上复王,勿以异人为念!”
夕阳西下,最后一名秦军的背影消失在谷口,傧相牵着马,请异人上车。异人拒绝了,和众人一起涉水过了河。
李崇和李玑都在城下河边等候,见异人一行出了营栅过了河,满面笑容上前见礼:“公子果信人也。”
异人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两人皆笑,请异人入城。同时李崇下令道:”秦人营栅皆去之!“
一众士卒就要过河。异人道:”未可!赵军不过溪,信也。“
李崇道:”秦军已去,其营栅自当去之!“
异人道:”若赵军背信,臣不敢复入武安矣!“令随从引车过河!
李崇和李玑见状大惊,急忙谢道:”臣之罪也,愿公子勿怪!但公子在,臣不敢复过河也。“
异人道:”但有一赵卒越此河,请先斩异人首!“
两人皆道:”臣等死罪!“眼中都闪现出惊异的目光。
第二天,李玑请异人和他一起返回邯郸,异人拒绝了,道:”臣等奉王命,令秦赵解兵自归。今秦军已退,而赵军未散,臣不敢归报于王也。“异人显示出与刚来时完全不同的强硬态度,让两人不得不服异人的大智若愚!
由于已过立春,农耕人手正紧,邯郸也让李崇立即解散军队。李崇按照邯郸的指示,只留下一千县兵,将其余士卒全部遣散。由于无需给各县报功,而且士卒也大都来自周围的乡里,无需持节符之类,军队的遣散工作十分迅速地完成了。异人等士卒完全遣散后,才和李玑一起回到邯郸。
李玑将异人送到邯郸,自己回王城,异人自己入城归宅。离开时,邯郸城正在准备新年,归来时,邯郸城内只剩下新年的余韵。异人十分恭谦地牵着马车穿过街坊,回到自己在城池一角的院落中。这时,邯郸城内的人士已经都知道了秦公子就住在邯郸城内的消息,有心思灵活的还趁着新年的工夫上门问候,甚至赠送酒肉。不过,在见到异人宅中寒酸落魄的景象后,来的人就少了。
现在,异人出差回来,见到的商户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来见礼,称一声”公子“;异人也回礼,年龄大的称一声”父“,年龄相仿的称一声”先生“。一路行来,倒还花了不少时间。到了宅院门口,留守的随从们早已在门前迎候。众人久别重逢,格外亲热。卸了车,将牲口带去厩下喂养,草秣还是武安城赠送的。
随从们介绍了近一个月来城内的情况,说明新年时有不少商人赠送了酒肉、土产等项,由于公子府中别无长物,只能用别人的礼物作为回赠。异人看着一大摞简册,漫不经心地道:”彼意将得金玉乎?“
有一名随从道:”城中富商直有赠金者,或五六铢。“
傧相道:”汝小子且炊粥,吾等皆饥矣!“众人笑了,到檐下火坑边支起鼎来煮粥。经过一个月的努力,柴草积了不少,不用临时出去拾了。少时粥成,众人聚在一起,加了不少盐梅,热热地喝了一餐。吃饱后,异人感到一阵阵疲乏。近一个月来,周围都是赵人,夜里都不敢睡实了;现在虽然也是在邯郸,还在赵人的范围内,但毕竟有院墙保护,四周空旷,没有赵人,还算安全。异人倒在堂上,酣然入睡。
一夜酣睡,次日起来异人格外神清气爽。城上的鼓声也叫醒了其他人,纷纷出到院中,行武斗兵,只练得大汗淋漓。然后各自去干活,准备早餐。
正在众人聚餐之际,门外突然传来车马之声。车乘就在宅院的门口停下,一名陌生的男声在门外高声报道:”微庶卫人吕不韦谨求见于秦公子异人!“
众人一愣,谁也没听说过吕不韦其人。傧相随在门内道:”何恃而见?“
吕不韦道:”臣其持千金以为进身!“
傧相有些愤然道:”何来狂徒,敢来乱言!“
异人道:”或邯郸近邻,不可拒也。当以礼待之!“
傧相无奈地起身,打开门,躬身施礼道:”敝宅与卿家少来往,不知何事?“
吕不韦道:”微庶吕不韦,卫人也,贾于邯郸。闻公子至,其门低微,非公子之当居也;其车敝,非公子之宜用也;其食砺,非贵人之所进也。愿以见,以大其门!“
异人见吕不韦说话有趣,便上请问道:”且自大君之门,而乃大吾门!“
吕不韦道:”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
异人见吕不韦冠带整齐,内着裘衣,绨袍外罩,恭敬执礼,遂道:”请入座!“一揖相让。吕不韦从怀中取出一片简牍,呈给傧相道:”区区薄礼,不敢称挚!“身后一名挑夫将一副担子挑进来,吕家的随从带过车乘,引至旁边。
异人所居,乃贫庶之宅,既无阶,也无庭,异人都不知道该如何行礼。上了堂,铺开两张草席,异人与吕不韦东西对座,傧相和一名随从在异人下面坐着。傧相道:”吕君清晨而至,必有以教!“
吕不韦也不推三阻四,直接了当地道:”秦王老矣,安国君得为太子。窃闻安国君爱幸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能立适嗣者独华阳夫人耳。今子兄弟二十余人,子又居中,不甚见幸,久质诸侯。即大王薨,安国君立为王,则子毋得与长子及诸子旦暮在前者争为太子矣。“
异人没想到吕不韦竟然说的是这么重大的问题,心中起了警惕,他和傧相对视一眼,问道:”然。为之柰何?“
吕不韦道:”子贫,客于此,非有以奉献于亲及结宾客也。不韦虽贫,请以千金为子西游,事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立子为适嗣。“
异人心下好笑,王室太子,岂是尔等商贾小人所能置言。但他却故意作出一副愚憨的样子,道:”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傧相急得拽异人的衣袖,异人却不理他,只问吕不韦道:”敢问其策?“
吕不韦道:”公子居寒门,未得显于世也。愿献五百金与公子为进用,结宾客;不韦请以五百金入秦,为公子事安国君及华阳夫人。“
异人道:”吾之入于赵也,身无长物,身居寒门,饮食为艰,受辱于行人。今则暴富,当何以为辞?“
吕不韦道:”邯郸商贾以公子贤,皆愿投效,是以富也!“
第136章 宴宾客
异人从武安刚回邯郸,从未谋面的吕不韦突然来访,而且一见面就提起要为异人筹划立储之事,引起异人的警惕。他不知道吕不韦是什么来历,目的如何。虽说安全的做法是立即切断一切联系,把吕不韦赶出门去,但是……
送走吕不韦,傧相道:“公子所为未妥。吕氏来历未明,未可用也!”
异人道:“彼之炎言,自未可信。然吾孤身入赵,四面皆敌,若得荫蔽,不亦可乎?”
傧相道:“若求荫蔽,当入豪门。彼卫贾,行商于邯郸,焉得为!”
异人道:“彼卫人,于邯郸素无根基,正好为吾所用!”
傧相道:“或为赵人所用。”
异人道:“循其迹而蹑踪之,或得其实,不亦可乎!彼可来,吾独不可往乎?”
傧相道:“强弱异势也!”
异人道:“若论赵王,吾未之匹也。若论吕氏,则可一试!吾等且议,当何如而用之!”
第二天,吕不韦再度来访,这次送来一支节符,道:“公子但有所需,可往城南吕氏诸行取之。”
异人道:“其有限乎?”
吕不韦道:“城南吕氏,但微庶耳。无所限!”
异人唤来一名年少的随从道:“僮王翦,愿承君事!”
吕不韦当即带着王翦离开,到城南各个铺子转了一圈,一一吩咐,但见节符或见此公子至,即应付一切。凡所有出,都记在账上。铺内的掌柜、家保都一一应承。吕氏在城南的铺子不少,涉及的行业众多,两人一直逛到午后方归。吕不韦要送王翦回去,王翦哪里肯,定要侍候先生先归。吕不韦道:“吾之诸铺,但随意而居,未有定处!行商之人,四海漂泊。兄欲寻弟,可至铺内询之,便知其情。”王翦应喏而出。
王翦出来后,往几处鱼肉铺中购了咸鱼肉,顺便问了问吕氏商铺,大家都说吕氏是邯郸大商铺,往来濮阳、阳翟、大梁、邯郸间,是做大生意的。在邯郸南城有十几处商铺,业务涉及从土特产到珠宝玉器。
王翦拎着买来的鱼肉,进入到一家卖布帛的吕氏铺子中,讨要了一百钱。把钱和鱼肉都挂在一根麻线上,拎着往城东北角而去。
王翦回来后,把自己看到的情况说了出来,总结道:“吕氏铺十余处,彼于诸铺皆有故,亦复居于彼,是实。然彼不常居邯郸,往来濮阳、阳翟、大梁、邯郸间。”
异人道:“若借彼力,复将奈何?”
傧相道:“彼与公子家事甚明,亦或知邯郸赵氏家事。时时探之,必有所得。”
异人道:“然也。彼乃商贾,非赵氏也。纵为赵氏所买,吾得勿收之!纵不能收之,复当用之。”
第二天,吕不韦再次上门时,异人热情地接待了他,用昨天王翦购买的鱼肉招待他。席间,公子异人提出,他在邯郸人地生疏,想要结交一些赵氏贵公子,以为呼应。吕不韦十分详细地向他介绍了目前居住在邯郸城的赵氏公子,以及哪些公子可以请到王城内的公子。
最后,吕不韦道:“微庶敢请公子节符,往诸赵处下书。公子之宅未高,微庶敢请往邯郸肆坊设酒。”
异人点头道:“全赖先生之力!”
吕不韦立即派跟来的驭手到布铺里把成衣匠叫来,为这里的十一人各置一身新的冠袍。吕不韦亲自指示冠袍样式,秦赵两色春秋冬夏各一套。办完后,吕不韦要走,异人再三挽留,要他在宅中吃完晚餐。吕不韦道:“微庶无功,先领公子赐食,心何以安!”
异人道:“奔走邯郸,何谓无功!”
十日后,布铺将这十一人的六套冠服都制成了,用盒装好,送到府上。一一试穿,无不合身。
吕不韦的再三来访,似乎提醒了邯郸的商贾,好些有头有脸的商贾也找上门来,表示愿意为公子效力。异人一视同仁,好加安抚。
春分将至,邯郸城外春耕正忙。而各国使节也在交通要道上不停驰骋。去年结束的长平之战自然是影响诸侯间力量平衡的大事,各国使臣频频到访邯郸和咸阳,希望能了解到两国的实力,决定自己下一步行动方向。
长平一战到底谁胜了呢?从结果上看,秦军最终占领了上党,胜利应该属于秦国。但上党已经残破,秦国如果耗费举国之力,只拿下一个残破的上党,自然是得不偿失。那秦国到底为战胜赵军付出了多大代价呢?
赵军固然退出了长平,让出了上党。但上党本来就不是赵国的领地,而是韩国的郡县。赵国得上党本来就是一笔飞来横财。现在这笔外财没了,但赵国的根本未失。长平一役中,赵国到底损失多大,是否伤筋动骨?
另外,赵将献秦六城,这六城在哪里,也将牵动局势的发展!
各国使臣拼命寻找着蛛丝马迹,希望打探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但诸侯们得到的消息十分矛盾,秦公子异人入邯郸为质,而赵公子平原君胜入咸阳,要向秦王献六城以和。似乎双方两败俱伤,迫切需要缓和关系,以图喘息。
而使者们在咸阳和邯郸发现的情景表明,双方的春耕正常进行,咸阳和邯郸郊外固然有大批家庭失去了亲人,但离家家缟素,户户出丧还有很远的距离,无论是秦是赵,显然都没有出血到虚脱的程度,双方都想及时止损。
这个结果是春申君黄歇决不可以接受的。他找安平君田单商议。田单的身体在经历一个冬天后,变得虚弱了。他勉强对黄歇道:“秦赵之徒皆尚武,但有余力,必不能和。君其待之而已!”
咸阳的消息传来,平原君进入咸阳后,得到秦王的热情接待,双方友好地就六座城池的移交工作进行了友好协商。但秦王似乎对平原君十分推崇,一再将他挽留在咸阳。但却将赵郝了放回来。隐藏在洛阳的虞卿也跟着回来了。
献六城以和秦是洛阳苏厉提出的,当时的想法是,既然秦赵之争是由六城交换引起的,赵国把有争议的六城全都让给秦国,也就算赔了罪。但赵郝到了咸阳以后,秦国提出的六城却不是当初有争议的那六座无关紧要的城池,而是这次由司马靳和王龁占领的太原和武安的六座城。这让虞卿感到难以接受。但赵郝认为,既然原来定下了以六城为条件媾和,自己已经按这个条件谈下来了,如果反悔,将是赵国出尔反尔!两人争论了一路,一直到进入邯郸。
诸侯之间的纵横捭阖没有影响吕不韦的节奏。为公子异人丈量衣冠的两天后,他即请公子异人到邯月坊会宴。那一天,吕不韦亲自驾车,异人只带傧相同往。到了地方才知道,原来是个歌舞场所。坊前的长老认得是吕不韦,上来搭言道:”先生请公子至矣?“
吕不韦道:”是乃异人公子!“
异人身着秦服,风尘仆仆,不似贵家公子。但长老还是恭敬伏地拜道:”微庶谨见公子!“
吕不韦道:”公子闻于坊间设宴,欲亲来一观。汝可尽出精华以侍!“
长老即起,将一众人等领到后院,边走边指陈道:”彼日,吾将尽闭其户,但侍公子之客也。公子之事,闲人一概不知。宴席设于后堂,吾将尽去其篱,广为三间。丝竹设于檐下,舞女舞于院内,其可乎?“
异人前后院有堂有耳房,两壁还有厢房,目前可见部分房间内火烛通明,丝竹歌咏之声不时传出,显然坊内生意兴隆。但后堂却空着。
吕不韦道:”今者公子就食于彼,以观其效。汝其尽力侍之!“
长老道:”公子有命,微庶不敢辞。然后堂之费一金,当先言之!“
吕不韦从袖中取出一块金饼,道:”公子焉得以金论。若得佳时,另有赏赐!“
长老见了金饼,喜不自胜,立即招呼异人一行上堂,唤僮保前来设案、点灯。自己出门,吩咐厨下备食。又到后面找乐舞。
吕不韦道:”邯月坊名闻邯郸,乃邯郸一月也。其有三胜,酒胜、肴胜、美人胜。公子之此间设宴,四方公子必蜂拥而至矣!“
异人道:”吾久居秦,未知邯郸之风。君其助之!“
吕不韦道:”微庶往来邯郸,奔走豪门,深谙其性。公子且宽心安坐,一应皆由微庶处之。“他从怀中掏出一片简牍,上面书着各人名号、身家。吕不韦将简牍奉于异人,自己并不观看,即对所请之人侃侃而谈,如数家珍。异人不禁赞叹道:”先生深谙邯郸之道也。“
时间拿捏得刚刚好,吕不韦把拟宴请的客人介绍完,厨下的酒食也好了,由僮仆们用几案托着送到堂上,铺于席间,乃三鼎二簋之分。虽然食只三鼎,内中却是三牲,二簋之中也不是粟,而是麦和稻。另有果蔬酱醋九种,分置前后。侑酒的乐舞五人,盈盈于席前拜过,退到席下,调弦弄调妥当,细细地吹奏起来,一名歌女轻歌曼妙,一名舞女袅娜起舞。
第137章 楼氏
众人见歌舞起,皆停箸观看,乃是卫风中的一曲《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少时曲罢,异人举觞道:”善歌善舞,道尽衷心。可尽一饮!“
歌女过来询问要唱什么歌。吕不韦道:“但尽汝善,一一奏唱可也。”
异人道:“若得秦曲,则尽善矣!”
歌女有些为难道:“秦曲刚硬,非歌姬所能也,但得《蒹葭》。”
异人道:“罢,罢,尽汝善者咏之!”
吕不韦悄然出去。少时,长老又带来一队乐舞,道:“不知公子喜秦曲,老儿之罪也。今愿以更之!”
异人道:“此非不善也,勿以难之!”长老应喏而出,把先前的那一队乐舞带了出去。
新的乐舞坐下,重新调弦弄管,果然先唱了一曲《蒹葭》。而后一曲曲秦风奏唱出来。五名乐舞,的确难以承担秦风中的阳刚之气,悲凉之意。
异人听了一阵,打断她们道:“但择尔优者咏之可也。”
这些女乐们停止了秦风的奏唱,开始唱一些温柔和缓的乐曲。
异人有些遗憾地对吕不韦道:“吾秦之风,要在数十百人齐唱,钟鼓丝竹皆鸣,乃得其势。三五弱女,未得其神也!”
吕不韦道:“微庶愿以当日,以秦曲迎宾。”
异人道:“恐时日无多矣!”
吕不韦默算了算,道:“足矣!”随即吕不韦不再提这个茬,只是将赵公子之趣事、家事、国事一一道来。偶见有歌女笑者,便令她上前,说出她们知道的趣事!后来,索性不让女乐们奏唱了,皆令其入席,让她们自由介绍她们知道的诸赵公子的行迹;席间的酒食也尽她们享用。酒肉下肚,话题一开,众女即收束不住,道听途说,奇谈怪论,花前月下,风流趣事一一道来。异人将吕不韦提供的这份名单置于膝前,一一细心体味。这顿酒食,从正午直吃到天色将黑。
长老过来催促道:“时将静夜。公子若需侑酒,可令小女往府上侍候!”异人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吕不韦以异人的名义赐了女乐、长老各百钱,诸人千恩万谢而退。
回到院里,与吕不韦告别后,异人把众人都叫到身边,详细地介绍了今天与吕不韦交往的经过,傧相作了补充发言。众人谁也没有从中发现什么破绽,或设有什么陷阱。大家一致决定,继续推进目前的进程。
在异人一行换上新服装的后,邯郸城内已经纷纷传扬开来,秦公子异人将在邯郸城内最好的邯月坊,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招待邯郸城内最有身份的十名赵公子!邯郸城内有声望的歌女、舞女、女乐,都被请到邯月坊中,于宴会当天献艺。而且据去其他坊会宴的人说,各坊参加秦公子宴会的歌舞乐人,已经都不再接客,集中到邯月坊中排练。其实,她们中的一些人,平时并不怎么出名,这下被秦公子看上了,无形之中身价涨了不少。
到了宴会前一天,邯月坊闭门谢客,专心准备第二天的宴会。被邀请参加歌舞的女乐们也于当天齐聚邯月坊,脂粉、器乐,拉了一车又一车。
而异人一行也于这一天进驻邯月坊。在傧相指挥下,所有采购来的酒肉、果品被被仔细检查,并用银针探测;厨下的人当天就住在厨房内,不得外出;两名随从坐镇厨房,每一道菜都要先吃几口尝毒。三名随从换上邯月坊的服装,和邯月坊的僮仆一起往堂上上菜。傧相和长老一起,前后侍候。两名随从侍立于秦公子左右身后护卫,兼做接待,另外两名则于各处巡查,提前发现并消除可疑因素。
秦公子的傧相自然是濮阳商人吕不韦!今天的宴会完全是他一手操办的:客人是他定的,他请的;演出班子是他约的,钱是他出的,曲目是他定的,连排练过程他也参与了;宴会的造势也是他一手策划和实施的。由于他的造势,被邀请的公子们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在同伴的声望无形提高;参与演出的女乐歌舞,也都有了好名声,不能参与排练期间接客,成为她们身价最好的证明;甚至那些参与的坊家,名声也有很大提升,若明若暗地向客人们炫耀,自己的女乐们参加邯月坊秦公子的排练去了;邯月坊不用说,这几天已经成为全城关注的焦点,未来大赚可期!
次日城上鼓声一起,邯月坊中的人们都穿戴起来,那些没有演出任务的邯月坊的姑娘们聚在前院迎候客人。长老和各位老母也都披红戴绿,紧张地调教这些姑娘,生恐有失礼之处。连邯月坊的后台老板也派人来了,随行还带来一名十五六岁的女孩。
吕不韦快步迎上去,将这个介绍给异人:“此邯月坊主,楼氏。”
那人也上前见礼道:“敝宗主楼氏缓,曾为秦相。微庶敢称秦臣!”
异人心中一动,第一感觉其中有诈:楼缓可不是寻常人,当初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时,最早就是和楼缓议定的,楼缓不仅仅是支持者,更是计划的制定者和具体执行者。第二年,他被赵武灵王派往秦国,成为赵秦之间联系的桥梁,还曾被秦王封为相。楼缓长期在秦赵间奔走,是不折不扣的豪门大族。现在虽然年事已高,早已离开政坛,但他的名声在秦、赵两国都是显赫的,怎么会有族人开这种风月场所呢?
异人虽然心中起疑,但脸上若无其事,道:“吁嘻,乃楼卿之族!敢请楼卿何称?”
这人立即顺竿而上,道:“臣仲喜。家兄楼伯,见为楼氏家臣。”
异人这才明白,眼前这人虽然也是楼氏,但与楼缓关系比较远:是楼缓一名家臣的弟弟。他对楼仲喜道:“借楼卿之坊,其实不安!”
楼仲喜道:“公子驾临,幸何如之!小女略通秦舞,后将献丑,公子勿怪!”
吕不韦介绍道:“其女赵姬,人才出众,将以为首!”
异人含糊地拱手,楼仲喜先行告辞,到下面处理一应事务。
坊肆大门内没有萧墙,如果打开大门,门外对院中一觅无余。现在还没有到时间,只是办事人员进进出出,偶尔开一下门。但就这一小下,门内的姹紫嫣红就已经透了出去。平时邯月坊的姑娘们都在后院,包括陪客也从来没有来过前院,现在前院聚集了这么多美人,消息一下子传开了,许多闲散之人纷纷聚拢过来,要看一看热闹,也顺便看一看美人。
随着太阳升起,邯月坊此时坊门大开,楼仲喜和长老出门迎接,几位老母在门后,姑娘们都在院子里面。见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那些大胆的姑娘们也都往门外瞧,看能不能找到些相好。那些脸面薄的,则往人背后躲。
一位位赵公子打扮得油头粉面,或乘车、或步行而至,每人带着两三个随从。长老和仲喜接进门去,交给老母;老母则指一两名手下的姑娘接到前堂,奉上果品,陪着闲聊。门外的闲汉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十名公子全部到达后,前门关闭,众闲汉这才回过味来,发出一阵嘘声,各自散去。
前堂十位公子坐定,相互见礼、寒喧,又和姑娘们调笑,好不热闹。热闹之中,后门出现了吕不韦,他身着一身秦服,高声对堂内道:“秦公子异人谨见诸赵公子!”深深一揖。
在堂上高坐的诸赵公子立即跪起,道:“臣等谨见异人公子!”
吕不韦道:“异人公子在后堂为诸公子设席,请上堂。尊仆但留此处,以便呼唤,并有果酒相待!”
众人起身,按尊卑年齿排列成两行,出后门,往后堂而来。而这时,异人带着两名随从已经立在门前檐下相待。
坊肆自然不会有什么台阶、道径,众公子就这么跟在吕不韦身后,列队而来。相距十步,异人深拜见礼道:“异人幸得见邯郸公子,幸何如之!”
吕不韦唱道:“秦公子见过赵公子!”
诸赵公子也自还礼道:“臣等之幸也!”异人上前几步,吕不韦领着与诸赵公子见面。异人这几天很下了些工夫,了解这些公子的行迹,对每位公子都准备了几句恭维的话,对景对机。一般对话的程序是这样的。
吕不韦:“此乃某家某公子!”
异人:“公子得无/之言/文章……某素有闻,今幸得相见!”
那些公子见自己得意之处竟然为远在秦国的异人公子所知,皆引以为知音,个个感激涕零,连称“何幸得公子之誉”!十个人,个个打动心灵,可见吕不韦用心之深,而异人用功之勤!
互道倾慕之后,众人上堂。公子异人和吕不韦坐东道,十名公子坐客席,两名随从侍立于后。
在他们相互道倾慕的工夫,那些乐队、歌舞已经出来,于后堂两侧坐定,调弦定音已毕。俟他们各自归坐,乐曲声起。
第138章 虞卿抗秦
开始是两场歌舞,皆为秦风。的确有一名女孩表现特别出众,异人悄悄问道:“彼乃楼氏女乎?”
吕不韦道:“然也!”
异人道:“甚合秦风。”
两曲歌舞皆,音乐转为悠扬,厨下僮仆开始往堂上搬运酒肉果蔬之属。主食还是三鼎两簋,果蔬九品,酒一大觥。异人公子道:“吾嬴姓,戎狄也,不与中国同礼,且大觥饮之,同此一醉!”
诸公子正合此意,皆哄然称善!
酒酣,异人和吕不韦下席,到各公子前一一为寿,近距离交谈。异人按照事先准备的方案,用不同的开场白,引出这些公子的心腹事;异人善加引导,让这些人倾心一吐,人人均引公子为知己。
异人最后道:“秦赵之争,国之争也;吾与诸公子,士之交也。士之交贵在知心合意,吾与诸公子深得其心,当饮一大觥!”众公子皆轰然,纷纷举酒而饮。
廊下的乐舞又起,这次是卫风。赵女明显对卫风的歌舞更加娴熟,表演得十分精彩,引来众公子一阵阵喝彩。有喝酒忘了形的,甚至出钱为心仪的美人出彩!
吕不韦道:“士人相聚,不可无诗。愿各吟一曲,令美人和之舞之,不亦乐乎!”
众公子又轰然称善。大家公推异人公子为首,以下按身价和年龄为序,一一作歌。吕不韦一一记了,将简牍发到下面女乐处。异人公子唱了一曲大家都熟悉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这首诗用秦音歌唱,与用赵音唱大不相同,别有韵味;众多美人亦和亦舞,乐曲婉转,醉人心脾。座上公子亦处神往,不少人也在座中唱和。
吟唱之中,异人的眼神不离楼氏女,楼氏女也注意到了,羞得脸飞红。
宴会直到日晡才结束,各公子对异人礼敬有加,带着随从离开。异人最后离开,留下吕不韦做善后工作。这次宴会的开销,前后算来,总有百金之多。
赵王从探实长平四十万卒皆被阬杀之后,夜间就难以入眠,白天硬撑着和臣子们商量大事,作出决定,但也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锐气。虞卿和赵郝入京后,先见了平阳君,平阳君也拿不定主意,安排他们入宫见赵王。
赵王道:“媾议之成,使秦在郝,而谋事皆出虞卿。卿之功大矣哉!”
虞卿道:“臣有不明,愿以请王?”
赵王道:“卿但言之。”
虞卿道:“秦之攻王也,倦而归乎,抑有余力,爱王而弗攻乎?”
赵王道:“秦之攻我也,不遗余力矣,必以倦而归也。”
虞卿曰:“秦尽其力而不能取,倦而归,王送之以城,何也?来年秦复攻王,王无救矣。”
赵郝道:“虞卿诚能尽秦力之所至乎?此弹丸之地弗予,令秦来年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
赵王问赵郝道:“请听子割矣,子能必使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
赵郝道:“此非臣之所敢任也。昔三晋交于秦,相善也。今秦善韩、魏而攻王,王之事秦必不如韩、魏也。今臣解负亲之攻,开关通币,齐交韩、魏,至来年而王独取攻于秦,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韩、魏之后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虞卿道:“今媾,又不能必秦之不复攻也,虽割六城何益!来年复攻,又割城而媾,此自尽之术也,不如无媾。秦虽善攻,不能取六城;赵虽不能守,终不失六城。秦倦而归,兵必罢。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罢秦,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偿于秦也。语曰:‘强者善攻,弱者不能守’。今坐而听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强秦而弱赵也。其势必无赵矣。”
赵郝道:”秦复来攻,恐非六城所能媾也。“
虞卿道:”是必坚壁强兵,与之决!“
赵郝道:”诚能之,又何必媾?是以为难也。王其决之,苟能复振残兵,与强秦战者,则与之绝。苟不若,愿以听臣!“
赵王无力决定,只得道:”容俟再议。“于宫中设酒相待毕,两人告归。
平原君走后,国家大事都由平阳君管理。赵王对平阳君道:”卿之见何如?“
平阳君道:”昔者,臣谏以勿收上党,平原君不听,遂构兵祸。今上党复失,而赵亡精锐四十万众,但得解兵构可也。夫复他求?“
赵王痛苦地道:“赵之兴也,寡人之愿也。天予吾上党,反受其殃,是何故耶?!是何故耶?!寡人失德欤?寡人兵不精、粮不足、用人不善欤?”
平阳君道:“天予武安君与秦,此时也,运也,非人力所能为。武安君已过半百,余日无多,俟其衰也,复与秦战,必胜!武安君在日,惟当慎之。”
赵王道:“寡人以诸父平原君入秦,愿得媾也。然则有疑焉,若秦岁岁至,复将奈何?”
平阳君道:“秦今岁至,为廉卿御之于武安;明岁至,将御之于漳、洺。赵之力日生,而秦之力如故,又何惧焉!”
赵王无可奈何,只得称是。
过了几天,大夫楼昌入宫,报告秦公子这几日的动静:秦公子深得邯郸商贾心,有巨贾相助焉,将在邯郸大宴诸赵公子。
赵王道:“诸赵得无居王城乎?故得往邯郸?”
楼昌道:“居王城者,宗室近亲也;居邯郸者,皆远族耳。”
赵王道:“赵氏远族,恩德久薄,无能为也。愿其善自为之,勿以试法,寡人无能救也。”忽然想起一事,道:“卿诸父缓,使于秦。寡人欲媾于秦,其可得乎?”
楼昌道:“长平初败,吾军大势未动,乘其势而媾之,所失必少。今失上党,复亡四十万众,邯郸危急,其媾者,所失必多也。”
赵王道:“长平初败,寡人遣郑朱入秦,以为之媾,而秦不允。非不欲也。”
楼昌道:“郑朱之入秦也,无媾意,盖掩人耳目耳!联络诸侯,以求一逞,乃其意焉。秦焉允!”赵王顿时面红耳赤,不知该如何继续。
平阳君转移话题道:“缓公其得归乎,敢面请其策。”
楼昌道:“家翁年迈,乃居乡里,不问世事。”
赵王道:“若得步健,敢请相会。”
楼昌道:“王命焉敢辞。”
两天后,赵王用传车将楼缓请到宫中。赵王问道:“寡人将与秦媾,而国人将战,寡人不能决。予秦地若毋予,孰吉?”
楼缓道:“此非臣之所能知也。”
赵王道:“虽然,试言公之私。”
楼缓道:“今臣新从秦来。言勿予,则非计也;言予之,恐王以臣为为秦也:故不敢对。”
赵王颇有些失望,道:“诺。愿闻其详。”
楼缓道:“夫秦赵构难而天下皆悦,何也?曰‘吾且因强而乘弱矣’。今赵兵困于秦,天下之贺战胜者则必尽在于秦矣。诸侯之兵向秦耶,向赵耶?故不如亟割地为和,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不然,天下将因秦之怒,乘赵之弊,而瓜分之。赵且亡,何秦之图乎?”
赵王道:”吾与诸侯无隙,奈何乘我?“
楼缓道:”昔者,赵东取齐,北击燕,齐、燕非所论也。合纵于魏韩而抗秦,今赵困而秦胜,魏韩宁勿击赵以悦于秦乎?将附弱赵以抗强秦乎?“
楼缓的分析从大局着眼,十分有说服力,赵王心虽不甘,也只得道:”谨依公言!“
又过了几天,虞卿也进宫见赵王道:“危哉楼子之所以为秦者!所谓慰秦之心,实示弱于天下也!”
赵王道:“力不能及,又复奈何?”
虞卿道:“臣言勿予者,勿予秦也。秦索六城于王,而王以六城赂齐。齐得王六城,并力西击秦,是王失之于齐而取偿于秦也。臣愿使于齐,而示天下有能为也。王但此发声,兵未窥于境,臣见秦之重赂至赵而反媾于王也。”
赵王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一步行错,立时家毁人亡。虞卿道:”言以六城赂齐者,非必赂也,但虚言之耳!“
平阳君道:”卿其试往,以观其效!“
虞卿在王城大张旗鼓地将使齐国,那些与异人交好的赵公子得信后,纷纷找到异人,给他通风报信:”王将不与秦媾,而与齐焉。齐得六城,将出而伐秦!愿秦早媾之,勿之误也!“
公子异人表面不屑,道:”赵失信于秦,非秦失信于赵。朝夕秦军入邯郸郊,卿其勿怪也。“但实际上十分担心。他知道秦国的计谋,是要为上党争取一两年的喘息之机。如果上党的力量恢复,或击邯郸,或击太原,主动权在我。如果这时邯郸反去骚扰上党,令上党陷入战乱,上党不用作战,光是没有粮食,就一定不能坚持。无论如何,让上党能收一季粮食是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
第139章 密会楼缓
这时,吕不韦来了。进门后,将门掩上,见过礼,急对异人道:”事有变,愿以报公子!“
异人不知其故,将吕不韦请到堂上。吕不韦匆匆道:“赵王有变,将以和齐以抗秦。”
异人知道这事,但佯作不知,道:“愿闻其详。”
吕不韦把赵王与赵郝、虞卿和楼缓的议论十分详细地说了出来,令异人大为惊讶。诸赵公子虽然也报告了赵王将与齐议和的消息,但大体上都是虞卿大张旗鼓宣传出来的内容,像吕不韦这么详细的内幕情报可是一点也没有。他问道:“君何以知之?”
吕不韦道:“公子犹记楼氏乎?臣与彼善,彼乃言之!”
异人心中一动,问道:“楼子使秦数十载,久不与朝堂之事,其事焉知?”
吕不韦道:“楼子缓使于秦,奉王命也。其族子昌乃承其业,见为上大夫,侍赵王左右,故知之。”
异人道:“彼主邯月坊者,何家之臣?”
吕不韦道:“楼氏宗室,蔚为大族,以缓为长,而昌继之,并无分宗。”
异人道:“主邯月坊者,楼氏之家臣也!”
吕不韦补充道:“亦楼氏也。”
异人点点头道:“诚若是,如之奈何?”
吕不韦道:“仲喜令臣报公子,楼子请见!”
异人道:“楼子高迈,焉敢动。吾当往拜之!”
吕不韦道:“未可,公子之行也,人皆警,未便轻动。臣敢请公子旦日宴于邯月坊,愿无辞!”
异人想了想道:“谨奉教!”
第二天,异人驾着自己的那乘破车,带着傧相和王翦,再次前往邯月坊,吕不韦早已在门前迎候。进门后,长老把两人带到后院一处暖阁中,傧相和王翦留在前堂。暖阁里鼎簋果蔬已经备齐,屏风下坐着一位老人,身旁一位秀美的姑娘侍候着。
异人幼时见过楼缓,见了老人,立即趋步上前,拜道:“生异人谨见楼子!”
楼缓道:“姬儿扶起公子……臣老矣,不能礼,公子其无罪也!”
那名姑娘从席上起来,扶起公子,敛衽一礼,又回到席上。异人这才认出,这位姑娘就是那位楼氏女。楼氏女与楼缓相识,而且关系不浅,这让异人吃了一惊。
吕不韦也过来见礼。楼缓道:“公子其止之!老夫不能礼矣!”
异人入座,吕不韦则侍立于异人身后。异人道:“岂有主人立侍,而客独享之理。愿入座!”
吕不韦道:“公子及楼公在,微庶不敢应!”
楼氏女骂道:“休出那声,乖乖入座!”
吕不韦尴尬不已。楼缓道:“姬儿有命,吕君其允之。”吕不韦只得在东道就坐。
楼缓道:“吕君言,公子有意于姬儿,实姬儿之幸,老臣不敢违。”
异人一听,顿时汗流浃背,没想到吕不韦把楼缓给约出来竟然用的是这样一个题目。他胀红了脸,期期艾艾道:“异人无礼,楼子勿怪!”
楼缓道:“公子少年,知好色,则慕少艾,宜矣!姬儿少游坊门,于歌舞无不爱之,坊中教师争教之,许为邯郸牌头!鸣瑟跕屣,幸得贵人一顾也。”
异人不知道吕不韦是怎么和楼缓说的,这中间又有什么内幕,完全不知所措,只得唯唯诺诺,听老头子唠叨。
楼缓继续道:“然公子为质于赵,身关秦赵之交,未可轻忽。而楼氏,赵之大族。今秦赵交相争,为天下雄。姬儿若配公子,诚姬儿之幸,然于楼氏则为祸也,于公子亦非福也。”
异人道:“愿闻楼子之计!”
楼缓道:“公子但于邯郸城内觅一心腹,而明娶之,藏之于家,公子离邯郸之时,车载而归,不亦可乎!”
异人道:“如此唐突佳人,于心何忍!惟邯郸之中……”心念至此,突然想起吕不韦,布了如此大局,竟无一言相告,令自己不知所措至此。心中一激动,便道:“可托心腹者,惟吕君耳!”
这下把吕不韦吓得从席上爬下来,对着楼缓和异人不停磕头,道:“微庶何敢!微庶焉敢当之!”
姬儿一直在旁边听着楼缓说着自己的终身大事,却仿佛在听别人的事,一言不发。见吕不韦吓成这样,又骂道:“浅识奴,焉得汝言!归座!”
吕不韦也听话地讪讪坐回席上。
楼缓道:“公子之言,甚合吾意。吕君负千金之身,正与姬儿相配。昏车过府,复献于公子,旁人自无他言!”
异人想不到今天会是这样的结局,于席中拜道:“楼子相赠,异人不敢辞。容与群臣议妥,乃报楼子!”
楼缓道:“公子求女,曾勿与群臣议,独与吕君议乎?”
异人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唯唯诺诺而已。
楼缓道:“既如此,老臣其待公子之命可也!”
异人见此事难了,只得避席而拜道:“楼子以姬儿赐异人,异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今愿不昧生死,与姬儿同行!”伏地对楼缓三拜,捧觥上寿;又对姬儿一拜,上前扶姬儿离席,带她坐在自己的席前。
楼缓道:“姬儿既奉公子执帚,臣与公子亦有私焉。敢以私情相告!”
异人道:“楼子但有所命,不敢辞!”
楼缓道:“秦阬赵卒四十万,赵人无不切齿,公子其知之?”
异人道:“此异人所以质于赵也,示秦不敢背盟。”
楼缓道:“赵王和战难决,左右策议纷纷。有虞卿者,游说之士也。蹑蹻檐簦说赵王,一见,赐黄金百镒,白璧一双;再见,为赵上卿。其视天下如掌指,明诸侯之意,每欲合纵以抗秦。长平之时,敝族子昌愿以和,为彼所阻,言将与其献城于秦,不若以之赂诸侯以御之。今者,王复以平原君入咸阳为媾,彼复将阻之,其议变如之,以献秦之城以赂诸侯,虽失城于诸侯,乃得偿于秦也。王颇听之,将赴齐!齐得六城,将以助赵,则非秦之福也。”
异人道:“以异人之见,长平之时,齐不助赵;长平之后,齐必不复助赵也。何者?长平之后,赵愈弱而秦愈强,其强者犹未助,而况其弱乎?”
楼缓道:“公子但知其一,未知其二也。自五国伐齐以来,至今一十五载。燕齐两伤,宋、中山已灭,卫、鲁两国但奉宗庙而已,无天下之心。天下战国者,惟秦、楚、赵、魏、韩而已。而秦先破鄢郢,楚国奔陈;复战大梁,又斩韩魏十三万众于华阳,沉赵卒三万于河,三晋皆为所败。战国之中,惟秦独大,此志士之所忧也。故秦赵构难而天下皆说,将因强而乘弱矣。今秦虽杀赵战士四十万,而关中半空,虽欲下邯郸而不可得也。是秦力有弊,而赵犹以自保。天下战国勒兵而观之,皆曰‘姑俟二国斗,吾将乘其疲者’。两虎相斗,小者必死,大者必伤。待伤虎而刺之,则是一举而兼两虎也。此诸侯之谋也。愿公子察之!”
异人道:“唯唯!敢问其计!”
楼缓道:“诸侯之利在秦赵相争,而秦赵之利则在和也。秦得上党之利,赵蒙大败之灾,皆欲休养以复其力。此诸侯之所不欲也。必也激其愤,奋其志,利其兵,坚其甲,而令相斗不止。此天下之大势也。智者之所当谋也。”
异人道:“楼子是必欲秦与赵媾乎?宁赵不献城于秦耶?”
楼缓道:“事当求其大者。今之大者,在秦赵媾和,以塞天下非分之望,以杜天下觊觎之心。至于三五小城,得不足为利,失不足为害。又何执焉!”
异人道:“夫秦赵本兄弟之邦,睾狼之事固勿论也。先武王之薨于洛阳也,亡灵困于外,群公子饲于内,几亡矣。幸得赵武灵王之助,王乃得位,群丑束手,秦乃定也。此皆当世之事。敝王每言之,未尝不叹于赵也!宵小起于野,乱于朝,欺君子以方,夺战胜之地,而失信于敝邑。是故有阏与之伐,邯郸之役。赵不思前愆,复夺吾上党,乃有长平之祸。若论其起,皆自六城之争也。若溯其源,非秦负赵,乃赵负秦耳!赵有愆,曾无一言相谢,一城以偿,秦何以与之平!”
楼缓道:“公子之口利,可匹秦、仪;公子之所愿,亦非无故。然智者谋事,当顺其势,而不失其情。今天下大势,在于秦赵,而秦赵之利,皆在不争而争天下。赵虽失信于秦,前有阏与之伐,后有长平之祸,亦足平之。今公子在邯郸,平原君在咸阳,秦赵相媾之势几成也,又岂败于区区数城耶?”
异人对这等大事并不敢做主,也没有什么定见,道:“异人将报于王也,愿楼子亦谏之!”
楼缓道:“臣老矣,体衰力竭,虽有心,无其力也。但得告于公子,于愿足矣!公子其听之!虞卿将赴齐,秦未可迟也。”
异人道:“何将首速之?”
楼缓道:“必也议其媾也。……唉,鼎簋已凉,虽有美食,无能进也。愿以辞!”姬儿闻言,即从异人席中起,扶楼缓站起来,楼缓执杖,往屏风后而去。异人亦趋步上前搀扶。楼缓道:“贱躯安敢劳公子!”
异人道:“为长老折枝,礼也!”与姬儿一起将楼缓送出侧门,驱车而去。
第140章 娶赵姬
楼缓登上安车,姬儿也跟着钻进去,关上车门,驭手驾车离开。
三份餐食均三鼎两簋,九品果蔬,几乎原封未动,吕不韦让赠与众姐妹,自己在结了账,在堂前等候。异人送楼缓回来,见到吕不韦,也不多言,道:“愿以归。”
吕不韦跟在异人后面出来,前堂等候的傧相与王翦早已看在眼里,异人送楼缓出侧门而去,而吕不韦在后堂前等候,他们也都做好准备,将马车牵来。异人道:“天色尚早,吾等且步归。”于是异人、吕不韦、傧相在前,王翦在后面牵着马,横穿邯郸,往城东北的宅院而去。
异人问道:“吕君约以何事,而令楼氏归女?”
吕不韦道:“昔者,臣见公子于楼氏女有意,乃稍稍与仲喜言。公子贵人也,仲喜不敢应,乃告其兄;其兄亦不敢应,复禀其主。其主乃请于楼公。楼公呼臣往见,而言秦赵之事,臣不敢决,乃请于公子。此皆是实。”
异人道:“彼时楼公何言?”
吕不韦道:“楼公言,汝为汝公子求妇,汝公子危若累卵,汝其知之?臣言,未知也。楼公言,赵明与秦媾,暗联诸侯以图之,勿自误也!臣言,家国大事,非臣微末所敢知也,愿报公子。楼公言,某日某时,当于公子会于邯月坊。臣谨诺,乃报于公子,只言秦赵之事。岂知楼公所言若此!”
傧相道:“所言者何?”
异人道:“彼归楼氏女于吾。惟彼大族,难与秦近,乃佯许与吕君!”
傧相道:“此乃喜善,何忧也?楼氏久居于秦,深得王意,数与王谋皆善。其与赵也虽无异心,亦未为忠也。归女于公子,是其欲交于公子也。亦赴邯郸之一得也。”
异人道:“彼纵有异心,彼一女子,夫复何能?然吾所惑者,彼深言赵之谋,及天下大势也。”
傧相道:“彼何言?”
异人道:“彼言天下诸侯皆欲秦赵相争。欲破此计,当速与赵和,不顾六城也!”
傧相也有些诧异,道:“不顾六城?赵不献六城,是无意于和,而必战也。奈何媾之?”
异人道:“彼言当示天下以秦赵不复用兵也!彼献此计,为秦乎,为赵乎?彼犹欲吾报于王也。”
傧相道:“如此则当慎之。楼公虽为王设谋,然彼说士,奔走于诸侯,但为利耳。”
异人道:“且虞卿大张旗鼓,言将使齐,是必欲天下知也。奈何为之?”
傧相若有所悟道:“彼将媾也,恐秦有他,而以齐为逼也。”
异人道:“楼公急于归妇,而欲吾报于王,复为何意?”
傧相想了一会儿,道:“非臣所敢知也。”
异人忽道:“春暖花开,吕君复当远行乎?”
吕不韦道:“公子若有命,臣当行之!”
异人道:“君其往咸阳,或有所得,贾于邯郸,得厚利者!”
吕不韦道:“臣即当起行。”
异人道:“行前告吾,吾当与汝一物,上呈于王。”
吕不韦道:“喏!”
傧相道:“未得匆忙,必也先得其妇,乃往之!”
吕不韦道:“喏!”
异人道:“何以故?”
傧相道:“未娶其女,彼焉得以心腹事相告!”
异人道:“诚然!”
于井市街头,吕不韦辞去,公子三人上了车,回到家中。于是坊中传言,公子为吕不韦提亲,迎邯月坊的姑娘!
过了两天,吕不韦和异人真的到邯月坊下了彩头,姬儿从坊内出来,坐一牛安车,至吕不韦宅。吕不韦与异人先行到宅等候。姬儿并非明媒正娶,只是过来为姬妾,当日并未请外人,只有异人一行吃了酒宴。当夜便宿于吕不韦宅中。
不数日,吕不韦声称将往咸阳行商,于邯郸置办了大批货物,装了十船。吕氏庸奴百余人押船而行。行前,吕不韦乃请异人公子暂住本宅,以为照应。吩咐邯郸的吕氏各铺,皆从公子之令。这些铺主平时连城内的诸赵公子都少交往,和他们的一两个家臣有生意就不得了了,哪里接触过真正的王子;虽然他们都听说异人是不得父亲欢心的儿子,但总比那些诸赵公子强得多吧!人家一来邯郸,就大宴诸赵公子,这可是全城皆知的。那个排场邯郸从来没有见过!听说异人公子亲自住在吕氏家中,吕氏瞬间成为邯郸城内第一商户!
吕不韦此次远行,将往咸阳,于途将驻濮阳、洛阳,沿途皆有旧商户往来交易,不少也是吕氏的产业,只不过不在吕不韦的名下。这些生意都是旧例,并无特殊,家臣、庸奴都能办理。吕不韦每日在船,除了查一查每天的账务,就是思考自己的咸阳之行。家臣们问起,他只道:“吾深与秦公子交,所费数百金,乃得至咸阳。欲以本求利,非为易也!”
一名家臣道:“臣闻蓝田之玉、巴山之丹,皆利百倍,若得之,必不虚也。”
吕不韦道:“于洛阳弃舟登岸时,汝等觅车寻贾,一切如常。吾当入阳翟,与父议之!不过十日便归。”众家臣皆应喏。
舟行甚速,不数日即至洛阳。家臣们开始寻找生意伙伴,讨价还价;把货物从船上卸下来,再觅车装车。吕不韦下船之后,立即佣了乘快车,急驰往阳翟。
从洛阳到阳翟其间二百余里,吕不韦选了一家势力强大的车铺,沿途换车马,早行晚宿,只两日就到了阳翟家中。
吕家虽然在阳翟有颇多产业,但居于城外乡里,家臣家奴甚多。吕不韦素有经商才能,为父兄所知,他们基本上只按吕不韦的策略,具体办事。这日,天色向暗,他们正要收铺回家,却见吕不韦匆匆而来。吕父知事有异,连忙安排好值守的,带着吕不韦驱车回到家中。
吕氏在阳翟乡下的宅院十分高大,约有半里见方,简直就是一座小城。吕父和吕伯进了门,叫来才十几岁在家务农的小弟,兄弟见过。炊食晚餐。
父亲和三兄弟四人一边看着家奴炊粥,一边商议。吕不韦道:“耕田之利几倍?”
小弟回答道:“十倍!”
吕不韦道:“珠玉之赢几倍?”
吕伯回答道:“百倍!”
吕不韦道:“立国家之主赢几倍?”
这一问,把大家都问愣了。吕父望着吕不韦道:“汝……”
吕不韦道:“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建国立君,泽可以遗世。愿往事之。”
吕父道:“愿闻其详?”
吕不韦道:“今有秦公子异人者,质于赵。秦赵交争,赵不礼之甚也,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然异人贤君子也,为质于赵,必得立。臣若事之,其利无数!”
吕父接口道:“若败,死无地也!”
吕不韦道:“今有道而建功立业,父兄其允之?”
小弟道:“事所当为也!”
吕父喝道:“汝小子何知!诸侯之争,岂庶民所可间焉!但有毫厘差误,吾全家无噍类矣!”
吕不韦道:“商道千里,盗贼公行;耕于南亩,身受贫病。欲得无数之利,当受无穷之患,理也!又何辞焉!”
吕父道:“伯子何言?”
吕伯道:“不韦所计,盈多亏少,不如姑从其计!”
吕父道:“纵盈千万,一旦失君心,将尽墨之。是故百胜不为功,而一败为忧也!”
吕不韦有些黯然道:“父言是也!儿当谨奉!”
吕父也看了一眼吕不韦,道:“且餐,旦日复议!”
吕不韦入拜其母。吕母是阳翟乡里女人,但知相夫教子,其他一概不问。吕不韦在外面行商,常年不归,今见其归,喜不自胜。一家人吃过晚餐,天色已晚。回到后宅,吕父道:“今不韦有大事,理不避母,不韦其言之!”
吕不韦又把异人为质于赵,自己觉得奇货可居的事说了一遍。
吕父道:“汝观不韦,心比天高,愿以庶民出入诸侯间!”
吕母道:“人望高,不望低。父乃言,不韦所计,常出意表,而数中,亦奇矣!焉知不为奇计哉?”
吕父道:“吾所忧者,全家尽墨矣!”
吕母道:“不韦自佐公子,父自耕南亩,奈何全家尽墨?”
吕父心中一动,道:“容吾思之!不韦久居邯郸,闻赵女多倚豪门,充后宫,不韦其得乎?”
吕不韦道:“未之也!”
吕父道:“公子其得乎?”
吕不韦似乎有些心酸,道:“得之矣!”
吕父道:“汝欲娶之咸阳,娶之邯郸,娶之阳翟耶?”
吕母道:“伯子但娶于阳翟矣,不韦周游四方,当娶娇娃,以新门户!”
吕父似乎又被触动心思,沉默不语。然后几人不再谈论此事,转向家务,各道近来经历,风闻趣事,直到夜深,各自归房休息。
次日起后,吕父带着吕伯和吕不韦赶在开城前来到阳翟城外,等待开城。时已春分,风和日丽,城外各处耕耘繁忙。吕家的田地不少,自有家奴耕种,由小弟照顾。城门开后,众人依序进城。吕家在城内有产业,持节符而入。那些入城市贸的,要按百纳一缴纳税金。
第141章 吕不韦入咸阳
到了吕氏的铺子里,与庸保们一起吃了早餐,待开市钟鸣,各铺庸保各就各位,那些在市外等候交易的一拥而入。新的一天开始了。
吕氏三人在各个铺子之间来回穿梭,一边观看庸保们接待客户,一边处理着各种事项。吕不韦一面热情地和熟识的客人们打着招呼,一面调整着铺子里货物的摆放,让每件货物都在恰当的位置。
吕氏在阳翟主要经营化妆品和首饰,这些以女性为主要对象的货物要吸引男性购买者的目光,必须有特殊的技巧。吕氏的技巧是,让店铺中的庸保披挂上这些饰品,显示出妖娆的姿态来。吕不韦到后,也在头上插上一支簪,带上挂上一串佩玉,稍一行动,即见簪挂摇曳,玉佩叮咚,以此招摇过市,引来一群孩子的围观。
少时,一名家臣模样的人走过来,道:“吕仲归矣!”
吕不韦认得,赶紧回道:“敢是韩叔!”即请进铺中上坐,摆出果品。
韩叔道:“闻道吕仲于邯郸甚得志,衣锦而归乡矣!”
吕不韦陪笑道:“言出千里,雉豕犬虎。企蹱权门,以谋利耳!”
韩叔道:“吾亦知汝之言语甚利,其形复俏,必得公子欢心矣!”
吕不韦心中不快,但满面笑容,道:“韩叔取笑了!”
韩叔道:“于邯郸识得几公子?”
吕不韦道:“但取利耳,焉顾公子。非比乡里,如韩叔者,朝夕翼护!”
韩叔笑了,道:“吾今至此,乃为主也。敝东将使于秦,闻华阳夫人及其姊弟皆好颜色。阳翟城中,知颜色者,莫若吕氏也。愿以咨之!”
吕不韦道:“臣乡里野人,焉知贵人之心。韩叔但言其详!”
韩叔道:“华阳夫人,楚人也,衣丽而艳,饰华而严,甚得太子宠!至今无子,腰身婀娜,裾带翩然。”
吕不韦道:“闻韩叔之言,吾亦神往矣!此仙人也,非凡尘所能有,当以仙姿养之!”
韩叔道:”愿闻其详!“
吕不韦道:“内着细丝,于肌滑利。中得锦绣衣裙,婀娜生姿。其外罩大丹袍,艳丽夺目。尤为可畏者,其外一纱,艳光内敛,波纹洋溢。其面未可涂丹,但以胡地红花胭脂为色,薄施而无痕,然平添光彩。唇亦以胭脂为上,少施浓抹,各有所宜。淡容则服玉簪,精光于内;浓抹则饰珠串,光照室内。韩叔以为如何?”
韩叔道:“汝之所言,吾皆惑也。听汝所言,愿闻其价。”
吕不韦道:“敢问何时出使?”
韩叔道:“或在期日。”
吕不韦道:“吾当日夜督之,期之必成。惟愿百金!”
韩叔道:“何相欺也!”
吕不韦道:“未敢欺也。其二者归于韩叔!”
韩叔道:“罢罢罢,就依汝言。汝出价百三十金,吾回之以百金!”
吕不韦道:“不敢有失!”
韩叔起身要走,吕不韦道:“韩叔且慢,庶于邯郸得一裘,甚柔软,韩叔其佩之!”随从后面取出一块虎皮。
韩叔道:“也罢!”披在身上离开。吕不韦琚佩摇曳,盈盈施礼而送。
吕不韦在前面谈生意,后面吕父和吕伯都在紧张地听着。听到吕不韦终于把生意谈了下来,欢欣鼓舞。
第二天,吕伯和吕不韦一起乘上回洛阳的车,日夜兼程,赶到洛阳。这时吕氏家臣已经把船上的货物于洛阳市中找到买家。吕不韦于洛阳先采购了韩叔所用之物,然后在洛阳市上的许多华贵之物,大批收购,手笔之大,令吕伯胆战心惊。
是夜,吕伯与吕不韦同宿于逆旅之中。吕伯道:“不韦入秦,购华贵之物,是必立异人矣!”
吕不韦道:“凡事,贵在时与机也。今时机已至,失而不为,非所愿也。父老矣,但付诸伯!但有难,不韦一身担之,不敢有累!”
吕伯道:“不韦但行事,无以家为念也。不韦此去,吾当携父远遁江湖,勿复是念!”
吕不韦道:“何以至此?”
吕伯道:“吾观不韦于市中对韩叔,气颇不平,飞腾之相已现。夫心不专,则意不诚;意不诚,则事不工;不工则败。他者败犹可,君王任天下之任,成之败之,所干岂小哉!吾父子皆不若,恐为所累,又惧祸灾,隐遁江湖,乃得其所。”
吕不韦道:“弟若败,诸事皆了。若成,当何以寻兄?”
吕伯道:“为天下事,虽百胜何足喜也,而一败堪忧。弟当善为其事,勿以吾等为念。”吕不韦黯然神伤。
第二天,吕伯带着货物返回阳翟,了此事后,吕氏一家遂不知所终。
吕不韦在洛阳采购了大批货物,装了约有百乘。他暗中与秦国的暗线联上关系,经过一番准备,终于踏上通往秦国的道路。由于有异人的引荐,秦国派来了百人的小队前后护送。进入函谷关后,车乘并未按惯例留在函谷,而是再从水路,到达咸阳。
到达咸阳后,吕不韦一行百余人被安排住在驿馆中,吕不韦出示了节符,即被指引到咸阳宫通名。
当夜,典客府行人即到馆驿,询问吕不韦入咸阳的使命。吕不韦道:“公子有赵重情,将报于王。”行人也不敢多问,回去向上级报告。
又过了一天,张禄首先接见了吕不韦。
咸阳城内的相府已经十分宏阔,张禄也不再往返于郑安平的宅中,只在城内居住。郑安平、陈四、芒未每日朝罢,皆到相府承事,他们已经成为秦国炙手可热的人物,都娶了妻,生了子,在秦国扎下了根。吕不韦到来时,引见的乃是芒未,他几乎成了张禄的行政助手。
吕不韦被引上堂,进入一间房内,张禄拱手为礼,示意吕不韦坐下。吕不韦回礼,在旁边的席上坐下。旁边一张几案上,有书吏在记事。
吕不韦不待张禄相询,即道:“赵国楼公缓,近与公子密见……”
只一句,就把张禄唬了一跳,当即道:“且住!”将左右尽皆遣出,只留芒未和书吏。然后才示意吕不韦继续。
吕不韦道:“楼公缓近与公子密见,言赵人多不平,皆不愿与秦媾。而诸侯亦愿秦与赵争也。两情相煽,其势或盛。愿秦以消之。”
张禄道:“何以消之?”
吕不韦道:“愿秦勿汲汲以六城为念,速与赵媾,以示天下形势,绝诸侯之心。”
张禄沉思片刻,道:“愿以闻邯郸之事!”
吕不韦久在邯郸,于邯郸之情甚谙,乃从赵王开始说起,一直说到邯郸城诸赵公子,也说起异人公子与诸赵公子会于邯月坊之事。张禄十分认真地听着,轻易不出访打断。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对吕不韦的话到底是什么意见,始终双目直视吕不韦,似乎要从他的外表直看到内心。吕不韦毫无惧色,侃侃而谈,神情自若,所言之事,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一般。直说了一个时辰,才停下来。这中间有人来请求张禄事项,张禄一律拒之门外。
张禄见吕不韦说完了,道:“此异人公子相托乎?”
吕不韦道:“非也,乃微庶之所见耳!”
张禄道:“汝何以识公子?”
吕不韦道:“微庶闻公子质于诸侯,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意。乃愿投效,遂往见之。”
张禄道:“秦赵相争,秦质子,实赵之敌也。汝近秦公子,得无与赵人相背?”
吕不韦道:“秦赵相争,国事也。公子之交,私也。赵人虽仇秦,未便仇异人公子!”
张禄道:“可言异人公子在邯郸之状。”
吕不韦遂将异人在邯月坊大宴诸赵公子的事细说了一遍,特别提到异人坚持用秦风宴客,而邯郸城中最擅秦舞者,已为公子收入室中。
张禄道:“公子于秦甚不得意,不意得意于邯郸也。”
吕不韦道:“公子贤,邯郸皆知,秦人亦当知矣。今得意于邯郸,必将得意于咸阳也。”
张禄道:“此楼公所教乎?”
吕不韦道:“非也。楼公见公子甚密,语不及他,但言秦赵之事,年迈,无能入咸阳,愿公子报于王也。”
张禄道:“子之归于咸阳也,复有他言?”
吕不韦道:“公子在邯郸,每思父母及华阳夫人,愿以拜!复有白璧一双,再拜献于秦相。”从怀中取出一个鹿皮袋,芒未接过,奉与张禄。张禄打开看了看,道:“是美玉也。卿既异人公子之客,太子当复见之。”
吕不韦告辞出来,也不知道所进之言结果如何,跟着芒未来到府前,登上驿车,行人驾车,来到太子府前。有侍郎在门前迎候。吕不韦献上礼单,侍郎也不多看,引吕不韦到堂上。
太子似乎身体不太好,不耐久坐,只稍微问了几句话,吕不韦都还没来得及切入正题,就宣布接见结束。吕不韦十分懊悔。
回到驿馆,他再三思索与太子会面的情景,希望找到能打破僵局的机会。但似乎太子就是对异人十分冷淡,对异人在邯郸的一切漠不关心。吕不韦十分疑惑,难道太子真的有那么多优秀的儿子?
第142章 咸阳市
第二天,吕不韦让家臣们四散到咸阳市中,寻找商机。自己则悄悄在太子府门外晃悠、观察了一整天。
次日天明,吕不韦用牛拉了乘辎车,上面摆着各色化妆品、首饰等物,自己则穿着女服,化着女妆,把头发梳成女式,插好簪笄,下垂串饰,到咸阳城内穿街走巷,叫卖着“胭脂~簪笄~”,男声女装的怪异,引得一群孩童在他周围嘻嘻笑笑。偶尔有人出来询问,吕不韦也热情地推荐自己的商品。兜兜转转,来到太子府后街,路过一处宅院时,出来一名老妇,道:“咄,那商,有善钗梳乎?”
吕不韦停下车来,从车上提过两个木匣,到老妇前摆开,道:“各地各色簪笄,北地胭脂,母其用乎?”
老妇指着其中一匣道:“此簪笄皆竹木耳!”
吕不韦提起,取出一支道:“邯郸样式,妩媚俏丽。”
老妇接过,道:“诚新型也!”
吕不韦又取出一支,道:“出于鄢郢,光可鉴人。”
老妇把前一支放回,再接过这一支,观看片刻道:“有楚人之风!”
吕不韦一支支取出,每一支都认真介绍它的出处和欣赏重点;老妇一一接过观赏,然后指着另一匣问道:“胭脂者何物?”
吕不韦放下这一匣,打开那只匣子,从中取出一只小碟,打开道:“此敷面之用!”
老妇道:“敷面皆用丹朱,何胭脂为?”
吕不韦道:“用丹朱者,其色浓,久而皱面;胭脂则不然,浓淡随心,微有花香,而勿害于面。母且观吾面,略有容光,而无丹朱之色。”
老妇仔细看了看吕不韦的脸,笑道:“若勿细观,几不察有异,惟见精神!”
吕不韦道:“母高见!此胭脂出西北苦寒之地,中国犹未得见也。母其用之!”
老妇道:“容吾入告夫人!”
吕不韦道:“微庶在此专候!”
少时老妇出来,问道:“值几何,夫人愿用!”
吕不韦道:“价千钱!”
老妇道:“何必如此之多也?”
吕不韦道:“此物出焉支山,苦寒之地,有花焉,色娇艳,为焉支花。取其汁为末,和以油脂、蜜汁,细加调和。路途不啻万里。其工又细。此价乃母首尝,愿结后缘,于市售之,一金也。”
老妇道:“一金而得些许细末,未得足两。其贵胜金也!”
吕不韦道:“诚哉是言也!”
老妇道:“价高若此,妪何以回夫人?”
吕不韦道:“母但言千二,只与庶千,何如?”
老妇想了想,转身进去了。吕不韦心中喝喝冷笑。少时老妇出来,果然给了吕不韦一千钱,悄声道:“只言千三。”吕不韦会意点头,又从匣子里取出两枚簪子,递过去道:“一赠夫人,一与母自用!”
老妇道:“汝其善者。汝居何处,何能觅汝!”
吕不韦道:“微庶邯郸行商,尚未有铺!”
老妇让他稍候,自己从里面取出一只简牍,道:“汝且书汝氏名,旦日至府,吾与汝言!”
吕不韦道:“谨奉教!”在简牍上书写上自己的名字“吕氏不韦”,递给老妇,俟老妇进去,才继续赶着车,穿街过巷而去。
次日,吕不韦如约再次来到这家的后门,与那名老妇见了面。老妇给了吕不韦一支节符,让他到咸阳市办理一处商铺。吕不韦接过一看,上面写着秦书“阳泉君”三字。吕不韦没想到竟然有这等好事,立即赠了老妇一碟胭脂,收了行事,回到馆驿。与众家臣一说,家臣们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咸阳市出了名的一铺难求。这名老妇虽然不知何人,但能请出“阳泉君”的节符,显然是大户人家中有话语权的家臣。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这“阳泉君”到底是谁。
吕不韦立即让众臣庸立即出去打听,要在咸阳市办理一处商铺需要什么程式、文书、条件。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一打听就能知道,不过一时,纷纷回报。
吕不韦立即出发赶往咸阳宫。吕不韦并非秦人,他要在咸阳市内设铺售货,先要通过典客府。典客府已经知道,他其实是公子异人派来的使者,听说他要在咸阳市设铺,自然以为是异人的指示,没有多加盘问,爽快地开具了牒文。
吕不韦执典客府牒文,来到内史府。内史府书吏接过他手中的牒文,问道:“客于咸阳设市,惟愿有贵人引荐!”
吕不韦从怀中掏出阳泉君的节符,道:“微庶谨奉阳泉君命于咸阳设市,不敢有干秦法!”
那书吏见到阳泉君的节符,心中奇怪:他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封号,而且节符上只有爵号,没有氏名;但观其形势,明显出于王室。他不敢决定,只得道声:“客稍候,立即起身进院里,把问题提交给上级书曹。书曹见过世面,一见阳泉君的节符,变了色,急对书吏道:”未可怠慢,且往奉酒果,吾当报于内史也。“匆匆而去。
少时,书曹出来,请吕不韦到堂上叙话。吕不韦赶紧整了整冠服,跟着入庭院,上堂入室。内史很和蔼地问道:”汝其见阳泉君乎?“
吕不韦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未之见也。微庶行商,过其院,有老母呼吾言事,事毕,付此节与微庶,命微庶往咸阳设市。臣知其贵人也,不敢违,乃敢依律而报之!“
内史点头道:”其院在何处?“
吕不韦道:”敢邻太子府后门不过二三间。“
内史又道:”其老妇复有何言?“
吕不韦道:”母命微庶设市,言能觅其物也。“
内史道:”汝何所货?“
吕不韦道:”但头面饰耳!“
内史道:”既有阳泉君引荐,未敢迟也。“便对书曹道:”可牒咸阳市以善处与之!“想了想道:”汝亲往市中一行,万不可有误,其罪非轻!“
书曹心领神会,立即起身,将吕不韦引下堂去。让书吏写了一牒,令吕不韦安放。然后对吕不韦道:”先生此去,未便即往。俟臣相邀,乃往矣!“吕不韦心里暗暗吃惊,不过是一名老妇竟然如此豪横,要是主人亲自出来……遂连连向书曹称谢不已!
有了这一番经历,吕不韦对那位神通广大的阳泉君起了好奇:这位在诸侯中毫无名声的人,到底是什么背景,什么来历,为何会如此赫然。他旁敲侧击地询问了驿吏,驿吏不知;问了几名与自己有业务往来的商人,商人也不知。吕不韦记起,书吏在看到节符时也是一脸懵懂,进去请教了书曹才改容相敬。他更奇怪了:看来这位阳泉君身价特殊,不到一定的级别是不知道的。吕不韦推断,他一定是某个大人物的马甲,当这位大人物不好以真面目示人时,就以阳泉君的名义出现。现在与这样一位大人物拉上关系,令吕不韦十分满意。
他按照书曹的嘱咐,在驿馆休息了两天,也约束手下万勿惹事。两天后,书曹派人来驿馆对吕不韦道:“可矣!”吕不韦立即带上所有牒文,出发前往咸阳市。在市门处,吕不韦呈上牒文,依次转到吏、丞手中,咸阳市丞见了,立即命人请入,并上报咸阳市啬夫。啬夫立即亲自过来迎接。见礼问讯毕,啬夫即领着吕不韦四处巡看咸阳市布局。由于咸阳市开市很早,那些好的位置早就被资深的商家占据。转了一大圈,吕不韦终于指定了其中一处背靠咸阳市墙的空地。这里实在过于偏僻,无人想要,所以被空下来了。
市啬夫没想到吕不韦竟然要了这么一处无人理睬的空地,感觉很有些对不起书曹的嘱托,便道:“近市门处有闲散铺位,愿先生置之。此地荒疏,未敢奉贵人也。”
吕不韦道:“臣所货者,乃奉贵人者也。今奉阳泉君教设市,未敢与民争利,而交相杂也。此地虽僻,甚便君上。愿得一小门,以为出入也。”
市啬夫道:“凡入市,皆自市门,不敢他求。”
吕不韦知道秦法森严,在法令范围内都好办,秦法禁止的,也敢不勉强,道:“臣思之,敝市晚设,早晚修筑,宁勿哗闹!”
啬夫道:“先生勿忧。修建之事,臣当效之。工费不敢滥取!”
吕不韦道:“其铺形状何如?”
啬夫道:“各铺形状一,无有他异。闻先生之意,敢有他求?”
吕不韦道:“未敢有他。微庶所货,皆细物也,当以匣贮之,而避风雨寒暑。故当以多格盛之。”
啬夫道:“夯土尺半,可乎?”
吕不韦道:“甚劳啬夫!”
施工期间,吕不韦派家臣到现场督办,回来都说,秦人办事严谨,所夯之土,一一萝筛,不稍省工。由于这里居处广阔,啬夫看在内史的面上,在权力范围内批了五间铺面给吕不韦,这也增加了工程量,十余日不见完工。
就在咸阳市修筑吕不韦的铺面时,市啬夫带着一个人来到吕不韦等居住的驿馆内。啬夫对吕不韦道:“阳泉君遣使来寻先生,知先生之铺未备,乃命臣引来驿馆相见!”
第143章 阳泉君
跟着市啬夫来的那人,对吕不韦见礼道:“阳泉君命臣来请先生,愿贾胭脂若干品!愿勿辞劳!”
吕不韦闻言大惊,连忙挑选了上等胭脂几碟,装在木匣里,拎在手上,就和来人一起出发。
来人带着吕不韦,只奔太子府方向。转了几个圈,进入一家宅院中。宅院不大,两进三间。那人叫开门,带着吕不韦进了门,绕过萧墙,那人命吕不韦在墙下等着,一名小僮过来,把吕不韦的木匣给拎走,进到里面。少时小僮出来道:“客稍候!”吕不韦在墙下站立等候。似乎过了好长时间,就听得堂上人影绰约,似是女服。吕不韦有些吃惊,这不会把女眷给惊动了吧!
人影稍定,便有人过来道:“阳泉君请客上堂!”
吕不韦整整衣冠,趋步上阶,伏拜于堂外,道:“微庶邯郸贾吕氏一韦,谨见君上!”
只听得一个女声道:“客少礼,请起!”
吕不韦更惊,道:“微庶不知夫人在此,唐突夫敬,夫人恕之!敢请阳泉君……”
吕不韦就听得堂上一群女人的笑声。只听那女人道:“姑且往告之!”
一名老妇走到堂口,道:“起来说话!”
吕不韦站起身来,垂首而立,不敢乱看。那老妇道:“阳泉君即阳泉夫人,华阳夫人之姊也。华阳夫人既为夫人,其姊不可为之下也,乃封阳泉君。居于外室。”
吕不韦这才明白,所谓阳泉君是怎么回事:她是华阳夫人的姐姐,也许是陪嫁来的,但没有被太子列入妾室,而是在外单独居住,被称为外室,还给了个封号,以示地位与华阳夫人齐等。这些事并无什么条例、规章,就是太子家的家务事,怎么把两个女人哄好就行!
吕不韦强压住心头的震惊和不安,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道:“喏!谨奉阳泉君命!”
阳泉君道:“吾闻于姑,胭脂可有淡妆,微不见形,但有容光。吾未之见也!”
吕不韦道:“微庶胭脂皆尽,无可示者!”
阳泉君道:“且予一碟!”
一名妇人捧着一只碟子过来,吕不韦不敢上手接,请她把碟子放在门槛内,待她离开,才把碟子端起来。又道:“敢请清水!”
一名妇人又把一盏清水放在门槛内。吕不韦又道:“愿君上赐一小僮!”
阳泉君还未吱声,那老妇即出大堂,向堂下叫道:“召秋僮来!”
少时,一名小僮来到堂上,与阳泉君见过礼。老妇道:“少时依先生所为,不得违也!”
吕不韦见秋僮满面尘灰,即带到井旁,取水为他洗了脸;从怀中取出方巾为他擦干。复带上堂来,用水调了胭脂,少少一点,匀在小鱼际,轻轻往小僮脸上一抹,随后道:“可矣!”
老妇把小僮带进去,阳泉君看了看,道:“诚然不虚!”
老妇道:“必得光明,愈显俏丽。”
阳泉君即将小僮领出堂口,吕不韦赶紧跑到阶下侍候,心里想,秦国的女人都这么不避男女之嫌么?
那阳泉君几乎把眼睛趴在小僮的脸上,仔细观看,还用双手虚拟着,揣摩了半饷。然后对老妇道:“可令诸僮皆至,令先生试着新妆!”
老妇便令六名小僮齐至。吕不韦稳定住心神后,见阳泉君甚爱胭脂,心下有了主意。当即打点起精神,使出浑身的解数,一一为这些小僮涂脂抹粉,打扮出一个又一个新鲜样子。阳泉君在旁边看着,细心揣摩着吕不韦的手法,心中跃跃欲试。
六名小僮化完妆,阳泉君一一观察,一一欣赏,不住地称赞!一通夸奖完了,阳泉君道:“赐吕客十金!”
吕不韦道:“微庶不敢领!”
阳泉君正要走,听到这话诧异地问道:“何故?”
吕不韦道:“异人公子以夫人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君即为夫人之姊,即夫人也。愿以献!”
阳泉君道:“汝何以示异人公子?”
吕不韦从怀中取出一支节符道:“微庶自邯郸至,乃报异人公子使命!”
阳泉君从老妇手中接过节符,看了一眼,道:“汝等闻邯郸使臣至否?”
一名妇人道:“月前太子曾与使者会,闻即自邯郸归者!”
阳泉君问吕不韦道:“汝其言其意于太子乎?”
吕不韦道:“自言之!”
阳泉君道:“太子何吝之甚也。”转对吕不韦道:“客其携金暂归,勿得远离,恐夫人有召!”吕不韦喏喏而退。
吕不韦没有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打探到的宅院竟然是太子的外室,华阳夫人的姊姊。从各种迹象看,阳泉君与华阳夫人的关系是良好的,与太子的关系也是亲密的,这必将为他的活动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吕不韦的活动其实都落在秦王的眼中。这日朝后,秦王与太子和张禄议事。太子道:“异人之使吕不韦近在咸阳多生事端,不若令归!”
秦王道:“生何事端?”
太子道:“彼以妇人之道,得妇人之心,华阳、阳泉皆与之会,共言异人之善。”
秦王道:“彼为其主,何为事端!”
太子道:“异人入赵,尽言为父所弃,以全其性命。令吕氏令异人闻于诸侯,复欲奉华阳为母,以正其位。是欲异人身首异处乎?”
秦王道:“汝心乱矣!异人入赵,未知其有吕不韦为之辅。汝观吕不韦,能于万军之中,保异人无恙乎?”
太子道:“彼何能也,而得保异人!”
秦王道:“不然。吾观吕不韦之入咸阳也,才十数日,遂得近华阳、阳泉,令为所用。天下能为此者几人哉?”
张禄道:“臣所不能也!”
秦王道:“洞世人之心,承其意而用之,保异人无恙无得过也。”
张禄道:“二人何以说太子也?”
太子道:“华阳虽宠而无子,彼愿以异人为子,以正其位。”
秦王道:“母以子贵。华阳以异人为子,其贵必也。但言异人愿奉其为母,无得催请,自然而动。此所谓顺人情,而自成也。”
太子道:“妇人之见,愿王勿睬!”
秦王道:“吕氏能顺人情,汝其逆之乎?汝不以异人母华阳,异人其奉夏姬而为太后也!此顺人情而为,未可逆也。”
太子道:“然吾犹忧心异人,于邯郸得无危乎?”
秦王道:“汝复以吕氏为傅,令保异人可也。”
太子大惊道:“任吕氏为傅?彼一商贾,而为异人傅?”
秦王道:“实为太子傅也!”
张禄道:“王英明,以一名分而解诸疑。吕不韦得为异人傅,位极人臣,而兴衰全在异人一人,不由其不尽心辅佐。王以吕氏之功而晋异人,亦有所固也。异人已显诸侯,不可复为隐藏,大张旗鼓,正其时也。”
秦王道:“彼无功,焉得䘵!彼以赵齐之交进言,就令谋伐其交可也!”
张禄道:“公子报楼公之言,臣苦无其计。若猝与赵和,又非其愿,为诸侯所笑,而促其和也。”
秦王道:“但求其计于吕不韦可也。”
张禄道:“彼一商户,何以晋此?”
秦王道:“异人所使,正当其任也。”
太子和张禄与秦王议事毕,离开章台宫,各自回府办理事务。张禄道:“太子今日,亦复得双美之心矣!”
太子道:“彼近日颜少丹朱,而气益华,闻得之于吕氏。卿可咨其所以也!”
张禄道:“谨喏!”
张禄回到府中,立即派人行书典客府,让他们派人接吕不韦来相府再会。行人到达馆驿时,驿吏道:“邯郸吕不韦于咸阳设市,今日开启,现皆在咸阳市中。行人无奈,只得再驾车往咸阳市,见最边缘的一个角落里,开设了五间铺面,吕不韦和众家臣皆在那里迎接客人。每间铺内均有一人女装打扮,涂脂抹粉,妖娆妩媚,以展示他的化妆品的品质。吕不韦自己也着女装,与一众男商贾交头接耳,令观者心惊肉跳!
行人上前,对吕不韦见礼道:”相府有请,驿车在市外,愿吕客速往!“
来人的装束的典客府的行人,来言相府相请,还在驿车在外等候。这三件事被大家听得清楚,尽皆啧啧。吕不韦赶紧用水洗去脸上的脂粉,脱下女装,换上长衫,不过一盏酒的工夫。立即随着行人往外走,登上驿车,驶往相府。
到了相府,行人上前通报,芒未出来,把吕不韦请进去,直接带到张禄的房间里。
吕不韦行了礼,张禄瞪了他半饷,喝道:”竖子,尔知罪否!“
吕不韦心里一惊,立即避席而拜道:”微庶不谙秦律,行差步愆,愿君侯恕之!“
张禄道:”异人公子为质于赵,身被斧锯,命在一线。故言不得宠,弊车少财,以避祸也。而汝故示之贤,而复尊贵其位,赵人知之,其将奈何?公子其殁也,尔将何以赎之!“
这一番话,直接将吕不韦怔在当场,他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第144章 吕不韦献计
过了好半天,吕不韦才期期艾艾道:”异人公子贤,秦王早知之?“
张禄道:”为质于诸侯,是大功也。凡公子得为质者,多得以功封君,甚或为太子,是世所知,汝竟不识?“
吕不韦惶恐无地,汗流浃背,伏地而拜道:“庶人焉知王之事焉?但得公子知遇,不得不倾心以报也!”
张禄道:“公子有何恩德于汝!”
吕不韦道:“臣本贱,企踵豪门,身同泥土,以求利也。见于公子,亦不过求利而已。然公子见微庶,不以贱而相轻也;微庶无礼,自言将高公子门户,公子不以为忤,反引为知己,不由微庶敢不倾胆相报也。出公子门,庶自誓,此身为公子所有,任其驱使,虽万死不辞!”
张禄道:“汝出邯郸,公子何命?”
吕不韦道:“前者,楼公密见公子,有言将寄秦王。公子遂令臣以商事出邯郸,而至咸阳,而报于君侯也。”
张禄道:“私见阳泉君,何也?”
吕不韦道:“公子之行也,令微庶再拜而见父太子,再拜而见母华阳夫人。微庶见太子,谨以礼敬;惟无道而见华阳夫人,乃托于阳泉君也。”
张禄道:“谬矣哉!公子之欲拜母也,但经于父可也,奈何别觅道路!”
吕不韦道:“微庶贱人,不知王家之道,而乃以小道行之。罪莫大焉!”
张禄道:“私见阳泉君事小,引世人注目公子,令公子不得自隐,其愆大矣!秦赵之争必起,公子何所自保也?”
吕不韦似乎愣了一下,道:“邯郸城内,欲与秦和者亦众,非止欲战者。若得其人而从之,公子岂止自保,且将助秦!”
张禄似乎也没有想到吕不韦会有这番话,惊诧地问道:“何人欲和,何人欲战?”
吕不韦思索了片刻,回答道:“凡司事者多欲和,凡议事者多欲战。如平阳君,和秦者也;平原君,皆不欲与秦战……”
张禄打断道:“主赵与秦战者,平原君也。先生之言何其背也!”
吕不韦又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所谓平原君愿与秦战者,盖因韩献上党,而平原君受之。然臣闻,平原君之受上党也,任廉颇为将,谨设防线,复集重兵,欲使秦知难而退。——非欲与秦战也。赵野传言,昔平原君劝赵王受上党,赵王曰:‘受之,秦兵必至。武安君必将,谁能当之者乎?’平原君对曰:‘武安君小头而面锐,敢断决也;瞳子白黑分明,见事明也;视瞻不转,执志强也。可与持久,难与争锋。廉颇之为人也,勇鸷而爱士,知难而忍耻,与之野战则不如,持守足以当之。’赵王善其言,乃受上党。”
张禄则明显听出其他的意思,道:“秦之主将乃左庶长,非武安君也。廉颇固非左庶长之敌,焉能抗武安君!”
吕不韦道:“非也。赵军之失上党也,非战之罪也,帑库尽也。赵军上党二三年,自十万而至四十万,上党男不耕,女不织。盖一夫不耕,或受之饥;ー女不织,或受之寒。今上党十余万皆不耕不织,一仰于邯郸,邯郸虽富庶,犹不能支。闻少半年之粮。王乃与赵括约曰,子能予寡人三月,秋后粮必至!然赵括未之能,卒有长平之失。诚非战之罪也!”
张禄道:“赵固知武安君将秦军乎?”
吕不韦道:“赵人但识武安君,不闻其他!”
张禄道:“廉颇,赵上卿也,世闻其名,犹不足当秦军。括,孺子耳,焉得为将?”
吕不韦道:“市井传言,秦所畏者,惟括耳,廉颇不足畏也。盖括曾助其父,克秦于阏与,括力多也!况幼习兵书,深谙兵法,国人尽知。”
张禄道:“秦以左庶长为将,赵人知之乎?”
吕不韦道:“未之闻也。盖赵上下均以武安君为意,未作他想。”
张禄暗暗点头,吕不韦说出不少他未曾掌握的情况,令他对赵国朝政有了进一步认识,也对吕不韦的活动能力有了新的看法。他继续问道:“汝言司事者多欲和,议事者多欲战,廉颇,赵之猛将也,欲战欲和?”
吕不韦没有正面回答,道:“廉颇身任赵之安危,焉得避战。是故深沟高垒,以为战守之计,而鬓发皆白矣!”
张禄道:“汝亦得见廉颇乎?”
吕不韦道:“廉颇周行邯郸,不隐其形,四方百姓,谁勿见之!”
张禄道:“其出没者,常在何处?”
吕不韦道:“常出没者,亦邯郸、武安耳!”
张禄又问道:“力能保公子无恙者,有几人?”
吕不韦道:“若以微末之见,平阳君、平原君皆愿与秦和,必能保公子。李氏,世为赵司寇,或……”
张禄又打断他的话道:“公子至于邯郸也,诸赵臣访者几何?”
吕不韦道:“但有李氏玑、行人耳。”
张禄道:“李玑何人?”
吕不韦道:“李玑,赵上大夫,其祖李兑,困武王于沙丘,文王以为相国。其父昙,守柏人;伯兄崇,以司寇主武安;兄辨、兄昭,皆从其父守柏人。”
张禄问道:“李玑访公子何事?”
吕不韦道:“但退武安军也。然彼赠草秣数车以结好。”
张禄有些诧异,问道:“草秣数车?”
吕不韦道:“公子初至邯郸,粮秣不备,车乘弊,牲畜不得食,粮亦只给四人,公子从者皆自樵采……”
张禄再次打断道:“公子,秦质也,粮秣皆王给之,何……”
吕不韦道:“公子之入邯郸也,但有一孤宅,前后少人烟,行人但月给四人粮,其余柴秣皆无。故……”
张禄怒道:“赵人欺吾甚矣!平原君至于秦也,吾迎之于函谷,道之于咸阳,居之以馆驿,给之以羹浆。奈何独欺吾质公子耶!”
张禄突然发怒,倒让吕不韦觉得莫名其妙:然不成异人公子在邯郸过得那么惨,咸阳这边一无所知,还以为异人在享福呢?他趴在地上,一言不发,静观其变。张禄似乎悄然发现吕不韦还在地上趴着呢,赶紧道了声:“先生且入坐!”
吕不韦道:“谢君侯!”起来回到座位上。
张禄道:“平原君得无知乎?”
吕不韦道:“其必先知也。公子先至邯郸,平原君乃出;平原君行前,公子亦往府上相送。公子何往,彼岂不知。”
张禄道:“依先生之见,当以何策对赵?”
吕不韦道:“楼公称天下诸侯皆愿秦赵相争,而乘其疲者,良有以也,不可不察!若君侯不得城入,而与赵媾,乃示天下以弱,亦为失策!必也先屈赵王,乃与之媾为得。”
张禄道:“何以屈赵王?”
吕不韦道:“闻故魏相魏齐乃在邯郸平原君门下,为赵所荫庇。若得魏齐……”
张禄道:“善!若使汝入邯郸,可保公子无恙乎?”
吕不韦道:“微庶一介商贾,身担天下之任,若言可,是藐视天下英雄也;敢尽心竭力,继之以死!”
张禄道:“善!”然后话题一转,道:“阳泉君与华阳夫人自见吕君,神气百倍,君其有道乎?”
这句话吓得吕不韦差点屎尿失禁,忙道:“臣有面首之物,胡地所产,名胭脂,薄施于面,面不显丹,而容光自现。或为此耳!”
张禄道:“有此神物,晋异人盖可也!”
打发走了吕不韦,张禄来见太子,道:“吕不韦深谙赵国内政,出入豪门,与朝野诸强皆善,必能保公子无恙!”
太子道:“诚若是,吾当以彼为华阳子也。”
张禄道:“彼言,欲屈赵国者,非独取城也。故魏相魏齐在赵,居平原君门下,以臣故令出之,亦可折辱之也!”
太子道:“妙哉,其计矣!可谓一举而两得之!张相之仇亦得报也!”
张禄道:“臣终不知魏齐何以无情待吾!”随即道:“阳泉及华阳德太子否?”
太子道:“亦如所计也!吕氏其言道否?”
张禄道:“听来好笑,不可胭脂而已!”
太子道:“何谓胭脂?”
张禄道:“其产胡地,敷于面首而已!”
太子道:“盖丹朱之类乎?”
张禄道:“妇人之道,臣实不知。公子若有意,可召吕氏而问之!”
见过秦王,张禄遂安排秦王宴请平原君。
秦王道:“平原君入秦月余,安否?”
平原君道:“臣蒙王大恩,衣锦肉食,金玉相加,能勿安乎!”
秦王道:“闻异人在邯郸,甚不安,汝其知之?”
平原君佯作大惊状,道:“岂有此理!臣离邯郸,在公子入之次日,必有贱臣不体上情,妄自为之。臣归后,必诛之以报!”
秦王道:“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
平原君道:“敢问何人?”
秦王道:“故魏相魏齐!吾令魏王斩之,彼阴放之,令归于赵,而居君之门下。今赵与秦和,愿取魏齐之头!”
平原君思忖片刻,道:“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
第145章 逼献魏齐
秦王要平原君交出魏齐,平原君断然拒绝,并否认魏齐在自己府上。秦王道:“是必欺也。寡人实知,魏齐乃在君府,又何拒焉!”平原君再三不认。秦王也不与他争论,酒宴毕,直接派兵把守住平原君的住宅,令彼不得出入。平原君见秦王突然翻了脸,心中有些茫然,不知未来凶吉如何。
不久,秦王的使臣出了函谷关,直往邯郸而来。吕不韦率领他的车队,带着大批从秦国采购的货品,作为使团的一部分,也出关而来。两者相加,令使团的规模达到一百五十乘之多,随从五百余人。吕不韦的家臣和庸奴,留下一半长驻咸阳,而补给吕不韦的,则是陈四手下的一批商界精英。未来邯郸肯定将成为战略重点,而由于邯郸与咸阳相距遥远,秦国在邯郸的力量十分薄弱;这在长平之战时,造成了不少误判。以吕不韦为基础,扩大秦国在邯郸的力量,正是一个时机。
第146章 求援信陵君
管城位于韩魏之间,经过一番利益交换,目前是信陵君的封地,管城令由信陵君举荐,韩王任命;其他官员都由信陵君任命。所有官员均由魏王负责出工钱。信陵君的部分门客与虞卿有往来,在出发前,随从已经从虞卿那里拿到了与这些门客进行联系的方式,可以说,到了管城,就相当于见到了信陵君。
管城地处韩魏洛阳之间,具备成为商业要冲的条件。经过十余年发展,这里已经从人口不过百余户的小邑,成长为户口二三千的大邑。那座破败的管城故址,经过多次整修、加固,已经十分坚固。旁边的那座小城被商人们买下来,也经过了修整,现在已经成为商埠。原住民都已经迁出,在两座城池周围形成一片片住宅区。
两名随从并没有直接进入驿舍找管令,而是入住了车马铺。管城的车马铺由华阳城外的白、陈、巴、吕四家合资兴建,唐叔派人经营;而它现在的经营者竟然是十多年前投靠信陵君的曹包和他那大大咧咧的壮硕夫人巴姊。车铺里的车夫、杂役自然也都是新的,是本地人。
看到两名风尘仆仆、摇摇欲坠的随从走过来,负责揽客的杂役甚至以为是两个流浪汉,都没有上去招揽;见两人往车铺里走,才意识到是客人上门了,急忙上前招呼:“客公,欲车欲宿?”
一名随从有气无力地问道:“敢请兄,有唐叔者,与吾有旧,愿往投之。闻其于管城置车,敢请一见!”
那杂役见二人衣衫褴褛,满面尘土,显然是走了老远的路,便道:“敝车固唐叔所掌,然数年前已付曹叔。客欲见唐叔……客稍俟,容小子报之父!”
他走进去,找前堂询问唐叔,那人正自不耐,道:“唐人但往荥阳,何管城为!”杂役闻了语,正要出来回话,却被堂边房间内的曹包叫住,问道:“何人欲见唐叔?”
那杂役道:“两外乡人,显见行路千里。”
曹包道:“引吾观之。”
杂役引曹包出来,指着两名随从道:“是二客欲见唐叔。”
曹包问道:“客自何来,见唐叔何事?”
随从道:“吾等自邯郸来,有虞叔有信与唐叔!”
曹包问道:“其信何在?”
随从道:“敢请尊家贵号!”
曹包道:“敝曹氏,乃唐叔旧友,唐叔欲行,乃命吾权掌车事。”
随从道:“既是曹叔,请观此信。”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简递过去。曹叔接过来,见简上只有一个“虞”字。曹包把竹简递回来,道:“既如此,请客入铺,吾当敬之!”对杂役道:“送二客至独院中安歇,安排汤食。”自己则到厩下,找到还在侍弄牲口的巴姊,道:“虞卿来使,欲见君上。”
巴姊就在身上擦擦手,问道:“何事?”
曹包道:“彼病甚,俟其食饮,乃咨之。”
巴姊道:“彼自邯郸来,必有要事,未可迟也。但捧汤食以奉问可也。”
曹包听了,果然下到厨下,烧好汤水,和杂役一起抬进一座小院中。敲开房门,请二人出来汤沐。却见二人神色萎顿,几乎瘫坐在地上。曹包见了,赶紧吩咐杂役道:“速取一罐蜜水来。”
杂役也见二人情况危急,飞跑出去,少时捧来一罐蜜水,曹包亲自斟出一盏,捧与一名随从,那随从就于曹包的手上一饮而尽,坐在一旁喘息。曹包又斟一盏,递给另一名随从,也饮了。
曹包看了看两人的脸色,似乎有些缓和,就又一人给了一盏。
喝了两盏蜜水,两人休息片刻,恢复了些精神,遂坐起与曹包见礼,道:“得曹叔之赐,心何以安!”
曹包道:“二子既唐叔友,即吾友也。愿勿复言!且起汤沐。”和杂役一人扶起一个,来到院中,就于汤镬前沐浴一回。
沐浴毕,两名随从只在腰上围了一块布,杂役把衣服拿出去浆洗,曹包将二人扶进房间。厨下这时也送来两份粥食。曹包道:“二子饥疲,未可酒肉,但先进一粥,以养胃气。”
两人感激道:“劳曹叔厚赐,何敢当也!”顾不得粥滚烫,呼呼地大口啜尽。
食毕,曹包且将食具放在一旁,问道:“二子何所教我?”
一名随从道:“故魏相魏齐,为秦所迫,奔邯郸,寄于平原君。秦王觉之,诓平原君入咸阳而留之,必得魏齐之头,乃出平原君。赵王无计,遂捕魏齐。虞卿不忍,保魏齐奔于楚,今困于途,愿信陵君救之!”
曹包闻言,思忖片刻,道:“吾将报于君上。子无忧,君上必援之!”嘱咐两人好好休息,自己出来,求见管令。
管令是亲晋的下大夫,在信陵君老资格的门客面前就是晚辈,自然曹包说什么是什么,立即派驿卒进城,往大梁送信。
自从华阳之战后,魏国这几年十分平静,除了丢失了全部南阳之外,大梁周围保持着太平景象。华阳一战,闻名天下的魏武卒损失大半,而魏国已经没有足够的耕地来招募新的武卒,就索性不再招募武卒,而是把现有的武卒作为基干,下放到各乡里,平时训练邑民,战时充任什伍长,乃至卒伯。由于过去,武卒一般只到卒伯一级,什伍长通常由邑民担任,现在由武卒担任什伍长,部队的管理和训练水平都有提高。这让魏王和信陵君感到有了些自信,他们觉得继续这么干几年,遇上机会,失去的边地应该可以很快收回来。
段子干曾在魏国建立了一套兵器制造机构,但由于魏国境内没有铜铁矿,建好的机构只能干瞪眼,兵器还是要从其他诸侯那里收购,这些机构最多只能修复损坏的武器。段子干因此失去了魏王的信任,离开了魏国,不知所踪。——有人说他到安邑去了,也有人说,他到陈城去了。段子干走后,晋鄙被任命为将军,总领全国民军的训练。
魏齐走后,魏王也任命了几个魏相,但基本是个摆设,管不了事。没有了魏齐居中调停,魏王和信陵君也很少见面。但两人保持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魏王的意见,信陵君完全赞同;信陵君的意见,魏王全部采纳。如果两人有什么不同意见,龙阳君就成了沟通的惟一渠道。
须贾年岁渐长,王商的任务逐渐转移到须伯岸身上。他事实上成了新一代的须贾,只是还没有中大夫的爵位。
在门客当中,侯嬴逐渐走到权力的中心,信陵君对他的意见十分重视;而张辄和仲岳先生,虽然仍然是上宾,但渐渐退居其次。侯嬴仍然住在夷门旁边,虽然不再担任夷门卫的职务,但和新旧门卫,以及市井屠夫,依旧往来密切。
十几年的和平,让大梁更加繁华。圃田的稻米是大梁主要出口创汇的商品,远销北地,带来巨大的利益。而大梁本身的地理位置,则决定了它必然是各诸侯的贸易中心之一,每天千万斤的货物进进出出,大小船只把鸿沟塞得满满当当,甚至排出十里之外。启封早已没有了当年战争的痕迹,依旧是一处繁华的大商埠。
但无论是魏王还是信陵君都不敢掉以轻心,如日中天的秦国像一座大山压在他们头上,让他们一天也不能安宁。他们知道,这十几年的太平日子,是以无尽的屈辱换来的,其中就包括让魏齐奔赵!须贾在咸阳所经受的一切,至今令他们无法释怀。当秦国蚕食河内南阳时,三晋不敢吭一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城池一座座陷落,而无计可施;而且每个国家都提心吊胆地看着,秦国在占领了南阳后,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当冯亭把上党献给赵国的消息传来,无论是魏王和信陵君都从心底发出一阵欢呼:秦军的威胁终于暂时离开了魏国,秦与赵将在上党这个最合适的地方展开一场殊死搏斗。
之所以上党这个地方最合适,理由就在于这里地形复杂,易守难攻,而赵军是防御的一方,秦军是进攻的一方;上党背靠赵都邯郸,离赵国的另一处战略基地太原也不远,都只有四五百里。但距离咸阳可就太远了,要比邯郸和太原远上一倍。虽然四五百里也已经很远了,但相比千里还是近得多不是!所以秦赵在上党相争,都是一场费时费力的战争,是对双方国力的巨大的消耗,而双方又不得不全力以赴。
但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秦军竟然在长平全歼了赵军四十余万!更令人畏惧的是,他们似乎还都行有余力:秦军几乎没有休整,立即分两路进攻武安和太原,而赵军在大败之余,也有力地遏制了秦军的进攻,秦军两路虽然有些得手,但均无伤大雅,最终准备通过和谈解决问题!
这一进展让魏国上下陷入迷茫之中。由于搞不清秦赵两国究竟在长平损失多少,目前实力如何,魏国大军始终不敢出动。信陵君调动了几乎所有的力量,也无法掌握真实情况。表面上看,秦赵两国还都维持着战胜任一诸侯国的实力,至少是自保有余。
第147章 拒绝魏齐
距离长平之战结束已经半年多了,肃杀的秋风已经被温暖的夏日所代替,春耕的繁忙已经过去,农人们在温暖的季节转入田间管理。
信陵君送走了侯嬴,虽然执礼甚恭,但心情并不痛快:侯嬴没有给他带来什么令人惊喜的消息,秦国和赵国似乎毫无痕迹地就消化了这一场巨大战争带来的创伤,无论是咸阳还是邯郸,都看不到战争的任何迹象,那里平静得和太平了十多年的大梁别无二致。
难道几十万人的大决战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不留下一点弱点吗?信陵君心里不相信,但却偏偏找不到两者的弱点在哪里,更谈不上加以利用了。
回到堂上,张辄和仲岳先生还在堂上等候。信陵君一揖坐下,问道:“两虎相争,而俱无伤,奈何?”
仲岳先生道:“臣闻秦军非皆出咸阳,亦自楚地,远至巴蜀,是故……”
信陵君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道:“楚地、巴蜀亦未见素缟盈野,可见亡者未足多也。”
张辄道:“或世传阬赵卒四十万,未足信也。魏虽弱,亦战国也,起十万之师亦其极也。赵虽强,地不稍大,户不增多,何得四十万众?若仅四万,则庶几矣!”
仲岳先生道:“抑或有之。战胜则以十报一,以张大武功,乃其率也。赵军四万,而秦以十万击而胜之,则诸疑可释。”
信陵君道:“诚若是,则愈可忧也。上党,赵之要也,争之而力未尽,是何故耶?”堂上陷入沉默。
信陵君只能道:“若秦赵之争,未得两伤,复当奈何?”
张辄道:“彼将复争,君上且待之?”
信陵君道:“奈何复争?”
张辄道:“秦虽胜而未蒙其利,赵虽败而不受其害,是胜者难平,而败者能战,彼当复争也。”
信陵君道:“秦公子异人入质邯郸,赵公子胜入质咸阳,是二子,皆贤公子也,未足弃也,是必将和,而无争也。”
仲岳先生道:“彼外示之和,以塞诸侯之觊觎,而内不相下。久则争必起也。”
信陵君道:“当以何计?”
仲岳先生道:“赵王幼,而秦王老。幼则气血未定,心高气壮,不甘于下;老则谋定而动,得少则止。故衅起必在于赵也。”
信陵君道:“长平之失也,赵王朝议如常,退而太息不止,常有不平之气。先生之言是也。然其事一赖平阳君。平阳君素愿和秦,慎开战端。平原君现在咸阳,为秦王所重……”
张辄打断道:“然公子异人之于邯郸也,为赵人所贱,行为皆不得意,与商贾者游。”
仲岳先生道:“是则赵王气浮不能忍,而秦王练达也。”
张辄道:“闻异人亦少,若其不忍,则秦赵之争,只在目下也。”
仲岳先生道:“先生之言,良有以也。使异人与赵人斗,非为难也。”
信陵君道:“全赖先生辛劳。”
这时,郭先生走了进来,报道:“须伯岸使于邯郸,将归大梁。”
众先生均道:“若与须公子会,必有得也。”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来报:“管城驿卒有书至。”并将一块白布呈上。
信陵君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虞卿使至,愿奉魏齐归,愿公子迎之!”没头没脑,没有上下文,简单的一句话,把大家都搞蒙了。魏齐得罪了秦相张禄(即范雎),被秦王明令追杀;信陵君眼看无力对抗,不敢和秦决裂,就让魏齐秘密逃往赵国,去投平原君。现在,平原君在咸阳,赵国却把魏齐给送回来了,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赵国将与秦国媾和,而将祸水引往魏国。
信陵君道:“虞卿何人也,而奉魏齐归?”
郭先生道:“虞卿,赵之客卿也,周游诸侯,为说客。为赵上卿。”
信陵君道:“赵上卿奉魏齐至,得勿为诸侯皆知!吾不敢请也!当以何辞?”
仲岳先生道:“愿召虞使相见,以得其情!”
信陵君道:“虞卿既赵上卿,不可与谋。愿先生往见,以查其情,而谢之。”
仲岳先生道:“喏!”
仲岳先生驱车连夜赶到管城,距离虞卿随从到达已经有三天了。当仲岳先生看见两名使者没有住在驿舍,而是住在曹包的车铺时,觉得情况有些不对。急与随从相见,才知道虞卿是弃官潜逃,并非奉赵王命送魏齐归魏;而魏齐是在得到赵王将要围捕他,送给秦王的消息后,逃到虞卿那里的。仲岳先生还听到,秦王扣留了平原君,要赵王拿魏齐的人头来交换!
平原君被秦王无礼对待的消息,大梁略有耳闻,但大都将信将疑,即使相信的,也都归因于赵国没有善待异人,没想到内幕竟然是魏齐!仲岳先生不敢擅自处理,也不敢让随从住进驿舍,甚至不敢让他们在管城久留,毕竟这关系着三个万乘之国战与和的大事。他让曹包派车先送两名随从回去,把车铺内所有的五枚一斤重的金饼全都交给随从带上,又留下联系方式;自己回去再向信陵君报告,请示下一步行动。
两名随从身体还未完全从长途跋涉中恢复过来,就被仲岳先生催促着上路。虽然有曹包车铺的关系,一路顺利了很多,许多关节都由车铺打点好,但到底一路风尘,坐车的颠簸对体力的消耗,其实不亚于步行。在路上走了五天,到达邺城时,两名随从已经体弱难挨。
由于赵王还在追捕魏齐,虞卿自然不敢长期在一处久住,隔三岔五地转移一下居处,两名随从按着虞卿留下的暗记和关系,几经转折,终于见到虞卿。
虞卿见四人出动,只有两人回来,已知情况不妙。自己这边,由于用度艰难,随从已经散尽,虞卿和魏齐眼巴巴地盼望信陵君能派人过来,不想却还只是两个人回来,虽然带来了五斤金饼,暂解燃眉之急,但信陵君的态度却令人十分可疑。
魏齐是个贵公子出身,哪里经过这番困苦。当初从大梁到邯郸,甚至连姬妾都带上了,一路舟车,虽然劳形,其实安逸。而这一次,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不说,一路上都得自己一步步走;走不动了,只能在土坎上坐着休息一会儿,连喝口甘冽的水都是奢望,只能在水坑中捧水喝。魏齐年过半百,那里受过这个,到了邺城,就再也走不了了。原指望信陵君能伸出援手,以信陵君三千门客的势力,把他安全地护送回大梁应该没有问题。但没有想到,从大梁来的消息竟然还是一个“等”字。
虞卿不敢让魏齐直接与随从们交谈,怕随从们不小心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刺激了魏齐。听完随从的陈述后,才到魏齐的房间里,把大梁的事择要说了,道:“客至大梁,信陵君遣仲岳先生相见,赐五金一车,请君稍俟,信陵君必设计援救。”
魏齐黯然道:“齐事魏王,已历二世。先王偏苛,臣事之战战然。而其二子,互不相下,臣又夹侍其间,左右为难。值遇强秦,魏不能抗,乃奔邯郸;赵王不容,复走大梁,亦不见容。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虞卿见魏齐心生伤感,有意转换话题,道:“若无张禄之事,何至于此。君何以获罪于秦相?”
魏齐平生最伤心的就是这事,一闻虞卿提起,不禁号啕大哭起来。虞卿不知所以,赶紧安慰。魏齐道:“此事乃吾平生之恨,未与人言。今吾不久于人也,蒙卿不弃,弃官相从,且共患难。且听吾肺腑之言。范雎,魏人也,游于诸侯而不售,乃复归大梁,入中大夫须贾门下。是时也,齐以二城之众,逐燕军数十万,尽复其地,诸侯震动。王乃使须贾贺于齐,范雎从焉。须贾至齐,数月不得报,不得见王。而齐王乃使人赐雎金十斤及牛酒。须贾疑雎以魏阴事告齐,归告于臣。虞卿思之,齐不报须贾于王,是有余恨于魏也;而馈范雎,必也范雎有大功于齐也,非因其魏臣也。须贾归而告之,臣遂严刑讯问,折胁摺齿,至于死,而不得一辞。吾意其死矣,乃弃于厕内。不意竟为人所救,留此祸根……至今悔之无及!”
虞卿道:“范雎果卖魏否?”
魏齐道:“昔须贾入秦,知秦相张禄乃故吏范雎,惊恐不能胜,闻雎数贾曰,雎之先人丘墓在魏,公以雎为有外心于齐,其罪一也。须贾归,闻即病甚,不能行矣。若雎必不卖魏,其罪亦在须要,非在臣也。”
虞卿道:“范雎真智士也,负无边之冤,无缚鸡之力,但以口舌,而令魏二大臣亡病。臣所不能及也,臣所不能及也!君其勿忧,纵信陵君不纳,吾将归君于楚。楚令尹春申公,久在秦为质,常怀复国之愿,必愿得君之助,而客遇之。况陈近大梁,舟楫之所及也。若魏王相召,君可立至。”
魏齐道:“臣心已凉,臣意已灰,不能复事君子矣!飘零四方,伊于胡底?”
第148章 虞卿入魏
虞卿劝慰了魏齐好半天,见魏齐精神萎顿,而天色已晚,乃道:“君疲矣,且安卧,旦日复议。”
次日醒来,却见魏齐房间血流遍地,开门视之,魏齐衣冠楚楚,剑履带佩宛然,惟剑深深刺入颈部,四壁皆是血迹。虞卿知道不妙,一切物品都不携带,匆匆通知刚到的两名随从,分开离开。
天亮后,邻居见到血迹,立即报官。邺令过来,觉得此人像被赵王通缉的逃犯魏齐,立即报告上去。邯郸来人,验明正身,将尸体运回邯郸,赵王斩下他的头颅,献给秦使。
从秦使到达邯郸到现在,一个多月的时间,秦使一直在催促,赵国一直在敷衍,秦使并没有离开邯郸。由于秦使的存在,异人的地位也有了提升:异人带来的十人被允许住进邯郸城外的驿馆中,邯郸城内分配给他的住宅正在进行翻修,以符合上卿的身份。荒野独居的格局反而成为一种便利,可以将宅院不受限地向两边伸延。惟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这处宅院邻近城墙,墙上的士兵几乎可以毫无阻拦地看到院内的一举一动。
和王城不同,邯郸城主要是一座商业城,住在邯郸城内的人,一般连下大夫都不是,能够称士的就已经可以算是“望族”了。现在突然在邯郸城内起一座上卿级别的宅院,立时成为轰动全城的事。
这事的谈判经过也颇费周折。按秦国的法律,提供与爵位相符的住宅和耕地,是地方政府的职责;但按赵国的习俗,提高自家宅院的等级,是各家自己掏钱,除非僭越,政府不加干涉。经过一番谈判,双方同意折中采用魏国的办法,政府出工出料,异人出钱,共同翻修。其实,翻修一处宅院用不了多少钱,大约有个百金就够,这对平民来说是笔大开销,但对异人和赵王这样的诸侯来说,也就一次赏赐,完全用不着这么费力,之所以在这百金的问题上反复讨价还价,其实更多的是拖延时间,观察各方的动向,决定进一步行动,而不愿迅速在媾和与否,以及媾和条件等问题上下决心。
这边在谈判,那边吕不韦已经通过商业的途径招募到了建筑工人。吕不韦把自己的生意全都交付给秦国和赵国的手下打理,自己整天钉在工地上监督施工。和异人一起来的十名随从,则满邯郸城寻找栋梁之材。好在邯郸是一座商业城,听说这里施工,敏感的商人们闻风而动,主动找上门来,省了傧相不少事。
当魏齐的人头送来时,异人的宅院才刚刚打好地基!
得到赵王送来的魏齐人头,秦使的使命已经完成,将在三日后离开邯郸,返回咸阳。从秦国运来的货物,已经在这一个月内全部出手,留给异人的衣物酒肉之属,暂时寄存于吕不韦处。怀了孕的赵姬则被吕不韦”献给“了异人,名正言顺地住进了驿馆中养胎。
当秦使上路时,信陵君的门客也赶到了邺城,按照事先约好的暗记,与虞卿接上关系。虞卿十分不爽地道:”君何迟也,魏齐已逝!“
那名门客道:”魏齐虽逝,而卿犹在,不亦可乎!“
虞卿道:”吾弃官护魏齐欲至楚,今魏齐亡故,吾将何归!“
那名门客也用同样的语气问道:”卿弃官护魏齐欲至楚,今魏齐亡故,卿将何归?“
虞卿道:“惟当隐居山林耳!”
门客道:“不然!秦赵相争,天下之利也。今秦与赵和,岂虞卿之所愿乎?信陵君慕卿名,将迎于野,愿卿往之,勠力同心,以定天下。”
虞卿道:“信陵君久服于秦,岂能有为!”
门客道:“惟待时耳!”
虞卿遂穿上草鞋,戴上斗笠,跟着门客一起望大梁而来。
与虞卿见面的只有一名门客,但背后则是信陵君的势力。行动是由侯嬴亲自组织,除了信陵君的门客外,还有侯嬴自己的关系。所以能够迅速了解情况,准确定位虞卿的位置。虞卿和门客上路后,一路上如有神助,虽然走的都是僻野乡道,但却一路畅通。每到休息时,门客就会准确地找到一处小院,里面有吃有喝,可以安歇。有时会有一只小船,有时会有一乘牛车,为他们节省体力。只有遇上大雨没有办法,只得靠簑衣和斗笠硬抗。门客虽然一切照顾周到,但却从来没有因为恶劣天气而停下前进的速度,看来什么时候到哪里,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刮风下雨也不能改变行程。
五天后,虞卿一行进入荥阳。在这个天下闻名的城池边,门客也找到了他们入住的一座小院。小院不大,但绝对清静、干净,主人家只出来应酬几句,就让他们随意,自己离开了。虞卿和门客自己打火烹食,然后休息。
次日吃过早餐,门客带虞卿进入城内,找到一个车铺佣车。虞卿乘门客进去佣车的工夫,看似无意地对旁边一名僮子道:“唐叔其在否?”
那名僮子问道:“是处有数唐叔,客指何人?”
虞卿道:“唐家铺家主。”
那名僮子道:“是有何难!”他指着前面不远处道:“前者乃唐家车铺。”
虞卿从怀中取出一粒蜜枣,递给僮子,道:“请彼家主来,可乎?”
那名僮子道:“可矣,客尊号?”
虞卿道:“但言邯郸虞卿可也。”
少时,门客从车铺内出来,一名车夫套好一乘车在后面跟着。却见那名僮子领着唐叔过来。
在华阳时,唐叔已经年过四旬;十多年过去,唐叔已经垂垂老矣,不复当年英武之姿。见虞卿在彼,急忙上前几步,抱拳拱手道:“虞卿何以至耶?”这一嗓子,差点让门客昏厥过去。虞卿何等人物,赵国上卿,竟然在车铺这里被人叫出,而且看上去还十分熟悉。
只见虞卿也趋前行礼,道:“何意得见唐叔!”
唐叔问道:“虞卿幸至,奈何未至敝宅?”
虞卿指着身旁的门客道:“臣蒙信陵君呼唤,将至大梁,途经荥阳。偶忆故友在此,遂以问僮子,不意得见。”
唐叔见了虞卿身旁的门客,道:“既有君上召唤,不敢挽留。但归时,必入敝宅,虽无酒肉,愿具鸡黍。”
虞卿拱手相辞,和门客一起坐上车,车夫驾着,出城往南而去。
见虞卿走远,唐叔立即叫来一名青年,道:“速报侯叔,虞卿将至。”青年心领神会,立即从后院牵出一匹马,出城而去。
从荥阳出来,若要至大梁,可以入荥泽,乘船转入鸿沟,顺流直抵大梁,又舒适又快速;入城佣车走大道反而绕远。虞卿不明究里,只听从门客的安排,从不提出异议。
从荥阳出来,门客问道:“虞卿奈何与荥阳贩夫走卒识?”
虞卿也不避讳,答道:“臣素贫贱,落于草莽,故得结识天下英雄。”
门客道:“唐叔亦英雄耶?”
虞卿道:“自荥阳而至洛阳,孰不知唐叔其人!”
门客道:“原来如此!”然后解释道:“君上敬卿,出大梁郊迎,至于管城,是故不取水路,而走大道也。”
虞卿知道自己与唐叔的对话引起了门客的注意,现在来向他解释,他也不说破,只道:“臣何德,敢劳信陵君郊迎!”
在门客与虞卿建立了联系后,信陵君即派人赶往管城,向管令下达准备迎接贵宾的任务。得知虞卿到达荥阳后,信陵君即带着门客百乘,连夜出大梁,前往管城。在囿中休息一夜,次日天明时即出了圃田,到达管城。
管令带着管城的一众官吏,将信陵君迎进城中,整个管城都被清理出来,供信陵君及其门客们居住;那些平时住在城内的官吏们,现在摇身一变成为侍从,在正主面前听差。信陵君自然住在城主府,管令亲自当差,一应臣仆都不许进入前院,在院内侍候的只有他和三个已经成年的儿子,三个儿子还全都站在院中,能够上堂的只有管令一人而已。
在井旁的匜盘旁,由管令亲自侍候洗过手、脸,信陵君上到堂上,亲切地让管令坐下,关切地询问他的生活起居,家宅儿女,管令受宠若惊,一一应对。然后问起管城的物产风俗,管令也一一作答。信陵君不无感慨地道:“首任管令郑君安平,真乃才人。彼甫司管事,即呈经营之道。十余年来,孤一一从事,果得效应。惜乎其人……”说了一半,不再往下说了。
现任管令自然不知道郑安平是谁,甚至连信陵君都不知道,管城的发展纲要最初竟然出自张禄这位秦相之手。见信陵君似颇有伤感之情,管令劝解道:“郑氏德薄,未得长奉君上,是其所失也。”
信陵君摇头道:“非也!郑安平现居秦大夫,出入相门,固非居梁所能匹也!”
一听信陵君说出郑安平现为秦国大夫,管令一下子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得讪讪地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