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魏齐奔赵
耕籍这些天,文武大臣不再早朝,而是齐集秦王籍田。秦王籍田不在咸阳,而在秦的祖庭雍城。秦王年届六旬,依然率领着群臣浩浩荡荡前往雍城,安国君陪同前往,只留张禄守咸阳。张禄这几天也没有干别的,专一起草册封公主和华阳夫人的诏令,准备册封仪式。同时派使臣前往楚国,告知这一大事件。
五天后,秦王和众臣从雍城返回。几天后,楚王的使臣也到了。由于楚国没有分封的制度,不能划出封地来给夫人和公主,但赐二人每岁钱十万以备脂粉。使臣随车带来黄金四十斤,珍珠二百斛,锦缎百匹,以为赞礼。
出人意料的是,当确定下册封公主和夫人之时,芒未竟然专门跑到馆驿,告诉了须贾这事。
须贾从咸阳宫受尽折辱,被扔出殿外,身心都受到严重摧残。回到馆驿,须贾一直闷闷不乐,随从们询问,须贾也不答;但从须贾冠服皆脱,满脸污秽可以看出他的遭遇。所以晚上芒未求见时,大出须贾和随从们意外。
经过一个下午的休整,须贾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还能心平气和地与芒未交谈。他把随从都遣开,只留芒未在室内,也不敢说破芒未的身份,也不敢再提过往的交情,只能干巴巴地问道:“张相何教,而令大夫至也!”
芒未道:“秦王女将晋公主,楚王女将晋夫人,子知之乎?”
须贾道:“未知也。”
芒未道:“安国君之封也,太子之丧也,魏皆不至。公主、夫人之封,魏未可失也。”
须贾道:“愿大夫教之!”
芒未道:“安国君之封,秦王遍传天下,而应者翏。公主、夫人之封,王必无传也。若魏至,则大夫之功也。”
须贾道:“奈何其至也?”
芒未道:“逐魏齐,贺公主、夫人,则秦、魏之盟固,而大夫功在两国。”
须贾道:“张相辱我,宁得以此回之?”
芒未道:“魏齐已逐,而复贺之,此天下皆知。纵张相有余怨,亦无能为也。”
须贾道:“微大夫之教,吾几误之!”
第二天,须贾不再沮丧,而是精神振作地令诸随从到咸阳市采购商品,待商品采购完毕,由咸阳市司负责运往函谷关。须贾一行随后赶到,把货物打包上车,运往大梁。须贾回到大梁的时候,秦王也结束了耕籍,回到咸阳。
须贾回家略作休息,即来见魏齐。见过礼,须贾一脸苦样,道:“敢报魏相,臣几殁于秦矣!”
魏齐急问道:“何以故?”
须贾道:“魏相其知范雎否?彼乃秦相张禄也!乃百般折辱,定不愿和,声言必屠大梁!”
魏齐十分着急,问道:“事可回乎?”
须贾道:“未可回也。彼纵吾回,乃使臣告王,必得魏相之首而后已!”
魏齐听了,大惊失色,急问道:“必得吾首?”
须贾道:“是范雎之言也!”
魏齐恨道:“杀虎不死,反患自身!彼为何人所救?”
须贾道:“郑安平与彼亲,彼亦魏人。”然后又神秘地道:“魏相其知佐张相者复有何人?”
魏齐道:“何人?”
须贾道:“芒氏子芒未!”
魏齐顿时呆坐席上,双目失神。须贾连呼了几声“魏相”,才让他缓过神来,不禁失声痛哭。哭声之大,院中的人都能听见。那些有头有脸的不知何故,赶紧都过来了。却见须贾坐在一旁,魏齐痛哭不止。家臣们连忙上来安慰,魏齐想轰他们走,却也哭得说不出话来;他想停,却偏偏停不下来。哭了好一阵子,才止住悲声,命令在场的,不许传出去。但他的哭声之大,估计连宫里都知道了,家臣们传不传已经意义不大。
轰走了家臣,重新平复平复心情,魏齐道:“吾于是知范氏为何人所救也!彼芒氏,外姓也,倚秦之势而为魏臣,先王用之而恐有异心,乃以臣为相以监之。朝政之争数矣!范氏之使于齐也,彼乃知之;范氏之能也,彼亦知之。乃乘王薨之机,使郑氏盗而藏之。郑氏,贱人也,何以知范氏!必芒氏所使也!吾落其彀中,反伤其身!”
须贾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愿魏相善谋其道!”
魏齐道:“吾失意于秦相,非王,孰能救也!臣当往见于王。”
须贾道:“愿先谋之,乃见也。”
魏齐道:“张相乃范氏,而芒氏辅之,若此二者不虚,臣死必也。纵信陵君亦无可为也。愿与大夫同访于王。”
当天夜间,信陵君也被召入宫中密议。第二天,传来爆炸性新闻,魏相魏齐亡奔,不知所踪。魏王请出早已老病的司徒和司空主持朝议。
几天后,就在大家开始春耕的时节,须贾带着一支使团,载着两车女人用品,又踏上出使秦国的道路。
这时,须贾在秦国被折辱的消息已经在各国流传,张禄要求魏国交出魏齐,否则屠大梁的威胁也随之传开;就在大家等着看魏国将如何处置时,魏齐出奔的消息传来,随即,须贾再次出使秦国的消息也传来了。于是诸侯们一致认为,魏国一定是把魏齐交给秦国了!
最关注事态动向的自然是韩国。韩王得知须贾再次出使秦国后,立即派使者入大梁,询问是否将魏齐交给了秦国,以与秦人结好。魏王发誓没有,派须贾出使仅仅是为了贺楚王女被册封为夫人,而秦王女被册封为公主。韩使摇头不敢相信,但魏国上下言辞坚决,魏相是亡奔了,并没有入秦,入秦的只有须贾,使命是贺两女被册封。
魏齐自然没有亡奔,他躲在府中,静等事态发展。
信陵君接连派出间谍探查秦国动静,间谍甚至摸到郑安平家中,与小奴都搭上了话,确认张禄的确就是范雎,而无名就是芒未!随着间谍情报工作的深入,信陵君进一步了解到,黄歇的门客申公子其实就芒申,而申公子的两名家臣其实就是芒卯门下的两名上客车右先生和虎仲先生。然而,在咸阳并没有找到芒卯的身影。信陵君在咸阳投入的力量十分强大,难以持久,线人被发现了不少,引出外交纠纷,只得下令退出。
在“确认”了范雎和芒卯相互勾联,联合陷害魏齐,乃至魏王,信陵君多次请教侯嬴。侯嬴自然知道救范雎和芒卯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他却不能把真相说出来,如果这样做,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失去生计:他们都是诸如豕三、陈四这样的底层人士,惟一的力量就是相互帮助,但偏偏这种相互帮助最为上层所不容。他只能向信陵君分析道:“范氏与芒氏,皆友楚也,介者,其楚乎?”
虽然侯嬴的提醒更接近事实真相,但阴谋论才是最吸引人的。魏国上下都相信,一定是芒氏与范雎合作,联合打击魏齐,一则公报私仇,二则削弱魏国。为了挫败芒氏的阴谋,魏臣群情激愤,纷纷要求征兵备战,与秦一决高下。只有晋鄙知道魏国军事实力,公开不便明说,私下里对信陵君和魏王交了底:一旦交战,能够保住大梁就已经不错,长城一线完全不保;就算全力打退秦军,南边的韩军和楚军乘机插上一刀,就彻底完了!
须贾大夫出使回来,这次张禄没有为难他,还安排秦王宴会。但秦王说了一句很重的话:“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寡人必得之!”
一应重臣经过商议,看来魏齐想再出山是不可能了,住在魏国早晚走露风声,而且打魏国的脸:魏国连自己的国相都保不住。只有委屈魏齐,暗地里前往赵国,投奔平原君。平原君是魏王和信陵君兄弟俩的姐夫,魏齐秘密来投,只不过找处偏僻住宅藏起来,应该不费事,平原君应该会帮忙。
计议已定,魏齐选了几名得力心腹,换了商人装束,佣了船,从鸿沟通济水再转濮水,直下卫国,再从那里经黄河,到达邯郸。此时仲春,黄河上河冰化尽,水位适中,正是通航的好时节。魏齐一路顺畅,进入邯郸,找到了赵公子平原君府。
魏齐不敢露面,派了一名家臣前往通报。平原君得知原委,也派了一名家臣把魏齐一众悄悄地接进府来。平原君于堂上设酒款待。
魏齐说起自己得罪了秦王、秦相,走投无路,只得来赵投奔平原君。平原君道:“诸侯皆畏秦,独赵不惧。阏与一战,数万秦人溃散。赵何惧哉!”
魏齐在司莽那里了解过阏与之战的经过,知道赵的胜仗有很大水分,但也不说破,只道:“臣固知赵不畏秦,乃敢相投。惟不当因齐而恶于秦也。齐之入赵也,望公子匿之。”
平原君自然首肯。先安排魏齐在府内安歇几日,等寻到妥当府邸,再请魏齐去住。
第15章 穰侯就封
魏齐隐藏入赵的第二天,平原君就把这事通知了平阳君。两人也不通知外臣,径直入内报告了病中的赵王。赵王躺在席上,闭着眼听平原君说完,口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守在旁边的王后俯身到赵王的耳边听了听,抬头道:“愿闻平阳君之策!”
平阳君道:“秦魏相争,而魏齐入赵,是欲引秦入赵也。愿王拒之!”
平原君道:“魏齐势穷来投,拒之不义,愿匿而留之。”
平阳君道:“魏齐势非穷也。彼魏相也,得意于王,周旋于朝间,虽得罪于秦相,魏王护之,势非穷也。”
赵王又嘟囔了几句,王后道:“王愿闻魏齐得罪于秦相之事。”
平原君和平阳君相互看了一眼,平原君道:“闻秦相应侯张禄,魏人也;本名范雎,游食天下,入魏中大夫须贾门下。须贾使于齐也,范雎从之,而得王宠,赐牛酒。须贾意其卖魏也,告魏齐。魏齐杖辱之,几死,复为人所救。阴潜入秦,遂得志于秦王,先为客卿,复守河东,去岁十月乃拜相封侯。闻其曾定义渠、蜀汉,功甚大;又兴河东、安邑。秦王与之议兵。须贾入秦拜之,至而知秦相张禄乃其故吏范雎,甚被辱。复欲得魏齐之首,不尔屠大梁。秦王亦如之。魏齐遂亡奔赵,魏但推齐亡矣,以塞秦也。”
平原君尽量站在中立立场,不带感情色彩地把知道的事情原委说了一遍,但从字里行间还是听得出他比较同情魏齐。
平阳君很不以为然地道:“或言范雎卖魏,或杀之,或族之皆可,奈何亲杖之,又复辱之?魏齐可谓寡德也!”
赵王又嘟囔了几声,王后道:“王愿二弟咨于虞卿可也。”两人应喏而出,来到前殿。命人请来虞卿。
平原君道:“盖有机密疑难,愿就教于卿也。昨者,魏相魏齐来奔,至于敝宅。彼为秦王所恶,绝之则不义,留之则秦怨必归于赵也。奈何?”
虞卿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道:“但以义行之,何患也!若惧秦,但匿之可也。”
平原君道:“卿之论正与吾意同。然魏惧秦乎?将引秦东向,而归祸于赵乎?”
虞卿道:“自阏与战后,秦赵祸构,势难解也。又岂在魏齐乎?若足与秦抗,则留一魏齐何患;若不足与抗,虽绝魏齐于事何补?不若留齐,以为联魏之本也。魏前失河西,复失河东,再失安邑,今失南阳,每战辄负,丧师失地,胆气沮也。韩与秦邻,服秦久矣。而赵一胜秦,而魏、韩背之,此赵主盟之机也,未可失也。今假魏齐以和魏,依魏而和韩,三晋和而秦不得东,赵有泰山之安。东收齐,北服燕,将半天下也。举五国之力而向函谷,而秦自服也。秦服则楚无足论矣。”
平阳君道:“策士者,每有大言,捭阖天下——而事多不谐。今收魏齐,秦必怪之,举兵而至,复当奈何?”
虞卿道:“秦与赵,地理难通,秦将何道而伐赵耶?若道河内,则有韩魏之地;若道太原,则山川修阻,秦纵有十万之众,不可过也。若弃韩魏,则秦旦出于轵,而夕至邯郸。故当和韩魏也,而魏齐所必救!”
平原君道:“卿之言,孤谨志之。当报于王。”
虞卿道:“虽然,不可显于诸侯。但匿之于邯郸,而待魏和。”
平原君道:“谨奉教!”
于是赵留下魏齐,居住在一处大宅院之内,只说是平原君的外室。而虞卿开始在三晋间来回奔走。
盛夏时节,黄河水浅。秦使飞车传报韩、魏,穰侯将出咸阳,就归封地。
此前,泾阳君和高陵君都已经就封,他们的封地是宛和邓,都在秦南阳郡境内,早已就封。华阳君的封地新城虽孤悬在外,但在各国势力的边境,而且华阳君年迈体衰,无力就封,分了一些封户给华阳夫人,被特许留在咸阳。只有穰侯特殊:他的封地穰虽在南阳郡,但陶却在济水下游。陶远比穰繁华富庶,穰侯决定就封于陶,这就需要穿越韩、魏两国地界。
和泾阳君和高陵君就封平平静静不同,穰侯就封可谓地动山摇!提前一个月和魏、韩打好招呼,先闹得满城风雨不说,启程时也惊天动地!
魏冉把咸阳的份田和住宅全都上交,所有家财、家臣、亲营、姬妾全都带走,一起起人员、货物顺渭水而下,运了半个月才运完。
魏冉把指挥千军万马的才能运用到这次搬家上,谁为前锋,谁为中军,辎重何在,取道何处,一一指示清楚,但就算如此,也花了这么长时间,可见财物之多。最后一天,魏冉亲自把最后一批财物运上船,在渡口和前来送行的旧部官员们辞别,带着断后的百人也上了船。十艘轻舟护卫着中间的五只大船,顺渭水直下。
一连半个月,两岸的秦人已经把惊叹都用尽了,看着这支庞大的船队也失了兴趣,各自该干嘛干嘛。船到废丘时,船队稍稍停了一下打尖。张禄悄悄地上了船,两个见礼后,张禄道:“臣已将秦之珍物搜罗殆尽,数百年之所积,乃得此耳。愿君侯一展雄才,得遂其志。”
魏冉道:“君侯终不以陶邑为念,臣以为甚误。”
张禄道:“臣愿以近及远,徐徐而至,未及君侯之大略。然臣虽不敏,君侯但有所需,无敢不备。”
魏冉道:“陶邑之略,功在十年之后,岂区区数日所能见也。”
张禄道:“君侯身犹健,十年之期未为晚也。”
魏冉道:“吾与子东西并行,惟相援救,无所损伤!”
张禄道:“臣但闻君侯之令,不相从者,死于斧钺之下!”
魏冉道:“相侯之治民也,其才过于臣。若能以陶付诸相侯,臣死不憾!”
张禄道:“臣之愿王也,治天下。陶也必治。”
两人各饮一盏酒,张禄辞去。穰侯的船队启程继续前进。
第二天下午,船队到达河口。众人把货物搬入驿站中,安放妥当,休息一夜,第二天装车,运往函谷关。
从各县征集来的牛、马、辎车、革车,甚至还有安车,也陆续到达函谷关。随之而来的自然还有各县的押运人员。一时间函谷关仿佛将要出战一般,热闹非凡。
由于秦军出征或退回多经过函谷关,函谷尉对此已经习惯,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各县来的辎车和革车,一一将它们安排在驿站喂养,装车出关,皆通畅无碍。魏冉到达时,在函谷关休息了五天,把最后的人员、货物都装上车。
魏冉按太后的吩咐,把年轻的姬妾们都遣散了,令其自嫁。但那些岁数比较大的肯定嫁不出去,要跟着魏冉一起到陶邑。魏冉给她们每人要了一乘安车,可以坐,可以躺。光这安车就要了四五十乘。只有安车内的妇人才知道,车内不仅仅只有人,还有一些奇珍异宝。保护这些宝物的安全,才是她们最重要的任务。
张禄调集了一千五百头牛,一千匹马,各种车乘一千五百乘,车夫六千人。加上穰侯的亲营四千人,家眷、家臣百余人,这支上万人的队伍,完全具备攻城拔寨的能力。而且车乘之多,物资之多,堪称豪华!
一千人带着百乘车先行出发打前站,一千人带着百乘车在后压阵,魏冉亲率二千人一千三百乘车为中军。由于车乘过多,车队排出数里。一路上按程休息,一程程迤逦而来。凡过郡县,都有地方官员迎来送往,还有多少不等的赠送,魏冉来者不拒,一一收纳。车队越来越长。
车到洛阳,周王同样派人迎来送往,并赠送了一件玉璧和一匹锦缎;穰侯同样接了,随手塞进安车内,由一名妇人收下,弄得周臣好不难堪。
魏冉和家眷、家臣们在前队征用好的宅院内住下,其他人则分散在城邑周围。刚安顿好,就见前队公乘带着一人穿过院里,直接进到堂上。魏冉睁目看时,原来是武安君白起。魏冉大惊,坐起急问道:“君守河东,奈何渡河南?”
白起道:“闻君侯过此,特相送耳!”
魏冉道:“秦法,将离守地,斩!”
白起道:“轵、孟津皆属河东,臣至此,非为离守也。愿君侯勿怪!”
魏冉道:“河东守安邑,汝奈何至此?”
白起道:“轵温已定,当得其余也。臣奉教徇地至此,非为离也。”
魏冉道:“何当为其次?”
白起道:“或南定河内,或北取汾上,但俟其便耳!”
魏冉道:“其可得乎?”
白起道:“取之何足道哉,定之为难!”
魏冉道:“将以何策定之?”
白起道:“王复以皮绾为尉,而定河东也。”
魏冉道:“绾于河东为尉经年,有大功,吾欲以之为内史,而乃复至河东矣。”
白起道:“绾于民也,甚治……君侯年高,奈何强令归国?”似乎是看出穰侯有意把话题往别的地方引,白起不管不顾地直接把话题扭到自己最关心的方面上来。
第16章 魏冉就封(二)
面对白起单刀直入的发问,魏冉道:“汝治河东,吾将治陶。约之十岁,孰善?”
白起道:“起未若君侯也。”
魏冉道:“汝广河东,吾广陶,约之十岁,孰广?”
白起道:“君侯未若起也。”
魏冉道:“与君约十载而试之,可乎?”
白起道:“臣实不敢与君侯匹也。臣无德,君侯起臣于行伍;臣无知,君侯拔臣于众上。君侯七旬犹能挥戈驰车,彼张相何所能也……”
魏冉道:“汝昔知将以河东攻河内乎?张相能为之,吾不能也。汝昔知能以秦法治诸侯乎?张相能为之,吾不能也。汝宁知义渠及蜀汉能为秦助乎?张相能为之,吾不能也。吾惟治一邑,攻伐占取,而肆其意,无治天下之能也!而张相能成之。汝其观秦之霸于天下矣!”
白起道:“彼游客,故好大言,每以天下为说,其实无有一策……”
魏冉打断道:“张相非但说也,行之河东,效于河内,而必其成也。”
白起道:“君侯此行,所欲者何?”
魏冉道:“惟愿治一郡,富且庶也。”
白起道:“臣当何为?”
魏冉道:“亦治一郡,令富且庶耳。”
白起道:“臣愿以一郡之力,北击汾,南渡济,尽河内、汾上之所有。他者则未敢知也。”
魏冉道:“攻城拔邑,君之能也。若治之,愿听绾也。彼虽为尉,不必置于军中,但治其民可也。”
白起道:“谨喏!”
魏冉道:“河风将起,愿速渡。吾于陶,望汝于河内也!”
白起不敢多言,起身告辞。赶在天黑风起之前渡过黄河。魏冉将他送出门外,心中暗道:“武安君孰能服之?若不能服,适足为害耳!”
第二天,车队将出成皋、氾水,进入荥阳。这段道路一面是山,一百是河,狭窄难行。魏冉凭着久经沙场的感觉,发现河上的渔船明显多了,而且多在南岸。他觉得这应该是白起派来护卫自己的,索性登上城楼,把自己暴露在外,一直等车队完全通过才离开。成皋守不知缘由,陪着魏冉在城楼上吹了一天寒风,当夜就发起热来,而魏冉浑如无事!
出函谷关到进入北邙,这条道路魏冉三十年多次走过,每次都是血雨腥风;带出关的士卒,近半难以还乡,做了他乡之鬼;像今天这样,带着金银财宝,家佣姬妾,如游山玩水一般通过,还是平生第一次。
从成皋到北邙走了两天,到北邙时天色已晚,就在山下扎营安歇。这是自出关以来第一次安排露宿。——当然,魏冉一家百口还是安排住进了一处逆旅中。
入夜,月光皎洁,魏冉步出房间,在院中闲步,忽听房顶上有人轻呼“君侯”。魏冉大惊,抬头看时,屋顶上一位黑衣人正冲他招手,随即一闪,越过房脊,隐于夜暗中,而魏冉的面前“吧嗒”掉下一个东西。魏冉拾起,是一块包着石头的绢布,上面用炭灰写着“西林”二字。
魏冉叫上几名家臣,出了门,奔西而来,果然在林边看到一个披簑带笠的人。众家臣吃了一惊,忙把魏冉护在中间。魏冉分开众人,让他们不要跟随,自己独自一人向那人走去。走到跟前,魏冉问道:“陈公何在?”
那人道:“逝矣!”
魏冉道:“何时?”
那人道:“三日前。”
魏冉道:“因何而逝?”
那人道:“虞卿四出合纵,陈公察之,欲报于君侯。岂意偶遇风寒,遂病不起,乃逝。”
魏冉道:“陈公素健,何一病而逝。”
那人道:“素健之人,难当小恙;久病之徒,反淹延也。”
魏冉道:“吾亦欲从陈公,一病而逝也。先生今复何往?”
那人道:“吾与信陵君有旧,愿往投之。”
魏冉道:“信陵君虽有忠义之名,其实无能为也。愿先生舍之。臣往陶就国,先生其助之!”
那人道:“君侯相秦,得一国之力也;奈何就封?”
魏冉道:“秦相张君,手无缚鸡之力,而实大丈夫也。吾老迈,无能为也,当逊让之!”
那人道:“君侯若无能为,何邀微庶往助?”
魏冉道:“诚曾公之眼也!吾与张相有约,彼得河东之力,吾得陶邑之力,孰能大起!故愿先生助之。”
那人想了一会儿,摘下笠,就地拜了三拜。魏冉回拜三拜。身后五十步远众家臣看了,虽然不知何意,但也放下心来。
少时,两人走过来,那人已经尽去簑笠,却是曾季。数年不见,曾季明显苍老不少,只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依然如故。魏冉带来的家臣都见过曾季,知道他是陈筮的随从,每次都有机密任务,也不敢搭言,也不敢打听,见过一礼,各自住口。魏冉道:“曾先生暂随往陶,吾当以客待之!”众人皆称喏。到家后,换过一套衣服,曾季很快与家臣们融为一体。尽管魏冉要求以客礼相待,但曾季根本不管那套。
第二天吃过早餐,前往荥泽。荥阳守已经在那里等候。按魏冉的要求,荥阳守准备了上百艘大小船只,为魏冉运送货物。他没想到魏冉的货物如此之多,人员如此之众。魏冉安慰他,不必要一次全都出发,每天安排一百艘船即可。荥阳守百般奉承,甚得魏冉欢心。
荥阳守凑个空问道:“闻秦欲伐晋,今已伐魏矣,复将何伐?”
魏冉好像很随意地回答道:“秦所伐者,不过韩魏而已。魏已逐魏齐,而贺夫人、公主之封,盖已服矣。今所伐者,必韩也。”
荥阳守又问道:“当伐何地?”
魏冉大大咧咧道:“守何问也。今河东势大,不伐河内,则伐汾上,又何问也。”
荥阳守道:“诚若是,奈何君侯往陶耶?”
魏冉道:“盖欲伐赵也。出函谷,但邻韩与魏,不与赵邻,伐赵不便。若出陶,则赵、齐、燕皆得伐也。”
荥阳守道:“楚与秦邻,得无伐乎?”
魏冉道:“楚太子娶秦女,楚女归安国君,楚安得伐耶?”
荥阳守道:“荥阳虽韩地,与诸侯交好,愿勿伐也。”
魏冉道:“荥阳四通之地,但得其便,伐之必也。”荥阳守一脸苦笑,不知如何应答。
魏冉还不罢休,十分和蔼地道:“守其知轵守乎?彼昔为魏守轵,今为秦守轵,其守一也,又何难哉!”
荥阳守只得道:“谨谢穰侯!”
不只货物要运走,牲口和车乘也要入陶。所以在货物运上船后,车夫们也在亲营的护卫下,分批从陆路往陶进发。一直到第三天,全部货物都上船启航,魏冉才和一群家臣、亲营乘车而行。大家都劝魏冉乘船,魏冉不同意,一定要乘车。由于没有了妇人和货物,轻装的车乘走得很快,几乎和船行的速度差不多。沿途城邑依然迎来送往,十分恭敬;在穿越长城时,魏王竟然派了自己的叔父到渡口迎送,又是敬酒又是赠礼,礼仪十分周到,完全看不出魏冉曾是魏国的死对头,曾经数度围困大梁,反而像多年的好友。
魏境在济水边上的最后一座大城是济阳。出了济阳就离开了魏境,这里离陶还有一百多里。曾季让魏冉上船,说这一带由于地处各诸侯国的边境,盗贼猖獗,穰侯上船,便于保护。
魏冉道:“舟上转动不便,焉得车马灵动!”坚持乘车。同时约束船队和车队,保持警惕,弓弩上弦。
一路行来,除了济水荡荡,两岸竟然杳无人烟,只有偶尔出现的残破的废墟,记录着这里曾经的繁荣和富庶。魏冉不解地问曾季道:“此地水丰,奈何无人耕种?”
曾季道:“是地也,无山川相守,城郭相依,民皆无所保,故水虽丰,地虽美,堪为豺狼行耳。”
魏冉四下望去,果然时有野兽出没。问道:“彼有豺狼乎?”
曾季道:“昼间或少,夜间必多。吾多牛马,夜必严加守备,乃得无事。”
魏冉点头道:“若于此起田亩,聚民众,可得十万人也。”
曾季道:“虽然,车骑往来,旦夕而亡。”
魏冉道:“事在人为,若得其法,必致富庶也。”
曾季道:“愿君侯展神威,泽被天下。”
魏冉望着偶尔闪过的废墟,一时陷入沉思。
突然间,许多马匹发出嘶鸣,有些甚至停下步子。曾季道:“前或有狼,而马先知也。”
魏冉大笑道:“值此旷野,车骑齐驰,而逐兔狼,不亦乐乎!”取弓在手,发出号令,准备狩猎。
他让步兵守着牛车,缓缓而行。五十乘车兵一字排开,一声令下,策马驱车,向前冲去。不多久,一群群野兽都从草丛中惊起。各车弓弦声连连,不时有野兽中箭倒下。驰出二三里,果然有一群狼被惊起,它们并不像其他野兽那样惊慌四散,而是略退到一边,观察着魏冉的动向。魏冉大感惊奇,不禁起了好胜之心。他调整阵型,决心全歼这群狼。
第17章 入陶
这群狼不过十余只,而自己的战车达五十乘之多,马二百匹。面对如此压倒优势,魏冉认为如果放跑了任何一只,都只能算失败!他让大部队留在原地,吸引狼群的注意,自己领着五乘车绕到狼群后面阻断狼群的退路,好一网打尽。但不等魏冉等人迂回到位,头狼一声号令,群狼突然转身向魏冉发动了进攻,瞬间改变了被动局面。魏冉让车与狼群保持斜线方向急驰,把狼控制在自己的右边,张弓搭箭,射出一箭。驭手驾着车急驰,灵活地控制着车的方向,保持和狼群前进的方向平行。在魏冉发动时,其余车乘也同时发动,尾击狼群。
狼不像小兔,中了箭立即倒下,而是带箭继续猛跑。原野上草很深,时时看不清狼的位置。魏冉如同打仗一样,竭力保持自己的阵型不乱,同时寻找狼群的位置。就在魏冉挏阵型时,突然,草丛中一匹狼腾空而起,窜上了魏冉的马车,巨大的身躯把魏冉撞倒,差点栽下车去;而突然从背后腾起的狼惊了马匹,魏冉的车突然狂奔起来。驭手大惊,连勒缰绳,试图控制车辆,哪里控制得住!马车发疯一般向前冲去,车轮重重地撞在一块石头上,飞出好远,车乘歪在地上被拖得散了架,三人从车内跌出来,直摔得七荤八素。其他人还没回到神来,魏冉的车就已经散了架;等他们回过神来,纷纷下车过来搀扶。魏冉大叫:“狼!狼!”
第18章 齐国援赵
在金黄的收获季节,赵国发丧:赵王薨,谥惠文!太子丹即位,由于太子未成年,母亲威后听政。拜公子平原君为相。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新即位的赵王没有派出使臣向各国报丧。
九月,到达封地的魏冉在陶举行了盛大的就封仪式。经过几个月的编组,陶的乡邑渐有雏形,这一次周围十里范围内的精壮都被集中起来,列成行伍;魏冉在祭告天地后,于城外举行了观兵大典;那些被认为训练较好的乡邑还进行了不同科目的演武,在土丘旁或水道边,喊杀声震天;虽然还现稚嫩,但已经初具规模。
典礼整整进行了三天才结束。
不久就是秦国新年。这一年的新年,秦王没有大宴群臣,而是诏令立安国君为太子,但免除了国内例行的庆贺,只让太子前往雍城祭拜先王。太子匆匆而去,匆匆而回。新年刚过,秦王发丧:太后薨,谥宣!
虽然做好了出兵的一切准备,但由于太后的去世,一切中止下来,秦国并没有在中元之后出兵,这让密切紧盯秦国动向的各国,特别是魏国和韩国松了一口气。
正月,赵王即位。穰侯宣布,赵王未发丧而即位,得位不正,宣布讨伐赵国。随即动员了一万余人,开往赵国边境。与之同时,燕王封宋国人荣蚠为高阳君,以同样的名义讨伐赵国。
南北两面同时受攻,威后急召君臣商议。
魏冉高调入陶,在路上走了差不多一个月,又有陶邑举行了盛大的入城式,赵国不可能不知道。只不过由于赵王病危,朝中无主,众大臣都拿不定主意,但对陶的关注并没有放下;陶与燕的秘密联系,也被赵国探听得清清楚楚。赵王发丧后,魏冉再次举行了盛大的就封典礼,不仅祭祀天地,还举行了观兵和演武,赵国君臣判断,陶将有大动作;但大家普遍的认知是准备进攻齐国,在陶的周围,相比赵、楚、魏,齐的国力最低,而且前期攻下的刚、寿就是齐国的土地。
然而,赵王登基典礼刚过,穰侯竟然宣布伐赵,打了赵国一个措手不及!先王薨,灵柩还未下葬,赵国举国上下都再在服丧,边境城市的注意力都放在赵国的政局上,忙于应付临时增加的税役,哪里有心意准备防御?正是防御最松懈的时候。这时魏冉和荣蚠突然同时南北出兵,要说没有阴谋,谁也不信!
要按廉颇的意见,先放下先王葬礼,征调大军,自己和乐毅各率一军,两线出击,一定能把魏冉和荣蚠打得大败,说不定还有机会突入陶和燕,夺取几座城池。但威后不同意,道:“以疥癣之疾而使王灵不安,未可。愿更谋之。”
平原君道:“诸侯与陶与燕接境者,惟齐也。若必安王灵,愿乞齐师以助之。”
威后立即表示认可,道:“赵与齐,婚姻之国也。若乞之,救必至也。”威后正是齐国公主,向齐国求救,正合她的意思。
于是派出使臣,过河出访齐国。从邯郸到临淄七八百里,中间隔着一条黄河。使臣单车飞车而往,还走了五天才到达。
然而齐王发章也病重了。
发章在当太子期间,正赶上齐国遭遇灭国之祸,齐只剩下莒和即墨二城,自己的父亲湣王被楚国派来增援自己的将领淖齿扒皮抽筋,倒吊在桥上,哀嚎了三天才死。灭国惨祸、盟军的背叛和父亲的惨死,给年青的法章心理上留下阴影。他打算躺平,跑到齐国太史敫家为奴。但太史小姐慧眼识人,与他私通。最后,齐人终于找到太子法章,立为齐王,太史小姐自然成为王后。有趣的是,太史敫并不以为荣,反而认为小姐未经媒妁之言自嫁,是家族的奇耻大辱,终身不与王后相见。
受尽波折的齐王法章,身体一直不好,总是病病歪歪,齐国政事其实由王后治理,齐人呼为“君王后”——名为王后,其实是君主。这样将就凑合了十九年,齐王终于连表面上的活也干不了,一病不起!
君王后请来田单,咨询有关事宜。表示由于齐王身体欠佳,不能担惊受怕,请田单以最平静的方式处理好这一问题:“齐值惨祸,王又欠安,不能与诸侯构难,惟当以平之!”
田单此时已经五十多岁,须发斑白。听了君王后的话,沉思片刻道:“齐赵虽结婚姻,而赵屡伐齐。乘秦、燕伐赵,臣愿结好之。”
君王后道:“全赖安平君计策!”
下午,田单就接见了赵使,告诉他,齐赵婚姻之国,应该相互帮助,“然大国屡伐敝邑,敝邑难安。若得长安君,则幸甚!”
赵使讨价还价道:“长安君最幼,甚得威后心。愿请释之。”
田单道:“长安君,威后之幼子,而齐王之甥也。归于母舅,焉有他哉!愿使早归,臣当续发使往赵,与盟也。”
见田单态度坚决,赵使也不敢耽搁,只在临淄待了一天,第二天就启程返回邯郸。往返十天,秦、燕两国军队都已经兵临城下,开始攻打。虽然正式文书还未到,但小道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赵相平原君接见了赵使,听说齐要长安君入质乃出兵,遂急往宫中而来见赵王和威后。
威后闻言道:”长安君年幼,焉得往?愿更计之!“
平原君道:”闻安平君意甚决,恐难更之。齐使继之,不可易也。“
威后道:”未可!“
平原君道:”若失齐助,恐先王不安!“
威后有些生气道:”长安君居哀,不得复出。勿得再言。“
平原君见威后动怒了,也感到意外,只得辞出。找到左师触龙,让他进去劝解劝解。赵国的左师和别国的太师、太傅等等意思差不多,是赵王的老师,地位崇高,但不管具体事务。触龙年岁已高,与赵王一家关系密切,又不管事,没有利害冲突,所以平原君请他出面说情。
触龙果然有些道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三说两说竟然说通了。据触龙后来介绍,威后之所以不同意,担心长安君只是表面,实质上是对娘家人这么狠心感到不满;一旦冷静下来,其实也是通情达理的。
威后同意了,赵王自然没有异议。长安君的确年幼,不过十岁,听说要远赴他国,吓得直哭。但在赵国君臣共同努力下,哪里容得他抗拒,软硬兼施,哄得他第二天就跟着平原君上路了——平原君决定不等齐使到达,亲自护送长安君到临淄,以尽快取得齐国援助。
似乎是天有安排,平原君与齐使在黄河边上相遇;而齐使也不是一个人,安平君田单也在使团中。两国的权臣竟然以这种方式相见了!
这里还是赵地,遂由平原君做东,在一处城邑中宴请齐国一行。平原君和田单独自坐于堂中,其他人都在堂下,一场针锋相对的谈判就些展开!
平原君道:”敝邑敢送长安君归临淄,不意安平君亲至敝邑,足见亲戚之情。“
田单道:”臣昔过城邑,皆旧时齐地高唐也。心甚感伤!齐赵既盟,愿赵归之故物!“
平原君没想到田单还有这个心思,道:”赵之土,皆士之力而致,非窃之他国。安平君之论未敢闻也!“
田单道:”赵以力取之,齐当以力归之。今秦燕并至,齐愿力助赵,而赵赐故土,可乎?“
平原君道:”是何言也。秦、燕之伐也,不过边邑小城,而高唐皆膏腴之地,易之何得?“
田单道:”齐之遇祸也,归于燕也。敝邑上下皆愿灭之。若赵归齐以故地,齐愿为赵伐燕。“
平原君想了想,道:”若安平君能助赵而伐燕,与高唐之半未为多也。“
田单笑道:”臣未知贱躯直高唐之半也。臣老矣,于齐未得意,若赵王相召,当效犬马!“
平原君也没有想到田单竟然就这么痛快地答应了。在赵国君臣的计议中,长安君入临淄为质,换取安平君入邯郸,一来为人质,二来人才可用,三来断齐一臂。以一无知的孺子,换得一名战功赫赫的老将,怎么说都是值得的。本来以为要费些周折,但田单竟然一口答应了,想来也是来之前就已经计议已定。聪明人之间对话就是省力!
接下来,长安君继续由赵使和齐使陪同,前往临淄。田单和平原君留在边境上,处理穰侯的入侵。田单很自信地道:”穰侯非凡人也。但示之以势,彼必去也。“
夺取了三座城池后,穰侯就发现齐军正在往这边调动。随后齐国使臣到达陶邑,代表赵王向秦王谢罪:“赵王,齐甥也,得罪大国,不敢有怨,愿担玉帛以从!”穰侯见齐国为赵国撑腰,同时也不愿耽误春耕,同意了齐国的调解,归还夺取的三座城池,换来齐国绝不对陶用兵的承诺,撤兵回去准备春耕去了。
第19章 秦拔少曲
穰侯退兵后,荣蚠也随之退兵,但并未归还占领的城池。两边退兵后,平原君和安平君一起返回邯郸。
长安君入质齐,安平君入质赵,两边算是扯平了,或者赵还要再赚一点。但齐要求归还在二十年前被赵占领的土地,却在赵国引起了极大争议。但平原君以田单一人就值七十二城,硬堵住了众人的口。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是威后想在赵国内部扶持自己的势力——齐国是自己的娘家,当然要扶持齐国的势力。
被封为马服君的赵奢虽然地位崇高,但仅仅负责武安的防御,并不参预朝政。听说这事后,也来找平原君,十分不服气地问道:“国无人哉!君致安平君而将之,乃割济东三令城市邑五十七与齐?吾尝为燕上谷守,燕之通谷要塞,吾习知之。君欲伐燕,奢于百日之内必举燕矣。奚求安平君乎?"
平原君也不和他解释,只道:"将军释之矣,仆已言之主矣,将军无言已!"赵奢也不得要领。
随着春耕的一天天展开,赵公子长安君赴齐为质的消息在诸侯之间传开,而且赵还将之前从齐夺取的高唐、令庐、平原三县的五十七座城池全部归还齐国。同时,齐公子安平君田单入赵。齐赵结盟,成为当年诸侯外交的一件大事。韩国和魏国立即派人庆贺。两国使臣见了平原君,特别提出请赵国主持合纵,表示自己愿意追随赵王,共抗秦国。平原君报告赵王,赵王却还犹豫不决。平原君只得请来虞卿劝说赵王。
赵王见了虞卿,问道:“今者平原君为魏请纵,子以为何如?”
虞卿道:“魏误矣。”
赵王道:“然,故寡人不听。”
虞卿道:“王亦误矣。”
赵王道:“何也?”
虞卿道:“凡强弱之相举事,强受其利,弱受其害。今赵强而魏弱,魏求与赵纵,是求害也;而王辞,是辞利也。故魏误王亦误矣。”赵王遂与韩、魏重新宣示了同盟关系。
初夏时节,宣太后停灵期满,安排入葬,事先遍告诸侯。但只有齐王和楚王派人告祭,其他诸侯都没有动静!
田单率领赵兵前往边境收复被燕占领的城池。不服气的赵奢要求由自己率兵前往。田单问他需要多少兵力,赵奢回答“十万”。田单道:“单闻之,帝王之兵所用者不过三万而天下服矣。今将军必负十万、二十万之众乃用之。用众者,使民不得耕作,粮食免赁不可给也。此坐而自破之道也,非单之所为也。”
赵奢争辩道:“古者四海之内分为万国,城虽大无过三百丈者,人虽众无过三千家者,而以集兵三万距,此奚难哉!古之为万国分以为战国七,能具数十万之兵,旷日持久数岁。齐以二十万之众攻荆,五年乃罢;赵以二十万之众攻中山,五年乃归。今千丈之城、万家之邑相望也,以三万之众围千丈之城,不存其一角,而野战不足用也,君将以此何之?”
田单从邯郸征调了一万士卒,带领他们到达五百里外的原中山国境;又从那里征集了二万人,包围了被燕人占领的中人。经过三个月的围困,拿下中人。中人曾经是中山国的国都,地势险要。现在虽然残破,但依然是一个重要的城池,特别是从燕国手中夺取中人,算是报了年初伐赵之仇。而在这三个月中,田单秘密与燕达成了和议。
秋收过后,各国都频频演武,田单特别率军南下,进入韩国的注城,监视秦国动向的态度十分明显。
一股暗流正在涌动,随时有可能掀起惊涛骇浪!诸侯的眼光都紧盯着十月中元过后秦国的动静!望夷宫外军营中刑徒的训练,以及他们的动向,成为关注的焦点。
中元节过了,刑徒们开始集中,约三万人被集中到渭水河口,从蒲坂渡过黄河。各国间谍也随之而至,发现刑徒们在各县大夫们的率领下向皮氏开进。
秦军的主攻方向已经明确:将溯汾水而上,占领韩国在汾水两岸的土地。
这一攻击方向是韩国十分担心的,但也早有提防。汾水沿岸,耕地广袤,物产丰富,人口众多,是一个重要的战略区;它位于安邑之北,被泛称为平阳,共有十二个县,其间的平阳城乃是韩国故都。韩国在这里统治了数百年。
在张禄经营河东时,韩国就十分警惕,早早让各县做好战事准备。在探知河东郡守改为白起后,平阳各县更是紧张不已,惟恐被这名杀人不眨眼的”人屠“给屠了。现在,三万刑徒已经到达河东,屠刀已经举起,平阳各县如待宰羔羊,心惊胆战地看着屠刀将从何处落下!
三万刑徒开赴皮氏,秦国的主攻方向已经明朗:溯汾而上,直捣新田。新田是故晋国国都,城池高大,民众众多。新田令立即将四乡民众和粮食收纳入城,准备迎接白起的强攻。同时,其他各县也整顿兵马,严防白起声东击西,并准备随时相互救援。
就在汾上诸县聚精会神,准备迎接白起的严峻考验时,白起率兵上山包围了少曲!
少曲根本不在汾水岸边,它位于东边的太行山上、沁水河边,属于上党郡的端氏县。三家分晋时,曾将晋侯迁徙到这里。司莽率魏军从阏与撤退时,也曾取道这里,进入安邑,从轵道而出。白起大致逆着司莽撤退的方向上了山,包围了少曲。少曲虽是一座小城,但正在平阳、上党的交通线上,占领了这里,不仅阻断了平阳与上党的联系,在秦占领轵道的前提下,如果少曲再被占领,平阳和韩国其他地区的联系完全被切断,平阳将被完全孤立起来!
这才是白起的真实面目。他不出手,别人都想不起来;他出手了,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么个小地方这么重要!
由于对白起的主攻方向完全没有预判,这一方面基本没有准备。——其实就算提前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可以准备的:上党本来就在山区,各地山川阻隔,相距遥远,相互之间难于救援;而端氏在上党又偏处一隅,区域内还被山地和河流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加之人口稀少,几乎没有防御能力。
仗着地势险要,少曲苦苦坚守了十几天,被秦军攻破。端氏官员不战而逃,白起迅速平定了端氏全境。
少曲是个小城,上级是端氏。由于端氏官员逃亡,少曲被攻、端氏全境被秦人占领的事,韩国竟然毫不知情!平阳各县虽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却被封在群山之中,无法将消息传递出去。而且,少曲属上党,与平阳没有隶属关系,平阳既无义务也无权力前往救援!
占领端氏后,白起稍稍休整了一下部队,就再次消失。这次他沿沁水下山,绕出山脚,出现在高都城下!
高都和少曲都是末路中的晋侯栖身之处,地处偏远,环境恶劣,人口稀少,交通不便。端氏距高都尚有百数十里,中间只有崎岖的山路,如果不是特别必要,并没有人来往两地,端氏被占领的消息并没有传到这里。白起率军急行军三天,到达高都,高都令措手不及,只得投降。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白起连克少曲、高都两城!
白起的军队基本来自河东,主要是原南阳的晋(韩、魏)民。占领端氏和高都后,白起着手将河东士民迁移到这两地;而到达皮氏的刑徒则被安排修建从曲沃上山,沟通少曲、端氏、高都之间的道路。然后在白起大军压迫下,重新丈量土地,按爵分配田亩,编户齐民,推行秦法……张禄那一套安民之法,已经被河东官员应用得十分纯熟。
看到皮氏的刑徒被调走修路,平阳的官员们才放下心来,这把屠刀暂时落不到自己头上了。然而屠刀虽然没有落下来,自己的出路却已被封死。如果不能打开通往韩国的道路,自己孤悬于外,被吞掉只是时间问题。
不得已,平阳的使臣只能乔装成商旅,混出轵道,向韩王报信。
韩王自八年前登基以来,始终相信无为而治的道理:家事国事天下事,如果没有受到人为干扰,一定会自发地处于完美的状态。现在韩国的状态不完美,完全是因为以前过于相信谋略、才能等等人为因素。能做到绝圣弃智,绝仁弃义,让天下返璞归真,这才是治理天下的要道。在位八年来,他几乎没有处理过一件国事,颁布过一项命令,一切国事都委托给韩相韩平。
韩平得到端氏和高都失陷的消息,立即入宫报告韩王。韩王道:”天使失之,寡人不敢取;天使得之,寡人不敢辞。相国但依道而行之可也。“韩平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好在田单率领赵军还在注城。
注城是一座小城,位于汝水边。北距洛阳一百五十里,东距郑国二百余里,既能控制秦出击的道路,又能在秦攻打郑国时及时救援。三晋合纵,赵为纵长,派出一支队伍保护韩、魏也在情理之中。
第20章 击汾上
田单文武全才,既有恢复齐国之战功,又治理齐国多年,让齐国在奄奄一息之中,存活了二十年,还有诸侯之间有一定影响力和话语权,田单的政治智慧是不用说的。韩平遇到难题,派人请田单到阳翟与自己密谈。
在占领郑国之前,阳翟一度也是韩国首都,距郑国七八十里,距注城一百多里,大致在两者之间。两人见面后,韩平向田单说明了韩国又遭遇到秦国的打击,这一次是上党。
田单对太行山的地理不太熟悉,韩平解释道:“晋与中国高山阻隔,其可通者才数道:出轵道而至轵城,出太行而至野王。现轵道为秦所据,晋与中国通者,惟太行也。今起绝少曲、高都,太行之道断矣……”
田单马上反映过来,接道:“则平阳、上党不得通于郑也?”
韩平痛苦地点头道:“然也!如之奈何?”
田单道:“如此,韩有社稷之危!今有三策,其上者,集三晋之力伐南阳,以通其道;其中者,整军经武,以待时也;其下者,卑辞重币以赂于秦。”
韩平道:“君相三国,尽得诸侯虚实。以君观之,集三晋乃至齐之力,能得南阳乎?”
田单沉思片刻道:“若得集四国之力,击秦非难,而况南阳乎?所虑者,燕在北,楚在南,乘虚而入,其祸非小。必合纵,则楚不可缺也。然楚……”
韩平道:“纵得南阳,或至河东,亦与秦根本无伤,而战祸构矣,无有宁日。而国内空虚,诸侯乘之,宗庙难安。”
田单道:“其下者,惟在赂秦,其可献者,惟晋平阳也。王其忍乎?”
韩平道:“若献汾上数城,而易少曲、高都,王或为之。平阳,宗庙所在,未可易也。”
田单道:“整军经武,其可乎?”
韩平道:“平阳十二县,城百数,胜兵者十万,然地平且易,无险可据。上党四县十七城,虽据险要,而胜兵者少。皆自保而有余,战胜之不足也。”
田单道:“但得自保,其势尚可为。君其于上党、平阳立郡,委干臣勇将而任之。安邑残破,得张禄而复兴,得白起而复强;况平阳,韩之故国,经营数世;上党,高与天齐,奇险之处,必有可兴且强者。”
韩平明知很难找到这样的人才,但又不能尽言,只得道:“谨奉教!”
不几天,齐使来报丧:齐王薨,谥襄,太子建即位。田单立即返回齐国奔丧,赵国派来守卫韩国的军队由赵将率领归国。韩国也派出使者致哀。其他诸侯,除了燕国外,也都派出使臣致哀。
没有几天就到了新年,尽管丧城失地,但郑国城内依然喜庆热闹,毫无悲戚之意。好像只有韩平一个人在苦恼,显得格格不入。
上党本来就有郡守,名叫靳黈。虽然谈不上干臣,但也还算称职,特别是上党守是个苦差事,几乎没有人抢,他的位置还算牢固;如果是其他的郡,失去了少曲和高都这样重要的城池,早就有人要把他拿下问罪了。目前只要通知他加强防备即可。
但平阳不同,这里是韩国故都,各县都有韩国旧戚,各县主官更是手眼通天,有时连自己也不放在眼里,要在他们之上设立一个郡守,谈何容易!思量来思量去,韩平只能去找韩王叔阳成君。
阳成君是先王釐王的同胞弟弟,曾经在诸侯国当过人质,因此就封为阳成君。阳成君地位尴尬,大家一般认为他比较干练,但他一直不出头露面,明哲保身。但在宗族内还是有一定声望的,也许能够压得住那一帮县守。
过了新年,韩平就去找阳成君,说尽好话,终于说动了阳成君出山;又磨破了嘴皮,才算让韩王同意增设平阳郡。阳成君磨磨蹭蹭走马上任。这时,春耕已经全面展开了。
然而问题来了,平阳的出路已经被秦军完全控制,阳成君要如何才能到达平阳呢?阳成君有他自己的办法:直接上门找秦国,明言自己被任命为平阳郡守,要赴平阳上任,请秦国本着同盟之谊,能放关通行。
这一要求让张禄哭笑不得。平阳设郡明显是针对秦国的备战行为,按理,秦国就算把阳成君扣压也不过分。不过张禄从阳成君的反映中看出,首先,韩国已经没有收复失地的想法;其次,阳成君已经构不成威胁。也就不为难他,派了一百人护送他通过河东,到平阳上任!平阳诸县的人见新任的平阳守竟然由秦军护送到任,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难道韩与秦已经和好了?
阳成君就任后,立即召集起各县县守,叮嘱他们加强备战,利用农闲训练士卒,厉兵秣马,积草屯粮。
河东守白起派使者质问阳成君:“平阳与河东邻,而演武不止,其将谁伐?”
阳成君回答道:“天下未宁,盗贼四起,敢不整军经武,以保首级!”
白起发来最后通牒:“阳平演武,河东不敢后也!”
阳成君不置可否。于是从皮氏到轵县,乃至高都,白起在河东举行了多次县级演武,以城邑为核心的训练更是一天也没有停。
平阳的消息很难传递出去,阳成君既得不到韩王的指示,也无法将自己的情况传递出去,只能尽自己的能力,作好战争准备。但随着演武的深入,连平阳的民众都看得出来,韩军与秦军训练不在一个层次上。河东可以组织县级甚至数县的演习,而平阳连城邑级的演习也做不好。
新年之后,白起直接给阳成君发了一道文书:“君与臣相与演武,今欲与君作一快斗,其可得乎?”
阳成君赶紧命令各县做好交战准备。
却见河东境内,各县士卒日夜向安邑、左邑一带集中;而阳成君则将大批士卒集中到新田。
由于有汾水和浍水的便利,平阳士卒集中的速度远快于秦人。阳成君遂决定先发制人,派兵包围了距离新田不远的曲沃,同时控制一支强大的队伍在绛山山口,封堵安邑方向可能的援军。
然而,就在新田方向警惕地注视着安邑军的动向时,白起出现在太行山边。他带领着从高都调集的部队,出少水,下山直抵翼城。高都的部队除了在占领后从别处迁移过去的士民外,还有修路过去的三万刑徒,总兵力竟达四五万人。由于翼城一带精壮士卒都被集中到新田,白起几乎不战而取翼城、陉城,沿着浍水向新田冲杀过来。
阳成君见到这一情境,知道自己又被白起骗过,安邑只不过是用来吸引自己注意的,山水阻隔,不在视线范围内的高都才是白起的主攻部队!阳成君完全绝望了。曲沃不仅没有攻下来,反而成了一个咽不下的大核桃,噎得围攻的韩军不能动弹,安邑的部队也牵制着新田的韩军;轵县的秦军也增援过来。集中到新田的韩军不仅遭到优势兵力的进攻,而且阵势十分不利,还无法调整。
白起从曲沃横扫到新田,一直打到汾水岸边,把集中到新田的韩军完全包围起来。失去斗志的韩军很快溃散,成为秦军的猎物,大部被杀死在野外,少部逃回新田固守。
白起并未过多的考虑占领城池,而是尽量杀伤韩军。即使如此,那些不战而降的城池也自不少。最终,秦军夺取包括陉城在内的九座城池,斩首五万。平阳已成瓮中之鳖!无数秦卒因为此战获得爵位。
正当白起调动部队准备围攻新田时,阳成君派使者来求和,情愿让出翼城和绛城两县各城,与秦停战。白起要求,由于新田距离曲沃不远,对曲沃有威胁,韩国必须毁弃新田城,秦人不派兵占领,但韩人不得在此驻军。
这一战役战果之大,为近年来少有。秦军一扫阏与之战的沮丧,重新奠定了不可战胜的地位!
然而,胜利的喜悦被穰侯的辞世所冲淡……秦相府派人向各地宣示:穰侯逝于陶。泾阳君被派往陶邑主持穰侯的丧葬仪式。三个月后,穰侯入葬。陶改为陶郡,以泾阳君为陶守,穰侯带来的一名公乘张唐为陶尉,另一名公乘蔡捐为陶丞。
穰侯入葬时,天下诸侯皆遣使吊唁,曾被魏冉杀得血流成河的楚国、齐国、魏国、韩国、赵国都派出了亲近的大臣到陶,代表各诸侯王致哀。任你英雄一世,终将归于黄土!
白起未能前往陶吊唁,他要准备明年的战事。白起虽然岁数已经不小了,但依然步履矫健,穿行在河东各县的山水之间。只是每到一处,他都要摆供案,着丧服,向远方祭拜。他的耳边还响着最后与穰侯见面时的对话:
“汝治河东,吾将治陶。约之十岁,孰善?”
“起未若君侯也。”
“汝广河东,吾广陶,约之十岁,孰广?”
“君侯未若起也。”
“与君约十载而试之,可乎?”
“君与吾约以十载,奈何经年而逝也?”白起长叹一声,眼角竟然闪着泪光。
第21章 太子归楚
以泾阳君为陶守,这也出乎大家意料:泾阳君不是被赶回封地,不问政事了吗?难道泾阳君又要重新出山?
平阳陉城的战况终于被送到郑国,韩平几乎对平阳绝望了:不是我不打,是真的打不过啊!他开始反思把希望寄托在赵国身上,是不是失误了;如果当初彻底倒向秦国,处境会不会好一些。他借着陶守新上任的机会,想和泾阳君拉拉近乎,但派出的使臣被泾阳君拒之门外:穰侯已经入葬,诸侯不必入陶!无奈之下,他只得借重商人与陶交通。
陶虽然是一个以商业著称的区域,水网纵横,交通便利,但土地肥沃,也是种粮的好去处。穰侯治陶期间,也将各田亩重新丈量,按爵分配,一些掌握在大商贾手中的庄园被清理出来,重新种上粮食。爵位,成为在陶生活的人一个重要身份,如果仅仅有钱,那是不够的,那只意味着你只能在商家做生意;只有爵位才能获得土地、房产和奴仆!钱买不到这些!
由于陶地与其他诸侯之地相互错杂,在陶推行秦法有相当难度。虽然是穰侯,也面临不小困难。但去年年初伐赵一战,陶邑展现了强大的战斗力,虽然在齐国的“调解”之下最终退了兵,但周围城池老实多了。这一年来,凡自愿行秦法的,城主仍然维持原样不变;不愿行秦法的,穰侯便派兵讨伐,强行推行秦法。一年之内,陶邑的地界扩大了不少,编户的民众越来越多。
泾阳君就任后,也没有新的举动,只是让张唐和蔡捐继续以前的策略:秋收后主要着手扩大秦法施行的范围,春耕时将这些新的土地以法耕种。
穰侯临终前的遗书被泾阳君派人送到咸阳,书中恳切要求秦王加大对陶的投入,如果陶能够建成另一个关中,则天下不足争也!
秦王没有把这份文书下发朝臣议论,而是将太子和张禄叫到宫中密议。
太后去世后,秦王明显的衰老了,仿佛太后也带走了他的一部分生命,只有眼睛依然灼灼有神。他望着张禄道:“寡人承先生所教,远交而近攻,当以韩为事。而穰侯孜孜以陶为事。寡人不能决,愿先生为寡人决之。”
张禄道:“韩与秦接境壤界,其地不能千里,展转不可约。昔岁殽下之事,韩为中军,以与诸侯攻秦。秦、楚战于蓝田,韩出锐师以佐秦,秦战不利,因转与楚,不固信盟,唯便是从。前者,韩以阏与饵秦,秦远涉山水,而争不急之地,实欲陷秦也。秦为赵所迫,稍见颠仆,韩即离心,重以合纵。韩之在我,心腹之疾,不可不服也。欲服韩者,一军出荥阳,一军出太行,断韩为三,则韩手足心腹相离,其势不能为也。今武安君已得轵、高都、汾上之地,但出太行,攻野王,则太行路断。复渡而至荥阳,则成皋以西,不复韩有也。此大利者,只在一二岁之间。
”夫陶,处四通之地,诸侯交至,非如河东有山河之阻;其民好利而狡,今虽服矣,而心未定;兵甲未坚,城池未厚。以之攻则不克,以之守则不固,诸侯击之必破。若善养其民,或收功于数十载之后也。
“愿王但以韩为急,而陶为缓。泾阳君,持重守成之君也,而为之守。张唐、蔡捐,穰侯故将,而任其事。但令开疆拓土,而勿行攻伐;外交好诸侯,而内整军武;比及十年,当有所为也。”
秦王道:“先生既计二岁之伐,复得十年生养之策,并行而不悖,善之善者也。寡人谨领!”
当韩国使臣入咸阳求和时,秦王拒不接见,而张禄则发挥他一惯睚眦必报的性格,痛斥韩国背信弃义,攻伐河东,声称必至郑国,以报此伐!韩使明知是讹诈,却也无言以对,因为毕竟是韩国先围攻了秦的曲沃,秦军的举动如果被认为是反击,那也完全合情合理!
送信回咸阳的,乃是曾季。曾季到达咸阳后,秘密发出寻找同伴的暗号,没想到竟引出了郑安平和陈四!借着郑、陈二人的介绍,曾季才知道,原来张禄也是这条道上的。
那些四处求明主的游士们,以师门或亲缘为核心,组建起许多正式或非正式的互助网络,不同网络之间还相互交汇;他们多数都只能蛰伏于市井,从事着低贱的行业。曾季就是齐国的学子,而侯嬴则是魏国的学子,陈筮周游列国,他们之间也发生了联系,曾季在韩魏间如鱼得水,得益于侯嬴的帮助甚多。
得知曾季的身份,张禄接见了曾季,对外声称曾季是自己在魏国的故人,以回报的由头赠送了大量的财物,让曾季离开了。
从这天起,隔三岔五就会有草莽人士从不同地方前来拜访张禄,张禄也一一接见,皆称是过去的故交,一律赠予大量财物,几乎把自己几年来的积蓄全都用光了,还找郑安平、陈四等人借贷。于是张禄“睚眦之怨必报,一饭之恩必偿”的名声叫开了。
郑安平被安排与这些遍布各地的草莽英雄交接。郑安平本来就草莽气十足,得到这一任务自然得心应手,各地的动态及时掌握,及时报告,张禄如虎添翼!
这一年,河东白起一时也没有放松演武,弄得平阳诸县胆战心惊。但阳成君决定彻底躺平,除了种地,干脆连兵也不练了!反正练了也打不过,白死人,不如白起如果来打,就稍做抵抗,把地盘让给他来得痛快。
然而中元节过后,白起却没有在平阳动手,而是带着一支精选的部队,出轵道,进入南阳。
在高都被秦军占领后,太行道几乎断绝,少水边的野王几乎成为一座孤城。周围轵、温、高都、邢丘、怀……诸多城邑的士卒都被调集起来,在河东其他各县调集的精锐加强下,包围了野王!
和少曲、陉城之战消息不通不同,野王位于京畿要地,动碍观瞻,一旦被围,天下皆知。韩平立即派出众多使臣,向各诸侯国求援,特别是赵、魏两国,不料大家不理不睬;韩平又派人入咸阳与秦媾和,秦要魏割让平阳,韩国自然不干,双方僵持不下。
秦人的一系列动作都在黄歇眼中。当白起终于出轵道,围攻野王时,黄歇开始了自己决定性的步骤。
楚国使臣押送来当年新收获的粮食和土特产。使臣报告说楚王身体很不好。关于楚王身体欠佳的消息,近来不断传来,但由于与秦国的动向还有差距,黄歇一直不敢采取行动。现在秦军终于攻击韩国在南阳的核心城市了——行动的时机到了。
这一天,楚使团完成转运任务,吃过早餐,启程离开,黄歇和太子将他们送出咸阳。但回来时,他们的车乘好像是在游览风景,在城外走了很久;回来后,黄歇派人对怀上了第二个孩子的秦公主说,太子去拜访秦相,今夜不归。公主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说什么。
第二天上朝时,只有黄歇一人入朝,太子没有出现。平时,黄歇和太子都是站在朝堂最显眼的地方,今天的缺席十分显眼。张禄问了句:“太子其恙乎?”
黄歇答道:“然也!其夜感寒,身重头痛,愿乞。”张禄就没有再说什么。
当天下午,当张禄处理完一天的日常事务后,回到府邸。黄歇乘车登门求见。张禄不知何故,急忙请入。
叙礼坐定,黄歇突兀地问道:“相国诚善楚太子乎?”
张禄不知何意,回答道:“然。”
黄歇道:“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
张禄听了,想了想道:“吾当报于王也。”
黄歇道:“其事未急,太子欠安。可以缓行之。相国其有意焉!”张禄答应下来。
过了几天,张禄在朝上回应黄歇道:“吾以太子事报于王,王曰,可令太子傅先往问楚王之疾,返而后图之。”
黄歇道:”谨应命!“当天,太子傅的车乘就出发了。
又过了几天,太子还是没有上朝,张禄问道:”太子犹未瘥乎?“
黄歇道:”姑俟间乃告之。“
下午张禄处理完公事,请黄歇来见。黄歇伏拜道:“太子已归,出远矣。歇当死,原赐死。”
张禄闻言,沉默了片刻,问道:”出几日矣?“
黄歇道:”与傅同归矣。“
张禄道:”左徒何欺之甚也!太子无恙,实亡矣。——而遗公主及子,心何忍也!“
黄歇道:”诚如相国所言。秦之留太子也,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阳文君子必立为后,太子不得奉宗庙矣。臣负秦,请以死当之。“
张禄怅惘地道:”秦失楚,而臣失友,皆在今日。臣当请于王也。“
第22章 黄歇献计
黄歇再次伏拜于地,道:”臣之罪,万死不足赎也!“
张禄道:“愿左徒自往宫中待罪,臣当往报于王也。——慎勿惊公主!”
黄歇道:“公主于臣,君也,主也。身有太子骨血。臣纵万死,敢惊公主!”
两人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同乘一车前向宫中。在宫前两人相互辞别,黄歇回楚宫,张禄前往章台宫。
秦王自太后去世后,已经很少前往离宫,平时就在章台宫调琴弄剑。见张禄求见,不知何事,传令在偏殿召见。
张禄先至偏殿,秦王更衣,随后方至。张禄见秦王进来,伏拜于地道:“臣该万死,有罪于王!”
秦王道:“何罪?”
张禄道:“楚太子亡矣,而臣不知!”
秦王亦惊道:“楚太子?何亡?”
张禄道:“其亡归楚,已数日矣!”
秦王沉默了片刻,道:“敢其托病,而乃亡也?”
张禄道:“然也!”
秦王陷入了深思中,良久道:“何故?”
张禄道:“闻楚王将不起……”
秦王打断道:“是则卿乃言之,寡人已许其傅归问之!其亡也乃在其前,愿闻其实!”
张禄一听,顿时汗流浃背。自己在得到太子逃亡的消息后,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这事对国际形势的影响,只是单纯觉得有可能影响秦楚邦交。但秦楚邦交其实是牵动天下大势的事。自己甚至没往这方面想,一心只觉得秦国遭到欺骗和背叛,完全被一种屈辱的心情所左右。秦王这句话,完全提醒了张禄,他直起身,擦了擦汗,又伏拜道:“容臣思之!”
秦王道:“武安君适与韩战于南阳。太子之亡,其将及此乎?”
张禄拼命让自己大脑清醒过来,思忖良久道:“楚卒无所动,不涉南阳也!”
秦王又道:“若楚将援韩,秦将奈何?”
张禄道:“臣即命一五大夫引卒万人,出函谷,以为武安君远援。”
秦王道:“就命司马靳领之!”
张禄道:“谨奉教!”
秦王道:“楚左徒黄歇擅放楚质,与秦不忠,可令自裁!”
经过方才一通紧张的思考,张禄终于清醒过来,谏道:“歇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楚。”
秦王道:”太子归楚,秦楚必战。黄歇,天下之智士,若令归楚,盖与虎添翼也!“
张禄道:”歇为智者,所为必有所谓。秦强而楚弱,楚事秦也必谨;楚强而秦弱,则有无黄歇正同也。“
秦王盯着张禄看了看,道:”诚如卿言!卿其遣之。“
张禄道:”左徒得遣,公主其留乎?“
秦王想了想,道:”但听公主可也!“
两人于宫中仔细计议了天下之势,认真分析了各国的动向,一致认为,韩与秦地相错杂,威胁最大,力量最弱,化韩为秦,仍然是今后一段时间内的主要任务。为保证这一战略意图实现,拉拢楚国是必须的;而楚太子此去,也一定发现了秦国的意图,准备在秦国最虚弱的时候,谋取自己的利益!
在这一大前提下,二人都认可,放黄歇回去是可行的。一则威慑:秦不惧黄歇和楚国。二则拉拢:如果杀了黄歇,楚国只有与秦对抗一条路可走;而如果放了黄歇,楚国还保留与秦交好的一线可能!这一线可能如果善加利用,则可以牵动天下大势!
从秦王那里出来,张禄对与黄歇的交锋充满信心!
第二天早朝,黄歇自然不会能加了。张禄宣布了黄歇私放楚太子的事,黄歇正待罪楚宫。群臣意动,纷纷提议严惩黄歇。秦王道:”黄歇,楚人也,非秦人也。为主尽忠,恰成其名!黄歇之罪,由相国处之。“群臣这才不再说话。
散朝后,张禄带着芒未,引着一百剑士进入楚宫。黄歇没有穿外衣,肉袒于门前迎接;芒申公子和车右、虎仲二先生也在左右。张禄昂然直入,于阶前问道:”公主何在?“
黄歇道:”犹在后宅。“
张禄道:”臣请与公主见!“
太子数日不现,公主已知情况不妙,但她详作不知,从不询问黄歇,只是自己心中紧张。今日黄歇肉袒,张禄率兵到来,早有人报与公主。公主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这时一名女官过来报道:”张相请见公主!“
公主道:”容吾更衣!“
在一群侍女的侍候下,公主整好妆容,衣冠整齐,就要往前面来。女官道:”公主身体不便,可召张相入见!“
公主道:”太子不在,彼男焉得入后宅!“
张禄在前堂阶前耐心地恭候多时,终于听到后宅门响,随即暗香流动。一群女人出现在阶上。
张禄道:”臣秦相张禄,谨见公主!“
公主道:”张相引兵入宫,必有所教!“
张禄道:”臣闻太子亡矣,敢启公主知之!“
公主的眼泪立即流了下来,她的猜测应验了!但她却不能有任何迟疑,悲声问黄歇道:”张相所言何意?“
黄歇立即配合上来,扑倒在地,泣不成声,道:”楚王有恙,急召太子,未及奉报公主,臣之罪也!“连连顿首不已。
公主望着黄歇,泫然道:”妾待左徒如父,左徒待妾如仇!“黄歇顿时哽噎满怀,不觉悲声大放,道:”臣罪不可赦,纵万死,不足报公主与秦王也!“
公主望着张禄道:”妾夫逃亡,妾不敢以一辞,惟待罪家中,以待王命!“就于阶上敛衽一礼,带着众女官而去。
自始至终,张禄俯首低眉,不敢抬头看公主一眼。
待公主离开后,黄歇道:”臣自知罪不容赦,惟不知王将何惩,不敢自裁,一任王意!“
张禄看着黄歇,道:”左徒以太子入楚,复将奈何?“
黄歇道:”臣奉太子入质于秦,秦惟礼惟恭,无一失德,罪惟在歇一人而已。“
张禄并不接着黄歇的话说,而是又问了一遍:”太子入楚,复将奈何?“
这下黄歇有些省悟过来,张禄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便道:”敢请相国堂上就坐,容臣面呈!“将张禄和芒未请到前堂正中就坐,自己和芒申等人坐在下边。
黄歇道:“臣前报于相国,敝王难起,急召太子归国,蒙相国之恩及王之德,得遣太子傅归问。今太子已归,臣愿已了,敢以身报王与相也。”
张禄道:“太子之归也,乃在数日之前,告病之时,左徒勿复欺也。今太子已归,楚质已去,左徒其将与秦战乎?”
黄歇道:“未敢也。太子之归也,罪在臣一人,愿王与相勿罪敝王及太子也。楚秦交好,非止一时,太后先之,华阳夫人继之,永结婚姻。太子之归也,必与秦好,誓勿相背也。”
张禄道:“愿闻左徒之志也。”
黄歇现在终于明白了张禄的意图,那就是探听楚太子归国乃至即位后,楚国的战略意图,特别是是否有与秦对抗的意图。其实黄歇对楚国未来的发展早有考虑,在张禄的追问下,他决定说出其中部分。他清理了一下思路,道:“楚失郢都,尔来十有五年矣。楚失云梦之材,南阳之富,与韩、魏并居于陈,是无争之心也。何者?非楚人心不欲也,其势不能也。
”秦之所接境者,惟函谷、南阳及郢耳。函谷、南阳,皆接韩魏之地,楚未之能及也。则且殽函之固,方城之险,易守而难攻。所虑于楚者,不过郢也。陈之于郢,相隔千里,复有山川相阻,其势难通。秦得郢十数岁,民习秦法,不思楚矣。郢与陈,但籍舟楫乃通,但以舟楫相向,秦必知之;且楚居下游,战则不利。有此数者,楚必不攻郢也。”
张禄道:“秦方与三晋战,楚宁助晋而攻秦乎?”
黄歇道:“晋强则楚助晋,秦强则楚助秦,势所必然,不问可知!”
张禄道:“今秦方与三晋战,左徒尽知之,必有以教我。”
黄歇道:“三晋者,韩、魏、赵也。方其出于晋也,天下皆惊,以为将霸天下。今魏都安邑已归于秦,韩都平阳将归也。所余者,惟赵都太原也。若断三晋之臂,则三晋无能为也。”
张禄道:“若取太原者,何者为要?”
黄歇道:“昔者太原与邯郸,惟恃上党以通。武王灭中山,乃通井陉。然其道迂曲难行,不若上党得其速也。若拔韩上党,则太原可下!”
张禄道:“若拔上党,奈何?”
黄歇道:“相国何欺也!武安君围野王,非只绝平阳之道,上党道亦绝矣。济河而下荥阳,成皋以西尽属秦矣,岂独上党也哉!”
张禄道:“左徒既识吾围野王之意,将以何言进于楚王?”
黄歇道:“楚甚弱,无能与诸侯争也。吾意楚王必高卧而观战也。”
张禄道:“秦与诸侯战,楚必强,复将何往?”
黄歇道:“秦虽弱,不及齐鲁之将毙;秦虽富,不及齐鲁之鱼盐;秦地之险,不若齐鲁之平易也。”
张禄道:“诚若是,虽无太子为质,秦与楚亦盟也。”
第23章 楚王完即位
听张禄说,哪怕太子逃亡,秦也打算继续与楚国结盟,黄歇道:“此臣之愿也。虽死而无所憾也。”
张禄道:“王教令:楚左徒黄歇,奉太子入秦。今楚王病,太子入侍,人之常也。太子之归也,歇其归之!”
黄歇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仍然十分震撼,当即滚出两行热泪,声音哽咽地伏拜道:“秦王之恩,臣何以报!但得歇一身在,楚誓不以干戈向秦也!”
张禄道:“太子之归也,左徒自当之。公主及世子复当何如?”
黄歇道:“楚得王之恩厚矣,公主及世子,一任王意。”
张禄道:“王令公主自为也。”
黄歇道:“容臣咨之。”黄歇起身,换好衣裳,整好冠服,来到后宅门前,恭敬施礼道:“臣歇谨拜见公主!”
结果只出来一名女官,道:“公主待罪在宅,不敢见客!”
黄歇道:“臣蒙秦王厚恩,得保首级,敢以此身,以奉秦王及太子。臣愿保公主直入陈城,秦王已允矣!”
女官领了言语,进入门内,关了门。少时出来,道:“公主告左徒,太子弃妾而去,今无命,不敢徙耳,恐太子有命!”
黄歇道:“歇之罪也。太子之敬公主,拱如日月。歇虑事不周,致有今日之祸。愿公主容臣护公主入楚,以赎臣罪。”
女官又进去传言,少时出来道:“公主言,但得太子之命,妾不敢不行。未得其教,妾不敢行也。”
黄歇于阶前再拜,道:“臣将入楚,请太子之教。公主安心稍待!”
黄歇的表现,张禄都看在眼里;公主的回答,张禄也都听在耳里。他不禁佩服黄歇的演技,以及公主的冰雪聪明。黄歇其实是不想把公主带回去,尽管公主和太子相亲相爱,但在楚臣眼中,太子与公主的这段婚姻无疑是奇耻大辱,这自然会给楚的朝政埋下不稳定因素。而公主则巧妙地以太子弃之而去为名,拒绝归楚。公主自然知道太子不是弃之而去,她这么说是给自己,也是给太子一个台阶:如果日后楚国对秦国的敌意减轻了,那太子自然会来迎公主;反之,分居两地,反而对双方都好。
张禄对黄歇道:“公主必待太子之命,而后入楚,亦妇之道也。臣当报王,以善其后。”
黄歇道:“公主虽自言弃,而楚必时时朝贡,如太子在时,不敢稍缺!”
次日朝毕,黄歇肉袒跪于章台宫前,大声宣告着自己的罪过,与秦王的恩典,表示自己决不敢忘秦王之恩,决不敢背与秦国之盟!秦王并未出来,只有太子和张禄出来,张禄为黄歇披上衣裳,太子嘱咐了几句,打发他走了。
黄歇于楚宫中吃过早餐,带着剩下的家臣、楚士,一乘革车,两乘辎车,出蓝田,取武关、南阳,往陈而去。想着自己在秦国渡过了近十年的人质生活,日日如履薄冰;又想着离开楚国已经十年,楚国的朝政只从使臣的嘴里听到,那些世家大户、高门贵戚现在情况如何,楚国内部政治势力如何分布,这些都有待他进一步探寻。当然,最为重要的是,太子能否顺利即位!
想到太子孤身回国,黄歇心中一阵紧缩:离开楚国还是少年的太子,到达楚国后,能够驾驭住楚国的局势吗?
出了南阳,就是韩国境界。似乎是算好了,一进入韩国,就遇上前来迎接的韩相韩平。韩平将黄歇请到馆驿,设宴款待,两人密谈了一夜。
到了隐阳,又秘密会见了芒氏一家。芒卯已经病得走不动了,看来不久就会死去。黄歇留下芒申和车、虎二先生,为芒卯送终。自己带着剩下的人返回陈城。
楚王生病,令尹子兰也显得衰老,看上去精神头还不如黄歇,其实子兰比黄歇岁数小。为着黄歇归国,子兰亲自带着刚到不久的太子迎出城外。看见子兰和太子在一起,黄歇的心放下了一大半:政局并未脱离控制。同时迎接的,还有新晋的大司马景阳。景阳其人,好酒好色,而且最爱酒后乱性,黄歇对他没有什么好感,但既然已经被提到如此高位,自然要礼敬。
入城后,黄歇首先拜谒了楚王。楚王的确病得不轻,无力行走,吃得也少。但他见到黄歇十分高兴,就命设宴。楚王、黄歇和子兰兄弟三人聚在一起,楚王许多天来第一次喝了一整碗粥,还吃了些果品鱼肉;在席间侍候的只有太子。席间,楚王让子兰向黄歇仔细介绍朝内的政局,以及各种势力分配。目前,从故郢出来的老势力大致集中在景阳周围,而陈地的新势力,则以项氏为代表。
经过近十年的休养生息,楚国的国力得到很大恢复,十年生聚的目标基本实现。车库也日渐充实。
黄歇则介绍了秦国的形势。秦国虽然经历了更换相国、太子丧命和太后去世等一系列变动,但在秦王的控制下,朝局始终不乱。
子兰问道:“闻太后专权,穰侯等各自营私,其状若何?”
黄歇道:“秦王即位四十载,以纯孝闻于天下。方其为质于燕也,孤身在外,何有他助。及其归也,乃有穰侯、华阳、向寿之辈,皆太后之弟,复有泾阳、高陵之辈,皆太后之子。此诸子虽曰贵戚,其实干才,非但以亲显于国也。穰侯等皆四方征伐,战无不胜;泾阳、高陵,镇压戎狄,未曾少懈。穰侯三免相,而三复。至张禄出,皆服其善。穰侯卒,泾阳代为陶守,亦任其事于外臣。盖天明则日月不明,是故君在内主其运,臣在外主其事,一本之于秦法,事简而备,吏不劳而成。是故虽屡战,而力愈完也。其势不可敌。今伐韩,其势必能成。”
子兰道:“楚人多有劝助韩者……”
黄歇道:“不可。小助之则无益,空与秦绝。大助之则楚亦伤矣。惟当坐观而已。”
楚王道:“十年生聚,得之不易,未可一旦而弃之。但谨守其机,以待时也。”
子兰道:“十年生聚,臣已办矣。心力憔悴,华发早生。十年教训,其力有不逮。左徒归,臣当退矣!”
黄歇道:“兄弟同心,子兰焉得退也!”
楚王道:“吾命不久矣!即吾在时,子兰主之,黄歇善佐之。吾往矣,愿子歇善辅子完。”
黄歇还要推辞,楚王即呼太子近前,道:“左徒辅汝十年,令汝日进。吾死之后,汝当父事左徒,未可怠也!”
太子当即伏拜道:“谨奉教!”
又转向伏拜黄歇道:“愿歇父勿以完不肖而弃之,早晚诲之训之!”
黄歇知到大事已成,太子即位已无障碍,但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复兴楚国的重任依然沉重。
第二天,楚王宣召随侍的姬妾中,就没有了那些儿子已经成年的姬妾,一般都是年轻尚未生育的女孩。以前经常侍候的阳文君没有再被召入,她的两个儿子,则被命于室外侍奉太子。
太子就居住在室外,寸步不离。子兰和黄歇轮流住在殿外偏间。楚王有命,由太子传子兰或黄歇,再曲他们传达给各有司。各地的报告也由各有司汇总后,报给子兰或黄歇,再和太子、楚王商议后,拟出意见,下发各司。开始,子兰和黄歇共同参议;渐渐的,子兰自称老病,黄歇值班的时间越来越多,许多重大朝政,主要就由黄歇斟酌办理。
黄歇密切关注着白起围攻野王的战事,从每天返回的报告中,他发现白起的攻势并不顺利。这让他放了心。至少,今年可以平安渡过了!
仅仅只过了三个月,还未到秋收的时候,楚王薨,谥顷襄,谥襄,是褒扬他“甲胄有劳”,加个顷字,显然是批评他“堕覆社稷”。太子完毫无争议地即位。新即位的楚王立即任黄歇为令尹,封春申君,淮北十二县都作为他的封地。
淮北历史上是宋、楚、齐交界区,宋国与楚国曾经在这里发生过多次拉锯战,宋国还曾一度将国都临时迁到这里。齐灭宋后,引发“五国伐齐”,楚是当时齐国惟一的盟友。但这位盟友不仅没有与伐齐的诸侯国交战,反而残忍地杀死了齐王,兼并了淮北。在秦灭楚郢最危急的时刻,从淮北赶到的援军是楚军建立对秦国防线的重要力量之一。而在楚定都陈后,四百里外的淮北就是楚国东边的屏障。
将淮北十二县都交给黄歇打理,自然是一份信任和重托!
白起没有强攻野王,他只留部分部队抑留韩军于城内,其余部队则由皮绾率领,去占领四周的乡邑,重分土地,推行秦法。所以,野王虽然没有攻下,但并不妨碍南阳各地的春耕。在坚守月余仍然没有盼到韩国援军后,野王守军士气低落,眼睁睁看着周围的城邑都被秦人一一夺取,也无能为力。
各诸侯国的态度似乎也很冷淡,仿佛南阳的得失都与自己无关。他们对楚王悼唁的兴趣似乎还更大一些,各国都派使臣前往陈致哀、送葬。
然而,新即位的楚王没有派人来迎公主,秦人也没有送公主入楚的意思,双方在这个问题上僵持着……
第24章 献上党
一朝天子一朝臣,所有人都希望新楚王的即位能是一个新的开始。
楚王元年的第一个外交动作是主动把云梦东岸、介于云梦和长江的土地州献给秦王……
州并不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地方,只不过是当时长江中游不多的可以供人居住的大片土地之一,自古以来就有一个州国,后被楚所灭。这个地方虽然不重要,但象征意义明显:楚愿意与秦交好;楚对自己的故都郢绝无觊觎之心。
野王就像瓜熟蒂落一样落入秦的手中:在坚持了近一年后,野王开城投降。
一年的时间,韩国独处面对秦人的进攻,没有任何人相助,韩国四处求援,没有人答应。无奈之下,韩国只得频频遣使向秦国请和。但韩使到达咸阳后,竟不得其门而入,见不到秦国的任何官员。
韩平终于想起一个人:平阳守阳成君。他所据守的平阳,至今并未陷落,应该与秦国官员有些默契。于是韩平遣人潜入平阳,请阳成君出山,入使秦国,表达韩国求和之意。由于平阳与郑国的交通断绝,与秦的和议,完全由阳成君主持,不必报告韩王。但韩平不知道,在平阳战事平息后,阳成君秘密与秦达成协议:秦不攻平阳,而平阳将每年上缴韩国的贡品全都转交秦国。去年秋收后,阳成君其实已经去了咸阳一趟,并得到张禄的接见。韩平让阳成君为韩向秦求和,其实是把韩国的命运交到了卖国者手中!
韩使冯亭乔装改扮,历尽艰辛,终于到达平阳,见到阳成君。当阳成君从冯亭一行那里看到韩王的节符和文书,他问冯亭道:“与秦交好,王当遣亲贵、行人,自郑而出。臣虽韩氏,已放外官,不宜介也。”
冯亭道:“王数遣使往秦,皆不得其门。意君上守平阳,或与秦有交,乃命臣等秘传使命,愿君上勿辞劳苦,亲往咸阳。若得韩秦结盟,实利家国天下!”
阳成君道:“非臣不敢往也。平阳与郑,道路阻绝,使命难通,纵有其议,焉得报王?”
冯亭道:“王托命君上,凡有所议,皆以君上之意是从,王不与也!”
阳成君得到这番言语,才勉强同意道:“臣但奉王命可也!”
安排冯亭住下,阳成君找来几名心腹商议。大家都认为,出使咸阳吃力不讨好!秦已断太行道,韩国太行以西必不能保,平阳首当其冲。
阳成君道:“但得结盟,必欲何为?”
一名随从道:“若不战而献山西,或得盟也!”
阳成君道:“何如献之?”
随从道:“君其献平阳乎?君将何以自处?”
阳成君道:“若献上党,其可乎?”
一名随从惊道:“献上党?若无王命……”
阳成君道:“王命,凡与秦议,一听寡人。是则王命也。先生其计之,与秦盟利多,与秦战利多?与秦盟犹得保平阳,与秦战则山西皆不保。吾意盟则利多也。先生复计之,韩将何献而得盟?必也山西也。若献一上党而得盟,其利不亦多乎!”
众随从明知是狡辩,但也无法反驳,更为重要的是,基本上大家都提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
这时,各县的贡品已经逐渐集中到平阳。阳成君也不与冯亭商议,甚至不再理他,自顾自地打点贡品,准备入秦。冯亭感到有些疑惑,出使哪里需要这么多礼物?跑去问阳成君,阳成君道:“必欲与秦结盟,岂惜物哉?”
冯亭张了张嘴,想说“那也不能不顾代价地求和啊”,但一想到韩平焦虑的神情,知道目前要与秦求和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走常规外交可能没有出路,韩平选阳成君,也许是看中了这一点吧!也就不再多言。
阳成君遣使向河东守报告,自己将往咸阳,同时把留给河东的一份由使者押送到河东,只字不提出使的事。白起不知有韩使到达平阳,只当是依去年故事,发了节符放行。
这时,野王已经失陷。
阳成君今年的贡品足有千乘,平阳和河东各出一半车乘和士卒押运,共得四千人。阳成君乘车而往,并不带冯亭同往。冯亭见秦人也参与到押运的行列,以为阳成君外交成功,心里还有些暗暗的希望。
但留在平阳的冯亭渐渐发现情形有些不对。平阳地处对秦作战的一线,未免太过平静!在他旁敲侧击、迂回周折地打听下,冯亭终于了解到,平阳已经与秦国达成年年纳贡的协议,而且去年的贡品已经运出,而阳成君现在运往咸阳的,乃是今年的贡品。这些贡品早在年初就已经定下来,秋收后向平阳集中,由平阳统一转运。冯亭了解到这些后,浑身冰凉!
阳成君整整一个月后才回来,这时已经是腊月了。平阳各处欢欣喜庆,民众都在准备过年。
阳成君告诉冯亭,经过再三努力,秦王同意以接收上党十七城为条件,与韩结盟。
冯亭大惊,道:“若失上党,和秦何益?”
阳成君道:“犹存平阳、三川及郑也。”冯亭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答。
阳成君对冯亭道:“汝可报王,或献上党与秦和,或与秦战。臣幸不辱使命,惟王命是从!”
冯亭哪里敢回去。阳成君的话有几分真实,冯亭还有知道;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回郑国,怎么向韩王复命?他只得硬着头皮道:“王以使命付诸君上,君上但与王盟,臣乃归也!”
阳成君道:“既如此,吾当遣使于上党也。”
从平阳到上党道路并不近,加之崎岖难行,使者来回竟然花了两个多月时间还没有回来。在这期间,秦军在一名五大夫的率领下,渡过黄河,一连夺取了十座城邑,直逼荥阳。韩平再派一名使者韩阳秘密入平阳,询问外交进展,催促尽快媾和,否则荥阳不保,郑国也就成了一座孤城!
冯亭把阳成君使秦的事告诉了韩阳,说秦必欲割上党而后能和。韩阳倒和冯亭不同,他不认为割让上党有多么了不起,比起郑国的安危,远在山间的十来座山城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就一名五大夫不就占领了荥阳十座城池吗?
冯亭带着韩阳一起来见阳成君。阳成君道:“既有王命,愿使亲往说之。”
韩阳走后没几天,前一名使者回来了,报告说,上党守靳黈拒不承认和议,必得王命乃从。阳成君只是冷笑,道:“王命已至,王使往矣!”
韩阳比前一名使者动作迅速多了,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就回到平阳,气急败坏道:“靳黈无礼,不从王命。”
阳成君道:“靳黈何言?”
韩阳道:“彼曰,人有言:挈瓶之知,不失守器。王纵有令,而臣太守,虽王与子,亦其猜焉。臣请悉发守以应秦,若不能卒,则死之。臣再三说之而不可得,奈何?”
冯亭道:“吾观时近春暖,河田渐开,秦卒将尽归于亩。郑国可无虑矣。慎其城守,修备器具,秦必不敢攻。”
韩阳道:“非所言也。秦绝荥阳,则殽西不复韩有;秦绝太行之道,则山西不复韩有。韩土三分失其二,犹可存耶?方今之计,乃速与秦盟,他则不计矣!今失上党,只失其一,虽残破,犹可自保!”
冯亭十分痛苦地道:“奈何韩之境一至如此也?”
阳成君道:“寡人已许应侯献上党,今春河将开,而地不进,吾恐应侯将以背也。”
冯亭忽道:“臣观上党之不入秦也,惟在靳守一人。臣愿入上党,召回靳守,则事必谐矣!”
阳成君道:“善!汝与韩阳可持王节入上党,靳黈听令则罢,否则汝等乃假上党守!”便将冯亭带来的王节交给冯亭。又对韩阳道:“郑之危,汝尽知之,当告靳黈,慎勿误也。”冯亭领了节符,与韩阳辞去。韩阳以为冯亭真的要去替回靳黈,还有些担心,出来后,悄悄问道:“上党既险且困,非常人所能守也,卿其为之?”
冯亭不愿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道:“若归上党于秦,盖三数月耳!”韩阳听了听也在理,反正代理上党守也只是为了献给秦国,又不是真的要在那里当官!
经过一番准备,就在春耕大忙时节,冯亭和韩阳带着几名随从离开平阳,前往上党。由于山地乘车不便,他们各骑一头毛驴代步,一应辎重也都由毛驴驮着,跟随着一队商队,离开平阳,前往上党。从平阳到上党,要途经若干险要地段,人烟稀少,如果不是结伴而行,强盗、野兽,甚至恶劣的气候,都可能让人送命!由熟悉道路的商旅领路,是最好的进山之策。
不过春天商旅较少,为了凑集人数,一行人等候了一段时间。在商队首领的带领下,经过十来天的风餐露宿,一行人虽然吃了些苦,倒也顺利到达上党长平,这里是上党郡守的官司所在。
第25章 邯郸请援
靳黈听到韩阳又来了,十分不快,但来人有王节,他又不得不迎接。但他没想到,除了韩阳外,正使竟然是冯亭。
冯亭一直在王宫任职,外官们都不知道他是谁。韩阳介绍说冯亭乃是韩王亲随,地位比自己这位韩氏宗亲还高;而且冯亭手中的确有王节,表明他来转达的是韩王的教令。这也让靳黈不敢怠慢。
韩阳重申了韩国所面临的严峻形势,要求靳黈献出上党。靳黈一口回绝,道:“纵王亲至,臣宁死而不能献也!”
韩阳道:“守之守者,韩地也。韩王以韩地献秦,非关守也。守奈何违王命而守之?”
靳黈道:“臣既为守,当为王守其土,分也。若王欲献土于秦,请断吾首!”
冯亭从主动请缨时起,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过于复杂、曲折,他不敢与人商量,只能独自加以完善。几年前他就耳闻,要想摆脱秦国一家独大的局面,只有让秦国在最不利于情况下与赵国交手。在上党已经不保的情况下,如果能以上党为饵,引诱秦赵相争,天下之势必将因之而变!但要实现这一目标,谈何容易!首先要说服上党人同意献,其次要说服赵国人愿意收,第三要让秦人知道上党已经被赵占领,并起攻伐之心。这三者对实现这一目标缺一不可!一个不好,就成了真的把上党献给赵国了;或者赵国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拒绝接收,那就成为天下笑柄!
现在要完成第一个目标,让靳黈同意把上党献给赵国。看上去,靳黈坚定地反对放弃上党,冯亭不敢断定他仅仅只针对秦国,如果他只是单纯地认为守土有责,献给赵国靳黈也不会同意。
见靳黈与韩阳话不投机,双方又要爆起来,冯亭似乎是出来打圆场,问道:“韩失高都、又失南阳,皆上党之要也。纵欲守之,奈何?”
靳黈道:“上党十七城,能战之士不下数万,据险而守之,秦无所进也。”
冯亭道:“愿与守同巡险要,以观攻守之道!”好像是仅仅为了转换话题,不让他们因此呛起来。
靳黈道:“上使有意,臣谨奉。惟战地险要难行,上使其难乎!”
冯亭道:“守无所畏,臣安敢后之!”
靳黈对这些养尊处优的亲贵没有好印象,心想,嘴巴挺硬,明天带到山里,就知道厉害了!
冯亭道:“上党有何物产,可供赏玩?”
靳黈道:“上党有铁,可以为器、为兵。”遂命人取两口铁剑过来,送与二人。这两柄剑都配有木鞘、木柄,长约三尺五寸。拔剑看时,乌黑一段铁,带着浓烈的腥气,周围被磨得锃亮,以手试之,好像十分锋利。两人都带着敷衍的语气赞道:“佳,佳!”
靳黈道:“上党如铁,虽离富贵,其坚不可摧也!以铁击铜,则铜必断。且铜坚脆,剑不可长,惟尺余,长则易折。夫铁者,三尺之剑,犹可当也。”
两人不置可否,于座拜谢了,插剑于带上,觉得十分沉重。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靳黈带着二人到各处关隘巡视,介绍自己的防御措施。从来没有打过仗的冯亭对军事有着天生的敏感,他道:“守君之策皆善,惟力不逮也。”
靳黈道:“使之言是也。上党四县,高都已失。所余三县,地虽广,城不过十七,兵不过万余。纵老弱皆城守,亦难为也。虽然,义不降秦!”
韩阳怒道:“上党不降,则郑国危矣!奈何?”
靳黈道:“臣但为上党守,不为郑国守。郑国得失,非臣所敢知也!”
韩阳道:“若任守为郑国守,其将奈何?”
靳黈道:“当谨守城池,多备战具,与城共之。生死在所不计!”
韩阳道:“汝惟知一死。汝死,复置韩王于何地?复置宗庙于何地?”
靳黈道:“臣但苟活一日,决不令韩地失于他人!”
韩阳道:“汝死之后,复将奈何?”
靳黈道:“非臣所敢计也!”
冯亭赶紧打断道:“若请诸侯出兵守之,奈何?”
靳黈惨笑道:“若得诸侯之援,王焉得献上党!必也无援,乃得此策!”
冯亭道:“若求援军,当从何至?”
靳黈道:“上党,三晋之地,赵在北,魏在西,韩在南也。今魏安邑已失,魏援已断,所可救者,惟赵也。然阏与一战,韩助秦攻赵,赵无利,岂能援韩?若割地于赵,其失正与失上党等也。”
冯亭深吸一口气道:“臣愿往邯郸,为上党请援!”
靳黈道:“但得赵兵五万,虽十万秦军不得过也。”
当晚,冯亭和韩阳同宿于上党馆驿中。韩阳问冯亭道:“阳成君命子假上党守,献上党于秦,奈何反助靳黈守上党耶?”
冯亭道:“靳黈,武夫也,不可以言动之,然其勇可用。吾但以言挑之,彼于窘迫之间,必入吾计也。”
韩阳道:“何计?”
冯亭道:“若言献上党于秦而假守,彼必不允,徒费口舌。彼求赵援而不得,必让守位于臣也,又何夺之?若得守位,何愁大事不成。惟在黈而已!”
韩阳道:“子之计,吾不能也。”
冯亭道:“愿子为吾言于黈也,王命以臣为上党守。”
韩阳道:“子其自言之,不亦可乎?”
冯亭道:“子言之,吾让之,彼必出也。臣自言之,恐彼不相让也。”
韩阳也觉得这段双簧可行,两人仔细地研究了相关的细节,敲定说话的时机。
次日,三人聚在一起议事。冯亭道:“若无他计,臣当往邯郸见赵王,为上党求援。”
韩阳道:“无王命而见诸侯,未可。且子奉王命为上党守,焉得离耶?”
靳黈惊道:“王有命乎?”
冯亭道:“诚有以也。然臣于上党无所见,而守实知其险隘兵要。故不敢言!愿自归国而辞之。”
靳黈道:”君将献上党于秦乎?“
冯亭道:”君既有计守上党,臣当遵之。献上党于秦,臣复得为守乎?“
靳黈果然道:“王既有命,臣安敢不从。当避其位,而让公也!”
冯亭道:“臣胸中实无一策可守上党。愿守怜之。”
靳黈道:“臣之所计,皆供君择。君为守,臣愿为卒,为君守之。”
冯亭道:“实为王命,不敢辞也!然上党之事,实所赖也,愿勿宣于众。”
靳黈道:“王命所之,焉得不宣。”
冯亭道:“韩值危难,臣受其命,惟将利韩,不敢计己也。愿卿等助我!”
靳黈道:“焉敢辞也!”一面移书各县,宣布冯亭为新任上党守,一面与冯亭商议请援之事。
经过几天商议,冯亭把上党的事务依旧委托给靳黈,自己带着几名熟悉道路的随从下山前往赵都邯郸,请赵军前来救援。
赵王登基第二年,齐国新君即位。新即位的齐王虽然已经成年,却是个没有长大的宝宝,政事还是由君王后处理。在威后的主持下,赵王拜田单为相,协助威后处理朝政。但不久,威后也去世了。没有了威后的支持,田单只能顶着赵相的名,干不了任何事。赵王虽然没有亲政,但辅佐的人已经换回平原君、平阳君等赵氏贵戚。
冯亭就任上党守的这一年,是赵王登基的第四年。暮春,邯郸还沉浸在万象更新的喜庆气氛中。秦国在南阳频频得手,并没有引起赵国君臣的注意,认为那只是一些不重要的小城暂时易手而已。
这天晚上,年青的赵王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穿着一身一半白一半黑的长袍,骑在一头龙身上,向天空飞去;正在得意之时,自己忽然从龙身上摔了下来,落在地上,却发现周围全都是金银财宝,自己摔在金玉窝里了!
醒来后,赵王越想越觉得这梦是个好兆头。他请来史敢为自己占卜,看看这个梦到底预兆什么。但占卜的结果令人沮丧。史敢说:“身着偏衣,将有所失也。乘飞龙上天不至而坠,有气而无实也。见金玉之积如山者,忧也。”
赵王还是个孩子气,见自己自信满满的好兆头,被史敢说成预兆不佳,一时气结。想闹点孩子脾气,自己毕竟是王,也闹不起来。闷闷不乐地好几天。
这一天,赵王的一名谒者突然神秘地来见赵王道:“王有天大之喜!”
赵王奇怪道:“何喜?”
谒者道:“在上党使者至,愿奉上党于赵也!”
赵王闻言又惊又喜,但还能保持冷静,道:“何以知其为上党守使也?”
谒者道:“文书皆在,焉得差误?”
赵王道:“昔者,赵以伪书,不战而得蔺、离石、祁三城,焉知彼不为诳也?”
谒者道:“以伪来割赵地者,或诳也;予赵地者,何以诳?”
赵王听了觉得有理,便让谒者悄悄把使者叫来询问。
这使者正是冯亭。冯亭进入邯郸后,没有走正常的外交途径,向相府报告,而是买通谒者,直接报告了赵王。他知道赵王还未成年,并未亲政,但有着所有青年人都有的傲气和叛逆心理。他要利用这一点,实现自己的意图。
第26章 上党入赵
冯亭的算计果然得以实现。赵王虽未亲政,但也禁不住诱惑,悄悄地见了冯亭。在一处偏殿中,冯亭告诉赵王:“韩不能守上党,敝邑之王将入之于秦。然上党吏民皆安为赵,不欲为秦。有城市邑十七,原再拜入之赵,唯王裁之。”
眼见天上掉馅饼,赵王强忍心头的狂喜,问道:“上党守其知乎?”
冯亭从怀中掏出上党守的节符,道:“臣冯亭,实上党守也。盖无人可托心腹,擅离守地。愿王勿泄。”
赵王似乎心领神会,验看了节符,交还给冯亭,道:“守有功于赵,赵必不负守!”
第二天早朝后,赵王留下平原君和平阳君,以及另一名宗亲赵禹,将他们带进后殿中,神秘地道:“韩不能守上党,且以与秦,其吏民不欲为秦,而皆愿为赵。今上党守冯亭遣使者以与寡人,何如?”
赵王的话惊呆了在座三人!毫无征兆地,韩守将献一郡?大家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骗子!
平阳君问道:“使者何在?愿召而问之。”
赵王道:“彼背主卖地,其有不便,隐于市间。但以谒者见于寡人。”
无法与使者见面,三人都陷入沉思。赵王道:“若事为实,其可行否?”
平阳君谨慎地回答道:“圣人甚祸无故之利。”
赵王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回答,直接反驳道:“人怀吾德,何谓无故乎?”
平阳君又想了会儿,似乎想通了前后原委,解释道:“夫秦蚕食韩氏之地,中绝不令相通,固自以为坐而受上党之地也。冯氏所以不入于秦者,欲嫁其祸于赵也。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虽强大不能得之于小弱,小弱顾能得之于强大乎?岂非无故哉!且夫秦以牛田,以水通粮,其死士皆列之于上地,令严政行,不可与战,必勿受也。王自图之。”
赵王有些动气,道:“今发百万之军,攻战逾年历岁,未得一城也。今不用兵而得城市邑十七,何故不为?”又转向平原君。
平原君道:“王言是也。昔用兵逾年,未见一城,今坐而得城,此大利,不可失也。”
赵禹也道:“臣以为王言是也。”
平原君道:“惟平阳君所言亦是。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秦必与赵战。战则难解,王其思之?”
赵王道:“盖发百万之军,战逾年历岁,而得此十七城,可乎?”
平原君道:“赵攻彼城,若不拔,退之即可。秦攻上党,如不胜,王其退乎?”
赵王道:“愿众君善谋其策,以退秦军。若不能胜,亦当退守,勿得陷敌!”
平原君道:“臣等皆愿谋之。”
三人出来后,平阳君埋怨道:“为一上党与秦交恶,可乎?”
平原君道:“上党居邯郸之侧,若献于秦,邯郸亦危矣,必也伐之。兵连祸结,其有宁日!今有韩人为献,岂勿得乎?”
平阳君道:“若其为虚,奈何?”
平原君道:“臣无谋,未先知上党之事。今既知其将入秦,安能坐视。自当提兵往定之!”
平阳君没有更多的话说。的确,不要说为了保卫上党与秦人开战不可避免;就算秦人占领了上党,赵军也要主动发动战争夺回上党。上党如果失陷于秦手,邯郸将直接面对秦人的攻击!
平原君处理完每天的政事,回到家中,家臣来报,有谒者引家至。平原君一惊,随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来客正是冯亭。
平原君屏退闲人,连谒者也不让进,只与冯亭进入一间耳房内密谈。
平原君仔细打量着冯亭,问道:“使君其上党守?”
冯亭从怀中掏出节符,交给平原君验看。
平原君道:“臣久闻上党守靳黈,不闻冯守。”
冯亭道:“臣久侍宫中,君上无所闻也。敝邑之王将献上党于秦,而靳黈不从。故王遣臣代靳黈为守。臣之守上党也,但献上党于秦而已,非将守之。是故以臣驽蹇,乃为之也。”
平原君道:“使君既为上党守,当依王命献郡于秦,奈何予赵?”
冯亭道:“韩民皆畏秦法严苛,而怀赵德。宁死战,勿死法!”
平原君道:“上党入赵,秦必争之。赵虽有援,而上党首当之。其战力何如?”
冯亭道:“上党守靳黈,坚不入秦,乃遍巡上党,择其险要而守之,攻守之具已备,士卒已练。王若用之,必以死战!”
平原君道:“守以上党入赵,秦若知之必来攻。守计之秦攻上党,当在何时?”
冯亭道:“秦兵之出也必有时,乃在岁中元之后,至春而止。王若于中元前入上党以备之,但守冬三月,秦军必退,而上党可尽入囊中矣!”
平原君道:“赵若得上党,守功必大,而上党之民皆有与焉。王必不相负!愿守稍居数月,臣当集兵马,即发上党,以为攻守之备。”
冯亭道:“臣守上党,不敢久离。君既负王命,愿早至上党,上党之民倚门相待。君发之时,臣当远迎,必无误也。惟背主献土,恐事不密,日久生变。愿王师早至!”
平原君道:“必不负君!”
两人讨论了一些具体的联系方法,平原君向上党派出自己的心腹以为联络。冯亭不敢拖延,连夜率人返回上党。
平原君连续派出间谍观察周围的动态,终于判定这名冯亭所说不虚。遂于春耕大忙之后,亲自率领从邯郸周围调集来的三万人上山前往上党。上山前,平原君通知了冯亭。冯亭对上党官员称,他请来的赵国援军即将到达。
从邯郸出武安有一条通往上党的道路:滏口陉。所谓滏口陉,自然从滏水源头而入,在连续通过山谷,穿越一连串的山间盆地后,就进入了太行山中最大的一块盆地上党。在这一串中间盆地中,最大的一块盆地还曾经是一个著名的古国黎国所在,我们称平民为“黎民”,据说就来自于此。从黎国往北,通往阏与,直往西就是上党。当然,黎国早已为周王所灭,现在这里连黎国的废墟都难觅踪影,只有由质朴的农民修建的一座不甚坚固的城邑。
冯亭率领百人亲到黎迎接平原君率领的赵军。在黎,冯亭与平原君密谋了一整夜。
从黎前行约五十里就进入了上党。谷口一座城邑,据说是商王子微子所封之地,后又有狄人在这里建立了潞国。
靳黈率领上党主要官员在潞迎接赵军。由于山道蜿蜒,一万赵军前军走了大半夜才完全走出山谷,进入营地。后续部队还要再走两天才能到达。
山地行军十分困难,一块块的盆地就是天然的营地。赵军从邯郸起军,走到潞,大约花了半个月时间。
靳黈等人早已在潞准备了丰盛的宴席,接待平原君一行。席间,双方议定,由平原君率领主要官员和卫人先随靳黈巡视上党的各处关隘,已便布置防御。赵军接下来在上党的安置工作,则交给冯亭完成。
在上党无法乘车,在赵国已是常识,所以赵军全都是步兵,驮辎重的也是牲口,而不是辎车。但可以用驴来代步,却是赵人所不知道的。韩人很贴心地为赵军高级将领每人配了一头驴,由人牵着走。赵人看着这外形似马,但叫声明显不同的动物,都感到新奇。
在靳黈的带领了,平原君和赵军其他将领充分掌握了上党的地形。
上党南面有一座高山,山外就是被白起夺取的高都,这座高山便形成防御上党的天然屏障。据说尧将天下让给舜后,其长子丹朱被封于此,他的封地被称为“长子”,就是上党郡守官司所在;而这座山则被称为丹朱岭。
丹朱岭南麓的盆地与高都相通,可以算作是高都的延伸。一条河水发源于丹朱岭上,被称为丹水,滋润着山南的土地。由于地处偏远,这里田亩不多,只有一处城邑,被称为长平。
秦人要进入上党,无论从安邑、汾水西来,还是从南阳北上,最终都要到达高都。因此以丹朱岭和丹水为依托,以长平为中心构建防御阵地,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看完地形,已经又过了半个月。平原君返回长子,上党的官员齐聚一堂,宴请赵军各级将领。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就在大家热闹之时,平原君跪起道:“敝邑之王,使使者臣胜致命,请以三万户之都封太守,千户封县令,诸吏皆益爵三级,民能相集者,赐家六金。”平原君声音洪亮,力压场中的噪声。
有资格坐在堂上的,自然是级别高的官员。听了这话都呆住了!赵军不是来协助防守上党的吗?怎么……
正在疑惑之间,冯亭也从座中跪起道:“韩不能守上党,且以与秦。臣思秦者,虎狼也,必噉人。而赵,吾盟也,同出于晋,兄弟之邦。其入于秦,宁入于赵。乃请赵出兵救上党,而以上党入赵也。”
冯亭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第27章 上党守御之策
在上党官员欢迎赵军的宴席上,平原君摆明了兼并上党的意图,而上党守冯亭则主动承认,是自己将上党献于赵国,引起座中一片哗然。靳黈愤然起道:“守其过矣!请赵援韩,宁以韩地入赵!是必无援也!”
冯亭道:“非也。赵,盟友也;秦,敌也。与其资敌,宁与友邦!”
靳黈大叫道:“守以上党取功名富贵耳,何必再言!”
冯亭转身对平原君道:“臣为主守地面不能死,而以与人,不义一也;主内之秦,不顺主命,不义二也;卖主之地而食之,不义三也。愿以辞而入韩!”又对靳黈道:“臣愿入韩而领罪,不复为功名也!愿君善尽其力,以御秦军。”
冯亭的举动让靳黈一时下不了台,他只能道:“臣不能为主守,愿归韩领罪!”
平原君道:“汝二守皆辞,吾当与谁守?伐韩之国,取韩之土者,秦也。守韩之土者,赵也。赵与韩,兄弟之邦。是故上党近邯郸,而赵无所虑。今闻秦将入上党,是秦将近邯郸也,是故赵必援之。愿诸君与臣共御秦人,共守上党。俟战毕,乃分韩赵!兄弟阋于幸墙,外御其侮,此之谓也!“
冯亭道:”臣奉王命为上党守,不可不复命。靳卿既免守司,可以留矣。况亭不知兵,留之无益。而靳守久在上党,颇知兵要,愿与赵共守御之!“
堂上诸人见两人似乎好商好量,仔细一想,反正不是入秦就是入赵。入秦则赵必伐,入赵则秦必伐,这一场战乱是躲不过了。现在明显赵国近,秦国远,就眼前而言,投赵更有利!心里想的私利,嘴上却尽是大义。上党丞起而言道:”冯守之言是也。上党入秦,韩难未之解。今得赵援,必能守上党也,是为王存其地也。“
其他上党官员各怀心思,但大势已定,对面的赵将虽然没有插话,但态度是明摆的:我已经来了,汝其奈我何?三万赵军,皆处要地,上党几乎无力抗拒。于是皆赞同道:“能存其地,胜入秦多矣!”
一场动荡,就在堂上消弭,在堂外庭中的人几乎没人知道堂上的争执。
酒宴散后,当即就有不少官员暗中来找冯亭,希望随冯亭回韩国。问他们为什么不愿受封,他们都回答说,因为自己的家眷都在郑国,宁愿归国领罪,不敢离家。冯亭和平原君商量后,决定放他们回去。这些人意志不坚定,留下来可能还是个祸害。
第二天,平原君就当众宣布,凡有愿归韩者,可尽携其资产回国——如果有能力通过秦国盘查的话。
最终离开的官员大约在几十人,他们多是孤身到任,全家都在韩国。那些在郑国和上党都有家产的为了难,由于无力把上党的家眷和家产带出去,多数人选择了留下。毕竟,赵国对他们还会加官晋爵。
冯亭带着愿意离开的官员翻山越岭,回到平阳,向阳成君复命。平原君则飞报赵王,上党已经不战而得,秦军目前还没有进犯的态势,正是构筑防御的良好时机!赵王当机立断,以上卿廉颇守上党。
廉颇到达上党,替回平原君,再次巡视了上党的地形,确认以长平为中心的防御策略是可行的,并立即着手准备。
预计过了秋收,秦军就有可能来犯。廉颇不敢耽搁,无论农闲农忙,都抽调了大批民工构筑防御阵地。
丹水从丹朱岭流出后,自西北向东南斜过长平邑前,从南边的山脚下转向南流。廉颇首先加固了长平邑,在这座方圆一里的小城外加了一圈外城,使每边长达到三里。又在城外挖了城壕,引丹水加以填充。花了一万人工,干了四个月,算是为守军构筑了一座坚固的军营。由于上党各地相隔遥远,一万民工抽调不易,大部分民工其实来自长平周围的长子、屯留、潞城等地,几乎把这些城邑的青壮民工都抽空了,粮食无人打理,无人收割,大部分烂在地里,长平邑更是颗粒无收!
廉颇向邯郸求援。赵王立即派出运粮队,将邯郸周围各县的税赋运了几乎一半到上党。邯郸周围是产粮大区,民户百万,每年税粮一千多万石。一下要运五百万石粮食进入上党,需要调集的脚夫、担夫数万人,分期分批地往山里运。完成这种大规模后勤补给是赵奢的强项,只不过他这时身体有病,只能领衔,具体的工作都交给赵括主持。
从邯郸到上党五百里山路,要走一个月。沿途消耗和损耗,五百万石粮只有不到四百万石能够到达上党。首先保障三万赵军口粮,一年约需二百万石;民工的工钱暂时由上党的余粮支付。上党粮食产量本来就不高,余粮不足,又供应了三万赵军这几个月,粮仓很快就空了。上党周围粮食歉收,几乎连冬天都要过不去了。
平原君倒是按照约定,给留下的民户每户六金,这在平时是一大笔钱,但现在却拿着钱买不到粮食。感觉到危机的上党居民开始逃亡。
廉颇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抗击秦军方面,每天派出大量斥侯哨探秦军动向。河东的邑民仍然按照秦律,于农闲时演习兵阵之法。十月秋收完毕,无论是安邑还是南阳方向都没有侦察到秦军调动。反而是函谷关方向出现大批秦军。廉颇不敢疏忽,密切关注这支部队的动向,惟恐它突向上党方向。但这支部队反而攻向韩国在河南的缑氏和蔺。然后就返回了。廉颇白白紧张了一场。
秦军造成的紧张过去后,就到了腊月,那是三晋新年前夕。这三万秦军从初夏时就离开家,至今已经服役半年,大家都盼着回家呢!
兵役的轮换是由国尉许历负责。他早在秋收之后,就开始着手抽调各地精壮,组织军队。赵国君臣知道得很清楚,仅凭上党民众,是无力抵御秦军的,必须动员赵国的力量。
根据廉颇的计策,要守住丹水一线,至少需要十万大军,三万部队,仅仅能够守住长平三个月。但最要命的问题是粮食。上党的余粮极少,经过一番折腾,更是歉收,维持民众的生存都有困难,哪里还能供应军队;而一旦没有了粮食,战争的结局就是不战而败。廉颇必须至少保证上党赵军的粮食供应,只果可能,也要救济上党的民众。没有民众的支持,只有军队是支撑不住的。
赵奢送来的四百万石粮食成为廉颇手中的宝贝。一方面按标准供应,维持着士卒的士气;另一方面,有粮食不愁招不到民工。所以当新年到来时,廉颇发出工程令,以每天一斗五升粮食的标准招募民工。
一斗五升粮食说多也不多,它是一个重体力劳动者一天的标准定量;但说少也不少,因为一般民众一天口粮标准就三升,一斗五升足以供给一个五口之家不挨饿!靠着给廉颇修工事,长平周围的民众过了一个还不算艰难的年。
新的军队有五万人,顶替了此前的三万人。廉颇在丹水转角与山脚之间,修筑了一个前进阵地。这个宽约三里的阵地依托山水的掩护,形成一道屏障。
廉颇还是在春耕时,放这些民工回家种地去了。五万赵卒则轮流承担了沿丹水筑垒的任务。
冯亭回到平阳后,向阳成君报告说,赵军提前得知韩将献上党于秦的消息,抢先一步率军夺取了上党,现在上党只有这么几个人跟着自己回来了。这番说辞自然是在回平阳的路上就和众官员串通好的,总不能说是由自己把上党献给了赵国吧,那不是杀头之罪吗!这种牵涉到大家切身利益的事,很容易就能达成一致。所以不光冯亭这么说,几十名官员众口一词,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大家不信。阳成君无奈,只得派冯亭先往咸阳报告秦王,再往郑国报告韩王。在冯亭的要求下,那些从上党逃出来的官员作为使团成员,跟随前往。
冯亭对外交事务还是比较熟悉的。到了咸阳后,很快就和典客府见了面。他向行人诉苦道:“臣等奉王命,代靳黈为上党守,欲献上党于大国。争奈靳黈私通赵国,泄此机密。赵于一月后驱大兵至上党,靳黈不守,上党遂陷。非敝邑敢背约也!”
张禄得知这一消息后,也没有过多纠缠,只派了国尉司马靳与冯亭会晤,了解情况。一面让曾季撒开间谍网,迅速查明情况。以礼打发冯亭回去了。
绕了一个大弯,一行人终于回到郑国,报告韩王道:“赵闻韩不能守上党,今发兵已取之矣!”韩王甚至不知道阳成君已经把上党许给了秦国,以为只是被赵国乘虚而入,吃了个暗亏。但既无力收回,只能默认!
秦军占领缑氏和蔺后,将出密直到郑国城下。韩王坐卧不宁,连连遣使入咸阳讲和。冯亭悄悄出主意道:“但言愿献上党与秦,以媾和也!上党与郑,音讯不通,赵之袭上党,郑未曾闻之!”这一机警的甩锅法,得到韩王的赞赏。于是韩王频频遣使入秦,言愿入上党以与秦盟。
第28章 支援前线
廉颇在长平的行动开始引起高都的注意。本来长平那边是一片荒芜之地,少有人迹,现在忽然尘土四起,大凡有点警惕的都会注意到。
白起在这年秋收时就得到这一消息,立即引起警惕:将韩断为三截固然方便了秦的收割,但同时也方便了其他诸侯收割;上党和平原分别与赵国的邯郸和太原接境,要说收割,赵国比秦国方便多了!但这时秦国又发生一起重大人事变动,泾阳君于年初改封于叶,不再担任陶守,但在从陶至叶的路上病故。泾阳君曾经是秦国重要的决策者,对秦国政坛有很大影响。秦王为他举行了盛大葬礼。白起得到赵军进入长平的消息时,正在泾阳君的葬礼期间,白起只能一面密切观察长平赵军的动静,一面应付泾阳君的葬礼。
过了年,五大夫王龁率军顺利攻占了缑氏和蔺,洛阳和郑国都被置于打击之下。王龁积功升为左庶长。这是自胡阳之后,又一个因战功而升为九卿爵位的军官,在众多五大夫中,第一个晋升成功。
白起这时报告了长平有赵军行动的情况。几乎同时,张禄从典客那里得知了冯亭的通报,原来准备献给秦国的上党郡,被赵国夺走。张禄对此十分重视。他在遣走了冯亭后,调动了几乎所有的间谍网,查清此事。他让河东停止其他行动,集中力量应付上党方向;让刚刚晋升为左庶长的王龁全力准备对上党作战。
几个月后,情况已经完全摸清:赵军不战而得上党,上党的赵军达三万人,守将就是大名鼎鼎的廉颇。廉颇已经在长平加紧构筑防线。他首先加固了长平城池;在得到邯郸的补给和兵力加强后,又在丹水下游构筑了亭障,沿丹水构筑了壁垒,长达三十里;好像还要在丹朱岭上再构筑一道长城。
几年前,王龁和陈四在征伐阏与时,曾经路过长平。当时大家没有太在意,不过陈四还是留下了一幅标注有长平邑的地图。这极大地方便了对赵军布置的了解。在得到初步情报后,王龁要求前往长平亲自观察。张禄也就派了陈四跟随前往,以便获得更加清晰的地势图。
一行人在安邑只找到皮绾,得知白起已经驻于高都数月,全力准备长平的战事,河东的政事全都交给皮绾处理。于是一行人直接赶往高都,面见白起。
在路上,两人就感觉情况不对。以白起的性格,虽然倦于政事,但绝不会几个月完全放下政事不管。这说明他在长平那里遇到了麻烦!
由于轵道已经完全控制在秦人手中,皮绾安排王龁一行乘车出轵道;在轵城休息一夜后,再出野王,经太行道抵达高都。虽然比走山路绕远,但速度更快,时间上要省出一两天来。不便之处是,他们的卫队不能跟随前进。王龁想尽早与白起见面,观察赵军形势,决定就按皮绾的路线出发,卫队晚一两天再到也不碍事。
白起对王龁的到来感到有些意外。王龁道:“张相恐赵军势大,命臣佐君!”
白起道:“廉颇自守之贼,无足虑也!”
王龁道:“韩献上党于秦,而为赵所取。秦若不取,恐为天下笑。且上党通于邯郸,得上党是得赵也!”
白起道:“自赵之入也,高都本无大军,而彼无所动也。今吾以少偏师临之,亦不出战。彼畏战若此,而壁之,如之奈何?”
王龁道:“臣愿一观敌阵,以窥虚实。”
白起道:“旦日与君同观!”
第二天吃过早饭,白起亲自驾车,王龁和陈四一左一右,共乘一车。白起的卫队包括两乘革车和百名骑兵,高都还调集了一千人以为后援。白起绕过北边的小山包,沿丹水北上,由于都是车骑,速度很快,只半个时辰,赵军的壁垒就出现在视野中。
出于谨慎,白起放慢的车速,与身后的卫队保持一定的阵型,以快步前进。渐渐前出到亭障外一两里的地方。白起指示道:“此则壁垒之南尽也。有二亭障。”转车向西北而行,道:“依水设垒,绵绵而至三十里!其内不可窥也。”复指示山上道:“彼复于山上筑垒,是无战意也。但守上党无恙,则可矣!”
王龁道:“彼坚壁三十里,复筑垒于山上,是欲吾攻也。吾若不攻,其当奈何?”
白起道:“空耗粮草而已!是故自守之贼,无能为也!”
王龁道:“彼壁垒三十里,其守备乎?”
白起道:“夫守之备也,一步一卒,三十里合九千卒乃备。城广三里,戍卒四千。亭障各百人。山城亦如之。三万卒可备也。余之老弱妇孺,不在内也。”
王龁道:“三万卒日斗食,当三千石。年耗粮百万石。”
白起道:“赵王虽幼,其事则精,乃于秋后运粮数百万石。赵卒六月乃更,士力不劳。”
王龁道:“若上党之粮,一赖邯郸,何如?”
白起道:“上党十七城,二十万众,日得粮二万石,年终则七百万石!”
王龁道:“奈何必使上党食于邯郸,则邯郸必疲,而上党可得也。”
白起道:“汝计当行。秦但以大力临之,彼春无所耕,则秋无所收。其败必也。”
王龁道:“大军持之数月,则破赵必也。”
白起道:“何以持之?”
王龁道:“亦以壁垒应之可也。”
白起道:“且归议之!”缰绳一抖,让马跑起来,自南往北沿着赵军壁垒飞驶。卫队跟在后面也是一阵急驶。驶到长平城下,白起指着高出壁垒的城墙道:“是则长平城也。本小邑也,赵人扩之三里之广,以屯兵也。”这时,听到城上鼓声,白起道:“赵兵将出也。吾等且归!”调转车头,急驰而去。赵军都是步兵,追之不及。
两人回到高都,仔细计议,并做了详细计算。最终决定以三万秦军,吸引赵军二三十万,相持数月。三万秦卒月需炒粟三十万斤,以六月为期,河东需备炒粟一百八十万斤。待赵军粮尽自退,秦人则可以追踪捡便宜,并夺取上党。
两天后,王龁的卫队赶到,王龁就从高都西去,走端氏进入翼城,又熟悉了西边的山路。王龁十分认真地查看着这里的地形,思考行军的方略。
回到咸阳,王龁向张禄报告了与白起的议定的计策。计策成功的关键,在于要吸引尽可能多的赵军于上党,大量消耗邯郸的粮食,赶到邯郸无力支持!
过了几天,咸阳城中传出这样的计划:赵军在上党集中了五万士卒,加之上党民众,秦军必集二十万众,乃得上党!
要集中二十万刑徒并非易事。张禄把征发的通知下达各郡,连遥远的蜀郡、南郡都被动员起来。内史部和河东郡是开始全力炒粟,一定要在年底前炒出二十万人三个月的口粮。
巨大的声势也传到邯郸,赵王也开始调集精壮,准备向上党增兵。年青的赵王丹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决心以优势兵力,坚决抗击秦人的进攻。
这时,赵奢因病辞世,赵括回家服丧。
六月,上党的士卒服役期满,邯郸调集了十万大军开进上党,替回第二批五万士卒。
有了充足的兵力,廉颇将防线继续向南、向西延伸,在丹水下游和对岸,又构筑了多处亭障,形成一个立体防御体系。为此,上党动员了更多的民夫,把远处各城邑,如轑、涅城等地的民夫也抽调过来。廉颇坚信,秦军就算派来二十万人,也绝对不可能在三个月内打破这一体系!
而这时,由于兵员的增长和民夫数量增加,长平的存粮开始见底……
廉颇报告邯郸,让再送一批粮食上山。赵王也不含糊,把邯郸存粮的一大半都运上山去。竭尽全力,也要打赢这一仗。堂堂正正地在战场上打败白起率领的秦军,将极大提高赵国的威望,那时赵国号召合纵,谁敢不从?而有充足的粮草,充足的兵力,还有经验丰富、英勇善战的将军,赵军没有理由打不赢这一仗。
赵王打算,秋收后,再送一批粮食上山,同时调集更多的兵力,一定要让廉颇充分发挥,绝不能因为自己而输掉。
由于频繁调兵,秋天邯郸粮食的收成不能令人满意。由于两批先后动员了十五万户,这十五万户年终是不能收税,这使得一年的税收减少了二百多万石,加之事务干扰,今年的税收已经不足千万石。但赵王还是决定,再运五百万石粮食进山。同时,将轮替的士卒数增加到二十万!——决不能比秦军人数少!
秋收以后,赵国工作的重心就是支援上党作战。秦军将于十月派二十万大军攻占上党的消息早已在邯郸家喻户晓,无论是王室还是乡邑,大家都怀着既忐忑又自信的心情,决定拼尽全力,死也要打赢上党保卫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