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太子遇难
信陵君派人报告太子,经过一个多月的探查,密谋杀害秦国使团的主要贼寇十余人已经归案,为首的是管城地面上的豪杰豕三!这些贼人自承见财起意,意图谋财害命,沿途跟踪至囿中,寻到机会下手。之所以在囿中下手,是因为囿中驿吏与豕三结为死党,在驿中给使团下了药,故令使团在毫无抵抗力的情况下集体被杀。
公乘向这名使者指出,这一结论是不正确的。首先,财物大部被毁于大火,不可能是谋财害命。其次,如果囿中驿吏与豕三结交,不会被豕三杀死焚尸——这是草莽中是极不义气的行为!复次,仅十余人不可能瞬间杀死十名使者,即使在使者被下毒的情况下。但使者解释道,十余人的确只是目前已经抓到的,尚有十数人在逃,将陆续追捕;但案件经过,经诸公会审,认为事实基本清晰,并无疑点,已将众贼处斩,秋后执行。
第165章 归葬
三艘大船先后触礁沉没。旁边的小船看见时,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三艘船前赴后继般地冲向礁石。所有人面色煞白,有一小会儿头脑一片空白,只船工们一声声惊叫,并迅速将船驶离、就近靠岸。等随从们清醒过来,刚才那道吃掉三艘大船的巨大漩涡,竟如妖孽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慢慢地,一片片木板浮出河面;随后出现一个人体,平躺在河面上。有机灵的赶紧让船工开船,冲过去捞取。船工有犹豫的,有勇敢的,所以开始时只有一条小船驶出来,在船工的帮助下,大家捞起了这人,有经验的船工把那人翻过来控水,虽然挤压出了一些水,但摸摸胸口,那人已经没有了心跳。
陆续还有人体浮出,也有船工大着胆子把船开过来救援……最后,不仅是随从的船,连周围的一些打渔的小船也过来帮忙。但捞上来的人没有一个是活的……船只在岸边与河中心往来穿梭,把捞上来的人运到岸边,再去河中心捞人。
大约捞起十二人后,河面上没有再浮出人体。经过辨认,段子干和少傅都在其中,其他的是随从,偏偏太子没有浮出来。
这时太阳渐西。由于使臣全部遇难,只能由秦和魏两国的卫队首领商量。秦人的卫队自然由五大夫率领,魏人的卫队首领是一名营司。洛阳还在上游,现在过去不仅可能赶不到日落前到达,而且可能还会遗漏掉以后可能浮出的人体。所以大家统一意见,秦人派出十人从陆路前往洛阳,向咸阳通报;其他人先赶往下游的成皋,请求成皋守协助;第二天,魏人再派船载员回大梁通报。
往下游而行比逆水要快,而且路程也近,没用一个时辰就又回到成皋。使团翻船的消息早已传到成皋,见使团成员回来,成皋守也不得不打起精神,竭力奉承,毕竟魏、秦两国都是不可以得罪的。他许诺在河上拉起拦河网,只要上游还有尸体(现在要说还有活人,鬼也不信了)漂下来,一定可以拦住,只是需要使团成员看守。那当然没有问题。
两国的随卫轮班守候在拦河索旁边,而当头的则几乎彻夜不眠;特别是秦五大夫,丢失了太子和少傅,他基本就是死罪了,弄不好还要灭族;他的五大夫爵能够抵到什么程度,自己倾家荡产能不能把其余的罪折下来,这些都不知道。当夜,拦河索上偶有铃声,但都是大鱼,并没有尸体。
第二天,一艘魏船载着尸体,一艘载着回大梁的信使,启程回大梁报信。留在成皋城内的魏营司带领剩下的人随后也出了城,再也没有回来。五大夫对手下的随卫们道:“尔等愿离者,皆可离。”
一名随卫问道:“五大夫其若何?”
五大夫回答道:“吾将以爵折罪!其有余者,愿以身偿!”
那名随卫道:“吾家皆在咸阳,无可遁也。愿以身偿罪!”
其余人也道:“太子之殁也,吾等皆不能免。然家在关中,不可离也。”
五大夫道:“设有所托,可尽归于臣可也!”
众人道:“愿与五大夫共之!”
五大夫让人到城中打听,哪里有可以下河捞尸体的服务,如何收费。不久回道,上游三里有邑,皆船工,可以潜水捞尸体,每具百钱。五大夫遂向成皋借了五千钱,前往那座小邑。那里是一个不正规的渡口,贪图方便和便宜的人每每从这里过河,如果出了事,也会有家属出钱请代捞尸体。
五大夫找到了邑中长老,提出自己的要求。长老听说是昨天遇难的船队,十分为难。因为那里河底地形十分复杂,带得表面水流也经常剧烈变化,十分危险。五大夫再三请求,长老也找来了几家商量,最后终于同意,以每具尸体一百五十钱的价格下水。
到了沉船地点,邑中水性最好的五个人同时下水。到河中央依次潜水探摸。约一个时辰后,终于从河底捞上来一具尸体,众人看时,正是太子!据说被卡在石缝中间。捞到了太子的尸体,五大夫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反正自己这一生,就算彻底毁了;能找到太子尸身,勉强可以交差!
一共捞了三天,捞出来四具尸体,还有两具邑人称找不到,不知是被泥沙掩埋了,还是被冲到了下游。这四具尸体中,有三具是秦人的,一具是魏人的。没找到的两人则都是秦人。
把捞上来的尸体运回成皋,就于城中买了棺椁收敛了。成皋守不敢让秦人住在城内,于城外包了逆旅食宿,请他们出城去住。于是秦人移灵于城外,等待咸阳来人处理此事。
几天后,咸阳来人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派来的人是安国君的儿子异人。现在,异人已经从一个小孩的身形,发育得和成年差不多,声音变得嘶哑,唇上长着绒须,和在邯郸时的形象完全不同。
陪同异人来的则有宗正府的官员、太子府的家臣和典客府的行人,客卿张禄派门人郑安平前来,主要负责行政、后勤方面的事物;此外,廷尉府派出了两名法官,国尉府派出了两名五大夫,他们负责调查这次事件中各人的责任,并加以追究!
尽管已经过去了十来天,在春夏之交的气温下,尸体已经腐烂,形状令人作呕,发出难闻的气味,两名法官还是十分认真地验查了全部十一具尸体,并详细地记录在木牍上。这项工作持续了三天。在这三天中,太子的侍卫或二三人,或五六人,或七八人一组,分别领着前来调查的五大夫来到出事的现场,详细介绍当时自己看到的情况。调查人员把每个人的话都作了记录,并让他们画押确认。法官在验看完尸体后,又走访了周围的邑里,询问他们那天发生的事情。成皋虽是韩地,但当地都说标准的周音,与秦音比较接近,沟通并无障碍。对邑民们的陈述,法官们也一一作了记录。
调查结束,重新封了棺椁,结清了一应费用。一名行人由随卫太子的五大夫和公乘以及两名剑士陪同,佣了一条船,把那名魏人的尸身也用棺椁盛了,前往大梁,交还魏国;同时,通报太子失事之后,太子的随从将全部返回咸阳。其余人把十具棺椁都装上车,取道陆路,返回咸阳。
行人一行乘船于三天后到达大梁,先到城外驿站报到。驿站立即逐级报上去。次日,须贾大夫亲自过来接见,认得是随卫太子的五大夫,惊问何故?五大夫向须贾大夫通报了太子一行遇难的过程,并言先已有魏卒载身殁的段子干等的尸身先行返回,其他魏卒畏惧惩罚,已经在成皋集体逃亡。
须贾大夫一听,急得拍膝道:“事急矣,事急矣,吾等并未得报……必将先报于王!”行人让须贾大夫接收了棺椁,自己将前往梁西驿居住,因为太子身亡,梁西驿只能撤回。须贾大夫同意让秦人回梁西驿,把棺材就留在这处驿站里,交给驿吏看管。自己匆匆乘车进宫,向诸大臣报告这一惊天消息。
秦太子与魏使段子干同沉黄河,移交轵城之事失败。这一消息迅速在魏国政界传开。
在信陵君门客们的努力下,被悄悄丢弃的段子干等人的尸身全部被找回,交还给各自家属,各自依爵安葬。段子干是韩人,却没有透露家住何处,自己在魏国也没有安家,算是绝户。大家以为段子干觉得魏王器重,又死于王事,怎么着也应该给予厚葬。但魏王就是不说话,经办此事的臣子也就在魏国一处墓地找了个地方,草草安葬了。
朝中官员有人提议要捉拿擅自逃离的魏卒,于是向各郡县下发了缉捕榜文。由于缉拿的对象多达五十人,且多数都是无名无姓的庶人,榜文行到各县,早已面目全非,根本不可能找到这些人。只能把他们的家属拘押起来了事。
须贾大夫代表魏王宴请了秦行人和五大夫,对他们送回魏人灵柩表示感谢,对太子遇难表示悲痛。须贾大夫大度地主动表示,鉴于两国遭到严重打击,轵城之事暂且搁置。行人宣布,将于近日将梁西驿的秦人全部撤回咸阳;须贾表示将亲自前来送行。
临走那天,天下着蒙蒙细雨。梁西驿的秦人均在自己的身外披了一幅粗白麻布,以示为太子及其他死难者服丧。驿中的物品只捡必须的装了两车,剩余的粗细财物都分给四乡的邑里。五大夫还专门到魏军守备的营中,向营司表示感谢!须贾大夫乘车而来,礼送众秦人,带来的礼物都被行人和五大夫婉言谢绝,一概不收。一众秦人离开了梁西驿,踏上归途。
须贾大夫看着秦人渐行渐远,不自觉地小声道:“秦人复出矣!”
(第二卷终)
第1章 太子葬礼
异人一行押着十副棺椁,在崎岖的山路中艰难前行。带出来的五十人十人已经殒命,四人返回大梁。剩下三十六人在一名公乘的率领下,临时担负起车夫的角色。尽管他们都是文武双全的剑士或行人,但此时,他们心已成灰,只用简单、繁重的体力活,消减心头的怅惘和失落。本想着跟着太子为质大梁,是出人头地的晋身之道,岂料天意难测,太子竟以这样的方式猝然而亡,他们作为随卫,皆有护卫不力之罪!回到咸阳,他们都要被问责,很有可能被问成死罪,甚至被灭族。他们惟一的希望就是自己还有一些爵位,可以用来折抵刑罚,如果能够保全家人的性命,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如果逃亡,肯定全家遭殃。
从成皋到咸阳,本要途经洛阳。但这个车队运着棺椁,不便进入那么繁华的世界,沿途都选择绕开城池,捡僻静路而行。休息时通常随便找个小邑里住下,有时甚至就挤在人家的屋檐底下,接些雨水,吃点炒粟。不仅那些文武双全的随从如此,公子异人、五大夫、宗人、法官、家臣……也都如此,好像大家的心情都不怎么好,有意吃些苦头,来抵消心里的痛苦。
第2章 四贵就封
诸宗室和大臣跟在安国君身后,伴着灵车穿过渭水桥,在甘泉宫和章台宫前经过,太后和秦王都派人路祭。
从宫旁折向东,过灞桥,就要进入郦山,在一处风水宝地,是费了半年工夫挖好的墓穴。过了灞桥以后,由于天色将晚,送灵的队伍停下休息。众大臣几天前就已在邻近的邑里中找好歇脚之处,现在各自投奔。
张禄最为繁忙。他不仅要照看送灵的队伍,还是维持咸阳的治安——大众都出来送葬了,有可能给不法之徒可乘之机。郑安平、陈四、芒未都被安排了工作,各人负责一摊。盖聂也被叫回来,跟在张禄身边作为军使。
身处荒郊野外,就算是张禄和安国君也只能找到一处小小的院落安身。正房住安国君,厢房里则是安国君的家眷和僮仆。张禄只能住在塾房。与安国君家眷、臣仆满堂不同,张禄一个仆人也没有,只带着郑安平等四人。
看着上房里火热繁忙的起居生活,郑安平道:“主公亦当收家臣,蓄僮仆,齐妇女,以成贵家。”
张禄道:“吾观汝颇有此有意,可先为之,为吾前锋。”
郑安平道:“臣过于君,非礼也。愿公先之!”
张禄摆摆手,道:“且各言己所见。”把话题拉回工作上。
听完众人的报告,张禄又出门各处巡查,与众臣相互问候。大臣中间,不管有意见没意见的,见了面也都得应付几句。
次日再起,送葬的队伍于正午到达墓地,这里已经建成了壮观的陵园,园内各种祭祀建筑齐全。在举行了隆重的仪式后,太子的棺椁被抬入墓穴中。王及太后、各级官员、各方诸侯奉献的祭物,太子生前的日用品也被隆重放入。陶人俑、马俑被安置在墓道中。最后,送葬的队伍一齐动手填土,将墓封填起来。随后,送葬队伍在奉常和宗正率领下,陆续退出。
太子没有子息,安国君作为太子的亲弟,留在墓前守候一夜。随后,于途执幡的公子异人将代安国君守丧一年。
随着的太子的入葬,国丧宣告结束。而随之而来的,则是秦国新年。新年里也有一件大事发生。在楚太子迎娶秦王女后,楚王也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秦太子,并得到秦王同意。只是因为秦太子为质在外,这一婚事没有完成。没想到在年初,太子遭到意外。楚王在派人致哀的同时,还与秦王商议将王女改嫁安国君,也得到了秦王同意。由于婚期已经拖了几年,不能再拖,就定在秦国新年。
所以太子葬礼刚过,安国君的婚礼就要开始筹备。不出意外,这项工作依然由张禄总负责,奉常和少府为首经办。
谒者王稽被派往南阳郡,和南阳郡守一起,奉迎楚王女入咸阳。随行的还有郑安平的门人无名、安国君的长子子奇。之所以不派嫡子,自然是因为嫡子的母亲地位下降了:如果别的女人生的儿子是嫡子,王女生的儿子怎么算?如果派长子呢,自然是说自己所有的儿子都只能算庶子。——这和接待段子干时由三子出头,意义大不相同。不要看不过就是派一个儿子,选哪一个那都是经过了细致权衡,得到最高层指导、同意的,稍一差错,都会影响两国关系今后的走向。
咸阳城内刚刚脱下丧服,又要换上喜装。奉常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张禄叮嘱道:“事关国体,未可轻也。务当尽礼而后已。楚太子在咸阳,左徒佐之,必塞其口而后可。”有了这两点要求:既要尽礼,又要塞楚人之口,奉常也只能打点起精神,操办起来。婚礼所需一应开销,都从少府支取。奉常也不时出入楚太子府,请示黄歇具体事宜,以塞楚人之口。
秦王女已经生下一个儿子,太后宝贝得不行。在一次与婴儿嘻戏时,太后突然发作心痛,就此一病不起,还添了痰喘。
穰侯和华阳君也很喜爱这个小婴儿,不时邀过府去玩耍。穰侯爱屋及乌,对太子也看顺眼了许多,竟然传授他吐纳之术。太子竟然很有这方面的悟性,半年多来,进境甚快。
太后早就知道安国君要迎娶楚王女之事。太子丧事已毕,就把秦王、四贵和安国君叫到一起,商议婚礼的事宜。太后道:“楚女本配太子,因故迁延。女儿既归夫家,不宜久旷,要之早迎,以免悬望。”众人皆称喏。
太后道:“吾虽老,犹得丑夫相伴,心甚欢。吾老之后,汝等且善待之。”众人亦皆称喏。
太后道:“吾年七旬犹如此,况彼少艾,不亦甚乎?”众人简直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得再称喏。
太后道:“彼时,吾自楚归秦,心惴惴然。承先王见宠,多得子女。后得义渠王,复生二子。吾平生自傲者,诸子女皆立庙堂,为一世人雄也。武王之逝,咸阳大乱,而诸臣奉王于燕,立于国外,不得庙祭。吾于彼时,心内如焚,不知所归。幸赖众臣协力,乱乃得平。久之,秦与诸侯屡战,杀伤者众,而无寸土之功,惟于宋取陶,孤悬于外。本以国运如此,非人力所能为也。岂意天祐吾秦:楚以大军出淮南,秦一战而取楚宛,再战而取楚郢,一举而得二郡,诚天所祐也,而穰侯、武安君有与焉。今穰侯、华阳君皆老迈,无可为也。可安养国中,以尽其寿。勿以儿辈事为意。”
穰侯和华阳君皆应喏。
太后道:“汝兄弟佐王兄亦廿年,今年过半百,精疲力衰,亦当享儿孙之福,人伦之齐。秦王自不得退,亦当少与国事,付于少年可也。”
泾阳君和高陵君亦皆喏喏。秦王道:“吾将国事尽付于柱及张卿,自归宫中,调瑟弄琴,与诸子戏。”
太后道:“如此甚佳。”
安国君道:“太后之命非敢违也。惟臣少德无能,于事皆难妥处,皆需王劳心!”
太后道:“夫国事,虽繁亦简,其要者,惟在得人。秦王之威加于天下,非王之所为也,要在臣子。初有智囊樗里疾,旧臣司马错;复有穰侯、向寿、华阳诸君,复次有武安、左更、中更之属,今得张卿,试之于河东,可以任之。”
穰侯道:“臣谨启王及太后,张卿之才,盖于天下;其视天下如掌指,非常人所能及也。惟其攻伐之道,臣以为不妥。昔者,秦东出中国,皆为晋所阻;而晋得号召,诸侯常聚兵于函谷。虽赖先祖之德,及士臣之力,函谷不失,然空耗钱粮,而无寸功。今秦有陶,陶者,天下之中,商贾集焉,财货聚焉,一动则天下皆动,此天所以资秦也。太子因之而质大梁,而死事焉。——然张卿视若无物,屡以广陶为说,目为臣之私也。臣请王及太后明鉴,陶非臣之陶,乃秦之陶。陶之于秦,犹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则颠扑矣。愿王察之!”
秦王沉思片刻,道:“寡人将以张卿为相,愿穰侯且归陶,任意而治之,或入或出,或战或和,寡人不与焉,一听穰侯。其可乎?”
穰侯道:“臣孤身前往,恐难如意。”
秦王道:“相府所藏,尽皆入陶;穰侯之兵,皆听其出。其有不足者,但以少府补之,奈何?”
太后道:“少府之所缺者,老妇亦当补之。”
穰侯道:“臣当细筹其策,以报王与太后。”
太后道:“吾常督汝子息,愿令多宠。今老矣,不以筋骨为能。家中妾妇,其有能生养者,愿皆出之;其老者,愿皆养之。”
穰侯又红了脸面,道:“喏!臣多内宠,实太后之命也。今复遣之,亦当从太后也。”
太后道:“夫子息者,必勤耕耘,乃得收获。似汝三五辍之,焉可为?”
穰侯道:“非敢辍也,实不可为!”
太后道:“犹诳也!岂有其姬夜夜伴宿乎?汝虽多内宠,而枕席常旷,犹可言乎?罢,罢,汝自为之,勿复旷他女可也。”
穰侯低头不言。华阳君打岔道:“穰侯远出,诸女不便,或当出之。”
太后道:“汝亦当归国,汝等皆当归国,非止穰侯也!”
华阳君问道:“何故?”
太后道:“汝等皆居咸阳,而穰侯独归陶,诸侯必疑。若汝皆归国,则必为王所遂,诸侯无疑也。”
华阳君道:“太后所见是也。”
太后道:“吾虽老矣,枕席之间犹不减常日,惟今痰甚,乃减之矣。王与诸君,亦当如之!”又一次把大家挤得无话可说。
从太后宫中出来,秦王即命安国君发檄陶守,令其为穰侯建府邸。又发檄给南阳郡,令其为泾阳君在封地宛、高陵君在封地邓营建府邸。华阳君的封地新城在洛阳城外,营建起来最为困难,需要动用外交力量。秦王让安国君找张禄去办。
这样大张旗鼓地为四贵在封地营造府邸,在咸阳不啻于一场政治地震,所有人都知道,四贵已经失去往日的权势,而且再也回不到舞台中央了。
第3章 秦将伐魏
张禄奉召入咸阳以来,在秦王的暗中支持下,以“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仇必报”的由头,经过一番骚操作,只用了一个来月的时间,就削弱了穰侯等人的地位,建立了自己的行政班底;又利用太子之死的缓冲,建立起自己的威望。不到一年时间,就已经完全驾驭了秦国的朝政。秦王遂放心地安排穰侯等“四贵”退休,借着在太后宫中商量安国君联姻之事的机会,敲定“四贵”各归封地的事宜。从“四贵”的角度,能够从政坛中央全身而退,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特别是穰侯,六十多岁的人还要亲自率领部队去华阳作战,也是很拼身体的。现在七十多岁,谁知道哪天有个意外!
定了这个主调,“四贵”从此闭门谢客,只等安国君婚事一了,封地府邸建成,就前往封地就封。
张禄虽然被任命总管安国君迎亲之事,但他其实早已把主要精力放在轵城上。由于太子鬼使神差地被一股漩涡吞没,本来准备交出去的轵城,意外地还在秦人手中,特别关键的是,轵道还完整地为秦人所控制,轵关也仍然是以粮易盐的重要交易点。
张禄让司马靳主兵库,接替了华阳君的职位。司马靳是秦国旧臣的后代,本人又是靠着战功杀出来的,在秦人中接受度很高。
刑徒的训练则交给了郑安平。秦军的战场号令承袭了吴起在魏国发展起来的一套体系,略有发展。当了十年武卒的郑安平对此非常熟悉,也对秦人的改进十分欣赏,能力没有问题;更为重要的是,训练刑徒是一件不被人看重的工作,大凡有能力战场立功的人,都不想参与其中,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繁琐的训练程序,以及没有任何可见地功绩,劝退着每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所以,尽管郑安平只是一名公大夫,连公乘都不是,却被安排主持全国刑徒的训练,也没有人提出异议;甚至多少觉得张卿还是把硬骨头留给自己啃,平添了几分尊敬。
陈四被安排组建一个秘密机构,通过商人和游士的途径了解各国动态。
这些人各管一摊后,芒未就成为张禄的从事总管,协助张禄处理各种事务。芒未贵公子出身,从小耳濡目染,成年后就协助芒卯处理各种事务,行政娴熟。到了秦国,虽然人生地不熟,但也迅速建立起人脉关系,逐渐熟悉了秦国行政体系的运转。这一次,芒未奉派前往南阳郡,自然是他和南阳守打交道,建立联系的好时机。
自从魏国派来了铜铁器工匠,河东的冶炼业一天天恢复。现在,张禄征得秦王同意后,从各地征调了一万刑徒进入河东,进行采矿和冶炼。并发布教令,刑徒凡经训练能承担冶炼铸造工作的,可以免罪,以工匠身份留在安邑。
咸阳望夷宫本是咸阳抵御高原上诸戎的一道防线。自从义渠事件后,秦王继续派人在高原上修建道路,连通各处戎人聚落,高原与咸阳之间交通便利,诸戎纷纷下山,与关中交通;秦廷也派出官员,以秦法行于当地。现在几乎已经不存在义渠或其他戎人下山袭击的威胁了,望夷宫的军事作用几乎消失。但这里依然有一座巨大的兵营,那是每年训练征战刑徒或更卒场所。
阏与之战后,秦人有两年时间没有出兵征战,这里金鼓之声不闻已经两年。随着郑安平的上任,刑徒的训练又重新开始。周围的秦人相互交换着激动的眼光,这意味着新一轮争战就要开始了。而各国商人则迅速把此事传到四方,引起各诸侯国的惊慌。大家都认为,没有保护好太子的魏国可能是被征伐的对象。
魏国君臣在这一年中也不好过。秦王为太子报丧,魏王下到大臣商议。众臣议定,由于魏国对太子之死说不清道不明,特别是魏人派出的随卫在出事后集体逃亡,更是难以解释,去了咸阳可能反有可能被秦国敲诈,不如不去。段子干是魏王在军中代表,段子干死后,魏国军事力量失去了一根支柱,魏国政坛各大腕如信陵君等人十分谨慎,惟恐在这个敏感的问题上引发政治争端。经过数月明争暗斗,最终确立晋鄙为将军:魏王和信陵君对他都表示放心。
进入九月,各地陆续开始秋收。而魏国诸核心大臣几乎同时得到秦在望夷宫训练刑徒的消息。须贾大夫找到魏齐,然后和魏齐一起去找信陵君。
信陵君也刚刚得到消息,正与一众门客议论,听说魏齐和须贾大夫一起来了,大家都道:“必为此事!”
信陵君让平时主管情报工作的郭先生留下,其他人分散在两边,其实还是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只是不能插话而已。
魏齐和须贾进来后,在客位坐下,主位坐的是郭先生,信陵君居中。
魏齐道:“早知郭先生至,吾等皆不必矣!郭先生必有以报!”
信陵君道:“郭先生方得风言,秦将伐魏。”于是示意郭先生把知道的事情说一遍。
郭先生道:“西道风言,秦将大出,而伐魏也,盖报秦太子之死!”
魏齐道:“何人为首,其兵几何,将伐何处?”
郭先生道:“犹未知也。以情度之,不外出殽道,或攻长城,或渡河伐南阳。如此而已。”
魏齐道:“今轵尚为秦据,或出轵而伐南阳。”
郭先生道:“诚若是,则大梁得免战火,魏之幸也!然所惧者,秦直出大道,取管及圃田,则伤魏根本。”
魏齐道:“先生有族子在管,当令其整军备战,以御秦军。”
郭先生的族子郭仲谨在启封秦军退出后,又回到自己的驿中,由于战功,晋二爵成为中士,升为驿吏。华阳之战时,启封那边没有受到波及。武卒体系被撤消后,郭仲谨并没有失去武卒的身份和待遇,只是不用再打仗了,安心去当驿吏就好。郑安平逃亡之后,信陵君本来想让他去管城,但爵位太低,没有成功。现在管城由圃田的一名营司代管,实际工作由曹包负责。郭仲谨在管城当了一名伙长,负责管民的训练。今见魏齐说起仲谨,郭先生道:“承魏相加惠。愚子忝在管城,加意练兵,惟管城地小民寡,城池不固,必难支也。”
魏齐恨恨地道:“若非韩于中作祟,管城焉得如此!”
郭先生道:“微庶得闻,于秦练兵者,乃魏亡臣,故管令郑安平也。”
魏齐击膝道:“数岁之前,人报管令溺亡,臣以未可信也。今果在秦矣。则所谓张禄者,必范雎也!卖国贼子,恨不得其亡也!”
郭先生道:“其有甚者,有识者言,禄之从事无名,实芒卯子芒未,如此则芒氏亦在秦矣!”
魏齐大叫道:“诚若是,则华阳之败无所奇也。必芒氏与秦串通,陷吾魏卒也。芒氏本秦荐于魏也。先王在时,倚为腹心,托为干城。魏无负之者,而彼竟负魏,诚狼子也!”
须贾大夫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芒氏为秦,不亦宜乎?”
信陵君道:“芒氏一出,前负于北邙,后负于华阳,皆动魏根本,伤我腹心也。华阳役后,吾魏至今未得复其旧,皆芒氏之过也。岂意竟秦间也!”
三位魏臣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了半天芒卯忘恩负义的事。信陵君最后道:“芒氏久为魏臣,尽知魏之虚实。今则辅秦,未可轻也。当详计谋划之。魏相与大夫必有以教我。”
魏齐道:“粮乎,粮乎!无粮则无兵,无兵则无以战。河东以盐易粮经年,圃田所存已去大半,余者勿论矣。今家只备当岁口粮,而市坊粮价皆五六十钱。今秋收,愿其所得尽皆归仓,而为大战之一备也。”
信陵君道:“信陵之粮亦将不足,市以六十钱籴之,不可不粜也。宁忍其民饥馁而亡乎?”
魏齐道:“诚哉斯言也。有力者尽输其粮于河东,无力者籴粮于市而不可得也。仁者如君上者,虽无所取利,粮亦无所存也。惟其战也,所恃在粮,盐无足恃也。”
信陵君道:“启封相持不过月余,而粮腾贵,经年不降,民皆为所伤。”
魏齐道:“若止腾贵,犹可筹谋。今恐无粮可筹,则无计矣!以臣之见,若秦于秋收后一月内来,粮可支数月。二月内,但支一月。三月后来,则无粮可持,未战先败也。”
信陵君道:“张禄已离河东,或粮盐之策将易。”
魏齐道:“河东守虽易,而其策必无易也。何者?竭诸侯之力以奉一秦,则秦强而诸侯弱,秦索于诸侯,诸侯不敢违也。”
信陵君道:“此盐无尽,而诸侯之粮无所存也。当以何策御之?”
魏齐道:“若得其策,何需今日,其早行之!”魏齐说的是真的,这些话他们从去年开始议论到现在,苦无对策。惟一有效的办法就是垄断粮食买卖,任你出多高价格,就是不卖。但这样一来,那些必须在市场上购买粮食的人就会被饿死,所以是不可行的。理论上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控制以粮易盐的数量,但这显然只靠魏国一国是做不到的。
第4章 将御秦兵
听了魏齐悲观的分析,众人心里都有些沉重。以前只是斗兵斗不过秦人——那就已经很窝囊了——现在,在经济上、商业上也斗不过秦人,这还叫人怎么活?
信陵君也只能无奈道:“粮非魏一家之粮,诸侯愿以奉秦,吾魏不能劝也。但魏粮不入于秦,可乎?”
魏齐道:“魏以稻立国,宫室所用,官吏所出,兵家所缺,一仰圃田。其余绢布竹木鳞甲陶金之器,非为不产,惟自用耳,民皆以勤俭自励。内无山川之饶,惟通商天下以求富。是以未可断天下之贾也。”
信陵君问道:“夫安邑,魏故国,为富也若此,奈何割之于秦?臣年少,愿卿教之。”
魏齐道:“夫安邑有盐之饶,铜铁之冶,文侯因之而成霸业。然其境地贫而粮少,或仰之郑卫,或籴于关中。盐铁之饶虽可富国,而民惟食而生。故惠王时,有白圭者,修水利于河济间,乃圃田也。遂都焉。民遂得食而少财货,以商通于天下。安邑虽有盐铁之饶,以魏人运之,有跋涉之苦,民多怨之;以商人运之,则各得其利;而秦屡侵扰,民不得安。故献安邑于秦,以贸易富盐铁之用。十余岁,安邑之盐铁源源而至大梁,较之从前,所费少而所利多。故失安邑,诸臣虽有啧啧,而未之拒也。今者乃为张禄所据,翻成魏害,此诚未能及也!”
信陵君道:“虽然,宁有以故都献于人乎?”
魏齐道:“彼时也,秦屡出河西,魏以吴子设城以御之,岁岁战。魏都安邑,时当其锋。惠王之至于梁也,累与赵、韩、齐战,虽百战百胜,而精锐尽失,民疲国乏。而秦一举而克河西、上郡,河西尽归之。乃渡河攻魏及吴,河北尽归之。以之攻垣,断吾轵道,王惧,以蒲坂、皮氏以易垣,河东遂有秦也。后秦攻轵,先王遂割安邑,以易轵也。”
信陵君恨道:“垣与轵乃以河东易之,今乃复失之,岂非无功?”
魏齐道:“周王东播,诸侯相争,夺邑并国不胜其数。周千封国,今不过十,犹相征伐。中山其亡也,宋其亡也,燕几亡也,齐几亡也,楚亡其半,失其故国;卫、鲁,千乘之国也,皆臣事大国。即魏与韩,亦命在一线矣!战而不胜,如之奈何?”
信陵君道:“值逢乱世,皆难自保。虽大国犹是,而况士民焉!安得礼乐天下,垂手而治哉!”
其他二人皆道:“是必圣人治世也。”
郭先生道:“昔武侯问吴子曰:愿闻阵必定,守必固,战必胜之道。吴子对曰:能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处下,则阵已定矣;民安其田宅,亲其有司,则守已固矣;百姓皆是吾君而非邻国,则战已胜矣。今战而不胜,愿征诸庙堂。”
郭先生的话,打破了和谐的气氛。但郭先生是信陵君的门客,大家也不好说什么,须贾大夫出来打圆场道:“魏地少而民众,民或不安田宅……”
郭先生打断道:“张禄、郑安平,皆魏人也。郑氏,君上颇亲之,任为管令。然一朝而亡之秦!张禄于魏,不过一家臣也,入秦则为客卿,主朝政,威一方,强秦而弱诸侯!郑氏在管,碌碌无为,岂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乎!”
这下不只须贾和魏齐,连信陵君脸上也都有些挂不住了。魏齐强笑道:“郭氏子见在管城,必能使阵必定,守必固,战必胜。”
郭先生毫不客气地道:“橘枳之变,郭氏岂能外之!”
信陵君只得拦住,道:“郭先生已陈秦之变。愿相及大夫陈之。”
魏齐道:“臣得诸商贾,闻洛阳风言,秦将伐魏,以报太子之亡也。或言将伐韩,以报其不入也。或言将伐赵,以报阏与之败也。虽未能定,愿报于君上,及早备之。”
须贾大夫也道:“臣亦闻诸家人,盖得洛阳之传,其言与魏相相若。故与魏相同报于君上也。”
信陵君道:“既在未定,可勿报于王。愿相与大夫多派人众,四出探之。臣亦当深入咸阳,以探其究。必得其实,乃谋其策,而报于王。”二人告辞而去。
郭先生送走二人,回到堂前,众门客已经从两边间室内出来,聚于信陵君周围。见郭先生至,纷纷让坐。郭先生避席而拜道:“臣激于义,言有所失,得罪贵人。愿君上缚臣,以谢其罪!”
信陵君还不及作答,曹先生就道:“先生直言其策,何罪之有!愿上坐,吾等皆奉教!”其他门客也一片声地请他上席。
信陵君见郭先生依然避席不坐,也只得道:“先生坐,先生所教,孤当谨记!王之事,非孤敢闻。但孤所治,他者未敢言之,必贤者居上,不肖者处下。”
郭先生再拜而起,回到自己的坐位上。
信陵君道:“适者,众先生皆赞先生之言之是,而针砭魏政之非。”
张辄道:“昔文侯之治也,翟璜为相,荐西门豹治邺,乐羊伐中山,李悝为中山国相,吴起为将;此数子,起于微末,皆建功于魏,遂为大国。至魏成、公叔痤为相,逐吴子于楚,秘商君而不荐,宗室皆起而为将相,事终无成。此所谓远贤者,而近亲者也。”
信陵君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众门客见信陵君对此言不感兴趣,也就知趣地住了口。
堂上冷场了半饷,信陵君终于道:“秦将大举,而伐三晋,魏当其锋,不可忽也。先生当善谋其策,以御秦人。”
仲岳先生道:“或当遣使往韩、赵,以结盟好。秦若出,当相救应。”
信陵君道:“先生之言,诚金玉也。然有援于外,当有备于内。魏境当何以备之?”
众先生一齐住口,不再发言。信陵君再次催问,郭先生道:“吴子对曰:能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处下,则阵已定矣;民安其田宅,亲其有司,则守已固矣;百姓皆是吾君而非邻国,则战已胜矣。”
信陵君送走了诸先生,心情十分烦躁,因为再一次被提及,郑安平抛弃了自己,投奔了敌国。他自问对郑安平礼敬周全,而且十分重用。但为什么郑安平会以逃亡的方式脱离自己呢?那怕有一次剧烈的冲突也好啊!郑安平曾是那么奋不顾身地掩护自己,而自己也毫不保留地给予了全部的信任,但最终的结局却可能是兵戎相见:张禄是自己最大的敌人,作为张禄的亲信,郑安平自然也将……
在魏国,自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魏公子,而且礼贤下士,仁义布于四海,但偏偏在郑安平那里,败给了一文不名的张禄,而那时的张禄不过是一个卑贱的亡命徒,与他信陵君简直有天渊之别!
张禄会是范雎吗?范雎是个什么人?为什么魏齐和须贾定要指他为卖国贼,必置之死地而后快?如果自己能够抢先留住张禄……
信陵君猛然醒悟,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张禄就是范雎,留下范雎就等于背弃魏齐,在朝廷上划出一道巨大的伤痕。这道伤痕将彻底将魏国一分为二!
无边的思绪奔涌而来,好像都不是自己想的,而是别的什么东西硬塞进来的。信陵君已经不是第一次陷入这样的思绪之中,第一次他都感到一种深深的屈辱和无力。他想以自己的力量挽救深陷危局的魏国,但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了。这令他很不甘心!自从华阳之战后,秦、魏之间有七八年的时间没有打仗。这一次,秦复将大举,自己一定要力挽危局,挫败秦军,无论有什么困难!
一念及此,信陵君冷静下来,思考了一下,派人请梁尉公子过府商议。
大梁尉经启封一役大病,华阳之战后,武卒不复存在,大梁尉名存实亡,成为一名军事顾问。而大梁尉其实对军事理论所知不多,擅长的是管理军队。没有武卒给他管了,他的病也就好不了了,于年前身故。梁尉公子年方弱冠,服丧后依例袭为下大夫,并无官职,领一份薪俸,主要靠大梁尉生前的食邑过活。但信陵君知道梁尉府里有些能人,但有军事还找梁尉公子咨询。
梁尉公子知道信陵君是要咨询军事问题,就带着几名得力家臣前来。叙礼毕,各自入席,信陵君道:“臣闻秦将大举,或入魏,或入韩,或入赵,如之奈何?”
这么大的问题,梁尉公子也不好回答,身边的家老尉僚出面道:“秦兵未动,吾未可动也。但频频探查,观其动向可也。”
信陵君问道:“魏将备战,首在于何?”
尉僚道:“亦厉兵秣马,坚壁积粮而已。不可大动,恐扰民心。”
信陵君复问道:“或求外援,复当何如?”
尉僚道:“此君上斟酌为之,非臣所敢与闻也。”
又问了一些军事上的事,由于梁尉公子长期远离朝堂,诸事都已隔膜,只能依经验回答,并不能针对时势作出反应。信陵君有些失望。
第5章 贤者侯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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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陵君不愿梁尉公子就此沉沦下去,便问道:“臣有封邑管,在长城之外,无人为令。辱公子行其令,其可得之?”
梁尉公子没想到信陵君会请他去当管令。他也知道那个地方形势复杂,地方虽小,却关系韩、魏两国形势进退,管理起来十分困难。他和尉僚对视一眼,道:“君上之命,臣不敢辞。惟母在焉,不敢不请。愿以请之而后报。”
信陵君道:“孝之分也,又何怪焉!”
信陵君又派人找来晋鄙大夫,——现在已经是将军了。
听到信陵君所说,晋鄙道:“秦之刑徒非比关东诸侯。秦法严苛,秦人动辄罹法,被刑者常什一二,且多精壮。其众也,不事田亩,但服役事,故秦人多城池、道路、宫室之属,兵者,其一也。未足怪也。去岁,秦徒多建道路。现道路渐通,北达昫衍,南及于蜀,东通武关,西达狄道。秦境道路四达,诸县交通,无以复役,乃以刑徒伐诸侯,理之常也。今索垣与轵未得,恐将出于南阳。南阳固富,非心腹之忧。但以邑民相争可也。今大梁所忧者,秦出殽道,出北邙,直下长城。愿君上外结韩、周,不假与道。臣当整备军卒,以实于内。大梁城高池深,民广粮积。秦若至,必不能安。愿王及君上勿忧。”
信陵君道:“臣所忧者,武卒尽失,大梁胜兵者少,奈何?”
晋鄙道:“今方秋收。俟粮归仓,乃尽收士卒,以为攻守之备。秦若侦知,必无犯也。”
信陵君道:“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诚国之干城也。”
晋鄙似乎没有什么意思与信陵君多谈,基本就是信陵君问一句,他解释几句。弄得信陵君也没办法,只得对晋鄙道:“秦将大出,孤愿以国御之。敢问其策?”
晋鄙道:“君上勿忧。若秦但犯南阳,臣请坚壁而守,秦但掠于野。若秦以万人犯长城,臣请为王御之。若秦起大军犯吾梁,臣请为王击之。”
信陵君道:“秦犯南阳则得掠之,犯长城则以御之,犯大梁则以击之。何秦愈强,而将军愈奋耶?”
晋鄙道:“魏遭华阳之败,精锐尽失。数年来,举国精锐尽集在梁,胜兵者不过十万。以之护国则有余,以之戍边则不足,故愈远则愈弱,近大梁则得击之也。”
信陵君道:“孤欲以边邑之力,以御秦人,可乎?”
晋鄙道:“未可!魏四边无险,但依城而守,四野平旷,车马交驰。边邑之民虽习战,以之守城则固,以之野战则非秦之敌也。愿据城而守之,秦但掠于野,有所获则必去。未足为患也。”
信陵君道:“若秦不去,奈何?”
晋鄙道:“南阳背河而面山,与关中山河千里,其民皆魏民也。秦若不去,设官而治之,魏但得一旅之众,过河而逐之,城必归也。”
信陵君道:“事若轻易,轵城之不复也,奈何?”
晋鄙道:“未得魏一旅之众而已!盖秦据河东,与轵只隔轵道,往来便利。吾往驱彼,吾离彼亦驱吾,徒劳百姓矣。若必复轵,但得万人,直下轵垣,据险而守之,则可矣。”
信陵君道:“大梁复有十万胜兵者,遣万人何足为难?”
晋鄙道:“此十万之众,魏之根本也,大梁存亡之所依,非缓急之时,未可动也。”
信陵君似懂非懂地点头称是,想着回头再请问门客算了,这位将军是一句话也不多说的!
送走晋鄙,信陵君感到自己在军事方面实在欠缺太多。在晋鄙看来可能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自己却搞不明白,还想着要独立抗御秦军,岂不是笑话!自己身边的门客虽然才华出众,但无一能通军事,他们也许会点军事理论或道理,但比之芒卯、大梁尉都不如,如果想要得到超越晋鄙水平的,几乎没有一个。他想,要是郑安平不走,会不会……
想起郑安平,信陵君心的烦恼就又不由自主地升起来。
这时阶前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岳仲谨见君上!”
仲岳先生去而复返,让信陵君十分意外。他几乎下意识地走出来,躬身礼敬道:“谨奉先生教!”把仲岳先生让进堂中坐下。
信陵君道:“先生去而复返,敢有所教我!”
仲岳先生道:“岂敢!臣观君上不乐,必有所思。恐于众不便,故私来拜见,愿为君上解之。”
信陵君道:“秦人将大出,吾魏复被战祸,是以不乐。”
仲岳先生道:“有以之,然有他者!”
信陵君道:“孤忝列宗室,裂土封疆,曾无一德以报王,无一计可退敌,是以怅之!”
仲岳先生道:“有以之,愿闻他者!”
信陵君想了想道:“孤闻郑氏在秦,甚得其意,吾心惘然若失。孤于郑氏德有所不足,赏有所不厚,恩有所不加乎?或为其谋有所不忠,思有所不周,事有所不备乎?奈何郑氏弃孤如敝屦,而自事秦乎?”
仲岳先生道:“是乃君上心痛之源也。”
信陵君道:“闻先生医道通神,果其然也。先生必有其说。”
仲岳先生道:“吾观郑氏,虽武士,有儒者风。方其见君上之危,而奋不顾身,直出真心,无半点尘。然君上遇之,非国士也,直武士也。忠义之士,勇武可法,如是而已。”
信陵君道:“何以言之?”
仲岳先生道:“郑氏之卧病于华阳也,君上但问其伤,未及其心。郑氏之长管邑也,君上但问其功,不闻其所对。郑氏纵有屠龙之技,其奈无龙何!”
信陵君道:“郑氏亦贤能之士乎?”
仲岳先生道:“若非贤能,君上何无忘怀于心耶?必也其人卓然异于众人,而君上心知而意未达,当面错过!”
信陵君道:“孤少德无才,有所缺漏,惟赖先生救之!”
仲岳先生道:“非臣敢讳君之缺也。郑氏之出也,臣方悟其人非寻常士。乃阴观其左右,数年乃得。”
信陵君大喜道:“先生何所得?”
仲岳先生道:“夷门卫侯嬴,乃其人也。”
信陵君道:“是何人也?”
仲岳先生道:“世外奇人。耳目遍于天下,观天下如诸掌指。然自隐于市,不求名利。”
信陵君道:“士人之学也,必以售。有学而不售,其学奈何?”
仲岳先生道:“其人之学也,未知其所出,盖天也。君上其有意乎?”
信陵君道:“愿先生为吾荐之!”
仲岳先生道:“彼亦不识臣,奈何荐之!”
信陵君道:“卿何以知之?”
仲岳先生道:“其道有三:郑氏安平,其学由何来?臣访其旧友管邑三子,乃知侯嬴其人。臣暗访侯嬴,乃知芒氏与其有旧,而其子弟曰陈四者,亦归于秦矣!”
信陵君惊道:“芒氏?陈四?盖芒卯乎?”
仲岳先生道:“然也。芒氏之旧交也深,臣多方探寻乃得。而陈四居夷门数岁矣,盖寻武卒以为出身。武卒之废也,而陈四去矣。”
信陵君道:“废武卒,诚有不得已也。非出本意。而失一贤才。”
仲岳先生道:“芒氏、郑氏、陈氏、张氏,皆与其往来,其余诸士如豕三者,亦与其交结。”
信陵君道:“是何人也,上至公卿,下至屠夫,尽皆交结,其人何许人也?”
仲岳先生道:“是乃奇人也。”
信陵君道:“吾欲访之,可乎?”
仲岳先生道:“若无故而访之,将何所谓?”
信陵君道:“得其贤而访之,何碍?”
仲岳先生道:“侯嬴现居夷门卫府,其门下顽劣者众,君上其得而入乎?”
信陵君沉吟片刻,道:“但得贤者,必也往矣!”
仲岳先生道:“君上其微服而往,先得其情。”
信陵君道:“愿先生导之引之。”
仲岳先生道:“容臣思之。”
几天后,信陵君下朝后,和众门客吃过早餐,就驱车出了南门,往门客所住的聚贤里而来。半途,信陵君和仲岳先生下了车,闪到一片稷田里,早有三名门客在那里等候。他们换了装,拉出一乘辎车,五人一齐坐上,复往夷门而去。
牛车走得缓慢,大约半个时辰才到夷门,这时夷门前已经没有多少入城的民众了,夷门的守军也都各自坐下歇息。这时见一乘辎车入城,一名士卒起身问话道:“何来,何因,何往?”
仲岳先生跳下车,从身上掏出一枚木牍,呈上道:“庶等乃梁东曙里民岳仲,长老娶妇,约庶等采办酒肉等物,将往市集,日昳即出。”
仲岳先生正说间,信陵君则望向这些散坐在地上的士卒。那名盘查的士卒走到一名老者面前,悄声报了;老者从案上取下一支节符,上下书了“昳”字,交给士卒递给仲岳先生。信陵君看向那老者时,那老者正好也望过来,与信陵君眼光相对,两人都是一震,各自从对方眼光里看到了不寻常的东西。那老者立即叫道:“且住!”自己站起身来,走到车前。仲岳先生急忙过去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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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问计侯嬴
侯嬴上下打量了仲岳先生,道:“梁东曙里里长何氏?”
守门的士卒一听门卫问话,立即警觉起来,各执兵器,把这乘车包围起来。门客们皆惊,不知何意。
仲岳先生连忙陪笑道:“大夫何怪庶人?庶人当……”
侯嬴摆了摆手,道:“非怪也,但奇耳!曙里长何德,敢劳贵人采办婚事!”吩咐下面道:“撒开!”
众士卒哄地一下撤开了。仲岳先生惊疑不定,众人也不敢上车,赶着辎车进入城内,侯嬴和众士卒在旁边看着。这里的动静虽大,由于这时进城的人不多,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侯嬴目送辎车往集市方向走远,若有所思。旁边的士卒问道:“是何人也?有何疑?”
侯嬴拍了他一巴掌,道:“如此贵人犹不识,不得富贵,何怪也!”
那士卒不服道:“未曾相见,焉得识?”
侯嬴道:“若皆相见乃得,汝不当识人也。”
另一名士卒道:“侯父休与他言,但告其人谁何?”
侯嬴道:“若说时惊破天,只恐汝未敢闻也。”
一名士卒道:“敢是王?”
侯嬴道:“下一位!”
众人齐惊,不敢复言。
下午日昳时分,沿着城东大街驶来三乘革车,三乘辎车。侯嬴此时正在城楼上打盹,听见下面声喧,睁眼看时,知道自己预想的事情发生了。
信陵君在百步之外下了车,后面跟前两名门客、两名家臣。五人一起走到城门边,众士卒不知所措地全都站起。信陵君于五步之外停下,叉手当胸道:“魏公子信陵君无忌,谨执挚,拜见夷门卫侯先生嬴!”
众士卒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既听不懂信陵君在说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应答。
一名什长走出来道:“报贵人,夷门守城士卒十人皆在此,并不敢有缺!”
张辄知道他们听差了,就出来道:“贵人拜见夷门卫,请兄弟报之!”
这下大家听明白了。一名士卒急忙跑上城楼,报告侯嬴。侯嬴骂道:“小子无知!”
那士卒道:“彼何人也?”
侯嬴道:“晨之所见者也。”那士卒立即吓得脸色煞白,腿都打转,迈不动步了。
侯嬴下了城楼,前趋几步,见礼道:“微庶夷门卫侯嬴,见在值守,不敢有离。”
信陵君上前施礼道:“魏公子信陵君无忌,谨执挚,拜见侯先生!”
侯嬴避过一旁,道:“微庶未明君上之意,愿教之!”
信陵君道:“孤素闻先生贤,无以奉教。今乃执挚以拜,愿先生教我。”
侯嬴道:“君上下问,微庶不敢辞,敢请入卫所暂歇。”
张辄道:“君上以国士之礼,奉请先生过府相叙!”一名家臣呈上竹简礼单。侯嬴不接,道:“微庶无尺寸之功,安敢望君上之赐!赏罚不明,非为君之道也。”
信陵君道:“非敢言赐,敬贤之道也。”
侯嬴道:“昔文侯之遇段干也,每出过其闾而轼。君今欲载归,是将臣之乎?”
信陵君深拜道:“无忌之过也。无忌有疑,愿就教于先生,先生幸勿以无忌无德少能而弃之。”
侯嬴道:“愿君上入卫所暂歇!”
信陵君从家臣手中接过礼单,奉给侯嬴道:“些少之物,聊备一炊!”
侯嬴道:“微庶目不敢见黄白之物,但布蔬薄粥,足以度日。”
信陵君道:“不敢为敬,但具束修。”
侯嬴道:“束修不敢辞,他者不敢受!”
于是一名家臣拎来一块干肉,递给张辄,信陵君接过,执于手中而敬礼。侯嬴恭敬回礼,接过干肉,于前一揖,信陵君等五人跟在后面,往夷门卫所而来。后面的车乘跟到门外,无法进入。信陵君嘱众人守在门外,自己和两名门客进入门内。
卫所之内还有不少少年,若诵读,或导引,或使棍,或立桩,皆合规矩。见侯嬴进来,都过来见礼。侯嬴一一引荐给信陵君,同时还把信陵君引荐给众少年。众少年听闻是魏公子信陵君,个个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信陵君恭谦有礼,一一慰问。而卫所门外车马填门,自然引来大批人围观。
侯嬴把干肉交给一名少年,腾出手来,把信陵君请上堂去,东西坐下。侯嬴开言道:“微庶,贱人也。劳公子下问,不敢辞。公子所疑,微庶但有所知,不敢隐!”
信陵君道:“先生侯氏嬴姓乎?”
侯嬴道:“非所问也!臣非侯氏,亦非嬴姓。微庶昔时,嬴粮以从军,又为斥侯,故同侪呼为侯嬴也。非敢间贵族之侧!”
信陵君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通人情的人,哪怕是敌人,见了面也都是客客气气的,自己报之以礼,对方也会回之以礼,而这样油盐不进的,以前还没有见过。信陵君干脆直捷奔向主题,问道:“昔文侯之治魏也,巍为大国;武侯承之,鞭笞天下。及惠王也,遂与诸侯相王;南击韩,北击赵,破邯郸,克郑国,无不胜也。偶一颠扑,则失西河、上郡,败于伊阙,损兵折将,遂至不起。今者,迭遭秦伐,先失启封,后败华阳,国之精锐殆尽。敢问其故,及复兴之途。”
侯嬴道:“是则易知耳!但观朝中贤者几何,愚者几何,何者在上,何者在下,则知之矣。昔文侯,贤者在上,不肖者在下,是故国强。及至武侯,亲者在上,贤者不退,是故次之。惠王之时,朝中多亲者,少贤者,是以渐颓。襄王之后,凡立于朝者,皆魏氏也;彼张仪、商君,皆魏士也,尽驱于秦,是以魏日削而秦日盛。复以襄王不尊礼仪,昭王不能习法,皆委国事于他人,而不能任之。魏之削,不亦宜乎!”
信陵君道:“无忌无德,忝为魏公子。哀魏民罹乱,社稷倾颓,宗庙难安,愿以扶之,如之奈何?”
侯嬴道:“是非公子所能为也。何者?将立贤者于上,公子见贤者而能荐之乎?其亲者皆立朝堂,公子能退其不肖者乎?其上者朝乾夕愓,下者如履薄冰,公子能使王尽力朝政乎?是故非公子所能为也。”
信陵君默然,半饷道:“孤无德,但慕文侯之礼贤,孟尝之养士。今门客三千,皆当世贤才也。若得其用,魏将兴乎?”
侯嬴道:“公子虽得贤才,不得其用,其与未得同。其有治国之贤者,公子能使为相乎?其有行军布阵,勇冠三军者,公子能使为将乎?惟列左右而备咨询,非用贤之道也。”
信陵君还有些不服气,道:“魏相魏齐,曾事先王,凡所为也,皆称王意。将军芒卯,有智名,先王倚为智囊。此二子,皆贤才也,而为之上,不亦可乎?”
侯嬴道:“魏齐嫉贤而妒能,所用者无一能者。夫将者,智信仁勇严也。芒卯,小有计谋而非智;华阳之败,彼隐而无踪,是无信;上媚于君,士卒不附,是无仁;怯而爱身,是无勇;部伍不齐,号令不行,是无严。如是而为将,不亦惑乎?”
信陵君道:“王复以军事付段子,何如?”
侯嬴道:“段子干,但一兵库耳。以军事付之,岂兵家止一器耶?”
信陵君道:“今乃以晋鄙为将,何如?”
侯嬴道:“晋鄙忠勇有余,而于智则不足。虽难成大器,亦小备也。”
信陵君道:“先生之所目之,堪为相者何人?”
侯嬴道:“公子必有其人,而无能荐也。”
信陵君听了,神情有些黯然,道:“孤未得其人也。”少顷复道:“秦将大举,而伐三晋。先生之意,将伐魏耶,将伐韩耶,将伐赵耶?”
侯嬴道:“是则微庶可明言与公子:张禄治河东经年,河东已冶,钱粮已足,轵道已通,彼将伐于河内也。无论韩魏,并将伐之。公子其欲一战乎?”
信陵君道:“先生果得其实乎?”
侯嬴道:“其势若此,岂能易之!”
信陵君道:“诚若是,则魏之幸也。”
侯嬴道:“何幸之有?”
信陵君道:“秦果提十万之众而迫大梁,魏将危也。今转于南阳,虽富庶之地,而于心腹无伤矣!”
侯嬴道:“公子以幸,庶以为忧也!何者,南阳当天下之腰,塞太行之道,绝三晋之交。以之付秦,则太行之西尽为秦有,秦乃得天下之半也。庶以为,必当扼秦于轵,使之不得进也。”
信陵君道:“轵道已通,焉得复塞。秦军之出也,虽与魏有伤,而弃之可也。”
侯嬴道:“公子既得计,庶复何言!”
信陵君道:“孤自思如此,未经筹谋。愿先生教之!”
侯嬴道:“秦之伐河内也,将得天下之势也,若其成也,必不可御。必也先御之。愿公子联三晋,整大军,塞秦于轵内。但轵道不通,河内得保,则诸侯无恙。若失河内,诸侯尽将失于秦,岂独魏也!”
信陵君道:“南阳,边邑也。但中枢不伤,边邑失可复得,又何伤也。愿先生再计之!”
侯嬴道:“天下之势,遂不可为也!必也将归于秦,岂非天乎!”
第7章 秦将大出
从夷门卫所出来,信陵君感到十分不爽。整个交谈过程中,信陵君都在竭力克制自己,以免当面与侯嬴冲突,这是他在与其他人交往时所没有的事。哪怕是唐叔,在隐秘环境下面对面交流,都没有这次交流这么费力。侯嬴所带来的压迫感,令信陵君感到难以呼吸,心情烦躁。
与侯嬴礼敬而辞后,信陵君在众人的注目中登上车,沿着城东的大道,向南驶去。城东的王城所在的区域,平时少有人走,围观者也渐渐散去。
侯嬴坚决不要信陵君的礼物,信陵君也只能原车拉回。这也让信陵君感到很失面子:自己的礼聘被无视了;从前,还没有人愿意拒绝信陵君礼聘的,特别是以国士之礼相聘;甚至诸如张辄等人,还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侯嬴坚决的语气一直响在信陵君的耳边。不过他终于把自称”微庶“改成了”臣“,和信陵君拉近了些关系。
感觉到信陵君的不快,驾车的张辄道:“是则狂徒耳,愿君上勿念!”
信陵君面无表情,良久问道:“是子之言,其有可取者乎?”
车右的郭先生道:“迂远而不切用,大言惑世耳!简贤任能,天下皆知;能得其用,何其难也!”
张辄也附和道:“即如郑公子,公子宁不知其贤者。欲用之而竟亡矣,如之奈何?“
提到郑安平,信陵君心中又是一震,但未在脸上表现出来,依然平静地问道:”吾以郑氏为大夫,秦亦以郑氏为大夫,何郑氏往秦?“
郭先生道:”郑氏是时乃秦客卿之门,官上大夫,将入公卿矣。若在魏,宁能成之?“
答案是明显的:郑安平在魏国位列大夫,就已经是破格再破格,这辈子也许就到头了,最多再升一级到中大夫,也就是须贾这个位置,不可能再高。想升到上大夫,也就是晋鄙原来的位置,想都不要想,那怕他的后台是信陵君也一样。这些位置都是给有特殊背景的人留的,主要是宗室成员。所以,当侯嬴攻击魏国立于朝者都是不肖者时,信陵君心里十分不快——这是在攻击他的亲人!那些人在他们兄弟幼年时就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即位后不感谢提拔就已经够不好意思了,怎么能够反而把他们免职呢?
信陵君心中矛盾着,久久没有开口。张辄和郭先生也不打扰他,就这么沉默地把车驾回魏公子府。
仲岳先生在门前迎接,见信陵君神色不豫,知道碰了钉子,也不吭声,只陪着信陵君上了堂。坐定后,信陵君问道:”孤离时,方有何事?“
仲岳先生道:”有大事!“
信陵君问道:”何事?“
仲岳先生道:”秦王于上元日后教令:免穰侯秦相,拜张禄为相,晋应侯!“
众人面色齐变,全都呆了!良久,信陵君声音震颤地问道:”确否?“
仲岳先生道:”是洛阳所传,恐未为误,当得其实!“
信陵君道:”愿郭先生速查其事,必得的实来报。“
郭先生强忍着心头的震惊,立即跑出去布置调查工作。仲岳先生道:”恐不久当有文书至!“
信陵君道:”穰侯免相,祸焉福焉?秦得无大动乎?张禄,魏人也,猝晋应侯,为相,秦人焉得服之?“
仲岳先生道:”穰侯免相者凡三。皆旋免而旋起。今恐亦然!“
信陵君若有所思道:”是所必然!穰侯大才,任天下之重,岂可轻免,若入诸侯之国,诚为秦之大患。秦若不能用之,是必除之!“
几人又议论了会儿穰侯免相的事,信陵君把话题转向侯嬴。信陵君道:”侯嬴固大才也,然其意迂而远,其言大而虚,非经世之才也。“
仲岳先生道:”故为大言者,必以惊人;惊人者必有所求也。侯嬴所求者何?“
张辄道:”或待价而沽者也。“
仲岳先生道:”若待价者,君上以国士之礼遇之,未可高也。“
张辄道:”彼侯氏不欲为臣,但欲为师。是拒国士之礼,而受束修之仪。“
张辄这句话一下惊醒了信陵君。他一路上都没有找到自己不快的真实原因,但张辄此语道破了他隐藏在思想深处的想法: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愿以侯嬴为师,实欲聘其为门客!而侯嬴一眼看穿了他的企图,坚不为臣!这种暗里的身份之争,让信陵君十分不爽。想到这里,信陵君惊出一身冷汗:难道自己真是那种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吗?只能容忍别人的恭维,却容不得真知灼见?一念及此,信陵君道:”先生之言是也。孤昧于情势,言语不当,几失大才!“
两人都没想到信陵君会说出这话,一时也惊了。张辄问道:”何谓也?“
信陵君道:”侯嬴欲为师,孤何惜师礼。今孤倨傲,非待贤之道也。愿卿等访之,孤将以师礼拜之。“
张辄道:”未可。君上以公子之尊,登门礼聘,敬之极也。焉得以布衣而为君师?侯嬴,贫贱者也,骄人过矣!“
信陵君道:”昔田子方谓武侯曰:亦贫贱者骄人耳,富贵者安敢骄人!国君骄人则失其国,大夫骄人则失其家。士贫贱者,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贫贱哉!昔文侯以师礼敬子夏、子方、段木干,此三子皆布衣也。孤纵贵,未及文侯也。其以师之,不亦可乎?“
张辄道:”彼言虚而无物,恐无实学,但得基名耳!“
信陵君道:”非也。微仲岳先生访而得之,孤焉知其名!是以知彼不求名而求其实。孤访之,徒问之虚,彼自以虚言应之。此过在孤身。再访之时,孤当咨以时事,以观其能。先生其助我!“
张辄道:“君上咨之以秦之出也,彼言必出南阳。或当观之。”
信陵君道:“先生所言是也。秦将大举,未知其所向,侯氏断以南阳……彼复何言?吾当塞轵道而当秦,未可令出也。”
张辄道:“诚有是言。非但魏也,且集三晋之力以塞轵道。彼言,南阳,天下之要,若失之,秦将席卷天下,非独魏也。”
信陵君急道:“愿先生速召知兵诸客,以议其计。”
张辄望了望天色,道:“或于餐后……”
信陵君道:“孤当备之!”叫来家老,准备十人的晚餐,与众先生共议。
一众先生到后,张辄复述了与侯嬴交谈的经过,随后道:“侯氏曰,秦之大举也,非出魏梁,非出韩郑,非伐赵也,将出南阳。夫南阳,虽地少而民富庶,非心腹之急。魏臣皆议,南阳但以城守,秦纵掠于野,月余必去。无足虑也。而侯氏以为天下之急,故愿诸卿议之。”
郭先生道:“天下称南阳者尽多,轵外之南阳,晋南阳也。垣被秦伐数矣。武安伐轵,拔城至六十余,后皆还魏。彼时启封之急也,与秦南阳;圃田之急也,与秦温。皆晋南阳也。魏失之无足惜,秦得之亦无足贵,旋之以易宛洛之地,盖楚南阳也,而设南阳郡。是故知秦之所计也,晋南阳非楚南阳可匹,失之无所惜也。今秦大举,若出南阳,是肌肤之痛也。虽彻心腑,无以伤。但善休养,必得复也。”
曹先生道:“若塞秦于轵,奈何?”
张辄道:“秦出轵关,轵道与秦共也。若将复夺轵关,塞秦于轵,非十万之众不能成也。若尽起大梁之兵,则恐诸侯袭其后;若聚三晋之众,所费必多,而所获者盖寡。是故诸臣议以据城而守,纵秦掠于野,虽有所失,犹可为也。”
信陵君道:“侯氏议以南阳当天下之要,其可乎?”
靳先生道:“臣有闻也,韩魏当天下之要。若收韩魏,则楚齐燕赵皆无能为也。南阳盖三晋之边邑,得之未足贵,失之未足惜,议以天下之要,未知其计。且南阳远咸阳千余里,而近三晋,秦掠之则有余,守之则不足,纵当天下之要,无能据之,奈何?”
信陵君见熟知地理的靳先生也这么说,觉得大概无差,道:“侯氏之论,失之迂远,未得切实。幸赖先生之教,而得悉也。”
张辄道:“魏备秦之出也,亦当以大梁为要,南阳为轻。”
信陵君见众人都不同意侯嬴的观点,而且理由十分充分,也就打消了再访侯嬴的念头。只派人打探秦军的动向。
几天后,秦使果然到访大梁,通报了秦任张禄为相,封应侯的事,并通报说,穰侯将归封地,将过魏境,愿以通之。问起穰侯过境的时间,只含糊道“只数月之间”,并无确切时期。魏也无法确认是否有什么阴谋,也只含糊道,“穰侯归国,魏不敢阻;愿先告之,俾备粮于东道也”云云。
又过了十来天,郭先生派往秦都咸阳的暗探流星般发来消息:秦人万人已出;秦人万人皆出函谷;秦人渡茅津而入河东……由于郭先生的情报网未撒到河东,秦军入河东后的动向暂时无法查明。
第8章 言必有中
当听到秦人出函谷时,信陵君等人都认为秦人将取道殽道,而出荥阳;大梁的备战从各种渠道开始展开。不料,秦人出函谷后,却前往茅津,在那里上了船。茅津是陕县通往吴城的渡口。吴城虽然也属河东郡,但却在首山之南,与位于山北的河东道路阻隔,必须翻山越岭才能到达。所以从来从秦入河东,都不从茅津渡河,而是走蒲坂渡口。这一行军路线把所有人都弄糊涂了:秦军到底要去哪儿呀?
整整三天,秦军才完全渡过河去。这三天时间里,郭先生手忙脚乱地调整着他的间谍网:他的暗探现在都安排在咸阳到洛阳一线,秦军不走洛阳,而走河东,郭先生的间谍网立即失去目标。但河东本就是一片新兴之地,间谍网都还没有建立,哪里轮得上启用。所以秦军过了茅津之后的动向就只能靠商旅们的只言片语来提供:秦人入垣;秦人入轵关;秦人入轵!这时距离秦人从茅津消失,不过三四天的时间。
第9章 侯嬴为师
信陵君闻听侯嬴将出,手执简牍,伏拜于地。这时门前已经围了无数市井之众,而信陵君当众大礼相参。侯嬴亦伏拜道:“臣安敢当君上之礼!”
信陵君道:“无忌偏狭,不识圣贤,不解高明。今虽少悟,而难明也。敢请先生,允立门墙,朝夕闻教,俾长才德。愿先生勿以无忌少德而弃之,幸其允之!敢备束修以上!”旁边家臣见信陵君大礼参拜,也自伏拜于地,高高举起手里的食盒。
侯嬴道:“臣以猥劣,承君谬赞,复以大礼。臣少德无才,焉敢为师,敢以友之,则幸矣!”
一旁的仲岳先生道:“子曰,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先生之谓也!”信陵君与侯嬴互拜三拜,相互搀扶起身。信陵君道:“束修之奉,不敢言敬,敢为佐餐!”侯嬴遂命身旁的青年捧走,欲将信陵君迎入卫所。信陵君道:“时逢春日,敢请先生枉驾敝府,薄酒一觞,以庆新春!”
侯嬴道:“吾正飨众友于庭,不忍相弃。”
信陵君道:“先生之友,吾之兄弟也。”遂命家臣道:“取酒肉盐梅菜蔬,于庭中备宴相待!”家臣急忙离开回家。信陵君一揖,将侯嬴请上车。侯嬴道:“吾将往公子府,汝等但于庭院安坐飨食!”众人皆应。侯嬴道:“臣复有客在市屠中,今未至,愿枉车骑过之。”
信陵君道:“喏!”
侯嬴上了车右,信陵君驭车,仲岳先生在车右,一众门客、家臣跟在后面,往集市这边而来。那些看热闹的见车乘没有往东街而去,反而往集市这边过来,也都跟在后面继续看热闹。
车众进入集市,侯嬴下了车,进到一间肉铺中,与一屠夫相见,两人相谈甚欢,似乎忘了铺子外面的信陵君。信陵君和仲岳拱手在铺子外面等候。
两人不知因为什么,交谈个没完没了。其间家臣来报,酒肉已经送到卫所;信陵君点头;不久家臣又来报,有客至矣!信陵君也点头,让家臣通知家老代为迎接。
集市上的人越聚越多,大家都看见信陵君恭敬地站在车旁,牵着马等候;马不时发出低鸣,信陵君伸手安抚着,仲岳先生取来草料和饮水,让马安静下来。
渐渐地,周围的随从也有些不耐烦了,有人高声冲里面叫道:“侯父,去矣!”侯嬴只抬头看了看,拱了拱手,继续和那名屠夫聊天。
家臣接连报告了好几趟,请来的客人已经全部到齐,信陵君依然点头,让家臣回去。
身处集市,人多声杂,不少人过来看热闹,看了会儿走了,过了会儿又过来,发现人还在。随从的家臣们也发出低声的抱怨声。
终于,旁边的商铺看不下去了,过来对侯嬴道:“侯父且退。少时敝贾无价矣!”
侯嬴好似才回过味来,连声谢罪,再三行礼。与那句屠夫辞后,昂然上了信陵君的马车,信陵君和仲岳随后上车,驶离集市,众人渐渐散去。
车到了魏公子府,早有人报与府中。少时,见信陵君亲自驾车引着一名老头在门口下了车,家臣接过车马,信陵君亲引侯嬴,自西道升堂。
堂前的席面是非常少见的四席结构:上首东西两席,下首东西两席。下首东席坐满了请来的宗室长辈,虽然没有什么职位,但地位崇高,魏相魏齐也在其中,但只能陪于席末。下首西席则坐着信陵君封地中的大臣以及门下的门客们,为首的乃是信陵尉司莽。廊下、庭前也摆了许多席位,招待这些贵客的僚属或家臣,由魏公子府的家臣们相陪。信陵君不在是,公子府家老就在门边接待众客,与大家闲话,上水供果。
信陵君进入堂中,先向东西两侧环拜一圈,表达谢意,随即扶着侯嬴坐在上首西席上。众人看那侯嬴,上下都是布衣、布袍,衣冠都打着补丁,而且看上去好长时间没有洗了,都泛出油腻,明显不是什么尊贵之辈,路上见了都不会多看两眼。
信陵君道:“侯子嬴,当世大贤,隐于士伍。孤少德,愿以侯子为师,俾得少过而增益也。”言罢,拜于侯嬴席前。
侯嬴侧身避开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礼也。臣为庶人,不敢当君上之礼!”
信陵君道:“昔子夏、田子方、段木干皆布衣也,文侯皆师之,魏国遂兴。无忌敢不承先祖之训,而敬贤者乎!”
侯嬴这才转过身来,道:“臣得君上谬赞,不敢言贤,谨奉贤以拜。愿主君无羞学,无恶下问,贤者在旁,谏者得人!”
信陵君道:“美哉,仁者之祝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复对众宾客行礼。家老宣布开宴。于是酒食菜蔬一时齐上,鼎簋满席。由信陵君打头,一众宾客纷纷与侯嬴酬酒,侯嬴只顾自己坐在席上,来者不拒,但绝不起来往别的席面去。
仲岳先生也过来酬酒,见四下无人,悄声问道:“先生久与屠夫谈,何故?”
侯嬴也悄声道:“欲巿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公子礼臣,无以报之。故以此耳!”
仲岳先生道:“先生之才,非浅德者所能知也。”
宴后,侯嬴留下来,继续坐在西席上,信陵君带着几名门客坐对对面。信陵君道:“孤以少见,未识贤者之智。今事所显,一如先生之言。然孤犹未明也。先生何以知秦出南阳,且南阳何要也?愿先生教我!”
侯嬴道:“魏、韩、赵,世称三晋,其祖皆晋卿,其地皆晋地,其略皆山西、山东耳!魏都安邑、韩都平阳、赵都晋阳,皆山西也。山西表里山河,易守难攻,虽安而自限河山,难通中国。建封以来,稍稍东移,今者魏都大梁、韩都郑、赵都邯郸,皆山东故郑卫戎狄之地。东西之地交通也,则进足以制诸侯,退足以依河山而自保,而交通之道,乃在太行之中。夫太行,与天为党,故称上党,言其险阻也。交通西东者,其道皆在南阳:安邑出轵道以通大梁,平阳出上党以通郑。惟晋阳与邯郸沟通最难,盖借道韩上党,出滏水,乃得通焉;虽曰通也,崎岖难行。是故武灵王举赵国之力而灭中山,盖自晋阳道太原、中山而至邯郸也。三晋东西交通,除赵在北,魏、韩皆道南阳,南阳道断,则魏、韩分为二也。南阳虽边邑,地肥水清,丰腴之国也。商王都焉以为天下雄。虽迭被戎狄,而屡败屡起,至今蔚为大国。三晋之地杂错焉,皆得其道也。安邑而轵至大梁,盖轵、温、怀,皆魏地也。上党至野王、荥阳,韩地也。出滏水,则武安、安阳,皆赵地也。三国各守其道,杂而不乱。魏割河东、安邑,犹塞轵道,令秦不出。今秦出轵道,将下大梁矣;将塞太行、上党,断韩为三矣;将出滏水,而至邯郸矣。三晋危矣哉!而不自保,犹目南阳为边邑,曰肌肤之痛也,不亦惑乎?”
郭先生问出了自己最为疑惑的事,道:“秦出轵道,奈何出函谷而渡茅津?”
侯嬴道:“汝道秦人当何道?”
靳先生道:“若出轵道,当道河东:出渭水,渡蒲坂而东。若出函谷,则当出殽道,出荥阳。纵往南阳,亦当渡孟津。渡茅津,其意如何?愿先生教之。”
侯嬴道:“昔武安君之入垣也,何所入?乃渡茅津也。今复渡茅津而入垣,何足怪也?”
靳先生道:“武安君?渡茅津非入河东乎?”
侯嬴道:“先生以为渡茅津必道虞、解,而入安邑。非也。垣南有水,通于河,乃在茅津下百五十里也。先生观秦人于茅津登船,未睹其渡,是故误也。”
郭、靳二先生皆涨红了脸,没想到自己派出的间谍犯了如此巨大的错误:他们只看到秦军从茅津登船,就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将在对岸下船,而没有追踪船的去向。
侯嬴看出了他们的窘迫,解释道:“此非先生之误也。自茅津而下,两岸皆崖壁,惟兽出没,几无人烟。既少行船,复无渔舟。秦人经此,难为所察。武安君袭垣廿余年,人皆不知其道,良有以也。今秦人所出,乃用昔武安君之策。吾恐武安君亦出其后也。”
听到“武安君”三个字,大家都是一震。如果武安君真的亲自指挥这场南阳作战,那……众人不寒而栗!
侯嬴道:“愿先生往探之,武安君或出也。”
郭先生问道:“臣以间往咸阳,未闻武安君之行。”
侯嬴道:“先生但以间入河东,前河东守乃张禄,近闻入咸阳,河东守其谁何?”
信陵君道:“张禄,本魏人,为秦河东守,今复入,为秦相,封应侯!盖其河东之功,非小也!”
侯嬴心里也是一跳,他只知道张禄回到咸阳,主持军事,没想到这位老朋友竟然升得这么高,这么快,已经成为秦相,封侯!
就在这一天,信陵君登门拜侯嬴为师,在集市久候侯嬴的事迅速在大梁传开。不几天,咸阳的张禄、车右先生都知道了这事,都开始暗地里采取措施。
第10章 占领河内
过了新年,就到了春耕时节,这时各国之间一般没有战事,就算有在打的仗,也要尽快停下来,把士卒撤回国内种地,不然明年必有饥荒。相应的,这段时间就成了各国使节往来外交的时节。
最大的外交事件自然是前一年秋天楚王女归嫁安国君。安国君已近四旬,而楚王女年方少艾,浑身散发着南方少女的清爽和泼辣,令安国君爱不释手,几乎霸占了安国君。不仅安国君喜爱,太后、穰侯、华阳君也都疼爱不已。
楚太子娶了秦王女,安国君娶了楚王女。楚太子和秦王女还生下一个大宝宝,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宝宝就是未来的楚王!开春后,秦楚之间往来频繁,表面上看,秦楚之间关系亲密到无以复加。
自从秦军占领邢丘和怀,把势力伸进南阳后,三晋之间使者也往来频繁。坊间谣传,三晋正在协调行动,欲将秦军逐回轵关之外,最好能封闭在河东。
郭先生逐渐在河东安插进不少线人,这并不困难,因为河东到现在还在招贤,只要愿意到河东定居,皆赐爵一级。借着这个机会,安排几个人进河东还是很方便的。
诸侯之民当然没有秦国的爵位,到了河东只能成为第一级公士,有田一百五十亩,一处四十五步的宅基地,还可以复一人为仆。为仆的人不算户籍人口,不用缴税,也不用服役。
在李冰的治理下,河东各地已经把丘里建好,其中的上造、簪袅和不更都来自秦国内部,——因为别国的民众不可能拥有这些爵位。公士的房屋空着,田亩也已经标定,外来人口几乎只需要拎包入住,就自然编入什伍,并立即开始生产劳动和军事训练,当然还有法律培训。
郭先生线人进入河东后,最大的困难是无法把情报传递出来,而联络员也不方便进入。联络员要进出河东,只能借助商贾的身份,但商贾只能和当地的商贾,甚至是官商打交道,接触不到那些普通的农民。
尽管有各种困难,但郭先生还是打探落实了,现在的河东守乃是武安君白起,与侯嬴的推测完全吻合。这也让信陵君的门客们对侯嬴高看一眼。
南阳的治理情况不难打探。战事结束后,那里和三晋的往来几乎没有障碍,在南阳的间谍网能够传递出可靠的消息:秦人将进入南阳作战的低级军官就地转化为丘里啬夫,他们中间有不少是几年前刚从南阳应募到河东的,现在回来,相当于衣锦还乡,很让当初的小伙伴们羡慕了一阵子。
秦的官僚体系高效运转,很快就将占领地的居民重新编组成什伍丘里,重新丈量了土地,按爵位分配。那些高门大户想要逃离,但却带不出多少钱财,而逃亡一旦被发现,人和财物都没官。
被编伍的居民每人都有一个名籍,平时不用,但如果要外出,必需把名籍带在身边,并需要有丘里开具的节符,说明外出的事由和时间。而居民如果发现了没有名籍的人送官,经查属实,如果是外国人,可以获得二两赏金,如果是秦国人则可以获得十四两赏金。所以逃亡的人简直就是移动的金山,被无数警惕的眼睛盯着。但由于秦人只占领了南阳一个条带状的地区,周围都是韩国和赵国的土地,所以相比其他区域,在南阳逃亡还是比较方便的,只要不带多的钱财。
春耕时,土地已经分配完毕,各人在自己新分配的土地上耕作。河东的牧业也有很大发展,从猗氏直接调拨过来数百头牛,租给农户。但南阳人会用牛助耕的少,只有少数人租用了牛。但有利益就会有办法,除了学习外,花钱请会牛耕的帮助耕种也在南阳大行其道。到底是商业发达的地区!
秦人只占领了魏国的土地,韩国和赵国的土地还维持原样。看到过去一样的土地得到良好的耕种,那些韩人和赵人眼中都露出羡慕的神情。
军事训练也在韩人和赵人的眼皮底下进行。当播种完毕,进入日常田间管理时,军事训练每十天必有一场,各丘里依次而行;如果有紧急农活,比如下大雨,起大风,需要加强田间管理时,可以暂停一次。当进入收获季节时,那些魏人们的阵势转换、前进、后退、冲锋,都已经有模有样了。
秦法的普及也在同时展开。县里的尉官、法官不时举办培训,把那些有爵位的人叫到县里轮训。同时,啬夫、亭长、捕盗都有义务在每个聚会的时刻讲解秦律。当然,每个违法犯罪现场就是进行普法教育的良好机会。亲眼目睹过去的同伴被砍下脚趾,割去鼻子……那怕只是剃光胡须或头发,他们和他们的家庭成员被锁拿到官府当差,每个人都会倍加珍惜现在平静的生活。
也许秦人白起会认为,每天不断的军事演习震慑住了三晋,三晋在失去南阳后,没有任何动作。但实际情况却是,赵王突然重病不起。
赵王何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推行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赵王何十岁时,赵武灵王亲自领兵攻灭中山。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后国中无主,赵武灵王将王位传给赵王何。但赵武灵王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同样毫发无损的还有以前的太子章。已经成年的太子章追随父亲出征,立下汗马功劳;但回国后却要对年幼的弟弟大礼称臣!这一幕刺痛了赵武灵王的心。于是年幼的赵王何目睹了惊心动魄的一幕:慈爱的父亲变得十分严厉,而过去总牵着自己手的大哥哥突然变脸,带兵向自己杀来!最终的结局也让人不寒而栗:哥哥被杀,父亲被关在一座空旷的宫殿里,活活饿死。他的父亲直到最后时刻都没有放弃,老鼠、蟑螂、蚂蚁……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都被他吃掉,他坚信只要自己活着,就会有人来救援,他不相信自己会落到众叛亲离的地步……然而没有人来,赵武灵王的一切努力只是延长了自己的痛苦,对结果没有任何改变。一百多天后,赵武灵王死在沙丘。在那里,商纣王曾建立了酒池肉林,极尽奢华。那一年,赵王何也不过十四岁。
我们不知道赵王何当时心情如何。在随后的几年中,赵国当政的都是亲族权臣,如李兑、公子成等人。再往后十年,就有了我们熟悉的乐毅、廉颇、蔺相如、平原君、赵奢等,一班贤臣武将。而且,据说赵王何还是击剑爱好者,经常在宫中举办击剑比赛,每年因击剑而死的剑士达百余人。自己平时也总带剑,时不时还会拔出来和人比划比划,武艺应该还是可以的。
赵王何十五年时,发生了五国伐齐的大事,齐国几乎亡国。但赵王后偏偏是齐王女,不知道是伐齐之前还是伐齐之后娶的。王后生下的长子丹于二十二年立为太子。这之前,赵国好像还有一个太子悝,可能是前一个王后生的,后来死了或被废了,在历史上没有了踪迹。
四年前(二十九年)的阏与之战,给赵王心理留下深深的阴影。秦军突然出现在邯郸城外,而赵竟然束手无策,靠着赵奢的拖延战术和几分运气,才在一个月后勉强组织起防御力量;而赵奢的军队之所以成军,完全是一个意外,属于歪打正着!
从那时起,赵王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如何避免这一情况再次发生上。首先,他强调阏与之战的胜利,鼓舞起全国的士气;夺取阏与的统率赵奢被给予了崇高的地位,就封马服君,把整个武安都交给他管理。赵王还加强了与韩国的外交,力图确保上党不失。
改造加固邯郸,那自然是重点中的重点。邯郸城是双城结构,商业城在北,王城在南。过去,赵国重视的是王城,对庶民居住的北城关注不够。现在,赵王要补上这一短板。整整四年时间,邯郸都在筑城或准备筑城中渡过。
新年来临,邯郸城已经被加固了又加固,赵王稍感放心。与群臣欢庆一夜,御女就寝,第二天被发现中风在床。经过一番灌药、针砭,赵王苏醒过来,但口齿已经不清,一侧肢体难以活动,已成偏枯之症。王后带着太子每天守候在床前,指挥众嫔侍候;太子则在前后殿往返,在王与大臣之间交通。赵王的两个弟弟,平原君胜和平阳君豹轮流在前殿值守。所以年后魏王遣使使赵时,只能见到赵相平原君和辅政大臣平阳君,未能见到赵王。而赵王明显没有意愿再惹事端,与秦争什么南阳,他要能保住邯郸平安就已经很满意了。
没有赵国的支持,仅靠魏、韩两国的军力无力与秦对抗,收复南阳。一件大事就这么耽搁下来。
进入夏天后,魏国见与三晋联合收复南阳无望,只能寄希望于与秦和好,派须贾大夫使秦!
第11章 微服访须贾
须贾大夫是王商,正月十五一过,他就带了一支庞大的商队,浩浩荡荡进入秦国。
商队被留在函谷关,只有须贾大夫带着五名主要随从进入咸阳。须贾接惯例往咸阳宫登记,随后在馆驿内住下等待秦臣的召见。按惯例,当天晚上应该有典客府的行人前来拜访,询问来使事由,以及需要会见的人员。然而,当天晚上并没有人前来拜访,就好像魏使不存在似的。
一连五天,须贾大夫每天都前往咸阳宫,询问来访的接待事宜,但都石沉大海。须贾心里有些不安,他不知道这种沉默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如果……?须贾心里惴惴不安地想,他明知事情的真相,但却希望它不是真的。
当他刚刚走进馆驿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馆驿前:一名老者,佝偻着背,须发皆白,只穿着单薄的衣裳。虽然快二月了,但天气并不暖和,那位老者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须贾迟疑地停下脚步。那老者对驿吏道:“臣愿拜见魏使大夫!”那驿吏想赶老人走,须贾大夫三步并两步跑上前来,满脸春色道:“咦!岂范叔乎?”
老人抬起眼睛,认了认,就要下拜,道:“臣范雎谨见中大夫!”
须贾大夫连忙一把抓住,道:”范叔固无恙乎?“
范雎道:”幸而无恙!“
须贾大夫道:“数岁未见,不意范叔已入秦矣!”转头对驿吏道:“是吾旧友,流落他乡,数载未得见,愿餐之。”
驿吏道:“但凭大夫!”
须贾大夫握着范雎的手,引起自己的房间里。房间里略有暖意,范雎不再打颤,又要下拜。须贾抓住道:“吾与子但叙旧情,不可为礼。”又摸着范雎身上,道:“天甚寒,范叔何单薄若此也!”走到外面,从堂前的匣子里捧出一件绨袍,进来与范雎披上,道:“初春残寒,范叔其衣之!”边说边协助范雎穿好长袍。
待范雎穿好袍子,须贾忙前忙后,先找驿吏温了一盏热酒,让范雎喝了。然后又通知随从,自己与旧友相会,早餐送两份到室中。范雎喝了酒,脸上渐渐红润,身上也暖和过来。
须贾问道:“范叔数载,未知音讯,所居何处?”
范雎道:“待罪之身,四野飘零,宁有安处。承友人相荐,而得入秦。”
须贾笑道:”范叔入秦,必有说于秦王!“
范雎道:”臣以说待罪魏相,几于死地,此心已灰。今失国之人,安敢说乎!“
须贾道:”今叔何以为计?“
范雎道:”今乃为人所佣。“双方正于闲话之中,相互打探,随从送来早餐,乃两鼎两簋。须贾推一鼎一簋与范雎,自己正慢条斯理地打开,未及动手,那边范雎已经吃了一半。须贾悄悄望见,略一思忖,又从自己的一鼎一簋中拨出一半到范雎的鼎簋之中,自己只吃一半。
须贾单刀直入地问道:“秦相张公,闻有幸于王,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闻张君亦魏人,敢与相识?”
范雎竟然面不改色,依旧恭敬地道:“主人翁习知之,臣以卑贱,亦得谒也。”
须贾道:“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愿谒而拜之。”
范雎道:“大夫之事,臣不敢请。今请为荐君于相,敢托何言?”
须贾道:“但王相聘问耳!”
范雎道:“此细事耳。大夫但稍安,待其事毕,必相见也!”
须贾道:“秦何事之急也,而失聘问之礼?”
范雎道:“闻秦将伐魏,以报太子。今乃伐交于楚、韩;据南阳而遮赵之援。”
须贾道:“枉矣,秦之罪魏也!太子之于大梁也,王奉之若上宾,衣食所加,无一敢缺。臣所亲炙,故敢定也。太子之失,实乃天也。臣当自辩于王前。”
范雎道:“今秦下南阳,临怀,将趋卷。长城无所御也。吾恐启封、华阳之祸,将复现于梁。”
须贾道:“魏以深过,获罪于大国。愿复言于王,以稍解释之。”
范雎道:“大夫其言之。”
须贾道:“臣之离于梁也,闻国中有言,但以玉帛、土地结好韩赵,合兵而击之,秦必失南阳。惟王以秦魏,盟也,不可背也。乃命臣使于王,以通盟好之意!”
范雎道:“以臣所见,三晋合而击秦,是为下也。臣居秦数岁,颇得虚实。秦与韩、魏、楚盟,东出之道穷矣。彼秦人惟恃战功,无战则秦人无功,晋爵无门,刑徒遍地而无得用也。今楚归女而娶秦妇,秦楚,姻也,固不能伐。其可伐者,其在韩与魏乎?而魏适失秦太子,以伐其罪,不亦可乎?”
须贾心念一动,忽然满怀感动地道:“吾固知范叔之不背魏也!今当以何辞以说秦?”
范雎道:“楚与秦姻,秦固不伐楚也。齐、赵、燕偏远,固难伐也。秦之所伐,非魏即韩,势所必然。魏结好则伐韩,韩结好则伐魏,姑观其所献也。为魏所计,固当割南阳以亲秦,而驱秦伐韩可也!”
须贾心中暗笑,一上来就要魏割地!但却不说破,一脸苦情地道:“魏初河西,复献河东四百里,再献安邑,今复当何献?”
范雎道:“秦初得南阳,未得魏意。大夫其计之,能集三晋之力而复之,则速战。若未可,其献南阳乎?今秦初得诸邑,未得其便,魏示之无复取之意,秦必德之。稍迟则秦已定之,则无以为德也!”
须贾道:“范叔为魏谋,吾亦不敢欺叔。南阳,边邑也,魏并无复取之意。然未可明示于口,奈何?”
范雎道:“大夫其观之,魏权臣之欲与秦战者谁?欲与秦和者谁?”
须贾道:“魏无力复南阳,晋鄙将军尽知之,魏相魏齐亦知之。惟信陵君近得侯嬴之助,力主合纵以抗秦!”
范雎道:“侯嬴何士?”
须贾似乎有些意外地望了一眼范雎,道:“侯氏,故魏夷门卫,信陵君以其贤,收之门下,以师礼待之!”
范雎道:“侯氏意欲何为?”
须贾道:“侯氏为君上设计,非臣所能知也。闻其以南阳当天下之要,不可失也。”
范雎道:“彼将以何策复之?”
须贾道:“不过合三晋之力以取之。”
范雎道:“信陵君行之奈何?”
须贾道:“未知也。”
范雎道:“秦出轵道,断韩为三,韩惊惶难安,恐无能为也。必助魏者,其赵乎?”
须贾道:“据臣所知,韩虽惊恐,而主合纵最力,盖惧也!”
范雎道:“韩力不能逮,无能为也。但以魏、赵为先,韩必后也。魏未可为彼所算。”
须贾道:“诚哉范叔之言也。故王力主与秦和,乃遣臣使于秦,以示无战意!”
范雎道:“臣但言大夫使于秦也,乃示魏王无战意,而固魏秦之盟也。可乎?”
须贾道:“愿秦尽释魏之憾,勿以魏为事也。”
范雎道:“非以兴戎,而执玉帛,国之幸也,民之幸也。大夫功在天下。臣谨奉之!当报主人翁,以通于张相也。”
须贾道:“吾马病,车轴折,难出也。奈何?”
范睢道:“愿为君借大车驷马於主人翁。”
须贾道:“微范叔,吾何以通王命?”
鼎簋皆尽,范雎再三拜谢辞出。
须贾将范雎送出馆驿,目送他渐渐远去,心中惴惴不安。他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秦相把事情谈妥。他不禁为自己的急智感到自豪,但也好奇,张禄将如何在他面前恢复自己秦相的真面目呢?他想着,一旦范雎明言自己就是秦相张禄,自己一定要把礼节做到极致,惶恐做到极致,断不可有一丝倨傲的神情。
离开馆驿,张禄没有回府,而是进入楚太子的宫中,求见黄歇。黄歇似乎早就在等他,陪于一旁的有车右先生和芒申,太子和秦王女坐在中间。今年秦王女被晋为公主。华阳君则上书,愿意让出自己在华阳的封邑,封楚王女为华阳夫人。秦王已经把这件文书发下群臣议论。这自然只是走走样子,一定会得到一致同意,并很快完成。
张禄没有换装,就穿着那件绨袍入宫。他先向太子和公主行了礼,再与黄歇等见礼,大家回礼后,请张禄客位就坐。
张禄向黄歇介绍了自己微服见须贾的经过,黄歇很关注地听着。等张禄说完,黄歇道:“中大夫已知范叔即秦相,惟不言明,仍通其意!”
张禄道:“须贾所言,得其实否?”
黄歇道:“彼所言者,乃对秦相者也;实与不实,惟在秦相。”
张禄道:“侯兄已为信陵君辟为门人,以师礼待之。彼亦当为魏谋耳。”
黄歇道:“汝三子,同出一门,而侯子最长。今一为魏,一为秦,一为楚,盖天也。”
张禄道:“昔苏子之入齐也,侯兄随之,吾二人皆幼而在燕……世事难料,一至此也!”
黄歇道:“侯子必说信陵君而取南阳,信陵君其听乎?”
张禄道:“信陵君纵听,魏无力,亦徒呼奈何耳!”
黄歇道:“三晋若无出,则南阳定矣!复以其道收魏,则韩与赵皆胆寒,必有可乘者。”
第12章 折辱须贾
张禄道:“何以服魏?”
黄歇道:“何需魏服也,但令诸侯知之乃可!”
张禄想了想,道:“承教!”
张禄被封应侯后,应该在咸阳城内修建一处府邸。这处府邸已经开始动工,选址就在原胡阳的府上。
胡阳死后,俸禄断绝,他的妻儿难以承受咸阳城内的生活开支,遣散了年轻的妾妇,搬到胡阳的份田上居住。招赘了上门女婿耕种份田。好在胡阳的份田多为熟田,有人耕种,每年交租,日子还能继续。已经被封为秦相、应侯的张禄见胡阳一家生活艰难,就向秦王提出,把为自己建府邸的款项支出一部分来,给胡阳夫人作补偿,把府邸抵下来,扩建为自己的府邸。现在府邸正在扩建中,张禄还是住在城外废丘郑安平的府中。
和张禄不治产业不同,郑安平比较关注自己发家致富。现在他的府邸已经按公大夫的标准扩建,份田也按公大夫的标准配齐,招募的亲营就在份田上耕种。化名无名的芒未和陈四已经分家单过。他们都要的熟田,只吃租税,不参加劳动,也没胡亲营。相比起郑安平来,气派要差得多!不过娶了妻,也从官府要了奴仆,日子过得还不错。
张禄从楚太子那里出来,和郑安平一起驾车回到郑安平家里。路上,张禄向郑安平说了自己的想法;到家后,又让陈四和芒未都过来,细细地商议了一番,大家分头准备起来。
第二天散朝后,郑安平载着张禄回家后,即和陈四、芒未一起布置起来。张禄换回了昨天须贾给的那身绨袍,重新结束了发冠,又驾车回到咸阳。来到须贾所居住的馆驿前,即向驿吏求见须贾大夫。驿吏不认得是相国,只知道是昨天来访的须贾大夫的旧友。就通报给须贾大夫。须贾大夫迎出来。张禄道:“臣报主人翁得通于相君,今备车马,乃迎耳!”
须贾埋怨道:“范叔何不早言。今无礼,何以入相府!”
张禄道:“皆不必矣。大夫但身往可也。”
须贾虽然惊诧不已,但也不敢多言,只和随从交代了几句,就和张禄一起上了车。张禄驾车直奔废丘郑安平府而去。马车出了城,沿着大道向西而去。在张禄去河东修路的这些年里,秦国在内史主持下把关中地区的道路也都修了,咸阳通往各县的道路是重点。须贾站在车上,感觉不到多少颠簸,便对张禄恭维道:“秦道平易,宜乎其强也。”
张禄道:“秦道平易,故治之亦易也。大夫所见甚是!魏道之险,臣亦知也,宜乎其不治也。”
须贾知道张禄是在借题发挥,发泄自己的不满,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默然不语。改换话题道:“秦之野,方整有序,非如魏野之错杂也。”
张禄依然借题发挥,回答道:“秦野之序,在治道之直也。周道如砥,其直如矢。秦道亦如之。”
两人在车上展开了一场唇枪舌剑的交锋。须贾发现,每当自己夸赞秦国,希望借此将气氛带得友好些时,都会被张禄转化成对魏国的贬斥;而他又不好反驳,只得住口不谈,心情越发沉重了。
马车行驶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一座高大的宅院,在一片田野和农庄中显得如此卓尔不群。张禄指道:“彼乃相君之府。”
马车到了府前,并不停下,而是直接驶入侧门,在一片马厩前停下。两人下了车,张禄道:“大夫稍待,将为大夫先入通於相君。”自己从侧门走了。
须贾待在恶臭的马厩旁,牵着车,恭敬地等待,心中暗自提醒自己,一定不能露出任何不耐的神情。但一直站到中午也不见有人搭理自己。四匹马也有些不耐了。马厩中的臣仆来来往往,大家也不看须贾一眼,也不与他搭话。
须贾感到这可能就是张禄对自己的惩罚了。如果自己不想个办法解套,被凉在这里一整天也不是没有可能!他牙一咬,心一横,叫住一名路过的臣仆,问道:“范叔不出,何也?”
那名臣仆道:”范叔者谁?“
须贾道:”向者载我入者。“
那名臣仆道:“乃张相也。”
须贾佯作大惊,急道:”愿以见,请导之。“
那名臣仆道:”大夫乃张相所载入。愿见,可自入,无庸导也。“
须贾道:”非也。待罪之身,未敢轻见。愿自门下待罪。“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的上衣,光着脊梁;又摘下冠服,披散开头发。那名臣仆见状,只得跑去找另人,小声说了几句,那人过来道:”大夫何以至此!“
须贾伏拜于地道:”敢请门下启张相,罪臣须贾肉袒谢罪,待罪于阶下!“
过了一会儿,芒未来到院中,道:”张相有请,大夫且上堂!“
须贾一看,哪里有不认识的,这不是芒卯家的三子芒未吗!当即眼前一黑,知道这潭水是深不可测了。他竭力保持冷静,装出一副糊涂了的样子,只作不认识,并不立起,膝手并用,低着头,爬着从西院来到前堂。芒未向上报道:”魏使须贾大夫请见!“
须贾不等张禄开口,伏拜顿首道:”罪臣死罪,不可绾也!不意君能自致於青云之上,臣有汤镬之罪,请自屏於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
张禄并不让须贾上堂,而是走出堂外,来到阶前,问道:“汝罪有几?”
须贾道:“臣之发未若罪之多也!”
张禄道:“汝罪有三耳。睢之先人丘墓在魏,而公以睢为有外心於齐,而恶睢於魏齐,罪之一也。魏齐辱我於厕中,公不止,罪之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有此三罪,纵啖其肉,未足消恨,然所以得无死者,以赠绨袍,犹见故人之情。”须贾顿首不已。
张禄道:“吾已知汝来使之意。善归而待之,吾将奏于王,早晚必有教也!”言罢,也不令须贾起来,直接转身回后宅去了。
须贾犹自顿首不已。站在旁边的芒未道:“大夫请起,张相其远矣!”
须贾闻言起身,芒未复道:“大夫其识臣乎?”
须贾心中冷笑,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但还是装出糊涂的样子,转过身去相了相,惊道:“汝非芒氏……”芒未打断他的话,道:“臣无名,见在公大夫郑安平门下,而佐张相也。”
须贾恍然道:“承大夫之恩!郑公子安平,亦有旧焉,愿一见!”
芒未道:“郑大夫见佐张相主军事,未便相见也。”
须贾作出一副很遗憾的样子,道:“魏公子信陵君但闻郑公子青云道通,不意范叔亦……”
芒未打断道:“张相,非范叔也!”
须贾连连作揖,道:“死罪死罪!”
芒未将须贾引出门来,指着里前的那条大路道:“大夫但沿此道行经十里,即至咸阳矣。”
须贾连连称谢。芒未帮须贾穿好衣服,把头发略挽了挽,戴上冠,摸摸节符还在,乃与芒未相辞,步行返回馆驿。一路上,须贾连称侥幸,亏得自己一副急智,才能在这样的危局中化险为夷!虽然经过这番波折,好在使命基本完成,使命任务其实在前两天已经和张禄敲定了,两国重新确立了同盟关系,魏并未作出重大损失。这让须贾十分满意:尽管个人遭受了一些屈辱,但一来有惊无险,二来使命完成。
第二天,终于有行人出现在馆驿中,宣读了秦王教令:“秦魏虽小愆,不掩大德。王申同盟,寡人有戚焉!”须贾再拜称谢。行人道:“三日后,相宴诸侯使,愿魏使往之!”须贾大喜,连连应喏。
那天的场面甚为宏大。由于相府尚未完工,宴席就在咸阳宫的一座偏殿中进行。宴席由少府承办,按七鼎的规格准备,乐府乐队和歌舞,绵绵不息。各国在秦的使节,除了楚国的太子和左徒,还有齐国的使臣,以及其他诸侯国的以出使为名的行商。
须贾一进入殿中,就受到特别对待,他不是被行人请入殿中,而是被两名刑徒架进殿的!这两名刑徒特征明显,脸上被烫了字,身高力壮,架着须贾脚尖不点地。须贾大声抗议,声明自己是魏国使臣,那两名刑徒直接卡住他的脖子,令他喘不过气来,几乎憋死。在他大脑接近空白时,又松了手,令他缓过气来。这下须贾老实了,自认倒霉,否则他相信那两个人真的可能掐死他。一时间,他对自己的信心完全丧失:秦王不是允许结盟了吗?秦相张禄不是发了一通脾气后,什么事也没有了吗?一瞬间,须贾不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难道秦要反悔?或者……
两名脸上有字的刑徒把须贾架到殿内阶前,那里竟然还设了一席。刑徒把须贾往席上一扔,就立在须贾身边,凶神恶煞。须贾不敢反抗,忍着痛坐在席上。各国使臣和行商纷纷进来,都有行人引至各自的席面上。正使自然处于堂上,行商们也设席于阶上,阶下只有须贾一人。
旁边舞女衣裙娑娑,阵阵轻香传来。须贾不敢观看,低着头正襟危坐。其他客人对他指指点点,但说的内容全须贾一句也听不见。
第13章 行气之法
张禄到堂,侍郎抬上鼎簋,歌舞曲调一变再变,但须贾完全没有感觉。忽然,他的耳边清静了,歌舞、音乐都停了下来。他看见张禄站在他的面前。须贾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本能地于座中行礼道:“谨见张相!”
张禄戏谑地笑道:“咦!岂魏中大夫乎!大夫之食安在?”
两名侍郎抬过来一张案几,上面盛放的不是鼎簋,而是一堆斫得很细的草料,还拌了些黑豆,就放在须贾面前。须贾血往上撞,正要抗议,却被身边的两名刑徒揪住胳膊,反背过来,一压,把须贾的头按进细草中。草的确斫得很细,头一进去,口鼻全都被糊住,呼吸都有些困难了,自然什么话也说不出声来。只听得张禄厉声喝道:“须贾,汝知罪否!”
两名刑徒稍稍松开须贾,须贾满头满脸全是草料,双眼通红,说不出话来。
张禄恶狠狠地指着须贾道:“汝但其次,魏齐其首也。归乃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挥一挥手,让那两名刑徒将须贾架出殿去,扔到地上。自己回到阶上,笑容可掬地对众宾客道:”魏叵耐,早晚必灭之!今乃与其约也!“
一名商人有些不知高低地出声问道:”魏何以获罪于秦?“
张禄死死地盯着那名商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获罪于秦,犹可祷也;获罪于天,无可祷也!“吓得那名商人浑身筛糠,遍体汗出。
当张禄冲着须贾大发雷霆,两名刑徒十分暴力地对待须贾时,楚太子神情紧张地观望着;随后他有些惊恐地望向黄歇,却发现黄歇正好像看戏似地点头微笑。这两人的位置十分靠近张禄的主座,位于全部使臣的最上方,离阶下有很长的距离。太子又望望有资格坐在殿内的齐国使臣,那名使臣似乎若有所思,表情是困惑而不是紧张。坐在门边往下的应该都是各国行商,他们往往打着使臣的名义前来秦国交易,其实除了会说两国友好外,并不会传递更多信息;当然,秦臣可以从他们那里获得很多消息,所以也睁只眼闭只眼地含糊应付。这些行商表情不一,多数被眼前这一幕吓着,有些呆若木鸡;有些则显著不知所措,低头不敢抬起;少数人则紧紧盯着张禄的一举一动,神情里带着玩味的意思。黄歇见太子四下观望,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随后就看到张禄佝偻着背,走进殿内。没有人敢轻视这位弯腰驼背、面显老态的人,他的眉眼之中自有一种生杀予夺的威势。只见他边走边道:”魏获罪于天,无可祷也!“然后他似乎随意地走到一名卫商的旁边,道:”非濮阳之卫也,乃梁之魏也!魏先献西河,再献河东,复献安邑,必也献大梁!“张禄说得慷慨激昂,座中的使臣们不知是该叫好,还是该哭,一个个保持着沉默。
张禄又走到一名韩商面前,道:”秦出伐魏,必也过韩,愿韩通之!“
韩商不敢应答,道:”臣当报于王也。“
张禄道:”吾观韩王必允!安国君之拜爵也,韩未之贺;太子之丧也,韩无致哀;是将举国而背秦乎?韩境断而为三,吾击韩也,盖在一念间耳!“
韩商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不敢仰视。
张禄道:”安国君之拜爵也,诸侯尽贺;太子之丧也,诸侯皆哀,礼也。惟三晋而不知,欺吾秦之甚也!今有赵使否?“
座中的赵国商人早已吓得浑身汗出,哪里敢应声。旁边的商人指道:”赵商在此!“
张禄走过去道:”汝可告赵王:吾旦夕必伐之!“
赵商不敢抬头,垂首道:”喏!“
张禄走到殿门边,指着楚太子的席位道:”秦与楚,天下之大国也。秦楚连横,天下孰能御之!“又指着齐国使臣道:”齐虽弱,以秦楚为盟,孰能灭之!“
齐使于座中举杯道:”齐王谨为秦王寿!齐王有言,昔齐得罪天下,诸侯共伐,齐深荷其罪,无可祷也。秦为盟首,而先入齐,然无齐土入于秦,齐怀德焉。齐地为燕所击,所余者惟二城。赖祖先之德,而乃复之得七十余城;其余未复者,齐亦志之,不敢忘也。“
黄歇道:”齐为五国所伐,惟楚能救。齐曾无一语相德,而志淮上之土,不亦误乎!“
齐使道:”淖齿之援齐也,虐杀先王,而身死国门,为天下笑。乘齐之危,而取淮北,此齐人志之而未敢失也。“
张禄道:”楚领淮北,齐复旧土,亦各得其所。愿二子勿念旧恶,当思同盟之义,永结邦好!“黄歇和齐使才不再说话。
楚太子一起等到回到自己的宫中,才找到机会问黄歇道:“张相今日何意?”
黄歇微笑道:“但服魏耳!若魏齐出奔,则魏服矣,三晋破矣!”
楚太子道:“诚若是,则将奈何?”
黄歇道:“臣奉王命,令楚十年不战。而今七载矣!但得秦向晋三岁,楚必强也,太子当归矣!”
楚太子闻言一惊,若有所思地望向后宫。王女和儿子都在后宅,他甚至可想像出来王女望着奶娘怀中的孩子,脸上的那副满足。自己其实何尝不是如此!他有时甚至想,如果自己一辈子就住在秦国,把王位让给别人如何?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自己就是楚国,楚国就是自己,这是他从出生那天起就脱不开的责任,一直到死都放不下,因为他还要为楚国生养一个未来的国君,培养他成长为合格的楚王!——而他自己还不知道算不算合格。
下午,秦王派侍郎传教,太后思念太子,太子可至甘泉宫问安!太子不敢怠慢,立即告知了王女,王女和奶娘抱着孩子,同坐一乘安车,太子、黄歇、太子傅和随从在车旁护卫,一行人出了楚宫,往甘泉宫而来。
甘泉宫的女官得到报告后,将太子、公主和孩子引到后宫,太子在那里意外发现穰侯和华阳君也在。
太后半卧在三层草席上,垫着厚厚的衾被,帷幔都已撤去。穰侯和华阳君则坐在席尾。
太子和王女抱着孩子,在殿门边伏拜行礼。太后抬一抬手,穰侯站起来,走到跟前,对太子和王女道:“不必大礼,可近席前,令太后弄儿。”
两人抱着孩子,凑到席前。太后指了指席子,两人把孩子放在太后的席上。太后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伸手逗弄着小婴儿。王女道:“驹儿拜见太后!”太后越发笑得开心了。她用带着痰喘的声音道:“穰侯其告之!”
穰侯道:“秦王女自适楚太子,能尽妇德,穰侯嘉之,愿献穰地五百户,为公主汤沐!”
太后小声道:“公主之封,旦夕即至。吾儿勿念!”
太子和王女均伏拜于地,道:“谢太后,谢穰侯!”
太后又指指华阳君,道:“彼亦有献!”
华阳君见太后艰于言谈,便也解释道:“吾观楚王女之侍安国君也,亦能尽妇德,乃归华阳五百户,为夫人汤沐!”
太后亦道:“夫人之封,亦俟之旦夕矣!吾之念者,惟在汝二女,今有君侯相扶,吾心其安!”
穰侯和华阳君道:“臣等之府邸将备,当出归封矣。愿太后善养贵体……”
太后道:“命将不久矣。二子勿得为念。穰侯练气,得其人否?”
穰侯道:“司马门下盖聂,天资独出,今得其传矣!”
太后道:“盖聂其人若何?”
穰侯道:“其与他事或无能,而言武事,无不精!”
太后道:“若得任鄙、乌获、孟说同时,亦一时之雄也。”
穰侯则抱起孩子,道:“若论天资,皆不及驹儿矣!”众人皆笑。穰侯从怀中取出一块竹简,交给太子,道:“此行气之诀也。汝当志之,以授汝子。”
太子接过看时,上面写着:“行气,深则蓄,蓄则伸,伸则下,下则定,定则固,固则萌,萌则长,长则退,退则天。天几舂在上;地几舂在下。顺则生;逆则死。”太子伏拜道:“穰侯所赐,德何深也!”
穰侯道:“吾之生也,出将入相,皆无足贵也。所贵者,惟在此耳!愿藏之勿泄。”
太子和王女皆道:“谨喏!”
三位老人逗弄了半天小儿,与两个年青人谈论了一番天高地阔的事。太后神情高兴,但明显气息衰微。穰侯要太后按行气功夫吐纳,太后道:“少时犹未之也,老时何为!”华阳君身体欠佳已经多年,只有穰侯,虽然年迈,身体犹健,两个年轻人看了都羡慕不已。吃过晚餐,各自归家。
春耕时节,各国都有自己的开耕仪式,称为“耕耤”。依农时不同,有在立秦、二月二、春分、上巳等日子举办。秦国由天官观测天象而定,每年日子不定,但也前后不差几天。这一天,秦王要在自己的“籍田”中执耒耕地,以示春耕来临。
太子拜见太后之后不几天,就是开耕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