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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秦一鹤     长平长平txt下载     长平长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9章 轵县移民

    陈四与西门议定,即与关卫同返轵关。到时已是黄昏,关门关闭。关卫叫开关门,将二人迎入关卫所内。轵丞已经等候多时。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双方达成了招募移民的协议。有意思的是,轵丞始终最关注的问题是不允许秦人入关,而不是移民出关。而陈四则希望尽可能多地招募移民。由于双方关注点不同,协议其实很容易达成。所谓讨价还价,不过是一种掩人耳目的谈判技巧。

    达成协议后,陈四连夜返回营地,轵丞则留在轵关,明天和陈四等人一起返回轵城。陈四返回后,安排了明天的工作。十人返回垣城,让垣尉往这边运送粮食,初步定为每天运十车,约二百石。这仅靠垣城肯定不够,还要垣城请示郡里支持。十人随陈四和西门进入轵城,这是几经争吵后达成的谅解。其余八十人留在原地保卫聚邑,由一名不更率领,这名不更是从安邑派来的。待运粮的车队过来、轵城的移民到达,他们可以运送移民返回垣城,而由运粮过来的士卒戍卫。如此一拨拨轮换,保证每个人出差的时间都能维持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

第150章 将怒太子

    须贾大夫道:“夫粮者,天下之本也。盐者,民生所赖也。以所本易所赖,必也倾天下之民,隳天下之国也。太子其察之!”

    秦太子道:“必也以粮为民本,魏王教令一粮不许出梁境,不亦可乎?奈何汲汲于敝邑也?”

    须贾大夫道:“昔诸侯盟于葵丘也,誓曰,无曲防,无遏籴。敝邑虽少粮,不敢遏籴于大国也。”

    秦太子道:“平价而籴,以有余易所无,奈何有患焉?”

    须贾大夫道:“今者敝邑已被其患也。”

    秦太子非常诚恳地道:“臣故习为商之道,而无所得。大夫精于商,愿大夫教我。”

    须贾大夫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来谈判变成来教学的事,但对方以诚相待,看来不说个明白这话是谈不下去了。所以先伏拜一礼,道:“太子见问,臣当详禀!”

    秦太子也回了一礼,道:“谨奉教!”

    于是须贾大夫就在席间把以粮易盐对魏国经济的影响过程详细地说了一遍。其间,太子就其所学提出了不少疑问,须贾有些能够解答,就一一解答;有些不能解答的,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太子十分好学,所问内容十分精准,都挠到须贾大夫的痒处,须贾大夫从来没有对人一展所学,相反,他自己也觉得经商其实是一件很没出息的事,经管他已经是王室重臣,能够参与到魏王的生活中去,但还是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名代理商。今被秦太子礼敬咨询,不自觉地把平生所学都展示了出来,两人的探讨从食时后一直持续到将日晡时,双方都言犹未尽。秦太子要留须贾大夫晚餐,须贾大夫哪里敢:私通诸侯之罪可是死罪!

    须贾大夫从馆驿出来,立即赶往魏齐的府中报告。魏齐招待他一起吃晚餐,听他说秦太子原来是不了解情况,以为魏国在甩锅;现在正在了解情况。如果说服了他,可能能够提供一些帮助。魏齐也很无奈道:“秦公买公卖,竟致如此,实出意料。大夫其能说之,甚佳!此事不可缓,大夫若无要事,可时时往而说之。惟不可多言兵事!”

    须贾大夫道:“臣但言商事,不敢一语及兵也。”

    自此以后,一连数日,须贾大夫都按时到达秦太子馆驿,与太子解说魏国的经济,钱粮如何在国家各个阶层之间流转,以及以粮易盐的政策如何打破了这一流转。最后,须贾大夫总结道:“粮入安邑,钱财流于诸侯,是粮贵而钱贱,本荣而末伤矣!”

    秦太子道:“本荣而民归于田,不亦乐乎?”

    须贾大夫道:“士农工商,国之四维,缺一而国将倾也。”

    秦太子道:“敝邑自商君以来,常务耕战,重农而抑商。何国倾之有?”

    须贾大夫道:“关中之地,地广而民寡,而草不垦也。故商君必欲民务其农,而暂抑其商,欲民之庶也。诚秦草之尽垦也,非商则无以富之,是当继之;商道之行也,非士则无以教之,是当复继之也。”

    秦太子道:“非大夫教训,臣何得知。今者当以何策继之?”

    须贾大夫道:“若令河东勿限于粮,则事可谐也。”

    秦太子道:“此大夫但为魏谋也。今河东少粮,愿大夫为秦一谋,俾秦魏双利!”

    秦太子此问,一下子难住了须贾大夫。他们以前只考虑魏怎么能得利,从来没有站在秦人的立场上思考,只希望太子出价,然后讨价还价。今太子此问,明显是质问对方,对我如此有利的事,我怎么会放弃呢?如果要我放弃,魏国准备做出怎样的补偿?

    须贾大夫有些尴尬地对太子道:“太子若有所策,即可教臣!”

    太子道:“苦无计策,乃愿就教于大夫也。”

    须贾大夫也不知真假,只得辞道:“臣请详思熟筹,乃献于太子!”两人就此告辞。

    须贾大夫出来后,立即赶去找魏齐,向他报告与太子谈判的结果:太子问如何能使秦魏双利!

    这下魏齐也为难了。要说河东以粮易盐的严重后果,关系到魏国的长治久安,如果要河东放弃,魏国必须出不小的代价。但河东的事只是一个慢性发作,让人很难受,但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但如果要一下子拿出什么补偿来,这可是急痛,搞不好一下子就要了命。他只得向须贾大夫道:“时近新年,可频与太子礼,或阴或阳以探所求。”

    须贾大夫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出来。隔几天给馆驿送点东西,聊上一聊。但太子坚持不松口,定要须贾大夫拿出个两全的方案来。

    须贾大夫感到精疲力竭,就找魏齐,想讨个主意。不料见到魏齐时,魏齐正怒不可遏,对着下面的人一通臭骂:“愚不可及,愚不可及!何得而有汝之生也?”由于须贾大夫是魏相府的常客,门房并没有通报,只是告诉他魏相正在发怒,缘由不明。须贾到了阶下,默听片刻,好像是这些人没有及时探听到什么情况,把个什么事给耽误了,遂在阶下咳嗽一声,道:“臣须贾觐见!”魏齐听了,“咄”了一声,把堂上的人都给轰走了。这些人下堂时,正好看见须贾在阶下,个个缩了头,不敢过来相见。

    待这些人走尽,魏齐才走出堂来,于阶上相迎,将须贾大夫揖入堂内。须贾大夫并不动问刚才的事,只是简单汇报道:“秦太子定不退让,必也索魏之赂也。”

    魏齐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叫道:“何需彼索,吾自予也!”

    须贾吓了一跳,忙问道:“何谓也?”

    魏齐道:“何轵守之愚也,竟开轵关为秦!彼奴辈,尔乃知之!岂非误事!”

    须贾道:“奈何开轵关?”

    魏齐道:“前者,秦遣使入轵,欲移轵民于安邑,轵守以粮少允之!复乃秦欲建仓于轵关,或为秦储盐,或为秦储粮,与轵什一。叵耐轵守,竟加允诺。今轵关已通于秦矣!奈何,奈何?”

    须贾大夫道:“轵关通秦,而取什一?何以如此?”

    魏齐道:“愚也不及也!取小利而忘大义,此何人哉,此何人哉!”

    须贾费了好大力,终于弄明白了轵关与轵守的事,原来他们把轵关的仓库开放给秦人,供他们储存盐和粮,自己坐收什一之利。轵守和轵丞已经沆瀣一气,只有轵尉还存有一丝正气(也可能因为分赃不均),但也不敢公开反对,私下里把消息传给魏齐。魏齐派人一打听,顿时气绝!把那些探听事的手下狠狠训了一顿。

    须贾大夫得知此事,也心惊不已。轵城是南阳第一都会,商贾钱粮云集,镇守轵城的,都是魏室宗亲,魏王至信之人。今天这样的人也耍起了心眼,这让人还能信任谁?他问魏齐道:“王其知乎?”

    魏齐答道:“未也。”

    须贾大夫又问道:“信陵君知否?”

    魏齐答道:“未也。”

    须贾大夫复问道:“彼大臣者,何人知之?”

    魏齐答道:“惟大夫与臣耳!”

    须贾大夫道:“秦人奈何得入轵也?……必也垣城归之。若无垣,秦何得入于轵也?”

    魏齐仔细一想,果然如此,秦人要入轵道,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取道垣城。若秦人取道垣城而垣城不报,则垣城……魏齐不敢再想下去:年初段子干可是派了数百工匠往垣城设立武库,于彼开矿冶炼;随后还要了万名刑徒,入山采矿……而且……或有人言,彼垣令乃故魏武卒陈四,今或投于秦矣!当时在朝廷上引起轩然大波,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如果……魏齐不敢再想下去,急问道:“如之奈何?”

    须贾大夫道:“愿相速入宫,报之于王,未可缓也。”

    魏齐道:“正未有计,奈何入宫?”

    须贾大夫道:“相其入也,奉王命而行其事,事必谐矣。否则,必归于信陵君矣!”

    魏齐没想到须贾大夫竟然说出这句话,看了他一眼,道:“大夫其稍候,臣往便归!”匆匆更衣入宫。少时回来,急得满头大汗,道:“事急矣,王欲责之于秦太子,奈何?”

    须贾大夫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以魏王以前的惯例,通常会下令“着魏相详议对策奏来!”怎么这次改了性呢?他问魏齐到底是怎么回事,魏齐回答道:“魏王闻轵守之变也,忧忿之余,怒于太子,言:太子为质,岂能儿戏。若秦不退之轵,吾将烹太子!”

    须贾大夫闻言叹息道:“轵守自通秦,何关太子!吾恐太子亦未知之也。”

    魏齐道:“有王如此,其将奈何?”复言道:“卿之入也,必知彼太子何如。”

    须贾大夫道:“臣之入于府也,乃欲以此报于相。值遇变故,至今未及也。臣数访太子,欲得其言,彼咬定臣,为谋两全之策。臣再三谢不敏,而未可得也。臣亦无策,未知其可也。”

    魏齐道:“今者事急矣!卿其往馆驿,再见太子,言轵之事,并言王之怒也。愿太子善谋其策!臣当访信陵君,以谋其策!”

    须贾大夫道:“喏!”与魏齐相辞而别。魏齐出后门去找信陵君,须贾出前门,登车再往梁西而来。

第151章 复得轵城

    车到梁西驿,须贾大夫通报进去,太子闻须贾大夫去而复返,知道必有变故,急急出迎。两下叙礼毕,揖入堂上。

    须贾大夫故作神秘地对秦太子道:“臣往魏相府,请以方略,值魏相怒,斥从事‘奴辈’。臣徐徐问之,乃知秦已阴据垣与轵也。此秦背盟也。吾恐太子或不知,特来告知。”一面说,一面观察太子的神态。

    果然,秦太子初闻须贾之言,颜色变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待须贾大夫说完,勉强平息自己的激动,道:“是则臣所未知也。大夫其详之。”

    须贾大夫道:“或有误传,亦未可知。若果背盟,太子宜早为其备!臣未敢久也,愿以辞。安邑之事,愿太子早谋其策!”

    秦太子道:“背盟之事,臣一无所闻,当系谣传!安邑之事,臣当谋诸大夫。”

    须贾大夫摇手道:“非敢与闻,非敢与闻!今魏相怒,能息其怒,或其得利;吾恐将不利于太子。”

    秦太子道:“若秦诚背盟,此身敢当鼎镬!”

    须贾大夫道:“未至此也,未至此也。”匆匆而去。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太子的确对此一无所知,所以纵然再加威胁,也敲诈不出什么来了。

    须贾大夫走后,一众从事、家臣急忙围拢过来,一人道:“事何猝变!”

    一人道:“如何保得太子金安?”

    一人道:“愿太子早谋脱身之策!”

    一人道:“臣等愿保太子潜出大梁。”

    秦太子冷峻地扫了下面一眼,问道:“何事惊慌?”

    冷然的一问,把大家镇住了,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冷场了片刻,一人道:“臣等闻魏将不利于太子,故敢进言也。”

    秦太子道:“臣奉王命,为质于魏,今无王命,何以离之?”

    一人道:“魏将不利于太子,太子宁立险地乎?”

    秦太子道:“魏大夫以言辞动之,若吾等张皇,是坐秦背盟也。未敢闻也。”众人神色稍缓。

    秦太子复问道:“诸卿旦夕打探,可得其情?轵城有何动静?”

    一人答道:“臣等得之商旅,未闻轵城有异。今当细查之。”

    秦太子道:“须贾大夫去而复返,其意为何?秦攻魏垣,乃在岁初,而轵未所闻也。今须贾大夫垣、轵并称,其间必有缘由。或于轵城有所为,亦未可知。吾等未知其详,擅行妄动,恐误国家大事!”

    一人道:“太子,储君也,动关国本,不立危地。臣下妄作,置太子于险境,太子岂不自保?”

    秦太子道:“王智虑周全,臣下岂敢妄作。以穰侯之势,武安之威,莫不尽忠竭力,河东岂得妄为!”

    一人道:“非臣敢疑王也。然须贾猝然示警,亦未可忽也。”

    秦太子道:“以要事星夜报咸阳可也。其要者,吾等众人务须安堵,各安其位,勿得惊慌。”随即问道:“驿边魏营,其有动静?”

    一人报道:“未睹也。然巡哨已多,其势不可加也。”

    秦太子道:“但未止吾以驿内,任由出入探访,必无他故。众其安之!”然后挥手让众人退出。

    陪同太子入质大梁的最高爵位是一名五大夫。馆驿的一切日常事务都由他管理,三名公乘协助办理具体事宜。太子身边服侍起居的有三名姬妾,三名家僮。其他人虽然各有分工,其实都是全才。寻常到咸阳报告,都是轮流指派,并无特殊安排。但今天情况特殊,五大夫特别派了一名以行动迅捷著称的从事前往咸阳,再三叮嘱,一定要把魏国将对太子不利的消息传达过去。然后派十来个人四散到各集市街坊,专一打探轵城的动静。其余人重点关注大梁方向的动静以及周围魏军的动态,随时做好应变准备。

    当魏齐向信陵君通报轵城的动静时,信陵君也吃了一惊。按理说,轵城有如此大的动静,他应该能够迅速得到消息才对。他一面安抚魏齐,让他不要匆忙行事,一面派出门客四出打探,甚至直往轵城。

    一直到两天后,门客才逐渐回报,从洛阳得到的消息是,以前必须到安邑以粮易盐的交易,现在也可以在轵关完成了。而到轵城的人回来报告,轵城安逸如常,集市繁荣,并无刀兵迹象。由于不能公开身份,这名门客并没有面见轵城的官员。但他报回来一条消息:几个月来,秦人一直在轵城公开活动,招募流民到安邑;入冬后,秦人的活动少了,但移民并没有停止,只是改由轵城的吏卒来完成。由于流民减少,街头的治安似乎还有好转。

    信陵君立即感到情况不对。秦人亲自到魏境招募流民,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相反,由于秦人不相信外人,更倾向于只留下土地,而赶走原住民。于是他再次派出大批门客前往轵城,并相机进入安邑,打探情况。

    门客们出了轵关,立即发现了情况有异:关外,一条大道正沿轵道向轵关延伸,而修筑道路的,赫然就是秦刑徒:他们特征性的统一的褐色服饰,保证不会被认错。但有心人观察到,这些人中,许多都是三晋的口音,而不是秦音。

    继续深入可以发现沿途的聚邑都得到很好的治理,破败的房舍得到修补,仍然可以看到明显的修补痕迹。聚邑显然经过改造,最为明显的是一块显然经过刻意平整的广场。虽然是冬天,但每天都有人在广场上进行队列训练。虽然这也是魏国所提倡的,但门客显然认为,这么遥远的地方出现这样的情景不能归因于魏官吏的勤勉尽职,而应该是被秦人接管了。

    门客们每到一处就会有人回来报告;而每得到一处报告,都让信陵君难以置信:难道一个地方治理得整齐,就是秦人入侵的迹象,而一片混乱才是魏国治理的常态?特别是当地的居民几乎是和平地接受着治理。难道战败者不应该成为战胜者的战利品,而饱受蹂躏吗?不应该是在武力压制下瑟瑟发抖吗?

    尽管有这些疑问,他还是判明了一个基本事实:秦人已经控制了轵道,甚至已经控制了轵城,而且采用了一种闻所未闻的和平方式。

    在信陵君的门客还在轵道上探听消息时,筑路大军已经进入轵关,开始修筑从轵关到轵城的大道。在信陵君终于了解了秦人占领轵道后,与朝中大臣商议时,大家对信陵君门客传回的消息表示不可思议:轵守怎么可能就这样与秦人勾结在一起呢?特别是段子干,尤其不相信轵道失守,他在垣城建立的武库正在顺利地运作,采矿、冶炼、铸造、打磨,丝毫不差。他建议将轵守召回大梁,当面询问。魏王只问了一句:“秦太子何为?”

    魏齐报告道:“乃于馆驿,别无异样!”

    魏王道:“秦若夺吾城,吾必取其命!”众人都对魏王的任性无可奈何。

    由于段子干坚持,而且段子干极得魏王欢心,信陵君也不好过于拂逆,加之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难道要从大梁派军队过去吗?只得同意了朝臣的意见,派使者召回轵守,命轵尉代理轵守。

    使者到达轵城时,他完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条宽阔平坦的大道从山谷中蜿蜒而出,直到轵城脚下。无数的秦国刑徒在工地上劳碌着。城内一片太平景象,商铺林立,顾客盈门。由于临近魏国新年,进城卖土产买年货的人络绎不绝。使者出示了节符,进入县府。不久可以听到县府内金鼓齐鸣,丝竹声声,肉香四溢。当夜,使者就宿于馆驿之中。

    但就在当夜,一个谣言在城中迅速流传:魏王听信谗言,要召轵守入大梁问罪!轵守多年经营轵城,如今的繁荣全赖轵守与秦结盟。如果轵守离开,秦必与轵刀兵相见,彼时轵城内一定血流成河……次日天未明,一群国人就围住了馆驿,要求使者不要带走轵守,保全轵城全城百姓的性命。使者莫名其妙,出来与大家相见。一名乡绅激动地告诉他,轵城能有今天的繁荣,全靠轵守当机立断,与秦确认了同盟关系,现在轵城少了流民,治安得到恢复,商业得以繁荣,还在轵关设立了盐粮交易中心,为国家谋得大量利益。愿大王勿听谗言,留轵守在任,全体轵民定以轵守之命是从!这位乡绅的话半文半白,还夹杂着土语,南阳晋音与大梁还有不同,使者使劲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他的意思,敢情是不许轵守归国。这不是反了吗!他喝斥这名乡绅道:“国之大事,岂乡野村夫所得妄议!若干王事,使命不成,与者皆斩!”

    这名乡绅并不退缩,反而反复申言道:“……愿尊使上达天听,以顺民意,勿逆轵城之民!”

    使者终于勃然大怒,拔出剑来,道:“再有谏者,死!”

    旁边一人突然大叫道:“王使不从民意,反欲纵恶,是何道理!”使者大怒,上前来举剑便刺。不想被那人一闪而过,一脚踢在小腹,仰面摔倒,手中的剑也摔出老远。随从想上前搀扶,一群人一拥而上,道:“使者以下意上达天听,今违民意,是不义也!杀之何伤!”便要上来群殴,吓得众随从一哄而散。这群人把使者从地上拎起来,左一耳光,右一巴掌,腰上一拳,背上一脚,打得使者晕头转向,几乎失去知觉。

第152章 揭露真相

    正在性命攸关之时,一群士卒跑过来,叫道:“轵守有令,不得伤害使者。”从众人手中抢出使者,拥进馆驿中,把群情汹汹的人众挡在门外。为首的卒伯对使者道:“尊使其见矣,轵情若此,非人力所能回也。愿尊使早归大梁,勿增臣过!”

    使者缓了半天才缓过劲来,道:“臣若得归,皆伯之力也。”

    卒伯道:“尊使休怪,门后车乘,愿使归也。”

    使者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卒伯,踉踉跄跄地来到后门,果见一乘车乘在此等候。仔细看时,驾车的竟然是轵尉!使者上了车,也不等其他人,急忙驾车离开。目送车乘出了城,卒伯回到前面,叫道:“使臣归矣,归矣!轵守犹在,众人散去!”众人听了卒伯的呼唤,有一些人的带领下,逐渐散去。待众人散尽,卒伯也收队回营,却见那些随从陆续找来。卒伯吓唬他们道:“使臣去矣,汝等方归,皆有失职之罪!”

    那些随从尚未从刚才的惊恐清醒过来,又被这句话吓着了,一个个惊慌失措,连问:“愿伯救我!”

    卒伯道:“汝等可阴潜回国,搬取家眷到轵。轵守或加恩,移汝于安邑,则无恙矣!”这些人闻听此言,连连行礼致谢。各取了行囊,自己花钱佣船,返回大梁。他们中有后来清醒过来,还留在大梁的,也有就此移民安邑,大家就此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车行驶了好一阵子,使者才回过味来,望着身旁的轵尉道:“不敢承望轵尉相救!”

    轵尉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轵守与轵丞,家在于轵,惟臣家大梁,故当离也。”

    使者有些不明白,问道:“何谓也?”

    轵尉恨恨地道:“秦人入轵,轵守及丞皆不能逃,但虚与委蛇,惟臣家大梁,得与使者出也。”

    使者道:“其众也请,盖……”

    轵尉道:“为人所惑耳!”

    使者道:“其轵守乎?”

    轵尉道:“非也,其秦也。秦人久惑下民,深得其心,轵守及丞但具位而已。惟其家在焉,不敢抗耳!”

    使者道:“今王命不达,如之奈何?”

    轵尉道:“使者但言其状足矣。轵守及丞虽在,已为秦为制,未可归也。臣舍命但能保尊使一人耳。”

    驱车到了岸边津口,两人下车。津卫过来迎接。轵尉将车托与津卫,送归县府,便命叫一渡船,直往大梁。不多时,两人上了船,船工齐力,直往下游而去。

    上船后使者才彻底清醒过来,不禁失声痛哭。轵尉在一旁守着,等他哭过了,方道:“愿尊使暂止悲声,且议入朝所报。”

    使者依然抽泣不止,勉力道:“臣心已乱,曾不能也。愿尉为谋之!”

    轵尉道:“愿尊使入朝,但言为轵民所阻,未可言秦也。若言秦,吾等皆有失土之责!”

    使者心中一跳,谢道:“承尉之教!”心中惊跳以后,使者好像冷静下来,很认真地与轵尉商议起报告的内容,保证两人口径一致。

    第二天朝会结束后,当政的几名官员心事重重地留下来。轵城的事他们昨天就知道了,根据两人协调一致的口径,由于轵守收买了人心,导致轵城只尊轵守,不尊魏王。魏王派使召轵守归国,轵守惶恐,乃煽动轵民围攻使者,致使使者受伤,若非轵尉拼力相救,命几不保。今天在朝上,两人当着众人重新叙述了一遍,引得群情鼎沸,大家纷纷议论,一定要将轵守捉拿归案,以儆效尤。魏王也已经知道了这事,并从辅政大臣那里知道了问题的复杂性,没有说出冲动的话,只命诸卿详议其策上奏。于是退朝以后,魏齐和段子干就聚集到信陵君的府中,商议此事。

    三人坐定后,信陵君先叫来一名门客,道:“以汝之见,详报二公。”

    那名门客深伏一礼,道:“臣奉君命,至于垣,乃归于轵,正遇使者至轵,轵民之变也。”

    其他两人见信陵君派了门客探查至垣,都最变了脸色。只听那名门客道:“臣至于垣,垣城安堵,农商各乐其业,官吏各尽其职,惟垣令、尉、丞已非原任。臣素与垣知,乃密访其家,乃知年前,垣已为秦所夺,秦人不动刀兵,但罢县令等,其余依旧。故垣令、尉、丞仍居垣城,秦亦无所害也,惟分其田于垣民,彼亦得其份。”

    段子干打断道:“既遇秦如此无礼,奈何不入梁相报?”

    门客道:“彼言秦与城邑无所害,且家业在焉,亦无所夺,乃愿弃官为民,不复入梁也。”

    段子干气绝道:“谬矣,谬矣!”

    门客续道:“自垣城至轵城,皆夯土为道,可走车马。行人之行也,亦甚便捷。臣旦出于垣,暮至于轵,于途商旅不绝,秦卒巡哨,盗贼潜踪。至暮入轵,乃知王使初至。其夜,乃有人传言市井,言王为谗言所惑,欲擒轵守入梁问罪!其罪乃在盐与粮也。”

    魏齐道:“盐与粮奈何?”

    门客道:“前者出关时,已报君上,轵关有仓,一囷屯盐,一囷屯粮,皆秦产也,轵取什一。而轵民多赖以生财。四方财入,四方粮入,而盐通四方。秦人之通轵道也,取粮于轵关,甚便捷,而无输粮之累。轵民得道路之便,亦利焉。奸人相煽,群情遂起,而使者不能以善言开导,但以势欺之,乃至不可收拾。其为首者,手脚灵便,身强力猛,非商贾中人,恐草莽英雄也。”

    信陵君道:“奈何草莽亦归于秦?”

    门客道:“闻秦人甚得下民之心,或草莽归之。”

    信陵君问道:“其后而何?”

    门客道:“使者拔剑欲击乱民,彼乱民一拥而殴之,随从四散。正急迫之间,乃有一卒至,抢出使者,入于馆驿。使者乃出后门而遁。”

    信陵君道:“其轵尉奈何?”

    门客道:“未识轵尉何在!”

    听完门客的叙述,各人都陷入沉默。段子干的垣城武库显然落入了秦人之手,而且不是今天的事,很可能已经很久了,但大梁一无所知!而轵尉在朝堂之上大言凿凿自己如何救使者,但门客揭露了他的虚言——这让魏齐感到脸上无光。

    信陵君见其他二人面现尴尬,挥手让门客下去,然后心情沉重道:“吾魏为秦所算矣!二公其有策乎?”

    段子干喘着粗气道:“臣愿亲往垣城,探明一切。若为秦人所陷,臣必引众工返大梁。”

    信陵君道:“其事明矣,必不能回。秦人奸诈,魏所不及,故为所算,非人力之所能回。愿大夫勿以失策为念,但妥谋善后之策!”

    段子干道:“魏自华阳之后,兵卒不整,士伍不练,断不可言战!今秦深入南阳,轵道已通,势必席卷河北,尽握太行,而韩上党危矣!”

    信陵君道:“上党十七城,皆戎狄之地,地贫而气寒,与天为党。而南阳诸城,水土丰茂,当天下之商道,地少而民阜,三晋皆有赖焉。诚丰腴之地也。”

    魏齐道:“轵道既失,南阳必无守理。只得以秦太子为质,令秦退兵!”

    信陵君道:“吾等数言于太子,而终无所获。或当直入咸阳,以通诸王。”

    魏齐道:“一者,太子在魏,势单而力孤,或劝或诱,或威或怒,皆得通也。咸阳千里之外,但得言辞,他者未可行也。”

    信陵君道:“卿观秦王犹以太子为储君乎?国莫大于储君,陷储君于危地,举国之罪也。若以说之秦臣,秦臣必不敢忽也。”

    段子干道:“纵秦以太子为念,暂息兵锋。会其时也,犹当复至。当以何策御之?”

    信陵君道:“秦但退出关,吾将厚轵城之守,而以能臣守之。”

    段子干道:“兵将何出?”

    信陵君道:“以各邑之流民移之轵,可得胜兵者数万,必可守也。”

    段子干道:“前者有闻,轵之流民皆迁安邑,轵乃得治。今复以流民迁之,吾恐轵将复乱矣!”

    信陵君摆手道:“燃眉之急,在秦出轵关。但得其出也,方得言其余!”

    众人一时也议不出什么计策,只得一面下令加重对太子的看守,绝不许太子潜逃;一面派出使者,往咸阳说秦王。这个前往咸阳的人,十分难寻,既要能言善辩,又要随机应变,关键时刻要能做出关键的让步。魏齐说还是由须贾大夫去吧。段子干说须贾大夫虽然能言善辩,但却不太能随机应变,尤其缺乏因势利导的能力,很可能让谈判陷入僵局。

    堂上沉默了片刻后,信陵君忽道:“段子其往乎?愿勿辞其劳!”

    魏齐道:“善哉,斯议也!段子身居高位,常得随王,受恩之厚,常人所不及。启封之和,华阳之盟,段子皆与焉,与穰侯、武安诸君皆有深交,且辩才无双,当时不及。诚哉斯人也!”

    段子干道:“非臣敢辞。启封之和,华阳之盟,魏人多以臣外臣,轻魏之地而重己之爵。诚恐三人成虎,其势难返也。”

第153章 段子使于秦

    当得知秦人已经深入到轵城,魏国群臣束手无策,最后只议得以太子为质,迫秦国退兵。出使之人不仅要能言善辩,更要位高权重,必要时能临机处置,不用来回请示。大家都想到了段子干!但段子干推辞道,自己在启封、华阳两次和议中,都是那个丧权辱国的角色,在魏国的形象很不好;现在出使秦国,恐怕还要做出很多让步,才能达到目的;最后只怕会弄到“国人皆曰可杀”的地步。

    魏齐道:“和议之成也,皆奉王命,岂段子之罪也!或塞众口,或息群情,但有一二不恭之辞,必随之以高爵,愿段子察之!”

    信陵君道:“段子此行也,非为议和,乃议退秦后,正所谓折冲樽俎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正大丈夫之所为也!”

    段子干听信陵君如此说,情知不妙,于是反将信陵君一军,问道:“臣正无所计,愿公子教之!”

    信陵君道:“太子见在大梁,此秦国之重也。有太子在大梁,秦人得无退兵乎?其置太子于何地?”

    段子干道:“秦太子之入大梁也,保陶与咸阳往来,必无所害于魏也。今则以之退轵兵,恐难服之!若秦人不退,王其能烹太子乎?”

    听到段子干明显向着秦人说话,信陵君不禁心中有气,道:“此正欲段子以言辞动之秦也。奈何反说孤耶?”

    段子干道:“凡说于人者,必先说于己。己已服,乃得服人。今臣思秦若以此言诘臣,臣将无以为对,是以请公子教臣!”

    信陵君道:“魏自勿害于太子,将以动之耳!段子可言魏王大怒,将不利于太子,而段子竭力保之。今入于咸阳,愿秦暂退轵兵,迎回太子,且俟之于日后!”

    段子干道:“国之交在于信。魏不敢无礼于太子,此人所知也。将以恫之,必受其害。”

    信陵君道:“愿段子勉为其难!”

    段子干复问道:“臣将入咸阳也,其将访于太子乎?”

    信陵君道:“是必访也。若得太子一言,胜段子多也。”

    段子干道:“若太子无一言及己,其将奈何?臣必言,王将不利于太子,愿太子申于秦王,敕退河东,以全首级!”

    魏齐道:“岂有此理!段子另谋其辞。”

    段子干道:“臣或言,臣将往咸阳,愿借太子一言而动秦王也!”

    信陵君道:“非敢言此也。段子为魏退秦,愿段子善谋其策。”

    段子干道:“轵守见在轵也,非秦战而拔之,奈何责之?王遣使入轵,为轵人所殴,非秦之罪也。其言垣与轵皆在魏,不在秦,臣将何以对之?”

    信陵君气得浑身哆嗦,喝道:“孤欲段子以言辞动于秦,而段子之言屡向秦而背魏,其意何也?”

    段子干道:“夫以言辞动之者,言必据理,辞必动情,于魏亦蒙其利,于秦亦得其功,彼此功利,犹未必期其成。何况止魏蒙其利乎?臣未得其辞,是以未敢往也!”

    魏齐道:“段子且详参之,其后必有所得。公子或咨于诸先生,亦将有所正也。臣请与段子相对而言,以得其辞!”

    信陵君发觉自己动了怒,十分不过意,伏拜道:“敢请段子以魏为念,必得其辞!孤但有所得,必当芹献!”魏齐和段子干相与辞去。

    信陵君请了一些门客过府商议,请他们建议将以何辞说于秦。仲岳大夫道:“君子言,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若但以太子为说,说必不进也。”

    信陵君道:“愿闻先生之说辞。”

    仲岳先生道:“夫秦之与魏,盟也。魏邑不治,而秦治之,魏感其德。今魏不敢甚劳秦,愿以良臣自治其邑。谨奉钱粮,以为谢!”

    信陵君道:“若以钱粮赎之,当奉几何?”

    仲岳先生道:“轵,南阳都会也,钱粮商贾聚焉。必过于轵,乃得赎也。”

    信陵君道:“一轵犹不可得,而况过之!”

    仲岳先生道:“而乃言之,太子之在于梁也,梁或有不备,愿太子言之,敝王不敢辞!”

    信陵君道:“先生说辞甚妙,吾将言于段子也。”

    仲岳先生道:“愿君上勿言也。以段子之辩,焉得无其辞!惟君无一物以相与,但以太子为辞,是以无辞也。若以钱粮、土地为辞,太子其辅也,则必能动其心!”

    信陵君道:“是吾见之不明,吝于财物。先生其谢于段子:吾君见事不明,所言无状,其辞无可取。今已知之,不敢复言,愿一听于段子!”仲岳先生领命而去,前往魏相府。少时归来,道:“段子谢公子,心思鲁莽,见事不明,今得其辞,将以说之。”信陵君这才放心。

    段子干先行拜访了秦太子,探询太子在梁的生活是否安好,还有什么需求。太子表示一切都很满意,并无他求。段子干说明自己将使于咸阳,因为秦悄然占领了魏的垣与轵两座城池。自己将赴咸阳,问魏以何罪遭讨伐。太子只推不知,只是保证秦绝对没有背盟。段子干问太子有何言语要带给秦王,太子只道无事。

    有了太子的这一番表态,段子干心里有了底。在经过一番郑重其事的庙辞和道辞后,段子干率着二十乘车启程前往咸阳。这是魏国自华阳之战后,首次遣使出访秦国。

    进入函谷关后,段子干验明了节符,函谷尉立即飞报咸阳,同时安排段子干一行在馆驿休息。

    与之同时,魏使段子干出使秦国的消息迅速传遍山东五国,无数哨探或明或暗地向咸阳赶来。

    早在段子干上路时,秦廷就得到魏使将至的情报,从秦太子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段子干将来讨要垣与轵。

    穰侯冷冷一笑,道:“且观其所值也。”

    几天后,函谷关急报,魏使段子干进入函谷,有车二十乘,皆米肉竹木、衣冠锦缎之属。穰侯令将车留在函谷,只送使臣入咸阳。

    十艘官船装扮得威武雄壮,插满魏国旗帜,于渭水上浩浩荡荡向咸阳而来,两岸均有秦军护卫,按日一程程行进。每过一县,均由县官吏迎送,并组织护卫队伍。如此五日后,船进入咸阳渭水津,典客率领一众行人在津口迎接,两边是乐府组织的乐队。咸阳令也组织了欢迎队伍,人头攒动,声势浩大。

    船近津口,段子干早早站立船头,随从们皆立艏艉。众船工一齐划桨,船势如飞,在河面掠过,魏国的被风吹得面面张起,迎风招展,呼呼作响。船到津口,岸边收拢缆绳,搭上跳板,乐队敲响瓮缶,呯然成律。一群女声高唱:“采菽采菽,筐之筥之。君子来朝,何锡予之?虽无予之,路车乘马。又何予之?玄衮及黼。”随即一群男声高唱:“觱沸槛泉,言采其芹。君子来朝,言观其旂。其旂淠淠,鸾声嘒嘒。载骖载驷,君子所届。”在鼓乐声中,段子干走下船来,与典客以礼相见。

    这时,身后的一名宾相问道:“魏之入秦也,同盟相聘,非诸侯之见天子,奈何奏以《采菽》?非礼也。”

    典客身后一名行人答道:“昔公子重耳之入秦也,秦伯赋《采菽》,公子降拜。今秦王也,尊于伯;段子,外臣也,卑于公子。奏以《采菽》,显之也!”

    魏国宾相显然没想到自己一句挑刺的话会引来一段毫不留情的回击,无言以对,只得作礼而退。段子干赶紧换过话题,赞道:“素闻周之礼尽在鲁,不意于秦观之!”

    典客道:“秦地,周之故地也,故多周乐。愿得天下之乐以观之,非独周也。”段子干闻言大窘。

    就在《采菽》的雅乐声中,魏国使团全体登上渭水南岸。典客介绍了今天前来迎接的贵宾:楚太子完和楚左徒黄歇。段子干问道:“何太子质秦之久也?”

    楚太子道:“未奉王命,不敢擅离!”

    典客道:“太子久居于秦,太后甚喜,复以王女归之。今或将得子矣!”

    段子干道:“太子固乐,不思归矣!”

    黄歇道:“臣闻秦太子久在魏,魏不甚礼,有乎?”

    段子干道:“太子居于梁也,随卫百人,皆令居于馆驿。出入不禁,大夫时相聘问。但有所缺,备之不敢经时也。何无礼之有欤?”

    黄歇道:“太子居大梁年余,内帏久旷,魏王得无所赐?”

    段子干道:“左徒有所不知!太子新立也,先王即奉王女以执帚,太子与魏王,兄弟行也。”

    黄歇道:“魏女虽入,内帏仍空,此梁与兄弟谋而不忠也。”

    典客道:“太子素少内,今质于梁也,但备三仆妇,皆老妇也。非魏之过也。”

    黄歇道:“敝太子之入秦也,曾无一仆妇。而王赐王女,及媵妾嫔嫱、女乐之属,王之恩,浩浩乎!岂太子之好内耶?”

    段子干见黄歇定要把面子挽回来,只得退却,道:“敝邑虑之不周,多有怠慢!”黄歇这才作罢。

    在一片鼓乐和《采菽》的歌声中,魏国使团分别登上三乘革车,徐徐往馆驿而来,其余人都在车后跟随。由于礼物都留在函谷,使团只有一百人,或佩剑,或执戟,犹如一支军队,被秦士民夹在道路中间。

第154章 魏使入咸阳

    魏国使团一百人被集体安排在一座馆驿中,馆驿中柴米皆备,只是需要自己打火烹饪。魏人带来的马和车都留在函谷,秦人提供的马和车就馆驿中停着,由魏人管理。礼单已经在函谷核对过了,在朝上只要晋献礼单就算完礼,免除了许多麻烦和辛劳。

    典客安顿好使团,自己回去了,只留下一些行人与使团商议访问流程:使团准备拜访谁,有什么要求,等等。段子干大感奇怪,因为各国惯例,使者出使时,除了国君,要去拜访哪位大夫、大臣,全凭各人的人脉;如果一切都可以由行人安排,那完成使命还有什么难度!段子干甚至认为,秦人是不是有意对自己有什么优惠!面对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段子干毫不犹豫地要求拜见穰侯、华阳君、泾阳君和高陵君,行人善意地提醒他,目前封君中还有安国君。段子干也立即要求拜见安国君。他还要求拜见武安君和客卿张禄,行人告诉他,武安君目前担任上郡守,张卿现任河东守,都在任上,不便回咸阳,无法安排接见。段子干听说张禄现任河东守,立即想起张禄乃是魏国人,怪不得河东对魏国下手稳准狠;但又一转念,有没有可能找到他的亲友,加以利用……最后,他要求拜见太后。

第155章 太子之险

    段子干见魏冉不买账,有些着急,道:“虽然,诚以为穰侯谋也。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世情之常也。穰侯之功,秦无可赏,所以相容者,盖天下有兔鸟在焉。穰侯其思之。”

    魏冉道:“段子之言,可以无论矣。臣年逾七旬而不死者,可谓贼也。赖王与太后容臣素餐,宁无知乎?至于奋飞之志,早歇于胸矣。”

    段子干道:“穰侯虽无己志,亦当为后世子孙谋。”

    魏冉打断道:“臣少于子息,无庸也。段子为魏使秦,当言魏秦之事,臣之家事,不敢劳心!”

    段子干无奈道:“垣与轵,当南阳要道,钱粮所在,敝王视之甚重。愿大国归之,魏将举国而谢!”

    魏冉道:“何以谢?”

    段子干道:“太子之志,不敢缺也;陶邑之道,不敢绝也。”

    魏冉勃然大怒道:“竖子,宁再历华阳者乎?”

    段子干道:“越甲三千,犹自死战,而况魏十万之众乎!”

    魏冉道:“陶邑之商通,太子为质,皆魏所命。今魏既绝吾道,复害太子,敝邑虽偏小,必向大梁申冤于王!”

    段子干道:“非敝邑敢绝大国也。轵,都会也;垣,咽喉也。今扼吾咽喉而捬吾腹胸,吾气之将绝,自当拼死相搏也。”

    魏冉道:“安邑,魏宗庙之所在,而献之于秦。垣与轵焉得等欤?”

    段子干道:“安邑之失也,魏人常怀复故之志。今若再断轵道,恐魏臣群起,倾全国所有,以连诸侯,敝王虽欲和而不可得也。”

    魏冉“哼哼”冷笑道:“若魏必战,臣虽老朽,愿以出也。勿烦儿辈!”

    段子干见说得无法转圜,只得自己下台阶道:“秦魏之盟,赖君侯而成,敝邑甚惜之。其愿与秦共也。”

    魏冉道:“魏既念同盟之谊,臣亦有所求也。秦与赵战于阏与,其状汝皆知也。而赵称赵奢败秦,封奢马服君,敝王意难平。必也以道伐之。魏其假之乎?”

    段子干吃了一惊:华阳君找自己出兵伐韩,穰侯找自己借道伐赵,秦到底是要打哪里?他尝试着问道:“平阳近赵太原,君侯其取道于韩乎?”

    魏冉道:“平阳未足取也。太原远邯郸,伐之不足为赵戒。当伐之邯郸!”

    段子干道:“阏与之战也,秦拔阏与以与韩也。赵于韩复夺之,世所知也。穰侯何恨耶?”

    魏冉道:“若赵拔韩阏与,臣无恨也。臣所恨者,赵拔韩阏与,而言退秦军而守之!赵奢,田部小吏,因之封马服君。许历,贱人也,封之国尉!敝国上下因阏与而得功晋爵者多矣,闻之无不愤恨。盖余众疑其冒功也!故必伐之,彰秦不为赵败也。”

    段子干道:“中更胡阳与其战也,其能言之,何愤恨之有?”

    魏冉道:“中更为赵矢所伤,不治而亡。故必当斩一大将,乃雪此恨!”

    段子干道:“赵魏,兄弟也。愿秦稍释其恨,勿得相伐也。”

    穰侯道:“臣借道于魏,而魏反阻臣伐赵。其将奈何?”

    段子干道:“非敢阻也,愿以释之。”

    谈判双方互不相让,场面一时陷入沉寂。良久,穰侯道:“若无他言,且出宴饮。”于是两人重新满脸笑容,步出暖阁,回到大家中间。穰侯再劝一回酒,宴席结束,魏使离开。

    送走了魏使,魏冉再谢太子完和黄歇,两人也乘车离开。魏冉一声冷笑,让家臣协助少府的人,把乐器、酒器、炊具、食器等物一并清洗完毕,装车运回宫中。自己独坐堂中,回味着刚才段子干的神情和话语。待众人散尽,魏冉走进后宅,后堂竟然还坐着两人。后堂并未点灯,两人就在黑暗中坐着。

    魏冉上堂后,对着二人行一礼道:“事久方毕,劳陈公久候。”

    坐在前面的一人道:“微庶正欲观魏之行,焉得久也。”仔细看时,竟然是陈筮和曾季两位熟人。

    魏冉吩咐掌灯,陈筮阻止道:“未可。微庶之行,未可显也。但于暗中夜话可也。”魏冉只得作罢。三人就在堂中对面而坐。月光可以照到门头,但射不进堂内,如果有人在门外,如果不是有意搜寻,绝对看不见堂内竟然还有三个人。三人以近乎耳语的声调交谈了一夜,直到更鼓响起,魏冉才把他们送到旁边的耳房内,让他们休息,自己则更衣上朝。

    退朝后,秦王领着穰侯、泾阳君、高陵君和安国君前往太后处,讨论与魏使第一天谈判的情况。华阳君称年老多病,只详细报告了会谈的内容,并没有亲自来。

    太后比较起两年前要衰老很多,走路都得要人搀扶。和以前一样,秦王等人进了甘泉宫才通报太后出来。太后见了秦王等人,笑道:“吾等议事凡三十余年,皆老矣!王无论也,余者皆当退也。”

    秦王道:“奈国中并无如穰侯者。”

    太后道:“穰侯可荐之于王!”

    魏冉道:“中更胡阳,少年有为,以代臣职,甚妥。不幸早亡。”

    太后道:“既早亡,汝其何言!但言其次。”

    魏冉道:“今当国政者,只安国君与张卿也。张卿任河东,颇见功,若召入朝,历练有日,必可为也。”

    太后道:“依吾之见,不必历练。复如中更胡阳,悔之晚矣!但召张卿入朝,汝三人皆归国。”

    魏冉等三人皆拜道:“喏!”

    太后道:“吾岁加矣,筋骨疲矣。不能复视事也。今见魏使,后不复与国事矣!”

    秦王道:“母亲未可。虽然母亲不视事,儿有事必请于母,不信母不教儿!”

    太后道:“老而不死是为贼。吾等是也!”

    见秦王面露尴尬,太后转换话题道:“魏使所来何事?”

    秦王首先道:“华阳君详报,魏使所至也,乃为讨还垣与轵也。”秦王一边说,一边在太后面前铺开一幅图,指示道:“垣与轵,当轵道两口,通南阳及河东。张卿守河东,先拔垣,后居轵,皆兵不血刃,民众安堵如常,但易其守令,更行秦法而已。”

    太后听说“更行秦法”,双目陡然有神,炯炯地望着秦王问道:“行秦法于魏人,无预刀兵,亦可得乎?”

    秦王道:“如河东所报,然也。”

    太后道:“先王在时,每议秦法严苛,为关东诸侯所难行,心甚悯焉。昔商君之行法于秦也,杀人盈谷,渭水为赤,秦人不便者三年。先王每论及此,常怀忧心。秦赖法而强;若法不行于诸侯之民,是秦虽攻城夺地,不能广秦也。今河东守得行秦法于魏民,不加斧锯,不动刀兵,而令民心服,是无上之功也。非拔一城、十城所能匹也。”

    秦王伏拜道:“非太后教诲,儿岂得知!”

    其他四人见秦王如此,也皆伏拜道:“太后指教甚是!”

    太后道:“先王在时,尔兄弟尚幼,未足为知。穰侯虽长,分守于外,未得近内,亦未得闻。惟妾身侍先王,常得教训,乃得识之。”

    于是众人一齐道:“谨奉太后之教!”

    太后道:“老则多言,每误正事。王其言魏使之事。”

    秦王复道:“河东得魏垣与轵,全据轵道,秦但取道河东,即得入南阳,南阳不足取也。魏惧之,欲讨还之。”

    太后道:“何以值?”

    秦王道:“或言无值,但以同盟之谊讨之。”

    太后道:“秦、魏,同盟也,秦取魏城不义,愿归之!”

    秦王道:“太后声容毕肖!”

    太后道:“呸!天命靡常,惟德是辅。天下之土,岂但魏耶?”

    秦王道:“非止此耳,魏并以断陶道、不利于太子相挟!”

    太后道:“愚不可及!垣、轵二城虽重,焉得与太子、陶邑相并。”

    穰侯道:“虽然,不可不防也。太子,国之储君,不可立于危地。今魏既出言,虽不能必,亦当召回太子,以绝其心。”

    泾阳君道:“召回太子,正自示弱,未可!”

    穰侯道:“太子为质,正当示弱,未便示强。”

    高陵君道:“或可归之一城,以保太子平安。”

    泾阳君道:“未可。归之一城,太子犹在彼处,彼犹可以之相挟,索求无尽。若舍一城而召太子归,犹可!”

    穰侯道:“若舍二城而得太子归,犹为可也。恐但失二城,而太子难归。”

    太后道:“魏言将不利于太子,不过虚言恫吓,非其实也。若秦顾及太子,亦不敢直取垣及轵!魏亦知也。”

    穰侯道:“当以何策而救太子?”

    太后道:“魏虚言恫吓,若动之,正中其计。惟不动心,止言太子但有缺少,必起大军。则太子安若泰山。”

    穰侯道:“太后所见必然不差。惟恐魏急则无智乱为,彼时,纵得魏王首,太子亦不回也。”

    秦王道:“军国大事,宁得无险?况为质于异国。愿舅详筹其策,令魏不敢犯可也。惧敌而退,非其计也。”

    魏冉道:“谨喏!”

第156章 太后之见

    太子的事就这么定下来:决不可基于对太子的威胁而让步,否则魏将视太子为摇钱树,予取予夺。大家商议的结果是:坚决向魏指出,若太子但有丝毫伤损,秦必举国伐魏!

    接下来由魏冉报告自己与段子干单独会谈的情况。魏冉道:“段子言,若秦不战而取垣与轵,则张子之功过于臣也。若欲罢张子之功,必也归魏垣与轵。若不归之,非独张子代臣,魏必断陶邑及害太子!”

    太后笑骂道:“老贼,适力劝保太子,却有私意在焉。”

    魏冉道:“太子与臣,骨肉也,不敢无私。”

    太后道:“秦王少子息,而太子最贤,老妇亦爱之。然家国大事,非敢以亲情论也。”

    魏冉道:“太后斥之是也!”

    太后道:“魏人已知张子贤,独吾不知,其过甚矣!”

    秦王道:“河东之事,少报于太后,儿之罪也。”

    太后道:“河东之胜,不在不战而得二城,全据轵道,要在无声无臭之间,而秦法已行。河东何以行秦法?”

    秦王道:“河东自廷尉府索法官数人,以变秦法;并以秦法行之于新地,邑人皆便之,故得行也。”

    太后警惕地问道:“何以变法?”

    秦王道:“如安邑宜植黍稷,非粟也,故变粟法为黍稷法,其产倍之。盐为秦地所无,安邑从之,故立盐法。铜铁冶炼,秦法之所不备,从韩魏法补之。”

    太后道:“编户齐民,计口授田,得所行乎?”

    秦王道:“得其行也!垣多庄园,其富者数千顷,而贫者无立锥。河东之治也,计口授田,民得安居。轵少土地而富商贾,皆依秦金布之法,明标实价,轵民便之。其移于左邑者,但有触刑者皆徒之,轵道之通也,皆刑徒之力也;其下轵也,刑徒皆得一爵,或二爵,或三爵。”

    太后道:“河东守有治国之才,亦速晋爵归国,不可令中更之悲再现秦国。”

    众人皆道:“喏!”

    太后道:“穰侯之主秦政,人皆以势大权重,岂知穰侯家不过数臣,亲不过二三,虽有妻妾充后室,却少内而喜静。”突然对着魏冉道:“汝之妾中,有未破瓜者无?”

    羞得魏冉满脸通红,尴尬地回道:“皆已圆矣!”

    太后指着笑道:“年逾七旬,犹处子也,闻男女之事而羞矣!”复问道:“能奋余威,生养一二否?”

    魏冉老实地回答道:“不复当年,惟勉耳!”

    太后不再拿穰侯开玩笑,道:“穰侯辅国三十余载,非赖人众,不依权谋,所恃者惟秦法也。张子能行秦法于诸侯,必能广大秦国,而治之矣!”

    众人齐答道:“喏!”

    太后道:“一日之议,王必有见。”

    秦王道:“魏借聘问,遣使于秦,其要者,但索垣与轵也。其所恃者,一者同盟之义,二者太子,三者穰侯。穰侯之事复有二:一者穰侯之功将因之而没,二者穰侯之封邑将因之而绝。”

    太后道:“魏所恃者四,二与穰侯也,夫太子亦与穰侯也。穰侯其言所计。”

    魏冉道:“因垣与轵而贬臣功,自无所言也。陶邑之通也,于秦大有其利;若绝之,颇少衣冠、鱼盐之利也。至于同盟之义,吾秦非战而夺之,乃民心所归,非为背盟也。惟太子一事,踌躇难定。”

    太后道:“太子之事,尔等皆难应之,惟吾一言而定。太子在魏,生死一仍于魏;惟太子存则盟议存,太子亡则盟议亡。”

    这时,久在身后一言不发的安国君突然起身长跪道:“臣欲入魏,替回太子。”

    太后斥道:“示弱于魏,无足取也!”安国君满面羞惭,退回座中。

    太后道:“众口一辞,太子必在魏也,在魏而必安也!但稍有不安,即问其罪!”

    众人齐道:“喏!”

    太后复问道:“后将何见?”

    穰侯道:“段子之入也,几欲遍见秦之新旧贵戚,泾阳、高陵、安国皆欲见也。若非武安与张子未便见之,亦欲见也。”

    太后突然发问道:“段子言与穰侯,以张子为辞。奈何未知张子为河东守耶?”

    太后猛然一问,令众人猝不及防,他们以前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听太后说起,也觉得是个事儿。穰侯勉强猜测道:“魏使之入也,必也见张子。秦行人答曰,张子在河东。是故知之。”

    太后道:“然以张子说穰侯者,非临机起意,必谋之久也。穰侯非其计也。”

    安国君道:“或入秦时已知张子为河东守,惟不能必也。遂以见武安、张子为名而探之。必知张子守河东也,乃以张子为辞;若否,或进之以他言。”

    太后道:“虽未见其道,犹仿佛也。要之,魏使之入见也,步步陷阱,虽以垣与轵为辞,未尝无他图也。言谈之时,必详察之,勿为所算。”

    众人再应道:“喏!”

    穰侯道:“至其访也,旦日可见王与太后。复一日见泾阳、高陵、安国。”

    太后道:“老妇筋骨为难,一日难似一日。旦日朝毕,可来拜吾。午后王见之可也。”

    听到太后要在明日早朝后就接见魏使段子干,各公卿,连着秦王都开始忙起来。太后对细节要求极严,使团的人员,其地位、性格、说话方式,都要一一报给她。晚上,她还把黄歇找来,和他商议了一个时辰。

    第二天,太后早早起来。手下的仆妇们围拢过来,侍候太后梳洗。随后,有女官为太后薄施胭脂,浅描黛眉,绾起发髻,插上珠簪;换上朝服,遍身玉佩,叮咚有声。

    太后化妆几将结束时,已经嫁给楚太子完的王女进了门。王女已经怀孕,身形已经不太方便,但依旧根据安排,承担了今日接见的任务。同时有任务的,还有太子完!他已经等在孰房内。

    王女见了太后的妆容,惊叹道:“太后美且艳矣!”

    太后见王女到了,命其坐下,道:“岂能过汝乎!”

    王女道:“过儿多矣!”

    太后道:“女之所可羡者,惟在孕育耳。吾老矣,不能孕也,惟羡尔也。”羞得王女低头不语。

    太后吩咐左右女官道:“少时定要小心在意。老妇不足念也,新妇有孕,勿得有失!”众女官皆应喏。

    众人正热闹间,忽听门外人声。太后收敛了自己的笑容,严肃地道:“至矣!”众女官立即各就各位,王女也敛衽端坐在一旁。

    早朝后,行人领着段子干从馆驿,来到距馆驿不远的甘泉宫。为着郑重其事,虽然只有几步路,也庄重地备车,乘车而行。车行没有几步,便见甘泉宫外聚集了大批官员。行人解释道:“太后,国母也,年迈体弱,不堪困扰,故聚众官于宫前相迎!”

    段子干道:“焉敢如此!”距离百步下了车,直往人群而来,然后见一人也远远地迎过来。段子干心想一定是宾相了,就让自己的宾相迎上前去。但走近了才发现,哪里是什么宾相,分明就是楚太子!这下连宾相也懵了:楚太子,就是当东道也是高规格的,现在亲自过来,难道也以宾相视之?诧异之间,太子已经走到宾相面前,行礼道:“太后谨具小酌,恭迎魏使!”

    宾相闻言,惊掉了下巴:敢情太子真是是宾相!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结结巴巴地道:“臣等请为太后寿,为太子寿!”

    楚太子淡淡一笑,道:“臣,太后之孙婿完,谨奉太后命,恭迎魏使。”

    段子干在后面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也有一个短时间脑子短路,但这时已经回过味来,听到太子自我介绍后,立即上前行礼,道:“臣以微贱,敢劳太后赐见,太子远迎!”

    太子依然轻笑,道:“魏使自抑甚矣。太后在堂,且请入。”深作一揖。段子干回揖,跟在太子身后登上台阶,进入门内。

    甘泉宫门内并无歌舞礼乐,诺大的庭院显得空空荡荡,只在甬道两侧,分立着两列侍郎,叉手当胸,以为仪仗。

    段子干按礼仪,三揖至堂阶前,太子高声报道:“魏使觐见!”当时听得里面一声“请”。太子即引段子干一行拾级而上,再于堂前行礼。堂内高悬帐幔,帐幔内两名女子长跪而起,一人道:“魏使请入席!”太子在前指引,将段子干三人请入西席中,自己坐了东席。

    太后在帐幔之内道:“妇老矣,体不能支,惟有孙辈相扶。”

    段子干道:“太后精神健旺,百岁之身,万寿无疆!”

    太后道:“焉得如此。齿墮发隳,饮食皆废,惟恃粥耳!”

    段子干道:“臣近得一粥方,安体养神,谨为献!”

    太后道:“甚劳贵使,能有此赐!”

    段子干道:“魏秦,盟也。秦太后,亦魏国母,臣之主母也!”

    太后道:“尔来,魏之民安否?”

    段子干道:“皆安于营生,不敢乱也。”

    太后道:“魏王安否?”

    段子干道:“王亦安,命臣与太后寿!”随奉上礼单。由于礼物都留在函谷关,奉上礼单就算献了礼物,省略了不少仪式过程。

    太子接过礼单,奉给帐幔前面的王女,王女再奉与太后。太后略看一下,也就放下,道:“今岁得获否?”

第157章 见后与王

    太后接见段子干,先按规矩三问魏国之民、之王、之社稷,段子干一一作答。然后太后道:“闻秦太子在魏,其状何如?”

    段子干没想到太后直接在这里进入到太子的话题,顿时感到难以应对,总不能刚刚说完我们家都好,接着就说但我要杀你们家人吧?迟疑片刻,段子干有些沉重地道:“非太后之问,臣犹未敢言也。河东今岁取魏二城,敝邑偏狭,地少而民众,卒失二城,群臣汹汹,皆言秦背魏约,欲将不利于太子。臣……”

    段子干还没说完,帐幔后面就传来一声尖叫,太后厉声打断了他的话,道:“欲将不利于太子?汝等……痛煞吾也!吾且告汝,太子,吾孙也,秦王太子,但有丝毫损伤,老妇定往大梁,寻魏王……痛煞吾也!”

    太后一段声情并茂的话语,吓得段子干伏拜于地,不敢抬头。

    太后继续道:“汝等使秦,欲告将不利于太子乎?将以太子易二城乎?呸!秦夺汝二城,汝自当举干戈,列战阵,旌旗堂堂,与秦一战,不失为大丈夫也!以一小孺子为质,可不羞乎?”

    等太后一通发泄之后,终于停了下来。段子干战战兢兢道:“太后息怒,容臣一言。”

    太后勉强道:“汝且言之!”

    段子干道:“臣乃韩人,忝为魏臣,承王之恩,得侍左右。秦夺魏二城,敝王本同盟之义,欲置之不论。奈众口难塞,均议必责之太子。故王命臣速入咸阳,告于秦王,俾得太子无恙,两国和睦!”

    太后道:“王即有心,可送回太子,两国再动干戈,决一雌雄!”

    段子干道:“太后息怒。臣之出也,王再三申命,于国,魏与秦,盟也;于私,敝王姊且归太子,太子与王有兄弟之谊。敝王命臣至者,非敢与大国绝也,愿永结盟好,誓不相背也。秦但稍与魏地,王得息众怒,非但太子有泰山之安,魏亦不敢背秦,永为东护。陶之道,必无虞也。”

    太后道:“地之得失,非老妇所能闻。秦夺魏城,魏夺秦邑,各逞其能,国之常也。但太子,老妇心之所系,必勿伤损。魏但与秦绝,愿送而归之,则幸甚!至于陶邑,穰侯所封,若魏必欲,老妇不敢阻!”

    段子干心里十分无奈。太后一股子舐犊情深,国家大事置之度外,你爱打谁打谁,只要不伤太子就行。但自己不能这样啊,关键是魏要伐秦,打不过啊,只能拿太子说事。段子干复道:“太后爱子孙,与天下父母同。王亦愿无战也。愿太后善言于王,稍予臣城,弭兵消祸,永结盟好!”

    太后道:“秦愿与魏盟,乃质太子于魏,未闻魏质太子于秦也。”

    段子干道:“王亦愿与秦盟好,奈秦夺魏城,势所难成!”

    太后道:“但得此心,与秦王议,事无不成。若心有不规,必遭天谴。贵使适言,太子婚大国王女,太子与王,兄弟行也。诚哉斯言也!愿常志之,而勿背之。”

    段子干道:“臣必承太后之教!”

    太后道:“太子之事,老妇所望于贵使。”

    段子干道:“愿不负太后之教!”

    太后道:”若愿秦归之城,何必枉屈孺儿。“

    段子干道:”愿闻太后之教!“

    太后道:”昔者,老妇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身,困不疲也;尽置其身上,而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二城之重非少,而欲秦承之而无悔者,必得其利也。“

    太后的比方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在朝堂上说出这番话来,却让在座的人全都羞得抬不起头来,太子和王女只涨红了脸。段子干尴尬道:”臣谨领教!“

    两人再聊了一会儿其他不重要的事,结束了会谈。

    段子干起身后,一直没有说话的楚太子将他送下堂去,叫上随从,一起送出宫门,目送他们上车离去。

    看到段子干一众离去,太后一声呼唤,屏风后面立即拥出一群女官,过来搀扶太后。太后指着坐在下面的王女,道:“且观王女何如?”

    王女敛衽礼道:“不妨!”

    太后道:“现无人,可稍歇,不可急起。”几名女官扶着王女侧身躺倒,将几近麻木的双腿舒缓开来。太后心疼道:“皆青紫矣,且摩之!”几名女官轻柔地帮着按摩了几下。

    王女羞愧道:“未得侍太后,反令太后劳心!”

    太后道:“若非礼仪,何劳汝出!未可动胎气!”

    那几名女官都是过来人,懂得怎么侍候,不多会儿就解除了腿的麻木,把王女扶起来。太后见王女无恙,也自站起,道:“未可轻动,先微迈步,稳后再行!”看着王女行走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等太子送客归来,太后亲将王女递与太子道:“幸而无事,却累卿等!”

    太子道:“近太后而聆教训,儿之幸也。”

    太后道:“幸得事了,汝等且归,善保胎气。”太子和王女辞去。太后看着他们下了台阶,才转身往后宅而去,嘴里轻声念叨:“吾以亲儿待彼,愿彼以亲儿待吾儿!”

    太后午休时,秦王派人过来询问今日会谈之事。会谈时藏在屏风后面的女官取出整理好的文字纪录,交给侍郎拿走。

    到了晚餐时,行人复将段子干请到距离甘泉宫不远的章台宫中。由于散朝已久,宫门口已经没有了众秦臣欢迎的队伍,倒显得比早上拜会太后时冷清。不过到宫门迎接的人是过硬的:泾阳君、高陵君和安国君,而在庭内唱赞的,则是穰侯。见到这个阵容,段子干已感不虚此行!

    段子干于正殿陛见秦王,秦王于座中回礼。段子干自然坐西席,坐东的是穰侯,身后则有三君。坐定,穰侯唱赞道:“宴起!”

    于是殿内外响起乐声,舞女们就在殿前表演单人、双人、三人舞。庖厨奉上鼎簋,每人都排了满满一席,绝不止九鼎七簋。段子干暗笑秦人蛮夷,不通礼仪。

    鼎簋整齐,乐舞停止。穰侯起身赞道:“魏使为秦王寿!”

    段子干恭敬地举起爵,避席而礼,道:“魏臣段子干,谨奉敝主命,为秦王寿!秦王千秋永固,万寿无疆!”酹酒于地,再拜而起。

    穰侯又赞道:“秦王为魏王寿!”

    秦王道:“安国君其代寡人!”

    安国君也举酒避席,面向魏使席位而礼,道:“秦安国君,谨代秦王为魏王寿。魏王社稷清宁,风调雨顺。”也酹酒于地,再拜而起。

    穰侯再赞道:“魏使其为秦王赋!”

    段子干早有准备,当即赋出《南山有台》:“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

    穰侯赞道:“秦王答赋!”

    秦王道:“就以段子所赋《南山有台》为答。”

    于是音乐再起。一众女乐齐声唱道:……“南山有杞,北山有李。乐只君子,民之父母。乐只君子,德音不已。南山有栲,北山有杻。乐只君子,遐不眉寿。乐只君子,德音是茂。南山有枸,北山有楰。乐只君子,遐不黄耇。乐只君子,保艾尔后。”边歌边舞,把《南山有台》唱了一遍又一遍。在歌舞之中,宾主举爵,频频唱酬。

    渐渐的,乐曲转为周南,女乐们复唱《樛木》:“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段子干起而拜道:“秦魏有婚姻之好,同盟之谊。垣与轵,敝邑之臣治之无方,幸赖秦治之,万民有养,鳏寡孤独,皆有所归。魏实赞之。敢情王赐还垣与轵,魏惟效其力,踪其后,而治之!”

    秦王道:“穰侯寿七旬,体健而无疾,美矣哉!愿穰侯以寿为祝魏王。”

    段子干不知其意,只得站起来,立于一旁,代魏王受祝。

    穰侯道:“祝魏王,王甚寿,金玉是贱,人为宝!”

    段子干道:“善哉!”

    秦王道:“愿再祝!”

    穰侯道:“祝魏王,无羞学,无恶下问,贤者在旁,谏者得人。”

    段子干道:“善哉!”

    秦王道:“愿再祝!”

    穰侯道:“祝魏王,无得罪于群臣百姓。”

    段子干道:“吾闻之,子得罪于父,臣得罪于君,未闻君得罪于臣也。”

    穰侯道:“子得罪于父,可以因姑姊叔父而解之,父能赦之。臣得罪于君,可以因便辟左右而谢之,君能赦之。昔桀得罪于汤,纣得罪于武王,此则君之得罪于其臣者也,莫为谢,至今不赦。”

    秦王道:”愿魏王善修其道,绥远怀来,不失其德,江山日昌!“

    段子干道:”敝邑之王或有愆过,未闻失德也!“

    泾阳君道:”王使入于轵,而为民所逐,非失其德,孰能如是?“段子干闻言大惊,但一时却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急得额头汗出。

第158章 见安国君

    段子干万万没有想到,秦王不仅回绝了归还垣与轵的建议,还给魏王扣上一顶”失德“的帽子,并举出王使被驱逐的事例为证。段子干张口结舌,难以应答。穰侯也不等他有所反应,唱赞道:”为赋盛宴。“

    乐声再一转,又成雅乐,女乐齐唱《南有嘉鱼》:”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穰侯道:”使者聘问,歌舞宴燕,但续相盟之谊,尽释蹉跎之事!“段子干只得回到自己的席中,举爵而饮,再也没有机会说归还二城的话了,更不可能拿太子说事。——就算说了也不会有结果,只会恶化气氛。

    酒宴出来,段子干深感挫折,坐在驿馆里久久不能释怀!随从们知道段子干使命失败,想安慰又无从安慰,都默契地躲着他,留他一个人静静。

    按照安排,第二天,段子干又拜访了泾阳君和高陵君。段子干明知使命失败,但也还是例行公事般地提出了自己的诉求和威胁,那两人也就如例行公事般地加以反驳和反威胁。硬话说罢,各人丢开一边,仍旧谈着愉快的话题,表示虽然有些纠纷,但我们还是坚守同盟大义的!

    最后一天是拜访安国君。

    和以前见的人都是太子的父辈甚至祖辈不同,安国君是太子的弟弟。这也许是可以抓住的最后机会。

    安国君刚刚封君,府邸位于远郊。虽然他在咸阳城内还保留了住宅,平时也住在那里,方便处理朝政,但接待外宾必须在自己的府邸中。

    在封君之前还是公子缯时,安国君表现出卓越的造人能力,不过三十来岁,膝下已经有十二子九女;在邯郸隐居了一阵子算是间隔期,回来后不到一年,又有几名妾妇怀了孕。和秦王的子女多夭折,活下来的不多不同,安国君的子女虽也有夭折的,但这二十多人里,除了三个岁数小的,全都出过痘。

    当魏使的车乘行驶了约一个时辰,到达安国君府时,府门前已经有不少人列队迎接。

    段子干按例在百步外停下车乘,下车步行过去,宾相和随从跟在身后。而对面,五名半桩的孩子迎了过来,后面跟着几名明显的家臣的人。

    两群人走到距离十步停下。魏国宾相上前两步礼敬道:“魏使段子干,谨奉王命,觐见安国君!”

    孩子身后的一名家臣也上前两步,礼敬道:“安国君谨遣诸儿,奉迎魏使!”

    那群孩子中位居前列的出列敬礼道:“父谨备小酌,为魏王寿,为魏使寿!”

    段子干见此儿并非五人中年龄最长的,想来是正妻所生的嫡子,但又不敢肯定,不敢称呼太子,只得含糊道:“臣以猥劣,敢劳诸公子远迎!”

    那儿也不多语,仅深揖道:“尊使请入寒宅!”

    五名公子以及随同的家臣都让过一旁,一起深揖道:“奉迎尊使!”

    两名宾相在最前面引路,段子干和那名嫡子打头,其他人随后,浩浩荡荡前往府门而来。

    府门仪门大开。时近日中,虽然冬天的太阳不甚猛烈,但也温暖和煦;当段子干一行登上台阶,来到府门前时,庭院内早已安排好的女乐,在号令声中开始奏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段子干见安国君没有用雅乐,而是用这样一首秦风来迎接自己,大感意外;但细思之下,却又余味无穷,似乎有许多话语尽在不言中。

    安国君在阶前相迎,在双方宾相的唱赞声中,两人完成了叙礼。随从和诸公子都留在阶下,只安国君和段子干登堂入室。

    两人坐下后,段子干道:“臣贺安国君得封君侯!”

    安国君道:“以微功得封君,实难符也!”

    段子干道:“臣当再贺君侯更晋爵职!”

    安国君道:“本以愚钝,封君已在意外,焉敢晋也!”

    段子干道:“臣闻王子惟太子与君耳,若太子有失,君其王矣!”

    安国君斥道:“无知妄言!为臣为子为弟,当祝父兄寿,安敢望父兄早亡耶!”

    段子干道:“非敢望也!王在位四十岁,年已六旬。太子为质于魏。今秦夺魏城,安能保太子平安。若太子有失……”

    安国君打断道:“若太子有失,臣虽力弱,愿为军中小卒,以当魏刃!”

    段子干道:“壮哉,君侯!然巩未能如意也。何者?秦王少子息,壮者惟太子与君侯耳。太子有失,断不能再失君侯也。”

    安国君道:“汝屡属意太子,是何居心?”

    段子干道:“非臣敢属意太子。秦夺魏城,魏臣汹汹,皆将不利于太子。王遂命臣速入咸阳,以报秦王与臣,速谋其策。奈秦王与重臣皆视太子于无物,太后虽重之,惟无策耳。臣以为,秦但归魏垣与轵二城,则太子安若泰山;若不归之,王虽欲保太子,其奈群臣何!”

    安国君似乎有些动心,沉默了片刻,问道:“垣与轵何所在,秦何以夺之?”

    段子干避重就轻,详细地介绍了垣与轵的位置和地位,它们是重要的轵道两头的城池,是进入轵道的门户。

    安国君问道:“轵道何如?”

    段子干道:“轵道者,晋出南阳之道也。晋之东南皆山也,惟赖陉道以通。轵陉道,晋通南阳,复得渡河而入洛阳。”

    安国君复问道:“何人取垣与轵?”

    段子干不太经意地回答道:“闻秦河东守张卿。”

    安国君再问道:“未闻张卿用兵,何以夺之?”

    段子干道:“以奸诈而巧取之也。”

    安国君道:“愿闻其详。”

    这下段子干有了警惕了,是这些细节自己并不清楚,但作为秦国决策层的成员,安国君不可能不知道,还要自己给他解释。段子干回答道:“此臣欲君侯教之也。”

    安国君道:“何谓也?”

    段子干道:“河东得魏城,必报其功,以求其爵。君侯得勿知之?”

    安国君听了,终于笑道:“段子其谓河东报功之册乎?积卷至百,何得而观之。但书‘可’而已。”

    段子干哭笑不得,猜不透安国君是真傻还是装傻,这种话怎么可以随便瞎说呢?只得尴尬地笑笑,不发一言。

    安国君道:“段子其言,河东何以夺城?”

    段子干更是要哭了,只得回道:“其阴险狡诈,非言语所能及也。君侯自阅其卷可也。”

    安国君道:“吾闻王曰,河东不战而得城,其功尤高,是耶,非耶?”

    段子干道:“以诈取之,非战之功也。”

    安国君道:“战取之为胜也,不战取之为胜也?”

    段子干道:“摆堂堂之阵,整整之旗,虽不战而胜,必曰胜也。若鸡鸣狗盗,奸猾狡诈,虽取之,未之为功也。”

    安国君道:“不然,不然。王重赏其卒,及其官吏,不下万人,皆得一爵!”

    段子干道:“王为张子所蔽也。”

    安国君道:“非子之谓也。王,大智者也,天下孰能蔽之。穰侯、华阳皆议其功,非张子之蔽也。”

    段子干道:“臣观君侯至今不知取垣及轵之道,是张子必勿述也,但言得城,不言何以得之,是以蔽之。”

    安国君想了想,道:“或如段子之言也。”

    段子干道:“余子碌碌,独安国君能念兄弟之情。若安国君能归二城于魏,则太子于魏,安若泰山。”

    安国君道:“昨者,段子见王,何不报之?”

    段子干道:“昨者,穰侯相其会,但以乐舞为事,臣竟无一言得通!”

    安国君道:“段子昨未得晋言,吾今亦难言矣。何者?归其城于魏,是秦失两城。失城守,秦律当死。苟无其利,言之于王,必死矣!”

    段子干道:“能救太子,其利得勿多乎?”

    安国君道:“太子之于魏也,非止一日。今日求二城,明日求三城,何有厌足?”

    段子干道:“非如君侯之所论也。太子在梁非止一日,魏之君臣上下,无不亲之敬之,一应所求,皆无短少。若非河东夺敝邑之城,敝邑之王焉得求归?河东夺城在前,魏求归在后,何无厌足之有哉?”

    安国君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道:“若魏必欲得二城,可集大军于城下,围而攻之。张子兵粮皆少,若无外援,必不能支。岂不两全!”

    段子干急忙撇清道:“非也,非也。若动刀兵,同盟之谊废矣,非两国之福也,非天下之福也!”

    安国君道:“若不动刀兵,无碍同盟之义乎?”

    段子干道:“然也!”

    安国君道:“则河东夺魏二城,亦不背同盟之道也。”段子干气为之结,一时竟不知如何把话题继续下去。

    安国君道:“若欲秦归二城,魏当复利于秦也。太子质于梁也,魏公子曾无一人入咸阳,是无利也。”

第159章 归轵于魏

    安国君的言辞看似杂乱无章,但始终不入段子干的彀;段子干几次拿话勾引他,安国君也都不上套。段子干生出一种无力感:这样的人是愚蠢呢,还是大智慧呢?虽然看上去尽是破绽,但实际却根本抓不住!无奈之下,段子干终于道:“臣喻矣。君侯必欲太子之不利,而获其利也!”他猜想,安国君必会因此有一番情绪化的反应,不管是什么。

    但安国君依然十分平静地道:“非子之谓也。但得替太子归,虽死无怨。奈何未得其道!”气得段子干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再谈了几句,段子干起身告辞。庭前的乐舞在会谈中一直不停,不断地更换。现在见段子干要走了,乐舞更换成《秦风·渭阳》:”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让段子干感到被嘲讽了。

    怀着一种被小孩子耍了的感觉,段子干十分挫败地从安国君那里出来。在驾车回城的一个时辰里,他的心情都十分沮丧。虽然在会谈时,他用充满了威胁的语气强硬表示将对秦太子不利,但其实他比谁都担心秦太子有个三长两短。一旦秦太子有失,显然意味着与魏秦关系的破裂,魏国又将在大梁城下与秦军相遇,并以进一步的割地求和而告终。魏国没有任何希望打退秦国的进攻。要按段子干的想法,反正河东取魏两城又没有流血,魏干脆装聋作哑算了,但偏偏信陵君……结果自己摊上这么一个差事!

    一路自怨自艾地回到馆驿,准备着收拾东西,两手空空地返回魏国。晚餐时,一名行人过来通报说,穰侯将在明天早餐后于咸阳宫再与魏使会谈,并代表秦王回赠礼物。一下午都精神沮丧的段子干,听到这一消息,立即兴奋起来,当即应喏,并要留行人在馆驿进餐。行人礼辞而去。

    段子干立即召集随从商议,大家都认为应该是以前的游说发生了效果,虽然哪一次很难肯定,但有用是一定的!虽然有些疑虑,但多数意见认为,这场临时增加的会面应该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让本次出使不致空手而归。由于可用的信息太少,众人的商议也得不出什么具体方案,只能见机行事,那怕还有一次陈述自己意见的机会,也算是一项成果!

    早餐后,行人准时来到馆驿,车乘从渭水桥上通过,前往咸阳宫。宫前没有人迎接,行人交验了节符,侍郎进去通报,少时出来,引着二人直往宫院深处而去。宫院深处一处偏殿,是穰侯办公的地方,殿内坐满了各府的从事,都是来请示汇报,等待批准的。侍郎在阶下报告,魏使已到。穰侯放下手里的文书,走了出来。段子干急忙上前见礼,魏冉只是潦草地回了个礼,简单地说道:“秦王教令,魏秦固盟也,其归魏王轵城,盐粮犹易于轵关。王赠魏王丹玉竹帛,及铜铁等器,着少府发函谷。魏使勿庸留京,可归大梁。”

    段子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伏拜于地,道:“臣谨谢王之赐!秦王千秋永固,万寿无疆!”

    穰侯道:“秦夺轵未久,并无图册名籍。卿但归大梁,遣官接收。”

    段子干大喜,再三拜谢而退。行人送出咸阳宫,段子干兴奋地跳上车,立即向左右通报了这一好消息,马上引来一片轻呼!段子干虽说来咸阳讨要垣与轵,但其实讨要垣城是虚,那里虽然战略位置重要,但经济衰败;而轵城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经济价值都远超垣城。收回轵城,段子干的使命可以说大告成功!

    第二天,在行人的带领下,段子干一行分别于司徒和少府领取了节符和文书,司徒的文书将交与河东守,移交轵城于魏;少府的文书则下发到函谷关,准备段子干一行归国的礼物。节符文书到手,段子干终于长出一口气:一切阴谋都不可能了,一切麻烦都解除了,自己可以安心回国复命了!

    百人使团依旧乘船直下,到达函谷关。在关内顺利地办好通关手续,领到了礼单上标明的礼物,也是满满二十乘车。就用魏使团原来的大车拉回。当大车在高低不平的殽山道上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全体使团成员的心情是愉快的:他们终于不辱使命,索回了轵城。段子干摸摸贴肉放着的节符和文书,心里充满快乐。

    于途顺利。到了洛阳,段子干先派了一名随从轻车赶回大梁,向魏王报告谈判的结果:我们索回了轵城!大队人马按程而行,于十天后到达大梁。

    大梁朝野一片欢腾!

    接下来就是魏国新年,魏王大宴群臣。魏王请秦太子赴宴,信陵君欣然作陪,三座席位摆在正殿陛上,彰显了秦太子无上的地位;魏相魏齐的唱赞,对太子的礼仪十分到位!太子席上不说,心里打了个疙瘩。他想在席上悄悄打听点情况,怎奈自己身处陛上,众目睽睽之下,身边竟无一人,他除了按照魏齐的唱赞举爵、称颂、起寿,并接受其他人的称颂、作寿以外,无法做任何事。太子不知道自己突然遭受额外礼遇的原因:好像不久前,自己还像被囚禁一样,被一个营的精锐魏卒(武卒虽然已经取消了,但原来的武卒仍然服役,也没有取消待遇)包围。一个不祥的念头升起在他的心头:难道魏使团真的从秦国那里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而且是以自己相威胁?

    在不安中吃过酒宴,太子返回馆驿,立即紧急派人回咸阳报告此事。几天后,原上郡守,现任太子少傅被派过来。他详细向太子报告了魏使团的诉求,以及秦王的决定。太子如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呆坐不语。

    太子少傅似乎没有注意到太子的异常表情,依然公事公办地道:”……秦王教令,魏新年后,太子为使,臣为副,与魏使同往河东,移交轵城!“

    太子十分不安地问道:“王何以归魏轵城?”

    少傅有些神秘地压低声音,回答道:“河东未报取轵城……”

    太子惊得几乎跳起来,脱口而出道:“奈何?”

    少傅道:“必也,轵犹在魏家,魏未得其实也!”

    太子道:“非也!轵,南阳之大都会,魏之根本之邑,焉得有误!魏失其轵,臣身不安,驿外屯兵,昼夜不休,数矣,焉得有误?”

    少傅道:“尚书侍郎遍寻奏报,并无河东奏报取轵事,亦无人因取轵而得封赏。故秦之拔轵也,必为虚传,非其实也。”

    太子双眼紧紧盯着少傅,问道:“先是,魏以此逼臣,臣不允,魏复遣段子使于咸阳,再三以臣迫王与君。魏之行若此,宁轵无失乎?或河东新得轵,报未至而魏使已到,王为所惑耶?”

    少傅道:“轵,大邑也,其功非小。欲拔轵城,用兵亦非少也。纵河东不言,诸大夫、公乘得无一言乎?然咸阳并无只字及之,是必不实也。王见轵城未及于秦,归之不为失,又得太子之安也,乃命归之。”

    太子道:“太后、穰侯得无一言相劝乎?”

    少傅道:“未知也。”

    太子道:“王咨之于河东乎?”

    少傅道:“情急事迫,未能及也。”

    太子道:“少傅教我,此事果何如也?”

    少傅沉默了片刻,道:“此皆欲保太子金安!”

    太子长出一口气,道:“诚若是也!”少傅默默地点点头。

    太子沉默了良久,对少傅道:“臣质于魏,本欲建功以立身。入梁以来,朝乾夕惕,不敢稍懈。虽凶险百出,赖王威德,并无伤损。安邑,魏之故都也。魏献安邑于秦,而魏人尽出。王虽招罪人及流民实之,终不能兴。张子之守河东也,既绥远人,复怀来者,四乡晋民,负笈而至,安邑稍兴。轵道,安邑之所出于魏也。垣与轵,轵道之岩邑也。张子兵不血刃,一举而得之,是秦得通南阳,而击天下之腰也。南阳若得,则韩分为三,魏只大梁,皆无能为也。并力而击赵,则赵必破;东向而击齐,则齐必服。燕居于北,楚居于南,互不相通,必为秦所擒也。世势若此,是天以予秦也,奈何以臣区区一身而归之?是臣非仅无功,且有过也。”

    少傅道:“太子休言张子之德。张子之守河东也,臣与上郡之众万人相助,皆上郡精华,有爵之士。张子以阴谋皆使移于河东。非武安得守上郡,上郡其空且虚也!臣以待罪,得侍太子,皆张子之赐也!非只此也。张子之守河东也,据盐业为官有,以粮二石易盐一石,秦之利尽付于诸侯,而天下之粮尽归于河东。是河东益强,而天下皆弱也。去岁,张子挟诈而据垣城,其所得功晋爵者万余众。沿轵道而东,再谋轵城,其所得爵者,不知凡几也。若夫秦之战功,决于疆场,九死而一生,乃得之也。今不失一人,不损一矢,而皆得功。吾恐不久,秦将无可赏之者也!”

第160章 太子五问

    少傅长篇大论,狠狠地诋毁了张禄一通,太子关注地听着,两眼紧紧盯着少傅,似乎要从他的神态中读出更多的东西。少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感觉到太子对他的注意。当少傅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一股脑地倾诉完毕,终于喘了一口气道:“是张子之奸也,非王英明,孰能察之!”

    听完少傅的陈述,太子点头道:“非少傅之言,臣焉得知?愿少傅尽言诸君与王之谋,俾臣略通王之圣意!”

    少傅站起身来,仔细地检查了周围,确保没有其他人能够听到,然后挨近太子坐下,低压声音道:“其有未可与人言者。张子,魏人,初入于秦即建功于义渠,咸阳得免北方之祸;再用之汉中,得通褒斜,而获汉、蜀之利。王重之,拜之客卿,与议军事。复设河东,令其守之。河东,故晋地,秦早得西河,再收安邑,得地而不得民,事皆难成。张子一举而河东定,四方之民负笈而至者数万。乃城左邑,以安其民。建安邑之制,依韩工而成冶铸,依解池而成盐业,以盐易粮,得天下之给。不二年,河东民众、器精、食足;乃请廷尉以行秦法,因其俗以教其众。开沟渠,通道路,而取垣城。因以至于轵,以盐利通轵守,阴得轵城;取轵关以为盐粮之所,威逼南阳。魏国大震。是以遣使入于秦,以太子之安,胁于众臣!”

    太子默然片刻,道:“少傅所言,皆张子之功,未闻张子之过也。”

    少傅道:“张子之事,若以正道行之,皆功也。然以左道行之。先王之征义渠也,举干戈,奋勇士,明旌旆,战而胜之,然后义渠能服也。今张子但以万余刑徒,开道路,塞险隘,通道路于咸阳,变义渠为秦民。其征陶也,反令义渠为兵,秦民无功矣。其罪一也。昔者,秦通于蜀,必也手担肩扛,数月才一来回,民赖之生者众。今者车乘往来,与秦郊无异,商旅得通,财货皆失其价,民失其依,未得安身。其罪二也。安邑,富庶之处,秦劳人伤财而得之,驱魏人而居之,秦人皆以为福;今则招晋人,及邻郡之卓然者,开矿煮盐,以天下之粮归之,是秦人未蒙其福,实受其祸。其罪三也。以阴谋取诸侯之城,民皆忘战而逞狡诈,久之秦必弱也。其罪之四也。知太子在魏,当与魏和,而夺魏之根本,陷太子于危地,其罪之五也。张子有此五罪,过莫大焉。”

    太子耐着好大性子,听少傅说完这一番话,问道:“穰侯与王,所言若何?”

    少傅道:“穰侯主秦政凡三十年,其间攻伐战取,诸侯心惊。虽百战百胜,而屡有杀伤,百战归来,封爵者稀——皆百战之余也。张子则不然,伐人之城而不攻也,取人之邑而无所伤,勇与怯同一晋爵,强与弱无从分也。此岂先王封爵之意。穰侯其言,久之,秦之地无以赏功也。必也杀张子之功而后可。”

    太子道:“王其何意?”

    少傅道:“先是,王不然穰侯所言。安国君复言,若无少城归于魏,太子其险矣!王乃归之以轵。盖轵犹未入于秦也。”

    太子道:“犹未入于秦者,何谓也?必将归于秦乎?”

    少傅道:“张子以阴谋取轵。先以财通之,复以秦人间之,将行之以秦法,惟不得以战功也。归之于魏,于秦无伤也。”

    太子道:“既行秦法,奈何于秦无伤?”

    少傅道:“以魏人行秦法,于秦人何益!以魏人归之于魏,于秦何伤?”

    太子道:“然则秦攻伐战取,所为何也?”

    少傅道:“伐诸侯之国,取其利而益秦也;夺诸侯之城,广其土而封有功也。”

    太子又沉默片刻,道:“微少傅之教,臣何以知之。”复又问道:“太后其有言乎?”

    少傅道:“未之闻也。”

    太子道:“以秦法行之诸侯,其未可乎?”

    少傅道:“以秦法行之诸侯,是诸侯强而秦弱也。未可!”

    太子道:“商君,非魏人乎?其入秦也,秦赖以强。若以他魏人入秦,秦不亦强乎?”

    少傅道:“商君,贤人也,在魏则魏强,在秦则秦强。张仪、犀首亦如是也。故王令招贤。若非贤者,或流民非法者入秦,秦必弱也。”

    太子道:“若以秦法行之流民……”

    少傅打断道:“其乃杀之也。夫流民者,轻法而亡命者也。苟入于秦,必为秦法所拘,轻则黥,重则斩,是杀之也。”

    太子俯首道:“少傅之言是也。”

    少傅道:“王归魏轵,虽所虑甚多,然其要者,不过欲太子之安也。轵虽大邑,秦必欲取之不难。以之易太子之安,乃国之福也。”

    太子道:“王及诸君爱臣,臣不敢忘。”

    送走了少傅,太子犹自坐在室内,沉思不语。

    五天后,是常规入咸阳的时间。太子准备了一些礼物,让使者送给太后,同时递交了一封书信。

    使者到达咸阳,按级呈报了常规报告的消息,同时报告说太子有礼赠太后。礼物和书信同时呈上去。

    两天后,侍郎通知,太后将在甘泉宫召见使者。使者只不过是一名大夫,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听说太后召见,不敢怠慢,在群臣散朝前就早早地等在甘泉宫门口,递上节符。但侍郎说还不到时间,要他等候传唤。

    散朝后,随着众臣一一离去,章台宫前冷清起来。这时,两乘马车从宫中驶出,直到甘泉宫门前,两名老人下了车,也不经通报,径直往宫内而去。侍郎飞快地传报:“秦王、穰侯觐见太后!”

    使者听说秦王和穰侯都进去了,想着必有他事,召见自己的事只怕还要再等一等。却不想不久侍郎就出来道:“太后召见太子使者!”

    使者手执节符,跟着侍郎来到一座偏殿阶前,侍郎对内报道:“太子使者觐见!”

    使者伏于地上,高声道:“臣谨奉太子命,为太后寿!”

    里面传来一声:“使者入殿!”

    使者趋上台阶,进入殿内,猛见那两位老人秦王和穰侯也坐在殿上。不敢深入,就在门边伏拜见礼。

    太后道:“太子安否!”

    使者道:“太子安,为太后寿!”

    太后道:“太子所问,所关者大,老妇恐有其误,故咨于王与相,乃得汝言!”

    使者不知何事,只得伏拜。

    太后道:“汝其知太子所问之事?”

    使者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臣实不知。太子但为太后寿,不及其他!”

    太后道:“太子之问,穰侯其复之!”

    穰侯道:“太子一问,张子之入河东也,功耶,过耶?太后答,虽有小过,不掩其功。汝其志之?”

    使者道:“然也!”

    穰侯道:“太子二问,张子不战而取垣城,是耶,非耶?太后答,是耶。”

    使者道:“喏!”

    穰侯道:“太子三问,不战取城,与战而取之,孰胜?太后答,不战取胜之也。”

    使者道:“喏!”

    穰侯道:“太子四问,秦法之行于诸侯众也,有功于秦耶,有功于诸侯耶?太后答,有功于秦也。”

    使者道:“喏!”

    太后道:“先王每思行秦法与诸侯也,未得其道,若得其道,是先王之愿也!”

    使者道:“喏!”

    穰侯道:“太子五问,已拔之城,因故归之,得其功耶,否耶?太后答,当计其功。”

    使者道:“喏!”

    太后道:“已拔之城,若因他故归之,必得他利,是故亦有功也。”

    使者道:“喏!”

    穰侯道:“太子有五问,太后有五答,大夫其志之!”

    使者道:“喏!”

    太后道:“太子所问者众,且关国事,难形笔墨,子其志之,非对太子,未得泄也。”

    使者道:“臣纵万死,必不敢泄。”

    秦王道:“河东守张卿?,招募流民,能行秦法,速定河东,不战而取垣与轵,寡人嘉之。今以故归轵于魏,以太子为使,少傅副之,与魏使同往河东,愿太子面告寡人嘉之之意,并凡取轵有功之士,着张卿据实上报,相府计功授爵。”

    使者道:“喏!”

    穰侯道:“使者之归也,本当留咸阳,别遣使入梁。然兹事体大,不可易人。就命大夫重入大梁,报于太子。事成,将以功得一爵!”

    使者道:“臣谨奉教!”

    太后道:“太子所赠,老妇知矣。今得楚器若干,愿赠太子,大夫其持往!”

    使者道:“喏!”

    穰侯道:“身负国之重也,惟当警之慎之。未可久也,当速登程。”

    使者道:“太后所赐者重,臣请付诸家臣,驱车而往之。”

    穰侯道:“可也。”当即发下一支节符,准其于函谷关选一辎车,送货往大梁。“

    召见结束,太后派人把送太子的礼物送到使者的家中。使者家不在城内,乃在郊外。使者召集了心腹家臣十人,押送礼物上路。自己于深夜,更换服饰,潜出咸阳。

第161章 囿中驿大火

    使者家臣们第二天准时出发,于驿站用船将货物运到函谷关,再从函谷关装车,出殽函道、氾水关,直往大梁。他们按规矩,一程程行进,每到一处县城,都会出示节符,拜访县官,安排免费的住宿、饮食。五天后,车队到达囿中,履行过手续后,囿中守安排他们住进馆驿。晚餐后,那名使者悄然出现在馆驿中,乔装成他的模样的家臣立即和他迅速换好衣服,整支车队不起一丝波澜,好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入夜,馆驿突然燃起大火,火光中,驿吏绝望的尖叫:“火起,速救!”但也很快没有了声音。

    冲天的火光被守城士卒发现,立即擂起了鼓。囿中是魏国宗室狩猎的荒野,除了守卫和少数维护人员,周围并无居民。囿中尉深更半夜里好不容易调出了一百士卒出城救火,但馆驿已经被烧成一片废墟!

    囿中将火灾的事通报给大梁,大梁得知死者中有秦国使者,又立即报告了太子,这时已经是午后。太子闻言大惊失色:那名使者他昨天刚刚与之见面,见他神神秘秘的,还有些责他大惊小怪,不料今天就有噩耗传来。太子感到,自己不自觉陷入一个政治漩涡中,深不可测!

    不及仔细思考,太子通知前来报告的使者,自己将立即前往囿中察看,请他派人陪同。魏国使者走后,太子立即叫来少傅、五大夫和公乘,一面安排自己亲自前往囿中察看,一面让五大夫派出十人,分散前往咸阳通报使团遭到团灭的事。之所以要派出十人,是提防着万一有人在路上下手,也能确保消息能够传入咸阳。

    使者到来后,太子率领五十名随从出发,留一名公乘守家。负责守卫太子的五百魏卒也同时整队,四出警戒,把太子这五十人的车队围在当中。

    等太子走后,公乘立即后来十名剑士,向他们交代了要向咸阳传达的消息,十名剑士依次改装离开。

    从梁西驿到囿中三十里路,车乘一时便至。囿中守、尉早已在被烧成一片废墟的馆驿前等待,馆驿火灾现场也已为魏卒包围警戒,闲散人等一概不得进入。

    在囿中守、尉及使者的陪同下太子一行五十人进入馆驿现场,十人跟在太子身边,十人分散到四周警戒,十人则各自进入火场勘探。其余二十人则留在十步之外,随时听候调遣。由于心知肚明,太子他们来就是为了勘探现场,寻找可疑迹象,所以守尉他们对秦人的勘探并未阻止,只是派人跟着,不许他们乱翻乱动。

    十具尸体并排放在庭院中,已经看不出死亡当时的痕迹了。尸体已经被烧得焦黑,完全失水变形,已经辨认不出谁是谁了。三名随从十分认真地观察着十具尸体,不时在木牍上做着记录。

    太子道:“其货何在?”

    囿中守带着遗憾的表情道:“尽毁于烬!”

    一名魏卒带着一名随从到正室的一角,灰烬中依稀还能看出些焦黄的珍珠之类。囿中尉捧过一只铜带钩,道:“惟此物经火尚存,谨奉还!”

    一名随从从囿中守手中接过铜带钩,交给太子。太子接过来,带钩上也有被焚烧的痕迹,有些许变形,但基本样式还在。太子袖入,边走边问道:“驿吏何在?可得咨之否?”

    囿中守又遗憾地道:“驿吏亦丧火海,身无完尸。”

    太子感兴趣地抬抬眉,道:“可得而观否?”

    在一名魏卒的带领下,太子一行来到驿吏的尸体前,果然也烧得面目全非。一名随从走上前去要探查,但被魏卒制止。太子疑惑地望着囿中守,囿中守道:“敝邑之亡者,不敢劳大国之力。”

    太子道:“驿吏久居馆驿,深知水火,其亡也,异于常,固当验之!”

    囿中尉插言道:“魏人岂容秦人探验!”

    囿中守喝道:“无礼!焉得对太子无礼!”囿中尉急忙一拜。

    囿中守道:“魏人少教失礼,愿太子远之。当头一揖,把太子让往他处。太子见两人一文一武,必不许自己勘探,也不坚持,对随从摆了一下手,自己跟着囿中守往别处去了。

    火场面积不大,很快就走完了。囿中守再三谢罪,并称已上书魏王,自请重罚。今太子亲至,敢请责罚!

    太子自然不能有所责罚,只道:”愿深究其责,并恤亡者!“

    使者上前道:”信陵君亲理此案,必能水落石出。其有所偿,必不敢少!“

    太子道:”如此,谨领君上之谊!“

    勘察完火灾现场,太子下令将十人入敛。囿中缺少棺椁,太子道:“是十子,皆负王命入梁,殁于使命,同于战亡。”

    从太子开始,五十人每人解下自己的外衣,包在烧成焦炭的尸体上;找囿中守借来耒耜、水罐,就在驿外不远一处土丘上,五十人一齐动手,掘开一座宽阔的大穴,将这十人同穴埋葬。垒起高高的封土,从馆驿中找了一块还未算完整的门板,就用焦炭在上面写上“秦大夫莫等十死士之墓”。是时残阳如血,从沉重的云层中射出来,众秦人围在墓前,以水为酒祭奠;最后,在太子的引导下,秦人同唱《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一叹三咏,久之不绝。

    歌咏未毕,少傅突然失控,伏之于地,痛哭失声。其他人不知所谓,以为少傅哀痛过度,失于节制,纷纷上前劝解,扶起老人。只有太子一言不发,冷眼旁观。

    简单的葬仪已毕,太子一行返回馆驿,魏卒依然在外面护卫,把秦人围在中间,直到他们进入驿中。

    太子一进馆驿,留守的公乘就过来报告说,一名家臣从囿中驿逃回馆驿!太子大喜,当即命将其送入自己的房间,其他人分头汇总勘察所见,由少傅主持。

    进入自己的房间,尚未更衣,一人就跟了进来,迅速关上门,扑倒在地,痛哭失声。

    太子坐下,道:“大夫勿悲,且言其详。”

    这人正是昨夜赶到馆驿去的那名使者,大夫秦莫。一夜未见,秦莫形容憔悴,几乎完全变了一人。

    秦莫道:“太子其恕臣之罪。臣实不知有此横祸也!”

    太子道:“于万难之中,脱身得出,大夫有劳!夜来何状,奈何十人尽墨,曾无一人抗之?”

    秦莫道:“恐晚餐中有药,诸臣皆安眠,虽有事无能省者。臣归驿稍迟,未得食也,乃得逃脱。”

    太子道:“何以得脱?”

    秦莫道:“彼之入馆驿也,虽蹑足轻步,非无声也。臣惊醒,彼已至门,以脚踹开,三人应一人,就于席上捂其口鼻,俟彼气绝乃退。吾俟其退也,乃登窗而逃,幸得脱命。”

    太子道:“奈何未及妆席?”

    秦莫道:“臣未在列中,未置其席。家臣欲让己席于臣,臣不允,独卧窗下,幸得命也。而家臣为彼所害。”

    太子道:“善恤下者,必得福也。”

    秦莫道:“臣不敢独生,愿随之而往矣。”

    太子道:“大夫善为国留有用之身!”

    秦莫哽咽道:“谨奉太子命!”

    太子还想询问一下事件的详细过程,但秦莫无法详细回忆,一回忆就面显痛苦之情。太子知道这些家臣乃是秦莫心腹,与之交情非浅,绝非寻常主仆关系,也就不再勉强,安慰片刻,令其休息。自己一人独自在室内,安静地回忆事情的整个经过,以及背后涉及的重大背景,思考着自己的对策。从战略上说,对手的安排已经完全失败:首先,他没能制止太后的评论传达给太子;其次,杀人灭口未能斩草除根。当一个政治家要用杀人灭口的方法为自己打掩护时,他的政治生涯基本上已经走到了尽头,只剩下垂死挣扎而已。所以太子虽然感到危机就在身边,但却充满斗志!那只背后黑手很快就会现形。

    太子门前传来脚步声,一名剑士打开门,道:“少傅及五大夫等拜太子。”

    室内没有灯。太子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让剑士们把警戒线放得远一些,就与诸臣在门前就着暮色的微光交谈:太子坐在门槛里面,少傅、五大夫和三名公乘就在门槛外席地而坐。

    太子道:“何所察也?”

    一名公乘道:“臣等详察其尸,虽被焚蜷缩,然皆仰卧直体,无奋击扑抓之状。显系死后被焚,非遇火而亡。”

    一名公乘道:“观其火情,各室火皆自内起,延及墙外。岂各室皆有所失,而不可救耶?必也自室内纵火!”

    五大夫道:“故其事甚明。贼入室击杀诸臣,焚尸灭迹,以图一逞。”

    太子道:“何人能为此耶?”

    五大夫道:“此乃魏境,地近大梁,必魏之有力者也。”

    太子道:“灭此十子,所费非少,其意何在?”

第162章 纵火者谁

    当太子终于问起囿中驿纵火的动机时,众人心中都是一跳:动机是明摆着的,但大家都不便言诸口。

    太子等了大家一会儿,把眼光投向少傅,似乎是等待他来回答。少傅躲闪了一会儿,终于回答道:“必也其使有物交太子,此物甚要,定不可付太子。故于途截之。”

    太子复问道:“奈何必至囿中而发?”

    少傅道:“其道甚远,消息难通。但俟其通,使已至囿中。若再迟一日,使已至矣,其计必败。”

    太子道:“非也。若使必至,其将击杀吾等。是故诸臣实代吾而逝!”

    诸臣闻言,心头尽是一震!虽然这是他们心里隐约想到的,但被太子直接说出来,仍然过于震撼。

    太子道:“王欲活臣,宁归魏以轵。今其人必置臣于死地,如之奈何?”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少傅。

    少傅还在沉吟,五大夫挺身而起道:“臣等誓保太子无事!”

    三位公乘也挺身而起道:“臣等誓保太子无事!”

    太子一揖,道:“大夫坐,事无至此也。少傅必有其策!”

    于是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到少傅身上。少傅缓缓道:“是子能于千里之外,征魏人而为此行,其势不在小,太子但避锋芒,俟机归国,则其无能为也。”

    太子道:“若其人在,臣犹得归国乎?”

    赤裸裸的质问,直接将少傅逼到墙角。少傅并不抗拒,平静地道:“王命太子与臣使于河东,还轵于魏。太子以其故,留于河东,则归矣!”

    太子道:“为质诸侯,无王命而归,与北同。愿少傅另谋其策!”

    五大夫道:“太子质于梁经年,奈何不归?”

    少傅道:“太子质于梁,为通陶道,及以监魏也。事未皆,太子未得归也。况魏大夫以太子胁秦,若召归,是示其弱也,未为得计!”

    五大夫道:“陶邑之通,于秦何利,而必待太子为质?”

    少傅道:“陶邑,故宋地,天下之中,非止财货集之,且通四方;其于关中也,如车之两轮,鸟之两翼,失一则倾覆矣。陶强则秦强,陶弱则秦弱。其势如此。”

    太子道:“夫先王之强诸侯也,赖秦法以强,未闻以陶。”

    少傅道:“先者,秦未得陶,据山河之固而守之,诸侯之兵屡扣函谷。秦之得陶也,秦屡出函谷,而扣诸侯之门。何者?财货在焉。国之强,虽在耕战,而财货亦不可少也。有陶在焉,外则牵引诸侯,虽不立毙,辄有不便;内则以国之有余,补国之不足。聚财之巨,堪与关中同。”

    太子这几个月,恶补了些商业知识,对商业的作用已经不那么排斥,但仍然对少傅的解释感到不理解,问道:“内补不足用,臣得之矣。外牵诸侯,何谓也?”

    少傅道:“陶行商天下,所贸易者,皆宗室巨门、豪族大户,于诸侯皆有势力。有陶,进可以利得其助,退可夺利削其权,进退之中,皆有权衡。至于察诸侯之事,观诸侯之变,则又在其次也。太子在魏,则陶在秦;陶与咸阳有无相通,则秦强而诸侯弱。太子之功,可谓巨矣。”

    太子道:“然则彼欲置吾于死地,何也?”

    少傅问道:“太子有其人乎?”

    太子道:“其人不欲传物若言与臣,必也自秦来,非魏也。”

    少傅道:“若自秦来,其谁为之?”

    太子道:“能为此者,必有力者也。盖五君侯者属。”

    少傅道:“彼欲害太子,秦王其知乎?”

    太子道:“必无知也。”

    少傅道:“彼欲害太子而王无所察,是叛也,罪莫大焉。谁能为之?”

    太子及其他人闻言都是一惊,按少傅的意思,这个人要害太子,还是经过秦王同意的,那太子……

    五大夫道:“少傅前言太子质于魏,功莫大焉。今乃云秦王欲害太子,何反覆若此耶?”

    少傅道:“天心难测,岂臣所能揣度?”

    这话把大家都噎住了。太子很无奈地道:“此时复当何如?”

    少傅道:“王命太子与臣使河东,移轵于魏。今虽少有蹉跌,仍当行之!”

    太子道:“姑俟信陵君之察案可也。”

    少傅道:“囿中之案虽要,非王命也。当以王命为先。”

    太子对这位颠三倒四的少傅有些不耐了,道:“囿中之案必清,乃言其他!”

    少傅道:“臣切以为不可!”

    五大夫也道:“臣与太子也。必也知囿中杀人者谁,捕之以归,责之以法,以为天下戒!”

    太子道:“若魏置之不理,议之无情,是无秦也。轵未宜归之!”

    少傅道:“此非王之命也,愿太子察之!”

    太子道:“秦人殁于魏,贼人脱法,而与魏邑,非理也。”

    少傅道:“臣以为未妥,愿太子再议之。”

    太子道:“何以未妥?”

    少傅道:“王以轵入于魏,此王亲言于臣,命臣佐太子。今以小故而废大事,是故不妥。”

    太子道:“秦人遇袭于魏,非小事也。王命其至,必有所传。今未得,未可往也!吾意已决,勿庸再议!”

    众人散去。少时五大夫复回转来,对太子道:“少傅何言之颠倒耶?非如其故态!”

    太子道:“彼以宗室,以功升庶长,得掌上郡。遭此跌仆,恐有伤也。”

    五大夫道:“太子之从事,皆以一当十。是子颠倒如此,必误大事!”

    太子道:“王遣之至,必有所因!秦莫家臣,宜善待之,勿使有缺!”五大夫礼敬而去。

    太子坐在堂前,依然久久不能平静。少傅说话虽然颠三倒四,但他所说的杀使者若无秦王首肯,至少是默许,必无人敢如此。但秦王如此做又是为何?要杀自己完全用不着费如此手脚,刺激魏王一下,魏王也许就把自己烹了;就算把自己召回咸阳,罗织一点罪名杀掉自己,也不过是反手之功。像这样经过如此多的转手,然后借助魏军杀十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如果使团提前一天到达,会引发一场攻击馆驿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吗?馆驿内虽只百人,没有数千精锐是很难完全消灭的!他相信,这绝对不会是选项!如果使团能够进入馆驿,那么将会是安全的。

    太子否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那些家臣是代自己而死。心情变得好了些。继续往下深追,会是谁派人来杀这十人呢?他的第一感本来是穰侯,但在否定了前一个判断后,对这个判断也有了些犹豫:如果对方只能在囿中设陷阱,那么背后主使反而有可能是魏人……

    见事情越想越复杂,太子只得停下,不再去想。他进入后宅,在仆妇和僮子的侍候下换了衣服,铺好席褥,躺倒休息。但白天看见的一幕幕情景,不断在眼前重现,特别是那十具烧得焦黑的尸体……他猛然想起,似乎魏人强硬地阻止他勘探驿吏的尸身。这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在里面呢?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之中,太子沉沉地睡去,迷迷糊糊地睡到城上响起开城的鼓声。

    吃过早餐,太子派人去信陵君府,询问案件侦破进展情况。魏公子府的人回报说,公子正在勘察,必有所得!使者行礼退回。

    晚餐前,太子再派一人前往魏公子府,再次询问。如此数日,太子一日两次准时派使者到魏公子府询问。由于使者彬彬有礼,也不胡搅蛮缠,听说没有消息就出来。但一则,秦太子派人来,总要通报进去,告诉信陵君知道;二则,一日两次派人来,让人烦不胜烦。信陵君只得让主持案件调查的门客张辄亲自到馆驿,向太子通报案件进展情况。

    得到使者的回报,说张辄将要到来,太子表达了极高的礼遇,亲自率领少傅、五大夫和三名公乘在驿门外迎接。这时的驿门自然不是梁西驿时的驿门了,经过加高加固,已经是高门大户的形态。七级台阶,彰显着主人崇高的身份。

    今天这座馆驿仪门大开,太子与诸臣皆立于阶下,佩剑的剑士从门前台阶下一直排到堂前台阶下。

    张辄从大梁乘车而来,身边并未带随从,只有两人同车。当发现驿前这副阵势,也自心惊。他让车乘就在大道边停下,与车右下车前趋,驭手则带着车拖在后面。太子等上前数步,与张辄见礼,道:“承先生远行至此,意甚不安!”

    张辄道:“微庶布衣,无一爵傍身,安敢当太子之礼!”

    太子道:“先生才智过人,信陵君敬之,不敢不敬!”

    张辄道:“微庶忝为公子门下,但效鹰犬之力,蒙太子谬赞,微庶何以自厝!”

    太子深揖,请张辄登西阶。张辄再三不肯,定要随着太子身后,从东阶登门。三揖不允,太子只能让张辄与少傅一起共同进门。自仪门而入,直到堂下。再跟着少傅上了台阶,进入堂内。张辄定要在门前就座,众人哪里肯。最后议定太子据案而坐,少傅等秦臣坐东,张辄等三人坐西席。

第163章 张禄回京

    张辄的车马自然有人接过照料,张辄、驭手和车右依次在西席就座,东道坐的是少傅、五大夫和三名公乘,太子居中,凭案而坐。

    寒喧已毕,张辄俯身对太子道:“信陵君谨拜太子曰,咸阳使者,囿中罹难,凡吾同侪,莫不愤恨。臣以无德,忝理此案,愿以赤心,以对上苍!”

    太子道:“君上之德,臣以心领。惟愿君上展獬豸之能,俾冤魂得安,世道得清。”

    张辄道:“微庶承君上之命,勘察火场,见火自室内而起,尸虽焦黑,难辨其状,然皆舒脚展臂,仰身直卧,显系死后被焚,消尸灭迹。君上是之,着臣查验。是夜也,自城门关闭至火起,大梁及囿中城门皆无出者,必非城中士卒所为。四乡探访,未闻有大队穿越,其贼来既无影,去亦无踪,是以迁延至今。劳太子下问,敢以其情!”

    太子道:“贼虽未归法,然囿中,魏境也;囿中驿,魏驿也。于中失落,愿王恤之!”

    张辄道:“微庶以情上君上,君上曰,是则魏之罪也,无可绾也。惟也报之于王,从优叙恤!王恤不日即至,愿太子无忧。”

    太子道:“臣谨感君上之德,及王之恩!先生既察火场,可知贼人从何而来,何如而入,如何杀人,何向而去,及贼人几何?”

    张辄道:“微庶等察驿外足迹,及院中足迹,皆纷沓难辨,惟知共数不在少,然不知其数。观其来去之向,皆从大道而来,得经大道而去,惟不知东西。”

    一名公乘十分敏感地问道:“彼自东西大道而来乎?”

    张辄道:“然也。囿中东西皆广有城邑,邑民众,其有一二狡贼亦未可知。惟待察之而已。”

    太子道:“不然。诸众自咸阳入于梁,押运重货,非寻常所匹也。能于呼吸之间而置之死地,非久有谋,必不能为。——非一二狡民所能办也。“

    张辄道:”太子必有所指。“

    太子道:”吾等往驿站,闻驿吏亦死事,乃愿勘之,而为守、尉所阻。或于此能得一二。“

    张辄心里暗骂太子滑头,口里却恭维道:”太子明见。驿吏之尸身亦已验明,乃为锐器所伤,焚尸灭迹。亦贼人所为。“

    一名公乘道:”驿吏之所见何处,创口何如,何以知为驿吏,因何殒命?“

    张辄道:”此尸见于堂内,亦为火焚,衣物全无,面目全非,实难辨也。然是夜其当值,其家人报未归,故知为驿吏无疑。其创在喉,一击致命。所伤之处,乃在院中,见有血迹,通于堂内。乃于堂内焚之灭迹。“

    太子道:”是夜也,驿中尚有他客乎?“

    张辄道:”但有使者,别无他客。囿中虽有驿,乃王田猎之所,并无邑里,是以少客居住。“

    太子道:”大梁至圃田百有余里,其间驿站见惟囿中。奈何少客?“

    张辄道:”此微庶所未察也。“

    太子道:”使者之入也,馆驿无他客,但有驿吏。而驿吏复死于非命。非久谋者,何以致此?“

    张辄道:”微庶当报于君上,细审其详。“

    太子道:”谨拜先生及信陵君,早缉奸人,以安亡者!“张辄再三逊谢而退,太子直送出驿门。众人本来想议论议论张辄的来访,但太子手一挥,让大家离开了。

    两天后,须贾大夫亲自上门,送来二十车各色物品,不外衣食器玩之类。太子逊谢,与须贾大夫相谈甚欢。

    太子依然每天派使者到魏公子府拜访,询问案件进展。信陵君的家臣们不胜其扰,又不敢无礼,告之信陵君,信陵君派人通知太子,每五日派门客向太子报告,太子不必再派使者前来。太子这才作罢。

    太子派出的十名剑士一路顺利进入咸阳,途中并无阻碍,让他们自己都感到惊讶。十人先后到咸阳宫报到,把侍郎也吓坏了:太子连派十使返回,必有大事。立即上报。让使者意外的是,接待的不是穰侯,或是”四贵“中的任何一贵,是新近晋升的安国君。据侍郎说,四贵集体告病,乞老归乡,秦王正在挽留,答应一应具体事务暂由安国君办理。秦王已召河东守客卿张禄进京,协助安国君处理国事。

    安国君听到前往大梁的使团遭到团灭,也十分吃惊,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使团成员并非由秦廷派出,而是由使者的家臣组成,整个经过安国君毫不知情。他仔细询问了事件的经过,让十名剑士回去休息,自己进宫报告秦王。

    秦王听到消息后,并不在意,这让安国君也十分意外。秦王告诉安国君,自己将亲派十名剑士,替回来报信的剑士。使团被团灭的事不用着急,等张禄回来,再作处理。安国君不知所以,喏喏而退。

    张禄好像对河东特别有感情,磨磨蹭蹭并不着急。大约十多天后才回到咸阳。当晚拜见秦王。秦王道:“卿守河东,少与国政。今将以国付卿,卿其察之。”

    张禄道:“臣虽守河东,视天下事若掌指。臣请言之。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病也。王不如收韩。”

    秦王道:“吾固欲收韩,当以何道为之?”

    张禄道:“王出兵南阳,北断太行之道,上党、平阳不通于郑;则其国断而为三。韩立见必亡,则必服也。”

    秦王道:”何以出南阳?“

    张禄道:”臣守河东,轵道已通。出轵道则南阳可下,而韩可擒也。“

    秦王道:”其外若是矣。内事复当何如?“

    张禄道:”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政适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弊御于诸侯;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臣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

    秦王道:”何以至此。穰侯、华阳,皆王舅也。泾阳、高陵,王弟也。非敢必其忠,而皆秦亲戚也。“

    张禄道:”王言此者,自问其心,然否?“

    秦王沉默片刻,道:”未必也。此所赖于卿也!“两人商议了一整夜。

    次日早朝,诸大夫皆至,穰侯、华阳、高陵、泾阳四人未至。朝会上,张禄提出了出南阳攻打三晋的一整套战略构思,群臣见秦王连连点头,安国君也无异议,也就都跟着奉承。于是成为决议。秦王下令,客卿张禄主军事,安国君主民事,朝政暂由二人办理。

    安国君遂向张禄提及太子一事。张禄道:”此事易耳!请王密下教令至河东,太子使于河东也,直令归国。则事必谐矣!“

    安国君连连称奇,道:”此似易耳,微卿言,吾未得知也!“

    秦王亲自挑选的十名剑士启程前往大梁,行前,张禄和安国君向他们转达了秦王的密令:太子随魏使入河东后,即转归国,代王视事。同时,张禄遣使前往魏国,交涉使团成员被杀案,严厉地指出,这是一种对秦国十分不友好的举动!

    张禄在回咸阳的第二天,就拜访了楚太子和黄歇。

    郑安平、陈四、芒未跟着张禄一起回到咸阳。所遗河东守由尉李冰代理,垣令由丞代理。而郑安平、陈四和芒未回咸阳后,分别参与秦军的训练、情报收集和军队编组调动的工作。张禄这次掌管秦国军事,让人见识到其人恩怨分明:凡与其有旧的,一律委以重任;而与其有隙的,则直接免职!一时闹得秦廷怨声载道,许多人反映到秦王那里,秦王只作不知;还有人去找穰侯诉苦,凡去找了穰侯的,一律被张禄打压下去。

    如果说只是张禄主管的一摊如此还好,在安国君这里,凡与张禄有隙也,也睚眦必报;安国君也就真按张禄的建议,该免的免,该提的提。朝廷之上,人人自危,个个见风使舵,大家很自然地抱紧了张禄的大腿。只一个多月,一大批旧臣被免职,几乎每个部门都有新换上的一批官员。穰侯的影响力肉眼可见地被削弱了。其代价就是大家都对张禄心怀怨恨,连他提拔起来的人也不念他好!穰侯去找太后抱怨,反被太后斥责了一番:“老贼,但养汝体,休念儿辈!”泾阳君和高陵君也明里暗里去找秦王,说张禄以私废公,秦王严令他们不许多事,让他们在家闭门谢户,谁也不要见。还让宗正负责监督他们,不许给张卿添乱!

    张禄归国时,已经开春,各地正着手备耕、备种,田野中一片繁忙。安国君把各府官员都派下乡里,监督种田,官府中只留少数值班人员。

    张禄给了司马靳一项特别任务:亲自到河东考察地形,提出占领南阳的作战方案。代理河东守李冰于军事不很擅长,全力配合司马靳的工作。

    几乎与之同时,大梁方面也传来消息:杀害秦国使团的凶手找到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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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长平介绍:
公元前275年,穰侯魏冉率秦军进逼大梁,他不知道,大梁之中一个残病之人将会改变他的命运。
公元前270年,一个叫张禄的神秘人物成为秦王客卿。
公元前266年,张禄成为秦相,魏冉被逐出咸阳。
公元前260年,秦赵战于长平,赵军被坑45万。
公元前259年,秦军包围赵都邯郸,未来的始皇帝赵政生于围城之中。
公元前256年,秦灭周。冬月,未来的汉高祖刘邦生于沛。
公元前255年,张禄连同他的三人组一齐被杀。长平长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长平长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长平长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