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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秦一鹤     长平长平txt下载     长平长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9章 收服义渠

    不过一个月,道路已经修筑到山脚下,虽然还没有上山,但其战略价值已经显露无疑。白起亲自在道上跑了趟车,即命司马靳率戍卒五千,放下武器,拿起农具,修路!司马靳爵公大夫,本只能率领一千人,但白起让司马靳以自己的佐事身份任职,领军五千,相当于公乘。

    司马靳虽然年轻,却很会办事。他首先向芈戎报到,芈戎告诉他具体负责此事的是工曹张禄。张禄初逢司马靳,见他年轻,不免心中忖忖,以为是贵公子,难以相与。但相谈之下,顿成忘年。张禄和造作府的工匠按五千人计算了工程概算,司马靳一概不懂,只听明白需要自己做什么,直接用自己的印封了,转呈白起;白起直接批准。秦王当朝给予兵符,从武安君营中拨五千人修路。于是在司马靳的亲自协调下,五千人开始调动起来。而这之前,从工营调出的一百工兵已经随张禄前往施工地点。

第30章 张禄缴令

    毕竟,各级公务员编制有限,大批义渠人难以为生。于是魏冉竟然从义渠征调出一万人服更卒,这还是他再三压缩的结果。

    张禄从三月病倒后,一直躺在秦军军营里,既没有医生,也没有得到特殊照顾。——也不对,相比秦卒,张禄还是得到了一些照顾:秦卒每天吃的都是炒粟,而张禄是喝用炒粟煮的粥;而且,他在做工程时领的炒粟早就吃完了,现在吃的是其他秦卒一人一口省出来的。

    到三月底,天气越发暖和了,山上山下装点出嫩绿。张禄强撑着起来,到军营四周走走。

    义渠王府被改为义渠县衙,但格局还是老样子,并不看重有几级台阶、左右对称、前堂后院等等礼仪。张禄到府门前通报,说自己身体稍有好转,欲面见君上以表谢忱。门卫通报进去,出来报说,泾阳君和高陵君已经返回咸阳,现在坐镇的中更胡阳;中更知道张先生身体好转,不胜欣慰,目前事多不及请教,待闲睱时必登门拜访!

    张禄怏怏而去,就在义渠城中闲步。义渠城中义渠民不多,秦兵不少,既无集市,也无里坊,惟一引人注目的建筑是一座巨大的祭坛,相比之下,连县衙也显得低人一等。而城里城外,到处是秦军营地。

    逛了一会儿,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只得回到军营,找一些秦卒们闲谈。这批秦卒轮值期将满,正满心欢喜地等待接班的秦卒到达,自己好回咸阳。

    接班的秦卒在两天后到达,可能觉得情况相对稳定了,只来了一万人。经过短暂的交接后,三万秦卒离开。张禄体力还没有恢复,也没人给他安排车乘,所以回不了咸阳。只能再住一个月。张禄的军营所住的士兵征自咸阳周围的废丘、蓝田、杜、鄠等县。张禄本是魏人,在河东,与河西的秦地口音还有些相近;和秦人打了半年交道,张禄已经可以说出秦音了。那些秦卒听着张禄硬憋出来的怪异的秦音,感觉到张禄的善意,也觉得好玩,闲时都愿意和张禄聊会儿天。张禄的知识渊博,随口说些故事就能引起大家的兴趣,渐渐在军营中很受欢迎。张禄也在闲聊之中,向大家打听秦律的执行情况,大家也愿意把自己的见闻和经历告诉张禄,只有一条,不得议论褒贬!张禄在家乡就学过商君的思想,自然对此有所了解。

    不久,胡阳下令征集军中会义渠方言的人,到各乡、亭推广秦律。一名家住废丘的公士懂得义渠话,报名参加。每天早饭后出去,回来吃晚饭。晚上和其他人一起找张禄闲谈,张禄问起他的工作,他也感到疲惫,每天就是解释各种法律问题。张禄让他解释两条。他想了想,道:“甲盗物,不足一钱,行乙室,乙弗觉,問乙何罪?”

    张禄想了想,道:“毋罪。”

    公士道:“若其知之而弗捕,何罪?”

    张禄想了想,道:“与同罪。”

    公士道:“非也。当赀一盾。”

    张禄击节而叹道:“妙哉!复得再论!”

    公士又想了一条,道:“夫盗三百钱,告妻,妻与共饮食之,妻何罪?”

    张禄道:“与夫同罪!”

    公士道:“非尽如也。如前通谋,同罪;非前通谋,但没其钱可也。”

    张禄道:“复得再论!”

    公士也来了劲,道:“告人盗百一十钱,实盗百钱,告者何罪?”

    张禄道:“虽有差,无多也,当以实告赏之。”

    公士来了劲,道:“差矣!当赀二甲。何者?虽加十钱,而所罚异也。秦律,盗罪不足一钱,无论;不足一百一十钱,耐;不足六百七十钱,完;过六百七十钱,完为城旦。复之,诬人盗千钱,实盗六百七十,诬者何罪?“

    张禄道:”既诬也,当以诬论。“

    公士道:”差矣!无论。何者?所罚相当,非诬也。“

    两人就此议论起来。旁边也有很多人参与进来,有人刚说了句”非也“,就被人捂住嘴,道:”律不可议也!“

    张禄还有些不懂,就问道:“何为耐?何为完?何为城旦?”

    公士道:“先生非秦人也。秦人尽知。耐者,去须及鬓,留发。完者,并去发也。城旦者,旦起筑城,凡四岁。”

    张禄道:“为城旦四岁,田亩荒芜,其妻子何养?”

    公士道:“多没为隶妾矣。”

    张禄道:“无罪亦没之乎?”

    公士道:“连坐也。”

    张禄算是对秦律有了一点了解。

    公士每天都下到各亭解释法律——其实是当翻译,张禄也就每天从他那里学习一些法律知识,如此直到穰侯入义渠,义渠王火化。中间换了两次班,但会义渠话的秦卒以各晋一爵为条件,被留下协助工作。

    义渠的危机在各方努力下消弥于无形,各方皆大欢喜。秦军留下一千士卒,任命了一名公大夫为县尉,那些会义渠话的秦卒被魏冉直接批准晋爵,成为各级什伍长,在义渠的时间折算役期。

    这一次,张禄终于见到了胡阳,报告自己的疾病已经完全好了,可以回咸阳。胡阳对这名身躯佝偻、须发斑白的人没有什么印象,依稀好像有人提起过,他对筑路有功。问了问他的身体情况,按律支给他沿途水粮,就打发他走了。

    到了出发那天,张禄身背五斗炒粟,一瓠水,随身的包袱已经在生病时丢失不见,只有一身短褐随身。包袱里是冬季穿的一件绨袍。

    魏冉和泾阳君、高陵君乘车先走了。胡阳留下来指挥部队回咸阳。他把义渠人安插入秦卒之中,让他们熟悉秦军的号令、旗鼓,以及安营、造饭、行军等各项制度措施。秦军严明的纪律,让义渠人印象深刻。

    张禄跟着部队走了十天,进入咸阳。在进入咸阳的一瞬间,张禄感觉自己仿佛错乱了:咸阳内外,到处是牛耕的场景,尽管不是每片土地都用牛,但放眼望去,视野中几乎没有看不到牛的时候。在魏国,牛耕是只有极少数人掌握的高级技能,而咸阳内外简直就成了百姓的日常!

    由于行军途中不许交头接耳,不许交谈,张禄一直没有机会把心中疑惑问出来。到了咸阳,胡阳带领义渠人进入军营,其他人就地解散,各人的功劳簿由中更府发往各县。这时,张禄才有机会抓到一个人询问,为什么秦国这么多人都会牛耕?那人奇怪地看了张禄一眼,道:“岁初则习之,岁末则课之,其殿者,笞十。焉敢不习!”

    张禄道:“畜牛非易,其家各养其牛,不亦困乎?”

    那人道:“先生非秦人也。秦牛畜之官厩,县有大厩,常百十头牛马;乡有小厩,亦十数头;而国有宫厩,其数不可计,或云盈谷。”

    张禄道:“官牛何以为民所用?”

    那人道:“以牛力田,但养之可也。完则归之。”

    张禄吃惊道:“但养之即可用之力田?”

    那人道:“非易也!归之时,若牛瘦一寸,笞十。病而死者,亟报县,县卖其肉,入其筋、革、角。其有不足者,农人偿其值!”

    张禄以一种完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那名刚刚解下征衣的秦卒,也许他就是一名农人,或者也向官府借过牛?不然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呢!

    作为一名究心于国事的学子,张禄自然知道牛耕对农业意味着什么;一片田野上,大面积牛耕意味着什么。他似乎对秦国的强大,解开了一个密码。

    远征义渠的部队是在谷口县境内解散的,从这里随着修好的夯土路走到望夷宫,还有一百多里地。张禄决定利用自己华阳君工曹的身份,在谷口县馆驿食宿一夜,次日再行。验过节符后,张禄得到一个单间和一份官饭。张禄想沐浴一番,馆驿有大瓮,可以盛水,但水要自己挑,自己烧。张禄看了看那瓮,好久无人使用,污浊不堪,也就算了。闲下来,他和驿吏聊了农事和秦律很长时间,那驿吏似乎对秦律对对农事还要熟悉,——他准备去报考书吏。

    第二天,张禄早早起来,走了一天,到了夯土路的起始点。这里没有馆驿,他在附近的亭长家中留宿了一天。第三天终于到达望夷宫。

    张禄到达望夷宫,出示了节符,守门的告知,望夷宫早在三月前就已经移交给穰侯坐镇了,华阳君现在在章台宫旁边的官宅中居住。张禄灵机一动道:“惟臣尚有余服寄于其间,敢问其处?”

    侍郎往里面报告,一名家臣走出来,问张禄怎么回事?张禄半真半假地把自己奉命修筑道路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道:“其时天寒,臣着绨袍而出,春夏之服,则冠带均留于室内。愿乞发还!”

    那名家臣取出一片木版,把张禄所说的略书于牍上,让张禄看了,用丹砂按下手模,捧进去。少时手里拎着个袋子出来,道:“华阳君移交时,并未提及先生之事,穰侯不知。穰侯知先生筑路辛劳,渐有大功,愿以千钱偿之。”把手中的袋子交给张禄。张禄接过钱袋,拜道:“臣谨谢穰侯赐!”从袋中抓出一把钱递给侍郎。侍郎不敢接,道:“无功受䘵,是赂也,依律罚!愿勿犯!”张禄大为惊异。

第31章 晋爵大夫

    在中原各国,臣下接了赏赐,分出一部分给经手人是常规,不想在秦国,这竟然是犯律条的行为。张禄十分尴尬地收回手,道:“臣,魏人也,与秦律未谙。愿勿罪!望夷宫既为穰侯所驻,臣当往华阳君府缴令。惟时已晚,当奈何?”

    家臣给了张禄一片节符,道:“以此往馆驿一宿。”指给了馆驿的位置,张禄辞去。

    张禄优哉游哉地在馆驿又住了一宿,起程往咸阳宫而去。到达咸阳宫馆驿时,已经时近黄昏,张禄自然就找到咸阳宫馆驿住宿,随便还拜访了黄歇。

    黄歇见了张禄,大加称赞道:“张先生一出,而群难尽释,虽古之圣贤,无可加也。”

    张禄一再表示,都是仰仗公子及右、钟二先生之力,自己不过是形而下者,劳力而已。

    黄歇告诉张禄道:“秦王甚赞先生,乃命华阳君报功晋爵。自商君建军功爵以来,未有越级而晋者,秦王加惠,准华阳君议卿爵大夫。吾观穰侯与武安君皆无异议。”

    张禄问道:“泾阳君与高陵君何议?”

    黄歇道:“二君未发一语。”

    张禄道:“臣思道通义渠,拔出秦军,泾阳、高陵二君首得其利。纵不加言,亦当附议。奈何一言不发?”

    黄歇道:“先生之虑是也。吾观二君之意,视先生之非秦人,不欲爵过于秦也。现立朝堂者,穰侯、华阳君,太后之弟,而王之舅也;泾阳、高陵二君,太后之子,而王之同胞弟也;武安君,故秦人之后,而穰侯拔之于行伍。是五者,皆太后之所亲,而王之所用也。客卿错,官不过左更;客卿胡阳,官止中更;今复有客卿灶,未知其能也。夫客卿者,虽立于朝堂,备员而已。”

    张禄道:“臣修是道也,与司马靳善。司马靳何人也?”

    黄歇道:“司马靳者,故司马错之孙也。秦国旧贵。闻司马靳虽幼,而战功颇著,几与武安君齐。而武安君信之,常任之以事。”

    张禄道:“司马靳,良才也。运筹帷幄,算无遗策。道得通,得其力多矣。五千戍卒,进退起止,安营拔寨,粮秣器用,皆赖之;而靳视若无物,随口指承,皆合若节。”

    黄歇道:“司马靳为武安君报盈,晋公乘。”

    张禄复问道:“秦之伐义渠也,必忽于关东,而关东之势若何?”

    黄歇淡然一笑,道:“先生安坐,容仆细述。前者,赵遣虞卿使于秦,言燕公孙成安君操弑燕王,请秦伐之。秦兵皆陷于义渠,乃命楚与魏、赵共伐之。虞卿见诸仆,说楚出师。仆言所道攻燕,非齐则魏,楚君虽欲攻燕,将道何哉?虞卿乃说魏借道,楚师三万,偕魏、赵之军,将共伐燕于郊!”

    张禄道:“楚当败亡之余,犹当伐人耶?”

    黄歇道:“若举大兵与大国相抗,楚犹难也。聚区区三万之师,而伐于燕郊,未其难也。”

    张禄道:“军至于何处?”

    黄歇道:“臣居于秦,未在军中,未知军之向也。”

    张禄道:“关东之国,并力而向燕。恐非关东之福也。”

    黄歇道:“何谓也?”

    张禄道:“昔者,齐、秦并立而帝,关东诸国齐伐则秦援,秦伐则齐救,故诸国得安。后齐一朝而灭宋,天下共伐之,齐不亡者才二城。后齐虽复旧土,而不复昔日气象。故秦之伐楚、伐韩、伐魏,皆胜,攻城夺地,数千乘也。何者?外失强援也!今天下强国惟秦,而三国以细事伐燕,失也。夫燕,僻远之国也,地冷而民乏,得之不为强,失之不为弱;而楚起全国精锐,越千里而伐之,所费者倍,而所得者无。非智者之计也。”

    黄歇沉思半饷,道:“先生之言是也。吾将报于王!仆智虑短浅,而所负者重,愿倚先生以为重,先生勿辞!”

    张禄道:“公子之命,非敢辞也。然臣老病之躯,恐误公子,是以不敢应命!”

    车右先生和虎仲先生皆道:“先生深入重山,湮峰填谷,通六百路于义渠。时值隆冬,臣等裘衣向火,犹为不禁,而先生卧冰雪,踏风霜,栉风沐雨而不退,岂老病所能为!”

    张禄道:“非先生之所言也。臣奉秦王命,秦律在后,虽锯斧不敢避也,岂风霜哉!道之通也,臣卧病,季月乃得起,外物尽失,身几不保!”

    黄歇并不知道张禄生病的详情,见说一病不起,急忙询问。张禄遂把自己生病的情况,添油加醋,描述一番。特别说起,自己随身衣物全部遗失。黄歇当即把自己的衣物捡了一包送与张禄。张禄道:“臣自入秦,身未沾水。愿借公子之地,赐一浴,则幸甚!”

    黄歇与芒氏三人皆道:“有何难哉!”芒申即与车右先生去升火,虎仲先生一人挑来两瓮水,将一瓮倾于鼎中,烧得滚沸,又将一瓢放在瓮中,空瓮放在旁边,用枯枝支起一块布帘,让张禄进去。张禄把自己脱剥了,把凉水和沸水都舀到空瓮中,调得水温合适,从头至脚,以瓢舀温水一一冲洗,乃以自己的一块遮羞粗布,用力擦拭,直洗了一个时辰才出来,果然神清气爽,容光焕发。把黄歇所赠的衣物穿了,果然人靠衣装,穿上色彩艳丽的楚服,颓废的老者之气一扫而光,倒显出几分翩翩风采!

    睡了一宿,吃过早餐,黄歇和太子早已乘车往章台宫上朝。张禄自己上了路,一路走来到章台宫,已经是中午。打听到华阳君府,登门求见。验过节符,门人将张禄领到塾房,自己入内通报。少顷回来道:“君侯有请!”

    张禄翩然进入正堂。华阳君芈戎见张禄换了一身楚服,有些奇怪道:“工曹何以着楚服?”

    张禄老实地回答道:“臣夜来过咸阳宫馆驿,值楚黄公歇奉楚太子在彼。臣言旧物尽失于义渠,彼乃以自衣赐臣。”

    芈戎道:“工曹与黄公有旧?”

    张禄道:“臣居于魏野,承黄公加惠,欲辟臣为门客,为臣所拒。”

    芈戎道:“黄公歇见为楚左徒,奉太子在秦,后必为楚监国。为黄公所辟,幸也,奈何弃之?”

    张禄道:“黄公虽贤,楚非其地,必不能为也。”

    芈戎道:“工曹何出此言?”

    张禄道:“臣闻君侯、穰侯及向寿,皆楚人,甚微贱。一入于秦,皆为将相,为世所瞩。臣由是而知楚非其地也,黄公虽贤,无能为也。”

    芈戎道:“臣等之为将相,皆太后之力也。”

    张禄道:“太后亦楚人,于楚甚微,而入秦至贵。太后一族,人皆得用于秦,而无用于楚者。君侯其思之,若于楚,君侯其何在?”

    芈戎道:“吾与子也!吾与子也!吾于楚,得保首级于吏士,则幸矣,余安敢望之!子非常人,吾当荐于王!”

    张禄道:“臣奉王命佐君侯建功。今义渠事已毕,臣敢缴令,归工曹于君侯。”言毕,解下节符奉与芈戎。

    芈戎接过节符,于座中伏拜道:“仆不识贤人,令先生栉风沐雨,周旋于小人之间。仆之罪也。仆于王前请先生就不更位,王斥仆,仆犹不服。今日见之,非王莫能使也!仆请荐于王。”

    张禄道:“臣以谒者稽入秦,稽已报王,王因义渠之变,令臣听命于君侯。今义渠事了,臣将缴令于王,待罪于馆驿!”

    芈戎道:“先生之命,不敢不从。“来到屏风后面,让书吏写了一个节符,”客以张禄以大夫爵“。亲自捧出来,奉于张禄。

    张禄接了节符辞了芈戎,就往馆驿,先安顿好私人物品,就往王稽府中而来。王稽在宫中值班。张禄留了名,自回馆驿。

    夜间,王稽下了班,回到家中,闻家人报张禄来访,匆匆赶往馆驿。

    见面后,王稽迫不及待地向张禄道:”汝知之否,王极言赞汝。先生何以计以夯土以通义渠?“

    张禄笑道:”何止通义渠也。凡所各郡,无不可通!“

    王稽道:”先生不可说笑。义渠国灭设县。然义渠所及,非义渠一县,王将设郡。先生其以道以通之?“

    张禄道:”道过于郡,非比城也。必也相度其地,山川沟壑,人民物产,而后乃可。臣一布衣,非所能也。“

    王稽道:”是臣之罪也。臣将请于王。“

    这件正事放下后,在张禄的询问下,王稽又说起楚、赵、魏联合伐燕之事。据说大军直抵燕都郊外,燕王遣使谢罪,说公孙操已正法,燕立新王愿诸国无虑。按赵的意见,是还要打下几座燕城才肯罢休,但楚将项昭阳坚决不肯,道:”谢而伐之,不义!“魏将晋鄙也三心二意,于是大军遂退。

    在随后的时间里,王稽绘声绘色地说了凿通义渠后,秦王、武安君、穰侯、华阳君等皆欢声一片,他本人也私下里得到秦王的夸奖。最后道:”华阳君欲先生以布衣直晋不更。秦王道:非所谓也,当与大夫!华阳君道:“宁勿背秦律耶?秦王道:修道,功当斩四级而有余,晋不更无所违也;通义渠,功抵下城,虽无杀伤,实屠一城,以盈论,非过也。不更而盈,非大夫而何?遂以大夫爵先生。”

第32章 张禄说秦王

    张禄听到自己破格又破格地晋了大夫,笑道:“大夫止领百人,谒君以为百人可通义渠耶?司马靳,公大夫也,守公乘,引五千卒而为臣右,司马靳功比公乘,臣功而何?”

    王稽听出了张禄的不满,道:“卿本布衣,一功而至大夫,非易也。慎勿多言。好自为之,事必有变。”

    张禄道:“臣以一工曹,尚领五千之众。功成反只领百人,何其反也!王欲臣尽通义渠之地,非十万人莫能成功。臣以区区一大夫领之耶?或以华阳君领之耶?”

    王稽发觉了其中不对劲的地方,问道:“汝非事于华阳君乎?”

    张禄道:“臣奉王命,以义渠事佐华阳君,事成缴命,故归矣。”随后出示了华阳君给的节符。

    王稽拍膝叹道:“先生误矣!华阳君,王舅也。汝其事之,不为多乎?况华阳君甚赞汝能,奈何一事而弃之?”

    张禄道:“臣为谒君所招,焉得为华阳君建功?臣为大夫,谒君其得封赏?”

    一句话,把王稽问愣了,回味了半天才回过味了,道:“臣未知先生忠义若此也!敢不尽心竭力以报!臣寡德少才,未能荐先生于王,先生其教我。”

    张禄看了眼王稽,道:“谒君其报秦王,客张禄功成缴命。敢请晋王以书。”

    王稽道:“是何难也。请先生就书之。”

    张禄同样找驿吏要了一块木牍及笔墨,又写了一牍,交与王稽。

    过了三天,王稽到馆驿找到张禄,道:“王将与穰侯议伐刚、寿,以广陶邑。义渠之事,暂非急务。先生之书已呈王,王觅,言,且俟之馆驿可也。臣办事不力,愿先生勿罪!”

    张禄没有仔细打听自己的事,反而问道:“奈何攻刚、寿。刚、寿何在?”

    王稽道:“闻刚、寿在陶下,沿济水一日可至。”

    张禄道:“奈何攻之?”

    王稽道:“秦与三晋和,复与楚和,今欲攻伐,必也齐与燕。齐与燕不与秦接境,但得自陶进之,故取齐之刚、寿,或东向临淄,或北向燕境,皆得通也。”

    张禄道:“穰侯为将?”

    王稽道:“非也,客卿灶为将。”

    张禄道:“客卿灶?何人也?”

    王稽道:“闻灶楚人,穰侯访之于南阳,遂为客卿。”

    张禄道:“刚、寿,小邑也;齐,弱国也。奈何王必亲为?”

    王稽道:“陶与秦不接境,伐齐必过三晋境,将遣使以通之。故待之于王也。”

    张禄道:“秦每岁必伐,奈何?”

    王稽道:“先生不知,秦法严峻,刑徒盈于野。今又复得义渠,收兵万余,必也攻伐,乃得安之!”

    张禄道:“筑道四通,不为安乎?”

    王稽道:“是故王愿其先生道通义渠。”

    张禄道:“奈何义渠之不务,而将兵伐刚、寿?”

    王稽道:“义渠之通也,必得十万之众,功尚在异日。而兵伐刚、寿,即日可办。安民必也其速,非可俟之异日。”

    张禄道:“臣得之矣!”突然问了一句意外的话:“华阳君何议?”

    王稽道:“刚、寿之兵,乃由穰侯议诸客卿灶,王亦少言。华阳君未及议也。”

    一个月过去了,秦王并没有召见张禄。又一个月过去了,秦王还是没有召见张禄。征伐刚、寿的队伍开始从各县向函谷关集合。秦王依然没有召见张禄。

    在征伐刚、寿的部队出发后,秦王宣布建立北地郡和陇西郡。北地郡主要是戎人居住地,除了义渠外,其他六个县都是早就设立的。陇西郡则主要是狄人和戎人杂居住的区域,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算作是秦人的发祥地,(上)邽县和冀县是秦国最早的县,而“秦”这个地方,就离这两县不远。秦人虽然很早就征服了这一片区域,却从来也没有将它设立为郡,尽管它目前已经是秦国最西面的区域——大约是对故土的怀念,让大家不忍让自己的发祥地变成一个边境郡吧!

    设立郡县的任务照例由穰侯魏冉主持完成。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再次踏上遥远的国土。

    两个月后,魏冉报告,他将从郁郅县出发,前往六百里外的煦衍县——一个孤悬于群山、荒漠之间小城。

    张禄再次托王稽上书秦王,请求召见。秦王似乎猛然想起,急忙向王稽道歉。第二天下朝后,秦王即遣车来迎张禄。

    早已得到消息的张禄没有穿黄歇赠送的楚服,而是穿着一身缝补了多处的短褐,昂然上车。张禄所住的馆驿距离章台宫不远,而章台宫是秦王处理朝政的主要办公场所。但今天,秦王没有在章台宫召见张禄,而是前往三十里外的离宫宜春宫——一个后宫居住的宫殿。

    公车司马驾车到了宫门外,从这里让张禄下了车,直送入宫内院中。院正中一座大殿,东西两边有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都开着门,那就是秦王妃嫔们居住的地方,被称为“永巷”。平时无事时,这些院门都是紧闭的。

    张禄进到院子里,自然不敢上殿,只得在阶下叉手恭立。过了一会儿,门外马蹄声响,车声辘辘,张禄知道秦王来了。在宫门开启的一瞬间,张禄闪进永巷内。

    秦王乘坐了一乘驷车而来,身佩长剑,腰悬玉佩,佩声叮咚。下了车,问前来迎接的宦官道:“张禄何在?”

    宦官刚才还见张禄叉手站在阶前,秦王进门的时候,他把注意力都放在秦王身上了,一错眼,张禄竟然消失了。四下一看,宦官吓得差点尿了:张禄竟然站在永巷里。

    宦官把秦王扶下车,转身跑到张禄前面,小声斥道:“何为入永巷?王至矣!”

    张禄道:“秦安得有王?吾独知秦有太后及穰侯也。秦安得王?”宦官正在焦急无奈之际,秦王自己走过来,躬身施礼,道:“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

    张禄本来是想激怒秦王,乘乱说出自己的主张,但秦王这一举动反把张禄闹得无法下台。张禄只得回到正轨上,恭敬施礼,道:“臣无状,口出乱言,死罪死罪!”

    秦王一揖,将张禄让上殿去。秦王走东阶,让张禄走西阶,张禄也不客气,一礼之后,径直从西阶而上。这里虽然是后宫,但宦官、卫士并不少,连驾车的人都还没有离开,看见秦王对张禄执礼甚恭,全都惊掉了下巴!

    进入正殿,秦王道:“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张禄道:“岂敢岂敢!”

    秦王再问道:“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张禄又道:“岂敢岂敢!”

    秦王第三次道:“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张禄还道:“岂敢岂敢!”

    秦王道:“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

    张禄道:“非敢然也。夫交疏而言深,文王之与吕尚。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是故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若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又何患哉!臣之所惧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死,皆杜口裹足,莫肯乡秦。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于生!”

    秦王道:“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之言,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

    张禄道:“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而群臣莫当其位,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

    秦王道:“寡人愿闻失计。”

    张禄道:“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辟地千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何者?形势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弊,兴兵而伐之。士辱兵顿,皆咎其王。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此赵独得中山之地五百里,天下莫之能害也。”

    秦王道:“寡人亦愿辟地而得焉,形势不能有也。陇西之地,秦故地也。狄戎交相害,久不能成。义渠,戎人也,服之久矣,而犹患于腹心。今虽畏威而服,天下有变,闻利而叛,不旋踵也。而况诸侯之民,远乡之地耶?”

    张禄道:“不然。秦之所便,在律法严明,上下皆守,赏必信,犯必咎,上至王子,下至庶民,无所脱也。夫秦律之行也,则天下何地不为秦土?赏罚之至也,天下何众不为秦民?劝农而耕,什一而税,天下何利不归于秦?夫得地之余也,必行秦法,必信赏罚,必入赋税,必通有无。则天下何者不为秦天下?”

第33章 事机败露

    秦王听得来了劲,不自觉地往张禄身边靠了靠,道:“寡人所惑者,路途遥远,山川阻隔,秦法难行,赏罚难信,而有无难通也。”

    张禄问道:“王之所虑者,最难者谁何?”

    秦王道:“蜀郡山高水远,民多叛而不服。虽迭遣重臣、大军,镇压为难。先生其为计之!”

    张禄道:“臣所计者,山高水远,有路则通;路通则人得往来,物得流通;声气相通,有无相济,高下相形,虽欲叛,其可得乎?”

    秦王道:“先生欲仿凿通义渠之道,而凿通蜀郡乎?”

    张禄道:“此臣之所愿也。”

    秦王道:“先生计之,何日得通?”

    张禄道:“臣闻先王通金牛道,不过数月。大军遂出,巴蜀一举而下。金牛道何以废之?”

    秦王道:“愿先生其解之。”

    张禄道:“蜀道难通,然臣愿以通之。其通之之道,臣愿察而得之!”

    秦王沉思片刻,道:“寡人以先生为客卿,专通蜀道。先生其勿辞!”

    张禄伏拜道:“臣必竭死以报!”

    初夏时节,管邑道路两旁,柳绿桃红;管邑内外,开垦的耕地再一次增加。去年一年豕三都没有来收保护费,管邑也没有遭受盗贼的袭击,偶尔有些小贼,在小四和驿卒的打击下,也都很快消声匿迹。管邑呈现出太平景象。

    郑安平和五旺奋力于田亩,管邑里这两年成年在册的男孩不再像前辈那样,一成年就往外跑,许多留下来跟城主和郑安平等耕作。城里的粮食多了,周边的货郎也多起来。

    车行的生意更火了。一些郑国的小商贩承担不起大宗货物的船运费,宁愿绕道管邑,把自己的小生意做到魏国去。连带着郑地旁边的华阳、长城内的圃田也渐渐繁荣起来。

    这一天,郑安平和五旺打理完田间的事回来,惊讶地发现张辄站在府门口等他;曹包陪着站在一旁。郑安平急忙上前施礼,将张禄引入堂上,请到上座。

    寒叙已毕,张辄直接说出来意,道:“君上闻郑公子家臣亡者,有乎?”

    郑安平道:“臣有家臣张禄,老病来投,前者疾发,臣以车载归故里,或逝矣!”

    张辄道:“君上问公子者,非关贵价之亡也。或有人指贵价为魏故亡臣范雎,魏相着力追究,至公子旧宅。魏相知公子乃君上封臣,故启之于君上,乃命臣询之。诚故亡臣范雎者,愿公子献诸魏相,以正法典。”

    郑安平浑身一震,汗流浃背,强笑道:“张禄乃故臣,焉得误认。若非其逝矣,当可与魏相质也。”

    张辄盯着郑安平道:“公子闻言甚不安,奈何?”

    郑安平道:“为贵人所疑,而臣无计可证清白,不安之甚也!”

    张辄道:“公子勿虑。君上但遣吾相询。既公子明言乃贵价无误,吾自当据实回报君上。”然后换了一副笑脸,道:“吾久闻管邑自经公子牧令,已非旧时之景。今时尚早,可优游之乎?”

    郑安平道:“臣谨奉!”

    张辄道:“小奴与盖聂,素所相识,可见之乎?”

    郑安平道:“臣谨喏!”亲自跑到后堂,让小奴和盖聂结束整齐,共同陪张辄外去闲逛。

    少时,小奴和盖聂出来,与张辄见过礼。郑安平发现曹包也不见了。一问才知道,曹包去叫管邑的其他官员,一起出去散步。

    去年年底,小四也把酒肆家的女儿娶过来了。五名官员都有了家室,除曹包无爵,还住在郑安平家的塾房以外,其他人都有自己的家。曹包要把他们集齐,最好的办法是先到驿站,让驿卒们去叫。在这过程中,张辄与小奴、盖聂随意地谈着闲话。郑安平惟恐张辄冷不丁问出个大的,一直提心吊胆。

    过了一会儿,三个家庭和驿卒们都来了,四名仆妇,除了生了孩子的,其他三人也跟着侍候。郑安平和曹包在前,其他三名官员居中,四名驿卒在后,再往后则是一堆妇人,以高大的巴姊为首,浩浩荡荡地出了城,管城几乎一空。

    张辄问道:“管邑人丁稀少,诸公何计?”

    郑安平答:“以臣之见,莫过招募流民,引流归田。”

    曹包道:“惟所虑者,在流民不习王化,刁顽不灵,民虽众,而田野荒芜,士卒不备。不堪其用。”

    张辄道:“吾观诸公,娶妻经年,奈何无育者?管邑之中,妇人甚多,得孕而生者几何?”

    曹包干笑道:“臣等日日努力,奈何不从人愿!”

    张辄道:“管邑人少,诸事难以措手。事涉家国,诸公慎勿忽之!管令所言招募流民,吾意可行。纵不能垦土习战,犹可备生育。亦非无益。流民之至也,诸公但以严法治之,示之以威,动之以利,未有不归王化者也。”

    郑安平和曹包都道:“谨喏!”

    张辄道:“粟尉已得三子,虽幼,亦管之幸也。左右伴新婚,当景行粟尉,早得贵子。曹先生……”

    还不等张辄说出口,曹包赶紧道:“未敢惰也,非敢惰也!”

    张辄道:“非止勿惰,犹当有成!”

    曹包道:“然也,然也!谨喏,谨喏!”众人哄笑。后面的女人离得远,不知所以,皆问驿卒。驿卒把刚才的话学了一遍,把大家全都闹了个脸红心跳。

    见张辄不再提张禄的事,郑安平稍稍安下心来。大众彻底地在管邑四周游荡了好一阵,见日沉西山,天色渐暗,才回城炊饭。张辄来了,自然有鱼有肉,与平常大不相同。众人都聚在郑安平的宅中,官员坐于堂上,驿卒坐于廊下;妇人们都在后宅,亦是贵妇入室,仆妇廊下,孩童都随其母。五旺和五儿负责炊事。凡坐堂上的,男人都有两片肉、一片鱼,妇人只一片鱼,廊下的不分男女都只一片肉;但粥管尽饱,可加盐梅,众人尽欢。

    夜间,郑安平把大堂让给张辄,自己与小奴回到后宅。张辄并未立即就寢,而是步入庭中,唏嘘吐纳,抻筋拔骨,拽步行拳,只练了一个多时辰方才罢休。

    送走张辄后,郑安平一直心神不宁。他的心思最早被小奴发现了,询问其故,郑安平不敢直言,只是支吾。小奴就把郑安平的动静告诉了巴姊。巴姊告诉她道:“此事非大非小。管令一友,得罪魏相,为其所逼,几毙,而管令救之。今为人所识,君上遣张先生咨之管令。管令虽诈作不知,其实行迹败露,为张先生所知。惟不说破耳!”

    小奴有些惊慌道:“诚若是,为之奈何?”

    巴姊道:“勿虑也。张先生既不说破,必有解救之策。魏相之事,自有君上应承。”

    当天晚上,小奴就问了郑安平:“汝所救何人,得罪贵人?”

    郑安平当即头皮发炸,问道:“汝从何而知?”

    小奴道:“吾见君心神不宁,乃咨之巴姊,其言如此!”

    郑安平道:“巴姊何言?”

    小奴道:“巴姊言,管令之友,得罪魏相,而管令救之。今事败露,君上乃遣张先生相询。君虽不言,其行已露。先生详做不知耳!”

    郑安平道:“此必张先生计于曹先生矣!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小奴道:“曹先生既言于巴姊,必知其详。君其咨之,以为进退之策。”

    郑安平道:“恐为所误!”

    小奴道:“巴姊言,张先生既不说破,必有解救之意。君其咨之。”

    郑安平道:“吾将何言?”

    小奴道:“复有何言,但实言之。巴姊既知,曹先生焉得不知。”

    郑安平想想也不道理,巴姊知道这事,一定是从曹包那儿听来的;而曹包呢,也不过是从张辄那儿得到的。郑安平回忆了一下自己在张辄面前的表现,心想,他们最多也就是怀疑,自己来个死不认账,谅他们也没有证据。想到这儿,他决定会一会曹包,看看对方都知道些什么,至少自己也能有针对性地制定对策!

    于是郑安平对小奴一揖道:“卿所言甚是,吾当往曹先生咨之!”也不更衣,直接起身往前院塾房而来。

    叫开房门,曹包迎了进去。还不等郑安平说话,曹包就一脸埋怨,道:“管令差矣。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礼也。又何讳焉!”

    郑安平道:“以先生之见,复当何如?”

    曹包道:“令可直言,范雎,吾友也,无故受刑,不忍,乃救之。事之不密,泄之,乃出之。君上若有问,臣愿当之!”

    郑安平道:“张禄,粟兄等皆识,岂范雎耶?固非家臣,乃亡命者。吾见其有识,乃藏之。前闻为其仇家所索,乃出之。”

    曹包道:“张禄非范雎耶?”

    郑安平道:“诚非是也。固亡命之徒,未知其名,伪呼之以张禄,以为故家臣。实备咨询也。”

    曹包道:“天机实难测也。张先生见管令闻言色变,固以为张禄即范雎也。今恐言于君上矣!纵臣亦以为张禄即范雎也。”

第34章 密议入秦

    郑安平道:“私藏亡命,如之奈何?”

    曹包道:“管令勿忧。若寻常亡命,君上或未之隐也;张先生以为范雎,君上必为管令隐也!勿虑矣,勿虑矣!”

    郑安平道:“何谓也?”

    曹包道:“范先生,齐王所重,贤才也,君上宁勿惜之?必为之隐,以为后用。”

    郑安平道:“如是奈何?吾之所藏,非范先生也!宁不为君上所罪乎?”

    曹包道:“非所谓也。管令实言以对,张先生错会其意,非管令相欺也。”

    郑安平达到了这次探访的目的,闲聊几句后,即告辞而出。回到后宅,对小奴道:“张先生以张禄为范雎,误也。若先生以此报于君上,是欺君也,如之奈何?”

    小奴道:“但书于君上,言其误可乎?”

    郑安平道:“不可。范雎,国贼也,焉得隐而不报。是误君上也。”

    盖聂道:“是有何难。如君上不索,万事皆无。如君上索之,是必范氏无事也。”

    郑安平道:“索之无得,奈何?”

    盖聂道:“范氏无事,郑父当实言其情。”

    郑安平道:“非如是也!”心情沉重地坐在后宅,仰望天空。盖聂和小奴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良久。

    风声渐紧,连粟兄和犬兄也听到消息,跑过来问郑安平怎么回事。郑安平只按和曹包交谈的内容对两人说了一遍。两人很同情他,但对郑安平收留亡命一事,也感到无可奈何。只能乞求上天保佑,信陵君不追究此事。

    正在这时,失踪已久的豕三突然出现了。巡逻的小四把他带到田头,找到正在忙于农事的郑安平。郑安平心中惊异,却十分客气地将他让到河边一片草地上坐下,像老朋友一样地交谈起来。小四见无事,带着人继续巡逻。豕三见小四走远,四周并无旁人,正色道:“张禄先生命微庶拜上公子!”

    郑安平心下大惊,四下看了看,道:“汝何以识得张先生?”

    豕三不以为意地道:“微庶非但得识张禄先生,犹知张先生本范氏!”

    郑安平盯着豕三看了一会儿,道:“豕兄所来何事?”

    豕三道:“微庶奉张禄先生命,拜上公子,张禄先生入秦,见为客卿。然先生之于秦也,举目无亲。公子与先生相识于患难,忠义无双。先生愿公子速入秦,共享富贵。”

    郑安平惨笑道:“吾现居管令之位,家中妻小臣仆,左右同僚兄弟,焉得亡之。”

    豕三道:“若诸公愿同往秦,共享富贵,张卿必推衣相就。若否,但报卒毙,料无他碍!”

    郑安平道:“就如吾等,焉得卒毙!”

    豕三道:“公子其勿虑。每日倒毙之人,不知凡几。但着公子之衣,沉于河中道旁,数日而发,焉得辨之,必无他故。”

    郑安平道:“谁人遣兄而至?”

    豕三道:“臣服事于芒公。先生于秦,通于芒公。今奉芒公命,会于公子,以达先生之意。”

    郑安平道:“先生何以通芒公?”

    豕三道:“此非微庶所能知也。”

    郑安平道:“先生欲臣何时启程?”

    豕三道:“公子自便。但入微庶之宅,微庶便知。”

    郑安平道:“张先生归秦,亦得豕兄之助?”

    豕三道:“亦未可知。”

    郑安平感到头大,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的网,铺天盖地,密不透风地覆盖下来。他甚至怀疑,张禄就是范雎的消息,也是这张网发出的。他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因为他还拿不准自己和信陵君的关系究竟会走向何方。万一关系破裂,信陵君定不会放过他,那时豕三这条路就有用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起张禄在秦的事。豕三好像很熟悉,竟然说得头头是道,把张禄凿通义渠,又将凿通蜀郡的事详细地说了一遍。郑安平认真地听完,虽然他对哪里是义渠,哪里是蜀郡毫无概念,但那些事的细节他是听明白了,没有发现破绽,这事好像正是张禄所干,而且明白张禄所干的事正是开疆拓土的丰功伟业。郑安平有些心动。在魏国,哪怕只是这么一块五十里的疆土,都引来无数人觊觎,如果能在秦国开疆拓土千里,那该是如何光耀!

    两人交谈半饷,郑安平从怀中取出一饼金饼,交给豕三,好像豕三这一次不过是来收取保护费的,顺便闲聊一会儿。豕三心领神会,也就把金饼揣入怀中。

    送走豕三,郑安平回到田间,继续劳作,假作无意地对五旺道:“若吾将往他处,汝将归家,或随吾前往?”

    五旺道:“既为公子庶子,自当随公子前往。”

    郑安平道:“山高水长,得勿思家?”

    五旺道:“思之。然既承公子,不敢恋也。公子将何往?”

    郑安平道:“有故友建功于他乡,或往投之。”

    五旺道:“君上亦封父于管,他乡或胜之?”

    郑安平道:“管虽封,户不过百。故友之封,或千户。”

    五旺道:“如是,吾等焉得地。”

    郑安平道:“如管邑之地千里,虽千户焉能足之。”

    五旺也来了劲,道:“如是,臣请随之!吾当百亩……百五十亩……二百亩!”

    十天后,张辄先生再次来到管邑。这一次,他是短褐而来,明显不欲显露身份。曹包将他藏在塾房内,暗暗通知了郑安平。郑安平连忙过来。

    张辄对郑安平道:“魏相必张禄乃范雎也,定要公子出张禄以验正身。”

    郑安平道:“张禄老病,已故于家矣!”

    张辄道:“或累及尊长,必启墓以验之。”

    郑安平道:“君上何令?”

    张辄道:“君上言,公子可移事于粟尉与曹丞,亲往大梁,说明一切。有君上做主,魏相必不敢迫也。魏相使者或三五日后便至,君上命臣预报公子,公子其有备也。”

    郑安平知道,那张大网落下了,他只有去投张禄这一条路可走,当然,他也并非不想走这条路,甚至还有些期盼。张辄的话不过促成他下定决心,立即启程。

    张辄潜隐而来,不敢久留,和郑安平和曹包密议几句后,立即离开,其他人都不知道张辄来过。

    送走张辄,曹包转向郑安平,问道:“管令何计?”

    郑安平反问曹包道:“曹先生必有以教我?”

    曹包道:“事已至此,管令或归大梁,付诸狱人,或亡命,以避灾祸。管令其择之。”

    郑安平道:“谨领先生之教!愿会于众,而求其计。”

    曹包道:“谨喏!”出到馆驿,让驿卒通知各官员到管令府聚集,有机密事相商。不一时,众官员聚齐,都到堂上。郑安平悄悄让小奴和盖聂从后面隐到屏风之后,暗听议事,惟不可声张。

    没有通常的寒暄,郑安平直接道:“适张辄先生潜至,有密情相告。告毕即归。敢请曹先生略述其意。”

    曹包清了清嗓子,道:“张先生言,魏相坚认管令家臣张禄即国贼范雎,定要与质。夫张禄者,亡命也,今为人觉,早亡命他乡,不可知也。今虽报病丧,魏相必得其墓,启而观之。或三日,或五日,使者必至。先生阴潜而至,令吾等早定其计。”

    曹包的话说完后,众人陷入沉默。良久,粟兄乃道:“君上何意?"

    曹包道:”君上欲令管令归大梁,说明一切。君上暗保,魏相必不敢相逼也。“

    犬兄道:”纵不相逼,私纳亡命,罪亦大也。大梁不可往!“

    曹包道:”若不往大梁,乃止一途:亡命他乡,变更姓名,以图再起!“

    小四有些犹疑道:”亡命他乡,郑兄其有去处?“

    郑安平道:”吾有故友,得封他国,召吾往投,正自犹疑之间,忽遇此祸。“

    犬兄道:”此天所以成兄也。既有其处,亡之为便。“

    郑安平道:”吾之亡也,众兄奈何?“

    一句话,又把大家问蒙了。曹包解释道:”罪臣亡命,同僚皆有罪!“

    小四道:”不过归家,有何难哉!“

    郑安平道:”诸兄立此家宅,娶妻立业,非所易也,岂忍一朝而弃之?吾若自投其狱,诸兄可免。“

    犬兄道:”郑兄之言差矣。兄入大梁,性命难保;吾等虽归,犹得妻儿团圆。不可拟也。“

    粟兄道:”兄其亡命,犹与吾等共议,是必欲吾等同亡乎?“

    郑安平道:”吾兄弟自聚梁西以来,义同生死。麻兄之丧也,吾岁最长,承诸兄看承,弃家舍业,朝夕相随,荣则同当,辱则同受。今吾亡去,不忍相弃,愿闻兄等之意。“

    粟兄道:”兄但往何处?“

    郑安平道:”欲往秦国。“

    粟兄道:”若他国者,吾或随之。秦与吾有血仇,誓不共戴天!兄其自往,弟谢不敏!“

    小四道:”弟之妻父,犹不欲弟出大梁,而况秦耶!不敢应命!纵免为庶人,不过入酒肆为保,与妻相依为生。“

    犬兄道:”若无妻室之累,或当随兄。今有妻室,恐为兄累,不敢相随!兄若亡命,弟亦当弃官归农,依妻家而居,而与父兄团聚。“

第35章 逃离管邑

    郑安平见众人皆不愿往,乃道:”既如此,吾当自缚入于梁,身当刑具,以付狱人之手。“

    曹包道:”管令亦宽心亡命,诸兄愿勿忧其位。弟有一言,兄等其听。郑兄之去也,曹某把守府门,令诸兄勿入,只言郑兄暴病。三日后,使者其至也,曹某引入其居,乃知郑兄之亡也。臣本布衣,无爵可褫,但入草莽可也。诸兄但以其罪归吾。吾,邑丞也,又与管令同室,罪责所在,无可绾也。复得君上相救,免官归家,亦可归于魏公子府矣!“

    粟兄道:“若以法连坐,先生恐将当刑!”

    曹包道:“诸兄一辞,但言管令法令森严,下吏从无敢犯者,虽连坐,罪亦轻也。”

    粟兄想了想,道:“两害相权,以此为轻。当今之计,当令郑兄速退。”

    郑安平道:“诸兄厚遇,弟感恩不尽。容当后报!”

    郑安平起身,转过屏风,见小奴和盖聂相拥坐在一起,面上有泪。

    郑安平道:“不意陡起风波,累及妇孺!”

    小奴站起道:“妾本贱妇,堪填沟壑,幸遇君上,赐妾与公子,其身有归。公子亡命,妾自当相随。”

    郑安平道:“吾之去也,实弃君上。君上与吾有大恩。今大恩未报,畏罪而亡,不忠不义。君上所赐,一不敢取。愿以旧衣以亡。”

    小奴和盖聂都随郑安平往后宅而去,各人褪去身上衣物,取出当初贫贱时的短褐,郑安平连士子之服也不穿,也着了短褐。四下看了看,把从麻三那儿拿来的木柲执在手中。从厨下取了一只碗,揣入怀中。等收拾停当,郑安平复回前堂,与众人相辞。这时,五旺突然跑进来,道:“郑父欲行乎?奈何弃五旺?”

    郑安平道:“非弃也。吾此去也,亡命天涯,前途难知,恐误汝也。汝留家中,自有安排。”

    五旺道:“非也。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义也。五旺非不义之人,愿虽郑父,闯荡天涯!”

    郑安平想了想,道:“既如此,汝可更旧时粗布短褐,吾等同行。”

    少时,五旺也结束整齐,复归堂上。时已人定时分,堂上无火,亦无月光,只有微微的辉光,能照见人影。曹包有过逃亡经历,草莽经验较足,带着郑安平开后门离去,将他们送出城西门,沿着荒草萋萋的原野,向南而去。

    曹包将后门推上,复从前门进入堂中,道:“管令暴病,人事不省,诸公皆得探其实。愿各尽其职,勿得以管令有疾而稍有懈怠!”

    粟兄道:“是否应报城内?”

    曹包道:“三日后,若无起,乃报也。”

    众人皆道:“喏!”各自散去。回家都对自己的老婆说,管令暴病,人事不省。别人都好,只有巴姊要进来给管令看病,曹包被逼无奈,只得稍吐实情。巴姊听了,连声称赞:“不意汝竟义气如此!”一巴掌拍在曹包的背上,差点把他打爬下。发现不对,又一把搂起……

    郑安平四人趁着夜暗,潜入豕三的宅中,意外发现里面还住着一人,竟不是外人,就是陈四。

    陈四认出是郑安平,也有些意外。他把众人让进室中,问道:“郑父不在管邑,何以至此?”

    郑安平道:“为人所迫,只得亡命。陈四兄何以至此?”

    陈四道:“车先生相召,故往助之。”

    郑安平道:“车先生?见何在?”

    陈四道:“或云其在楚,或云其在秦。正不知所在。兄何亡命?”

    郑安平道:“陈四兄非外人,正当实言。吾与数年前,奉侯兄命,阴载范先生以归,潜隐至今。后范先生潜会楚公子,为人所窥,乃亡命。今者信陵君探得,魏相侦知范先生阴藏吾宅,以此相迫。不得已亡命。”

    陈四道:“郑父亦知豕三兄宅?”

    郑安平道:“豕三兄相告,范先生于秦为客卿,有言相招。臣值窘迫,愿往投之。故访豕三兄宅。实不意豕三兄亦侯兄之友也。陈四此去,当何日启程?”

    陈四道:“日程未定。”

    正说之间,后窗一开,一人钻入,吓了大家一跳。那人进到屋来,直接走到郑安平跟前,问道:“管令其志微庶否?”郑安平好像依稀记得,他是豕三的一名伙计,便道:“敢是豕三兄之友,惟不知尊称。”

    那人道:“管令其呼微庶蒙三。”

    郑安平道:“吾等亡命之徒,慎勿以管令、微庶相对。”

    蒙三道:“郑兄所言是也。郑兄亦不得称郑氏。”

    郑安平道:“可改称麻三。”

    陈四笑了,道:“豕三、麻三、蒙三,均行三,少见也。”

    郑安平道:“吾友麻三,此南麻邑人也。谅无所疑。”

    蒙三又问了其他三人的称呼,小奴、五旺都没事,只有盖聂,太过突出,改名“小崽”。让大家都去了冠,披散下头发,把随身的衣物都脱了,用土涂抹全身,再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浑身脏兮兮的,还带着一股腥臊气。换上蒙三带来的衣服。

    蒙三道:“诸兄今夜相聚,实天意也。旦日随吾而行,但不可显出相识。鸡鸣时,吾从门前过。陈四兄携小崽出前门,随吾后行;麻三兄引二人出后门,在陈四兄后行。各群都要相距数十百步,各不相识,不相搭语。”众人表示明白了。蒙三收拾好各人的衣物,复翻窗而出。

    蒙三走了后不多久,鸡就叫了。时值夏日,天亮得早,鸡鸣头遍,天边已经放亮。陈四带着盖聂只做流浪的哥俩,出了前门;郑安平拄着木柲,带着小奴和五旺,算着一家三口,也出了门。时候尚早,而且夏季农活不是很忙,大家都起得晚。蒙三好像要赶生意,后面两群都是流浪的,一起往华阳而来。

    走了一天,一直没有进食,渴了就近找个小水沟捧两把水喝,又饥又累。眼看着夕阳西下,到了华阳亭边,却见蒙三转入一片竹林中。众人见竹林紧密,急忙跟上。却见蒙三早已停在竹林中,等候大家。见大家都进来,蒙三道:“今日于此暂歇。”转身带着大家穿过竹林,只见一片草地,一条小河,一间草舍。

    草舍内空荡荡的,没有任何物品,好像一座被主人废弃的旧宅;不过很干净,应该废弃不久。蒙三仿佛十分熟悉这里,招呼大家就地休息,叫上陈四和五旺来到屋后,从一艘为野草掩护的小船上,取下食水。就在河边一片砾石滩上升起火来。大家口渴难耐,但只有郑安平带了碗,大家轮着用碗舀河水饮用。这里的河水发源于一处地下水,清澈见底,口感甘冽,沁人心脾。喝完水,在等粥熟的工夫,许多人脱光了,跳下河去,冲洗身上的污垢,连小奴也找了个僻静地,和郑安平一起冲洗了一番。盖聂一路上和陈四混得很熟,四兄、小崽地叫得亲热。不多久,蒙三一声呼唤:“粥成!”这才结束了这群人的戏水。

    由于只有一只碗,六人只能一人一口轮流喝粥,粥里放了充足的盐梅,喝得很解气,五人竟然把一小鼎粥都喝完了,还意犹未尽。饥渴过去,困倦袭来,蒙三把草舍让给郑安平三人,自己和陈四、五旺就在草地上露宿,反正天气炎热,在露天睡觉更显凉快。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众人只觉得浑身酸痛。蒙三从船上又背下一个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套套楚服,让大家换上,把那身臭哄哄衣服团了,放进包袱里。这些楚服虽然也是窄袖细腰,但却是粗布裁成,色彩也不艳丽,基本就是素色,只在袖口、领边镶了一道或青或红的边。

    蒙三把一应用具堆上船,把换下来的衣物塞进船板下面。让大家都上了船。自己一篙,把船撑出河口。

    到了郑国城下,蒙三把船靠了岸,带着众人上岸,找到一名船家,说好了地点,付了船费,让郑安平等上了另一艘略大些的船。郑安平一行五人都没有行李,只有郑安平拎着一支木棍,用来当拐杖嫌粗,用来当挑杆嫌细,不知有个啥用途。看上去像是一个楚国的普通人家到郑国来走亲戚。

    郑安平并没有听清蒙三说的地点,其实就算听清了他也不知道是哪儿,只能听天由命地上了船。回头看陈四时,却是一脸的期待。郑安平小声问道:“四儿能知其处乎?”

    陈四道:“归陈国!”

    郑安平明白了,陈四姓陈,自然来自陈国,这条船去陈国,而且是去陈四知道的地方,可能离他的家乡不远。这让郑安平完全放下心来。船家荡开船,直往下游而来。由洧水入鸿沟,直下陈国。由于顺水,船行飞快,近三百城的水路,一日便至。弃舟登岸,陈四果然熟门熟路,带着郑安平等一行,直往一座城邑而来。在城邑外围,陈四找到一间逆旅,向逆旅主人说出一个名字,逆旅主人立即进去,带出一个人来。

第36章 隐阳见芒卯

    如同做梦一样,只两天时间,郑安平就从魏长城外的管邑,来到楚新都陈国城下。眼前的这座城邑自然不是陈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土围子,但依然开设了逆旅、车铺和船行。周围这种小城邑还有一些。城外沿河两岸多有商铺,商家后面都有一座或两座大仓。陈四带着郑安平一点弯路没走,直接进入到一个逆旅里,找到了要找的人——一名楚国商人。

    陈四很恭敬地上前行礼道:“小子谨申公家右先生之命,谒见胡先生。”

    胡先生望了望陈四,有些疑惑道:“右先生言有郑先生欲入秦,敢问系足下乎?”

    陈四从身后请出郑安平道:“此乃郑父!”

    胡先生望了郑安平一眼,虽然目前形容憔悴,但双目有神,腰板挺直,手握一根木棍,一望便知行伍出身。胡先生赶紧上前施礼,道:“微庶胡萌,谨见郑先生!”

    郑安平道:“郑某初登贵邑,得逢先生,幸何如之!”

    胡先生道:“申公府右先生再三拜上郑先生。敝阜商铺还要多多倚仗!”

    郑安平既不知道申公是谁,也不知道右先生是谁,更搞不清楚这些商铺要如何倚仗自己,只能含糊地应道:“但得效力,不敢有辞!”

    胡萌已经为郑安平一行预定了下处,现在立即让逆旅主人将郑安平一行带到下处。逆旅主人见这行人中只有家眷,却无行囊,很是奇怪,问道:“贵家车乘、行囊尚在别处,容敝人取来。”

    胡萌接口道:“郑先生乃贵人,车乘行囊乃在其后。”

    逆旅主人见郑安平一行人的打扮,怎么也和贵人搭不上,心知有异,深悔多嘴,不敢再问,连忙把一行人带到一个打通的三间房舍中,主人和胡萌暂且告退,让众人休息。郑安平与小奴一间,陈四和盖聂一间,五旺单独一间。

    见主人和胡萌退去,郑安平赶紧把陈四叫到正间问道:“尔等所言申公府右先生,何人也?”

    陈四有些诧异道:“郑父不知?”郑安平一脸无辜地摇摇头。陈四道:“豕三兄言,至陈访胡先生,但言申公家右先生,必得其助。”

    郑安平道:“汝何以得见豕三。”

    陈四道:“吾与豕三兄素无闻也。月前,豕三兄访侯父,侯父告吾,魏王或撤武卒,武卒缺额虽众,勿复募也。乃愿随郑父入秦否?吾乃乞食之人,寄寓侯父,终非长策,乃愿追随郑父,同往秦国!昨日豕三兄至大梁,取吾至其宅,告以郑父将归秦。嘱予同行。言郑父不谙陈间地理、土语,恐为人所误,乃命入陈后,由诸事吾当为先。遂告以入此逆旅,访此胡公,及言申公家右先生事。郑父一应不知?”

    郑安平如五雷轰顶,呆了半饷,知道自己是被算计了;而且这个算计是个大阳谋,甚至可能从张禄入秦就开始了。他来不及细想,道:“吾自月前于管邑得晤豕三兄,至今经月未见。豕三兄之谋,吾亦无知。但知入豕三兄之宅,必有相随之人,不意乃陈四兄。得见胡先生后,复当何如?”

    陈四道:“豕三兄言,得见胡先生,全依胡先生之计而行,一行所需,亦由胡先生经办。吾等但从之可也。”这下郑安平才安下心来:原来胡先生并不需要倚仗自己什么,相反,是自己要倚仗胡先生。

    户外有人敲门,打开,一名小僮拎着一只瓦罐,上面扣着几只陶碗,恭敬放在门前,道:“主人敬花茗,客其品之!”

    郑安平从来没听说过“茗”是什么,看向陈四。陈四上前回礼道:“客谨谢!”

    小僮又道:“敢未起火?”

    陈四道:“于途尽水路,未能及也。”

    小僮道:“敢问何食?”

    陈四道:“但一粥一菜足矣。”小僮礼敬而退。

    陈四把碗取下,从罐中倾出水来,略带淡红,气味芬芳。陈四道:“此芍花茗也,郑父先尝。”

    郑安平端起来尝了一口,果然口感清冽,微有苦味,然而芳香满颊,虽苦而滑爽,乃一气饮干,道:“甚佳,是何物也?”

    陈四又斟一碗递于小奴,口中回答郑安平道:“是则春日摘取芍药,阴干,夏日以沸水浸之,候凉而饮,甚能解暑。别家或以野菊,或以桃花,或以兰、竹叶等品浸之,亦佳。此得之于吴越,通称为茗。”

    小奴喝了一口,道:“吾爱其色、其香,惟味微苦。”

    陈四道:“若郑母欲甘者,可取甘茗。”

    郑安平道:“此则何物?”

    陈四道:“有物名甘草,取之浸汁,味甘,色微黄,亦别有滋味。”一边说,一边又为盖聂和五旺各斟一碗,他们哪管什么色、香、味,口渴得紧,拿来一饮而尽。陈四自己也喝了一碗,罐里已经空了,遂拎罐到前面,让主人家加水,顺便问有没有甘草水。主人家马上道:“吾即往浸之,随粥而至。”

    昨夜大家多露宿一夜,郑安平三人虽然睡在草舍里,也是光秃秃的土地。现在三间房间都卷着草席,各人擦试一番,和衣而卧。郑安平忍着困意,回忆着事情的经过,想从中清理出一些头绪。很明显,陈四离开大梁到达豕三家,这是掐好时间的。但自己决策入秦,几乎可以算是临时决定的,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要做如此决定。哪怕自己就是那个卧底,这么短的时间也绝对通知不到大梁的陈四。豕三怎么会未卜先知,提前就把陈四带到自己家中呢?凭什么豕三算定了自己一定会在那天晚上作出这个决定?

    继续向前追溯,那天自己为什么要决定入秦?因为张辄前来报信!而张辄正是从大梁出发的……想到这儿,郑安平惊出一身冷汗:难道君上……?他不敢再想下去,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门外又响起敲门声。郑安平打开门,小僮拎着一只水罐走在前面;后面有两名年轻人用一只大杠子抬来一只鼎,里面是半鼎稻米粥,飘着诱人的香气;最后是逆旅主人,托着一个大筐,里面尽是菜蔬,上面压着一碟盐和梅。

    小僮把水罐放在门前地上,道:“贵客所命甘草水已得。贵客请品。”

    两名家臣把鼎放在门外,主人把筐放在鼎旁,道:“粥菜已备,贵客请用。”

    门口如此喧闹,把正在打盹的人都叫醒了,众人围过来,郑安平表示了感谢,众人一起行礼送走主人家。小奴就在门槛内坐着,盖聂坐在门槛上,其余三人就围着鼎坐下。小奴掌勺,就用刚才喝水的碗给大家盛粥,各人自取盐梅、蔬菜,热热地喝了。

    第二天,胡萌把郑安平一行介绍给一支商队,让他们带着一起去南阳。商队见其中有妇孺,也就没有推辞,议定了价钱,商队的首领为他们单佣了一艘客船,胡萌则为他们添置了食品。郑安平注意到,胡萌花钱的时候,还是能省则省的,并不像某些有背景的人,花钱如流水。他对胡萌的身份起了好奇。

    商队起航后,转入隐水,第一站是隐阳。隐阳是个大商埠,商队要在这里停留一天,以备商人进出货物。而次日清晨,便有一本地人询问商队道:“郑先生居何舟?”一名商人指示了郑安平一行所在的小舟。那人过来,问道:“敢问郑先生否!”

    郑安平出来,并不认识这人,便在船上行礼道:“敝郑氏。敢问贵人相询吾否?”

    那人道:“申公府右先生闻先生至,谨备酒席,愿先生一往。”

    郑安平为难道:“右先生召唤,不敢不从,然家眷在舟,未敢远也。”

    那人道:“其实不远。若先生不弃,家眷可随而坐席。”

    郑安平道:“焉敢搅扰!”

    那人道:“右先生好客,贵客上门,喜不自禁!”

    郑安平于是只留五旺看家,带着其余三人随着那人往隐阳城而来。到了城边,却不入城,拐入道旁一家酒肆之中。酒肆里热闹非常,四下里摆了好几席,或三五人,或二三人,对坐而饮,皆由屏风隔开。酒肆主人见了那人过来,拱手道:“先生已在内相候。”把几人带到里面一个单独的隔间里。隔间里坐着一老一少两名男子和一名中年妇人。见众人进来,一起跪起。郑安平见了那老者,当即呆立当场——竟然是芒卯!他在信陵君的帐中见过几面,隔了几年,芒卯虽然添了些老态,但形容相貌没有太大变化,因此认得。郑安平自然知道芒卯在魏国打了败仗,封地、府宅都被没收,现在和自己一样,也算亡命之人,不敢放肆,试探着问道:“右先生否?”

    芒卯哈哈一笑,道:“来者必是郑先生!英姿依旧!”转身对那妇人道:“引孺人至间壁小酌。”那妇人站起,到小奴身边,道:“吾等妇人,不与男子同席,自备一席独享!”领着盖聂往隔壁一间走去,小奴和盖聂也都见过芒卯,不知道具体是谁,但也知道是大人物,不敢搅扰,跟着去了壁间。

第37章 芒未相随

    妇人把小奴和盖聂带走后,那名年轻人也站起来,立在下首,请郑安平和陈四上坐,两人那里肯坐。芒卯道:“今二人为客,焉得不坐客席,为人所笑。”二人这才坐了。去请客的人和那名年轻人依次在芒卯肩下坐下。

    芒卯指着二人道:“是则犬子寅,是则犬子未。寅乃大子,未乃四子。幼儿申,随楚太子入秦,见在秦庭。所谓申公,实指申儿也;右先生者,敝府客车右先生也。”

    郑安平执礼道:“微庶于申公子帐下,多闻教训。亦瞻见公之丰姿!”

    芒卯转向自己的两个儿子,道:“汝等且知郑公子否?于剑下舍命救魏公子信陵君者,即此君也!”

    芒寅和芒未皆伏拜道:“幸得瞻仰!”

    郑安平赶紧回礼道:“微庶岂敢!”

    芒卯还是对其二子道:“君上下管邑、据华阳,声威四起,郑公子实其力也。君上得封于管邑也,公子乃管令!虽然,公子仗义,于前岁救一贤者,而得罪于魏相,今事露,而君上不能平,致令公子亡命也。”

    郑安平心下震动,这芒卯把自己的事娓娓道来,就好像是他的事似的。他越发坚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那只幕后黑手,就是芒卯。想着芒卯为秦王荐为魏卿,出将入相,深耕魏国二十年,如此大人物要想耍弄一下自己,自己哪里有还手之力,只得随其自然罢了。一念及此,郑安平心态平和,态度恭顺,毫无波澜地道:“臣本布衣,寄食于魏,忝为武卒;侥天幸得为上士。值华阳之役,魏武卒尽墨,臣得保首级。犹为不足,将为功业。事发身败,非敢怨尤,但以身当之可也。”

    芒卯道:“非如公子所论也。申儿自秦来报,公子所救之贤者,已入秦国,甚得秦王欢心,拜为客卿。公子一入秦,功名利䘵,非可量也。”

    郑安平道:“张禄先生入秦为客卿,臣闻之于豕三兄。今臣亡命,实往投之,但得保残生,幸也。非敢望他。”

    芒卯对二子道:“汝等其观郑公子否?视富贵如浮动,来亦无感,去亦无留。诚大丈夫也。”

    郑安平道:“微庶岂敢!”

    酒肆主人奉着几案进来,每人均一鼎二簋,一一摆好。女眷那边三人,是每人一鼎一簋。

    待酒家退去,郑安平谢道:“微庶乃亡命之人,焉敢当鼎簋之礼。”

    芒卯笑道:“鼎簋之礼者,中国也。楚者,蛮夷也,披发左衽,焉知礼!公子且尝之,非如中国之鼎也。”

    郑安平打开鼎盖,果然里面不是煮的肉羹,而是各种蔬菜、鱼虾、肉食混合在一起,加上各种葱、姜、桂等多种调味料一起炖的食物,和肉羹相比,又别有一番香味。簋中所盛,有粟有稻,皆蒸成饭,而不是粥,可各取所需。郑安平闻得香气,食指大动,但却从未这么吃过,惟恐失礼,只得偷眼先看芒卯如何动手。

    芒卯用箸先拨一些大米饭到碗里,再用匕舀一些乱炖盖在饭上,示意郑安平道:“公子请!”

    郑安平连忙端起碗来,复观陈四及芒氏二子,也是一样吃法,心想大概错不了,也就有样学样,用箸拨饭,用匕舀肉。然而那两根箸却总不能运用随意。陈四见了,提醒他道:“父但以匕食可也。”

    芒卯见郑安平用不惯箸,也道:“但以匕食,但以匕食!”

    郑安平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以前在庠序是学会了用箸的,但武卒一当十多年,用箸的技术不用则废,没想到竟然这么生疏。而且在中国,箸是用来在鼎里捞肉用的,是大长箸,不像这里,是两根短箸,完全取代了匕的功能。他决定,先用匕对付过去这一餐,回去后一定好好练习用箸技巧,再也不能如此失份。

    用乱炖拌饭,美味无比,又香又甜,郑安平吃得几乎停不下来。吃完一碗大米饭,又吃了一碗小米饭,不敢尽兴,放了碗。

    芒卯没有吃得那么香,但见郑安平吃得香甜,只得慢慢地吃。见郑安平放了碗,才把碗里的饭一口吃光,停了箸。陈四和芒氏二子也都停下来。

    芒卯道:“吾之寄食于魏也,本思遗子孙以家业,令免饥寒。时乖运蹇,败师杀将,不得于国。小儿未,无闻于君子,才微德薄,愿荐于公子,以求闻达。”

    郑安平一听,惊得汗流浃背,急伏于地道:“臣身犹在未可之际,安敢保公子闻达!公但有命,臣不敢辞。若有所疑,请就斧镬。”

    芒卯就于席上还礼道:“非敢疑公子也。未儿虽幼,其心犹敏,患难之中,或见犬马之效。”

    郑安平道:“公之命,臣不敢辞。愿奉公子,以效犬马。”

    芒卯正色道:“公子之入秦也,乃奉张先生也。未儿无闻于张先生,自当奉公子以为主,焉敢逆之。”

    郑安平好像有些领会了。自己的地位全是仰仗了张禄,而芒卯之所以愿意让他的儿子跟随自己,全是因为张禄。郑安平有些糊涂了:那个总是佝偻着背、病病歪歪、不起眼的张禄,竟然是如此大人物?他还扮过自己的家臣呢,虽然自己对他总是客客气气的,称为先生,有事总向他请教,不曾有些微礼数不到,不过也是当作患难中的朋友看待,不曾想他竟然是连芒卯都要仰仗的人物。早知道如此,自己还敢那么对张禄么?他好像有些不清醒,有似在梦中。心中有些不服,又有些小期盼:自己的命运与张禄联系在一起后,会发生怎样的改变呢?

    承诺将把芒未推荐给张禄后,芒未跟着郑安平一起入秦的事,就这么定下来。芒未自然也要隐姓埋名,和芒申一样以名为氏,称无为,倒是雅俗共赏,足见其心思之细密。而心思尤为细密的是,他竟然连出行的行囊都打好了,吃过饭,离开酒肆后,直接跟着郑安平回到船上。五旺在家看船,没有跟着去酒肆,郑安平向店家讨了碗,盛了满满一碗饭和一碗肉,给五旺带回来——买碗的钱自然也是算在芒卯的账上。

    现在郑安平的队伍壮大到了六人。芒未虽然以前未见,但却与郑安平很谈得来,双方谈起芒申、华阳之役和信陵君等,颇能互通有无,兴致勃勃,惟有一样,对如何潜入隐阳,讳莫如深。几次试探未果,郑安平也就不再提起这话。他们闲话时,陈四和盖聂一前一后坐在舱门口,谨防旁人靠近。其他人围坐在船舱里,主要是听,偶尔也插几句话。

    一路上或佣船行水路,或佣车走陆路,或停或行,郑安平都听商队的指挥,完全配合;甚至有时候要郑安平等出面震慑一下当地的地头蛇,郑安平也没有推辞,拎着木柲直接挑起一块大石头,奠定了自己武士的地位。

    商队进入南阳前的最后一站就是合膊,在这里,几乎所有的粮食和日用品都被出清,只剩下一些奢侈品继续往南阳运输,更多地是交换了许多铁器,特别是铁农具。自从秦设南阳郡后,铁农具的需求量极大地提高了。而有需求就有供给,合膊竟然也出了窑口,专门生产铁农具。

    为了答谢郑安平这位武士,商队集体出钱要为他购置一柄铁剑,郑安平没有推辞,只挑了一支三尺长的剑,并没有买长剑。开始大家认为郑安平义气,是替大家省钱,后来却发现,这柄剑竟然挂在盖聂的腰上。

    随着盖聂一天天长大,他对武学的热爱一天天成长,从信陵君门客那里“博采众长”自行创编的架势,经过不断推陈出新,已经十分有效,身体发育十分协调,力气也增长得很快;五旺虽然比他大上五六岁,摔起跤来已经不是盖聂的对手。芒未觉得这小家伙很可爱,有时折两根枝条和他对劈。郑安平只在旁边观看,有时指点一两句,并不下场。

    挂上铁剑的盖聂,整个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仿佛得到升华,让郑安平十分惊奇:难道真的有所谓剑神吗?越发对盖聂小心看护,惟恐有失。陈四小儿心性,为了玩一玩盖聂的剑,假称教他剑法。把自己会的一点基本剑术,一招招演示出来;盖聂竟然心追神摹,认真演练。

    过了合膊,全是山路。众人佣了车,过方城,往宛城而去。由于秦楚已经结盟,方城的防御已经放松下来,只要课了税,一般不多加盘查。在陈国购买的粮食已经所剩不多,几个男人各自打了包,束在自己身上。由于山路崎岖,坐车反而不如行走舒适,所以没有佣安车,小奴和盖聂都跟随着步行。在这一行六人中,竟然是芒未最先脚上打泡;然后小奴,最后是五旺和郑安平;盖聂和陈四一路上玩着剑,脚上竟然没有打泡。当郑安平等好不容易巴到宛城时,全都累得瘫倒!只有盖聂和陈四还活蹦乱跳。

第38章 名注秦册

    到宛城后,与商队的合约就履行完毕,郑安平书了回牍,让商队带回陈国,交胡萌消账。商队首领指引,自从秦设南阳郡后,就已经在南阳贯彻秦律,像郑安平一行这样新入南阳、没有节符的人,必须先到宛城县报道,取得身份证明,否则寸步难行。郑安平赶紧请教如何取得身份证明,商队也不知道。他们想找一家逆旅先住下,果然应了商家的话,没有名籍不得入住!芒未深通人性,悄悄塞了一把钱,问要如何申请名籍,那逆旅主人一开心,就把申请名籍的攻略说了出来。和逆旅主人商量好,由郑安平带着芒未和陈四去办理名籍,其他人暂时留在逆旅门前,虽然不算住店,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在宛城中心,郑安平一行找到了县府。他们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附近找了个酒肆,对酒肆主人说,自己是来报名籍的。酒肆主人心领神会,一面吩咐厨下准备酒食,一边出到道上观望。见一名书吏路过,上前邀了,进到酒肆中。

第39章 入秦见张禄

    有了商毋作翻译,郑安平和秦人之间的沟通顺畅多了。第二天无事,郑安平带着陈四和芒未与商毋一起四出闲逛。商县里商铺不多,货物以食品和日用品为主,几乎没有什么奢侈品,甚至连布匹也很少。郑安平几乎走进了每一个商铺,向商家打听每一种商品的价格。只一天时间,郑安平大致领会了秦音与郑音的对应关系,不用翻译,也能听懂大意了,就是用秦音说话还不行。

    送走商毋,吃过晚饭,郑安平就和逆旅主人聊上了天,陈四和芒未在旁边陪着。有郑安平听不懂,他们能听懂的,就帮助翻译翻译;郑安平硬憋出秦音来说话,有些让逆旅主人听不懂,两人就各自出声帮腔。那两人比郑安平年轻,陈地又是商贾汇聚之地,各种方言听得多,接受起秦音来比郑安平还快。逆旅主人平时不怎么与人说话,郑安平把话引逗,竟让逆旅主人也说得舒畅,四人用不同方言对谈,直谈到夜深人静。三人大致学会了秦音,也了解了许多秦人的风俗和秦国的律法。

第40章 秦律

    张禄和郑安平于蓝田县馆驿相见后,畅谈一夜,直到鸡鸣。

    张禄要去上朝。由于他目前没有爵位,没有自己的住宅,理论上还是住在馆驿。不过在咸阳宫给他找了一间房间,方便他处理相府的工作。

    在义渠戎的问题没有解决之前,秦相魏冉都是亲自坐镇望夷宫,泾阳君和高陵君则更加靠前,分别坐镇泾阳和高陵。现在义渠的问题大体得到解决,义渠戎的地界被划为北地郡。自从魏冉出京具体设立北地郡和陇西郡,由华阳君等四人代理魏冉的工作后,秦王作主,将相府办公地点改在咸阳宫,那里离各政府办事机构都近,在没有战事威胁的时候,可以提高办事效率。张禄以客卿身份参与相府工作,主要是熟悉秦国的各种律令,以及结识各办事机构的上下人员。由于馆驿比较远,就在咸阳宫中安排了一间房间给他休息。——而事实上,这两个月张禄就拿那里当住宅了,从来没有回到馆驿。

    事实上,张禄因为凿通义渠的功劳,被秦王破格从白衣晋升为大夫;现在有了秦王客卿的身份,这个大夫爵位就成了鸡肋。按秦律,爵位可以降两级转让,但不得超过大夫。张禄打算把自己的大夫爵让出来,降两级让郑安平授簪袅爵,这可以让郑安平分到三百亩耕地和三宅大小的住宅,大体可以建一个两进的院落了。

    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简单地告诉郑安平,先在蓝田住几天,等他在咸阳安排好住处,再搬到咸阳去。然后就匆匆带着卫队回咸阳上朝去了。到晚上回来,张禄欣喜地问郑安平道:“汝其于南阳进野贤乎?以武进,车、射双优!”

    郑安平把自己的名籍取出来,给张禄看。张禄道:“汝其爵簪袅,授田三顷,宅三宅,其可乎?”

    郑安平道:“主公见赐,臣何敢当!”

    张禄道:“非吾所赐,秦律所当。”

    在吃晚饭的时候,张禄向大家通报了郑安平晋爵簪袅的事,并问大家,三百亩耕地耕作有困难否。五旺首先表示没有困难。张禄叮嘱在场诸人,进入秦国乡里后,一定要参加当地的法律培训,否则在秦国动辄得咎。

    张禄交给郑安平一片简牍,上面简短地写着:“晋郑氏安平簪袅,田宅如律,内史安置。”然后指点给他内史府的位置。

    第二天鸡鸣后,张禄照例上朝。郑安平这次没有公车迎接的教令,也没有资格蹭张禄的车回咸阳。只得跟在张禄的车后面,步行前往咸阳。

    到咸阳后,根据张禄的指点,郑安平找到了内史府,出示了相府的教令。门吏送进府去,少时把郑安平带进去。内史简单地核对了身份,就命内史丞按律行事。内史丞把郑安平接到屏风后面,领到户曹席前,户曹已经于昨日奉到相府的文书,今天取出来,两相核对无误,乃询问道:“汝欲垦草,欲熟田?”

    郑安平留了个心眼,问道:“垦草奈何?熟田奈何?”

    户曹道:“垦草者,自耕自食,惟所处荒野;熟田者,皆有人耕,可复之,皆当税也。”

    简单的回答,无法给出明确的意见。郑安平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问一问张禄应该怎么选。他还想再问,却敏感地发现户曹已经有些不耐烦。他明智地停下嘴,听天由命地答道:“垦草!”

    户曹问道:“眷属几人?”

    郑安平答道:“妻小奴,中庶子盖聂,庶子五旺,客无为、陈四。”户曹一一书写完毕,道:“五日后,至府拜纳!”给了郑安平一个节符,让他五天后再来。郑安平接了节符,出了内史府,看天色尚早,张禄没有可能现在就下班,就独自一人回了蓝田馆驿。

    回到馆驿后,他把今天的事和大家说了说,大家也不知道到底哪一种好。出门和驿吏闲话,随口问他哪种好。驿吏毫不犹豫地回答:“汝言是也,垦草所入归己,其有胜者,同于军功,胜熟田多矣!”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听,终于明白了,所谓“垦草”就是自己开荒,官府给三百亩荒地让你去开垦,年终收成除了交税以外,均归自己。熟田就是用别人开垦好的田亩,这些耕地都是有人耕种的,选择熟田其实就是收租。如果爵位高还好,小小簪袅,只能复三户,收的租刚刚够一个人吃的。弄明白这一点,让郑安平很开心:自己的灵机一动,反而歪打正着!

    晚上张禄回来,郑安平把这事跟张禄说了,张禄连声道:“误,误,误!汝将随吾远行凿道,焉得没于田亩之间。三百亩荒原,费工无算,汝焉得其力!”直说得郑安平哑口无言。最后五旺道:“臣虽幼,余事难行,力行田亩,不敢惰也。时值夏中,若得其亩,臣愿相度其间,早为之力。”

    张禄见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能得过且过。大不了,把所有的收成都交了税罢了!不过他再三叮嘱郑安平,一旦受了田宅,入了户籍,必要精勤学习秦律,否则不仅功业难建,屁股被打开花是小,削个鼻子砍个手什么的,也稀松平常,弄不好,连几几都保不住。秦法严苛,在六国传了很久,几个男人都很严肃地点头称是,只有小奴闹了个红脸。

    五天后,郑安平再次来到内史府,这次,他把芒未、陈四、五旺都带来了,只留小奴和盖聂看家。户曹带着郑安平一行来到指定给他的一片荒地。这里东距章台宫二十余里,南距周天子故都丰镐也有大约二十里,曾是周天子的京畿之地,随着周天子的败亡而衰败为荒原,到处断壁残垣,曾有的水利设施全都废弃。沣水东岸几乎全被开发成良田,而西岸还主要是荒野。为了向西岸开拓,秦内史在沣水上架设了桥梁,统归灋丘槐里,大约以前是周天子处死犯人的地方。乡啬夫和里啬夫也被叫来,共同见证土地的划拨。

    郑安平挑了靠近沣水的一段荒地,在乡啬夫和里啬夫和指挥下,一群人拉着皮尺,丈量出三百亩地,在田头打下桩子。郑安平觉得,这片荒地比管邑的那片地还要好,水利设施虽然已经废弃,重新整理出来也不难。如果细心耕耘,收成坏不了。五旺几乎按捺不住,马上就要下田劳作。

    乡啬夫和里啬夫把他们一起带到河东岸的槐里中。由于郑安平的爵位是簪袅,这是可以当亭长的爵位,和里啬夫地位不相上下。就在槐里西头和里长相对的位置,划出三宅的地方,为他起造新宅。在等待新宅起造的日子里,所有身高在六尺五寸以上的男子,都要在乡学学习秦律。

    和乡啬夫约定好时间,郑安平回到馆驿,把情况对小奴和盖聂说了。盖聂虽然年龄不大,刚刚开始变音,但体格健壮,身高早就过了六尺五寸,也在入学的行列。这么一来,馆驿中就只剩下小奴一人。

    郑安平的住宅破土动工了,郑安平等五人也进入乡学,开始学习秦律。

    法律课由乡的法律专员乡尉主讲。乡尉每年要定时到县里(在咸阳就是内史府)复习法律内容,并进行考核。回到乡里,负责向乡民普及法律条文;如果乡民由于不懂法而犯法的,乡尉要负连带责任。

    郑安平开始认为,秦法一定是规定了严格到毫无人情的内容,但几天下来,郑安平倒心安了。原来秦律并不是只规定禁止的内容,而且还包括大量合理的行为指导,比较一亩地应该播撒多少种子,收获的粮食应该如何存放,铁器应该如何使用,甚至牛应该如何驾驭来耕作……总之,一切经济和军事知识都在秦法规定的范围内,秦人的一切生活都必须按最合理、最有效率的方式进行,稍有偏离,就将受到惩罚。

    不仅仅是学习法律条文,还要实际操作——其实就是实践课了。郑安平五人正好组成一伍,在乡尉的指导下,习旗鼓阵势、冲杀格斗,每到这个时候,盖聂就格外兴奋,往往奋不顾身,于是很容易就冲过了头,被板子狠狠抽在屁股上。

    郑安平和芒未都曾经行伍,陈四也是准备报考武卒的,有基础;只有五旺比较差一些,在东鸿里时,和伙伴们玩过打仗,但哪里能够熟悉军阵中的细节,经常被打板子。

    还有种田的技巧、驾驭牛耕田的技巧……这些内容的实践课是五旺最喜欢的,就在刚分配给他们的地里进行。为了学习驾驭牛的技术,乡尉真的租来一头牛,套上耒耜,去深翻土地。租牛不花钱,但要承担养牛的责任,牛瘦了要罚,牛死了要赔,都有法律条文规定。最让郑安平感到新奇的是,允许农户租用铁农具,而且农具如果用坏了,只要把损坏的农具上交,不仅不受惩罚,还可以无条件更换一件新的!免费的牛,免费的铁器,这简直就是种田人的福地呀!

第41章 伐齐

    经过三个月的学习,到秋收结束时,五人终于考核合格,正式注名秦册。这次不仅仅只是标个名,写个身高、相貌,而且还有籍贯:灋丘槐里农籍,妻一口,庶子二口,客二口。郑安平从此完整地成为秦人。家庭成员记得这么详细,意味着一年下来,郑安平不仅要交三百亩地的田租,还要交六口人的人头税。田租还好说,五旺是个种田的好手,有了牛耕和铁器,种上三百亩地应该也能完成。困难的是人头税,那要用布匹来交,而小奴完全不会织布;而偏偏,秦律没有规定女人不会织布要受什么处罚,而没有为女人织布制定详细的操作流程。有趣的是,秦人倒是对布的规格作了详细规定:一布幅宽二尺五寸,长八尺。秦律还规定,布和铜钱同样作为货币流通,一布当十一钱,并一视同仁;如果商贾或官吏敢选择钱或布,“皆有罪”。郑安平看着小奴,欲哭无泪,只能想着,自己要能跟着张禄挣到钱了,一年交个几百钱,应该不成问题。

    在完成登籍的同时,他的住宅也修建完成。建造用的梁柱椽版以及各种工具都从官府领取,人工由乡里安排。按簪袅的规格,住宅宽三十步,长九十步(三宅);围墙高三尺,房基高出地面不超过五寸。后面还有粮仓和库房。虽然规格不高,但也夯筑严密。没有华丽的画栋雕梁,只是朴朴素素的原木和夯土,不着色彩,不加装饰,但绝对坚固耐用。郑安平不知道应该如何答谢,去问张禄,张禄说,为有爵者建房是折抵役期的,相当于为国家服役,所以不用答谢;以后乡里有人晋爵了,要扩大住宅,郑安平一样也要为他出力。

第42章 由陕入陶

    在白起介绍完这次军事行动的目的、路线和统率后,这些公乘和伍大夫各自回家准备了一天,第二天即全副戎装,领着自己的亲营出发了。

    所谓亲营,是出身行伍的高级军官们(官大夫/五百主以上),在历次战斗中发现武功卓著、英雄善战的将士,可以按统领总兵员数的十分之一保留一支常备部队;这支部队战事结束后不解散,由官府提供给养,由主官主持训练,作战时是全军最精锐的中坚,承担最关键的作战任务。公乘和五大夫统率的兵力分别为五千和一万,亲营兵员则分别为五百和一千,是一支可观的力量。而全军主帅,诸如白起,则允许有亲营四千人。当然,这些军队的调动依然要凭借兵符,军官本人是无权擅自调动的。这次出阵的军将(万人将)中,真正有五大夫爵的只有一人,其他二人是以公乘爵守军将职;而六名偏裨(五千人将)中,只有二人为公乘,其他四人都是以公大夫爵守偏裨。所以在三名军将、六名偏裨中,五大夫只有一人(亲营一千),公乘四人(亲营五百),公大夫四人(亲营一百),出阵的亲营并没有名义上的那么多。再一下级,也有很多这样提级使用的人,亲营或一百,或五十,也就不再计算了。大夫(百人将)以下不能保留亲营。

第43章 公子郚

    刚邑和寿邑毫无悬念地落入秦军手中。虽然陶邑经商的比务农的多,但济水两岸良田万倾,一望无际。失去了刚寿,齐国没有吭声,连象征性的抗议也没有。虽然攻下了两座城池,但却没有什么战斗,也就没有斩获。秦王下令,凡愿定居于新邑的,士皆赐爵一级,刑徒皆得免罪。最终只有数千义渠人难舍故土,愿意回来,其他人都留在陶。——当然,亲营不在此列,他们是随着主官走的。

    客卿灶被委任为陶守,代替魏冉管理陶及周边的事宜。五名行人留一人在陶,负责与周边国家的外交事宜。军官中,爵大夫以上的官员除了留任的,其他人全都返回。这样,返回的大军也有将近一万人。

    客卿灶本就是寿人,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对于如何进行兵员的分配,如何进行区域守备,早有成竹在胸。高级官员一离开,他就立即着手陶邑,包括刚、寿二邑的整顿工作,不错过春天的播种季。他没有急着全面推行秦侓,而是根据情况,有选择地推行适宜的法律条文。

    陕县的五百刑徒都留了下来,成为客卿灶的亲营。哦,从现在起,客卿灶应该被称为陶守灶。陕县县尉被留下来,晋爵一级为官大夫,委为陶尉;灶的一名幕僚成为陶丞,另外两名幕僚则分别担任刚丞和寿丞。留下的两万多刑徒和五千多义渠人被穿插编组,三分之一留在刚、寿,三分之二留在陶邑。陶这边是齐音,这对操秦音的秦人构成语言屏障,两边难以沟通,只能让时间消磨掉这一屏障。而留下的义渠人,由于和秦人共同生活了好几个月,对秦音更加熟悉,反而加强了他们和秦人的亲近感,很快就自认为秦人了。

    从陶至刚寿之间,散布着大量湖泊,其中最著名的有菏泽、雷泽、大野泽等,南边还有孟渚泽,其间河流纵横,号称“四泽十水”。据说中国人文初祖伏羲就是母亲华胥在雷泽踩了巨大的足迹而诞生的;而中国人都熟悉的水泊梁山,是大野泽的缩小版。从菏泽向东流出的菏水据说是吴王夫差挖掘的运河,沟通了济水流域和泗水流域,而沿泗水,可以直通淮河。

    丰富的水资源不仅提供了方便的航运,也是农耕的天堂。千里之外的秦人之所以有陶邑农人不多的错觉,是因为商人更多。方便的河运,将四面八方的货物和商人汇集到这里,楚人范蠡在帮助了越王勾践完成复仇后,带着美女西施定居这里,白手起家,成为天下首富。他感叹道:“为官则至公卿,为富则至万金,非子孙之福也!”凡尔赛得很!

    和商人并行的,就是盗与贼。商人信奉的自由竞争,其实和江湖信奉的丛林法则,本质上是一个东西。而广大的水系,既是商业的润滑剂,也是犯罪的渊薮和藏身之所。在这样的环境中,秩序是奢侈品。而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建立秩序,武力必不可少,而纵横捭阖也是必要的手段。

    陶守灶在进入陶邑不久,就将各巨商请到陶府欢宴。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宾主尽欢。接下来,陶守灶让巨商协助建立官府,又协助清剿水盗,今天和这家合作,明天和那家合作,看似毫无挑选,其实内藏玄奥。到播种完毕,秧苗生长时,巨商之间、水盗之间、巨商与水盗之间的联系和矛盾,已经被洞察无余。

    在陶的治理工作渐入佳境时,陶迎来一名尊贵的客人,赵公子郚。

    一日,寿令派驿卒传来消息,有赵公子名郚者来使。驿站验过节符,是赵符无误。

    陶守灶十分意外,自己和赵并无往来,公子郚来访何事?而且自己是外派的官员,擅自接见外国使臣也似不妥。他请来行人,咨询应该如何办理。

    行人道:“穰侯命典客留臣于陶,盖与列国交也。今赵使至,宜相见也。”

    陶守灶道:“敢请行人亲往寿驿见之,验得无误,就便行事!”

    行人道:“臣自居陶,素无微劳。今蒙差遣,敢不从命!”

    行人第二天就坐船出发了。几天后发回消息说,节符查验无误,内容需与陶守面谈。陶守灶又派了陶丞乘船前往迎接。

    又过了几天,五艘船载着赵国使团全体成员抵达陶邑。由陶丞引导着入住馆驿。当天黄昏,陶守在新建的官府里设宴接待了公子郚。

    公子郚虽然被冠以公子的名号,但望之如五十许人,大约是赵王的庶兄,没有什么功劳,未能封君。

    赵先王谥赵武灵王,历史上以“胡服骑射”著称。其实他的一生可谓是为情所困,最终死在“情”字上。赵武灵王刚即位时,娶的韩王之女,十多年来姬妾众多,生了不少儿女,韩国公主生的赵章自然是太子。

    不巧的是,即位十七年后,赵武灵王鬼使神差地做了个梦,梦见一位美女边弹琴边唱歌,琴好歌好人更好,心中念念不忘。在一次宴会上与大臣们闲聊,说起此事,大臣吴广(和秦末起义的那个人同名)竟说自己的女儿孟姚与梦境相符,叫来一看果然如此,从此堕入爱河,生下幼子赵何!爱乌及屋,像其他为年轻美女所惑的国王一样,赵武灵王废掉原来的王后和太子,立孟姚母子为王后和太子。

    孟姚在太子八岁时去世。两年后,赵武灵王传位给太子何,也就是现赵王,自己称“主父”,和原太子章共同领兵征伐中山国。百战归来,与太子章生死与共的战友情又占了上风。赵武灵王打算将国家一分为二,分立两个太子为王。辅佐赵王何的一帮大臣发动政变,将赵武灵王和太子章杀死,其中赵武灵王被关了百余天,活活饿死在行宫中。至于赵武灵王生的那一大堆庶子,除了太子章被杀外,别人好像都挺服从自己的小弟弟,赵何一个也没杀;而且平原君赵胜等人,甚至在赵国还位高权重。

    赵武灵王的儿子太多,外人很难知道全的,现在这个公子郚也许就是其中之一。由于经过行人的查验,公子郚的身份已经没有了疑问。例行的唱酬,公子郚一行在礼仪上也特别熟练,甚至比陶守还要专业。打消了顾虑,陶守问:“公子自赵东来,必有所教!”

    公子郚道:“陶守其知聊、摄与令庐乎?”

    陶守道:“亦所闻也。为齐西鄙,为赵所有!”

    公子郚道:“陶守岂有意乎?”

    陶守不禁心中一跳。聊城、摄城和令庐,在刚寿继续往北约百里,是齐国的边境城市,和陶邑、刚寿位于济水沿岸不同,聊、摄、令庐在黄河岸边,是抵御外地入侵的堡垒。二十年前,六国伐齐,秦国占领了“天下之中”的陶邑,赵国则占领了赵齐边境上的大片城池,包括齐国五都之一的高唐,聊、摄、令庐是其中的三个小城。虽然规模小,但却是军事要地,城池坚固,易守难攻。但陶守灶知道,没有天下掉馅饼这回事,便静静地看着公子郚,静候下文。公子郚见陶守没有反应,也知道遇到了对手,道:“前者,秦拔吾蔺、离石、祁,是三城之于赵也,堪比聊、摄、令庐之于齐也。王若赐敝邑蔺、离石、祁,敝邑当献聊、摄、令庐。陶守以为如何?”

    蔺、离石在吕梁山西侧,是从西边进入太原的门户。而祁则更是深入到太原的脚下。太原是赵的祖地,是西部战略的核心。急于清除秦的势力,完全可以理解。但这样的大事,可不是他这么一个陶守可以决定的。陶守灶有些孤疑地问道:“大王惠赐臣以三城,当入咸阳,面告敝邑之王。臣主陶邑,外事不敢闻也。”

    公子郚淡然一笑,道:“微陶守,敝邑亦不敢生议以聊、摄、令庐易蔺、离石、祁。何者?蔺、离石、祁近秦,得利多也;聊、摄、令庐虽胜,与秦境隔,无所利也。今则不然,陶守越陶而据刚、寿,是广陶也。然刚、寿非岩邑也,攻则易取,守则难固。若得聊、摄、令庐以为屏障,则有泰山之安也。故敢言之。”

    这一番话,深合陶守灶之心。他想了想,道:“大王之赐,臣之幸也。然臣乃外臣,军国大事,非敢言也。愿议之于咸阳。”

    公子郚道:“朴固当入觐秦王。先入陶者,盖敝邑所献,惟陶守能知其重。但言于王,恐为所讥。故先言于守也。守若是其言,但书一牍与王与相,言聊、摄、令庐于陶关系甚大,非敝邑敢以小易大也。”

    听到公子郚的真正来意,陶守灶感到难以决断。按理,他不应该写这封信,以免干扰朝庭决策;但公子郚的话也有道理,如果不把聊、摄、令庐的重要性阐释清楚,恐怕以秦王庭大臣的地理知识,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于是他不再讨论此事,只是殷勤劝酒,频频举箸,拿闲话来说;公子郚很体谅,也不再说正事,两人天宽地阔地闲聊,直到宴席结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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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长平介绍:
公元前275年,穰侯魏冉率秦军进逼大梁,他不知道,大梁之中一个残病之人将会改变他的命运。
公元前270年,一个叫张禄的神秘人物成为秦王客卿。
公元前266年,张禄成为秦相,魏冉被逐出咸阳。
公元前260年,秦赵战于长平,赵军被坑45万。
公元前259年,秦军包围赵都邯郸,未来的始皇帝赵政生于围城之中。
公元前256年,秦灭周。冬月,未来的汉高祖刘邦生于沛。
公元前255年,张禄连同他的三人组一齐被杀。长平长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长平长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长平长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