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消弥无形
韩平知道,秦早已有意与韩、魏、赵共同伐楚,韩虽有所不愿,但却无力拒绝。很明显所谓韩、楚“固两国亲近之谊”是不可能的事。但目前没有揭开,不好深谈。想找个什么办法暗中通知楚国,又没有机会,感觉十分尴尬,回答道:“楚,天下之强国也。移于陈,敝邑之幸。敝邑有事,愿楚援之;敝邑有失,愿楚责之。”
黄歇道:“楚本蛮夷也,披发而左衽。素慕中国,而屡为不容,乃与秦亲,至今十八世矣!今者入陈,乃入中国。欲与中国亲,愿勿辞!”
韩平头大了,这话怎么接?只得强笑几声,道:“韩本小国,与强国为邻,自当惟命!”
黄歇道:“臣闻于贵相,旦日秦公子泾阳君芾或至。公子芾若至,但请引臣与太子相见。”
韩平不像韩使那么简单,顺着问了句:“秦入故楚,非敌耶?而见之奈何?”
黄歇道:“秦楚相亲,历十余世,其间攻伐,岂有断绝?亦婚姻之亲,不能绝也!”
韩平不知道楚国是在搞什么鬼,难道是联合攻楚的事情被楚国知道了?只得应道:“臣当引荐之!”
黄歇道:“泾阳君约于何时至?”
韩平道:“泾阳君道殽函而至,经于华阳。或今夜至华阳,旦日晨入于郑。”
黄歇道:“泾阳君至时,愿与相同往迎之。”
韩平更加惊诧了,道:“黄公亦迎出郑外?”
黄歇道:“秦与楚,世为婚姻。岂姻亲至而不相迎者乎?”
韩平心里疑惑,但仍然应承道:“黄公之命,臣不也违,谨奉!”
闲话几句,韩平告辞要走,黄歇突然问了一句:“敢闻韩之将军其有任否?”
韩平一惊,谨慎地回答道:“韩将军暴鸢亡后,值国丧,虽有其人,未得任也!”
黄歇点头道:“臣邻于大国,大国之威,不敢不知也。”
韩平被黄歇一番话搅得糊涂,不敢继续呆下去,只得急急辞了出来,找人商量,猜黄歇是什么意思。黄歇送韩平出了馆驿,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对诸国伐楚的猜测更加强烈了。
晚上,韩平派人传信,泾阳君已经入了华阳,明日食时同往城外相迎,秦人下榻后共进早餐。
次日,黄歇与太子黎明即起,装束整齐,坐于舍内堂中静候。堂下随从二十人,舍外列有楚兵二百人。韩使入于城邑,报请太子与黄公启程。
在使者的带领下,一行人于洧水边登船,绕城而过,在北门外弃舟登岸,果见前面有大队等候。使者带着楚人来到近前,韩平过来,与众人相见了,介绍了统兵将领韩晟,似乎是对昨天黄歇问题的答复。韩晟亦与黄歇相见了,请黄歇率部在大道对面列队。楚军与韩军列队于大道两边,阵容壮观。黄歇见了这一阵势,心中感叹:自己到时,哪里有这种待遇?
华阳城其实离郑城没有多远。黄歇列阵完毕没有多久,前面尘土渐近。在尘土中,一乘车驶来,和中原不同的是,车上只有两人,左边的黄歇认识,是泾阳君;右边的御手只有韩平认识,是客卿胡阳。韩平见胡阳也跟着来了,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向黄歇那边瞄了一眼。胡阳来使,明显是来商议出兵之事的,而出兵的对象,如不出意外,就是楚国。
泾阳君和胡阳于十丈之外跳下车,泾阳君于前叉手当胸,对韩平道:“韩相亲迎,芾何以当之。”
韩平道:“敝邑之丧,公子数至,不敢不曲尽其礼!”
泾阳君往对面看了看,认得是黄歇,竟甩开韩平,走到黄歇面前行礼道:“黄公其至乎!”
黄歇躬身道:“方至一日,闻泾阳君至,不敢不迎!”转身揖向太子道:“此敝邑太子完……秦公子泾阳君芾。”
泾阳君转头看向太子完,太子完抢先上前深施一礼,道:“臣完谨见芾父!”
泾阳君诧异道:“太子……”
黄歇道:“太子母乃秦女……”
泾阳君道:“敢是季嬴之子?悠悠廿载矣!闻太子方冠,正其时也。”
韩平跟着过来,看秦楚两家不用自己介绍就热络地拉上了家常,一脸不解。他望一望也跟着过来的胡阳,想从他那儿得到一些信息,但胡阳竟面无表情,淡然地看着这三人的交谈。
泾阳君这时也转过头来,对胡阳的方面揖道:“是楚太子完……是秦客卿胡阳,战有功,或拜中更矣。”
黄歇素来留意天下大势,自然知道中更的分量。左更、中更、右更是秦国的十二、十三、十四级爵位,是主管“更卒”的中央级官员之一。秦国的兵员分为两种,一种是由农民轮流服役而形成的更卒,一种是临时征发刑徒、商人、奴隶等形成的戍卒。两种之间,显然更卒是秦国军队的核心,而主管更卒的左更、中更、右更则是统领全国武装力量的统帅级官员。
太子对胡阳礼道:“谨见胡卿!”
胡阳把马缰握在手中,拱手道:“臣无状,不能全礼,太子恕罪!”
黄歇也对胡阳礼道:“臣楚左徒歇,谨见胡卿!”
泾阳君招手叫上一人,把胡阳手中的马接过去,胡阳这才腾出手来,回礼道:“黄公入秦,值臣在外,未得相会。臣归咸阳,想见黄公风采,心向往之,今得相见,幸何如之!不意出咸阳方止一月,黄公乃迁为左徒矣!”
黄歇不想胡阳口舌如此之利,乃正容道:“臣素闻胡卿之名,月前出秦,乃寻胡卿之迹,想胡卿之劳,心有戚戚焉!闻秦律,客卿相论盈,就正卿而为大庶长,大庶长就为左更、中更、右更。胡卿越大庶长而为中更,功非止盈也!”
泾阳君道:“秦律,攻城,八千级为盈;野战,二千级为盈。胡卿以万余众,野战得二万级,而吾无伤损,自武安君之外,其功孰能及之!”
黄歇道:“华阳一战,不知几人免罪,几人晋爵!”
泾阳君道:“穰侯引军五万,武安君引军五万,胡卿引军一万,共得首级十八万,胡卿最为优上!”黄歇偷眼看韩平时,只见他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想必心中五味杂陈。
好像是为了避免眼前的尴尬,韩平上前一步打断四人之间的谈话,道:“臣请诸公入舍相叙,奈何相叙于道耶!”
四人仿佛才意识到还有位韩相在身边,一齐礼道:“臣等唐突!”
秦人此来,竟然带了一千秦卒,韩平专门在城郊找了一处较大的城邑安顿他们。城邑傍着溱水,风景优美。秦卒一千尽入城内,在一名公乘的指挥下放出警戒。韩卒五百,楚卒二百乃俱屯于城外,只随身带五十人入城,但也只限于坐于主府门外,不得入内。千人入城,暂时的混乱是难免的,而在这片混乱中,主府内同只大鼎同时升火,烹肉炊粥。韩平陪着秦、楚两国的四名使臣,坐于堂上。秦楚两国居客位,两者与韩均无亲缘关系,各自相叙,以秦正使泾阳君辈分高于楚正使太子完,故以秦为首,楚居下。
韩平再次对泾阳君为韩王祭葬表示感谢,双方说了些客气话。待秦韩两边叙得差不多了,黄歇于最下首对泾阳君道:“臣奉王命,韩王葬毕,即奉太子入秦。王以臣为左徒者,非为他故,实由此也!”
黄歇的话虽然轻言细语,但在座的人,除太子外,不啻晴天霹雳!楚太子入秦?这是什么操作?就连知道这事原委的泾阳君也对楚的果决感到吃惊。
感受到众人的惊讶,黄歇没有让堂上冷场,接着说道:“幸得泾阳君一胡卿在韩,臣请附车入秦,可得而行不?”
被逼到墙角的泾阳君几乎没有选择,只能应道:“臣自无碍。然太子果入质于秦乎?”
黄歇道:“臣亲奉于王,焉得为虚。惟此行也,但也韩王祭。葬毕,臣即起矣!苟得与泾阳君同道,与胡卿朝夕请教,则幸甚!”
韩平心中暗暗叫绝,竟然就这么把一场危机给化解了。而胡阳则在心中暗暗叫苦,眼见约三晋共伐楚的事,是说不出口了!泾阳君对伐楚没有什么意见,但楚太子入质不是小事,说出去也是引动天下地缘政治格局的大事,而且很明显是向对秦有利的方向转变!那无论如何也不得自毁外交成果。
突然得到这样爆炸性的消息,各方都感到在这里虚应故事是一种折磨,都想马上回去把消化这一消息,并想出对策!匆匆应付几句,吃过早餐,韩平和太子完、黄歇就起身辞去。出了府门,点齐士卒,一齐出城门。韩平悄声对黄歇道:“左徒真好计较!”黄歇微微一笑,不再出声。
从原路水道返回在城南的城邑,黄歇把左右都赶走,只留下太子完。黄歇道:“事出紧急,臣不及计较,太子其罪之!”
太子道:“自出章华台,仆之一身,尽付歇父!歇父何罪?”
黄歇道:“然惊吓太子,臣之罪也!太子若其悲,可歌而泣之!”太子闻言,眼圈一红,掩面而泣。
第15章 赵国之变
黄歇为了打乱秦联晋伐楚的计划,突然挑明太子入质于秦的事,果然打了秦韩各方一个措手不及,迫使泾阳君答应与太子一起入秦。但这件事对太子的冲击是巨大的。入质的事在太子看来,自然是越晚越好。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突然挑明,黄歇知道太子心中必有大波澜。所以一回到下榻的城邑,就赶走众人,单独为太子进行心理辅导。稍一抚慰,太子的委屈瞬间倾泻而出,泣不成声!
黄歇在一旁轻抚其背,良久,击掌而歌:“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太子在悲声中和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歌声中,太子泪水渐收,表情渐渐刚毅,待歌声结束,太子道:“歇父之德,仆志不忘。仆虽身死,必为楚争十年生养之机!”
黄歇道:“太子入秦,非为死也。容臣二字,太子其志,在忍与辱也!”
太子道:“仆当铭记!”
黄歇又抚慰了一番,嘱其稍睡,以养其神。
出来看看天色,时候还早。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黄歇才开始梳理早上的收获。从秦韩双方的表现来看,联合伐楚的计划早就准备好了,可能只差具体执行。秦遣胡阳前来,当是与韩敲定各种细节:可能计划秦军出韩境而伐楚。现在需要了解的是,魏和赵是否参与其事,齐国会不会趁火打劫。燕国已经确定不派人来了,应该没有参与其事。
明天齐国使者会来,而来的人是安平君田单,这人在齐国也是出将入相的角色,能独守孤城三年,并以寡敌众,收复失地,军事能力肯定的一流的。如果他打算乘机袭击楚国,收复南面被楚国占领的故地,也在情理之中。
明天赵国使者也会来,来的人是平原君赵胜,这人虽是个公子哥,但门下门客极多,声望不下于信陵君;就算他不亲自领兵,保不齐门下有几个统兵打仗的高人出谋划策!不过赵与楚不接境,就算派人来,也就打打杂吧!
还有魏国。但魏公子信陵君无忌要后天才来,明明是掐着时间,应该不会与秦好好协调。但也不可大意。信陵君门下能人极多,或者留下几个暗中接触……
关键是秦国。只要秦国不想打,其他人大约也没有什么心劲。韩、魏、齐都是大败之余,休生养息才是正理。如果没有秦国牵头压迫,他们不会有和楚交兵的想法!楚国地方五千里,失了一千里,还有四千里,依然居天下之半,谅其他国家也不敢主动招惹。
思念至此,黄歇也就下了决心:祭葬之后,催促泾阳君赶快启程回国,自己则带着太子跟随而去。这比什么都要紧!
他出了门,叫来一名门客,给他一枚节符,命他驾一艘小船速回陈丘,告知太子府,太子随行人员必须在三日后到达;告诉子兰,为太后准备的礼品也必须同日到达。
下午韩使来报,称黄河赵国一段突发大水,太子和平原君均要留赵救灾,改遣客卿虞卿入韩。现虞卿已过黄河,预计黄昏进入华阳。黄歇称谢,询问使者道:”旦日谁人相迎?“
使者答道:”或由使者迎至城邑。“
黄歇问道:”秦使或迎之?“
使者答道:”未之闻也。“
送走韩使,黄歇一大负担落地:赵国肯定不会参与伐楚了。
前一名使者离开不久,又一名使者来报,齐安平君田单奉太子建从济水西来,大约于今日入荥阳暂歇,明日黄昏入郑。
黄歇照例问了韩相、秦使及赵使要去迎接吗?回答是都没有要去的计划。黄歇这下心下大定,齐与秦协调攻楚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了。
既然韩相不去迎接……他叫来一名家臣,让他去布置,打探好赵使和齐使将下榻何处,韩相将于何时前往拜访。这些都不是什么机密事,打探起来应该不费什么力。家臣很快就去了。
黄歇最不放心的还是太子。太子年轻,身负重任。现在要他周旋于这群老狐狸之间,不仅不能被他们戏耍,还要将他们玩弄于掌股之间,其间的智慧、机敏,实在不是一个刚刚及冠的青年所能承受!他悄悄走进太子的房间,发现太子沉默地坐在房中,一动不动。见黄歇进来,太子跪起,叉手行礼。黄歇一揖道:“太子安否?”
太子回礼道:“歇父安!歇父请坐!歇父何教?”
黄歇道:“臣阴觉秦韩有伐我之意,故示之以太子入秦,以伐其谋。今者,赵、齐皆不与秦也,若但秦韩,不足虑也。”
太子道:“魏亦与楚接境,歇父奈何不言?”
黄歇道:“太子英明。臣所以不言者,未得其实也。但以臣揣度,信陵君后日方至,必无余暇以议兵事。且魏初败之余,蓄养未足,欲加兵于楚,恐力未能也。”
太子道:“仆有惑也,愿歇父教我。秦初伐楚也,兵势威,而战必胜:初胜于鄢,再胜于郢,其势不可当也。一旦而据之,楚以残兵而拒之,反偃其锋者,何也?”
黄歇道:“太子所问,实兵之要也。凡伐人之国者,愈入则愈绌。何者,分兵守地,各掠财物,而后援不继也。秦之攻鄢,决河以灌之,恐吾楚之心,军无斗志。再战于郢,楚军未及敌而散,实楚未经之奇耻也!夫有楚而败,未尝不操戈披甲,错毂接兵,矢交坠兮士争先,虽霾轮絷马,犹援枹而鸣鼓。未闻不见军而溃者!复于郢下而遭是败,殆天耶?”
太子道:“今秦之入郢也,其势盛于前;楚失于郢,其势弱于前。奈何昔者虽一秦而不胜,而今虽秦韩而父曰不足虑也?”
黄歇道:“试与太子道其曲折。王十八年,欲报先王客死之恨,乃与诸侯合纵。十九年,纵未合而秦伐我,军遂败,乃割上庸、汉北。二十年,秦拔我西陵。二十一年,秦拔我郢。二十二年,秦复拔我巫、黔中郡。王乃复于二十三年,收军十五万以拒秦。由是观之,昔秦之入郢也,乘楚所不备也。而今所谓不足虑者,盖有备也。”
太子道:“王既欲伐秦,奈何不备?”
黄歇道:“郢地屡战,虽或胜或败,而精锐尽失,所遗皆老弱。其精锐者乃在东江淮、吴越之地。时王欲起东兵,出三川以伐秦,而郢遂虚,为秦所乘。”
太子道:“今欲复旧郢,归故都,奈何?”
黄歇道:“以臣之见,去郢而入陈,实龙入大海,虎入山林,五千里江山任吾纵横。若善而营之,虽天下不足取也,而况一郢乎?”
太子没想到黄歇竟是如此见地,便道:“如父所言,诚仆心所愿也。”
黄歇道:“江山社稷,所贵者人。王定十年生养之策,成败乃在于太子。太子若于秦也,得十年无攻于楚,楚之盛,必可期也。”
太子道:“仆闻之,昔越王失国,夫妇同为臣仆于吴,而卒灭吴。仆之于秦也,非贱于臣仆;而仆之事秦也,非难于灭吴。勾践其可,仆亦可也!”
黄歇伏拜于地,道:“楚得太子如此,臣得太子如此,幸何如之!”
晚上,黄歇派出去的人已经打探确实,赵使虞卿,车只一乘,卒才百人。齐使田单及太子建,从卒五百,已至荥阳。荥阳令已经礼迎入馆驿,次日安排车乘就道。他们在郑地之外下榻之处也已经打探清楚,自然也是两处韩大夫的封邑。
黄歇在心里盘算着。吃过晚饭,他对太子道:“太子且安歇,明日或复劳碌。”
太子道:“明日复何为?”
黄歇道:“赵、齐之使复至,或当与秦使共见之!”
太子道:“惟父命是从!”
黄歇送太子进入房间,自己独立庭前,疑惑道:“奈何赵有大水耶?今之夏,赵雨淫乎?河其出也,魏、齐亦被其灾乎?”从赵使虞卿只带了一乘百卒来看,赵国应该是遇到了不小的困难,不然,赵王断不至于如此在诸侯面前自折脸面。但如果赵国遭了灾,那鼓动秦赵相争……这让黄歇对明天的会谈又增添了几分期待。第二天吃过早餐,黄歇带着太子及随从十人、卫士二十人,只乘一叶舟,绕到郑北门外房舍稀少之处,将舟泊了。留十名卫士看守船只,带着其他人往亭上而坐。休息片刻,就见华阳方向尘土滚滚而来。黄歇等安坐不动,静待赵使从一里外的大道而过。
队伍前面有一乘革车,上面站着三人,两人韩人打扮,一人赵人打扮,想是韩使和虞卿;后面是一乘辎车,拉着助祭的赙品;果然只有百人左右护卫。黄歇十分关注地盯着虞卿看,虞卿似有所感,竟也往这边望过来。
第16章 秦赵相争
黄歇抢在赵使虞卿到达郑城之前,先到道边亭上高坐观察。果见赵使滚滚而来。黄歇以前从未听说过虞卿,这时很注意地观察他;而虞卿竟然也往这边望过来,伸手往这里指指点点,引得韩使们也都回头观望。两边相距并不远,虽然语声难闻,但动作形貌一一可辨。韩使大约认出了他们是楚使,也没有搭理,只顾引赵使往下榻的城邑而去。
目送赵使离开后,黄歇让大家收拾好东西,一起前往秦使所在。到了城门口,黄歇说明身份,门卫报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才出来,道:“泾阳君恭请楚太子及左徒。”
黄歇和太子进入城中,但随从和卫士被挡在城外。黄歇也没有办法,只得让他们在门外等候。一名大夫将两人带入主府,穿过庭院,并不通报,直接升阶进入堂中。堂中泾阳君和胡阳都在,仅仅跪直叉手表示迎接,示意两人在对面的客座上落座。太子和黄歇对两人恭敬地行了礼,规规矩矩地在对面坐下。
几乎没有费话,泾阳君直接问道:“太子枉尊,必有所教!”
黄歇道:“太子闻赵使虞卿至。然楚与虞卿素无所闻。秦与赵,兄弟也;与楚,亲戚也。太子欲往拜,愿请于秦!”
泾阳君闻言一愣,没想到黄歇竟然提出了这么个题目。他觉得自己难以应对,就望向胡阳。胡阳谨慎地回答道:“太子欲访赵使,请于东道可也。”
黄歇道:“太子之拜虞卿也,非有军国大事,但固楚晋之好,且拜识公卿也。依韩而入,恐有不便。乃托于秦。”
胡阳默默地点了点头。泾阳君去到门外,命令一名公大夫持节往拜赵使,候其便,秦使与楚使同拜。
等泾阳君坐回座上,黄歇拜道:“臣奉敝王教,珠佩十串,菱角十石,谨献太后。后日必至。”
泾阳君道:“何王劳心之甚也!”
黄歇道:“臣报于王,太后深恋故土,欲得菱、佩,以慰其心。敝王不敢误,乃急命令尹朝夕督理,今幸得办。王沐浴斋戒,再拜而发。”
泾阳君道:“楚王加惠,臣及母皆深感铭!”
黄歇道:“珠佩者,匣箧而盛,衬以轻帛,裹以绢纱。菱十石者,所用二舟。若以车载入秦,恐路远山险,乘载不便。请以舟入秦,其可得乎?”
胡阳道:“道鸿沟,经河入洛则可也。从洛至函谷,水急滩险,不得过也。出函谷,乃得入渭,便至咸阳。”
黄歇道:“臣少入秦,未知其道。敢请达者以为指引,何者为宜。”
胡阳道:“依臣所见,若止十石之数,但以夫挑行可也。郑有商贾通于秦,或可咨之。”
黄歇伏拜道:“臣之愚也,幸赖胡卿开之!”
两人讨论得热闹时,前往赵使府预约见面的公大夫回来了,报道:“赵使知秦与楚同拜,再辞不允,乃言恭候!”
黄歇道:“赵使初至,得无劳碌、纷乱乎!”
公大夫道:“劳碌或有,纷乱则无。”
黄歇看向泾阳君,泾阳君道:“既已应允,吾等且往。”
四人起身。太子和黄歇还是以前那些人,泾阳君和胡阳则备了一乘车,点齐一百秦卒同往。楚国这边没有车乘,太子和黄歇都是步行;楚卒也只十名,淹没在秦卒中很不显眼。很快,秦使拜访赵使的消息就在市井传开了。
虞卿没有像泾阳君那样,坐于堂前等待,而是早早地立于城门口恭候。远远看去只有一乘车至,心中正自奇怪:不是说有两国使臣吗?同乘一车而来?狐疑不定之际,车在十丈外停下,车上跳下两人,一人执车立住,从车后又走出两人,三人一起走过来。到离虞卿十步的地方,黄歇上前,拱手拜道:“秦使泾阳君芾、楚使太子完,谨拜谒赵使虞卿!”
虞卿没有别的人,只能自己应道:“臣赵客卿虞氏,谨拜迎秦使泾阳君芾、楚使太子完!臣奉王命入郑,为赙祭韩王事。”
黄歇道:“臣等皆奉王命赙祭,幸与虞卿相见。”
虞卿道:“臣请泾阳君、太子入城。”
五人入城并无问题,但秦卒在入城时,遭到赵卒的阻拦。胡阳牵着马车只顾往里走,一名赵卒过来准备接过马车,胡阳道:“愿请秦卒入城!”
虞卿闻言而立,目视胡阳。胡阳也回盯着虞卿,双方竟然就对峙在那儿了。秦卒要强行进入,赵卒也不甘示弱,坚定地挡在门口。门卫看秦卒似乎要硬闯,取出一支号角,呜呜地吹起来,霎时间,分散在各房舍间的赵卒迅速奔出,聚于广场前。为首的军官马上看出秦人要冲击城门,立即下令“关城”。两边赵卒不顾城门外还有自己人,迅速把城门推上,上了栓;另外一些上则上了城楼;几个人过来,将秦使和楚使四人全都围起来。先后不等,其他城门也迅速关闭。
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包括胡阳和虞卿。黄歇在一旁对泾阳君,道:“愿君上城,以抚其众。”
那军官看了看虞卿,虞卿点头,泾阳君上城道:“汝等且退,吾等即出!”
虞卿叫道:“打开城门,请诸使出!”
城门打开,十几名赵卒围着四人走出,然后迅速退回城内,关上城门。胡阳眼中喷火,但却没有进一步表示,只对黄歇道:“有辱使命,臣之罪也!”
黄歇道:“奈何至此,奈何至此!”
胡阳也不再解释,和泾阳君跳上车,道:“容当后会!”根本不理黄歇,驱车而去,扔下楚国人众,进退两难。
为防意外,黄歇将众人带出一箭开外。自己独自留在城下,对城上喊道:“楚左徒黄歇,谨拜赵使虞卿!”
过了一会儿,城内虞卿答道:“臣不敢辱黄公来见,愿黄公且归,臣当往见之!”
黄歇道:“臣奉楚太子命,固请见也!”
虞卿答道:“既有楚太子命,臣不敢辞。”言毕,城门大开,虞卿出见。两人以士礼相见毕,黄歇引荐了楚太子完,亦与虞卿以士礼相见。虞卿见两名楚人皆能士礼相见,心下惊异,将二人揖入城门,再入府内,升阶入堂。两边坐定,叙礼毕,虞卿问道:“二公彬彬,奈何与秦人同道?”
黄歇道:“臣闻虞卿至,心甚慕之,无道得见。因思秦赵,兄弟之国也,乃请引荐之。不意险起兵端!实歇之罪也。”
虞卿道:“臣与黄公少谋面,贱名何得而闻于公?”
黄歇道:“今晨,臣与太子共坐亭上,观虞卿之风采,不胜神往!”
虞卿道:“臣入郑之时,亦观亭上有人丰神飘飘,不意竟太子与黄公也!”三人大笑。虞卿吩咐上果酒。一名赵卒提来一瓮,三人各举三只几案,奉上一碟干果和一爵酒,瓮就放于席前中间,然后退下。三人各饮一口酒,谈兴大开。
正谈几句,门外有人报道:“韩相韩平请见。”三人只得打住,迎了出来。
韩平见虞卿出来,正想面责,忽见楚臣太子和黄歇也在,只得改容道:“虞卿初至,奈何与秦相争!……太子与黄公亦在?”
黄歇道:“臣闻赵使至,不敢后也,乃请相见。”
韩平道:“秦卒与赵争于城下,黄公其知之?”
黄歇道:“此皆由臣而起。臣请见虞卿,未得其门,乃思秦赵兄弟之国也,往请引荐。不意竟成敌国。——皆臣之罪也!”
韩平道:“幸得解矣,否则……”
虞卿道:“韩相请入府相叙!”
韩平听说赵使与秦使相争,几欲短兵相接,急忙引一千韩卒而来。近前才发现没有什么争执,赶紧悄悄把带来的韩卒遣回,自己孤身来见虞卿。几个升座,太子和黄歇就坐在韩平的肩下。稍叙几句,韩平就问道:“奈何与秦相争?”
虞卿答道:“秦使求见,臣迎于城外,礼无少缺,——黄公其证也。使既入,秦卒亦欲入,吾乃阻之。秦使坚不能平,遂起争执!”
黄歇心中为虞卿点赞,几句话,把复杂的事情说得明明白白,而且完全撇清了自己责任。
韩平语气带着埋怨道:“秦之强凌,非止一日,孰敢当之!今既连横,凡事忍耐为上!若起争端,臣亦难为也!”
虞卿道:“臣不敢必韩也。若赵者,头可断,而气不可屈也。”
韩平道:“子曰,小不忍则乱大谋。愿虞卿察之!”
虞卿沉默片刻道:“是臣之罪也。秦求见,当即拒之,则可矣!”韩平也拿虞卿没办法,只好常规地问了问赵王安,赵地丰。虞卿一一回答。说到赵地,虞卿道:“前者,山前暴雨,漳水涨而入河,河水溢而潦。虽未成灾,道路不通。王备赙品数乘,皆不得出,太子与平原君,皆留治水。乃命不才以一乘助祭于郑,实非得已。失敬于韩王,乃其罪也!”
韩平道:“赵王惠助祭,敝邑怀德,非敢怨也。赵值水潦,韩王问之,民无恙乎,获无恙乎,王无恙乎?”
虞卿道:“辱王过问!臣回王,赵虽水潦,民其无恙,获其无恙,王其无恙!”
第17章 纵横捭阖
相叙聘问毕,韩平不敢久留,辞出。太子和黄歇送韩平出来,竟不离开,虞卿也一揖,将他们再揖入堂上。
虞卿在坐定后,竟然主动谈起了赵国的水灾:“魏引济入圃田,乃得良田万顷,赵亦深羡之。赵有漳水,亦入于河,曲折而西。昔魏西门豹于邺开引漳十二渠,邺乃大兴。王乃思引漳入邯郸。夫武平者,邯郸西邑也,当涉及武安间。王乃以涉之漳东引入武平西,再南行而入于洺。渠甫成,而山上暴雨,水潦漫溢,民居尽毁,竟遂不成,实为可叹!非只此也,河水亦溢,反灌入巨鹿、沙丘。”
黄歇道:“河溢而为灾,曾不闻魏报,奈何独灾于赵也?”
虞卿道:“黄公不知。河于垝,遂分南北两道,漳入于北道,故但赵受灾,而魏无恙也。”
黄歇深感自己知识不足,赧然道:“微卿之言,仆焉知!王引漳入武平,得无费乎?”
虞卿有些警惕,道:“所费无多。由涉入武平,不过数里。潴而成泽,民为安乐,所得甚多。复欲其南也,值遇大潦。工不久也。”
黄歇发现虞卿开始警惕,有选择地回答问题,就改换了话题,道:“客随主安。臣入秦邑,楚兵皆解于城外。而秦入于赵,乃强欲入,非礼之所宜也。”
说起了刚才的事,虞卿的火气又上来了,道:“蛮夷之国,不可与言礼义也!”忽然发现在座的太子和黄歇也出自“蛮夷之国”,就赶紧找补道:“岂如楚之有材!”
黄歇一笑置之,道:“虽楚有才,晋实用之。楚偏僻小国也,久慕中国,心追手摹,而欲学也。”
虞卿道:“不然。楚有屈子原,名著中国,凡吾学子,莫不仰也!”
黄歇道:“敝邑不幸,郢都陷落,屈子一怒,身沉于汨。诚可叹也!”
虞卿道:“昔者秦袭郢也,吾等皆惊,何以楚之强也,一夕而国破家亡!”
黄歇道:“是亦时也,运也。彼时楚军尽在东,遂为秦所乘。楚至于陈也,收其残余,犹足抗之。楚地方五千里,虽失郢之千里,犹足当大国也。”
虞卿连连称是,道:“以彼秦之强也,天下莫能抗;其能抗之者,殆楚也。”
黄歇道:“非独楚也。赵自王变法以来,秦不敢窥赵二十年,岂后哉!”
虞卿道:“赵有山川之险,故得保祖先之地。若论入于关中,与秦王一较高下,非楚莫能也。”
黄歇道:“昔能入关中而与秦争者,殆魏也,而今魏山西之地尽入于秦。三十年前,孟尝君将齐、韩、魏三国联军,破函谷,将与秦战于秦野。而秦与魏河东、与韩武遂而和。寻则齐为燕破,几至灭国!遥思前迹,入函谷者盖寡,而能全其身者,未之闻也!”
虞卿道:“诚如公之所谓也。然赵之秦,虽强不屈。昔者,秦欲以和氏璧以欺赵,赖蔺卿相如,完璧归赵。渑池会上,秦数辱赵,而赵坚不为屈。今者,赵将贾偃以下三万人沉于河,赵坚不为秦之下。燕赵之士,多慷慨悲歌,无屈膝向人者。”
黄歇唏嘘道:“敝邑则不然,多屈膝偷生之辈,畏秦如虎。闻秦之败三晋也,急以太子为质以求和。惜太子方冠,即出国门。”
虞卿惊讶道:“太子入韩非为祭韩王乎?奈何入质于秦也!”
黄歇道:“韩王入葬毕,即以车随泾阳君入秦矣!”
虞卿啧啧而叹道:“可怜太子……”
黄歇道:“敝邑但得如燕赵慷慨悲歌之士,太子焉得入质!”
虞卿道:“以楚之强也,犹当质于秦而和乎?此非智也。楚以江山五千里,有吴越之勇、陈蔡之富;云梦虽失,而江汉犹在。岂无一战之力。太子一入质,秦命不得不听,秦索不得不予,纵有地五千里,秦焉厌焉!”
黄歇道:“诚如卿之所言也。今事已若此,卿计将安出?”
虞卿道:“何不绝秦之约,而归于楚,谅秦未敢动也。”
黄歇道:“非计之上者也。昔敝王为太子时,为质于秦,阴潜而归,秦屡伐而楚屡败。先王与秦会于武关也,秦王强留之,而先王为不屈也,身死客乡,楚人悲之。齐人一举而入于函谷,秦割地以为和。义之所在,而仁者无敌。今允太子入质而背之,是不义也;为一人之安,而弃天下之众,是不仁也。不仁不义,战则必败。”
虞卿听了,不知所云:明明是你要我出主意,还要给我扣上一大堆大帽子,什么不仁不义,战则必败!他有些动气地问黄歇道:“以公之意,将以若何?”
黄歇道:“昔者,吴弱而楚强。伍子胥乃曰:‘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误之。既疲,而后以三军继之,必大克之。’卒破楚而入于郢,鞭平王尸。为今之计,不出‘多方以误之’而已。太子之入秦也,必设计多方以误秦,必以疲之!”
虞卿听了也无可奈何,道:“诚如是,则天下幸甚。”
黄昏,田单保齐太子建入于郑,仍然是由韩使引入韩大夫封邑居住。黄歇遣人聘问,齐人答道:“天色昏暗,人疲马乏,恐有失礼,姑俟之旦日!”拒绝了会面。
几乎同时,魏将军段子干保公子信陵君进驻华阳,随行有车百乘,门客千人,武卒千人,华阳为满。
第二天,在韩使的引导下,信陵君一行服饰鲜明,甲兵坚锐,部伍齐整,排山倒海般向郑城而来。韩使也没有特殊招待,依然安排进一处城邑中屯驻。
但楚国的暗探立刻就得到了不好的消息:魏公子门客在夜间已经造访了秦使,双方交谈了约一个时辰。这让黄歇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认为最不可能的魏国要与秦联兵吗?
他迅速派出使者分别联系与齐、魏的会面。这次都得到应允。
齐、楚按理说还算是敌国,因为在联军打破齐都的战斗中,楚也算联军一员,楚将淖齿还亲手杀死了当时的齐王。虽然淖齿自己随后也被愤怒的齐民杀死,但楚军到底占得淮阳之地。
田单、太子建和黄歇、太子完都是第一次见面。经过短暂的例行礼仪,会面迅速进入刀光剑影的节奏。
田单首先发言道:“敝邑获罪于诸侯,天下共伐,湣王奔于莒。会楚军来援,王乃以淖齿为相邦,以为国之柱石。奈何一朝为淖齿所杀,惨死宗庙。幸天不亡齐,王乃以二城之微,而复全国之土。而楚犹据淮上之地,背信而弃义,非衣冠士子之所为也!”
黄歇道:“湣王之立也,南伐楚于垂沙,西伐秦于函谷,天下莫能敌也。一朝而为天下笑,身杀国门,何也?仁义不施,而礼不备也。故至卫而卫人侵之,走邹、鲁而邹、鲁弗内。惶惧之余,而入于莒。乃纳叛将淖齿为相邦,以伐齐之楚军为干城,身死国门,不亦宜乎!且臣有闻,湣王非死于淖齿,实死于莒人,王子法章惶惶奔走,为奴于太史敫之宅。此人所共知也。太史女无媒而嫁,亦为世所知也!淖齿为湣王相邦,与王同死于莒,于楚为未忠,于齐则尽义矣!至于淮阳之地,本楚之所有,偶为贼人所窃,今复归旧主,不亦宜乎!”
田单愤然道:”齐失旧都,以二城守五年,犹复旧都。今楚之失郢,忙忙如丧家之犬,窜于陈丘,曾不知旦夕之祸福。尚犹炎炎而言仁义!“
黄歇道:”楚灭我国都,毁我王陵,此恨不共戴天!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而灭齐者,非独楚也,六国皆与焉。奈何齐独汲汲于楚哉!“
田单道:”夺我国者,燕也。方燕之盛也,连下齐七十余城。齐一战而席卷之,诸城尽复,燕居一隅而待死矣。其余诸国,并无取齐之地,所取者,宋地也。非干齐也。惟楚犹居淮上之地,非自宋得,齐之故土也。汲汲于楚,不亦宜乎!“
黄歇道:”非如君之言也。淮上之地,楚之旧物,非齐之所有,今归之,宜也。夫伐齐者,秦为首议;取齐九城,秦为先登。君以秦之不顾,而独罪于楚,此为君所不取也。“
田单道:”秦虽为天下之强,与齐接壤者,惟陶也。夫陶者,故宋地也,非齐地也,故不敢伐!“
黄歇道:”君昔失旧都,楚故国新亡,河上之歌云,同病相怜,同忧相救。此齐与楚之谓也。“
田单听到这儿,沉吟半饷,道:”黄公必有所计。“
黄歇道:”伐齐之事,已经十余年,或如太子之壮也。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愿齐与楚皆勿咎也。“
田单想了想,道:”远者无能为也,但单有日,愿勿咎也。“
黄歇道:”齐、楚虽敌也,吾二人披腹心,输肝胆,虽各为其主,而计同也。夫秦独大,非天下之福。天下交征于秦,愿齐暗助之!“
田单道:”齐王即位,而太史之女为后,所计王皆听之。君王后计之曰,谨事秦,而信诸侯。诸侯与秦争,齐非敢与也!“
第18章 公子相见
黄歇与田单虽然舌战一番,双方并不客气,但还是达成一点共识:楚、齐之间暂时休战,放弃土地之争。黄歇对这一成果还是满意的,这意味着除了消除西方的威胁后,东方的威胁也暂时消除了。另外一点比较满意的,则是探听到了齐国的外交基本策略:谨事秦,而信诸侯。站在齐国的立场上,这当然是一条可行的战略。这意味着在未来与秦的较量中,有可能从齐国那里借不到一点力。虽然有些失望,但到底讨到了实信,比一无所知要好得多。
从齐使那里出来,一众楚人回到船上安歇片刻,就转向魏使信陵君的城邑。
黄歇频繁的与各国使臣会谈,引起了韩国的注意。尽管他们的工作重心还是放在安葬韩王上,但也对黄歇加强了监视,黄歇明显感觉到他周围的人众多了起来。他饶有兴趣地坐在舱里,隔窗观察岸上的行人,很快就区分出哪些是正堂的行人,哪些是监视他的暗探。暗探大约有十来人,其行为大约就是从道路的这边走到那边,再走回来,但总不出视线之外。转几圈后,换一个人再转。
黄歇在舟内慢条斯理地喝着自己准备的菊花茶,和太子随意地聊着天,指点着刚才会见时,双方所说话语背后的意思。慢慢地,干哑的嗓子渐渐恢复过来。他看看天色差不多了,就带着众人重新上路。
信陵君以隆重的阵容迎接黄歇:一千武卒全副武装,每边二百,列于城墙上;其余二百列在入城的城门前。在武卒的前面,一百门客列成方阵,前方是信陵君和段子干。其余门客,从城门一直排到大堂的阶下。
黄歇到时,顿时被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由于信陵君阵势严整,极富表演性,引得不少周围的邑民前来围观。在众目睽睽之下,太子完、黄歇与信陵君、段子干相互走近,彼此依礼互敬,后面的方阵中发出一阵阵欢呼声,而众武卒则以戟顿地。
黄歇虽然被逼着走上舞台,一步步按照“剧本”演出,但完全搞不懂信陵君整出这么大的阵势想达到什么目的。而舞台上表演的情景是,楚魏两国和睦亲爱,互敬互重。营造这样的气氛,也符合黄歇的想法,只是没想到会这么隆重!
场上的表演持续了约二刻才告结束。四人登堂入室,有门客早奉上饮品来,在信陵君的敬献下,各人饮了一口。黄歇顿时警觉,这水竟然也是菊花茶,不过加了少量的枣,清香之外,更有淡淡的甘甜。——信陵君怎么会知道我的习惯和喜爱?看来眼前这位才是劲敌!
段子干首先发言道:“楚,天下之大国也,地方五千里,有鱼米之盛,草木虫鸟之茂,江淮之阻,窃思慕之。然故居于郢,少通音讯。近闻移徙于陈,梁得托大国,幸何如之!梁,得济之水,灌万顷稻田。有济、河以通东西,筑鸿沟而通南北,四方商旅,尽皆云集。陈,故商贾之地,天下仰知。梁之与陈,会当减关省税,以通天下之财!”
黄歇道:“魏,万乘之大国也,人民之盛,不下于楚。既得万顷良田,复得四方商贾,盖一时之盛也。楚值颠沛,不暇宁日,幸得嘉邻,得容其身。大国有命,不敢违也;通天下之财,义所当也。商船通于南北,其形当别于兵舟,复得王通关节符,以定其率。他则从命!”
段子干道:“商船、节符之事,理所应当,谨奉命!”
信陵君道:“闻太子为质于秦,孤年少,未知其理。楚之故国非秦所破乎?楚之先王非客死于秦之国乎?楚之上下,宁勿同仇,以报其辱!”
信陵君单刀直入的问话,让太子和黄歇都难以回答。黄歇则委婉地问道:“臣闻河西,故魏当秦之要冲也;安邑,魏之故国也。今陷于秦,公子其欲复之?”
信陵君道:“河西虽未敢闻也,河东之地,昼夜思服!”
黄歇道:“今大梁与河东未可接也,公子将以何策而取之?”
信陵君道:“正自无策。闻黄公高才,视天下如掌指,敢问黄公,计将安出?”
黄歇十分有趣地看了一眼信陵君,觉得这位公子实在天真质朴得可笑,哪有对从未谋面之人,却问如此深入的话题?所谓交浅而言深,若非大智,必是大愚。黄歇于是问道:“臣亡国之余,惶惶无可计,乃奉太子质于秦,焉敢当公子之问也!”
信陵君道:“夫百里奚者,亡虞之大夫,穆公用之,秦遂为霸。楚失故国,正与魏同。楚失国于秦,亦与魏同。魏、楚互通商贸,永结友好,黄公一言以定之!奈何复旧物,归旧土,黄公闭口不言耶?”
黄歇道:“行必有径,出必有户,依序而行,不可僭也。以秦之强也,公子但生养、教训,期之十年,乃可为也。”
信陵君道:“谨奉黄公教!”
段子干于一旁见信陵君受瘪,于心中暗笑。一边庆幸自己使命成功:若能与陈通商,治鸿沟上下,自然财源滚滚。
信陵君又道:“孤在封邑在管,虽小,四方辐凑,亦商贸之地也。若得大国加惠,孤不胜欣喜!”
黄歇问道:“管在何处?”
信陵君道:“从郑北行,不过百里即至矣!其东即入梁之大道也,亦不过百余里。”
黄歇道:”管当郑、梁之大道,必当大兴。如公子不弃,臣当荐陈贾于管。“
信陵君道:“其贾但言黄公,必为上宾!”
段子干道:“公子之使于韩也,犹为管也。管当魏、韩之交,今魏封之于公子,犹当韩之应也。”
黄歇道:“公子所为是也。夫商者,避凶而趋吉,离乱而向治,喜太平而畏战事。若刀兵屡加,盗贼四起,虽大邑亦难聚也;至若世道清平,人民安宁,虽不招而自聚也。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也。公子得封于魏,而请降于韩,正当时也。”
由于谈判十分顺利,黄歇在信陵君这里没有呆很长时间。黄歇清晰地得到魏国不会伐楚的表示,而魏国的通商请求也被一口答应下来。至于信陵君以后提出的抗秦问题,现在并不急迫。
送走黄歇后,段子干很自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大堂留给信陵君。
在刚才谈判的过程中,信陵君的主要门客都隐藏在谈判房间的周围,静悄悄地听他们的会谈内容。等黄歇离开后,他们已经进入大堂,依序而坐。信陵君进来,他们只跪起相迎,并不起立。信陵君在屏风前的几案后坐下,门客们围拢过来。
信陵君问道:“诸先生潜闻和议,必有以教我。”
一门客道:“所议皆得,无所缺也。”
一门客道:“其所未足者,御秦之事也。”
一门客道:“君上其言楚使何人?”
信陵君道:“太子方冠,沉默少言,然目光炯炯,非为人下者。黄公歇,或闻其为楚左徒,喜怒不形于色,言语爽利,少且赅也。先生所见若何?”
曹先生道:“观太子行步稳健,有如龙蟠;而黄公有虎行之姿。此二人必精于技击。”
靳先生道:“‘行必有径,出必有户,依序而行,不可僭也。’其言大是。魏值新败之余,所要在重振士气,整军经武,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兼弱而攻昧。君上其察之。”
仲岳先生道:“臣之所闻,惟在‘请降于韩’四字。非吾所能道也。”
众人一惊,皆回忆道:“黄公何以言此?”
一门客道:“诚有是也。将军言:‘公子之使于韩也,犹为管也。管当魏、韩之交,今魏封之于公子,犹当韩之应也。’黄公言:‘公子得封于魏,而请降于韩,正当时也。’”
仲岳先生道:“然也。吾等皆以公子亲出,而求于韩新王,王必允。然王竟不允者,为之奈何?此当请降于韩也!”
众门客哗然,纷纷道:“若以管降韩,于臣节所失必大!”“君之颜面何存?”‘若韩竟纳之,奈何?“
信陵君似乎也没有想明白,挥手制止了众人的喧哗,对仲岳先生礼道:”愿先生教我!“
仲岳先生道:”君上之使韩也,愿韩勿侵管也。管者,当韩魏之交,而君上得之。君上得之而魏王封之,管乃为君上所有也。此为魏境。若于韩,君上伐管,非其命也;君上有管,非其封也。其若伐管,无可问也。故君上乃入于韩,申明魏王之命,而正管邑之名。而此时也,韩若责君上伐管,非义也。君上将何以对之?纵得管,周折必尽,而韩心难平也。黄公所教,乃使君上以管降韩:申明管邑乃君上所伐,魏王所封;然魏韩,兄弟也;管邑,魏韩之交也,君上不敢私,乃以管降于韩。若韩不欲其管,必不纳也;若韩欲其管而纳之,公子不降亦当备战矣。所获则一,而平韩之气,尽礼之周,犹在上也。“
第19章 太子入质
信陵君听了仲岳先生的解释,拍案叫绝,道:”微先生所教,孤何知也?“
座中的门客还有没明白的,张辄解释道:”前者,吾等议,但语与韩王‘魏王封吾管’,而韩王应者,迫也。今者,黄公教语于韩王,‘魏王封吾管,吾将献于韩’,韩不纳,赐也。易迫为赐,韩王气为之平,而愈亲也。“
一门客道:”君上宁毋屈人下矣?“
信陵君道:”韩王虽故兄弟,盟国王也,臣为之下,不亦宜乎!非屈人下也。“
一众门客与信陵君有一搭没一搭,直谈到晚餐。
八月初一,小雨霏霏。各国参加韩王葬礼的人分别从各城邑汇集王宫。从郑城北门直到韩王宫,沿途搭起了雨棚;临时搭建的雨棚里面依然淅漓漓地滴着水,比外面好不了多少。不过比起秋老虎来,小雨更让人接受一些,参加葬礼的人普遍对这个天气感到满意,认为是上天的恩惠。
来的五个国家中,四个国家下榻的城邑在城北,这里是韩王出殡的正道。只有楚国下榻的城邑在城南,必须乘船到城北。黄歇带上全部楚卒和随从,一千多人,分乘二十多艘船只,逆溱水而上。秋日小雨,气候宜人,太子与黄歇干脆不穿朝服,只着缌麻;其余随从皆白衫左袒;楚卒全身着甲,仅用一块白布罩在甲上。
船在城北岸边停靠,早有韩使过来指引楚卒列阵的位置,又有韩使引着太子和黄歇前往王宫。随从都被安排在雨棚中等待,只有两人可以入宫随侍。
楚国道远,最后才来。待诸使到齐,韩相领着前往宗庙拜见韩王,韩国大臣已经在宗庙内外等候。各使臣上殿,一一表达了各自国王对韩王的慰问,并献上赙礼。每人不过数句官样文章,韩王一一恭敬答礼;而赙礼更是早在入郑之前就已经和有司交割清楚,现在不过将礼单奉上,走个过场。
随后,韩王在上,各使臣在西,有数的头面大臣在东,按韩平的唱仪行了祭祀之礼。殿外鼓乐齐奏,哀声四起。八名选定的韩王后辈抬起灵柩,宗庙内外再起哀声。诸韩氏在前开道,韩王走在灵柩前面,各国使臣和韩国大员(其实多数也是韩氏)分列灵柩两侧,在殿外大臣们的跪拜中一路抬出殿外,抬上灵车。
宗庙仪门大开,灵车缓缓驶出。郑国城内早已净街,没有一个闲杂人等。在将灵车送出城后,各国使臣立即回到自己军阵中。在韩王灵柩的前后,各有韩卒五千护卫。再往后,才是各国送葬的队伍。魏与赵是韩的兄弟之邦,居左。魏除了带来一千武卒外,信陵君还带了一千门客,这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赵卒不足的尴尬——没准是韩魏协调的结果。秦、齐、楚共二千五百人,列于右边。韩国为每个国家的军阵准备了三乘革车,分别由各国正、副使,以及军队最高指挥官乘坐,御手都是韩国人。
在各国军阵开始上路时,韩军前卫已经通过十里之外洧水河上连夜架起的浮桥,渡到洧水西岸,进入一片低山地区。待韩军后卫过河后,各国军队一阵金鸣,部队在浮桥前停了下来:河界相当于阴阳界,送葬的客人到此止步。各国军队按礼仪目送韩军后卫进入山地后,由韩使驾车率领着,各回城邑。韩使代王再三致谢而去。楚军比较特殊,只送到船上,就与韩使告辞。
上船以后,太子和黄歇换下被雨浸湿的缌麻,穿上轻薄的葛衣,站在船头,迎着蒙蒙细雨,乘船顺流而回。
在他们回到城邑时,留守的家臣报告道:“申公子一行至矣!”
黄歇一怔,但随即感到他们把握的时机十分巧妙:韩国的注意力都在北城,相对而言,城南如果没有大的乱子,一般的活动不会引人注目。
黄歇道:“少俟即往拜访。”一直送太子进入室内,安顿毕,让太子喝了花茶,让他午休,方才出来,由那名家臣领着,往芒氏三人的房间而来。
黄歇到了房间门口,叩门通报,芒申等立即迎出门来,下到阶下礼拜。黄歇也下阶回礼,道:“申公子曲礼下人多矣!”
芒申道:“家父面谕,事黄公以君臣,不敢违也。”
三人入室。黄歇道:“敢急请申公子及二先生者,为得王命,奉太子入质于秦事。”
三人都随黄歇到过秦国,自然知道一个月前办的外交,秦与楚盟,而以楚太子为质。但黄歇在洧水岸边与张禄相会时,只说了赴韩助祭,并没有说葬礼结束后,就送太子入秦。车右先生很诧异地问道:“胡为乎急也?”
黄歇道:“恐伐楚之举将作,不得不急弥之。”
芒申道:“黄公入秦,得勿盟乎?奈何将有伐楚之举耶?”
黄歇道:“太子未入,盟誓未成,复有为政者欲败盟也。”
芒申道:“秦之政,亦相争乎?”
黄歇道:“政道相争,事之常也。与国外交,或欲和,或欲战;或先战后和,或先和后战。各国均是,无可异也。吾观胡阳,起于微末,发如雷霆,气久郁而不得伸,一旦伸之,必欲战者也。今与泾阳君同使于韩,所必防也。”
虎仲先生道:“黄公之言是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以不可攻也。今黄公大张太子入质于秦,秦必不得再议伐楚,而自食其言。”
黄歇道:“范先生其行若何?”
车右先生道:“范氏,王佐之才,虽善黄公,非其主也。”
黄歇沉默半饷,道:“秦王,天下之雄也。范氏其佐之,必建大功!”
车右先生道:“不可!范氏,真贤人也,若助于秦,恐为患。”
黄歇道:“范氏之谋也,与吾相合。虽事秦,必无害也。”
车右先生道:“然则计将安出?”
黄歇沉吟道:“先生尝言,魏相索范氏甚急,有乎?”
车右先生道:“然也。”
黄歇道:“先生密使人传言于市井,言见范雎与黄公会于洧畔,其可乎?”
车右先生道:“此易事耳,然妙绝!愿闻其次。”
黄歇道:“至此而止,无他也。月后,秦必使于魏,范氏其雄才也,必能因而出之;若其不能出,非其才也。”
车右先生闻声变色,道:“臣谨领。臣愿留此以助之。”
黄歇道:“范氏若知先生在,必知为先生所卖也,固不宜也。”三人皆面色变更,张口结舌,不能复言。他们自度,孤身一人,在没有任何外部协助的条件下,绝不可能从魏国跑到秦国去;而这才是黄歇用人的起码标准!“若其不能出,非其才也”!犹如一道鞭子,抽打在三人的脸上……
车右先生果然只出去了半天就回来了。在车右先生出去办事的时候,楚太子傅、太子府丞、侍读二人、卫士二人、庖厨二人,共八人,押着赠送秦太后的礼物,以及太子的日用品,乘船而至。黄歇当即派家臣约访泾阳君,言太子已准备停当,可以随时入秦,启请移入秦营的日期。
泾阳君闻之大喜,当即命人腾出两间房间来供楚太子及随从居住。并约以明日移驾。
黄歇不敢怠慢,当即安排一应事宜。楚兵千人,原舟返回。黄歇家臣只留两名;芒氏三人仍然是申公子及二仆的身份,以黄歇庶子的名义随行。国同太子,共是十五人,便是入质咸阳的全部团队。
黄歇听泾阳君说,送礼物入秦最好的办法是挑过去,就选了三十五名忠勇的楚卒,换了短褐,只称是挑夫,挑了礼物和各人的随身用品,随队而行。又在郑城购买了一乘革车、一乘安车,供太子使用,但只用二马。
一夜未眠。第二天,太子和黄歇送走了楚卒和使团成员。剩下的五十人准备停当,太子上车,太子傅为御,太子府丞为车右,驾车前行。黄歇牵着安车跟在后面。芒申假名申公子,以庶子的名义相陪。其他成员散在四周。只有车上三人没有背行囊,其余人,连黄歇在内,都各自背着自己的行囊。三十名挑夫的阵型最为庞大,走在最后面。挑夫由申公子三人照应,太子府的人由黄歇家臣照应。
一行人没有再乘船,而是浩浩荡荡地入了城门,穿城而过,出北门,来到秦人下榻的城邑。
通报进去,里面叫“请”。一行人随着一名公大夫进城入府。泾阳君和胡阳迎出来,见了太子一行,皱眉道:“奈何如许之人也?”
黄歇报道:“太子府八人,左徒随行五人,连太子、左徒,共十五人。另奉泾阳君命,佣挑夫三十五人。计五十人。”
胡阳道:“百户之邑,左徒入五十人,秦人何居?”
黄歇一听这话,知道情况不对,道:“非敢扰于秦也,但居于檐下可也。”
胡阳道:“秦律,入质者例差使六人。其余不敢问也。”
黄歇道:“太子例差使六人,臣为使,合当同行。其余挑夫,佣也。”
第20章 太子入秦
太子和黄歇组成了一个十五人的团队入秦。为安全起见,挑选了三十五名精锐楚卒,扮着挑夫,跟随前进。本以为五十人已经足够精简了,不料到了秦人下榻的城邑后,竟被胡阳反复挑剔:先说房舍不足,又说入质者随行只能有六人。黄歇说明,随卫太子的是六名,另一名太子傅、一名太子府丞、一名左徒,都是护送太子的使臣;三十五名挑夫,是奉泾阳君命,送礼物给太后的。
胡阳还要说什么,泾阳君道:“太后望楚物甚殷,不可忽也。愿以纳之。”
胡阳道:“臣自往营中稍息,所居之室愿与太子居之。”
胡阳在府中有一间耳房,胡阳的东西不多,简单收拾收拾就离开了。黄歇目送胡阳离开,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想要和他说几句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呆立着。
胡阳走后,一名公乘在泾阳君的示意下,引太子进入胡阳居住的后宅耳房内;太子府丞、侍读和卫士共五人与太子同宿。原来腾出来的两间后宅厢房,黄歇和太子傅带着其他“代表团成员”共九人合住一间,三十五名挑夫合住一间。装王珠宝的匣箧和送给太后的十石菱角,全都堆在太子的耳房中。看似杂乱,其实是为了护卫太子:万一有事,五名随员可以凭借菱角抵御片刻,为楚卒增援赢得时间。三十五名挑夫住一间厢房,实在住不开,只能连廊下也用来睡觉——好在天气尚暖,而楚人早已习惯于露宿,当然,万一有事也能很快发现。
当天晚上,泾阳君召集众人,传达了咸阳刚刚传来的教令:使团在楚太子进驻后,立即启程回国。秦人在从黄歇口中得知太子将与使团一齐入秦后,就向咸阳发出了急报,今天夜间,相应的指示到了。
胡阳连夜安排回国事宜。第二天早餐毕,秦军上路。韩使相送时,泾阳君和胡阳都坐在车上,与韩臣拱手相辞;楚太子的车乘跟在后面。秦军部伍齐整,陆续向北进发。泾阳君等人以及韩国回赠的礼物,都行进在队伍中间。行抵华阳,新的华阳尉出城劳军,秦军在此进行最后的补给,并整顿队伍。黄歇也利用短暂的间歇,尽可能安排好未来的行程。
出华阳后,秦军的进程变得小心了:胡阳引五百人为前卫在前,提前半天出发;后卫押运着车乘和大员,随后跟进。第二站竟然就是管邑附近。由于城邑较小,军队没有进城。郑安平等人准备了几石食水,算是劳军。
管邑现在的气象相比半年前有了很大不同:通往长城的大道两侧种上了桃李,开垦的田亩比去年增加了一倍——虽然还是荒多地少。已经陆续有商旅在此盘桓,不仅驿站全都满了,城邑中的逆旅也快满了。胡阳去年底曾在这里路过,虽然是晚上,但凭借着军人的警觉,对这一带的环境还是熟悉的,今天一见,旧貌换新颜。黄歇也很关注这个地方,因为这是信陵君打下来,而且满心要发展的封邑。为此,他求了黄歇,又要去求韩王。
楚使的营地就离泾阳君不远。楚人没有带帷幕的习惯,大家都没有这个东西,五十人围在一起,把太子等围在中间。那些所谓的挑夫,其实当天就暴露了身份,只不过大家也都心照不宣,看破不说破。黄歇、太子傅、太子府丞是这个团队的核心,三个人都坐在太子身边,侍读和卫士坐在相对靠近的地方,不妨碍他们交谈,其他人都坐得比较远,起警戒的作用。现在,黄歇向太子讲解管邑这个地方的经纬:管邑处于魏、韩交界处,信陵君征服了这个地方,魏王将这块地方封给了信陵君,这其实是把这块地盘纳入了魏国范围,而这必然引起韩国不满;魏王把这块地封给信陵君,其实是把这块烫手的山芋将给信陵君来处理:如果信陵君处理不好,与韩国争执起来,魏王退一步,也不失面子;如果信陵君处理得好,把这块地稳定地控制住了,自然是魏国战略上的成功!这意味着魏国习惯上的边界向外拓展了几十里,严重压缩了韩国的战略空间,并无形中阻碍甚至切断了郑与荥阳的联系,韩对荥阳的控制更形薄弱。黄歇口述指划,滔滔不绝,讲了一个时辰,直到庖厨告知,饭已炊好。
黄歇离开郑国时,按每人半石的标准在郑国购买了二十五石粟米,买了一辆辎车拖着。由于沿途都是人烟稠密之处,可以随吃随补,想来没有断粮之虞。楚使入祭韩国时,随船带来了大量稻米,经过三四天消耗,已经所剩无几。这剩下的一两石稻米就留给了黄歇他们。黄歇怕太子吃不惯粟米,把这仅存的稻米全都留给太子,其他人都必须喝粟粥。刚开始,楚国的庖厨要把粟米像大米一样蒸饭,黄歇告诉他们,粟米蒸饭口味并不佳,还是煮粥比较美味。
楚人吃惯了大米饭,突然改为喝小米粥,第一天还好,第二天就发现小米粥没有大米饭顶饿,本来应该支持一天的,走了半天就饿了,到营地后甚至饿得眼花。黄歇在北方跑了几年,有些经验,告诉大家喝粥不像吃饭,略饱即止,而要吃到挺。他比划了一下中国人吃饭的大碗,示意要吃这么大一碗。
楚人远远地观望秦人,他们似乎并不举火,随身带着干粮带,宿营了,就干粮带中倒出点粟米泡水喝。黄歇也搞不懂,跑去问一名秦卒,这才知道秦军的干粮都是经过特殊炒制的,无需炊事,用水泡泡就能吃。那名秦卒还好心地送了黄歇一把。黄歇回营地泡了吃,发现其中还有盐!黄歇分享给众人,大家一致认为,短期吃一点还不错,长期吃怕是肠胃受不了!
第三天进入荥阳,第四天进入成皋,第五天进入巩。成皋和巩都是天下雄绝之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在洛阳走了两天,随后就是新安和渑池,这些原来属于周王畿的地方,现在都为韩国管辖。过了渑池,就进入陕县,算是进入了秦地!
进入秦地后,情况明显不一样了。大军一进入陕地,就有亭长过来查询。验过节符后,亭长一程程引导,直至县城。县令热情地迎接了泾阳君一行归来,然后秦军就地解散,由胡阳留下来为全体士卒撰写功劳表现;韩国赠送的礼物,在此交割,由县令清点好种类、数量,上报咸阳,按指示向各地运送或留下自用。泾阳君孤身一人,带着楚太子等五十人住进馆驿。泾阳君以列侯的爵位(他还是宛侯),有权享有最高档的饮食;而楚太子等人以泾阳君随从的身份,虽然没有爵位,却比照不更的爵位领有一份官食:一斗粗粮,半升酱,一份菜羹;牲口有草料各半石。黄歇等人虽然经历过一次,但也对秦人对律法的严格执行感到惊异,而那些从未到过秦国的太子一行,乃至楚卒,则几乎惊掉了下巴。
太子的份饭和其他人无异。庖厨想单独给太子做一份稻米饭,太子看了自己的份饭后,拒绝了,道:“仆入秦,自当食秦食,着秦衣,未敢汲汲于千里之楚也。”
黄歇赞叹道:“太子明见,国之福也!”
第二天,陕县派人沿途护送,直到函谷关交接。函谷尉派了一小队人护送泾阳君到渭水河边,把东西都搬上船,五十人乘两条船先向咸阳进发,交待函谷护军,将空的车乘从陆路一程程送往咸阳。
在泾阳君到达陕县的那天,驿报就已经飞报咸阳,泾阳君和楚太子的行程已经安排得明明白白。船到渡口,早在秦使在渡口迎候,一人迎接泾阳君入宫,一人引导楚国众人到馆驿安顿。到了馆驿,分配了房舍,秦使道:“秦制,入质者,官食六人。今楚使五十人,秦相有教,楚国远行千里,非旦暮能至;且奉太后之礼,不可缺也。楚使五十,官食三日。三日后,乃依律。”
黄歇听了这话,十分为难,问道:“楚太子年方即冠,学问未充,故于随侍之外,稍加傅训。未知可否!”
秦使道:“若无他教,未可!”
黄歇看秦使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只要等见王之后,向王讨个教令,如果不行再说。他对秦使道:“臣奉太后菱角,皆新摘也,香脆可口。若加时日,则干砺难食。
秦使道:”臣当传报!“少时,见这里安顿妥当了,秦使才离开。
下午,秦使来报,王命旦日同朝。朝后,同往甘露宫拜谒太后。当夜,黄歇、太子傅与太子演礼竟夜。
次日,黄歇服侍太子身着楚服,自己也穿上官服,出馆驿,直往章台宫而来。验过节符,通报进去,泾阳君迎出来,把两人接进去。
第21章 食菱角
秦人服饰尚黑,戴冠,衣右衽。而楚太子则特意穿着标志性的楚服,色彩艳丽,领口平直,束腰纤细,披发左衽。黄歇的衣着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在一片黑油油的人群中,依然鲜艳夺目。看着跟在泾阳君后面的两人,所有人都意识到,楚太子入质了!
泾阳君领着二人,依次引荐了穰侯秦相魏冉、华阳君芈戎、高陵君公子悝、武安君白起,以及以下一系列大臣。太子恭敬礼敬,各人依礼回礼。白起突然走到两人身边,也不看泾阳君,对二人道:“臣请引荐一人与太子重识!”二人不知所以,看向泾阳君,见泾阳君不置可否,只得对还未来得及见面的官员们拱拱手表示歉意,转过来随白起来到上位一名官员身边,介绍道:“左更错,臣伐楚之时,赖其力多矣!为罪人为兵,左更之力也!”
第22章 交锋甘泉宫
秦王等与太后吃过菱角,又把楚王奉献的珠佩取来欣赏。珠佩是以珍珠为主串成的佩饰。在子兰的亲自督促下,工尹不敢怠慢,动用了最新最好的珍珠,粒圆质泽,晶莹闪亮;串成的形状各不相同,花鸟鱼虫,无所不包;所选珍珠大小搭配适当,主次分明,偶尔搭配上几粒丹砂和松石,争奇斗艳。太后看得眉开眼笑,天真得就像一个小姑娘。最后很舍不得的样子说道:“尔等各取一只……此二只不可选,吾当佩之,他者任尔!”
秦王见太后欢喜,也就跟着逗趣道:“太后必当以最胜者赐儿!”
太后道:“汝以何者最胜?”
秦王道:“珠佩之胜,儿何能知?”
太后招着其他四贵道:“大王无能为也,汝等且观孰为最胜!”
四贵上来,各指自己认为最好的,议论不休。太后道:“尔等且休争,大王有令,最胜者归之。”
听了太后这话,四贵一齐指着一佩道:“此者最胜!”
太后笑骂道:“必治尔等欺君之罪!”
黄歇和太子看着这一群老头、老太太像一帮孩子一样打打闹闹,也不由得跟着微笑起来。黄歇心中感叹,如此君臣……
这群秦国最有权势的人打闹一阵,各自取了自己的珠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太后拿起那只被众人一致嫌弃的珠佩,递与秦王,道:“大王无心仪者,多取一佩以偿之!”
秦王接过道:“谢太后额外之赐。”
太后把自己面前的四只珠佩整齐地排在自己面前,好似在欣赏,不经意地问道:“武安君犹有不服耶?”
穰侯道:“武安君以为,楚失郢都,其势难支;趁其弊而击之,必克。”
太后很随意地点名道:“子歇可陈相御之道。”
太子和黄歇心中一惊,想不到刚才还热热闹闹、嘻笑打闹的一群人,转眼就变得肃杀、冷酷,突然就要黄歇陈述防御秦人之道。不过黄歇早有思考,也在月前和秦王的上书中提到过,现在说来,头头是道:“由秦入楚,原只武关一道。秦既入郢,郢、陈间山川阻隔,其道仍少,略其大者不过三道:出方城,经韩、魏境而入陈;道合伯,经韩境入陈;道城阳,越淮而入陈。此三道皆入敌境五六百里,背敌而与楚战于陈郊,吾恐秦师难归也。且楚之陈,其地不与秦接壤,秦能有其地乎?姑其胜之,是有战胜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
秦王曰:“吾出函谷,道韩魏而出之陈,奈何?”
黄歇道:“昔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还为越王禽于三渚之浦。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下。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此正吴之信越也。王于韩、魏,无重世之德,而有累世之怨。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相及于路。鬼神孤伤,无所血食。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今王资之与攻楚,不亦过乎!”
芈戎道:“越随水而北,过城阳,皆楚地也,取之以广南郡,不亦宜乎?”
黄歇道:“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也,王虽有之,不为得地。且王攻楚之日,秦、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而取故宋,齐人攻楚,泗上必举。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王纵破楚,肥韩、魏而劲齐,齐、魏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一年之後,为帝或未之能,禁王之为帝而有馀矣。”
高陵君道:“黄公但言左右之不可,愿闻其可也。”
黄歇答道:“臣为王虑,莫若善楚。秦、楚合以临韩,韩必敛手,而为关内侯矣。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如是则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
听到这儿,太后道:“罢罢罢,汝等天文、地理无不晓也,妪闻之而疾首。汝等且归而议政,妪亦倦矣!”
秦王连忙叉手道:“儿叵耐,一时忘形。”
太后道:“且收珠佩,妪将归卧矣!”
屏风后的女官一拥而出,扶起太后;几个人把案上的珠佩收入匣中。这群人突然见一帮女人出来,赶紧伏于地上,不敢抬头;只有秦王上去,扶着太后,转到屏风后面。剩下的人伏在地上,耳边只听得悉窣衣裙之声、阵阵暗香渐渐远去,方才敢抬起头来。各人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服饰,秦王回来了。秦王道:“子横与子歇自今日便入质于秦。子横,吾甥也;入秦,非居外邦。愿闻其律。”
芈戎道:“若以质子论之,官给食宿,从六人。若以宗子论之,无功,但居于父宅,不得从人。”
魏冉道:“臣适闻子歇之语,可堪任用,当建功一级!”
芈戎道:“未可。子歇,楚左徒也,奉子横入质,犹为楚臣,未可为秦臣!”
黄歇道:“太子入质,秦楚一家,楚臣犹秦臣也。”
秦王眼前一亮,道:“子歇其能长居于秦乎?”
黄歇道:“臣奉太子入秦,自当旦夕居太子左右;太子在秦一日,臣留一日,不敢辞也。”
秦王大笑道:“此事谐矣!子歇建言,有功于国,并奉太子入质之功,特拜客卿,比……左庶长。”
泾阳君道:“子歇,楚左徒也,入秦但为左庶长,非敬贤之道也。”
秦王想了想,道:“子横,吾甥也。请子歇教傅之。加子歇少傅之职。其可乎?”
黄歇道:“臣自楚入秦,从者十五,挑夫三十有五,计五十人。依律,三日后将遣,只余五人。太子方及冠,学问未充,愿得助学者以充其间。未谙秦律,但为请耳!”
魏冉道:“无虑也。子横五人,子歇五人,计从者十人。秦官给食宿。其余三五人,与楚互通消息,奔忙于道,在咸阳者不过一二人,子歇自给之。”
黄歇道:“臣自立宅于咸阳,其可乎?”
芈戎道:“未可也。凡立一宅者,必得亩一顷,复庶子一人;入籍乡里,名著于册。子歇其自耕乎?愿以官给,便宜多矣!”
秦王道:“子歇既比左庶长,可从十人。子横为质,从五人,计从十五人。官给食宿。”
众人一起伏拜道:“谨喏!”
秦王一语,省了黄歇很多麻烦。回到馆驿,黄歇把这一消息报告了众人,众人亦欢腾。当天下午,典客的行文就到了馆驿,驿吏通报了太子和黄歇:他们可以拥有两处院落,饮食按左庶长一人、大夫一人、从者十五人供应,从者十五人中,比不更十人,比吏五人。由于他们人数较多,馆驿供应不及,但月给肉食薪果,自行炊事。所备牛马,依律,日给秣半石。其有不足者,准于咸阳市中置办。
秦王所允,反比黄歇准备的多出两人。这两人就以车夫的名义留下两名楚卒。约好三月一轮换。晚上,黄歇与太子傅、太子府丞、两名黄府家臣及领军的楚莫敖密议良久,最终决定由一名家臣回陈丘,向楚王报告这里的一切。太子傅地位虽高,却不甚明了外交之事,而且身体较弱,不堪劳顿,这一路行来已经受了更多苦,几乎病倒。太子府丞掌管两边日常事务,金钱开销。一应钱物,则由黄府家臣管理。三月轮换之际,从楚携金钱至。
商议已毕,较大的一处院落自然留给了太子,太子傅、太子府丞、伴读、侍卫、庖厨和车夫都住在那边,共同拱卫太子。黄歇这边只自然是自己的家臣,以及芒氏三人。安排已定,黄歇带着家臣回到自己的院中,把芒氏三人都聚在一起,仔细议论了今日的殿见之事,以及与太后的见面。
殿见的过程十分正常,带着例行公事的意味。甘泉宫谒见太后则是真正的交锋,其间刀光剑影,狡诈欺凌,凶险无比。大家一面分析情况,一面议论,不觉雄鸡高唱,东方既白。
天亮后,驿吏来报,今天是供给五十人的第三天,明天不仅没有饮食,连房舍也要腾清。太子府丞和家臣赶紧到咸阳市,为三十五名楚卒备齐十天干粮。秦人的干粮就是炒粟,不仅官府供给军士,市集也有出售的,一斗十钱。太子府丞和家臣一商量,决定为每人买一石。回去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携带,多带着干粮,万一吃不完,还可以给家人尝尝新。粜者没有这么多,许诺回家后送到馆驿。听口音买干粮的不是秦人,粜人再三嘱咐,炒粟甚为胀腹,不可多食;食前最好用水充分泡开,半饱即止,以免撑破肚肠。太子府丞和家臣连连点头称是,付了定金千钱,是在市亭用金饼兑换的铜钱。两人只将一石现货炒粟挑回馆驿。
第23章 逃亡
下午,粜人将三十四石炒粟送到了。驿吏见如此之多的炒粟,也惊异不已,连连称奇。等粜人走后,驿吏过来对莫敖道:“汝等为所欺也。炒粟一斗,可支十日;食多者不过二斗。自秦往楚,不过一二十日,人二三斗足矣,必为所欺也。炒粟甚胀,多食杀人!但以少许以水浸之食之乃可!”莫敖点头称是,连连道谢,并向楚卒传达了驿吏的建议,严令禁止多食。
见有如此之多的炒粟,大家都过来抓一把尝鲜,连太子也忍不住抓了一把吃。黄歇在一旁看着,并嘱咐伴读,一定盯住太子,不能多吃炒粟。尽管如此小心,还是有人吃胀了肚子,甚至拉了几泡稀。
见识了炒粟的厉害,大家更不敢掉以轻心,上路的楚卒每人只携带了五斗炒粟,只限错过宿头时临时救急,一般情况下还是找逆旅借宿。
出发的那天,天下着雨,咸阳城内道路泥泞,出发的楚卒披上簑衣、光着脚踏上回乡之路。渭河渡口上船只众多,太子府丞很容易就佣到两只大船。楚卒一一上船,与太子府丞拱手相别。黄歇陪着太子,穿着簑衣,登上咸阳亭,望着两条大船,沿渭水顺流而下,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茫茫烟雨中。
随着大队人马离去,馆驿里清净下来,大家开始共同面对一个不可知的未来。
郑安平这大半年基本还算顺利。他虽然有了家室,但还是把全部的薪金都投入到城市建设中。春天里,一群孩子在女人的照看下,沿着大道两边把桃李枝插进土里,然后每天轮一家负责浇水。沿河还插了柳条。半年过去,插的枝有好些都成活了。现在从城上往东望去,树上果实累累,河边杨柳依依。
粟兄自从华阳一战失去了亲弟弟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管邑的成年男性依然不足,女人们每天要做饭、做家务,根本不可能出来训练。粟兄只得与十几个半大的孩子隔三差五一起”玩打仗“,五儿和五旺被分派为什长。母亲们之所以愿意让孩子们出来训练,是因为训练当天管晚饭,还是加盐的,让没来的孩子都很羡慕。
犬兄娶了媳妇,是圃田一名农家的女儿,没有郑安平的排场,但也从车行佣了车,送彩礼,接新人。犬父公开的身份的是媒人,但女方也知道这其实是亲家。但由于犬兄是在名册中报了身亡的,所以新婚之夜没有家人到场。郑安平等只能设了谢媒宴,接了犬家一家十余口到管城与犬兄团聚。和粟兄不同,犬家和妻家都是王家农户,不能复为有爵者的庶子,所以犬兄身边暂时没有家臣。
小四在华阳之战后,也一改玩世不恭的劲头,每天都和四名驿卒四处巡逻,巡逻的间歇,就在馆驿内枕臂而卧。他和酒肆女儿的婚事定在十月,彩礼已经下了,只待驾车去接。
曹包还是在巴姊的统治下,过着甜蜜的痛苦生活。他依旧认真地巡查着管邑的人口和生产,管邑与各地的公文往来自然也全部由曹包承担。让人意外的是,曹包在剑术上还颇有眼光:尽管由于身体原因,他自身剑术并不出众,但却能用几句话,把盖聂练不顺的问题解决了。几个月的滋养,巴姊又恢复了壮硕的身躯,尽心尽力地喂养着马匹。马匹膘肥体壮,毛色油亮。
怀孕的仆妇生了一个小子,哺乳期间没有给她排活。可非常努力的巴姊和小奴则一点动静也没有。
盖聂虽然年龄小,也被要求随着军训。闲下来就和五儿练摔跤。摔打之下,身体更形健壮。
管邑增加了耕种面积,在田先生的指导下,收成也有上升。收获后,大家种下了菽种,等待第二次收获。
城里每家差不多都有了女人,就在后院里扦插了枣树,尽管多数都死了,但郑安平和粟兄家各有一株成活,发出新芽。不甘寂寞、活力无限的巴姊把前院也清理出来,种上几株芍药。
车行和馆驿的生意越来越好。曹包请城主代聘了几位女人下厨,不料城主竟找到好些人,白天下厨,夜间陪宿,轮流排班。
城里人多了,荒草渐渐退却。羊和鸡可以就这么散放着,任由他们自由觅食。小狗则在人的身边撒欢,每天的主食照例是粟粥,偶尔打猎可以开开荤。
可是有一天,东鸿里戊父家来了人,告诉郑安平,老家臣一病不起,请郑父回家看看。郑安平心中疑惑,一种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向众人告了假,当天驾了车,带着戊家报信的人和五旺上了路。入城后连夜赶路,在凌晨进入东鸿里。
将五旺等打发回家,郑安平没有惊动任何人,进入里后的宅院内。张禄没有出来,郑安平直接进入旁边的厢房内。张禄躺在秸草上,双目紧闭。郑安平上前叫了几声“先生”,张禄睁开眼,见是郑安平,冲他微笑道:“汝归矣!”
郑安平道:“先生何恙,一至于此?”
张禄道:“隔墙有耳欤?”
郑安平一惊,赶紧出来,四面望了望,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回到室内,郑安平道:“何故?”
张禄道:“臣为人所约,往见楚公子,不意为人所见。现坊中传言,卖国之贼范雎犹活矣,乃在大梁。夷门卫闻之,稍稍暗探,其言之出也,正在访楚公子之时,其情或真。且微闻相府或有暗探,于四乡探寻。其事恐不可为也。“
郑安平道:“先生何以与楚公子会?”
张禄道:“楚公子歇奉太子往韩祭,事毕乃入秦为质。华阳一役,芒氏一门尽没,车右先生见隐于公子歇门下。邀吾出山助之。吾观公子歇非下贤之人,乃为之计而辞。不意为人所窥,是吾计之失也。”
郑安平道:”先生呼唤,必有其计,吾当行之!“
张禄道:”韩与魏邻,且力薄,不可恃也。齐王以国士待吾,本欲从之,然吾为魏人所詈,卖国于齐。若投于齐,正中其言。贱名虽不足惜,不可辱于齐王也。燕赵虽远,皆无可容身。惟秦尚礼客,六国之士多归之。吾当归之。“
郑安平道:”吾当弃官携先生远遁,以避于秦!闻楚太子与公子歇皆在秦,先生往投之,必得容身!“
张禄道:”公子歇非行大事者,且客于秦,纵伟才,亦无能为也。况其非耶!“
郑安平道:”先生意欲何为?“
张禄道:”吾当身见秦王,以谋出身!“
郑安平惊道:”以先生之才,而佐秦王,秦得无纵横天下,无可制也?其奈魏何?“
张禄道:”臣本愿奉公子为主,保一方平安。机事不密,为小人所窥,势难能也。臣请于公子,若佐秦王,定不为魏害!“
郑安平道:”吾妄言也。先生赴秦,吾当奉先生而往,自不能为魏臣也。“
张禄道:”臣不敢累公子若此也。臣今诈病,断食三日,体弱无力,气若游丝。公子以臣将丧,令归于郑,以入故土。乃载至管邑,密觅妥处。臣计不久,秦使将至。愿公子荐臣于秦使,即得入秦也。“
郑安平道:”先生何计秦使必至?“
张禄道:”秦携华阳战胜之威,逼三晋与秦伐楚。今楚太子入秦,是必不伐也。秦不伐楚,必报,故臣知秦使必至也。“
郑安平道:”秦使纵至,臣乃邑令,焉得与见,而引荐先生?“
张禄道:”管当入梁之西道。秦入梁,必经管,入于馆驿。公子见之,不亦易乎!“
郑安平道:“西出管邑,则当如何?”
张禄道:“就以公子之车载而出之。”
郑安平道:“恐其狭而短小也。”
张禄道:“无妨,正见其将丧也。”
郑安平马上出来,到戊家叫来五旺,说张禄将亡,准备送往郑国老家,叶落归根,让五旺回管城通报。自己则留下来收拾张禄的用具,打栓成一个包裹,系在马车上。磨蹭到黄昏,也不吃饭,在马车上铺上秸草,把张禄抱上车,盖上一条薄衾,和乡里告了别,牵着马出了里门,沿大道向西而去。
车到梁西驿附近,张禄从车上下来,随在郑安平身后。他虽然三天未食,依然强打精神,装出精力充沛的样子,进入驿里。
郑安平用自己的节符开了一间房,打火吃了晚餐。就在驿中歇息一时。次日天未明,把秸草和衾被都收拾了,两人上车,向南而驰。赶在南关刚刚开城的时候出了城。没敢往别的地方,就向豕三的旧居而去。
豕三从去年失踪后,再也没有现形。他所居住的地方四面皆无人家,孤悬于外。却离管城不远。进了家门,张禄换了身破旧衣服,把头发披散下来,打扮得像个乞丐,拄根杖,就在豕三家住下,万一有人问,只说是乞讨至此,见有空屋,临时避风。郑安平将张禄安顿好,自己牵了马,真的回了趟郑城家中。
第24章 张禄离魏
郑安平突然回来,把家里人弄了个措手不及。郑安平只说有事到郑城公干,顺脚回家探望。不敢久居,怕错过了秦使。只住了一天,就踏上回管邑的路。过华阳的时候,特意拜访了一下白氏车行和吕不韦,说自己的老家臣身故,扶灵回乡。然后独自驾车回了管邑。结果他几乎与五旺同时到达。郑安平只是简单地与大家说将张禄送回了老家,估计去日无多。
这两天,管邑周边的一些小邑中,不时出现一个须发皆白、身躯佝偻的乞丐。在闪过管邑后,往北边而去。
秦使果然在第三天下午到了,并未携带随从,只有一乘安车。而那名乞丐也一闪而过。秦使持节符进入几乎破败的管城,郑安平主动迎出来,其余诸人也都出来相迎。使者很年轻,节符上书写的身份为“谒者王稽”。这是管邑成立以来接待的第一位官方使节,还是名秦国的使者。全体官员都不敢怠慢,集体在馆驿接待。郑安平和曹包比较懂迎来送往,在堂上与王稽闲话;粟兄、犬兄负责安排食宿;厨下的女人都给传了话,今夜不许出活,做完饭就回家,每人加一份工钱。小四带着驿卒四下加强巡逻,惟恐有失。同时派一名驿卒飞奔入城,快报秦国使者将至。
郑安平首先致礼道:“管当魏西道,魏秦交好,实管邑之幸也。秦使之至也,幸何如之!”
王稽并无隐晦,道:“臣使于魏也,在告秋伐之止也。”
郑安平表示不解,问道:“何谓秋伐,奈何止之?”
王稽大大咧咧地道:“管令有所不知,岁初,华阳战后,……汝知之否……三晋与秦共盟,岁秋则伐一国,今岁当伐楚国。此之谓秋伐也。然则楚以太子入质,亦与秦盟,不可伐也。臣秦命报与魏与韩,秋伐中止矣,兵粮可解也。”
郑安平道:“此诚民之幸也,国之幸也。”
王稽道:“民何幸?国何幸?”
郑安平道:“民免刀兵,国得保民,不亦幸乎?”
王稽道:“汝其知乎,秦民人人欲战。战而胜之,晋爵而加官,一首一级!汝知武安君乎?首战得五级,晋不更。再战得十级而卒无伤,晋官大夫。再战,其营先登,得千级,为公乘。其方廿也。而立之年,乃晋为左庶长。若无战,焉得若此!”
郑安平不敢和秦使犟嘴,道:“秦以军功制爵,魏以礼义为治也。”
王稽道:“秦亦有礼义。如臣者,秦王命而使于国也,报成,功一级,赏一爵。”
郑安平道:“无生死之忧,而有功业,不亦乐乎?”
王稽道:“焉得岁岁使命,而使命归己耶?其有索城、邀质,往往数往而不得报成也,徒劳无功!”
郑安平有意挑逗道:“其使若成,功一级;其有加者乎?”
王稽道:“然也!若得隐密军情,酌情而加之;若得野遗之贤者,随其才而加之;若于使命之外,复得其利者,随其利而加之。”
郑安平道:“魏国其有贤者遗于野者,必为信陵君所征也。”
王稽道:“不然。信陵君固仁者,天下英雄尽归之。然焉得尽揽无遗?”
众人不以为意,随意说笑。直到粥熟饭成。郑安平等还专门为王稽煮了鱼,捣了干肉。众人退出后,郑安平让大家都回家,自己一个人留下来值守。
入夜,张禄束发戴冠,着士子之服,出现在城边。巡城的郑安平见了,引着他潜入驿舍中。然后自己进入房间来见王稽。
房间里点着火把,闪烁、跳跃着。王稽听见门外有人报管令求见,赶紧迎出来,果见郑安平站在门外。
王稽把郑安平请进室内,道:“管令到访,必有训教!”
郑安平道:“贵使其欲加功耶?”
王稽眼光一跳,盯着郑安平,良久道:“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
郑安平道:“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其人有仇,不敢昼见。”
王稽道:“可夜与俱来!”
郑安平道:“不敢劳贵使久候,张禄先生见在门外。”
王稽道:“如此,请引入拜之。”
郑安平出来,带张禄进入房间,与两人引荐了。
两人叙礼毕,王稽道:“先生夜见,必有以教我。”
张禄道:“秦王之国危于累卵,得臣则安。”
王稽道:“何出此言。秦王有穰侯、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武安君,皆天下之才也,而辅佐之。百战百胜,国安若山。先生得无以虚言骇世耶?”
张禄道:“非所谓也。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有王也。昔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之于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
王稽制止道:“止。此非臣所敢闻也。愿荐先生入秦,先生待我于三亭之南。三亭近洧水,愿先生垂钓其间,效姜太公之故事。臣以访之,同载而归。”
张禄道:”臣以何服入见?“
王稽想了想道:”短褐、茅蒲、袯襫可也。“
张禄道:”臣谨喏!期之何进?“
王稽道:”臣首入梁,次入郑。从郑返秦,道南道,则出三亭。“
张禄道:”谒者深知中国地理。“
王稽道:”臣本周人,寄食于韩,由韩入秦而为谒者。但知一二韩地。“
张禄道:”臣为仇所索,不敢累于谒者,请即辞,期于三亭!“
王稽道:”先生亦颇知地理。“
张禄道:”中国地理,臣或知一二。“
王稽道:”先生必为王所重。“
张禄不敢怠慢,立即出来。郑安平在前面观察。好在天阴昏暗,管邑无事不点火把,暗夜则入寢,并未与人相遇。来到桥边,郑安平从怀中取出一包铜钱,递与张禄道:”先生此行也,吾不得相送。愿先生此一去也,龙入大海,虎入森林,任君驰骋。“
张禄道:”大恩不言谢!臣但有尺寸之进,皆公子所赐!“
匆匆几句说完,两人相辞而别。
郑安平回到馆驿,没有再与王稽交谈,王稽自行灭掉火把就寢。他躺在地上,心里十分混乱。今天的事他不知道是对是错,是祸是福,甚至不知道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这么做。但张禄的言谈明显切中要害,想人之所未想。就凭这一点,他在秦国也不会碌碌无为,自己跟着立点小功,也是意外之喜。他惟一没有想到的是,这可能是一个陷阱!
郑安平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甚至王稽主动开口询问,处处配合。他也没有想到,这可能是被安排好的!
这一夜,郑安平就在馆驿休息。王稽一夜无事,郑安平也一夜无事。但两人同样心事重重,第二天相辞时,两人都是黑眼圈。
三天后,王稽回到管邑,还住在馆驿中。依然是郑安平负责接待并守夜。两人夜谈很久,各自通报自己所知的各国情事,但都心照不宣地回避了张禄的名字。郑安平部魏王对取消伐楚是何意见,王稽道:”魏王言,其兴也秦,其止也秦,其在秦也!“
郑安平有些不甘心地问道:”信陵君或有其言。“
王稽道:”臣非议于魏也,但报知于魏也。魏王但有所问,臣一无所知!“两人均笑。
送走了王稽,郑安平心下难安,却又无人可以相叙。开始眺望南面,而后又眺望北面。无时得安。小奴察觉了郑安平的不安,小心地询问是否有不好的事要发生。郑安平强作笑颜道:”焉有其事,但恐韩与秦至矣!“他们并不知道,信陵君已经与韩王达成妥协,管邑既由魏王封于信陵君,复由韩王封于信陵君,这样,韩对管邑的威胁事实上已经解除。但这事由于”丧权辱国“,只限于少数人知道。
在那段烦恼的日子里,辅导盖聂练功,成为惟一可以开心的事。而盖聂所展现的武学天赋,令所有武卒,包括曹包,都啧啧称赞。
张禄回到豕三家里后,依然恢复乞丐装束,抓了把土擦在脸上,把刚刚洗干净的脸又弄得肮脏无比。第二天开始,逐步向南乞讨。直到王稽返回管邑,才换了短褐,背个包袱,一路行到三亭。
三亭在尉氏和郑国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城邑。张禄在三亭觅了个小逆旅住下。捡了根枯竹,从自己的衣裳上拆下些丝线,也不用鱼钩(其实是没有),每天就往不远处洧水河边垂钓,引得一帮小孩都来看。
王稽完成使命后,立即出郑南门。驾车过了洧水,往东而来。到三亭时,已是夕阳西下。王稽和张禄模仿周公见子牙的桥段,演出了一番,让人看上去是王稽找到了大贤。然后两人就在三亭的逆旅中共宿一夜,第二天继续向南而行。
第25章 张禄入咸阳
王稽对张禄很客气,加之张禄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看上去年龄很大,王稽就让张禄坐在安车里面,自己在外面驾车。车乘驶上大道,向南而去。那个在管邑周边出现了几天的乞丐,就此消失。当然也不会有人记得:每天像这样出现又消失的乞丐不在少数,他们和张禄一样,就仿佛从未到过这个世界。
开始几天,王稽还按程入馆驿。车过隐阳后,王稽开始谨慎起来。在隐阳停留了一天,和一群商贾搭了伙,一同进南阳。在人烟稀少的山区走了几天,过了泌阳,就进入宛城之境,虽然还未出山,但也算是秦地了。王稽与众商贾分手,径直往宛城而来。
办理好入住手续,王稽从驿吏那里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穰侯将来南阳巡查,宣布设立南阳郡,任命郡守,并巡查防务;而郡守所镇,就在宛城。
王稽不走北道函谷关,偏要绕南道,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想避开穰侯。因为张禄和他一见面,就说了穰侯的坏话,王稽既想得到荐贤之功,又不愿卷入与穰侯的宫庭斗争之中,就想秘密引张禄入秦,向秦王引荐后,生死由他:张禄建功立业了,好处少不了自己一份;张禄身败名裂了,祸事沾不到自己身上。一路上,王稽并没有通报张禄的身份,只作自己的随从,要一份餐食而已。但不想秦王竟然要建立南阳郡,而由穰侯亲自过来主持相关事宜。
秦国势力进入楚南阳已经二十年了。秦王十五年,就在伊阙大战后一年,秦军就占领了宛城。十六年,左更错率领秦军进一步夺取邓城,同年,封公子芾于宛,公子悝于邓,魏冉于陶。二十七年,蜀守司马错率秦军占领楚黔中郡,楚割上庸以和。二十八年,白起攻下鄢。从二十六年开始,秦连续将刑徒迁往南阳,充实军事力量,终于于下一年攻占了郢。
有意思的是,占领郢以后,秦王立即在郢地设立了南郡,任命了郡守。但攻郢的前进基地宛、邓等地,由于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特别是周边的山地均未能掌握,只能维持点状的占领。华阳一战,秦国强迫韩、魏将南阳周边山地的县邑全部让出,再加上楚太子入质,秦完全控制了南阳。设立南阳郡的时机成熟了。和以前打下一地,就地设郡不同,南阳以前就有秦国的势力,目前各方虽然将县邑出让,但真正要清除各方势力,建立稳固的统治,并不容易。秦王遂命魏冉东巡,具体办理设郡事宜。
这些事,王稽当然不会知道。他猜想穰侯要出南阳,必经武关道,就决定绕一下路,出邓城,从丹水乘船而入秦。可偏偏到丹水口时,与刚刚下船的穰侯迎面相遇。
魏冉不仅带来了秦军,还带来了近万刑徒,他们被赦免了刑罚,拖家带口来到南阳,为秦国守边。丹水河口,热闹非常。
王稽退无可退,只得下了车,站在车旁侍立。
有人过去询问,知道是秦使归国,报告了穰侯。魏冉过来,认得是秦王身边的谒者王稽,问道:“谒君何来?”
王稽道:“奉王命使于韩、魏,今当归国复命!”
魏冉道:“关东有变乎?”
王稽道:“无变!"
魏冉道:”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
王稽道:“未有。”
魏冉道:“无益,徒乱人国耳。”
王稽道:“不敢!”
魏冉道:“谒君自往佣舟,臣不敢留!”
王稽与魏冉相辞,拉着车往津渡方向而去,很快淹没于人群之中。
范雎道:“谒君适言有变,恐为穰侯所觉。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后必索之。请弃车而行,津口再会。”匆匆下了车,背着包袱,就像一名刚刚下船的刑徒家属。
果然,不久一阵钟鸣,号旗翻动,所有刑徒和家属都坐下。王稽的马车就如同水中的石头一样,显露出来。几名秦卒过来,围住王稽,道:“车上可有夹带?”
王稽失惊道:“岂敢!”
为首的大夫出示了节符,道:“奉穰侯命,索谒君车。”
王稽查验了节符,道:“谨奉!”站到一边。几名秦卒认认真真地探寻了一番,一无所获,转身离去。这一切自然被不远处的张禄看在眼里,心里暗道侥幸!
过了一会儿,一声鼓响,大家重新站起,各干各活。张禄也随着王稽的车慢慢移向渡口。
为了运送这些刑徒和家属,秦国派出了数百艘船,丹水河口船只密布。但所有船只都已经被穰侯征用,渡口竟然找不到可以运营的船只。王稽找到负责船只的公乘,出示了自己的节符,表示要游船返回秦国。公乘告诉他,自己的船将于两天后归秦,还要再运送一批刑徒到达。请王稽停留两天,随船返回即可。王稽不敢再回城里,惟恐与穰侯碰上,就近找了个逆旅住下。张禄一直认真观察着这些刑徒及其家人,还和其中一些很认真地聊了会儿。那些秦人对当地的楚音很难听懂,对张禄的魏音却还接近,以为张禄是客居于此的魏人,也不避讳地和他聊天;好多人还对他的身体残疾表示了同情,张禄只说是自己摔伤的。闲聊中,张禄对秦所谓“苛刑峻法”有了直观的体会,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的心中浮现。
两天后,所有刑徒都离开了津口,王稽和张禄在公乘的带领下上了船,他们的安车和马匹则被分散在多条船上运输。这趟运输是秦国的战略行为,所征用的船夫和船只都是择优选用,一路上虽有险滩险流,也都有惊无险。几天后,船只到达丹水上游的黑龙潭渡口,第二批运输的免罪刑徒和家属已经等候在那里。
当王稽和张禄到达咸阳时,已是九月底。一件震动秦国政坛的事情就在前两天发生了:义渠王,太后的情夫,突然病亡!
对此一无所知的王稽到达咸阳后,按例先为张禄找到了馆驿住下,说明是从六国找到的遗贤,准备引荐给秦王。这种情况很多,几乎每个到外国出使的人,都会找到几个遗于野的贤人,这些人也还都或多或少地被秦国使用着。所以驿吏对张禄还是带有几分敬意的。
安顿好张禄,王稽直往宫中消差。一入宫,就被谒者仆射拉进宫中,面色紧张地告诉他,义渠王突然去世!
义渠是戎人相对集中的区域,在泾水北岸的黄土高原上,距咸阳五六百里。秦惠文王时本来已经征服为秦的一个县,但在诸侯的利诱下又反叛了。后来虽然战败,与秦维持了和平,但始终是一个隐患。
秦王刚即位时,年轻的太后竟然和前来朝拜、同样年轻的义渠王一见钟情,如胶似漆三十余年,娃都生了两个。开始义渠王还要回义渠处理部落内部事务,随着两个娃长大,义渠王乐得把义渠的事都交给两个娃,自己就在太后的甘泉宫中养老。可不想临近新年(秦以十月为新年,所谓建亥),老爷子一高兴,竟然毫无征兆地猝死了!秦王下令,严密封锁消息,只能义渠的两名王子,秦王的两名同母异父的兄弟,回来过新年时,再做处理。所以,外界对义渠王去世的事一无所知,咸阳城内一切如常。
然而,秦庭的上层却不是这样,各种行动都在紧急启动。泾阳君和高陵君都被遣回封地,暗中调集力量,准备作战。咸阳城内,新年欢庆的气氛不曾稍有减少,上下共庆丰收。
黄歇是从表面的平静中,察觉到一丝不祥的少数人:武安君、左更错、中更胡阳,甚至年轻有为的司马靳,最近都没有出现在朝堂上;华阳君芈戎进驻了原本由穰侯管理的望夷宫。
楚国代表团现在已经调换到渭北咸阳宫旁边的馆驿中,而张禄则住在渭南章台宫旁边的馆驿中——那是黄歇等人以前居住的地方。所以黄歇并不知道张禄已经进入了咸阳。自从楚太子入质后,太子和黄歇每天上朝,下朝后,太子在太子傅的指导下学习,最主要的学习方式是太子傅背诵一篇古文,太子听写;写完后,太子要反复抄写诵读,直到可以默写下来。在这个过程中,太子傅会博古通今地对这篇文献进行讲解和发挥,穿插着讲述些为人处事的道理、经世济民的方法、管理国家的原则和经验、前辈们的事迹或教训,以及种种微言大义。两名伴读通常坐在太子身后,除照顾太子的起居外,也要参与对问题的讨论,主要任务是发表一些不明智,甚至愚蠢的见解,供太子傅批判。午休后,太子要完成武学训练:目前是起步阶段,主要内容是射箭和御车;以后还会有长兵和短兵,车战和步战,以及多人的战术协同。学射用的弓箭是黄歇在朝堂上向芈戎申请的,同时申请的还有鹄的,是用牛皮制作的。弓是软的,箭没有镞,可以用来训练,却没有任何杀伤力。
第26章 义渠事变
这一日,黄歇与太子下朝回来后,黄歇回到自己的院中,与芒氏三人讨论秦朝中可能出现了危机。
听了黄歇的介绍,三人都有些兴奋。毕竟,引导秦去打击其他国家,是一种饮鸩止渴的办法,秦国内部的争斗,才是消耗秦国实力最有效的办法。
虎仲先生道:“武安君、左更、中更,皆将也;司马靳,武安君之所爱也。一朝而俱不朝,其乱将起,而以将镇之。”
车右先生道:“然咸阳平静如常,市民安堵,变起于上也。”
芒申道:“王族将有叛者!”
虎仲先生道:“公子之言是也。今秦之权贵惟四贵:穰侯、华阳、泾阳、高陵。穰侯引刑徒入南阳,而华阳、泾阳、高陵皆在朝,何得而为乱乎?”
芒申道:“为乱者,其武安君乎?”
车右先生道:“非也。武安君其为乱也,岂左更、中更相与为乱耶?”
芒申道:“臣闻左更错素与武安君善;而中更胡阳,为武安君所擢;司马靳,其武安君之所用也。三人皆武安君之属也,一反皆反!”
车右先生有些兴奋道:“诚若是,则楚之幸,天下之幸也。”
虎仲先生道:“武安君,人屠也。若屠于秦,无百年,秦难复也。”
黄歇冷静地道:“三者皆以武安君为尊,若同并一向,天下无能当也。今四人一向,非但向秦也,其所何向?”
这句话让三人从喜悦中回到现实:说武安君反只是一个猜测,没有任何根据,完全有可能四人正在合作向某个方向作战。哪个方向值得四人一起努力呢?
四个人几乎瞬间想到前往南阳的穰侯,然后就是伐楚!只有楚国才当得起四贵和武安君的联合关注。而被这五人看上的国家几乎只有一个“死”字。大家的心情一下沉下去!难道一个月的努力尽为所欺,皆成泡影?
这次是虎仲先生首先跳出思维陷阱,道:“咸阳安堵,必非伐楚也。伐楚必旗鼓严整,行阵堂堂。此外松而内紧,乱必从中也。”这才把三人从不安中解脱出来。
大家的把有可能作乱的人一一捋了一遍,发现值得武安君等人联合对付的,只有太后和秦王了。于是大家又猜测,是不是太后薨了?
但黄歇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泾阳、高陵、望夷宫在渭水南北,皆在咸阳之北,他们在防御什么?从这条线上,大家终于理出点线索来:可能义渠戎要做点什么了!
义渠为乱,一直是秦人的心腹之患,大凡有所大举,国中绝不能空虚,不能给义渠一点可乘之机;而义渠人一下山,就是泾阳和高陵,然后就是咸阳。但咸阳如果要攻打义渠,必须过泾水、上黄土高原,越过一道道沟,累个半死,然后面对以逸待劳的义渠戎人。万一打不过,戎人分散到山间沟壑之中,无影无踪,一不小心还射死射伤几个。待秦军退出,义渠人又重归故土,秦军的攻伐几乎劳而无功。无可奈何,秦人只得维持与义渠的和平,并在平原地带准备坚强的防御。
但义渠人在最近三十余年的时间里已经几乎没有对秦发起战争了。原因自然是义渠王与秦太后成为情侣。但这一点黄歇他们并不知晓。但他们通过秦对北防御的加强,推测问题可能出在义渠那边,算是摸到了点边。大家又讨论了一些其他方向,但秦国不像关东各国,地形地貌复杂,八百里秦川就是秦国,而秦川的中心就是咸阳,咸阳与秦国几乎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四面大山之外,那都是外国。要想威胁到秦国的核心,只有北方。
确定了方向,几个人都感到有些失望:义渠叛秦,过去不是没有发生过,虽然在战略上给秦国带来极大牵制,但并非了不起的威胁。在没有任何外来支援的情况下,义渠人不可能严重伤害到秦人。然而,武安君竟然亲自去处理这事……
商量了一番,大家还是找不到头绪,只得观察秦政局的变化,并注意来自北方的消息。如果有可能,帮义渠一把。
王稽作为秦王的谒者,每天生活在秦王周围,自然对这事了如指掌,深知其中利害。他从谒者仆射那儿知道,秦王封锁了义渠王去世的消息,而谒者在消息没有解密前,禁止出宫,对外只声称要准备新年大典。这一消息让王稽有些为难,因为张禄还被凉在馆驿呢!
义渠王的两个儿子入秦参加新年大典。他们被迅速地请到甘泉宫中,见到太后已经身着丧服。后宅设了灵堂。兄弟俩大惊,伏拜于地,放声大哭……
三天后,秦王下教旨:义渠王赴咸阳朝拜,猝死于朝,着二子扶柩归义渠,以大良造之礼安葬。
这下,黄歇明白了,原来……
于是一阵阵传言开始流传开来:义渠王被诱进甘泉宫,为秦王所杀;秦王复将攻灭义渠!
新年的朝礼中,秦王宣布,于今年设立新郡南阳郡!
举朝欢腾!只有楚太子和黄歇强忍着辛酸的泪水……
义渠王是被诱杀的谣言在新年中越传越广,连各种细节都补充出来了:太后以色诱义渠王,于甘泉宫杀之。说的和听的似乎都没有想到,太后和义渠王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了,哪里有色诱或被色诱!
秦国新年休市,馆驿的驿吏也回家了。一直到月亮圆了,秦国的新年才告结束,生活回归正轨。
在这期间,泾阳君和高陵君一直在封地,严密观察义渠的动静,而义渠一直没有动作。
秦王为义渠王子准备了三万人的送葬大军,正副使就是泾阳君和高陵君,参祭的是中更胡阳。在泾阳君和高陵君出使期间,泾阳和高陵的管理由武安君白起和左更错代劳。而华阳君芈戎则坐镇望夷宫,一步不离……
秦王恩准,义渠王可按天子之礼,停灵七个月……
新年这半个月,可苦了张禄。他被王稽扔到馆驿里,开始几天,每天官给份饭,虽然没有肉食,但也有盐有羹,还算不错。但一到新年,驿吏都走了。由于王稽并没有说张禄要住多长时间,因此驿吏也不能把过年期间的米薪等物提前支给他。张禄过去只听说,并没有真正在十月过过新年,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看着被上了锁的厨房和库房,张禄欲哭无泪。十月的咸阳,已经有些冷了,张禄又冷又饿,旧伤隐隐作痛。他听说过,在秦国,当乞丐是要被判徒刑的,所以他连上街乞讨都不敢——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是准备到秦国发展的,自己的履历上不能留下这么大的污点:他流落到咸阳街头要饭,然后……本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精神,张禄决定咬牙坚持到新年结束,驿吏回来。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张禄被饿得奄奄一息时,驿吏还真的临时回来了。驿吏见张禄还在,已经饿得不行了,善心大发,为张禄煮了一大鼎粟粥,加了盐,认真地锁好厨房和库房,又走了。张禄很满意,虽然粥不新鲜,是凉的,好歹每天有粥喝了!这一鼎粥支撑了七八天,终于支撑到秦国新年过去,大救星驿吏终于回来了。
跟着来的还是王稽。王稽向张禄详细介绍了义渠王去世的消息。为了保密,避免义渠人反叛,王稽在章台宫整整呆了一个新年没有回家。王稽为了向张禄炫耀自己在秦王那里的分量极重,把很多秦王的私密事都说出来了,其中就包括太后与义渠王的地下情,以及他们还生有两个孩子的事。
王稽道:”寡而复字,易事也。其子不能与。然太后,太后也,其复字焉得为太后?义渠王焉敢为秦王假父?但阴事于宫中耳!秦王焉得不知,惟不问耳!秦王纯孝,凡母所欲无不办,母为之生二弟,王亦以弟待之。可谓纯孝也!“
张禄不想在这些花边新闻上多费时间,试着转换话题道:”闻秦新年大作,有乎?“
王稽道:”焉得勿有!秦王已设南阳郡,上庸、宛、邓、叶、鄢皆属之。赦罪人数万以实之。是则汝已知也。——归时已见之——可谓壮矣!新年,秦王三十五年,本欲实南阳,而义渠王竟亡于甘泉宫中。南阳之事只能暂舍,义渠事大!“
张禄道:“义渠何事?”
王稽道:“义渠王猝死秦宫,秦王恐义渠借机生乱,以卒三万镇压之。秦卒三万,远在五百里外,山川沟壑,重重阻隔,运输既难,求援未及。左更拟以三万卒更戍之,初欲一月一更。然自咸阳至义渠,去十日,归十日,戍只十日也。甚苦之!”
张禄道:“秦王之国危于累卵,得臣则安。愿王君急荐于王,臣有要事奏上!”
王稽道:“秦王心在义渠,焉有余裕会先生。先生可暂寄馆驿,善养贵体,俟义渠事毕,乃入见焉!”
第27章 凿通义渠
张禄一入咸阳,就赶上义渠王暴毙甘泉宫中。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这件事被传成一件桃色宫庭谋杀案!不过秦王倒也没有慌乱,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事情,竭力维持着局势稳定。他先暂守义渠王已死的秘密,等待义渠的两名王子不受干扰地入秦朝拜;然后称义渠王是在朝拜时猝死的,把众多猜疑都化解掉;随即宣布厚葬义渠王,这一点只是作一作姿态,因为义渠的风俗不是土葬,而是火葬,用不上巨大的坟墓;最后,他派自己的两个弟弟,在中更胡阳的协助下,率领三万秦卒直出义渠,名义是助祭,其实是镇压!
最后这一点由武安君白起亲自监督,由中更胡阳负责前线指挥。这项工作的重点是如何保障秦军的后勤补给:义渠不过十几万人,无力承担三万秦兵的供给,必须由秦国供应。义渠远在五六百里之外,全是山路,而且必须爬坡过坎,几乎全程步行,无法通车。如果靠挑夫送补给,估计挑的担子还不够挑夫路上的消耗。所以负责后勤的芈戎计划,准备十万人,一月一轮,每人在路上一个月(来回),义渠一个月,咸阳一个月。计划可行,就是耗费巨大。
第28章 修路起始
张禄为华阳君芈戎献计凿通义渠,华阳君让他说明自己的意图。张禄就在华阳君的案头,用算筹边划边解释道:“去高就低,得道宽三步,夯筑以实之。车马得过,人得行。邂逅有事,援军旦夕可至。可谓一劳而永逸矣。”
芈戎几乎没有打断张禄的叙述,安静而专注地听他解释完一切,心中默想片刻,道:“先生高才,于途劳累,暂回馆安歇。旦日愿于室内听宣。”
张禄从来没有如此痛快地一倾心中之言,郁积于胸中的块垒如冰消融,让他欣快无比,脸上竟泛出红潮,头也是晕乎乎的。听了芈戎的话,起立行礼而退。
芈戎目送张禄离开,转身来到屏风之后,后面竟然对面排开四张几案,正中还有一张,共坐有五人,老少不一。芈戎问道:“诸曹以为如何?”
坐在首位的书佐道:“臣以为,张先生谙于工事,可署工曹。”
一人道:“张氏,魏人也,与楚太子亲,盘桓经夜,不可不防。”
一人道:“若出兵三万以筑道,设若不成,义渠后援难继,事恐贲矣。”
一人道:“君侯已集兵十万,钱粮皆办。若无役事,虚耗钱粮。不若拨一二万筑道,若其成也,其功固伟;设若不成,亦不致贲事。”
一人道:“于山道去高就低,虽只三步,人工非少。臣当详筹其情。”
芈戎对最后说话的那人道:“市曹能言张氏之筹乎?”
市曹道:“臣但知其略,未得其详也。”
芈戎又对那名说张禄在楚太子那里留居了一夜的人道:“法曹诚知张禄与楚横所言何事?”
法曹道:“驿吏未能近也,但知竟夜未归,官食亦未用。”
芈戎即对市曹道:“愿市曹亲往造作府,请精于夯筑诸椽三五员,过宫议事。当与之细筹张氏所计,即报!”
市曹答应一声,拱手而别。
芈戎又对那名基本附议张禄意见的曹员道:“户曹可勘,耨土之器几何,夯筑之器几何。清点明白,旦日来报。”
户曹也答应一声,拱手而别。
芈戎最后对那名怕义渠后援不继的人道:“愿兵曹请左更来议。”
兵曹也起身走了。
打发走了三个人,芈戎又问法曹道:“张氏入咸阳,所见者谁何?”
法曹道:“张氏入咸阳,乃谒君王稽引荐。谒君使魏、韩,得遗野贤士,引入咸阳,荐于王。会新年,值乱事,王未之见也。张氏独居馆中,饥寒几毙,无人相助,亦未出于馆也。后得王命,服事于君侯,乃探知其情如前。”
芈戎道:“皆言先生有过目不忘之能,诚所谓也!然则,咸阳既无所亲,而卒遇之楚太子而亲之……楚太子亦贵人也,虽质于秦,必主于楚,张氏欲求富贵,复有大才,楚横其不拜之以事!”
书佐道:“君侯所疑甚是。欲求富贵者,楚太子贵过于君侯;欲求功名者,楚太子势过于君侯;若论亲疏,张氏与太子盘桓经夜,而与君侯无一见,亲疏别然。今弃其富且贵且势且亲者,而就其疏且少力者,所求者何?”
芈戎沉吟不决。
不多久,人报左更错来见。芈戎赶紧转到前面,与左更错见礼。
左更错是客卿出身,二十多年前即已入秦,第一次领兵打仗旗开得胜,直接转为左更。此后,主要负责后勤保障、部队训练等工作,很少再出阵作战,直到现在,依然还是左更。相比之下,白起和资历和左更错差不多,现在已经是大良造、武安君了。初出茅庐的胡阳,凭着华阳的一场大胜,附带着辅助攻灭暴鸢的功劳,直接晋升为中更,位还在左更之上。而左更错似乎对此看得很开,看上去没有一点嫌隙,仍然兢兢业业地完成着自己训练和后勤工作。所以芈戎把左更找来,就是想从他那里了解张禄计策的可行性。
听了芈戎的介绍,左更陷入沉思,拿着算筹反复计算。然后道:“臣初计之,无所误也。愿与之卒五百,以试其功!”
得到左更的肯定,芈戎心里有了决断:如果造作府的工匠计算也无误,就给张禄五百人,让他干几天,看看成效。眼见天色渐晚,诸曹都下值回家,芈戎也就在旁边的耳房中吃饭、休息。
开往义渠的部队进入深山后,与后方的联系主要由白起负责,按理芈戎不用坐镇望夷宫。但芈戎自知自己不像白起有急智,必须沉浸其中,才能想出办法。所以他不敢放松,而是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
其实目前他还没有多少具体工作,主要任务是把一切该准备的准备好,一旦需要,随时拿得出,顶得上。而前线需要什么,他其实心中没底,与白起商量,白起根本不拿这事当事,他只是不断向义渠方向派出间谍,探听前队进入后的消息;然后催促左更给他准备好部队,准备随时进入。看得出来,白起对这项工作其实很不耐烦,他擅长的是以霹雳手段,打击敌人的弱点;像这样小心翼翼地防备自己的弱点,让白起心身俱疲:以他的眼光,秦军的布防哪里都是弱点,根本无从修补!
所以最让芈戎头疼的,是要不要通报白起。如果以白起的性格,直接向他提修路的事,十之八九全碰壁。先不说,给张禄五百人让他先干着,等做出成效来,再拿成效和武安君谈,可能更加有效。拿定主意,芈戎沉沉睡去。
第二天,诸曹入值。芈戎朝罢入望夷宫后,市曹报道:”臣夜来与诸匠筹算,未得其谬。“
户曹报道:”府内尚有余耒耜五千副,夯杵及版千余副。“
芈戎听了,立即让人叫来张禄,道:”仆闻先生之言,颇得其计。三万之众难以猝集,且耒耜杵版之具亦不齐。愿以卒五百相随,所需之具,愿先生具书之,仆当敬效!愿先生屈就工曹之位,俟有功,定上计于王。“
张禄不曾想到这么快芈戎就有了答复,深感意外。他回道:”君侯既拨五百卒,事发突然,臣愿借筹为计。“
芈戎从屏风后面叫来市曹,让他领了张禄去市曹计算。造作府的工匠还在那里睡觉。张禄顾不得打搅,就在案上排起算筹来。很快就深入其中,不经意间就和市曹商量起来。市曹本想应付两句,但张禄商量的内容十分有趣,市曹也不由自主地加入进来。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把休息的工匠都吵醒了;他们也在问题的吸引下,加入了讨论和计算中。
在众人努力下,只用了半天时间,五百人规模的工程概算就完成了。张禄拿着物品清单和工程进度概要,和市曹一起上堂找到芈戎。芈戎大致看了看,就向秦王发出申请调动五百人及相关物品的奏章。
由于秦相魏冉目前还在南阳部署治理、防御等工作,泾阳君和高陵君都被派往义渠,秦国最高行政长官实际上就是芈戎。第二天,秦王在上朝时就批转了芈戎的奏章。芈戎召集朝臣一商量,决定不事外求,就从云阳就近调集五百刑徒夯筑道路。由于有芈戎出面,保证运筹无误,众臣只是走走样子,就都同意了,连白起也没有多说什么。
五百人的工具,在云阳本地就解决了。惟一需要解决的是粮食问题。芈戎发出了十天的粮食,加上看守的县卒百人,共二十车粮食。
在刑徒调集的过程中,张禄他们开始勘探道路。芈戎在朝堂上调来了三名工匠,负责工程规划和质量管理。造作府自然不敢怠慢,派出了最好的夯筑工匠。道路勘探并不复杂,就沿着秦军进军的路线即可。
筑路就从望夷宫与咸阳宫之间的一片荒原上开始动工。在一片荒凉的原野上,刑徒们按照耨土的要求,深翻起原野上的泥土。张禄拿了一条皮带,丈量出三步宽、三十步长的一段距离,为一名刑徒一天翻土的工作量,要求必须翻一尺深,去除石块、杂草。
首先用一把火,把野草尽可能烧毁。树木则尽可能绕过去。
第一天,一百人劳作,其他人构筑营地并休息。
第二天,一百人耨土,一百人用箩筛土。黄土细腻如沙,很容易就筛成形。
第三天,一百人耨土,一百人筛土,一百人初夯土。
第四天,一百人耨土,一百人筛土,一百人初夯土,一百人复夯土。
第五天,一百人耨土,一百人筛土,一百人初夯土,一百人复夯土,一百人第三次夯土。
只用了五天,一条一里长的道路就算初步修筑完成。
然后,道路稳定地以每天一里的速度向前延伸。
十天后,望着延伸出五里长的坚固道路,芈戎表示满意。又拨付了二十车粮食。道路再延伸了十里。
芈戎除了继续拨付粮食外,还请白起查验了道路情况。问道,如果从咸阳至义渠修一条这样的道路……白起不等芈戎说完,当即道:”吾得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