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大梁通启封
偶于闲谈之间,闻大梁城不再戒严,让信陵君十分意外。因为前不几天,信陵君的门客可是费了好大劲,以一种十分无赖的手段才冲出三百人来。现在竟然可以自由出入了!那不是白费劲了?他问道:“何以知之?”
旁边一名门客代他回答道:“其家人昨天来访,故知之。”
信陵君大吃一惊,道:“家人来访?”
门客答曰:“家人欲往郑,途经华阳,知臣在,故来聘问,并无他事。”
信陵君道:“何日来访?”
门客答道:“昨日。时君上卧病,不敢打扰。”
信陵君道:“贵家尚在否?”
门客道曰:“即日即归,不敢久留。”
信陵君对众门客道:“复有家人来访,愿见之以闻大梁事。”
众门客皆应喏。
信陵君想叫来芒氏公子问一问详情,但想着刚刚叫过,怕过于打扰,就忍住了。随口再问道:“近日复有大梁来客乎?”
一名门客道:“有之。”
信陵君道:“可呼而问之乎?”
几名门客都应喏而去。不多久就叫来了三个人,一一介绍此是谁家人,彼是谁家人,都是来访门客的;接待的门客也一起被邀请过来。
信陵君微笑着一一见礼,请众人坐下,致歉道:“军中无酒,不能相待,其勿怪!”
门客代答道:“不敢!”
信陵君道:“自出大梁,已历旬日,愿闻大梁诸事,以慰渴念。”
一名门客拉拉身边的家人道:“汝可先言。”
这名家人可些腼腆,低声道:“可说怎的?”
信陵君笑了,道:“自先生惠与出阵,大梁事多,汝可尽言之。家中艰难,国中何令,邻舍有失……但得其趣,尽说不妨。”
家人道:“自父出,城门或开,或闭,或早闭,或晏闭,总之无常,每日不知开闭如何,不敢出城。斗胆出城,亦必匆匆而返,恐城闭也。前几日各家征兵上城,家中诸青壮皆入校场,各备器械,虽未及上城,皆惴惴。昨者,家中少盐,而大梁盐贵,乃命臣等出城至郑购之。闻父在兹,乃拜见。”
信陵君道:“除盐腾贵,他物若何?粮米得足乎?”
家人道:“非止盐也,他物皆贵。家无田产,粮米得之于市,皆腾贵。亦谋籴之于野,然少车牛,且恐城闭难入。是亦两难。父行前,家中余米尚足,近日无虞。若迁延日久,恐难支也。”
信陵君道:“汝观大梁城中,市粮米几何,空耶?否耶?”
家人道:“粮米腾贵,犹可籴也。盖城门时开,多有出城籴者,车载肩扛入城。若闭城数日,则难为也。”
信陵君转向下一名家人,那人看了看自己的家主,道:“若其言也,亦无他别。总之战乱非常,备器械,备粮秣,备杂物,纷杂扰乱,令心难安。妇孺多有憔悴致病者。”
信陵君道:“城外有人入大梁乎?城内有人出大梁乎?有粮入大梁乎?有粮出大梁乎?有他物入大梁乎?有他物出大梁乎?”
门客对家人道:“是言整族迁移,非单人少数出入。”
家人道:“四门清静,似无大群人货出入。水道舟舶……一如往常。”
门客道:“如是,似无他事。”
信陵君道:“大梁水道,南通启封,所谓如常者,是南来北往,皆如旧日耶?宁南道有所缺焉?”
家人道:“南来南向,水道皆通,无异常日。”
信陵君一口老血差点涌上来。强忍着心中的不快,信陵君环视三人道:“水道通启封,果无碍乎?”
三人见信陵君脸色大变,情知不好,一人支吾道:“若城门封闭……似有清静……”
信陵君强作笑颜道:“得晤众卿,如归乡里。蒙众先生加惠,勤劳国事,家人倚望,可以想知。孤无才,愿早息狼烟,重归太平,使诸先生早归。”
众人皆应喏。三名门客领着家人先归,信陵君和众门客送出门外。待回到院内,信陵君再也压抑不住,胃内的东西喷涌。惊得众门客大呼小叫。信陵君想让他们噤声,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吐。一直坐在东阁内的小奴和盖聂也一声惊叫,跑了出来,手足无措地在旁边看着。一名先生叫道:“快请仲岳先生!”几名门客匆匆跑出去。
好一会儿,信陵君缓过劲来,扶膺太息,一众门客扶其离开那堆呕吐物,小奴跑去拿了扫帚,想把呕吐物清理掉,仲岳先生匆匆跑进来,见小奴要打扫,急忙拦住道:“且慢!待吾细查!”跑过去,仔细地看了看呕吐出来的东西,多是水,只有少量还未消化的食物残渣,未见血丝和黑块,放下心来。然后挥手让小奴把呕吐物清理掉。自己则跑到信陵君身边。
信陵君已经缓过劲来,看着仲岳先生道:“喜怒无常,先生见笑。”
仲岳先生道:“何事动怒?”
信陵君看了一眼周围,见也没有外人,便愤然道:“吾等于华阳死战,大梁仍通商于启封……直……岂有此理!”
仲岳先生道:“何谓也?”
身边一名门客道:“适有先生家人访华阳,言大梁四门大开,水道直通启封,并无阻碍。君上因此火急攻心。”
仲岳先生沉思片刻,道:“此中必有缘故。君上可密遣人归大梁,探得实情。现城门已开,倒也不必费心进城。”
信陵君道:“就请先生主司此事。”
仲岳先生道:“君上其无恙乎?”
信陵君道:“怒气上冲,故而失态。现已无碍。”仲岳先生离去。
信陵君对众门客道:“幸赖诸先生相援,孤已至不堪。”
众人道:“臣何敢!”见信陵君面色渐渐恢复,但气色不好,不像想说话的样子,又时近黄昏,大家慢慢散开,准备晚餐。
见众人散开,小奴和盖聂靠了上来,道:“君上阁内略卧?”
信陵君看了一眼小奴,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怨气,道:“且退。”
小奴和盖聂不知为何,只得退下。信陵君心中越发升起怨气。
张辄回来报告了郑地所闻后,就离开了,一直到黄昏才回来。于途听说信陵君又犯了病,不知详情,匆匆入府。见信陵君一人闷坐阶前,其他人都在另一边炊粥,便上前见礼。信陵君勉强回了一礼,问道:“先生何往?”
张辄道:“臣往城外访唐叔,欲探曾季之事。”
信陵君道:“可有回音?”
张辄道:“不曾。”
信陵君道:“曾兄一去不返,心实念之。”
张辄道:“若得曾兄,或出陈筮。”
信陵君道:“微先生之言,吾几忘之。曾兄乃陈筮门下。陈筮能得曾兄相助,亦英雄也。吾愿识之。”
张辄道:“若与陈筮化敌为友,则启封之事不难矣。”
信陵君道:“纵于启封无所解,亦各为其主,未为怪也。惟愿一见,纵论天下英雄,不亦快乎!”
张辄道:“是君上之襟怀也!”
信陵君道:“孤平生无所愿,惟愿识尽天下英雄。夫英雄者,非富贵之谓也,一事一地,能卓尔超拔者,皆英雄也。非谓处庙堂,近诸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者也。”
张辄道:“臣亦所愿也。闻君上复病,其状奈何?”
信陵君被张辄用一番话打开了岔,心情平复了些,见问,道:“吾偶闻大梁四门大开,南向水道不禁启封,心中甚怒,气逆而吐矣。”
张辄道:“所吐者何?”
信陵君道:“不过酸水。”
张辄道:“怒气伤肝,君其慎之。”
信陵君笑道:“先生亦通医乎?”
张辄也笑了,道:“久随仲岳先生,得其耳食耳。”两人都笑了起来。一边做饭的门客,另一边躲在门后的小奴和盖聂,见信陵君发出笑声,也都暗自笑了。
张辄道:“君上邀三司及晋大夫议,其计若何?”
信陵君长叹一声,道:“三司均言,相持为难,且言若相持日久,以误农时,反为害也。晋大夫以为,吾与大梁夹持秦军,令其进退两难,是我利而秦弊也。我固立于不败,可徐徐削之,而待秦之可胜。秦人以万人挡吾十万之众,固不能胜;而吾以不败之势,频频出阵,小胜以励士气,列阵以习行伍,不出十日,可胜之也。若我胜而秦败,韩必归我而背秦也。是时也,愿先生多方探求各方动静。且言陈四兄才堪地图,愿大梁遣之阵前,以为助力。已寄简于芒将军。”
张辄沉思片刻,道:“惟愿须贾大夫说动韩王,背秦亲魏。”
信陵君道:“先生似不以其言为然?”
张辄道:“秦人万人迫我十万,胜我固难,我胜何易?何者?吾虽早万人,其战力不过万余武卒,正与秦相当也,且分置三军,当秦者,不过五千,且新败之余。其余民军,不过聊具声势耳,于战无补。虽励士气,习阵战,明旗鼓,和行伍,亦于胜何补?必得韩王之助,乃建其功。”
信陵君见张辄有不同意见,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就转换话题道:“孤不明,不知大梁何太平至此矣!”
第254章 启封令、尉
说到大梁与启封通商,张辄也感到难以理解。他突然想起,启封令、尉尚在军中,便道:“何不咨之启封令、尉?”
信陵君也眼前一亮,道:“然也!可往请之。”
张辄道:“勿庸。请人请之即可。”遂起身请一名门客去请住在营中的启封令、尉。
少时人到府前。信陵君带着一群门客出门相迎,相互揖让进入府内,升阶上堂,分宾主入座。
信陵君道:“战事频起,有失教训,罪过罪过!”
启封令、尉齐拜道:“臣等岂敢!”
信陵君道:“自卿等入营,车右先生偕芒公子归国,晋鄙大夫直下华阳,据城而守,兵锋直指启封。”
启封令、尉复道:“公子用兵如神助,臣等钦敬!”
信陵君道:“孤何德,皆诸卿大夫之力也。军方据华阳,秦人以万人来犯,大夫乃结营而守之。秦人数攻,不能得手,乃不敢出。故得与诸卿相会。”
启封令、尉道:“皆公子英明,大夫神勇!”
信陵君道:“方今之时,吾军谋攻启封。卿久居启封,必有所教!”
启封令、尉道:“臣等失地陷军,待罪而已!”
信陵君道:“若赖卿力而复启封,得无赎乎!”
启封令、尉道:“臣等复不知兵,虽欲芹献,犹不可得。”
信陵君道:“令者,令也。贵令但言其生口几何,税额多寡。”
启封令见直接点名到头上,无法回避,只得答道:“启封户千余家,皆商贾也,力农者才二三百户。此大略也,细数必待堪册而知。户虽少,然呼朋唤友,连亲带戚,户每十数乃至数十,出入不定,难知其民数,要之数万,精壮者盖其半也;其妇孺者,亦非深居不出可比,其妇常倚门卖笑,小儿多坐槛迎客,并无闲人。若论税额,关守皆为尉管,臣岁缴钱七十万,尽入少府,不敢有亏。”
启封令侃侃而谈,然无一句有用的,令信陵君十分失望。他只好转向启封尉,问道:“贵尉兵员几何,据何而守?”
启封尉道:“启封兵千员,皆征于本地,素不满员,营司、卒伯皆老弱武卒充任。分水陆二营,各据关而守,兼征税、缉盗、察奸、防贼、安民诸事。率户役一人。安土守民,犹堪驱使;猝遇强敌,多一哄而散,势难敌也。”
信陵君道:“闻启封有坚城,可以为持。”
启封尉道:“启封,故郑边邑,有小城以为守。吾魏国大梁,通济水,道经启封城外。水岸遂成商邑。其强者,筑城经里;其弱者,以棘为篱。并无城郭以护周围。所谓关者,不过起于要道,以征费也。依律,士卒有差则出,无差居城。然其卒皆起于家左,有事则完差,无事则归家。城中营舍空置,不过令、尉府而已。”
信陵君道:“秦人攻启封,焚其门,奈何?”
启封尉惭愧道:“臣时不在城中,故不知也。想少数吏士,仓促闭城而守,亦未可知。”
信陵君心中恼火,这样一问三不知的官员,要他何用?!但脸上并不露出来,依然是一副严肃的表情,道:“诸先生若有不明,尚请卿等教训!”
张辄道:“贵二府及常居城中,有口几何?”
启封令道:“臣府口常二三百人,皆常随子弟,别无外人。”
启封尉道:“臣府口一二百人,皆常随子弟,亦无外人。另募府兵一卒,以子弟为伯、什,皆忠厚老成之辈,别无外人。营中尚有营吏,皆老弱武卒,或家远难归,或并无妻小家眷。尽皆潦倒,但得一食一宿而已。”
张辄道:“家眷各有几何?”
启封令道:“臣家眷尽在乡里,未敢至任。女眷不过姬妾数人而已,聊备枕衾。大略皆启封良户出身。”
启封尉道:“臣亦如之。”
张辄道:“城之陷也,尊家子弟何在焉?”
启封令、尉皆道:“自身难保,焉望其他,想尽陷秦手,有不可言者也。”
张辄道:“秦人东来,尊府先得其信否?”
启封令、尉道:“未得其信。秦如从天降。”
启封尉补充道:“臣等关防,从鸿沟下三十里起,至启封界而止。其西尽魏地,非臣关防所在。臣等未闻诸关报警,以是不知。”
张辄道:“南关于启封前二日失陷,尊府亦未闻乎?”
启封令、尉皆道:“未得关报!”
其他几位先生也问了些话,皆不得要领。
信陵君岔断他们的问话,直接问道:“启封道路四至,可得闻欤?”
这一问可能问中了他们知道的领域,两人连比带画,相互补充,很详细地说明了启封内外的道路详情。信陵君的脸色稍稍有些开霁。
已经有门客来报郭先生和靳先生已经回来了,启封令、尉想要告辞,信陵君不让,要门客请诸先生先休息,少时入府进餐。然后对启封令、尉道:“营中少食,愿与诸卿共之。少时还有疑惑请教,愿暂留。”二人不知所以,只得留下。
晚餐依然很简单,只是一碗粟粥,一碟干果;由于仲岳先生的特别关照,送到堂上的粥里加了些盐梅。由门客们一一以小案托举着送到堂上。不久,仲岳先生将郭、靳二先生安排上堂进餐,跟随的门客只留在院中。仲岳先生自己也没有上堂,坐在院内和普通门客一起进餐。
与启封令、尉二人见过礼,郭、靳二先生在信陵君身后坐下。信陵君介绍道:“二先生奉大夫令,夜探敌营,至今方归。”
启封令、尉皆躬身道:“先生辛劳!”
信陵君道:“二公皆启封故吏,先生探得之情,可扼要报之。”
二门客皆应喏。靳先生先道:“臣沿水道,探韩郑之粮秣,并无阻碍,直入启封,就由商贾搬运入仓。粜粮所得,乃启封商铺所予之简。简上文字则未见。”
启封令、尉吃惊道:“韩郑之粮入启封?……岂非资秦?”
靳先生道:“然也。”
启封令、尉道:“韩非魏之盟乎?奈何资秦而背魏?”
郭先生道:“非止韩也,启封坐商亦通秦背魏!”
信陵君道:“何谓也?”
郭先生忿忿道:“韩粮入启封,未予秦人,乃付启封商铺,岂非商铺通秦乎?”
信陵君道:“如此辗转,其利何在?”
郭先生道:“韩可托名运粮启封,非资秦也;秦人不费人力搬运,不劳仓囷,可得其粮;商贾于中可得其利。”
信陵君道:“一举而三得利,秦人好计也。”
启封令、尉道:“但得秦退,必擒斩其商,以儆效尤。”
信陵君看了一眼,道:“魏失其土,何罪其民?况商贾逐利,不亦宜乎?又何罪焉!”
启封令、尉讨了个没趣,低下头赞道:“公子仁义,非常人之所及也。”
信陵君再问郭先生道:“启封水道通否?”
郭先生道:“秦人虽据启封,不禁商路,不断水道,任意出入。其舟南北交通,一如往常。”
信陵君道:“以一舟师顺流而下,可击之否?”
郭先生道:“虽不禁商路,不断水道,而秦人戒备甚严,若无奇计,恐难成功。”
信陵君道:“启封商贾通于秦,犹可解为魏失其土,商人逐利。尤可恨者,大梁亦舟行启封……”心情激动,竟无法说下去。
道:“公子勿虑。大梁有芒将军守备,必固若金汤。区区秦军,不足畏也。”
信陵君道:“然所惑者,既以商通于启封,奈何不以刀兵相加焉?宁勿过乎?”
启封令劝慰道:“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将者,死官也。故不得已而用之。兵不轻启,乱不轻发,慎战也。”
启封尉也道:“秦人既无犯梁之势,固兵以为守,攻则无利,不如以义待之,令其自退。”
信陵君道:“秦可自退乎?”
启封令道:“秦人居魏也,掠而不得,必归故里,又何疑哉!”
信陵君道:“设若久居于魏,奈何?”
启封尉道:“魏人居于魏,秦人居于秦,天也。秦人居于魏,必于水土有不服,思乡之情,归乡之念,何可抑也?其与魏地与魏人相抗,岂非自寻死地耶?”
信陵君喟然而歌:“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启封令、尉急避席而拜道:“公子不可……出此亡国之音!”
信陵君道:“秦人入我国郊,不能驱之,而反和之,宁勿令人心忧!”
启封令道:“若夫战而胜之,何若不战而屈人之兵之为胜也!愿公子察之!”
信陵君看了一眼二人,道:“孤有失,二卿所谏是也。将军主大梁城防,必有大计。囿于一见,必有失焉。卿等请入席。”二人入席。
信陵君见诸先生食案已备,堂下诸先生也都各得其食,遂道:“国礼不入军,军礼不入国。营中诸物不备,聊以粥以敬!诸公请餐!”众人各执粥而进,唏呼之声四起。
少时粥果皆尽,众人各自捧了几案,下阶放在阶侧。
第255章 苦痛与安慰
信陵君对大梁未能断绝与启封通商这一行为很有障碍,几次情绪失控,感觉像是被背叛了。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情绪,让晚餐得以完成,但已经不具备继续与启封令、尉继续交谈的气氛了。二人很知趣地礼辞而去。
众人将碗盏收拾完毕,一一辞去。几名主要的门客一直留在府中,包括那些出动执行侦察任务的全部门客。待院内清静下来,众人围绕信陵君坐下,继续讨论。
信陵君道:“孤于席间失态,有辱先生!”
张辄道:“君上动怒,适逢其时。何者?启封二公荒于职守,陷军失地,虽口称有罪,实无惭色;君上一怒,而二人不安,此其心动也。其中必有缘故。”
信陵君道:“愿闻其详。”
张辄道:“臣所深惑者,秦人入启封,二人前夜共往花坊,其迹可疑,似有所感。芒将军于争战紧要之时,遣门客亲往启封拔出二人;车先生直访女闾,似有所闻。秦人入关,在入启封前二三日,芒将军陷军失将,仓促而退。军报直入大梁;南关失陷亦在启封其前一二日,军报亦至大梁,理应同报启封。而二公皆不知。此臣所不解也。”
信陵君道:“先生之意,二公暗通秦乎?”
张辄道:“惟可疑也,未得其实。启封虽属商邑,亦边城也。其周楚、韩交峙,虎狼在侧,岂轻心大意若此哉?”
信陵君道:“此二公,皆魏氏,历世仕魏,非比寻常,不可妄议。”
张辄道:“非疑二公也,犹可疑者,其芒将军乎!”
信陵君道:“芒将军何可疑耶?”
张辄道:“臣初闻将军陷军失将,意其吏士相离,行伍不保。至营方知军令通行,行伍齐整。非经败之相也。此其一也。败军之余,初归大梁,即总大梁战守。此其二也。遣梁尉公子出阵,乃付之残兵,岂得外援之力?此其三也。此三者,虽有可疑,犹在情理。而尤可疑者,秦人在侧,而四门大开;秦在启封,而通商于彼。启封于梁,不过五十里,秦人朝发夕至;顺水而上,后援不息;而城防松懈若此。是实不可解也。”
信陵君道:“止!止!是非但疑芒氏,且疑王也。断不可起!今王以国付芒氏,吾等尽归之,当尽心竭力,以图报效,不可存狐疑之意,进退之心。愿诸君志之!”
众门客只得应道:“喏!”
信陵君道:“适郭先生似有所隐,愿尽言之!”
郭先生道:“是有所隐。惟及于王,不敢复言。”
信陵君道:“但言其事,不及于王可也。”
郭先生道:“其事则通秦者非止韩也,魏亦间焉!”
信陵君脸色大变,声音也有些颤抖道:“先生~盖言其详!”
郭先生道:“臣等入启封暗探,乃知非独有使西来,亦有使北来:顺水而下,至启封登岸,良久而归。方之大梁不守,盖两地暗通声息,罢兵息战。而独遗吾耳!”
院内死一般寂静。良久,信陵君颤抖地道:“先生所言确否?”
郭先生道:“北使有来,是无疑也;其出大梁,乃意度之。彼和吾战,乃情形之也。”
信陵君想了想,道:“大梁不守,先生何知?”
郭先生道:“诸公尽知,非独臣也。入城即有闻焉。”
信陵君道:“先生必有以教我!”
仲岳先生还算镇静,道:“君上之忧,已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臣意君上宜速归国,探知其间动静,早定大计。”
信陵君道:“此间何置?”
仲岳先生道:“尽付于晋大夫与大梁尉可也。”
信陵君道:“不可!孤以将军出朝,不胜而归,与北同。此其一也。大梁尉欲代将军,而身有沉疴,难以视事。晋大夫独木难支。此其二也。其三者,……甚不愿吾魏民尽为秦人所屠,而欲于血海中开一生路。愿诸公体之!”
众人皆道:“真仁义之主也!”
仲岳先生道:“君上既明所愿,臣等愿行之。大梁之情,关乎启封。不得大梁之实,华阳实难有为。可请郭先生复入大梁,尽起所需,而得其实。华阳、大梁之间,必日得音讯,不可稍息。华阳已成持久之势,冬日所需,亦必少少补之,以备不虞。”
信陵君道:“孤迭遭恶讯,其心已乱。此间诸事尽付先生,先生可妥议行之,不必相报。但有所需,直取即可,无敢不从。”言毕起身,精神恍惚,步履踉跄,匆匆一礼,即往东阁而去。众人相视,皆会心一笑。随即聚在一起,讨论起下一步行动的各种细节。
信陵君踉跄地走进东阁,小奴赶紧上前扶住,信陵君虚弱地指指草褥,小奴扶着他躺到草褥上。信陵君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但他拼尽最后的清醒道:“勿得呼叫!”小奴六神无主,盖聂跑过来,坚定地回答道:“不叫!”用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在盖聂的加持下,小奴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对盖聂道:“闭门!”自己则拥衾给信陵君盖上,然后在席旁坐下,安静地看着信陵君。
信陵君的脸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还变幻出各种表情,时而大口地喘气,在昏暗的夕阳下,尤其显得恐怖。盖聂关门回来,在母亲身旁坐下,也和母亲一样,安静地看着信陵君痛苦地挣扎。过了会儿,小奴对盖聂道:“斟碗水来。”
盖聂听话地起身,从水罐里倒出一碗水,递到母亲手中。小奴从褥子上扯下几根秸秆,放在信陵君唇边,让水一点点顺着秸秆流过信陵君口里。信陵君喉里“咕噜”一声,把水咽了下去。连着“咕噜”几口后,信陵君的脸色平静了些,不再大口喘气。仿佛安静地睡着了。
少时,门外传来仲岳先生的声音:“臣岳仲启见!”
小奴连忙起身,打了门,打着手势道:“君上睡了!”
仲岳先生也打着手势道:“但观其状。”也不等小奴多说,直接上了台阶,一步迈进门去,探了探信陵君的鼻息,摸了摸额头,号了号脉,点头道:“急火攻心,需静养。”起身出门走了。不多时,又回来,在阶下叫出小奴,递给她一个匏瓠,道:“君上夜来惊醒,可令饮之。”拱手而去。
小奴携了匏瓠入室,忽地见信陵君猛然坐起,似要往腰间拔剑,却拔了个空,一下子惊醒了,定定神,从惊惧中清醒过来,想起自己是在东阁之中休息。见小奴和盖聂站在身边,道:“孤精神恍惚,可乱言乎?”
小奴道:“不曾。”
盖聂道:“只大口喘气,却不曾出言。”
小奴道:“仲岳先生适造访,亲诊其疾,留药一匏,言君上若惊醒,可即饮之。”把匏瓠递过去。信陵君打开来,小饮一口,只是清水,并无异味,久之略有甘香。再饮一口,心中的疑惧渐渐消退,心情开朗起来。他合上塞子,放在枕边,复合衾躺下,闭上眼。招招手,让两人坐下,道:“孤与卿初识,闻卿一曲‘聂政刺韩’,极壮极美,可再歌乎?”
小奴和盖聂齐道:“喏!”小妈就拿起盏子,用一根箸击拍,和盖聂一唱一和,再唱了一遍“聂政刺韩”。
信陵君道:“方其时也,孤击剑与卿和,卿声随剑转,和婉清扬,至今回味。此曲卿得之何人?”
小奴道:“是小奴幼时,老父所歌。”
信陵君道:“盖聂何以知之?”
小奴道:“此曲本一人独吟。惟小奴吟唱时,小儿随口应之,竟成腔调,故任其帮腔也。”
信陵君道:“汝父能知聂政之事,而能歌之咏之,亦非常人。何天下英雄,沦落尘埃,不得稍展其志?!”
盖聂道:“君上,英雄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必得展其志也!”
信陵君道:“汝何知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盖聂道:“世人胡不道信陵君乃仁义之君,天下英雄尽归之!”
信陵君心情愉快,道:“盖聂来日超聂政,登英雄之册时,宁归之乎?”
盖聂道:“方其时也,君上犹揽英雄乎?”
信陵君闻言心中一愣,不想一个小童竟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得细细品味起来:“方其时也,君上犹揽英雄乎?”“方其时也,君上犹揽英雄乎?”“方其时也,君上犹揽英雄乎?”……
小奴有些不忍,打断道:“君上!”
信陵君从沉思中醒来,望着盖聂道:“吾观汝于剑一道有近,当得一剑师授汝剑也。”
盖聂道:“君上善剑否?”
信陵君道:“虽能击,不可称善。术也,未进于道也。”
盖聂道:“聂政于剑进于道乎?”
信陵君道:“恨未能与聂政同时耳!”
盖聂道:“天下善剑者,有几许人?”
信陵君道:“剑者,盖起于越。有欧冶子者,铸五剑: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有越女者,与猿猴习击刺,技乃卓越。楚习焉,有三剑:龙渊、泰阿、工布。欧冶子亡,女及婿莫邪、干将,铸剑于吴,天下闻名。后乃遍于天下。齐人尤擅技击,持剑而斗,身多被伤。燕人善铁剑,韩人亦精。秦人铸铜剑,长四尺,过于常,复有剑士焉。此天下之剑也。”
第256章 曾季截道
信陵君因迭受打击,心情沮丧,提前回到东阁。昏睡一阵,服了仲岳先生的药,感觉心情好些,就与盖聂随口谈论起天下剑道。
盖聂对信陵君十分佩服,很认真地听他描述各国的剑术。最后问道:“君上之剑从于谁家?”
信陵君笑了:“自是习于庠序。”
盖聂道:“何为庠序?”
信陵君道:“乡里之内,有庠序焉,童子入学其中,学成而归。”
盖聂道:“吾童子可入于庠序乎?”
信陵君沉默了,想了想,道:“容吾思之。”
小奴道:“庠序者,必公子乃入焉,尔庶民不可入。”
信陵君道:“是必令其入也!”二人皆于席前拜谢。信陵君闭上眼睛,再次陷入沉思。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暗,也越来越冷。小奴关上窗牗,室内更暗了。盖聂已经端坐于室内,呼吸吐纳了一两个时辰,有些困睠。小奴让他自去睡了,自己则侧卧于信陵君席前,期盼着信陵君再次醒来。
……但信陵君没有醒来。小奴也在东阁的木板地上,渐渐睡去。
卯时的鼓声按时响起。各营依例列阵、点名、上报士卒数目;各级长官都到上级那里领受了今天的任务,再回去一一安排下去。一切紧张而有条理。信陵君仿佛睡了一个好觉,精神好了不少。就在府门外接受后军各营的汇报,派司莽代替他,到中军接受晋大夫赋予后军的任务。
然后就到了早餐时间。吃过饭,应该就是列阵准备出战了。
在各营应卯的混乱中,张辄重新装扮起来,另选了两名门客扮着乞丐出了城,往郑而去。他们打算到郑城外,随便找个逆旅食肆歇歇脚,探探消息,观望一下情形,再行入城去见中人。
太阳还没有升起,薄薄的晨雾阻挡了人的视线。出城五里,为了躲避旁人的注意,张辄和两名门客按计划分开,待门客先行一二里,张辄再行。张辄悠闲地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两名“乞丐”往前走。
猛然,张辄眼睛一缩,他看见两名乞丐竟然站下了。由于薄雾笼罩,更远的情形他还看不清,但显然,前方有事!
张辄立即出动,匆匆往前赶,如果平安无事,他就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超越而过;如果有事,他只当途中偶遇,随手打个抱不平。但等走近二人时,他也站住了,因为他发现了二人站立不走的原因:一里之外的道上,坐着一人,正当道中,头戴斗笠,遮住面庞;身披斗袯,也看不出身形。显然不是随意休息。
张辄放慢了脚步,在交错而过的一瞬间,悄声对二人道:“吾往观之。”二人早已全神戒备,听到这话,更提高了戒备水平。
张辄往前走了几十步,在距那人二十步的距离上停下,道:“敢问英雄何所欲?”
斗笠下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张兄意欲何往?”
听到这声音,张辄心中一颤:是曾季!昨天他曾到唐叔那儿问过,如何才能与曾季联系上,不想今晨就以这样一种方式见面了。
张辄不敢大意,趋前十步,仍保持了十步距离,躬身施礼道:“不意于此得见曾兄!”
曾季一抖身站起来,道:“张兄行何早也!”
张辄道:“不及曾兄甚矣!”
曾季一指身后的二人道:“兄之事可尽付于弟,他二人可归矣。”
张辄道:“是何意也?”
曾季道:“弟只归兄一人,他人恐难入意!”张辄想了想,转回来,对二人道:“汝等可归华阳,告以吾为曾季兄所邀,无他碍也。”二人要说什么,张辄制止道:“速返告于君上及诸先生。”自己回身而去。
二人互视一眼,就要跟上,张辄摆手制止,令他们回去。他们站立原地,看着张辄与曾季并肩而行,渐渐消失在薄雾中。
一人道:“奈何?”
另一人道:“速归告之!”于是两人转身,飞快向华阳城跑去。
曾季见张辄转身,并没跟过来;看见张辄对二人说了几句,转身回来,而那二人还在原地等候,不等张辄靠近,转身就走。两人相距十来步,一前一后,向郑城方向而去。
深秋的薄雾中,还是斗袯比较合适,张辄穿的长衫渐渐为露水沾湿,有些寒冷。加之不知曾季意欲何为,身心紧张,内里汗出,更增加了寒冷。曾季虽然走得不紧不慢,但张辄也不敢靠得太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近一个时辰,来到郑城郊外,前面的房舍明显多了起来。
路边孤零零地有一座亭障,应该是韩国的官方设施。曾季一指亭障,道:“于此暂歇,何如?”
张辄道:“曾兄有命,不敢不从。”
曾季道:“弟与兄歃血为盟,誓相生死,奈何相疑若此耶?”
张辄道:“兄不言其故,但引弟入郑,不明究竟,故怀惴惴。非敢疑也。”
曾季哈哈大笑,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抓住张辄的手,直将其扯到亭上。亭长过来相迎,曾季从怀中掏出一支节符,交与亭长验看。亭长看后,双手捧回,躬身相请。曾季道:“分例相赠!”从怀中掏出一大串铜钱,交给亭长,道:“可上酒肉。”
亭长掏出一支竹简,曾季在上面刻画上“行人曾季”四字,下面用朱红印泥打了手印。亭长接过。先从罐中顷出两盏清酒,置于二人席前。然后飞快跑到附近的酒肆,买酒买肉。
待亭长走远,曾季道:“弟闻兄欲见陈公,特来引见耳!”
张辄手一晃,差点把酒洒了,道:“兄何知之?唐叔相告乎?”
曾季道:“未敢劳动唐叔。兄昨入城,弟即知之。咨之中人,知兄欲访陈公。弟服事陈公,兄所尽知。兄有所愿,弟岂不尽力!故于途偕兄同往。惟陈公非常人,其行不可令人知,故但与兄一人耳。”
张辄道:“兄何知弟今晨至郑?”
曾季道:“非但此也,尤知兄入郑,盖欲得陈公之居所也。”
张辄十分沮丧,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而自己对对方却一无所知。不由得神色黯然。问道:“弟至郑,兄何以知之?”
曾季道:“有何难哉!兄远道而来,宁勿引人注目?况须贾大夫多方求见,但有外人,必当查访。”
张辄摇摇头,不敢置信地问道:“凡有外人,兄必访之?”
曾季道:“兄以为弟才一人乎?实言相告,郑地之民,半皆为吾所用。”张辄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答。
曾季道:“陈公亦仰信陵君久矣。闻张兄欲见,遂命弟迎兄。惟陈公深自隐逸,故为此不得已也。兄其勿怪!”
张辄道:“弟深感兄德。但惟兄命是从。不知陈公说韩王,当以何辞?”
曾季道:“兄其可亲也!陈公说韩王,非只一日,其辞不过时也,利也;诱之以生,迫之以死,又何有他哉!”
张辄道:“秦人一出而韩王卒中,岂有偶然!”
曾季道:“是亦为兄所知耶?弟不如也。”
张辄道:“韩王卧病,满朝皆知,弟偶得闻,又有何异?”
曾季道:“虽韩王卧病人所皆知,而病因实出于秦,则无人所知也。兄能探知,的非常人!”
张辄道:“愿兄能道其详。”
曾季道:“其情亦未见也,但耳闻也,但闻十月望日,王与诸姬赏月,为风所中,猝然而倒,命几无全。幸群药并进,针石屡发,稍稍得瘥。”
张辄道:“弟所闻者,王闻秦人入关,急火攻心,猝然而例,非因赏月而中风也。”
曾季颜色变更,道:“是亦为兄所知乎?”
张辄道:“陈公自上巳日入韩,至十月望日,历经半岁,说辞屡进,而王不为所动。陈公亦有所困乎!”
曾季道:“非不为所动,盖求大利也。”
张辄道:“此何谓也?”
曾季道:“讨价还价耳,岂有他哉!”
张辄道:“韩与魏,盟也,亦曾歃血,与吾兄弟同也。吾等庶人尚知盟不可背,而况人主乎!”
曾季大笑道:“兄之言可爱矣!人主背盟,如弃敝履,岂如吾庶民一喏千金乎!”
张辄道:“是则不知也。”
曾季道:“魏与秦,姻亲也,兄其知之?而其今何在哉?武王殁,而魏公主归,恩断情绝,有愈是者乎?”
张辄道:“恩断情绝者,秦也,非魏也。故秦者,蛮夷也,深不可信。韩王宁无其知哉!”
曾季道:“武王初殁,王闭其关,今王流浪经年不得其道而归,是秦恩断情绝乎,魏恩断情绝乎?惠后于咸阳立季君,若非魏冉,秦王几不立。是人所共知也。盖姻亲之义也!”
张辄道:“舅氏扶其甥,义也,不立不为仇。而秦先斩其母,复归其后,是无义也。”
曾季道:“兄其可爱矣!汝张氏也,非魏氏也,奈何区区代魏氏而言?”
张辄道:“弟服事信陵君,君臣也。君忧臣劳,君辱臣死。秦一日而绝二魏女,魏深以为辱。故弟不得不言此也。”
第257章 议论天下
张辄在赴郑的路上,意外遭遇等候已久的曾季。更令人意外的是,曾季是专门在此等候张辄,甚至知道张辄今日赴郑,是要打听陈筮的住所,相机拜访。曾季说,陈公闻听信陵君门下张先生来访,特命我于半道相迎;惟陈公不能暴露自己的住处,故而有种种隐藏之举,愿勿怪罪!张辄努力克制住自己吃惊的心情,尽量挽回局势,终于发现他昨天与中人的交谈内容并未完全被掌握,这让他有了一点自信:对方并非完全掌控局面,自己还有机会。
就在两人争论秦、魏两国的历史恩怨,辩论谁更加恩断情绝之时,亭长带着酒肆主仆拎着食盒过来,在席前铺开,有一壶酒,两只酒盏,一只鸭,以及酱酼姜桂、菜蔬果品之类。然后亭长悄声说了一句:“午后,有申门。”曾季会意地点点头。
第258章 陈筮连衡
张辄听说陈筮要到中午才会见他,看看天色还早,只得与曾季饮酒吃肉,不时以言辞相挑,希望从对方的对答中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曾季竟然滴水不漏,令张辄无功而返。另一方面,曾季也不断发起新的话题,希望探听到信陵君对议和的看法。由于事先根本没有讨论过这一问题,张辄回答得模棱两可,有时甚至自相矛盾,这反而激起了曾季进一步探听的兴趣。
道上时不时经过的行人对亭上对饮的双方投来探寻的目光:毕竟能够在亭上饮酒的人是不多的,而这两人一个穿着斗袯,一个穿着长衫,都不像贵族公子。曾季似乎对此满不在乎,但张辄有些担心,自己乔装入郑,如果落到有心人眼里,也许会有不小的风波。但事到临头,如果露出心虚来,反而会被曾季进一步利用,只得自己小心隐藏,同时态度上一丝不显:反正曾季是名声在外的游侠,自己作为一名家臣,代家主请曾季一酒也不算出格,只不要被认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即可。
第259章 陈公之言
再一次确认了秦人的确刑徒遍野,必以征伐加以消耗,故岁岁征伐,不得稍歇。这让张辄一喜一忧。喜的是掌握了秦人政策的弱点,忧的是秦人的攻伐恐难以消除了,除非秦改弦更张,重新变法。
陈筮略闲谈几句就离开了,交待曾季给张辄看一看从郑地给秦人运粮的情况。两人重新开始酒谈模式。这次酒肆送来的酒品规格很高,量很足,但不及早上的汽水鸭对口味,所以吃得比较慢,直到夕阳西下,两人实在吃撑了,吃食还剩下很多。无奈只好出来,闲步消食。
一路回到竹筏系泊处,交谈一会儿,天彻底暗下来。两人上了筏,曾季将竹筏划到溱、洧交汇处,找了一个隐蔽的河汊停下,一脸神秘地对张辄道:“少时便见分晓。”
不知过了多久,果见一队舟船从上游而下,船上张着火把,把周围照得通亮。张辄一直数到十,最后一条船才过去。待船队过去,曾季把竹筏划出来,远远地吊在船队后面前进。沿途非常小心地靠着岸边行走,借助阴影掩护,也不敢十分靠近,途中有时会看不到船队的踪影;但曾季显然熟悉这支船队的行进方向,跟丢了不久,紧划两下,又能在夜色中朦胧地看到船队火光。
走了半夜,船队显然进入了逆水,速度慢了下来。曾季也不再划船跟随,把竹筏拴好,和张辄上了岸,沿着河边而行。约走出五里,远远望见船队已经靠了岸。岸上灯火通明,曾季拉了张辄一把,道:“恐有暗哨,不敢向前。”伏在岸边观察了好一会儿,张辄觉得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了,对曾季道:“吾等且归。”
曾季道:“兄其识否?”
张辄谨慎地回答道:“隔岸观影,盖得大略而已。”曾季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待二人回到湖边草舍,天已微明。两团衣物还堆在窗下。张辄换好旧的服饰,特别关注一下,没有发现被扰动的迹象。顾不得连夜奔波劳累,立即启程,往华阳而来。途中被魏军暗哨发现擒获,说明身份后,送到梁尉公子处,安全回到华阳城内。
入城时,军中正在应卯。信陵君听到张辄回来,也不等点卯结束,急匆匆地过来相见。见过礼,急切地问道:“先生只身入险,令人不安。曾兄引先生何处?”
张辄道:“往见陈公!”
只一句,就把信陵君震惊了。他移近一步道:“陈公?先生见陈公?陈公何言?”
张辄道:“此行所获甚多,真伪夹杂,愿详报君上。”
信陵君道:“然也,然也。先生辛劳,且暂歇,待营中事了,乃见焉。”
昨天,秦人也出阵了,但双方没有交手,对峙了半日,秦人收兵。一连两天没有战事,营中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晋鄙没有更多的命令,只让各营严加戒备,不可稍懈。
昨天晚上,全军都吃上了张辄买回的猪肉汤。魏高把猪肉分成六份,每偏一份。而武卒在分配时,照顾到了营数,大体上一营连骨头带肉夹杂碎能分到一斤左右,用一只大鼎在营门前烹煮,众士卒依次喝汤吃糇粮。至于民军,就更加寒碜,好几个乡一起喝一鼎肉汤。虽然谁也没吃上肉,但能闻到肉味,也令众军感到精神振奋,觉得君恩浩荡。——毕竟,那是个中产阶级一辈子都吃不上几次肉的年代!
点卯毕,进入早餐时间。没有职司的众先生一齐进了府,就在院中一角煮粟粥。几句核心门客围着信陵君坐下,其他人有兴趣的就坐在外围,没兴趣的干脆去闻粥香,或者几处来来回回地闲逛。
信陵君很急迫地道:“张先生昨日一夜未归,所获甚巨。先生但言其状。”
张辄道:“臣奉命往郑会中人,不意途遇故人曾季兄……”
一名门客道:“曾季兄何人?”
张辄道:“曾季,侠士也,游于四方,近则至于韩。”
那名门客道:“游侠定居,必有所为。”
张辄道:“先生之言是也,曾兄入韩,乃为陈公也。”
一名门客道:“陈公何人?”
搅得信陵君不胜其烦,道:“但听先生言!”
张辄还是耐心地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道:“陈公名噬,说客也。说韩通秦,乃其人也。”
秦韩暗通,目前知道的只限于核心层,张辄突然说出,引得外围的门客一片哗然。几名内圈门客回头伸手制止他们的惊讶声,静待张辄往下说。
张辄道:“臣于途中遇曾兄坐于道中,截断去路。臣乃依言请二先生归报,臣独随之往郑。”他本来要说他与曾季的文王、周公之争,但想到来的人太杂,怕有不好的影响,就忽略过去,续道:“曾兄言,秦自商君变法,秦人小过大罚,刑余之徒乃三十万,力田者少,秦王忧之。乃岁岁征战,必得战功,而赎人罪。臣闻而惊,问曰,轻罚省刑,而行仁义,不亦宜乎?曾兄曰,秦便商法久矣,虽有其弊,废之不便。”
外圈有人道:“秦既为战功而来,舍一边鄙小城,何损焉,奈何争之久也?”
马上有人反驳道:“年舍一边鄙,魏即削也,何有魏哉!”那人不说话了。
张辄道:“与曾兄论之至午,乃往有申门见陈公。陈公先隐于一酒肆中,待吾二人至,乃出焉。五鼎四簋,以为酒宴。”
四下又响起一片唏嘘声,好像很羡慕张辄独得五鼎四簋的待遇,而自己只能在野外喝小米粥。
张辄不顾众人的唏嘘,道:“席间,陈公备陈秦魏之恩怨,斥魏首倡合纵,与秦为敌。三入秦,虽败而不悟。臣则责之秦之无礼,多夺魏城,秦负魏多矣,而魏不负秦。陈公曰,若效张仪旧事,而与秦连衡,则战事可息,秦军可退。臣不敢专断,只哼哈以应之。”
信陵君道:“陈公与晤,得几时?”
张辄道:“陈公言不久,即辞去。但以韩诺连衡为辞,并指曾兄引吾观郑粮舟之至启封也。”
信陵君、郭先生、靳先生齐道:“先生观之否?”
张辄道:“入夜,曾兄引臣伏于筏上,果见十舟之粮顺洧而下。曾兄驾舟尾随,半夜,乃见其绕行鸿沟,而入启封。入鸿沟后,逆水行舟,舟行缓慢,曾兄乃与臣弃舟登岸,潜入五里察看,见舟泊于启封,两岸灯火通明,想在卸船。恐为秦暗哨所觉,不及靠近。所见若此。”
这下,门客们再也压不住地议论起来:“郑地”“十舟”“顺洧而下”“直至启封”,各种关键点都被一一提及。信陵君则没有过多地思考韩秦相通的事,而是问道:“愿先生详叙陈公之言。”
门客们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大家都在听张辄的叙述。张辄道:“曾兄引臣至酒肆,曰,陈公将至,兄其待之!不意隔间内陈公应曰:‘吾已至矣。’唱酬已毕,陈公曰:‘久闻公子之名,无缘相见。’臣曰:‘公子亦颇闻陈公威名,而倾心焉!’陈公曰:‘臣与公子心意相通。昨闻公子访臣下处,不敢自隐,乃邀一见。借酒肆之地相会,以慰平生之望!’”
信陵君道:“陈公何以知欲知其下处?”
张辄道:“臣往郑地见中人,自以事出机密,奈全在陈公眼中。曾兄曰,郑之半,尽其耳目也。虽不实,差相仿佛。”
信陵君道:“闻先生为曾兄所请,仲岳先生复请旧同先生行者,潜行入郑,以会中人。中人乃告,陈公所居,居无定所,数日更替,并无常行。有时但宿宫中,王献美女荐枕席以待。正嗟呀间,先生竟与陈公会,其乐何之!”
张辄道:“臣曰:‘公子闻小子搅扰陈公,心甚不安。但言若得相见,必再三拜上,以达敬诚!’避席三拜以敬,陈公于座回拜。臣曰,吾魏得罪陈公,而受天罚。若其能恕,愿公恕之!陈公曰:‘秦之伐魏,实有不得已。昔吴子守西河,累战侵秦,数入咸阳。诸侯相王以来,犀首首创合纵,集天下而攻秦。张仪连衡,亲和天下,欲致太平;魏罢其相,而为合纵,虽屡战屡败,而不改策,何也?秦王二十年,复以五国伐秦,秦割地以为和。齐王灭宋,天下讨之,秦为首义,魏乃谋秦。秦与魏何亏,而当此罚?’”
信陵君道:“舌辩之士,其利若此!”
张辄道:“臣答曰:‘陈公论及五国相王之时,小子年幼,尚不及也。秦王二十年,乃秦夺魏数十城,魏不得已,乃合纵而相保。秦王复六国之地,六国自然退兵。何割地之有哉!王初即位,秦伐吾边;今才二年,又至国郊。故秦负魏多矣,而魏不负秦!’”
信陵君亦赞道:“先生口舌之利,亦不下于陈公!”
张辄道:“陈公曰:‘秦入魏郊,非为伐魏,乃图自保。何者?秦出关东,必经韩魏,韩为东道,而魏不允,是不得东出也。若得连衡,天下太平,岂非妙事!’臣曰:‘秦欲连衡,当遣其使,以达王意。奈何以兵相加,宁欲盟于城下乎?’陈公曰:‘非也。秦兵加启封,欲动王之耳目,达意于魏王。今承魏王惠赐,令秦就食于启封,大梁与郑,皆供粮秣,未曾稍怠。’”
这下,众人全体都炸了:“大梁与郑,皆供粮秣?”“未曾稍怠?”……
信陵君道:“是何谓也?”
张辄道:“臣亦以此问于陈公,陈公答曰:‘张兄昧于时势,曾兄其引而观之,告于公子,以定大计!’臣曰:‘大计为何?’陈公曰:‘若明于时势,必得其计,夫复何言!’乃退。臣复问其苛法严刑,刑徒乃盈野之事,陈公曰‘有是!’”
第260章 议连衡
张辄详细叙述了他与陈筮相会,两人对话的全过程,信陵君等聚精会神地听着,只偶尔插上一两句话,其他时间都在仔细品味。陈筮的意思十分清楚,秦人入魏,非为战胜,乃求连衡。今韩已暗许连衡,魏王似亦动心,那今后华阳这边当如何行动?迄今为止,华阳这边的动作都是按抵抗到底,甚至是击败秦军进行的,那以后还要如此吗?
在座的各人都心情沉重。仲岳先生道:“此争不在疆场,而在朝堂,臣以为,君上可表奏回朝,以定大计。此间军事,但付于大夫与大梁尉可也。”
信陵君道:“容吾咨之二人。”
鼎中粥成,众人依次盛粥,散开各处自啜。信陵君、张辄、仲岳先生等核心门客自然最先盛粥,端在一处,边啜边谈。
靳先生道:“先生出洧水而下,复转鸿沟,甚合地理。鸿沟出济水,顺大梁、启封而下,通洧达淮。郑人道洧水通粮道于启封,省力节用,复不为魏所断,良策也。”
信陵君道:“断之奈何?”
靳先生道:“深入远地,难隐踪迹,必为所害。且韩魏,盟邦也,夺之不便。”
信陵君道:“韩与秦通,得无为敌?”
郭先生道:“吾等尚赖韩卒相助,焉得为敌!”
仲岳先生道:“若韩魏连衡,秦亦友也,何独韩焉。”
信陵君道:“陈公以连衡说我,宜耶,否耶?愿先生教我。”
仲岳先生道:“凡国之交,在义与利也。朝秦暮楚,古而有之;合纵连衡,又何怪焉!惟在利与义也。”
信陵君道:“其利与义若何哉?”
仲岳先生道:“当知秦之所欲,及魏之所利。臣以为,当再会陈公,以闻其说,而知其义。”
信陵君道:“然吾所惑者,在秦百战而力不屈,年年出兵,岁岁征伐,曾无暂歇。奈何?魏一战而胜,三年不战;一战而败,养兵十年。何强弱之变若此焉?”
仲岳先生道:“张先生探得,秦刑徒盈野,皆兵也,战而养之,不战亦养,何如战之。故岁岁征伐者,不得已也。”
张辄道:“曾兄与陈公皆有此言,谅无虚也。”
信陵君道:“如其和盟,秦将何以养刑徒?得无战乎?”
张辄道:“此则难知也。”
信陵君突然愤愤道:“秦辱魏数矣,而魏曾不一报,此吾所以不平也。要以启封一地,折辱于秦,吾之愿也!”
旁边的人都静下来,不再开言。信陵君知道自己失态了,平静了会儿,道:“兵法,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孤有失,先生勿责。然孤之愿见陈公者,在就教强兵富国之道也,非以连衡也。今则不然,秦耀武于魏境,而魏低眉顺目,意甚难平!”
粥尽人散,信陵君努力地平息了自己情绪,与众人一一相辞。然后道:“孤愿访大梁尉,愿先生相助。”
一名门客跑去报信,不多久,大梁尉亲自过来了。信陵君引着一众门客亲至门外,降阶相迎,道:“孤正欲访大梁尉,何劳亲动!”
大梁尉道:“臣恨不能为公子分忧,病难为也。今公子呼唤,不敢不至。”
信陵君一直将大梁尉揖让到堂上,亲自加了一层席子,放上几案,道:“卿其卧,以解孤疑。”
大梁尉拜谢道:“臣何敢!”
两边坐下。信陵君道:“秦人数日未战,孤不明,故相请也。”
大梁尉道:“秦军万人,敌吾十万之众,不败当胜,不虞有他。”
信陵君道:“复有他谋乎?”
大梁尉道:“启封有动乎?”
信陵君道:“未见。”
大梁尉道:“若无启封之援,秦人无能为也。”
信陵君道:“吾之道奈何?”
大梁尉道:“臣以为,十万之众对万秦兵,一阵而攻之,破敌必矣,又何他虑!秦能以一当十乎?”
信陵君道:“秦人善战,兵精而阵熟。恐一战不胜,反受其殃。不若先为不可胜,除除图之。”
大梁尉道:“若思除图之道,首在粮秣。秦魏粮道何如?”
仲岳先生道:“华阳之粮,可支一月。须贾大夫至韩,说韩以粮助我,愿以倍价。”
大梁尉道:“倍价贾粮而养兵,权也,非常也。愿闻其常。”
张辄道:“与秦相持数日,俟兵卒完备,阵战精熟,乃与战焉。”
大梁尉道:“屯兵与野,与敌相持,最耗军力,何完备之有哉!秦之粮道何如?”
一语问到要害,众人都不敢言,信陵君只得硬着头皮答道:“韩以水道,运粮至启封,求厚利也!”
大梁尉十分意外,道:“勿宁军市耶?何韩为?”
信陵君道:“始则军市,近察韩暗以粮秣水运启封以资秦。”
大梁尉道:“水运启封?如此,魏危矣!”
信陵君道:“愿闻其详。”
大梁尉道:“此易知耳。魏欲胜秦,其在韩援;现韩非止不援魏,而反助秦,是敌力倍,而吾力半,力不敌也。其必败。”
信陵君道:“如之奈何?”
大梁尉道:“但割城以求和而已。唯秦已入国郊,边邑小城恐难为也。”
信陵君道:“无他策哉?”
大梁尉道:“夫国与国交,不过战和二途。若不能战,当能和也。宁有他哉!”
信陵君面如土灰。本想击秦立功,不意兵未交而战已败,无功而返,不由得心灰意冷。
大梁尉道:“愿公子即赴大梁,力陈此事,促王求和。缓则多失!”
信陵君道:“孤闻大梁亦与启封通商,恐和议已通。愿大梁尉抱病入朝,为国晋言,但言孤必以王意为意,无他虑也。”
大梁尉道:“是何言也?臣愿居军中,公子入朝。”
信陵君道:“孤年幼无知,入朝难能为也。大梁尉国之干城,老成谋国,众所望也。和议已开,战事必息,孤于军中安稳如山,愿勿虑也。”
大梁尉想了想,道:“臣于心不安。臣奉王命出阵,本代公子也。奈力未从心,抱病至今,不能为公子分忧。今复归朝,而留公子于军中,是何忍也!”
信陵君道:“大梁尉入朝,保宗庙,存社稷,实有望焉。非孤能及。军事稍息,料无他险。纵有难测,亦有大夫与众卿相护,必无碍也。”
大梁尉道:“小儿伯机,体弱而胆大,现掌一校,心甚难安。愿公子时时看顾。”
信陵君道:“就命公子侍大梁尉归国……”
大梁尉道:“不可!臣弃公子而归国,已为不忠,敢复陷小儿于不忠之境乎!愿留军中以效死命!”
信陵君道:“大梁尉何嘱,敢不从命!”
大梁尉道:“愿侍于公子左右,则幸甚!”
信陵君道:“此何难哉!就命公子总护诸武卒,承卿使命,以为如何?”
大梁尉道:“臣深感公子之恩!”
两人议定,事不宜迟,今夜准备,明晨启程。行前,大梁尉请求见梁尉公子一面,当面嘱托,信陵君自无不允,立即派人相邀入城。
送走大梁尉,信陵君备好车驾,派人请晋鄙入城商议。
一时,晋鄙入城,见礼毕,信陵君问道:“秦欲与魏连衡,大夫以为如何?”
晋鄙一惊,道:“公子何知?有王命乎?”
信陵君道:“昨有先生密见陈公,陈公言如是,且言韩、梁均属意焉。”
晋鄙道:“若无王命,议必不成。此国家大事,非臣等所能言也,亦愿公子勿听。”
信陵君道:“愿闻大夫之教。”
晋鄙道:“秦与我对峙于郊野,人困马乏,冻馁交加,所恃者,气耳。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而欲破敌志气者,其在风传和议,乱吾军心。纵固有其事,亦待事定,乃可为也。事未定而泄之,军心涣散,纵欲复战,岂可得乎!是不可轻言而勿听也。”
信陵君道:“微大夫之言,小子何知!今当奈何?”
晋鄙道:“既无王命,乃与秦持如故。伺机而击之,多方以误之,不可稍减。纵有和议,亦可增樽俎之助也。愿公子察之!”
信陵君有些紧张,道:“孤请大梁尉归国,是耶,否耶?”
晋鄙道:“所托何事?”
信陵君道:“无他,但献庙议也。”
晋鄙道:“大梁尉虽入营,人多不知;其离也,人亦不知其故,或谓病久归国,盖无大碍。唯军中勿传可尔,恐沮众心。”
信陵君道:“小子无知,多承大夫教训。今犹有所惑者,与秦,当和焉,当战焉?”
晋鄙道:“国之务,不过战和。今秦入魏郊,首当言战;若战而胜之,秦必不敢复至;若不战而和,秦知其味,数数来攻,焉得再和?”
信陵君道:“若与秦和,秦复攻乎?”
晋鄙道:“所谓和者,非与盟也,实乃割地而赂之,求暂安也。邂逅不如意,秦以他故复攻而求赂,若不能战,势必再和。魏虽大,能有几和?”
信陵君道:“大夫之意,甚合吾心。现无王命,吾乃与秦相持于郊野,愿大夫密觅秦隙,战而胜之,孤之愿也。”
晋鄙道:“公子之言是也。梁虽有和议,其议未成。军阵之间,不可稍懈。犹赖公子多遣门下,细访敌情,以备战守!”
信陵君道:“谨喏!”
第261章 秦箭
信陵君得到秦韩交通,勾联紧密,遂与大梁尉商议,结果是,若不能战,当要求和。而后与晋鄙商议,晋鄙认为,既然和议未定,前线当然以准备打仗为主,不要为和议的消息所动,至失军心。信陵君遂遣大梁尉入朝庙议,而鼓励晋鄙积极寻战。
第二天,大梁尉带着自己的一些家臣离开,从左右营各分派了一百武卒随卫:他们都是梁尉公子从大梁花钱募来的。大梁尉承诺,回到大梁后,他们可以选择重新恢复武卒身份,领取薪金;也可以脱离武卒,大梁尉府保证他们的衣食。不管选哪种,梁尉公子许诺的十钱,都一定会给的。
信陵君则和众门客一起商议进一步行动。大家理了理,分出三类行动:后勤管理,主要包括粮秣的筹集与分配、营房管理、过冬物资的储备,等等,统由仲岳先生负责;情报侦察,包括与军队哨兵的协调,统由郭先生负责;军队管理,包括武卒和民军,统由张辄负责。
仲岳先生希望在十天内,把周围的空房都征用起来,作为军队的营房;至于粮秣补给,除了向周围农民购买外,就是和须贾大夫联系,尽快取得韩国的支援。万一不行,就扩大购粮范围,一直到郑国城下。
郭先生召集了一百多人,分批出发,由近及远,了解周围情况,以十天为期,要把探查的范围扩大到启封内部。诸位门客商议了详细的侦察步骤和人员、时间安排。
张辄的任务说来最复杂,其实最轻松。因为各部都有自己的部队长,他只要把这些部队首长管理好就行。至于具体事项,不仅张辄,门客中间估计都没有几个明白的。
众人还商议了与陈筮见面的问题,信陵君想着晋鄙的叮嘱,这事大梁可以积极,自己不能,否则军心动摇,形势不堪设想。所以大家共议,不要主动出击,只等陈筮自己上门。
早餐过后,梁尉公子领着一众家臣来了。与信陵君等见过礼,信陵君宣布正式由梁尉公子总领全军武卒。梁尉公子说,其父行前叮嘱,要管理好武卒,基本一条就是每天黄昏晚餐后,巡视各营。还向他交待了非常详细的巡视要领和方法。信陵君道:“既大梁尉所嘱,自当行之。”心里奇怪,为什么自己不行,非要让儿子去干?仲岳先生没有继续安排梁尉公子住大梁尉居住的营房,而是把他安排进一座营司府中,与司莽相对。
到了中午,左营来报,有陈四者,自称为将军差遣来营效力。张辄亲到左营,把陈四接来,与信陵君见过礼,把他交给郭先生,在外出侦察时相随,以便谱画地图。
今天,秦军依然没有出营……
郭先生本来安排陈四今天休息,但陈四在华阳城内转了一圈,晚餐时就画出了华阳城的平面图,令郭先生都十分惊讶。
平静中又过了一天。
次日,照例的击鼓聚众,点名,汇报,发布指令,早餐。食毕,郭先生派出了第一批侦察人员,陈四夹在其中。人员散出去后,列阵的鼓声响越:秦军又出营了。
虽然只过了几天,信陵君已经没有了初次出战时的青葱,脸上带着平静和沉稳,在一众门客的簇拥中,登上城楼观战。后军的武卒和民军也都各按方位列阵。列阵完毕,三司和后军右偏一起上了城楼。——让民军列阵,右偏上城候命,是信陵君在这两天做的新决定。因为这几天的任务主要是练兵,那自然一切都要按战时来练,不能因为后军不会受到攻击而不参与训练。
远处的尘圭再次卷到空中,遮蔽了半天中的太阳……
鼓声经久不息,还隐隐传来呐喊之声,好像秦人要来点正格的了。城上的人开始紧张起来,有人小声道:“万余秦人敢冲十万魏军?”没有人理他,他也闭了嘴。
突然,前面的鼓声节奏发生改变,梁尉公子道:“前军征召弓弩。”三司也确认了鼓声的意义。信陵君道:“愿各营依令而行。”于是华阳城上的鼓点也响起。三司连忙回营,每营调拨出一百武卒,指定了首领。不久,军使驰马大声呼喊道:“各营弓弩一百,往前军候命。”准备好的武卒跟着军使往前军开拔。
前面的情况完全看不清,似乎有隐约的弓弦声。鼓声和呐喊声一阵阵传来,显示战况激烈。信陵君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问城楼上了瞭望哨道:“何所见?”
瞭望哨答道:“无见!”
在焦灼的气氛中,终于等来了钟声,提示秦军开始撤退。众人心里开始轻松起来:又是一个有惊无险的一天。
一直到日上中天,魏军才鸣响了钟声,各军收军入营。不久,飞奔而来的军使通报:前军与秦军进行了对射,双方互有损伤;秦军未能突破魏军防御,即行退去。
信陵君问道:“前军何伤?”
军使道:“待报!”
信陵君道:“劳大夫及诸司、士卒。”军使敬礼后离去。
梁尉公子道:“臣愿即行巡视,以劳诸军。”
信陵君道:“善!有伤损者,代孤致意!”梁尉公子带着几名家臣,驾着两乘车离去。
信陵君慰劳了三司,叮嘱支援前军的武卒一旦回来,立即让为首者领来府中回话。三司各自回营。众门客和跟着信陵君回府的,也有提前辞去的。信陵君没有与门客们商议什么,直接回到东阁休息。
直到信陵君打午睡醒来,前往前队的武卒才被司莽领着过来。信陵君招呼他们坐下,给他们敬了酒,然后才询问事情的经过。他们的经历出奇的一致:跟着军使往前军,尚未到达时,就听到秦军的钟声,到达前军后,魏军收军的钟声也已经响起:他们事实上没有参战,甚至没有看到双方交战的情景。问他们前军的伤亡情况,他们也一概不知。信陵君只好打发他们离去。
梁尉公子直到太阳西沉才回来。与信陵君见过礼,信陵君急迫地问道:“战事若何?”
梁尉公子答道:“臣先拜大夫,知战事经过。秦人复从左营持重而进,至沟前乃发箭,箭如雨下,墙后武卒大半带伤。大夫遂征调各营箭士往助,复调右营出战。秦人二射后,即退。”
信陵君道:“何鼓声之久也。”
梁尉公子道:“秦人隅中而战,日中而退,不过一时也。乃进而复退也。”
信陵君道:“伤者几何?”
梁尉公子道:“左营前卒二百,皆各带伤;后卒三百,伤者百余。唯有墙甲护卫,皆不致命。然秦人箭雨遮天蔽日,言之胆寒。”
信陵君道:“一营伤三百余,是难再战矣。”
梁尉公子道:“大夫已补中军一营以代之,是无忧也。”
信陵君道:“余营各有伤亡?”
梁尉公子道:“援军未至而秦人已退,故均无伤亡。”
信陵君道:“伤者何处安置?”
梁尉公子道:“已至中军帐前,有医官施药。臣亦至,一一抚慰,并致公子慰劳之意。众复振奋。”
信陵君道:“食毕,孤当亲往视之。”
梁尉公子道:“公子不可,其处秽浊,有不可言者。”
信陵君道:“中军帐前,何秽浊之有?”
梁尉公子道:“血污泗流,蝇蚊乱飞,兼以行动不便,就地屎尿,遂以成此。”
信陵君也不与他争论,转换话题问道:“大夫于战事有何教训?”
梁尉公子道:“此战也,秦人箭之胜,有愈于常,一射而尽伤守卒。若乘机攻寨,则守卫艰难。”
信陵君道:“秦人奈何未攻?”
梁尉公子道:“是则未知,但闻之于大夫也。”
信陵君道:“大夫将以何策应之?”
梁尉公子道:“吾观大夫正熟筹之间,意甚难平。”
信陵君又详细地问了伤员的伤势,如所伤的部位,箭入几何,血能止否……梁尉公子尽自己所能作了回答,但可以看出,他对伤员的伤情并未做细致观察,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探视伤情,只是走马观花般地慰问了一圈。这更加坚定了信陵君必须要亲自去一趟的决心。
鼎中粥熟,信陵君要留梁尉公子同餐,梁尉公子连忙辞去。外出的门客陆续进来。信陵君找到仲岳先生,把梁尉公子了解情况作为说明,告诉他自己想餐后探视伤员。仲岳先生想了想,把自己的弟子叫来,让他们出城采集一些野菊花和葎草,就于沟中漂洗干净。自己快速地喝了一碗粥,匆匆离开,指导弟子们把这两种草整理妥当,找了件旧衣服包上,结成一个包袱。
等信陵君等餐毕,仲岳先生已经备好三乘车,把包袱放在车上,叫了自己的几名弟子,一齐前往中军。
车到中军,卫兵验过节符,通报进去。中军将迎出来,告知晋鄙大夫尚在前军未归,伤员所在之处甚污秽,公子最好别去。信陵君见他面露为难之色,很不情愿陪自己去探视伤员,便道:“将军但遣一人引路即可,卿可自便。”中军将竟然就坡下驴,叫了一名家臣,领着信陵君一行出中营,绕到一片临时搭起的营地中,伤兵们横七竖八地躺倒一地。
第262章 伤营
营地设在一条水沟旁边,大约是为了清洗伤口方便。营门四周的警戒比别营不同,加固了好多。由家臣引路,信陵君一行牵着三乘马车进了营。
几名医官迎上来,家臣引荐道:“将军劳军!”这里的气味果然十分难闻,家臣已经有些晕眩。
信陵君对着几名医官回礼,问道:“何气浊若此乎?”
医官很无奈地答道:“此地低湿,各营皆不结于此也。又处诸营中央,污水汇集,故气浊也。”
信陵君道:“何人安伤营于此?”
医官道:“中军将为之。”
信陵君道:“晋鄙大夫何令?”
医官道:“伤卒送中军,交中军将安置。”
信陵君对医官和家臣道:“汝二人分报晋大夫与中军将,伤营后送后军安置。”
这两人好像得了赦令一般,飞快地敬礼走了。信陵君很无奈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伤员,竟没有一人起身相迎。信陵君只得主动走到最近的一名伤兵身边,跪在地上,问道:“兄伤何处,容弟视之!”
那人睁开眼,道:“有劳将军,焉敢如此!”
信陵君道:“兄何伤也,而卧不起?”
那人道:“微庶但中其臂,入骨难出也。其臂已废,难能为也。”
仲岳先生道:“可视之否?”
那人将受伤的左臂转过来,仲岳先生小心解开紧缚的布带,一条暗红的伤口狰狞地张着口,中间一有暗黑的镞头赫然在目。
仲岳先生道:“医官何人也?”
那人道:“中军将所遣。”
仲岳先生道:“前军亦有医官乎?”
那人道:“前军何有医官?但得同伙相助耳!”
仲岳先生道:“何以尽遣入中军乎?”
那人道:“吾营尽没,退入中军,故遣入也。”
交谈之间,那名家臣到了,道:“敝主有言,将军有令,不敢辞。惟此营已入中军之册,复入后军,当另册给之。”
信陵君道:“喏!理应如此。此营复入后军之册,一切但由后军给之。”
家臣道:“中军之分例,不应稍少!”
这一要求让信陵君有些恼火:把伤员甩给后军了,给养还不能少,这算什么?正要反驳,旁边的仲岳插言道:“中军当前军之后,锋镝交之于前,虽少一伤营,而战事不减,分例自不应减。”信陵君听了,虽不明究里,也不再说什么。
家臣见中军将提的条件信陵君都答应下来,遂道:“愿从将军令!”
仲岳先生道:“愿得辎车数乘,以载其资!少时便还。”
家臣道:“待告之中军将。”
仲岳先生道:“何以劳动,但得一言而足!”
家臣不知所以,仲岳先生遂与信陵君领着家臣往最近的一座营盘走去。由家臣引着,顺利地通过了哨位,叫出营司。家臣引荐后,营司见礼。信陵君道:“孤悯伤营众,欲迁之于后军,用心调养。其营少辎车,愿得营辎车数乘,少时即归。”
营司在前几天远远地见过信陵君,现又有中军将家臣作证,自然无疑,命人把营中的十乘辎车全部备好,还调拨了五十人随卫。信陵君暗对仲岳先生竖大指。
复入伤营后,几名弟子已经每人都查看了三四十名伤员。他们的细致也赢得了伤员的信任。信陵君待所有伤员的伤势都检查完毕,才大喝一声道:“营司何在?”
众人一懔,一人道:“营司未伤,未入营中。”
信陵君复道:“最长者谁?”
有两人站起来,道:“吾卒伯也!”
信陵君看了看,一人伤在臂,一人伤在腿,遂问道:“能行走否?”
二人答道:“然也!”
信陵君复问道:“二人孰长?”
伤在腿的回答道:“熊卒稍长。”
信陵君道:“汝何呼名?”
伤在腿的回答道:“微庶名黑二,营中呼为黑卒。”
信陵君道:“熊卒且代营司,黑卒辅之。其余职司各安其位。汝其为之。”
全部伤员共三百二十四人,所伤多在腿臂,尚能活动,少数在臀、股等处,活动不便。熊、黑二卒伯显然对这些人十分熟悉,很快让轻伤员列好队,指定了卒伯、什伍,伤重的十余人则没有编列,由轻伤员扶着上了车。信陵君在旁边看着,对二人的所作所为十分满意。
信陵君让他们把自己的武器、行囊等物都放在车上,臂伤的搀扶着腿伤的,驾着车启程。仲岳先生与信陵君简单交待几句,带着两名弟子驾车先回华阳城安排居处,信陵君则和一众伤员一起步行返回。两乘车就在旁边牵着走,采好的药还在车上未开包。信陵君边走边与周围的武卒聊天,谈论昼间战事的进展,以及对秦人看法,还有自己的心情。开始众武卒还有一些拘谨,但慢慢就放开了,掏心掏肺地说着真心话。连在旁边押运车乘的武卒也忍不住过来插话,讲述自己的经历。十里路在交谈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伤员们竟然都忘记了身上的伤痛。
看到仲岳先生在前面迎候,众人才恍然知道时间的流逝。仲岳先生已经找到后军右偏和唐叔等,让他们寻找会治疗金创,特别是箭伤的人。唐叔立即就推荐了诸唐中的二人赶过来;右偏则向诸乡里长老发出命令,让他们把自己乡里中通医者召集起来。所以现在仲岳先生身后已经站了十几人,都是各乡的医者,还有其他乡里的医者正陆续往这边来。经过简单的询问,其中两人备有夹取镞头的钳子,只不过没有随身携带。仲岳先生让他们速速取来。仲岳先生还通知城里,送来一匹麻布,准备给伤员裹伤。
见众人过来,仲岳先生把他们带到一座逆旅中,五间小院,十分洁净。仲岳先生让医者居于正院中,伤员分别安排在旁边的院子里。
正院中一只大鼎点着了火,弟子们将采摘清洗过的野菊花和葎草扔进大鼎中煎煮。各乡里的医者陆续到齐,那两名有钳子的医者也到了,其中一人还背来一块带绳索的木板,用来约束受伤的肢体,在钳夹箭头时不致因疼痛而乱动。
仲岳先生给众医者进行了分工,多数人各用碗盏盛煎好的药汁,为伤员清洗伤口。两名医者钳夹未取出镞头,另选了四五名强壮的医者从旁相助。信陵君和诸弟子分别将镞头未能取出的伤员扶到正院,伤员们有的吓得瑟瑟发抖,有的显得满不在乎。无一例外都被强行用绳索束缚,由医者用钳子夹出镞头。这些镞头都是初期未能拔出的,位置深不说,有些还被肌肉覆盖,甚至需要用剪子剪开皮肉,才得下钳。就算钳住了,也难以用力,需要经过一些拧转才能取出;如果镞头深入骨髓,取出来简直就是一种酷刑。整个夜间,呼号、哀痛之声不绝,直到周围的人全都麻木。
信陵君固执地坚持亲自将取镞头的伤员扶出来,等到他们手术完毕,再送回院子,去接下一个。有的人吓坏了,哀求不要治了。信陵君板着脸道:“违令者斩!”硬是把他们拖出来手术。
手术完毕的伤员,仲岳先生也不放过,要在伤口中放入浸好药汁的布条,这虽然也很痛,但比起手术来,要轻太多了。
那些不必手术的伤员,已经由其他医者挤出瘀血,清洗完伤口,用新布包扎好。伤员们看到整匹的白布被撕成条,捆在自己的伤口上,都觉得心疼,也感受到信陵君那种不计代价也要挽救他们的决心。他们谁都没有休息,全都围坐在手术者的旁边,分担着他们的痛苦;给即将出去手术者鼓劲,增加他们的信心。这一刻,同生共死的感情在这群人中漫溢着。
整整弄了半夜,手术才结束。又过了半夜,经历过手术的人都沉沉睡去,其他伤员和医者也都各处安歇。信陵君告知医者,清晨不用归队应卯,才和仲岳先生等人一齐回到城里,咚咚的鼓声已经响起……
在晨会上,梁尉公子和司莽受信陵君之命,向晋鄙大夫报告伤营已经安置在后军的一座逆旅中,已经准备好医者,但有伤者,可以相救。晋鄙大夫相谢,称自己考虑不周,有失公子之望,自当请罪。
由于昨天的战斗,损失了一个营的战斗力,大家心情都有些沉重。晋鄙大夫道:“秦人箭矢凶猛,遮天蔽日,遇之要蜷身缩体,以甲对外,可免矢伤。”边说边示范,“今日若遇秦人,务嘱士卒如此避箭,以减伤损。”众将应喏。
晋鄙复问道:“营中医者几何?”
梁尉公子道:“公子于乡里征谙医者二三十名。”
晋鄙沉吟道:“乡里谙医者?……各军可于乡里各征谙医者,齐集后军,统归伤营调遣。凡有战伤者,皆送伤营医治。”众将皆应喏。
晨会结束后,各将回营,整顿行伍,把晋鄙大夫想到的战术动作传达给各营,令一体周知,并准备战斗。同时告知信陵君已经在后军组建了伤营,凡有伤损者,可送伤营疗治。又从民军中征调医者,得近百人,一并送到后军。
第263章 密议
突然增加的医者,令仲岳先生猝不及防。他大致分了分,把精于金创的留在营中,而精于内伤的暂居别处,而不是遣回营中,他觉得,若要长期坚持,军中各种内伤、外感病不会少,与其让医者各营治疗,不如也集中到伤营中为便。现在暂时没有病人,这些医者就被分散到野外,根据各自所学,四处寻找草药,善加修治。最清闲的是那些善于针法的人,他们不懂草药,因此连采药都不用,每天在家高卧,日常就是磨磨砭针。
昨天郭先生的团队分散四周,把周围十里的情况大致摸清楚了,以华阳城为中心,绘出了四至草图;郭四则绘制出城东十里范围的详图,包括各营所在的位置,夜间由郭先生传给信陵君,只不过信陵君一夜未归。今晨一见,令信陵君喜出望外。他顾不得一夜未眠的困倦,把所有的营事都抛开,爬在图上仔细研究,过去分散的观念在图上汇集成一个整体,一些过去想不通的事,放在图上一看,一目了然。他想奖赏陈四一番,陈四已经随郭先生一行出发了。
第264章 击公子以动魏王
信陵君望着郑安平道:“汝亦知诸国之事乎?”
郑安平垂下眼道:“不知也。”
信陵君道:“秦人入启封,汝其知之。”
郑安平道:“秦于启封设军市,四乡之民争相粜粮以资秦军。”
信陵君道:“非止四乡之民,郑与梁亦与焉。”
郑安平愣了愣,随即道:“是乃和焉?”
信陵君道:“闻有和议,犹未盟也!”
郑安平道:“与和是也!一则免生灵遇害,二则不误农时。”
信陵君道:“今则欲公子入郑,访须贾大夫,以通声讯。”
郑安平想了想道:“臣闻诸先生随须大夫入郑,奈何不通声讯?”
郭先生解释道:“诸先生虽君上门下,而听命于须贾大夫。无大夫命,则难出也。”
郑安平默默地听着郭先生的介绍,心中掂量着须贾和信陵君之间的关系。郭先生续道:“今则欲公子至郑,得须贾大夫之情,并告华阳、大梁诸事,以闻大夫之见。”
郑安平道:“此则无难。韩魏,盟也。微庶但以轻车一乘,节符一支,直驱郑下,入馆驿求见大夫。得其言语便归。往来不过一日。”
郭先生道:“韩虽魏盟,暗通秦也。其中艰险,公子当知!”
郑安平道:“轻车一乘,直驱郑下。俄倾而归,纵有奸谋,无从下手。”
郭先生道:“若伏于道,奈何?”
郑安平道:“轻车而入,轻车而出,虽欲伏,无得间也。且华阳至郑,皆直道,无曲折;客商往返,不绝于道;又无山林幽静之处可以藏身,难设伏也。”
郭先生见郑安平分析得头头是道,便道:“旦日吾备车,于公子是望。”
于是郭先生与郑安平详细商量了明日之事。郑安平希望能在车上配有御手和车右,这样马车就一直处于自己人的视线范围内,不会给人在车上做手脚的机会,更加安全些。郭先生让他自己去找,于是郑安平推荐了本驿的两名驿卒。
郑安平将这两名驿卒叫来,让郭先生与信陵君过目,两人都无异议。说明了明天的任务,两名驿卒虽然有些紧张,但看在郑安平的分上,也就都接受了。郑安平告诉他们,他们的任务就是一直呆在马车上,天塌下来也不要管,就算屙屎撒尿,也只在马车周围。
经过商议,明天他们都着武卒服饰,公开表明他们的身份,反而安全。
郑安平的计划,完全跳出了信陵君等预告设想的秘密行动图景,变成以快打快。虽然出乎意料,但他们都认为也是可行的途径。更何况,周围还有信陵君的一众门客,郑安平等公开身份,明说找须贾大夫,无须事先说明,就能得到门客们的暗助。——这一点自然只有信陵君和郭先生知道。
次日微明,郑安平等三人就登上马车,在昏暗的晨曦中直奔郑下而去。由于须贾大夫住在城外馆驿,他们无需等到城门开启。
送走郑安平后,信陵君先找来梁尉公子,询问大梁尉的详情,所得不多,只知道芒卯和魏齐分别密访了大梁尉,谈话极其机密,所有人都回避到阶下。
战事空隙,信陵君请来晋鄙大夫,向他介绍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晋鄙大夫阴沉着脸,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若无王命,吾等只备战迎秦,不顾和议。”
信陵君道:“若魏使在营,宁勿陷乎?”
晋鄙大夫道:“小败秦军,宁勿助之乎?”信陵君一想也对。
中午,郑安平等驱车回来,果然一路无事,带回须贾大夫的消息:韩王仍卧病未起,须贾大夫虽访得几位大夫,皆不得要领。郑安平转达了信陵君的口信:魏、韩欲与秦连衡,务要探实此事。须贾大夫只是道:“是必陈公之谋也。”
吕伯那边也传来消息,大梁商路大开,民皆安定,除物价倍涨外,余皆无事。通过商贾渠道打听到的消息,出访启封的魏使是段子干!
郭先生听到此消息后,立即让人传达吕伯,想办法接近段子干,探出和议的详细内容。
入夜,张辄引来一人,正是曾季。
曾季突然出现在华阳城,令信陵君十分意外,正要按规矩见礼,曾季道:”公子不必。微庶此来,但有一言:秦人欲破华阳,公子其备之。“
信陵君忙问道:”愿闻其详。“
曾季道:”魏王不欲赂城,秦人难以复命,欲击公子以动魏王。陈公恐公子有失,特命微庶潜入相告。“
信陵君道:”愿暂歇置酒。“
曾季道:”事关机密,不可久也,愿辞去。“
信陵君固留不得,只得命张辄相送。回来后,信陵君问道:”何以见?“
张辄道:”臣巡视城中,忽闻暗处人呼‘张兄’,视之,乃曾兄也。“
信陵君道:”曾兄于万军中,直入城内?“
张辄道:”然也。臣适送之,见其蹬城而下,如履平地,寻常巡守,实难防也。“
信陵君嗟叹太息。而后复道:”曾兄此言若何?“
张辄道:”臣当亲往中军,见晋大夫而告之。君上可召三司和梁尉公子以告之。宁信其实,务要整军齐备以待。“
信陵君道:”卿言是也,勿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
张辄走后,信陵君请来梁尉公子和三司,告以秦人因和议不成,可能暗袭吾军一事,隐瞒了曾季的内容。三司立即加强了警戒,派出更多斥侯,巡探到更远的距离。
不久,中军军使传令,召集各军将议事。梁尉公子和三司出城,往中军听令。
仲岳先生加强了城中的防御,郭先生也连夜派出暗哨巡探。一时,三司回报,晋鄙大夫定计,吾当多遣斥侯,于途击杀秦之斥侯,以慑敌心,并贴近侦察秦人动向。梁尉公子回报后,立即出城,巡视各营武卒。三司各加派五个十人队,散开搜寻秦人暗探,必至十里乃归;各卒轮换,不得稍歇。
信陵君一夜未眠,小奴和盖聂也坐在门边,陪他守夜。
鸡鸣时分,潜入秦营后方的暗探纷纷回报,启封秦军都起,正在点名。稍后回报,秦人拔营,往西而来。最后回报,西来的秦军约万人。得到探报后,张辄也派军使把消息报与晋鄙大夫。其他各营探知的情况也一一往中军帐内汇集。
晋鄙大夫并没有急于列阵备战。从汇报回来的情况分析,秦人似要增援与这支与华阳城对峙的秦军。虽然来势汹汹,但不一定能马上形成战斗力,故不必早早列阵,浪费军力。
次日清晨,斥侯来报,有敌近逼营前观望。晋鄙大夫匆匆赶到前军,果见二里开外,一队秦军正在向这边观望,为首的站在车上,隐约能看到他爬上了车轼。他们的身后,尘土高起,大批军队正朝这边而来。晋鄙暗道不妙:秦将竟然敢于逼近到如此程度观察,必然是一名难以对付的敌手。
晋鄙眼看着秦人缓缓沿着魏军营盘从南往北而去,他也不动声色地跟随着秦人前进,观察秦将在那些地方会停下来,那些地方则一带而过,心里盘算着秦人可能的计划,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
魏军营中正常地响起了鼓声,众军出来列阵点名。对面的秦人似乎很有兴趣地观察魏军的日常操典,竟然越走越慢了。等到秦人巡哨完毕回头离开时,天已经大亮了,魏军早餐已毕。
作为防守的一方,固然可以以逸待劳,但不利的一面是,他很难调整自己部署,以应对千变万化的敌情;特别是经过多次作战后,不断加深、加固的沟垒,位置固定,难于调整。
他再次将预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感觉有信心应对各种可能的情况。于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中军。匆匆吃过饭,就带着箫间先生再次来到前军督战。
前军已经擂响战鼓,各营出营列阵。
一通鼓罢,列阵完毕。晋鄙传令中营向前推进,亲自擂响了营中的战鼓。全营向前走了百步,鼓声转为整队,随后再次响起前进的鼓声。一直推进了三百步,也没有看到秦军出来。跟着旗鼓车向前推进的晋鄙,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旷野,用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大吼:“哈~!”
全营武卒也跟着“哈”地喊起来。
晋鄙大声道:“吾至矣,汝何在?”
全营武卒以戟撞地,发出一声呐喊。
晋鄙下令道:“坐下!”全营武卒齐齐坐下,而矗立在队列后面的旗鼓车越发显得高大……
秦军没有出来。晋鄙示威了一个时辰,亲自鸣金收兵。撤退的过程中,他依然每百步整队一次,将部队顺利地带回了营地。
全军将士都看到了这一幕,一营武卒出营了,无所畏惧;并且顺利地回来了。所有人都有了巨大的成就感,缩在洞里不敢出头的感觉一扫而光,代之以“老子怕谁”的豪迈感。在中营武卒倒退入营的一刻,全军齐声呐喊,欢声动地。
第265章 郑安平访郑
当晋鄙亲率中营出营示威时,信陵君正站在城楼上,向远处眺望。他听到细弱的鼓声,以及最后时刻暴发的欢呼声。虽然隔了约三十里,那阵欢呼依然清晰,不会让人产生任何怀疑。信陵君有些疑惑,很明显没有发生任何冲突,这欢呼声是怎么回事?
到了中午,钟声准时传来:收兵回营。
信陵君和往常一样下了城,但心情不再轻松:秦军增兵一万是明明白白的。如果他还知道今晨秦将望营之事,恐怕会更加紧张。
晋鄙大夫显然心情也不轻松,收兵之后,他立即分派军使到各军,召集众将议事。后军信陵君自然不会亲自去,除了梁尉公子和三司外,还派去了张辄先生,信陵君自己则回东阁睡了个午觉。军事会议开了不短时间,信陵君的午觉醒了,他们还没有回来。
昨天由于时间紧迫,郑安平只简略地报告了重点内容,郭先生和信陵君都想知道其中详情,于是乘着空闲,把郑安平及其他两名驿卒再请回来,让他们敞开说说昨天的事。
驿卒们见了信陵君都紧张得不行,郑安平只得挠挠头,先开口道:“微庶等驱车直驰郑下,天色尚早,于途未见行人。约一时至于北渠门外,城门已开,有少人进城。守城韩卒查问,答曰魏国信使,求见魏使须贾大夫。大夫之名已闻于韩卒,遂指馆驿令入。微庶等至驿前,通名而入。验过节符,驿吏入告大夫,大夫命须公子出迎。微庶遂入。”
郭先生打断道:“至馆驿,歇马何处?”
一名驿卒答道:“就停于驿门之前,套于马桩之上。安平入,微庶等一刻不离车,只在周围坐地。
郭先生道:”喂马、饮马,水草何至?“
驿卒答道:”皆于驿内而得。约值十钱,计大夫之资。“
郭先生这才转向郑安平,道:”须公子引入,大夫何在?“
郑安平道:”大夫于堂前相迎。随行者经公子引荐,乃前魏使三,及先生二。大夫相邀入堂,微庶不敢,乃立于阶下,告曰,大夫使命艰难,君上甚不安,乃命微庶专来问大夫安!大夫乃降阶曰,臣告公子,臣自入郑以来,韩王卧病不见。臣多方相托,不得其门,有负公子之望。臣等拜见太子、韩相及诸韩大夫,太子及相均未及见。或有一二大夫来访,略坐一二,言不及义,乃去。“郑安平模仿须贾大夫的话,十分肖相,信陵君和郭先生都笑了。
郑安平道:”臣往访诸大夫,皆不得入。是臣自负使命以来,未有若此之艰者。大夫几欲泫泣。微庶言,公子告大夫,韩与梁皆欲与秦连衡,和议将成。愿大夫善探其事,以实报。大夫曰:敬喏!臣以为,此皆陈公居间斡旋。大夫欲留酒,微庶曰,微庶有命,不敢久留;使命已达,愿辞去。乃出而归。归时,大道人车时见。微庶等一路急驰而归,乃报。以上是实。“
郭先生对两名驿卒道:”二兄坐于驿前,各有何见?“
驿卒没想到直接问上来,都涨红了脸。一名驿卒道:”驿舍前有酒肆,当垆妇人甚俏。“
另一名驿卒”呸“了他一口,道:”没世面,只见妇人!坐于驿舍门前,可望见城门,守卫不严,空手而过多不查验,惟入车时乃验而税之。“
郭先生倒对第一个驿卒道:”酒肆酒客几何?着何服饰?“
那名驿卒回忆了一下,道:”初者有一短褐,与一钱,当垆而饮,频与妇人言;后有三五公子,皆冠,有须,入肆坐饮。妇人只于垆内斟酒,并未起迎。复有一乞者不知何事与当垆对骂,肆主与酒保出,乃驱之。后安平乃出,吾等行矣。“
郭先生对第二名驿卒道:”兄见几车入城,税几何?“
第二名驿卒也回忆了一下,答道:”第一乘乃初见时,不见税,只见入城。第二乘有一二三……五乘,一一查验,当首者与一串钱,不知多少,尽塞其手中。复有第三乘……正查验间,安平乃出,遂驰归,不及睹也。“
第一名驿卒鄙薄道:”观望半饷,只得一乘,犹不知数,何为!“
第二名驿卒道:”非不为,事出有因!“
郭先生笑着拦住他们的争吵,道:”三兄访郑,皆有所得。至郑后,有人相询乎?搭言乎?与人争执乎?“
第一名驿卒道:”当垆无人时,频频视吾,似有传情。“
第二名驿卒”呸“道:”恐是自作孽!但有乞者乞食。吾自尚缺,何得有他,遣之不顾而已。“
郭先生追问道:”他者无人?“
第二名驿卒道:”并无他人。“
郭先生道:”郑公子以速胜,果然有奇效。不独韩人不知,即陈公亦无他策。“再闲谈几句,郑安平辞去。一出门,两名驿卒皆道:”奈何呼汝公子。“
郑安平回避道:”但呼君上耳!“
一人道:”非也,非也,耳闻得郑公子,非汝而何?汝何得为公子?“
另一人道:”苟富贵,勿相忘也。“
郑安平道:”焉得富贵!“
送走郑安平一行,信陵君问郭先生道:“先生何所知也?”
郭先生道:“妇人当垆,城门课税,此韩俗也。二人所言无差。惜二人为声色所迷,曾不稍知其为人所察也。”
信陵君道:“先生何所察?”
郭先生道:“魏卒入郑,虽不入城,而无人难之,诚难信也。”
信陵君道:“二人所言不实?”
郭先生道:“非也,盖二人耳目接于声色,不及其他故也。须贾大夫居于驿舍,门卫皆知,焉得无探?二人不察也。”
信陵君道:“若有探,诸先生必得知也。”
郭先生道:“须贾大夫言及陈公,臣窃疑之,今日再问,仍言陈公。陈公至韩,大夫何知?”
信陵君道:“此复有疑哉?”
郭先生道:“若须贾大夫能访陈公……”
信陵君道:“是必有变。奈何无言耶?”
郭先生道:“郑公子仓促而来,不知心腹,故不言也。臣闻韩不申归韩,不申其知陈公之所之耶?”
信陵君道:“必有其事。似闻于王孙若不申,陈公访韩,乃令其入华阳而备粮也。”
郭先生道:“是则不实也。郑实以水道通启封,何赖华阳?然遣王孙及不申至华阳,显然而告知陈公,意欲何为?”
信陵君道:“先生何教?”
郭先生道:“此亦臣思之而不得其解也。”
正言说间,张辄开会回来。信陵君问道:“三司何在?”
张辄道:“臣使其先入营整备,而后方至。”
信陵君道:“大夫何令?”
张辄道:“秦人既增兵于此,必有所为也。当多遣斥侯,四出探哨,勿令有失。各营需整备军务,依令而行,不得有误。”
信陵君道:“大夫何策可破秦军?”
张辄道:“秦人增兵,非前军所能独敌也,中、后二军,当依令助力,不可迟误。遂再申旗鼓金令,以齐众人耳目。”
信陵君心情沉重,要在三十里的范围内掌控军队的动作,何其难也!他问张辄道:“其旗鼓金令,先生得闻否?”
张辄很诚实地回答道:“是则未闻,虽闻,亦未习,不知其变。惟三司是举也。”
信陵君道:“何军事之烦杂,而至此也!”
郭先生道:“军营中事,将率主之。公子但坐而论道可也。”
信陵君道:“虽然,亦不及陈公、大夫之辨也。”
郭先生突然问张辄道:“须贾大夫若知陈公之事,其状奈何?”
张辄随口答道:“陈公必说之连衡和秦也。”
郭先生道:“先生之言甚是。陈公多方曲折,犹说于君上,必当说于大夫也!而大夫不言不报,何也?”
张辄道:“事涉机密,不可托之非人。”
郭先生道:“大夫若得访陈公,何人能知?”
张辄道:“必也二三子。”
郭先生道:“大夫所访二三韩大夫,得无陈公乎?”
张辄道:“未能必也,想当然耳!”
郭先生道:“臣乃思之,秦军弃大梁而向华阳,大夫知之否?”
这种带有明显阴谋论的话一出,三人都安静下来。
片刻,信陵君道:“须贾大夫纵知,何以报?”
郭先生道:“告之方先生。”
信陵君道:“须贾大夫何以知?”
郭先生道:“陈公连夜遣曾兄报君上,大夫宁勿其速乎?”
信陵君道:“大夫必无知也,知则必告!先生勿疑!吕伯探得,主秦议者,段子干也。”
郭先生道:“君上真仁慈之主也!”
张辄道:“但得其迹,未得其实,不可过疑,致骨肉相背。”
信陵君道:“先生所教是也。大夫孤处韩境,难得其援,至今三数日,不得其道而入。吾等当何以助之?”
张辄道:“庙堂之事,非身临其境,莫能知之。吾等身处事外,虽欲助之,何能为力?”
信陵君道:“孤若访陈公,能得其道乎?”
张辄道:“昨日曾兄来访,君其言之,或能通也。今曾兄已去,何能为也!”
信陵君道:“能得陈公一言,无所憾也。”
第266章 吴子之道
张辄听到信陵君想与陈筮见面,道:“嗟叹无益,必也退秦,乃其要也。勿负陈公苦心。”
信陵君忽然问道:“陈公密遣曾兄告以秦人攻华阳,意欲何为?”
张辄道:“是欲君上有所备而无患也。”
信陵君道:“陈公不欲秦胜魏败?”
张辄一时语塞。信陵君道:“陈公力主连衡,而魏怀二心。若一战而破我,王必无他议而和秦也。若秦不胜……”
张辄道:“王与启封已开和议,是无疑也,故大梁无防。所争者,在割地耳!若秦胜则多割地,秦不胜则少割地……”
信陵君道:“若秦败则自退。是陈公欲魏少割地而和于秦。若得陈公相助,事必偕矣!”
张辄道:“唯陈公难觅,奈何?”
信陵君道:“前者,先生往郑,欲访陈公。曾兄于道而引荐之。若先生再入于郑,稍露风声,陈公宁见乎?”
张辄和郭先生被这一疯狂的想法吓得呆了,张辄道:“一者,入郑访谁?二者,相见何处?”
郭先生道:“先生前入郑,访于中人,而陈公知。今者,先生亦访于中人,陈公或知。”
张辄道:“聊尽人事耳!”
信陵君道:“须贾大夫或与陈公有暗事。稍泄于大夫,亦或有助。”
张辄道:“容臣思之。”
信陵君道:“若得其便,必再三拜上,并致殷切之情。”
张辄道:“臣当三歌《关雎》,以表君意。”三人都大笑起来。
三司和梁尉公子处理完各自的事情,来向信陵君汇报军事会议的情况。梁尉公子比较有条理,但比较浅显地做了主汇报,其他三人就比较专业的问题做了说明。信陵君半懂不懂,只得勉励道:“众卿劳苦,其勉力哉!”然后就到了晚餐时间,信陵君留梁尉公子和三司在府中进餐。
由于有客,信陵君和客人的席位被安排到阶上堂前,陪客的有张辄和仲岳先生二人,其他门客都在阶下。经过席间一番礼仪,大家分别坐下。晚餐还是一碗粟粥加些盐梅,并无别物。
信陵君略啜两口,开口问道:“大夫之策,吾当奉行。唯行之若何?现无他人,卿等可尽言其心。”
梁尉公子道:“吴子曰,秦陈散而自斗,击此之道,必先示之以利而引去之,士贪于得而离其将,乘乖猎散,设伏投机,其将可取。大夫之意,盖在此也。何者?先以轻兵挑之,依次而退;复以民军斗之,以诱其贪;后以大军临之,以取其将。此吴子之法也。”
信陵君道:“孤犹未明,愿闻其详。”
梁尉公子道:“秦人好战,赏罚分明,其人皆有斗心,争欲向前。故以轻军挑之,民军诱之,必勇者先懦者后,其阵散矣。临之以大力,擒将必也。”
司莽进一步解释道:“轻军挑之,其心必动。躁而动之,勇怯一分也。临以民军,民军众而少力,见之必溃,溃则必追,追则勇怯二分也。方此之时,以武卒击其怯尾,必能胜也。”
信陵君好像是懂了些,道:“果妙策也。吴子之策,谅无虚设。文侯时,吴子以武卒五万,击秦人五十万;惠王时,武卒一出,天下莫能与争锋,而今安在哉!是时世异欤,人事异欤?”
梁尉公子道:“吴子之法有六,曰图国,曰料敌,曰治兵,曰论将,曰应变,曰励士。武卒者,励士也,六法之一也。武卒虽一,而五者乖,虽有武卒,何能为也?”
司胜道:“虽然,武卒亦非一也。何者?吴子之时,民无恒产,但闻得百亩之田,莫不欣胜,故人皆踊跃,所得皆上士。李悝变法,一夫百亩率为定制,武卒之利,仅少赋焉;况日久地少,百亩犹不可得,人弃之如敝帚,故今之所得皆下士也。梁尉公子以十钱庸之,应者云集,欲令以一当十,何能为也?”
司空道:“吴子有五卒,曰胆勇气力者,曰乐以进战效力以显其忠勇者,曰能逾高超远轻足善走者,曰王臣失位而欲见功于上者,曰弃城去守欲除其丑者。今者,轻足善走或得六七,胆勇气力或得二三,余者安在哉?”
信陵君喟然而叹道:“失启封者,其欲除其丑乎?三五言之而不知其耻!卿言是也。”
司莽道:“吴子曰:贤者上,不肖者下,则阵已定;民安其田宅,亲其有司,则守已固。百姓是吾而非彼,则战已胜。今者不然,亲者上而疏者下,民失其田而远其有司,百姓何分彼吾?是阵不定,守不固,而战不胜也。”
信陵君道:“众卿之言,皆出肺腑,非忠义之士不能道也。其弊若此,当以何策救之?”
梁尉公子道:“吴子之法,图国则曰绥之以道,抚之以仁,教之以礼,励之以义。治兵则曰四轻二重一信。论将则曰理、备、果、戒、约。励士则归之于人主。诚能行之,兵必强而战必胜也。”
信陵君道:“吴子之道大矣哉!愿求其次。”
梁尉公子道:“国之治、将之道,此不可论也。复次者,其在治兵乎。治兵之道,在粮秣不缺,器械完足,赏罚分明,信义达于众也。是则为将之道,可以行之。”
司胜道:“用兵之法,教戒为先。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以次而成三军。三军能战而便斗,方圆、起坐、行止、左右、前后、分合,一一习之,用战则胜。”
司莽道:“用兵之道,在察敌知我。故当明背向,远斥侯,知远近,察险易,以之战则胜。”
司空道:“臣以为,用兵之道,首在于将,将之道,其在知机。所谓机者,明众寡之用,险易之用,多方以误敌,严备以完力。虽有大敌,何足道哉!”
信陵君道:“善哉斯言也。理切事机,近而可行。现敌倍军向我,生死一线,愿熟筹其策,以为战胜之计。”
梁尉公子道:“臣巡各营,士卒食常不足,器械不完,牛马羸弱。若能完足之,则必与战阵也。”
信陵君转向仲岳先生道:“何军中困乏若此哉?”
仲岳先生道:“仓城二十囷,囷万石,实有粮十五万石,秣五万石。以率,吏日斗食,卒半之,十万之众,日食五千石,华阳之粮得支一月也。牛马日半石,营得牛马以十数,日秣千石,亦支一月也。然则秋收方至,仓囷不盈,加以损耗,故以半率给之,人得不馁,畜得驱使,以故不得完足。”
梁尉公子道:“虽半给之,而吏得斗食如故,卒日只升粟,是故饥也。”
信陵君道:“如孤之食,得几何?”
仲岳先生道:“君上之食,日一斗。诸先生六百,日六十石。”
信陵君道:“日二粥,乃得一斗乎?”
仲岳先生指着粥碗道:“粥有稠淡。如君上之粥,立箸不倒;半食之粥,粟水各半矣。”
信陵君看了自己碗,缓缓点头,道:“孤减其半,可乎?”
仲岳先生道:“不可。君上入营,肉酱不备,若食不足,奈何!况诸先生弃家从君,栉风沐雨,风餐露宿,宁日不得一饱乎?况君上之分,分之于妇孺,又何可减耶?”
信陵君向东阁看了看,也觉得如果减了小奴娘俩的分例,十分不忍,也就住口不提。只得道:“近与秦接战,可倍之以飨士卒。”
仲岳先生只得含糊地答应下来。
信陵君对司胜道:“卒只半食,可得教戒否?”
司胜道:“可矣,在与卒同耳。现之武卒与旧之有异,非上士也,实下士也,十钱而可庸之,日得半食,亦无怨也,但上下同耳!”
信陵君道:“司何以同之?”
司胜道:“臣无别灶,随士卒之伙而食之。非独臣也,卒伯什伍亦然。能与士卒最下者同,然后可以与之生,与之死。”
信陵君道:“是则良有以也!左营之士,动静起坐,均异他营,卿之功也。”
司莽道:“皆闻司胜治军之严,不意其实在此而不在彼也。律己方得律人,臣得其教也。”
司空道:“吴子吮疮,而卒斗不旋踵,良有以也。”
信陵君道:“是何典也,愿闻其详!”
司空道:“族内传言,向者,卒有病疽者,吴子亲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他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信陵君道:“吴子之道,其可穷耶?今之人得其一二可也!孤恨不能起吴子于地下而问之道也。”
梁尉公子道:“吴子,卫人也,起于鲁,得展于文侯。今天下宁无游仕不遂,遂破其家,为乡党笑者?宁无母死不归,为名为不孝者?宁无杀妻求将,而为不义者?文侯置之河西,遂克秦军,辟土四面,拓地千里。后入于楚,终不得善终。公子仁义,布于天下,义士归之,愿得吴子置之西河如文侯也,不愿如吴子也。”
信陵君避席而拜道:“谨领公子之教!”
第267章 再入郑地
大战来临前的晚餐上,信陵君与梁尉公子及三司畅论吴子治军治国之道,各各皆有收获。待鼎中粥尽,四人辞去,都有不舍之意。
梁尉公子提及士卒不得尽饱一事,信陵君当着四人的面不好深谈。待四人辞去,乃呼众先生聚议,粮秣问题当如何解决?
仲岳先生带队,一众门客亲自探巡华阳城的存粮情况。大家先沿城墙转了一圈,原来这里堆满了粮食,现在已经了无踪迹。仲岳先生介绍道:这是因为半量供应,才得以维持这么长时间;要按定量供应,两三天就光了。
信陵君对华阳城到处堆满粮食印象很深,每天粮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也习以为常。但今天随仲岳先生巡查才发现,遍街堆积的粮食已经没有了,而这才进入华阳城不过数天,韩国的粮食甚至还没有起运。
仲岳先生道:”明日当开仓。君上且往仓城一观。“一众又随仲岳先生进入仓城。
仓城有严格的守卫措施,一般人进来都要脱光衣物,只披一块布,在严密看守下进入;出来时,把布取下,再穿回衣服。这次看在信陵君的面子上,没有脱衣,但严格限制不得入仓,只能隔着老远观望。
守卫仓城的不是魏武卒,而是韩卒,他们熟悉仓城的运作和管理规范;领队的是信陵君的门客,主要起个监督作用。信陵君一行在一队披着布片的韩卒监视下,一一巡查仓城的各个仓囷。
华阳城的仓囷是永久性的,深掘于地下,这才可以储存万石粮食;如果是地上堆放,一个仓囷最多能放二三千石。四排五行,共二十个仓囷,清清楚楚。一名门客打着火把,各仓守卒按特定手续开了门,门客引入,探着往里观看。窖内的粮食并不满,有些差得还挺多。前三排都是粮仓,最后一排放的是秸秆。巡查完毕,信陵君忽然问道:”旦日运粮奈何?“
门客道:”从仓内出粮,本必待符节两清而后可。然卒口待哺,而仓卒有数,日五千石,非所能办。正踌躇难为。“
仲岳先生道:”华阳以千人为率,以五十人为仓卒,足以供之。今十万之众,必五千仓卒乃得应也。——何可得也?“
信陵君忽道:”诸公子中有善数术者谁,得无请之!“
张辄有些印象,但也记不清了,于是派一名门客跑去找芒辰打听,很快就把公子最年少的魏喆找来了。众人见过礼,信陵君道:”旦日发粮应军,日五千石,需卒几何,而可一时齐备?“
魏喆道:”愿观其道,而查其远近。“于是众人引着再走了一圈。
魏喆道:”是廿仓也,仓得廿人搬运,二人计数,二人监督,共四百八十人。仓门验节符二人,监督二人,护卫十人。约需一营之众。“
信陵君见魏喆张口便来,问道:”得无惑乎?“
仲岳先生道:”若得千人,可乎?“
魏喆道:”若得千人,必相避于道。过犹不及也。“
仲岳先生道:”善哉,公子之算也!“
信陵君道:”愿公子暂依仲岳先生,以辅佐之,勿辞劳苦!“
魏喆道:”公子之命,焉敢辞!“一众人从仓城出来,仲岳先生就和魏喆一道,仔细计算起粮食的出仓事宜;再与张辄等商议,从何处调集人手。
信陵君只道了句”战之时,以制食之“,就什么都不管了。
仲岳先生要忙着供应全军的粮食,张辄则要想着明天怎么赴郑,联络上陈筮,最起码也要找到曾季。但他两眼一摸黑,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着手。所以与仲岳先生商量了几句,定下一个运粮的大框架,就跑去找郭先生等,商量明天的事;又找到郑安平,再次仔细问了问访问须贾大夫时的情况,特别追问了几个细节,大致可以确定须贾大夫是在没有任何前提的情况下,突兀地说出了”陈公“二字。了解到这个,张辄心中才有了点底:陈筮其实也在寻找与魏国沟通的渠道,自己放出风去,应该不会没有结果。
当应卯的鼓声响起时,张辄和两名门客都以家臣打扮,一起出了华阳城,往郑地而来。三人有意走走停停,以引人注意。到了郑地,还专门跑到亭上,找亭长买水。到亭下的酒肆坐饮了几盏酒。然后才慢腾腾地往北渠门而来。
与前一次惟恐被打扮成车夫的门客看到相反,张辄主动和出逆旅打扮成车夫的门客见礼。门客见是张辄,大吃一惊,但见张辄是一副家臣打扮,不敢造次,只作陌生人见礼。
张辄故意问道:”少时欲车,敢部便否?“
门客不知何意,只得含糊答道:”要问当家的才知!“
见门客很知机,张辄很满意,道:”少时拜访。“两人还像模像样地相互留了名。
三人先没有往驿馆去,而是进了城,在市场里转了两圈,再次来到以前的那个酒肆,三人点好酒菜,张辄还是让酒肆主去请一位中人进来。
酒肆主出去,不久就带着一名中人进来。
张辄等见过礼,请中人坐下,张辄斟上酒,敬了三盏,又请中人吃了好几片肉。中人道:“敢问贵家欲问何事,若不知,不敢领。”
张辄道:“秦魏战于华阳,闻韩运粮于启封,所获甚多。敝主思之,秦既有粮,复粜之,所得必少。若粜之于魏,奈何?”
中人道:“魏未设军市,贵家如何粜之?”
张辄道:“是实难也。然韩、魏,盟也,若得厚利,必有可为也;若无利,则早弃之。”
中人道:“韩秦交通,有定制也,贵家粜之必得其利。若粜之于魏……尚无其制,利弊难言。”
张辄道:“愿闻秦韩交通之道,及韩魏背盟之状。”
中人道:“偶闻宫中传言,有陈公者,不知其何人也,说王和秦。王难下决断,而秦入关东,王惊而厥,卧病至今,太子与诸卿监国。诸卿议论不一,或欲和秦者,或欲和魏者,太子难以决断,拖延至今。”
张辄道:“闻魏使已至,太子何不见之?”
中人道:“非独太子也,诸卿亦难见也!”
张辄道:“何也?”
中人道:“汝试思之,魏使若责韩背盟,当以何言应之?”
张辄道:“吾闻韩相曰,韩资秦粮,为图重利也,非背盟也。故敝主思之,若为盟而得厚利,岂非一举两得!”
中人道:“闻韩相亦颇悔之。何也?秦军日得粮万石,四乡粮价腾贵,民争粜于秦,而不入于郑,郑粮亦无几矣。”
张辄道:“纵如此,秦犹倍价而籴之?”
中人道:“未曾稍歇。”
张辄道:“郑粮将尽,胡不停粜?”
中人道:“秦人十万坐于城外,给欲停,岂可得乎?”
张辄心里乐开了花:韩人终于尝到了通秦的苦头!遂问道:“太子欲何为?”
中人道:“焉得有他,但欲送秦归国而已矣。故谋秦魏连衡,犹未可也。”
张辄道:“秦魏连衡,太子主之?”
中人道:“微太子应允,他人何敢。”
张辄道:“其中得无陈公之力乎?”
中人道:“陈公虽说韩和秦,然说魏连衡者,非陈公也,实韩也。”
张辄道:“郑地尚有余粮几何?”
中人道:“是则有定数也,郑仓囷无几,皆赖外运,已连运四日,四万石。”
张辄道:“郑地余粮不足,得之何人?”
中人道:“是亦中人议论,非闻之于贵人也。”
张辄道:“何则议论?”
中人道:“一日,食中腐败不可咽。吾等怪之。主管曰,郑粮尽付于秦,但得陈粮为继。过几日,恐陈粮亦不可得也。”
张辄道:“食陈粮几日矣?”
中人道:“食腐者,但一食,焉得长久!若论陈粮,则食二三日也。”
张辄等明白此人在宫中地位不高,难以获得什么有价值的情报,遂殷勤劝酒,执礼甚恭,道:“公于家国大事知之甚明,必为人所敬也!”
中人道:“但闻之于故老,或有差池,曾无怪也。”
张辄道:“微庶岂敢!公之德,铭记于心,不敢忘也。”
三人付完钱离开,只留下中人一人把剩下的酒菜吃尽。
三人离开后,并不出城,而是顺城而南,沿途见制铜、制铁、制陶等各种窑口,浓烟滚滚,声音鼎沸,显见工作繁忙。忽见一陶窑内转出一乘辎车,满载烧好的陶器准备出来。门口有一缓坡,牛不堪负重,发出“哞哞”的叫声。张辄等三人见状,一起上前,推了一把,把车推上坡去。驾车的停好车过来感谢。张辄等客气地回礼,很自然地就在车旁缓缓跟着,聊起了天。
张辄道:“贵窑制器多入韩宫,奈何向南。”
拉车的道:“先生观车上之器,皆粗陶碗盏,非为宫室,乃往启封。”
张辄故意吃惊道:“闻启封为秦人所据,贵窑犹能买卖于彼乎?”
拉车的道:“吾等小人,不知其事,但有命,不敢辞。非独吾窑,周围铁窑、铜窑、骨窑亦贾往启封,先生所闻勿宁虚乎?”
张辄道:“必有是也。待吾再事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