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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秦一鹤     长平长平txt下载     长平长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68章 秦人攻战

    跟着拉陶器的车一直走出有申门,看着他走向一个码头,在那里卸了货,拉着空车回去。张辄等三人就找了个河畔柳树下坐下,一边计议,一边观察河中码头的动静。

    一名门客道:“郑非但资粮,亦资碗盏……”

    张辄道:“甚则戈戟箭矢弓弩。”

    一名门客道:“何以知之?”

    张辄道:“适陶窑车夫答:周围铁窑、铜窑、骨窑亦贾往启封。是以知之。”

    那名门客很钦佩地道:“先生于细微处见大略,非常人所及也。”

    另一人突然问道:“骨窑奈何?”

    张辄道:“想必针、匕之类,衣食而已。”

    那人笑骂道:“韩为秦妇乎!衣食行用皆备。”

    张辄亦笑道:“汝但足食汝妇,彼亦足备行用。”

    那人道:“犹不及韩之于秦也。”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码头上进进出出的船只很多,多为小船,大船一般都靠在码头上装货。而且三人都看见有武器搬上船。

    似乎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一个身影停在三人旁边。三人一惊,本能地跳起,张辄定睛一看,竟是曾季,连忙施礼道:“曾兄何出?”

    曾季道:“张兄好悠闲。华阳战紧,兄晨间至郑,滞留不归,是欲避战乎?”

    曾季的话,让张辄等头皮发麻,但都知道不能表露出来,只得压制着心头的惊恐,道:“非也,正欲待曾兄也。”

    曾季道:“若吾不出,张兄坐待何时?”

    张辄道:“若兄不出,弟欲得一舟,直往竹林可也。”

    曾季道:“吾兄弟想亦通也。”

    张辄对两们门客道:“曾兄已至,先生可但往城内外行走,晡时北渠门外相会。”两名门客按昨日议定的方案,拱手相辞而去。

    曾季道:“张兄此来,必见陈公而后已也!”

    张辄不与他闲扯,直接问道:“何时知吾出也?”

    曾季道:“兄至亭上沽水,敢非报于弟乎!”

    张辄道:“然也。公子欲见陈公,弟不得不劳动曾兄。”

    曾季见张辄说得如此爽快,倒吃了一惊,道:“愿闻其详。”

    张辄道:“陈公名满天下,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公子仰慕久矣。前曾兄往报,弟等皆不知其意,不及报见。后体得其味,皆深感陈公,不得不屈曾兄引荐,以表敬慕之情,怀德之意!”

    曾季道:“陈公知兄之出也,欲再见之。惟不知公子之情也。兄可面陈之。”

    张辄道:“陈公召见,敢不从之!愿兄引进。”

    两人复到一片僻静处,系有一只小舟,曾季引着张辄上了舟,便见舟内一人,正是陈筮。张辄急于舱外见礼,陈筮回礼,道:“不便显形,愿先生入舱相谈。曾季把自己的衣服都脱掉,好像一个普通船夫,一篙撑开船,就到船尾去摇橹。

    张辄知道事步机密,不敢过于礼谦,一头钻进舱中,在陈筮身边坐下。

    曾季将船摇出,绕出繁华的洧水,拐进清幽的溱水,摇着橹,向上游而去。

    张辄道:”公子深感陈公之恩,特命微庶寻访曾兄,务得面拜陈公,以达至诚!不意能得陈公赐见!“

    陈筮道:”臣密报秦军于公子,公子何所见?“

    张辄道:”公子深感陈公之恩,岂有他哉!“

    陈筮道:”不然。某为秦说韩,焉得卖秦?公子得无疑乎?“

    一句话问得张辄面红耳赤,不敢开言。陈筮道:”先生不言,是必有所疑也。有疑是也。今为先生解之。“

    张辄深深一拜,道:”谨受教!“

    陈筮道:”自周王东播,诸侯竟起,乃有王霸之起,扶王锄逆,一整江河。自五国相王以来,诸侯皆王,非止万乘之国,即千乘之国如中山、宋等,亦纷纷称王,不居人下,终国破家亡,为天下笑。战乱连绵,究其源,乃在天下有王而无霸,各不相下。各天下共盟,推举霸主,抑强扶困,共保疆界,纵不能刀兵入库,亦可稍减杀伐。今秦王愿与诸国会盟,誓相和亲,不相攻伐。此臣之初衷也。故暮春入韩,中秋入魏,以达此意。秦韩和亲,吾不忍魏独被刀兵,故殷勤致意焉。“

    张辄强忍着心头的剧震,一直躬着身,默默地听着,直到陈筮说完,道:”先生之教,小子深领。先生欲复五霸之业,此天下大事,非小子愚钝可以置一言。信陵君公子,深慕陈公之德,愿奉陈公之教。陈公岂有意乎?魏秦和议已开,公子虽敌而实非敌也。陈公其便否?“

    陈筮没有接张辄的话,反而问道:”今日秦人伐魏公子,先生以为其状若何?“

    张辄道:”秦人以卒二万,欲破魏十万之众,岂非妄哉?“

    陈筮道:“秦人之力,非凡庸所能计也。若非先生至郑相访,吾亦将访华阳矣。”

    张辄道:“公之至也,公子必扫庭相迎。”

    陈筮道:“犹未能知也。欲与先生观秦魏交兵,先生其勿辞!”

    张辄再次感到剧烈的震撼,他竭力克制自己道:“蒙公教训,焉敢辞!惟同行二人相待,恐其不安。”

    陈筮道:“约于几时相会?”

    张辄道:“相会于晡时。”

    陈筮道:“晡时,谅战事大定矣。”

    陈筮一副好像成竹在胸的态度,令张辄惊疑不定。陈筮明显知道战事将在何时、何地发起,他像是去观看一场田猎一样,准时出现在看台上,而且对结果没有任何怀疑。而张辄,作为后军事实上的领导人,却对此几乎一无所知,更无法左右战斗的结局。据他观察,哪怕晋鄙大夫恐怕也没有陈筮这般镇静。张辄十分不舒服:难道我魏卒十万只是草芥么?

    船划进一片浅草地,靠上岸。这里是一片荒原,没有人家,但不远处,赫然停着三乘马车。陈筮对曾季道:“曾兄不可如此。”曾季也不答言,转身回到船上,钻进船舱,把衣服换上。

    张辄跟着陈筮走了几步,在荒草掩蔽之下,一块空地上,坐着几十名韩卒和几名士子打扮的人。

    陈筮走上前去,先施一礼,道:“陈某有礼!”

    坐在地上的人都站起来,中间一名年龄较大的回礼道:“暴某有礼!陈公何晚?”

    陈筮指了指张辄道:“候张先生,故迟矣。闻鼓声不急,时尚未晚。”张辄定下心来听了听,果然空气中有隐隐的鼓声,并不明显。

    一行人上了车,向北而驰,士卒在车后跑步跟随。陈筮三人正好一乘车,曾季推说不擅驾车,张辄只得当了御手,陈筮让他只管跟着前面的车走就行。三乘车就在荒原上向东北急驰,张辄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只能横下一条心,这条贱命只当没有了。

    随着车乘行驶,鼓声也越来越明显,空气中甚至出现了尘土的味道。

    陈筮对张辄道:“先生闻鼓声,可知秦人之阵?”

    张辄道:“未能知也。”

    陈筮道:“公子以军旅付于先生,先生岂可不知!”说得张辄满脸通红。

    远方的尘土越来越清晰,车乘好像正对着尘土的方向急驰。鼓声也越来越响,甚至连呐喊声也能听到了。

    尘土之下出现一座小城,马车驰来时,前面马车上的暴先生打出旗号,三乘马车直接冲进城门。

    门内已经有人在等待,三乘马车急停,暴先生跳下马车,先问等候的人道:“战况如何?”

    那人道:“布阵已毕,将交锋也。”说话之间,陈公等人也跳下车,有人过来把车接过,三人紧跟着暴先生等往北城楼而去。

    当他们气喘吁吁地登上城楼时,张辄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个硕大方阵左右排成一列,第三个方阵稍小,排列在他们的后方。鼓声阵阵,催促着两个方阵向前推进。远处是魏军的营寨,虽然看不清有多少人,但黑鸦鸦一片,人绝对不少。西北方,华阳城隐隐在望。这里绝对是观战的极佳地点。

    弓弦声传来,秦人前方的盾牌挡住了绝大多数弩箭,只有少数漏进来,射倒了几个人。鼓声没有丝毫变化,方阵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向前推进。

    ……一声钟鸣,方阵停下来。大旗前举,全军坐下,控弦,整齐地射出第一批箭,张辄明显地听到呐喊声变成了尖叫声……然后是第二支箭……鼓声再起,由有节奏的鼓点变成暴乱的鼓声,后排的戟士一拥而前,冲入茫茫尘土中。尖叫声、叫喊声、哀痛声,一阵阵传来,张辄的心一阵阵揪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提示着秦人已经杀入魏的营地,并开始收割魏卒的生命。

    就这样简单地就败了?张辄不敢相信,但也不敢问。

    陈筮好像明白张辄心,道:“第一营破了。魏有几营?”

    张辄和曾季同时回答道:“三十营。”

    陈筮道:“胜负未定……”

    ……所有的秦军都投入了茫茫尘土中,但张辄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最后一个方阵好像停在尘土的边沿,没有再向前推进。

    难道是进攻被阻挡住了?张辄满怀希望地看着前方……

第269章 再访须贾

    猛然间,呐喊声再起,有节奏的鼓点声也远远传来,在暴烈的鼓声中显得十分沉稳。随后暴烈的鼓声停下来,钟声响起,随后,钟声越来越急促。

    张辄终于看到一队队秦兵从尘土中退出来,明显可以看到有些秦卒还拖着受伤的同伴。

    对面的呐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沉稳的鼓点声也由远而近逼来。张辄心中石头放下了:魏军的反击驱逐了秦军。

    秦军中也响起了有节奏的鼓点声。一直停在尘土边沿的方阵缓缓前进,而从尘土中退出来的秦卒也放下搀扶的同伴,转身列阵,并随着鼓声再次开进尘土中。然后响起一声钟声。

    不断有人走出尘土,多数人一瘸一拐,显然受了伤;少数是被他们搀扶,甚至拖拽着出来的。陈筮安静地看了会儿,道:“伤数百人。”

    暴先生道:“不知有阵亡否?”

    陈筮道:“魏人一触即溃,焉能阵亡。盖为箭矢所伤耳。”

    暴先生有些遗憾道:“不知得首级几何?”

    陈筮道:“戟士追击,当得首。”

    战线似乎停止下来,虽有少数鼓声、钟声,并不激烈,应该是小范围调整布署。

    陈筮看了看天色,道:“今日至此而毕,少时必退兵矣。张先生别有他务,不可久观,愿暂辞。”

    暴先生道:“如此不敢留餐。”一边吩咐家臣下去备车。

    又站在城楼上看了会儿,战场情况没有明显变化,只能看到秦军伤员或坐或卧或站,似乎也在观望前面的战斗。少时家臣来报,车已备好。

    陈筮带了曾季和张辄下了城,暴先生在旁陪同。一乘马车就停在城门旁边,一队魏卒立于旁边。陈筮等三人上了车,张辄仍为御手,与暴先生等相辞后,驾车出城。出城后,张辄按照陈筮先生的指示拐上大道,只以快步朝郑而行。

    张辄有意与后面的韩卒拉开一点距离,以便车上谈话的声音不会被别人听见。陈筮对此比较满意,于车上主动开口道:“先生所言是也。二万秦卒非十万魏卒之敌也。”

    张辄十分窘迫,他自然看得出,魏军在这次战斗中其实吃了大亏,特别是民军,可能有大量伤亡。虽然最后的反击给秦军造成一点伤亡,但和魏军的伤亡完全不成比例,秦军是伤,魏军是亡。所以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陈筮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道:“先生休愧,魏有三十营,吾意秦人能破十余营,今则观之,但得五六耳,大出意外。”

    张辄道:“先生何以知破五六营?”

    曾季在右边笑了,道:“军入几何,破敌几何,盖定数也,焉得不知!若破十营,直入中军矣,今但得一偏而已矣!”

    张辄道:“全赖陈公与曾兄相助,不敢言谢。愿赐一见,当面致诚!”

    陈筮沉默下来。张辄道:“陈公有难言者?”

    陈筮道:“事有两难:吾今为韩客,无事不得离境。公子贵人,不立危地,纵臣有意谒见,当以何所?”

    见陈筮提到这个问题,张辄满心欢喜:看来陈筮的确打算找信陵君的路子,只是一些技术上的问题难以解决。遂道:“若先生赐见,君上必竭诚尽力。愿先生指一人,与微贱同见信陵君,议定此事。但得拜尊颜,定无他言。”

    陈筮道:“言虽出于先生,心必发于公子。公子知遇,臣粉身难报,自当不避艰险,亲身谒见。——但乘其便也。”

    张辄问道:“先生说韩魏连衡,闻已说于魏王,独遗公子,何也?”

    这一单刀直入的提问,让陈、曾二人都愣住。

    还是陈筮老练,乘机问道:“公子亦颇闻乎?公子何见也?”

    张辄道:“自王即位以来,国家尽委朝臣,公子亦但垂手。今魏遭颠仆,公子不得不起。虽统大军,临强敌,胸中实无定见,合纵连衡,皆无所闻也。”

    陈筮道:“先生能以肺腑之言相告,不容臣不为公子献策。然身为客卿,举动有碍,奈何奈何!容臣思之,但得其计,即请曾兄代达,以候公子之命。”

    张辄道:“但得陈公一诺,君上必能如愿。君上之望陈公,如饥似渴,望公早定其计,勿使反侧也。”

    陈筮道:“臣何人也,敢劳公子之望!”

    车上了大道,直往北渠门。整整三十里路,韩卒一路跑下来,个个疲劳不堪。眼见到了郑城了,为首者递上节符,招手让车通过,自己与陈筮告了辞,自领韩卒去消差。陈公让张辄把车闪到一旁,道:“吾与兄与此相别,但有计较,别请曾兄相告。”张辄跳下车,曾季接过缰绳,带车向宫门而去。张辄不敢马上出城,怕守城卫兵认出自己,绕了一个大圈,找到一个机会,混在一大群人中出了城。

    出了北渠门,张辄先绕到门客们居住的逆旅,那两名门客果然在那里。打扮成车夫的门客们和张辄见了面,大家都有些兴奋,觉得跟着须贾大夫到郑地,四五天了,哪里也不能去,十分憋屈。张辄问他们须贾大夫最近都去了什么地方。他们回答道,自己这一边几乎什么地方都没去,驿馆那边可能去了些地方,但具体是哪里也不清楚。

    张辄问:“大夫亦至逆旅乎?”

    门客们答:“每日食时,必致慰问也。现近食时,或将至也。”

    张辄道:“大夫至时,或与之久论,有人问起,只推议定庸车之事。”众人称是。

    果然不多时,须贾大夫等携米粮而至。一进门就看去家臣打扮的张辄,一时愣住。一名门客急忙上前引荐道:“是张先生等愿庸吾车,吾等不敢自专,须与大夫计议。”

    须贾大夫会意,径直过去与张辄见礼。其他人自然都认得张辄,但见门客如此说,也不说破,跟在后面见礼。领头的门客道:“吾等于院中烹食,大夫等且于室内稍待。少时食备,请先生同餐。”

    张辄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串钱,道:“聊备盐梅之资!”门客要推辞,须贾大夫也从怀中掏出一串钱,道:“于肆中沽一瓮酒,两只鸡,与先生共饮。”

    张辄哭笑不得,自己是个来庸车的家臣,素不相识,哪有一见面就要“共饮”的,赶紧道:“微贱何敢劳大夫赐酒。”

    须贾马上明白了自己有些失态,但立刻找补回来,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兄庸吾车,是兄弟行也。敢以贵贱相别乎!”门客把两人让进一间小房间里,那是他们讨论秘密事宜的地方,与周围都不搭界,绝不会有人偷听。

    一进门,须贾大夫就小声道:“张先生何以至此!”

    张辄依然警觉地四下张了张,走在房间中间,拉来两张草垫,两人坐下,才悄声道:“至郑地访陈公!”

    “陈公”两字又把须贾惊了,他急问张辄道:“得见陈公否?”

    张辄道:“见之!”

    须贾一脸沮丧地坐回去,道:“吾虽知其至也,至今犹不得其门而见也。”

    张辄道:“大夫使命,君上甚忧。故遣韩不申相助,至今未得音讯。再遣郑公子探询,不得要领。不知进展何如?”

    须贾道:“甚矣,难也!韩王、太子、韩相、暴将,皆托辞不见,至今使命不达。不申至,得见二大夫,虽亦通音讯,犹不得见也。”

    张辄道:“魏与韩,互通聘问。魏使至而韩不达,是何故也?”

    须贾长叹一声,道:“其中大有缘故!其源,乃在陈公。”

    张辄道:“愿闻其详。”

    须贾道:“不申初至,吾尚愿以使节谒于朝,遂持节往韩相门,告以在朝,不得见。驻车于长街以待,不得;至府复问,犹未归,又不得。次日往见暴将军府,亦在朝,复不得。乃入朝,循行人府进谒,告以政务繁忙,命驿舍等候。复以行人求见太子,行人答,太子监国,非理国事。魏使至,不得王命,不敢朝见。是屡屡碰壁,事事不顺,蹉跎至今。后以不申之言,密访诸大夫,犹不得其道。乃以臣持节于长街,以引人耳目;不申引魏使暗访大夫,或得通也。”

    张辄问道:“不申引魏使访大夫?”

    须贾道:“魏使不通,非独臣也。王命遣韩求援者凡三,皆不得通。是三者位卑权小,循循然候行人之命,使命不达,不能回国复命,乃与臣谋,欲共达使命。”

    张辄道:“所得若何?”

    须贾道:“乃知秦韩交通,其在陈公筮所说。而筮不独说韩,犹欲说魏。陈公说魏和秦,而魏说韩抗秦,韩既不得抗秦,复不能和魏,故不通魏使,以待时也。”

    张辄道:“是必魏秦和,使乃得通乎?是何言也!若秦魏和议已成,援军何为!”

    须贾道:“正是此意。魏迭请韩援魏抗秦,而秦乃欲与魏和,韩知秦与魏和,而不得不抗秦,时事荒唐,一至于此。”

    张辄道:“和议奈何?”

    须贾道:“秦魏和议,皆于启封议之,郑地皆不得闻,惟陈公知之。”

    张辄道:“陈公非韩之客卿乎,奈何与秦魏之议也?”

    须贾道:“陈公,天下说客也。说魏和秦,正其时也,故与焉!”

第270章 赏罚

    张辄从须贾那里打听到,陈筮参与了秦魏和议,而韩国方面无人参与,而且似乎也没有从陈筮那里得到更多消息;也就是说,陈筮完全是以秦人的立场,而不是韩国中间人的立场参与此事的。陈筮有双重身份,既是秦国的说客,又是韩国的客卿,看来前者为实,后者为虚。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隐隐为信陵君与陈筮见面的事担心起来:如果是韩国,到底还有同盟之义托底;如果是秦国,双方本来就敌对,更何况秦国还是个无底线的国家,连去和议的楚王都敢扣压的。

    张辄再问须贾道:“大夫见陈公否?”

    须贾道:“陈公出没无定,焉得见之!不如先生大才,至郑即得见也。”

    张辄道:“非吾之才,实得草莽之助。”

    须贾道:“若得陈公之助,实于使命有益。可得而闻否?”

    张辄道:“吾欲见之,亦难矣!大夫有言,可言于吾,邂逅得见,吾可代达。”

    须贾想了想,道:“先生可言,魏之城,可献于韩,可献于秦,惟得退秦兵而已。愿陈公筹之。”

    张辄大致了解了须贾的难题:他的使命本来是来韩求援的,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入郑以后,秦魏竟然秘密议和了,这实际上让韩出兵援魏失去了意义;而韩也知道这件事,所以把须贾晾在一边,要等秦魏两家谈出个结果来再说。按理,既然魏决定与秦议和,那么请韩援兵的决定就该取消,直接把使臣召回来就是,但魏并没有这么做,可能是想在谈判桌上增加筹码。只是苦了魏使,也苦了韩国。

    想通了这一重,他也对华阳的战事起了困惑:华阳到底应该如何进行战事?本来是想着联合梁、郑的力量,彻底驱逐秦军,结果梁、郑两边都和秦议和了,单凭华阳的力量不要说驱逐秦军,能在秦军的打击下生存下来都困难。华阳应该怎么办?现在,失去了大梁的牵制,秦人已经将力量逐渐转移到华阳这边,今天的战事证明,华阳没有与秦人一战的力量。华阳今后要怎么打?

    还有就是那数万民军,他们都是户牖地方的农民,由于欠收,被拉出来打仗,指望打下几座城池,补贴家用,却被拖进了一场防御战中。他们想通过劫掠别国渡过饥荒的打算自然泡了汤;而他们如果得不到适当的安置,在饥饿的驱使下,只能劫掠本国民众,成为盗贼。这些人怎么办?他不由得想到大梁尉的办法:驱使他们和秦军拼了!

    还有粮食问题:华阳到底要准备打多久,储备多少粮食?秦人的锅碗瓢盆都从郑取,那华阳呢?

    沉默良久,他终于对须贾问道:“大夫于华阳何议?”

    须贾似乎刚才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见张辄问自己,答道:“华阳弃又不可,守亦难固,实为两难。”

    张辄道:“若以华阳动韩,可乎?”

    须贾道:“将以何策?”

    张辄道:“吾军十万,日费千金。若日以千金贾于郑,奈何?”

    须贾眼前一亮,道:“先生果智囊也,此计大妙。但得公子之命,臣即行之。必有益也。”

    张辄道:“吾即返华阳,以议此事。或与大夫行之。”

    想到这一妙计,张辄心中的压力减轻了不少。你用府库的粮食资助秦国,我就尽扫集市的粮食供应华阳,等你集市一空时,看你召不召见。

    须贾自然知道,与商人打交道,自己不仅使命通达在望,还有可能小赚一笔。回去以后,就马上调查集市的情形,着手准备扫空集市。

    院中的粥已经熟了,酒和鸡也都整治齐整,整个院子里飘满了香气,引得住在院子里的其他商户都跑出来。

    须贾大夫满面笑容地从室内出来,一些商户道:“大夫何庆,得酒肉相贺?”

    须贾大夫指着张辄道:“吾得一巨贾相助,焉得无酒肉!”

    商户和门客各怀心思,但都开怀笑起来。

    须贾道:“今得巨贾,当与同乐,诸先生共饮一盏!”

    那些商户也都拱手道:“搅扰大夫,沾大夫福。”须贾命打开酒瓮,与众商户各舀一碗,这却不是清酒,而是甘甜的醴酒。众商户各饮一盏,拱手离开。须贾大夫遂与众人相互酬唱,将瓮中之酒尽饮,每人脸上都是红扑扑的。

    然后众人各执碗到鼎前盛粥,除了盐梅外,每人还有一小块蘸了醯的鸡肉。

    有鸡吃,让一众车夫十分兴奋,他们仗着酒劲,高声喧嚣,张辄和须贾则混在其中,来来回回与旁边的人交谈,别人也看不出什么特别来。

    餐毕,张辄等三人告辞,须贾也回到驿馆。深秋天黑得早,虽然还是日入,但天色已经十分昏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三人不敢聚得太紧,各各相聚五步远,怕万一有什么陷阱一锅端了。在这个距离上自然无法交谈什么,只是匆匆赶路;为了不留破绽,他们时而走在大道上,时而走在道旁的排水沟里;时而左,时而右,精神十分紧张。为了恢复体力,也为了变化节奏,张辄每走几里还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停下来休息一下。等他们走到右营防区时,已经是黄昏。

    伏道的哨兵拦下他们,层层上送到司空那里。梁尉公子接替了大梁尉的武卒总管职位后,右校两营就又归司空总管。司空自然认得张辄,他一脸激动地扶着张辄的手道:“先生未归,君上坐立难安。”

    张辄一路紧张,到了自己的军营中才稍稍安下心来,想歇歇再回城,便主动向司空讨水喝,顺口问道:“今日战事何如?”

    这一问,司空哭腔都出来了,道:“死伤遍野,……血流成河,……难可言状!”

    张辄道:“但略言之。”

    司空稳定了一下自己情绪,道:“始者两军鼓响,各不上下。忽秦人鼓声大作,而吾军呐喊声忽变为惊叫。不移时,秦人自天边席卷而来,魏军狼狈奔逃,步慢者即为秦人所杀。后军二校及右偏均移兵百步,准备迎敌。幸赖中军武卒射住阵脚,秦乃收兵。”

    张辄道:“伤亡奈何?”

    司空浑身颤抖了一下,道:“但见无头之身遍地……”便说不下去了。

    张辄道:“司何见?”

    司空道:“悉于前军右营……前中二军民军肝胆俱裂,哀恸号啼,不堪收埋,乃命后军右偏一营前往收之。臣等随卫,故得见之……其状甚惨……”

    张辄道:“伤亡几何?”

    司空道:“但见尸横遍野,不啻数百。其数尚待细查。……其头皆无,非亲故不能识也。”

    张辄感到此战对士气的打击远远超过伤亡程度,有些不满,道:“司乃统兵之率,焉可起妇人之心?死伤,战之常也。吾击秦奈何?”

    司空道:“秦人退走,凡所死伤尽皆抬去,故不能知。”

    张辄道:“秦人犯吾,为吾所退,战而胜之,何沮为!秦人明日或再至,愿司振作,奖励士气,明劝赏罚,以待旦也。”

    司空一把扶住张辄道:“愿先生助我!”

    正在此时,军使来报,晋鄙大夫集将议事,各校率以上皆往中军。

    张辄放心不下,道:“吾随汝往中军。”

    司空道:“先生大恩,虽死难报。”

    张辄道:“司为校率,愿勿为小儿状,为卒所笑也!”

    司空勉强在脸上抹了一把,把脸抹花了,挺挺胸,抬头走了出去,叫声“备车”。张辄听来,气力还算足。

    司空带了一名赞画跟随,那名赞画认得张辄,以为是信陵君派来的,就没有多说什么。上了车,张辄主动驾车,给司空留出时间调整情绪。马车一路飞驰,直入中营。

    晋鄙没有把会议安排在帐内举行,而是让大家都坐在帐前的空地上。张辄等惊讶地看到,信陵君也坐在帐前,——这表明这场会议非同寻常。

    空地上已经坐了不少人,梁尉公子主动招呼,让司空等过去。见了张辄,也十分惊喜,连忙施礼。信陵君也看见了张辄,略略拱手示意,张辄亦拱手回拜,在梁尉公子身后坐下。

    少时,空地渐渐坐满,晋鄙大夫于座中站起,十分严厉地道:“今日,秦人以二阵,半日间,破我七营,伤我军卒千余,死者三百有奇!然秦人陷阵之时,一营岿然不动,如砥柱中流,从午至晡,秦不敢犯,讫无一人伤亡。是前军司勤!”

    前军一名营司站起来。晋鄙道:“何以故?秦人追杀,只沿营间大道而行,但营栅不破,士卒不乱,秦人不袭!然七营为所破者,何故?尽自行奔逃,望风而溃故也!秦人亦一头两手,并无别技,秦人犹未至前,即望风而逃,何也?汝兵皆圊筹乎?七营司皆免为庶人,遣回乡里;卒伯各降一级;其校率皆劾!”

    前军将跪起道:“喏!”

    晋鄙道:“司勤身陷敌阵,岿然不动,敌不敢犯,忠勇可嘉。举勤为校率,营赐羊酒,其有功者,听其封赏。”

    司勤避席道:“喏!”

第271章 明劝赏罚

    晋鄙以十分严厉的口吻宣布了对有功军官的奖赏和对战败军官的惩罚,宣布奖励在敌后顽强坚持的前军某营全体士卒。张辄惊奇地发现,司空的情绪似乎已经稳定下来,已经不自觉地挺直了身躯,抬起了头。

    晋鄙复道:“右营遭秦箭,中矢者众,该众一哄而散,致中矢者尽为秦人所屠。此营尽遣,散入各营为臣,给食减半,一应犒飨,皆不予。复有六营,遇敌而惊,狼狈奔逃,弱者为秦人所屠。凡什伍有为秦所屠者,全什尽遣为臣,给食减半,一应犒飨,皆不予。余众食皆减半。什伍,乡里也,朝夕相对,情义有重于此乎?弃之死地而不顾,此禽兽行也!尔后归乡,以何面目见复见其家小,以何面目复拜其长老?”

    信陵君站起来,道:“号令不明,将之罪也!故破军杀将,罪在孤身!今乃复申号令!”

    箫间先生捧着一卷简册站出来,打开简册,诵读道:“亡伍而得伍,当之;得伍而不亡,有赏;亡伍不得伍,身死家残。亡长得长,当之;得长不亡,有赏;亡长不得伍,身死家残。复战得首长,除之。亡将得将,当之;得将不亡,有赏;亡将不得将,坐离地遁逃之法。

    “什长得诛十人,伯长得诛什长,千人之将得诛百人之长,万人之将得诛千人之将,将军得诛万人之将,大将军无不得诛。

    ”伍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伍有诛。什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什有诛。属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属什有诛。闾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闾有诛。

    “将千人,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身戮家残,去其籍,发其坟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百人,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身死家残,男女公于官。……”

    箫间的诵读得很慢,但全场都感到一股杀气。

    晋鄙复道:”现号令已明,诸率各归校营,整顿部伍,激励士气,明劝赏罚,皆枕戈待旦。旦日秦若再犯,定当痛击!“

    众将皆高声道:”喏!“

    张辄见司空情绪稳定了,示意他和赞画自行离开,只悄悄叮嘱了梁尉公子多加注意,自己就去找信陵君。晋鄙大夫与张辄见过礼,让箫间向张辄介绍午间的作战情况。箫间对战阵十分娴熟,介绍要言不烦,言简意赅。秦人只用了一次齐射,就造成魏军营地崩溃,从此兵败如山倒,周围几个营从近而远,依次弃营而逃,军官根本镇压不住,也被裹胁着往后跑。秦人见魏军崩溃,将箭阵解开,放出戟士追击。最先当敌的右营因为箭雨所中,伤亡最为惨重,由于士卒溃散,中箭者根本跑不远就被秦人砍翻刺倒,旋即被斩首。中箭者以民军为多,因为武卒披甲,箭入不深,除非被直接命中头、股等无甲处,一般都能跑出来;但民军无甲,中箭即重伤。所亡三百余人,多数都为右营为矢所伤的民军,少数是其他营中溃逃的民军,因为武卒一般跑得比较快,所以被杀不多。秦人主要沿着营间道路追击,几乎没有攻打没有溃散的营寨,哪怕深陷敌后,也没有攻打。由于有七营溃散,秦人几乎杀到晋鄙大夫的营前。中营的素质较高,在晋鄙大夫和前军将的指挥下,侧面出击,射伤了一批秦人,制止住崩溃之势;随后左营赶到,秦人遂退。由于受重伤的人几乎全部被秦人所杀,今天需要入伤营救护者反而不多。

    晋鄙大夫愧疚地对信陵君道:”臣无能,令君上受惊,万死莫赎。“

    信陵君道:”微大夫,军几破矣。大夫救局势于危难,虽败不乱,力退强秦,虽孙吴何以加之!愿大夫勿以为意,当善谋良策,再战必胜。“

    等张辄了解了今天的战况,信陵君告辞离开。在途中,张辄向他介绍了今天赴郑,见到陈筮的情况,还跟着陈筮观看了秦军攻魏的场面。最后道:”臣言,君上再三拜上陈公,愿得陈公一见,以慰渴望。陈公言,容吾思之。吾,韩客卿,难出也;公子,贵人也,不居险地,必善谋其策。但得其策,即请曾兄相告。“

    在张辄叙述的过程中,信陵君几乎未发一言,静静地听着,直到张辄停止讲述,信陵君道:”先生辛苦。自今日之战,吾有所悟:若战而不胜,难言其他。复得晋大夫之言,吾军之败,首在民军;民军之败,首在军纪。吾思司胜治军有方,若令其整顿民军,能使部伍严整,临阵不乱,斗不旋踵,勿宁于战事有补!……陈公之见,容其善谋其策,吾其待之。“

    张辄见信陵君的兴趣已经完全转到作战上,也就跟上思路道:“大夫言,练兵十日,即当出战。不知大夫何策。”

    信陵君道:“现秦军犯我,应付为难。出兵击之,恐为不妥。”

    张辄又道:“臣归前,见须贾大夫,大夫无道而见韩王,盖韩秦交通,魏既请韩援,而复与秦和议,韩左右为难。但魏秦议妥,乃得通也。然魏使不通,韩援不至,华阳之粮难支。故臣计曰,乃使大夫日于郑购粮秣等物,一则给军用,二则逼韩通使。”

    信陵君道:“此计虽妙,千金何得?纵得,何以至郑?与吕伯等议之,谓为不可。”

    张辄道:“若但为千金,若臣思之。”

    车到华阳,信陵君一行刚一下车,仲岳先生就迎上来,看见张辄和信陵君同车,先是一愣,道:“张先生何至?”

    张辄道:“先至右营,与司空同往中军议事。乃与君上同归。”

    仲岳先生道:“先生适时。吕伯已归,将报于君上。”

    信陵君道:“可也,请吕伯入府议事。”

    信陵君入府后不多久,吕伯到了,与众先生见过礼,就于阶前坐下。信陵君道:“其事有三:一则,秦人犯我,斩三百余人,而吾无一获也;二则,张先生从郑归,与陈公及须贾大夫会;三则,吕伯自大梁归。是三也。”

    靳先生首先发言道:“容臣言其一。是日也,秦人于食毕出营,隅中列阵,午时阵成。阵于吾右营南,为三阵,其二突前,一阵稍后接应。是时也,日在南方,吾当其阳,光亮耀目,卒眼难睁。秦阵前推,只百步至吾阵前,一阵攻吾前军右营,一阵攻吾中军右营。至沟前,锸土填之,数息而平。吾卒虽以弩射之,皆为盾所遮掩。且战且退至栅内,秦乃以盾柱地,起箭射之。时寨内民军聚集呐喊,突为箭矢所中,惊慌而窜,两营遂北。秦人放出戟士,追亡逐北,蹑吾卒直入其后二营。其左右二营见秦直入二营,皆惊惶而散。故秦只一射,而破吾八营。追亡逐北,杀伤不计其数。尤以两右营,为箭矢所伤,弃于阵前,尽为秦人斩首。掩埋之时,尽为无头之尸,皆不识为何人。”

    张辄道:“大夫言,有司勤者,据营而守,虽陷敌阵而营未崩,有乎,否也?”

    靳先生道:“是营也,民军亦动,而武卒尚静,控弦执戟,以待秦人。然秦人追北之时,但求斩首,不为攻伐,故弃而未攻。”

    张辄道:“秦人何退?”

    靳先生道:“大夫见前阵崩北,急以中营武卒出营列阵,左右击之,秦人无盾,见弩发,乃稍退。复欲整军再战,吾左营皆至,秦乃退。”

    张辄道:“先生何知之详也?”

    仲岳先生代答道:“各营伤者皆至伤营,诸先生一一抚慰,一一询之,故知其详。战毕收尸,前、中军皆号泣不能用,乃以后军民军收之。复得诸先生同行,亲历其地,咨之众军,乃得之。”

    张辄道:“臣往郑也,乃随陈公至华阳郊外,登城而望,秦阵尽在眼前。击鼓而进,鸣金而退,如臂使指,历历然也。其战而胜,非偶然也,此兵胜也。”

    信陵君道:“今日方知吴子噬疮,而士斗不旋踵之为难也。秦非兵胜也,实将胜也。孤自掌兵以来,身不得与最下士同,卒未食吾先食,卒未宿吾先宿;旗鼓不举,号令不明,赏罚不劝,德不服众,故有此败。其有他过,愿诸先生教之!”

    仲岳先生道:“公子勿得自罪。公子,贵人也;吴子,将也,臣也。生于商贾之家,非知忠义孝俤,愤而杀人,不容于卫,不臣于鲁,乃至魏也。焉得与公子并论。非独公子也,即吾等衣冠入营,虽无起坐揖让之礼,日得二餐,夜得一眠,未为过也,安得与武者风餐露宿等耶?公子入营,衣无锦绣,卧无细软,食无肉味,坐无片席。满面沧桑,衣裳破损,发不胜冠,履弊袜残而出其趾。为君若此,宁为无德乎!”

    信陵君道:“无忌少德,宁当先生之誉!此事可缓议。战事若此,旦日秦军至,当以何策应之?”

第272章 信用周转

    信陵君的几名门客,借为伤员治伤,以及到前军掩埋尸体的机会,向一线士兵打听到战事的全部经过,汇报给靳先生,由他汇总成一个相对完整的图景。介绍完战事经过,信陵君问,若明日秦军再来,如何应对?

    郭先生道:“今日秦人攻我,未尽全力,故左营至而秦退,如秦人旧事。秦人旧事,或攻或不攻,攻亦稍接辄退。其不同者,在以斩首级为功。秦人首重军功,军功首重首级。秦人乐战,不惜身命,盖以级为功也。曾兄、陈公皆言,秦人刑徒遍野,是战也,得一级能免一人罪,得一城而免万人罪,深入魏地,虽取启封小城,而功不足也。旷日相持,秦士无功,必不安定。是以欲以战取功,聊胜于无。”

    曹先生道:“秦取功而魏失人,日失三百,不一月而魏弱矣。”

    郭先生道:“曹先生所言是也。今秦人非必欲胜我,但以小胜为足。其退也,若伤若亡,乃至一箭一矢,收拾无余。盖久持之计也。若听秦犯我,屡乘其机,吾虽阵阵退敌,而损伤实众,久必不支。故当寻其隙而击之,方为战胜之道。”

    信陵君道:“善哉斯言也。莫止秦人击我,我亦击秦,方为两持。若无策应,虽固若金汤,久守必失。”

    仲岳先生道:“吾军偏军也,为大梁守也。今秦人击我,大梁亦应击秦,方为呼应之势。惟大梁撤守,秦独攻华阳,华阳何以支?局势至此,其机不在华阳,而在大梁。”

    信陵君道:“吕伯新归,当知大梁之事。”

    吕伯于席末坐起,深施一礼,道:“臣归华阳,先谒公子家老,复拜商道诸友,得事机仿佛。启封令尉入公子营中,车先生归国,将军即有与秦和议之意,惟不得便。后须贾大夫出,大梁商贾乃晋言魏相,货流不畅,大梁难支;魏相遂与将军议,暂开大梁商路。乃以一洛商中介,暗使段子干入启封与秦议和。秦当日即应言,以若大梁开商路,启封之军断不出启封而近大梁;惟大梁之军亦不得出大梁十里。秦与议者,乃客卿胡阳。只一往返,其议遂成:梁军不出梁而南,秦军不出启封而北。商路遂通。”

    张辄道:“启封于大梁,不过三五十里,旦夕而至,若潜军暗袭,虽和议何能为也?”

    吕伯道:“闻言秦魏双方各遣营卒至敌营边巡哨,时时轮转;但有一哨不回,则为警矣。”

    仲岳先生道:“其势明矣,大梁之无援也!大梁之兵曾不能出大梁之南十里,焉得与吾同力!华阳独抗强秦,岂非死地!君上虽掌十万之众,不得其援,独力何支?华阳或战或和,当亟定其策。”

    信陵君道:“孤亦咨之晋鄙大夫,大夫言,王有令而战,无令而和,是故当战,无以和议也。”

    张辄问道:“闻于陈公,秦魏非止无攻,且议连衡,有之,否也?”

    吕伯毫不犹豫地答道:“是则有之!”

    张辄道:“愿闻其详。”

    吕伯道:“有闻于家老,秦使频入大梁,与王使议,其地乃在宫中,他皆不晓,只魏相知之。而闻之于商道,秦使欲得十城以退,王拒之,但许以连衡。”

    信陵君冷笑道:“魏献十城以和?!魏败乎?”

    吕伯道:“盖闻魏相亦以此责之,秦使曰,秦和魏心腹,大梁旦夕可下,非但败矣,而且亡乎!”

    信陵君拍膝叹道:“秦人欺吾之甚矣!此何以堪?”

    仲岳先生一句话让他冷静下下来:“君上是欲与秦独斗乎?”

    依托华阳城与秦独斗?信陵君哪有这样的气魄!就算掌十万之众,他也没有这个能力,他只是每天坐在府内,与门客闲聊聊天,军营中的大小事宜其实都是交给晋鄙大夫去做的。而他能够战胜秦军的信心,其实来自于魏、韩两国联手,自己不过从旁相助而已。现在魏韩两国要与秦联盟,信陵君哪里还有底气与秦抗争!

    就在这一闪念的功夫,张辄问出关键问题:“吾华阳,王与将军欲何置之?”

    吕伯道:“是亦可疑也。华阳与大梁互为犄角,大梁既与秦和,华阳兵当亦解,然将军无明令也。更复疑者,大梁商路既通,秦魏互不相抗,而芒氏犹主大梁城防,王但卧宫中不朝,政议一主于将军府。甚则有言,王欲秦破华阳而卖公子!”

    仲岳先生道:“此言何出!”

    吕伯道:“是则出于家老,商道亦有传言。虽非其实,然秦若全力向华阳,公子能免不测乎?”

    仲岳先生道:“秦人未能全力向华阳,是和议未成,犹恐魏袭。和议但成,必全力以向也。”

    信陵君道:“王与将军断不能置十万之众于不顾,诸先生勿庸再议。今将军无令,是欲战也。华阳当以战胜为务,勿得旁顾。”

    仲岳先生道:“臣以为当遣使入梁,面告将军以华阳事,亲聆其令,以绝其患。”

    信陵君道:“大梁尉见在大梁,宁无少音讯乎?”

    仲岳先生突然眼前一亮,道:“有诸公子在,事必谐矣!少时咨于诸公子,或有所获;苟无所获,亦可令各书其家,以通音讯,可得其实。”

    信陵君道:“先生之计甚妙。张先生暗探于郑,颇有所得。愿张先生略言其状。”

    张辄道:“臣往郑中,欲访陈公。惟陈公难值,遂四处留影,以通于曾兄。待臣等穿城而过,至有申门外暂歇时,曾兄遂出。乃密携臣往华阳城下,观秦与吾战矣。”

    听到这里,所有的门客都惊了:”观秦与吾战?“”陈公?“”华阳城下?“”何处?“一时众口纷纷,应接为难。

    信陵君抬手示意安静。张辄道:”陈公所至,乃一小城,其主自称暴某,岂将军暴鸢之地乎?其城……正在吾前军之南,然不见前军,约距十里。秦军之阵,尽在眼底,三大方阵,一览无余。“

    曹先生很感兴趣地问道:”先生入秦军阵后乎?秦人之阵奈何?有得而闻欤?“

    仲岳先生打断道:”若论秦阵详实,非一日夜不能尽也。先生其言所见之状。“

    张辄道:”但见秦人鼓进,魏人呐喊。秦人再进,魏人惊叫。秦人暴鼓而进,至于不见。然后阵虽进,乃驻于魏营边,久鼓而未进。后秦人鸣金,后阵乃进而接应,又复有秦伤者再再而出。陈公曰,只此耳,不必再观。乃出而归郑。“

    靳先生道:”张先生见秦人乃三阵乎?二阵入,一阵接应。“

    张辄道:“然也!”

    靳先生道:“果尔三阵也,果尔三阵也。秦未尽全力,乃立于不败也!”

    张辄道:“先生何谓也?”

    靳先生道:“秦军二万,但以五千人攻营,是留有余力,败而能救,攻则后力不绝。然只一阵,遂陷吾八营。”

    张辄道:“陈公于城上,揣度秦破魏十营,然魏有三十营,力不能及也。秦军退,暴氏似有不满,曰,只此耳!”

    信陵君道:“秦人两阵各只十营,能破吾十营,不亦宜乎,犹恐不及,而欲破吾三十营!”

    仲岳先生道:“吾军三十营,非实数也。若论吾军十万众,当结二百营。所谓三十营者,但言武卒耳。现武卒只万人,才二十营,能与秦二万相敌,实难能也。”

    信陵君道:“秦人非武卒也,尽刑余之人,何能战若此哉!是吾必以民军为胜,不可尽赖武卒也!”

    仲岳先生道:“公子欲练民军乎?”

    信陵君道:“旦日入民军共练,愿先生助我。”

    仲岳先生道:“此事可再议。愿闻张先生之事。”

    张辄道:“臣出小城,再入于郑,于逆旅与诸先生会。值须贾大夫聚餐,乃见焉。”

    仲岳先生十分敏感地问道:“以何事相见。”

    张辄道:“但言欲庸车。”众人皆笑,仲岳先生亦道:“正合其宜!”

    张辄复道:“须贾大夫自入韩以来,不得其门而入朝。四下探听,乃知韩与秦和,而魏亦欲与秦和,而魏使乃请援以抗秦也!是以难见。乃与大夫谋曰,吾亦欲韩资华阳也,韩既不见,盍籴于市,而运于华阳!既解吾忧,复逼韩见使也!”

    吕伯道:“此计大妙!一朝籴尽郑粮,且观韩王奈何!”

    张辄道:“先生能于明日集千金乎?”

    吕伯道:“欲籴粮于郑乎?商贾之道,虽赖金钱,然千金往来,多所不便。其有便者。微贱乃于大梁籴粮,而实籴于郑也!其计奈何?”

    张辄道:“如此甚妙!其道奈何?”

    吕伯道:“天下熙熙,皆以利来;天下攘攘,皆以利往。商贾周行天下,金钱往来,能尽负于身而运以车乎?多以信也。吾得金钱,寄托于彼;彼有利得,寄托于此;或有其利,往来贷借,皆其常也。先生勿忧。臣但于大梁籴粮,大梁战时,粮必难出,乃托于郑可也。但得其利,无不可办。”

    信陵君大喜,道:“诚若是,则吾事济矣!”

第273章 练兵

    夜间复盘,收获很大。其一,确认了大梁已经与秦人议和,而秦乃转用兵力,对付华阳。其二,吕伯提出来,可以通过在大梁付款,郑地发货的方式,购买郑的粮食,这中间的奥妙,只有经历过商海沉浮的人才懂。商海中打的滚越多,信用越高,能够调用的资金越多。而吕家,正是少数久耕商场的古老家族,产业遍及天下;而大梁,比信陵君更豪横的富翁就只有魏王了。

    本来以为很棘手的第二件事,出人意料地变得顺利了。但一切的根本在第一件事,华阳怎么办?而华阳怎么办的根,是在魏秦的和谈中,是否包括华阳的解决方案;或者说,魏王是不是要信陵君的命。

    信陵君对一切涉及魏王阴谋论的说法一律加以排斥。但秦军明显加强了针对华阳的兵力,并对华阳形成极大的压力。对此,信陵君道:“陈公言,魏王不欲赂城,秦人难以复命,欲击孤以动魏王。虽秦魏和议,华阳犹攸关社稷:华阳胜则魏不失地,华阳败则割十城。”对信陵君这番义正辞严的说辞,众门客竟无法反对,只得口里应道:“喏!”

    仲岳大夫总结道:“方今之计,在坚守华阳。而坚守华阳不失,全在君上,梁与郑,皆无所望也。”

    信陵君重新把话题拉回到自己的思路上,道:“吾闻大夫之言,今者之失,首在民军惊惶奔逃,若民军镇之以静,断无七营之失。孤又思之,秦军非武卒也,尽刑余之徒,能攻必取,守必固者,在明号令,习旗鼓,整行列,齐进退。今有司胜,严于治军,囿中武卒只一日即部伍严整。孤欲试之于后军右偏,其可乎,否也?”

    众门客又被这一思路惊到了:临阵练兵,那比临阵磨枪还要不靠谱吧!

    仲岳先生道:“君上之策虽善,非少时所能奏效……”

    信陵君打断道:“若欲临大阵,破强敌,攻必胜,守必固,固非少时。然欲临事而静,遇危不乱,御之以法,数日可成。”

    张辄道:“后军右偏,多屯于营,少出阵,为之奈何?”

    信陵君道:“若数日得五千精兵,不亦助乎!”见众先生还要再劝,信陵君阻止道:“孤亦少习阵法,不谙部伍,愿得隙而学之。众先生有闲睱,愿以从之。纵练不得法,亦于事无损,空费劳力而已。”

    众人本来就觉得临阵练兵已经很不靠谱,突然听说信陵君还要带着门客们一起练,更觉得荒唐之极,纷纷规劝。信陵君不听,道:“练卒,武事之始也。孤少知,故当学。王公坐而论道,大夫作而行之。孤少德,不能论道,愿以行之。”

    众门客见信陵君起了执念,也不好再劝。仲岳先生道:“旦日即请司胜相助。”

    信陵君道:“夜虽深,愿请梁尉公子与司胜议之。”几名门客去请梁尉公子和司胜,其他门客陆续散去,只有曹先生愿意留下。信陵君道:“先生可高卧安眠。”

    曹先生道:“臣初以君意为粗,思之余意绵绵,愿以从。”

    信陵君道:“若得先生之助,事必成矣。”

    梁尉公子不久就来了。见过礼,就于阶前坐下。信陵君道:“闻于大夫,今日之败,武卒严整,难以动摇,惟民军有所不支,临敌而乱,波及数营。若非中营奋战,事几贲矣。”

    梁尉公子道:“臣适巡各营,民军号声不断,实与军心有碍。晋大夫尽散之于各营,虽有所补,犹未能绝。”

    信陵君道:“后军右偏,尽民军也。其心尚定,可以为也。孤欲从此而启,数日之中,得民军不散,可乎?”

    梁尉公子道:“为将之道,在粮秣不缺,器械完足,赏罚分明,信义达于众也。用兵之法,教戒为先,其行则有方圆、起坐、行止、左右、前后、分合,非一日所能成也。吴子以为,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如此依次而行,得成三军。”

    信陵君道:”孤思之,民军之要,非在明战法,知行止,在临阵不乱,斗不旋踵,而不畏死。“

    梁尉公子道:”吴子噬疮,而士斗不旋踵。公子其有意乎?“

    信陵君道:”吾观司胜者,部伍严整,虽危不乱。以之用民军,甚切时势。孤知其事为艰。愿以后军习行列,镇心神,壮胆气,虽危不乱。公子以为何如?“

    梁尉公子道:“司胜者,治军严整,部伍整齐,是其长也。惟于民军……其民军五千,若治之,非五百人不可,何可治之?”

    信陵君道:“孤愿为范,以励其志。”

    梁尉公子道:“公子贵人也,焉得身轻士卒,而为先哉?”

    信陵君道:“吴子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孤与众习练,何苦?”

    梁尉公子道:“非公子之所知也。练卒勤苦,非千金之身所能受也。愿公子免之。”

    正劝说间,司胜到了。信陵君与梁尉公子一齐出门迎进来,信陵君向司胜说明希望由他来主持后军右偏的训练,自己愿意辅助。司胜沉吟片刻,道:“公子亦曾闻孙子以美人为军乎?”

    信陵君道:“闻之!”

    司胜道:“凡军之练,明劝赏罚,威加于军,令卒畏将于敌者战胜,卒畏敌于将者战北。民军之不练,是无威也;加威者,杀伐也。公子其行乎?”

    信陵君道:“若加威矣,请从孤行之!”

    司胜道:“礼曰,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臣岂敢以威加公子哉!”

    信陵君道:“无信不立,无威不行。若必行立,请从无忌始!”

    梁尉公子道:“愿公子勿以千金之躯,而犯危难也。”

    信陵君道:“民军不练,胡以抗强秦而保社稷。今和议将成,梁、郑之援无望,华阳必自战以保其身。孤不得不务其急,而不得其缓也。”

    司胜道:“若公子有意,容臣善谋其策,以报公子!”

    信陵君道:“其事急矣,愿旦日得报。”

    司胜道:“不敢或缓也。”

    二人辞出。梁尉公子道:“司得其计否?”

    司胜道:“愿与公子计议之。”

    梁尉公子遂引其入营中,并叫来司莽和尉僚等几名家臣,讨论了一夜,直到鼓声响起。

    借着点名的功夫,梁尉公子和二司向信陵君介绍了夜间讨论的结果,司空听了也感到振奋。信陵君及其门客均无异议,遂由梁尉公子和三司前往中军,报告晋鄙大夫。晋鄙大夫当即应允,并向全军发布了“教戒令”,要求民军迅速开展军事训练。

    回到后军,司胜从营中挑选了一队武卒,赶往城东。信陵君早在点名结束后,就到了右偏裨的居所陈氏车行,告知训练民军之事。右偏裨闻之大惊,道:“山村野人,焉得练。”

    信陵君道:“事急矣,非练民军不能保也。汝亦愿昨日之事现于今日乎?”

    右偏裨道:“臣无能,不敢应之。但聚众列阵,任公子行之。”信陵君知道右偏裨不能管事,也只得由他。但不久,梁尉公子传来晋鄙大夫的“教戒令”后,右偏裨态度才积极了些。

    后军右偏是信陵君接手后,从各民军中选拔的精锐,虽然也按乡里编伍,但经过挑选。由于后军一般没有什么作战任务,所以每天列阵都在自己的营前,没有像前军那样,安插到各武卒中。

    食毕,随着鼓声响起,各营再次列阵。和以往不同,列阵之前,营地前方矗立着一乘马车、一百武士和一百武卒。

    待各营列阵已毕,这批人先进入右校中营阵前,信陵君登上车轼,高声宣读晋鄙大夫的“教戒令”:“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孤甚悯之。各营其明教战阵之道!”

    营卒在营司的带领下,高声道:“喏!~”

    信陵君下了车,司胜站上车轼,道:“昨日之战,汝知之否?”

    下皆答:“知之!”

    司胜道:“阵前之尸,汝收之否?”

    下皆答:“收之!”

    司胜道:“其状之惨,汝睹之否?”

    下皆答:“睹之!”

    司胜道:“不习战阵,不明号令,不辨旗鼓,其悲若此也!其状若加于汝身,可乎?”

    下皆答:“不可!”

    司胜道:“是以必习战阵,明号令,知旗鼓。诚如是,汝定能杀贼,贼不能杀汝,是立身之本也,可不习乎!”

    下皆答:“习矣!”

    司胜道:“各卒自列方阵,听吾号令习之。”

    民军虽然以乡里编伍,但卒伯以上,皆由武卒充任。待一营五队分开列阵后,司胜下车,给每一队都指定了一名武卒当教官,让他们按今天规定的科目进行训练。

    然后,司胜和信陵君一行转到下一个营前,一个营一个营传达晋鄙大夫的“教戒令”,由司胜作开训动员,然后留下五名教官指导训练。

    前军鼓声“咚咚”,新的一天开始了……

第274章 大梁之状

    司胜不管前军的鼓声,将后军右偏各营训练安排完,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五十名武卒被任命为教官,其余五十人则充作纠察,一个营一个营检查训练情况,发现问题及时纠正。

    信陵君一行就在最后一营中留下来进行训练。信陵君也跟着训练,这对全营产生了巨大的震撼。

    经过两轮巡查,司胜让士卒坐下休息。

    今天的训练内容不过是熟悉旗鼓号令,由教官敲击出各种简单的鼓声,士兵按照鼓声做出规定的动作。信陵君一队没有指派教官,他们只是跟着一卒民军,共用一名教官训练,这也让那一卒民军感到无比自豪。

    虽说只是基本动作训练,信陵君也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当原地休息的命令传来后,他像很多民军一样,很没有风度地瘫坐在地上,但迅速被喝叫“正坐”,又赶紧端正跪起。

    教官道:“汝前百步乃敌也,时时戒备犹恐不及,何况无戒乎!虽罢虽痠,只可稍歇,以复其力,敌至则起而战之;不可无备,敌至则毙矣!”

    喘息稍定,信陵君宁神听了听远处的鼓声,好像还没有开始战斗。他抬头看看天色,太阳已经在往中线而来。“秦人出战多在正午,此时无警,恐无战矣。”信陵君心里想着。

    等到浑身的汗渐渐干透,身上的衣服转成凉意时,鼓声再起。第二轮训练开始了。

    吕伯在点军的鼓声响起后,没有吃早餐就出发了。正午时分,他闪起了位于王宫内的魏公子府。日昳时分,大梁商人纷纷出城,直往郑地而去……当信陵君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华阳城时,仲岳先生告诉他,第一批从郑地运来的粮食已经到了。

    两件事都开局顺利,这令信陵君十分高兴,晚餐时美美地喝了一大碗粥,仍然间犹未尽,感觉这粥无比香甜。

    秦人今天没有出战。信陵君觉得,这说明大梁所传的魏王要借秦人之手灭信陵君的话纯属无稽之谈。如果秦人要灭这支魏军,乘着昨天战胜之势,连续进攻,倒有可能突破魏军防线,杀到华阳城下。等待魏军舔好自己伤口再来打,作用就小多了。

    晚餐后,信陵君请来芒氏二公子。坐下后,信陵君道:“吾军孤悬华阳,大梁与秦和,华阳何如?将军何令?”

    二公子相互对视一眼,道:“未之闻也。王若假家父有令,定当首付公子,不当入臣等。”

    信陵君道:“今秦人舍大梁,全力向我,吾军危矣。二公子可归国,告于将军,孤当身率孤军,与秦人战,虽败死而不顾也。必惟将军之命是从!”

    二公子闻言,皆伏拜于地,道:“公子何出此不祥之言?臣等誓死追随公子,虽百死而莫回!”

    信陵君道:“军情若此,非公子莫能知之。愿公子以此军情上达将军,朝夕以待,勿失吾望!”

    芒亥对芒辰道:“汝可归国,将公子事报将军,吾留军中,誓与同死。”

    芒辰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兄归国,弟留军中,方为正理。”

    芒亥道:“吾不善言,每语焉不详,辞不达意,归国必误公子!汝归是也。”

    信陵君道:“汝兄弟同归,若得将军令,愿勿辞劳苦,早报军中。吾府于圃田有车马,至则可乘之而归。”

    芒氏二公子于府内领了节符,回家准备了一下,连夜启程。

    送走芒氏二公子,信陵君又请来诸魏公子。他们跟随大梁尉而来,大梁尉归国后,他们没有跟着一起回去,而是留在军中效力,积累军功。

    四位公子与信陵君相对坐下,信陵君道:“时值入冬,寒衣至否?”

    四位公子皆道:“近不得其便,无可托付以报家中。”

    信陵君道:“战事急迫,公子尽知。虽建功立业之时,亦生死存亡之秋,公子其归之,其留之?”

    四公子皆道:“为国尽忠,正在今日。公子犹在军中,臣等焉敢归国!愿留军中。”

    信陵君道:“既如此,则寒衣不可不寄。——恐相持至冬矣!军卒难可托付,必也四公子自归乎!”

    最末的魏喆道:“臣为仲岳先生所属,令得粮秣出入诸事。不敢以私而废军事,愿诸兄代劳!”

    信陵君道:“虽军事紧急,但得数日之闲,犹不可得?”

    魏喆道:”每日出入,虽小而不敢失。方得其便,能稍稍平之,苟荒疏数日,恐难平也。“

    魏高道:”喆夜卧早起,口中念念,尽粮秣也。”

    信陵君道:“汝等归国,非只为寒衣也。大梁与秦和议,魏相其主也。汝父相宰,或能知其详,有益军中。”

    魏喆这才不说话。

    信陵君道:“诸公子归国,亦当善得大梁军国之事,所关华阳之军甚大。”一一指示道:“高公子,出司马府,军事属焉。梁公子亦当多咨太宰及诸兄弟,得朝中动静。民公子复亦明诸营调遣,守御之策。诸公子归国,实乃勾连朝野,关系甚大。与军国大计,其功不小。”

    诸公子拜道:”喏!“

    四位公子第二天吃过早餐才离开华阳,这时信陵君已经开始了第二天的训练。到训练结束,回到华阳时,又传来两个好消息:第一,芒申回来了;第二,须贾大夫派方先生回报,韩王将于明天庭见。郑地的第二批粮食,也早已于中午时分送到。

    信陵君赶紧召芒申来见。坐定后,芒申道:“昨夜二兄归国,报以华阳战事紧急,公子受惊。家父甚惶恐。二兄无能,罚禁足。乃遣臣报公子,将军今日于朝,必议公子之事;公子若欲归国,已得令在此,即日归国,并无妨碍!臣亦在公子麾下听令,不再归国。”

    信陵君道:“华阳之事付之谁人?”

    芒申道:“尽付于晋鄙大夫。”

    信陵君道:“大夫大才,非孤能匹。然孤少在营中,不谙阵战,近日大夫颁‘教戒令’,诸营皆练,孤乃得遂所愿。遂乃有请,愿留华阳,不敢叨功,但得为一卒耳!”

    芒申道:“家父命臣曰,公子去留,一任其心,但从公子之命耳!公子既愿留华阳,此令即止而不出。华阳之事,一出于公子。”

    信陵君道:“亥公子与辰公子,兄长行也;独于申公子年齿近。”

    芒申道:“臣何幸也!”

    信陵君道:“大梁城中,城防何如?闻四门大开,独不惧秦之袭乎?将军何守?”

    芒申道:“梁与秦和议,近日方启,魏相主之,家父少与闻焉。惟大梁城防,不敢稍懈。梁军斥侯,直至启封;而秦军斥侯,至梁五里而还。昼间城门虽开,守备必严;夜则明火照耀,暗哨远侯,均至十里而外。且南城近王宫,不容稍失。家父终日悬心,不敢稍息。但求和议早成,秦人早退。”

    信陵君道:“和议奈何?”

    芒申道:“主议者,魏相也,故知之不详。”

    信陵君道:“盍但言其所知!”

    芒申道:“某日,魏相言,梁中商贾不通,财货难入,恐于王事有失;愿往启封说秦,以通商道。但有攻伐,皆无绝商路。家父允之。次日,魏相回言,秦人愿能商道,惟愿与魏和也。遂遣韩人段子干者,入启封以通使命。遂定秦魏暂互无侵:秦卒不出启封之北,魏兵不出梁南十里。各出斥侯,以探军情;斥侯但备钟鼓,不备兵甲,各无侵犯。秦人狼子也,其心难测,家父乃密布守备,远遣斥侯,以备不虞。魏相复遣段子干与秦和议。闻秦欲得魏十城乃退,王所不允。而再而三,议不得定。”

    信陵君道:“秦使何人?”

    芒申道:“偶有耳闻,未得其实,或名胡阳,乃秦客卿。”

    信陵君道:“但魏使往启封耶,亦秦使入梁耶?”

    芒申道:“多闻魏使往启封也,秦使入梁,亦有所闻。惟不知其处。”

    在一旁的郭先生道:“客卿胡阳亦入大梁耶?”

    芒申道:“容或有之。”

    郭先生道:“胡阳,伐魏谋主也,其入大梁,恐怀叵测。”

    芒申道:“此皆魏相为之,无可阻也。惟严加戒备而已。”

    郭先生道:“华阳之事,将军何令?”

    芒申道:“将军今日入朝议,早晚必有报。”

    郭先生道:“虽入朝议,将军得无己见乎!”

    芒申道:“家父尝言,华阳有公子,大梁安矣。设无公子驻华阳,家父必不敢开城能商。”

    郭先生道:“既如此,华阳粮秣,可籍于大梁者乎?”

    芒申道:“家父未议及此,臣不敢妄言。”

    郭先生突然十分尖锐地问道:“闻大梁有言,秦欲不利于公子,以和于魏,有之,否也?”

    芒申听到这一敏感问题,定一定心神,回答道:“是亦有所闻,皆街谈巷议,不知其可也。公子,王弟也,义名布于天下,一朝不测,家父虽粉身碎骨,不能赎也!故但公子有命,不敢不从。前公子命寻陈四者,托于车先生,几经辗转乃得,亟送军中听用。今先生有资于大梁,但公子所命,家父无不从。”

第275章 和议

    芒申将芒卯对华阳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好像华阳未得到芒卯的支持,是因为信陵君没有提出要求。

    郭先生道:“闻晋大夫数请援,而援兵不至。亦不闻有令矣。”

    芒申道:“秦人以少兵向华阳,公子与大夫必有退敌之策,家父无与焉。大梁为盟约所限,不得出梁南十里,是无得有所援也。”

    郭先生有些忿然,道:“秦人以全力向华阳,华阳宁无败乎!”

    信陵君赶紧制止了这两人的对话,道:“将军之命甚明:大梁伐其交,华阳伐其兵。公子其言矣,秦人欲得魏十城,王所不允,秦乃向华阳,欲败华阳而得十城。孤无德,不敢以身先宗庙社稷,愿保十城而死!”

    见信陵君如此表态,众门客不再多说。芒申道:“公子、先生勿忧。秦人深入重地,四方尽敌,必不敢为逞一方而弃其余。先生等但善加谋划,必无咎矣。”

    信陵君道:“愿公子为吾一谋!”

    芒申道:“家父但言,寒冬将至,离乡别土,上无遮蔽之瓦,下无御冬之衣,疾病必至。公子其加意焉!”

    信陵君道:“已请仲岳先生妥筹冬室,于郑善筹粮秣,其有他乎?”

    芒申道:“明堂净瓦,固君子所居。而欲救其急者,其在地穴!吾民军甚多,为之必成。”

    信陵君脱口而出道:“民军见在教戒,已二日矣!”

    芒申一时沉默了,片刻道:“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公子之言是也。时日尚暖,地穴之事,姑俟之异日。”

    仲岳先生道:“练士固不能误,筑室亦不可缓。冬日将至,若无以御之,死伤必众。”

    信陵君道:“愿先生熟筹之。”

    仲岳先生道:“魏喆精于数术,筹之善也。俟其归而计之。”

    送走芒申,信陵君对众先生道:“此无他议,必也御敌一月,俟之冬日。”

    仲岳先生道:“申公子所献地穴之计,或有助焉。”

    次日的训练,后营采用仲岳先生的建议:每营抽一百人挖地穴,其他人继续训练。这些民军虽然在家也挖过地穴,但多为窖藏之用,挖住人的地穴还未曾有。芒申道:“将军有言,地穴宽阔各十步,圆形为佳,深半人,四出有阶。上起梁,覆枝叶草蔓。中有火坑。可纳一伙。”众人按芒申所言,琢磨着挖了个圆坑。在大家去寻找起梁需要的树枝时,训练结束了。大家见到挖好的圆坑,有些兴奋,还有人跳入其中躺躺,马上有人提醒道:“生土不可卧,必待烧之而后可。”还有人道:“四围欲得水沟以泄雨水,否则必溃。”有人道:“沟底需置散水……”马上有人反驳道:“顶上要起斗拱……”引得众人大笑。

    仲岳先生带着几个人一个营一个营的巡视,观察他们规划、起土的方法,把各营中比较优秀的部分记录下来;有些新奇的做法,仲岳先生也不理解,便一一询问,必得其理。一圈圈下来,仲岳先生也有了不少心得。大致知道百人一天可以挖一个容纳五十人的地穴,一个营挖十天应该就能完成工程,实在不行,就放弃训练,集中挖,两天就成。心里渐渐有了底。这比去乡里号房要方便多了。

    晚上,须贾大夫派方先生回华阳,报告今日殿见之事。方先生明显对外交礼仪知之甚少,几乎像背书一样陈述道:“大夫入朝晋见,王命上殿,于座赐酒。王座远,东道者,太子也。赐酒不久,王退,命与太子议。大夫遂与太子议二事,一,秦入魏野,请韩相援;二,魏入华阳以代韩守,愿郑给以资粮。太子但言,知魏使命,少时朝议,便有回复。歌舞酭酒,至于日昳。其间曲折难尽,不能尽忆。但得其略耳。”

    信陵君有些失望。他知道,外交之事,凡事都在细节中,没有细节,根本无法揣测韩人的心思。但方先生一则没有参与其中,二则他对外交之事根本不懂,问也白问。只得问道:“大夫之意若何?”

    方先生道:“大夫将渐次而访韩相与将,以定其计。”

    信陵君道:“大夫必有报于王者,何人?”

    方先生道:“大夫言,使命虽达而未成,不能回报。姑俟之。”信陵君只好让方先生去休息、进餐。

    一众门客均对朝堂外交之事知之甚少,也不知该如何下手,只得道,且待大夫所为。

    当天夜间下了一场小雨,第二天就感觉到冷了。在华阳城内的人还可以躲在屋子里,而那些露营在外士兵,就只能把篝火烧得更旺些,并靠“抖”和跺脚来与寒冷抗衡。

    挖出来的大坑成了大家御寒的宝贝。尽管没有盖顶,但可以挡风,而且在坑的中间烧一堆火,热量比在空地上散失得少,可以让大家感到更之温暖。冷得睡不着的士卒们,就着被小雨泡软的泥地,自行开挖起来。挖好的立即躲到里面,不管是真的还是心理作用,顿时感觉到了温暖。

    营地周围的大小树木全都遭了殃:凡用手撅得动的树枝全被撅断,拖到营地里,铺满坑底。一堆堆火被点着,冲天大火引发阵阵浓烟,数十里外都能看见。各营都惊慌起来,纷纷遣使探查何事,回报说后军在给地穴烧土,后军挖了好多地穴,地穴里面可以住人,遮风挡雨……不同的传言在各军迅速传开。

    结果在当天的例会上,晋鄙大夫雷霆大怒,申斥后军自行其事,惑乱军心,罚后军民军给其他各营挖坑。后军的训练计划彻底完了。信陵君很不知趣地还要继续训练战阵,晋鄙大夫拿他没办法,就让他跟着最近的中军中营的民军训练——和后军民军单独成军不同,前军和中军的民军都按营配属给相应的武卒,只在解阵之后回各营食宿。这下不仅后军知道信陵君在接受武卒训练,中军也知道,甚至武卒也知道了。

    今天秦军仍然没有出动,据斥侯回报,秦人好像还把当前的军队撤走了一部分。这至少表示,秦人并没有要采取更大行动的意思。

    回大梁取寒衣的四位公子全都回来了,随行的是他们的家人,每人都拖着一整车东西返回华阳。

    信陵君训练结束回到华阳后,四位公子带着家人前来拜见。这里的家人,有些是真正的家人,不是家臣:魏喆和魏高引荐的是他们的父亲,在魏相府当家老的魏正和在魏司马府当宾相的魏厩;梁不谷引荐的是太宰府的宗人魏明。魏民则带来了家中最得力家臣魏新。四位家人相互认识,谦让了一番后,自然是以主家的地位排了次序:太宰府地位最高,魏明和梁不谷为首;其下依次是魏司马府的魏厩和魏高,魏相府的魏正和魏喆,以及校尉府的魏民和魏新。因为自己的子弟受到信陵君的恩待,特许回国,故皆来相谢。

    信陵君一一揖入大堂,众人皆不肯居客席,定要以臣仆之礼相见。信陵君只好居中而坐,门客们居左,众公子及家人居右。

    在常规一一表达完对信陵君恩待自己子弟的谢意后,信陵君道:“华阳战起,秦人直冲城下,众卿尽知。而能亲送子弟归营,是家国宗庙之诚也!”

    众人皆伏道:“愿随公子左右,虽死无憾!”

    信陵君道:“但死家国宗庙,孤愿为首,卿其继之!”

    太宰府宗人魏明道:“公子此言不妥。君忧臣劳,君辱臣死。焉有君死而臣独活者?太宰有言,梁不谷既效公子,当尽臣节,勿得偷生而贻笑于世也。”

    众人皆道:“少府所言是也。”

    信陵君道:“义为君臣,情同手足,生死与共。”

    众人哄然伏拜。

    信陵君道:“孤出大梁十数日,军事劳顿,少闻其他。今见诸卿,愿以闻大梁之事。”

    还是魏明先开口道:“公子之意,岂在秦魏和议乎?秦人入魏腹心,凡我魏人,当以齐心逐秦于郊外。计不出此,乃欲和议,敝主与臣皆不知其所谓也。”

    魏司马家的魏厩见魏明说得直白,不好意思反驳,只得婉转道:“臣等所闻,和议之出也,乃在通商之议。秦入启封,大梁闭城三日,民皆不便。乃有巨商请于王,大梁日失千金,诸贵人难以为继。不若与秦暂议,以通商道。和议遂成。梁与秦不得交锋,自然需再成和议,惟秦必得十城而后成和,实强人所难。”

    信陵君道:“王意若何?”

    魏相府家宰魏正道:“和议之事,本属机密,惟公子者,王弟也,诸卿皆国之栋梁,闻之不妨。芒将军初掌城守,民皆得上城,昼夜不息,整兵备战,以待秦人。如是三日而秦不至,城中贵人有断粮少秣者,寻医问药者,婚丧嫁娶者,往来聘问者……不一而足,将军皆令开城,渐成制度。惟开闭无常,民甚不便,尤以商贾为甚。乃有巨贾端木氏,以儒者见于王,请与秦和,以通商道。请之于将军,曰可。乃出之启封见于秦相穰侯。穰侯应喏,和议遂成。”

第276章 四公子家

    听了魏相府家宰魏正的介绍,信陵君问道:“秦入魏腹心,欲攻之也,奈何商贾一出,和议便成?”

    魏正道:“商贾通于天下,草莽、庙堂,无所不至。昔弦高以二十牛而回秦师。今秦人出关,设军市于敌国,岂无商贾为之援!况端木氏,亦商亦儒者乎!”

    信陵君道:“是正所疑也。素闻秦抑商而禁儒侠,端木氏,儒商也,皆秦所禁者,何以得通?”

    魏正道:“时也,势也,焉得不通。”

    信陵君道:“愿闻通之之道。”

    魏正道:“闻之,端木氏遣一家老持节出城,至晚而归。端木氏报曰,秦人愿和,请魏使登程。魏相乃遣段子干为使,同往启封,当日议定。其所议也,呈之将军,曰善。遂使将军与穰侯盟,和议乃成。”

    信陵君道:“将军与盟?宁不畏秦背信攻城乎?”

    地位最低的魏新接口道:“将军虽与秦盟,守备不失。今四城虽开,守战之器俱备,邂逅有警,城门片刻可闭,守军一时上城。此将军与诸臣所议定也。设若不开,大梁粮秣不继,民事惟艰,所失正多。”

    魏明恨恨道:“不意国之大事,尽操之商贾之手。”

    魏正不以为意道:“欲退秦军者,孰不籍于商贾乎?”

    信陵君道:“喆公子之归也,仲岳先生如失臂膊。今得公子归,是望外也。”

    魏喆伏拜道:“臣得公子之恩,宁为禽兽之行乎!非止臣也,凡府上下,莫不感公子之德,而促臣以报也。”

    魏正道:“愚子顽劣,若得公子调教,稍有进益,家门之幸也。”

    信陵君道:“喆公子精于数术,纷纭之事,至公子而简。高大门楣可待之矣。”

    魏正道:“全赖公子提携。”

    信陵君复道:“今者梁虽与秦和,华阳未与焉。秦人以全力向华阳,孤兵少城浅,御之奈何?”

    魏明道:“公子麾下雄兵十万,武卒万余人,曾不下于大梁。华阳虽偏小,魏之兵邑也,以千人守之,犹可三月,况十万之众乎!可保无虞也。”

    信陵君苦笑道:“十万之众,日费千金,粮秣之属,日需五千石。居城不数日,屎尿堆积,难可卒言。而况伤病乎?秦人一出,亡者数百,此正难也。”

    魏明笑道:“余者不论,若论屎尿,臣愿为公子去忧。何者?臣遣百十人,于诸营拾之,奈何?”

    信陵君道:“仅百十人,何能为也?”

    魏明道:“断不贲事,公子勿忧。”

    信陵君对魏厩道:“厩相久随司马,必有以教我。”

    魏厩有些为难地道:“臣虽在司马府,宾相也。宾客往来,庖间厨下,犹或问也。战阵之事,焉敢与言。”

    信陵君道:“高公子分肉甚匀,至今犹称之。绝长补短,犹可为天下也。”

    魏明道:“愚子得公子之用,幸何如之。”

    仲岳先生道:“今有事,正要喆、高二公子相助。”

    魏喆和魏高皆道:“愿从先生之命。”

    仲岳先生道:“后军烧坑,为晋大夫所怒,罚为诸军营地穴。民军乡里相保,营人不一,地穴之策,宁有定乎?”

    二人道:“愿随先生勘验其状,以定其计。”

    两人父亲皆叮嘱道:“若事不济,定当受罚!”

    魏正道:“梁与秦和,华阳亦与焉。何者?将军与穰侯所议者,梁与启封也;王与议者,魏与秦也,华阳亦在其中矣。惟和议未成,不敢稍懈耳。而和议未成者,盖只十城之地耳。若公子有难,虽百城亦何赎,和议必成!”

    信陵君道:“诚若是,则孤败军失地,无以入宗庙矣!”

    一直坐在末坐的魏民突然道:“士若骄子,则不可用也。公子仁心慈厚,体恤士卒,然过犹不及。兵者,危事也,凡胜者,无不尸横遍野,然后得一时之雄也。今初战失数百人,而公子痛心不已,复敢用兵于千刃之丛乎?百人被刃,陷行乱陈;千人被刃,擒敌杀将;万人被刃,横行天下。欲不伤一人而保宗庙者,宁可得乎?”

    魏新道:“敝公子言虽粗鲁,理如是也。驱万众于死地,死里求生,犹坐漏船之中,伏火屋之下,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而就敌焉。非斟酌再三,思前顾后所能为也。”

    信陵君道:“秦人至,众军哄散,奈何?非止本营也,余营亦为所陷。”

    魏新道:“此赏罚不明也。凡军奋不顾身者,前则有赏,退则必亡,故有进无退也。军崩散而无罚,得保首级至今,再复临阵,犹当奔走。何也?进则死地,退而得生也。”

    信陵君道:“孤不忍民于死地。若溃者皆斩,曾不知数百千人也,岂不血流成河!”

    魏新道:“公子,仁慈之君也,惟不应掌兵。兵者,凶事也。两军相对,生死相搏,求生者死,忘死者生。若有偷生之念,是置之于死也。愿公子察之。”

    信陵君沉默片刻道:“卿言是也。孤亦欲申号令,习旗鼓,知进退,明赏罚。惟未得其道也。”

    魏新道:“前则必赏,退则必罚,信如四时,则其道也。今有进者,得其赏耶?退者,受其戮耶?故知战不胜,而守不固也。”

    信陵君终于避席而拜道:“谨承教!”起而曰:“愿以民公子为军正,公子其勉哉!”

    魏民愣了一下,终于拜道:“谨奉命!”

    信陵君复道:“众卿各遣子弟而归阵,危而不避,公而忘私,堪为忠义之本也。营中无酒肉,盐梅一品,聊以致敬!”

    众人伏拜道:“谨领!”各自退去,回室休息,等食时再至。

    信陵君送走他们,有些茫然地问张辄等,又好像是自言自语道:“必也杀以立威乎?”

    众先生也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低下头。

    信陵君长叹一声,转身进了东阁。盖聂停下练习,与之见礼,他挥挥手,示意他继续练习。小奴过来迎接,他也视而不见,直接走向窗下,和身而卧。小奴取衾给他盖上,就坐在旁边侍候,他也似不觉:心里天人交战。

    盖聂收了功,回到阁内,坐在小奴身边,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信陵君。

    良久,信陵君终于叹出一口气来,道:“欲以仁义治天下,何其难也!”回过神,见两人坐在旁边,便道:“卿本佳人,奈何入尘。”

    小奴不知其意,没有回答。信陵君复又长叹一声,道:“世间事,常难如意!”

    盖聂听懂了这句话,道:“事不如意,非事有差,实意有差。”

    信陵君一愣,道:“何谓也?”

    盖聂道:“如剑者,每不如意,非剑有差,但能顺遂剑意,则入其微也!”

    信陵君一跃而起,道:“汝能知剑意乎?试演一二!”

    盖聂拾起地上一根木棍,信手一挥,便至信陵君喉前停下。信陵君大喜道:“善矣哉,其技也!”在身上摸了摸,才记起自己的剑已经送给曾季了。但他有些不死心,问道:“能以他物而为乎?”

    盖聂道:“君上其示之。”

    信陵君出了门,左右寻找,在厨下找到一根拨火棍和一根吹火棍,拿了跑回东阁前,递给盖聂。盖聂拿在手里,舞弄了两下,就轻松地刺到信陵君身上,信陵君虽然有所知觉,做好准备要躲,但总难以躲开。高兴得大叫道:“善哉,善哉!”引得院内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见信陵君在和一个小孩对剑,初只道是玩闹,仔细一看,一些门客也看出门道来:这小孩不得了!一些门客起了顽心,也上来给盖聂喂招,盖聂毫无异样,一一命中。引得大家一起喝彩起来。信陵君的心情才慢慢缓过来。后来一位先生从室内取出一柄铁剑来,递给盖聂。铁剑过于沉重,盖聂舞弄了好几下都不得力,只得作罢。

    看到这柄铁剑,信陵君猛然想起,张辄好像在那次出阵前,给每名出阵的门客都领了一柄剑和一支长兵,自己当时只顾得取长矛了,没有佩剑。但那支剑在哪儿呢?

    回头找张先生要回来,送给盖聂!信陵君开始这么想。后来又一想,此议不妥!剑非常物,君子随身。众门客也只有出阵那百二十人有剑。自己如果把那柄剑随随便便给了一个小孩,别的先生如何想!于是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姑俟其壮!”他这么想着。

    转眼就到晡时,四名公子及其家人去而复返,手里都拿着包袱。张辄等迎进门来,这些人都将包袱一一献上,原来是他们送给信陵君的御寒之物,有袍有衾。梁不谷出于太宰之家,出手阔绰,竟然送了一件皮裘。信陵君一一称谢,皆收在堂上。粥成取食,如常成礼,闲谈及一些京内趣闻,和战时杂事,各自散去。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营中开始出现发热,并有蔓延的趋势。仲岳先生连忙就着姜枣,熬了野菊花汤,给发热者喝下,发热的势头才稍有减缓。

    在魏家二公子的协助下,后军民军终于在有限的面积内完成了地穴的挖掘工程,所有人赶在下雪前钻进了地穴,有了基本的保暖措施。晋鄙大夫宣布,后军民军将功折过,各飨一餐。

第277章 再探启封

    经过近十天的努力,后军完成了给全军挖掘地穴的任务,获得晋鄙大夫的犒劳,得尽饱一餐。信陵君也与有荣焉。

    信陵君在这十天里,认真演习了所有训练科目,还参加了一次大型合练,自己感觉良好。

    这些天,秦人没有再来,反而从华阳撤了一些回启封。大家猜测,可能是和议中包括了华阳的内容。这似乎也提示,秦魏之间惟一的分歧就在于战争赔偿了:要不要给秦十座城?

    吕伯在大梁的工作也很有成效,郑地的粮食源源运到华阳。带动郑地周围的粮价也上升到五十钱一石,而郑地的粮食报价上升到石百钱。

    吕伯回来问信陵君这个价格要不要买。信陵君问以前的粮价是多少,买了多少。吕伯回答说,前十天的粮食都是以石五十钱购买的,总共花了二百五十万钱,家老说,大梁已经见底了,必须要从信陵调钱粮。信陵君咬咬牙,决定再买十天的粮食。吕伯建议,由他直接去信陵筹办,比转手公子府的家老要方便一些。信陵君也同意了。为了让信陵能够配合吕伯的工作,信陵君还派了两名门客陪同前往。

    其间,有人建议主动出击,攻打,至少搔扰一下秦军。信陵君让门客们讨论,多数意见认为,魏秦正在和谈,现在秦军已经减轻了对华阳的压力,由于不掌握和谈的进程,主动出击可能给和谈带来变数。晋鄙大夫也持同样的观点。

    须贾大夫在郑的待遇也得到改善。自从被韩王殿见后,须贾大夫与韩臣们的会面显得顺畅很多。只过了三天,他就与韩相平会面了。韩平很认真地和他讨论了韩国出兵援救的问题,包括后勤保障,以及战后补偿。经过几番讨价还价,最终援军在韩地的粮食自己准备,进入魏国境内后,粮食由魏国承担;秦军撤退后,魏与韩五城作为补偿。又过了两天,须贾大夫又会见了韩将暴鸢,详细讨论了进军的线路,以及从何时、何地起算进入了魏境。讨论援军内容之详细、细节之具体,让须贾甚至怀疑,魏还有没有必要与秦继续和谈。

    须贾将谈判内容分别报告了大梁和华阳,大家都对须贾卓有成效的外交工作表示肯定,让他继续谈判,直到韩派出增援,打退秦军。

    太宰府的魏明果然派了一百人的小队来清理粪便,带着十来辆手推独轮车和一百多个木桶。方法很简单,在指定地点挖个浅坑,半埋上木桶,让士兵们把屎尿都屙在桶里面。已经堆积的粪便舀到车上,推到周围乡里出售。这些人好像是专业运粪的,下手十分利落,销售网络也很健全,不到五天,就把过去堆积的屎尿清理干净了。剩下的时间就是把桶里每天的屎尿倒到车里,运走。他们本来要在营地外面找个地方,自己升火做饭,晋鄙大夫不放心,把他们分配到各营,免费食宿。

    郭先生的侦察工作也进行得很顺利,他的四至图和陈四的详图都在一天天向远处拓展,已经接近启封外围。郭先生说,很多次,他们都与秦人斥侯相遇。启封的斥侯放出来很远,差不多二三十里,似乎很戒备。

    天气已经冷得让信陵君半夜睡不着了。小奴和盖聂挤在一个席上相互取暖,信陵君把自己的衾被让给他们,毕竟快到冬天了,他们还只有两件单衣。四公子送的御寒衣物他就放在堂上,每当冻得睡不着时,他就想着把衾被等物拿来用,但经过一番天人交战,终于克制住了自己冲动。要成为吴起那样的一代名将,自己虽不能做到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囊赢粮,与士卒分劳苦。但与诸门客总不能差别太大吧,那些先生们也不是都有衾被的!

    当他于迷糊中被震天的鼓声惊醒时,感觉到自己终于熬出来了……

    门外凛冽的寒风顺着衣裳上所有的缝隙灌进来,领口、袖口、衣襟……下裳简直就是不设防。院子里已经有了不少门客的身影,各自运动着。信陵君一出现,就有一两个门客凑过来,不几句就问到战事何时结束,这天实在冷了,再打下去不用秦人杀,冻也冻死了。信陵君无法回答,只得微笑着鼓励他们坚持下去——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想尽快结束战事,自己也冷得够呛啊!

    早餐喝了一大碗热乎的粥以后,身子才算暖和过来,有了点活力。郭先生过来说,今天要进启封界了,自己准备亲自去一趟。一来,近距离观察启封秦军的机会不多;二来,万一有什么事也好临机处置。

    信陵君问道:“先生与谁者同行?”

    郭先生道:“今日入启封,非同寻常,臣意百人皆出,各得其道。”

    信陵君道:“前者依次而行,才十余人,今者百人皆出,奈何?”

    郭先生道:“启封,乃秦之重地,关系所在,设防必严。若依次而行,必为其所觉,后则难为也。故当乘其不备,速入速出。所探之处不必多,其要在速也。”

    信陵君道:“先生神变,难测其机。”

    言谈间,张辄突然插话道:“臣亦欲往启封,与郭先生同行可乎?”

    郭先生道:“臣与陈四兄同行,籍为父子,已演多日。与张先生何所行也?”

    张辄想了想,道:“宁无得家臣乎!”

    郭先生道:“乡里野人,何得有家臣!张先生欲何所观?”

    张辄道:“但欲观秦卒之状也。”

    郭先生道:“臣有一路,从水路而上下,先生欲观秦营,可以行之。水路之上,多一人并无大碍。惟不得近岸,只顺水而行。”

    张辄道:“幸得先生教训!”

    郭先生把张辄引到两名门客跟前,道:“张先生欲观秦营,汝等可作一路。于途之事,尽由蔺先生主之,张先生勿得自由。”

    蔺先生赶紧对张先生行礼道:“得与先生同行,幸何如之!”

    张辄也十分客气道:“愿聆教训,必不敢违!”

    蔺先生拿出华阳四至图,指点道:“吾等今日,从华阳向南至郑郊而东,至尉氏。乃买舟而上,道鸿沟,至大梁。于途地貌形物,一一志之于心,乃谱于图也。”

    张辄道:“其道里几何?”

    蔺先生道:“从华阳至梁,当二百里,道尉氏而往,复二百里,是必四百里也。”

    张辄道:“一日而至乎?”

    蔺先生道:“一日何能至也。于途逆旅食宿,当二日或三日也。”

    张辄这才知道,这一趟没有那么简单。

    蔺先生道:“是出也,先为短褐,至郑郊变服行贾;至尉氏,变服楚商。”张辄只得一一应喏。

    蔺先生和同行的范先生很耐心地为张辄进行了全身换装,打好包袱,背好钱,出发时,已经日出三竿。

    三人穿过军营,潜行上了大道,往郑而去,好像是三个闲散的农夫,要到邻乡访客。没人时走到一起,相互交流一下所得,有人了就相互离开,装着不认识。这条道早先已经探测过了,所以没有特别的任务,只快步走向郑地。

    到了郑郊,三人找到陈氏车行,乘没人的时候进去,出示了节符。掌柜的急忙引到里面,换上长衫,套了辆牛车,沿着大道,往东而去。三人分别观察周围的景致,一一记在心里。遇到在聚落的地方,还停下来,买水买草料,与乡里闲谈,了解这里的情况。一直走到天都黑了,才看到高大的尉氏县城。

    尉氏是魏的边邑,有高大坚固的城池,日常驻卒一千五百人。秦人占领了启封后,并没有继续攻打尉氏,只向尉氏所属的乡里收购粮食及其他用品。尉氏令不敢出城,更不敢管,只紧闭城门,严加防守。尉氏乡里,故郑的势力强大,平时就难以调服,秦人一勾引,立即要粮给粮,要物给物,只顾自己生意合适就行。

    尉氏城外也有陈氏车行。三人将车驶进车行,有保人出来迎进去,掌柜的安排好房间,蔺先生故意用楚谈对掌柜的道:“旦日欲庸舟上大梁,其可得乎?”掌柜的满口答应,道:“必无失也。”三人进入房间。掌柜的很贴心地问道:“先生需灯盏否,但一钱一盏。”

    蔺先生道:“可也。所用灯盏,旦日共折。晚餐何办?”

    掌柜的道:“厨下有粟有蔬,若需盐梅酱醯,可以自取,旦日共折。若需酒肉,隔街有肆,或有未尽酒肉,亦未可知。”

    蔺先生道:“既如此,吾等自炊,勿庸烦劳。”

    于是张辄自往厨下炊粥,蔺、范二先生就着小灯核对着各自看到的形貌。少时粥成,张辄盛出,请二先生就餐。三人吃得盆干碗净,各自歇息。

    客舍里的草垫得很厚,衾也尚软。三人在华阳冻了好几天睡不着,现在暖暖和和的,不一会儿就进了梦乡。

第278章 暂回大梁

    次日起床,三人在逆旅内吃了早餐,算了房米灯钱。掌柜的已经雇下一只船。三人上了船,说好船钱,船夫撑竿摇橹,小船沿涡水驶入鸿沟,向上游的大梁而去。

    三人就在前甲板上或坐或站,欣赏(观察)两岸风光。约一个时辰后,进入启封地界。

    这里与刚才走过的地方明显不同的是,岸边的房舍多了,相应地也就修起了堤岸,和平野上自然的缓坡有了明显区别;同时修建了码头。秦军的防御重点就放在码头上,河中的船只,只要不靠岸,一般不会受到盘查。

    随着船行渐进启封中心,空气也越来越污浊,甚至可以明显地嗅出浓重的腐臭之气。当船行经过第一座桥时,发现了一个奇特的情形:一排排秦卒脱得赤条条,两三人一组,相互往对方身上泼水。由于人数过多,张辄等可以肯定,这不是对有过失士兵的惩罚。于是跑到船后问船夫道:“秦人意欲何为?”

    船夫看了,摇头道:“是为秦人,行为乖张,如此寒冷,还浇冷水,怕不要冻死人。”

    张辄道:“可稍近岸。”

    船夫把船往边靠了靠。岸边相互泼水的秦卒发现了,有的停下来,有的市场叫道:“远去,远去!”

    张辄高声叫道:“天寒,兄等不避寒,反浇冷水何为?”

    秦兵们哄笑起来,有人道:“汝中土人何知!浇冷水,擦令热,一日不觉冷。”

    另外一些人道:“休得靠近,远去,远去!”

    船夫急忙把船划远了。张辄还在念叨:“浇冷水,擦令热,一日不觉冷。”

    越靠近启封中心,船只越多,船行越慢,这倒方便了三人观察秦人的动静。

    河道两边都停靠着两艘大船,像一扇门,控制了河道的进出,大船上有持弩荷戟的秦卒。

    张辄复问船夫道:“如此大船,何人所造?”

    船夫看了道:“是为战船,常人何能造,必王也。”

    张辄道:“尉氏境中,有能造此否?”

    船夫道:“吾等小舟,犹可赖以乡里。如此大舟,非千万人莫成,需大江大湖,集起众人,方得建造。”

    张辄道:“父等曾见否?”

    船夫道:“乡里行远船者,于楚见之。楚犹有更大者,号曰王舟。高比城楼。”

    张辄终于看到来启封粜粮的乡里,便指问道:“汝乡之粮,亦粜于启封者乎?”

    船夫道:“吾乡里粜粮,多以舟载,此以车载,必近地也。乡里农家少至启封,多有商者入乡收之。一石二石,不足一舟,亦难知行情,或遇盗贼,性命亦无,故多粜于商者。”

    张辄道:“如父者闯荡江湖,亦广见识矣。”

    船夫道:“若家有薄田,亦不为此也。少时离家,丧命者数矣,老则归乡,家业俱无,但得一舟,为衣食之寄。”

    张辄道:“往大梁者亦众矣?”

    船夫道:“汝见河中舟楫往来,多往大梁。客往大梁何为?”

    张辄指了指前甲板,道:“但随众友闯荡,觅一线生意。其实难知也。父知何可贸易者乎?”

    船夫道:“汝观启封,驻军十万,吃喝服用,无不尽天下之财,但得其一,可致富也。”

    张辄道:“乡里间有因之而富者乎?”

    船夫道:“余粮者,烧窑者,女织者,价皆高,虽难曰富,小有兴也。闻者皆不精美,惟以粗大得用为度。是则与寻常不同。”

    张辄点头称赞道:“父言甚精当。微父言,小子几误,而以精美者为务也。”

    船夫十分得意,哈哈大笑起来,对张辄道:“先生亦非常人,当来兴家致富。”

    张辄道:“父何以知之?”

    船夫道:“吾阅人多矣,如先生之可亲可近者,几希矣。和气生财,先生必能生财也。”

    张辄道:“小子若得承父之言,必当酬报!父之乡里,颇有医否?”

    船夫道:“医者原有,尽为所征也。”

    张辄诧异道:“为谁所征?”

    船夫道:“闻道尽入启封矣。秦人西来,水土不服,多病者。加以天寒,而衣食不给,故尽征医者为治。”

    张辄向岸上扫视,并没有发现秦军有兵力减少的迹象,他们还是很严谨地在桥的两端守御,一辆辆装满货物的车从桥上依次通过。他也的确看到了车上装的不都是粮食,还有陶器和布匹。

    在视力可及的地方,送粮送货的车乘络绎不绝,他似乎还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向那个方向再看,人太多,看不甚清。他觉得,好像是芒寅的身影。难道这位失踪已久的芒府大子,竟然出现在启封?

    船过启封中心区时间其实不长,目力所及也只有两岸狭窄的范围。往空中望去,天色灰蒙蒙的,十分低沉和压抑,而极度的腐臭味也越来越浓烈,几乎让人窒息。

    三人都忍不住掩鼻。船夫道:“十万之众,吃喝事大,屎尿事也大。秦俗无圊,屙屎随地挖坑,坑无处可挖,故臭气熏天。”边说边加快了摇橹的节奏,小船快速驶过集镇中心,空气才慢慢好起来。

    张辄心想:“处此恶气之中,秦人得无病乎,盍不疾退!”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怎么能长期生活在如此污浊的环境中!

    不久后,他看见巡哨的魏卒和魏国了瞭望台,以及一阵团团浓烟。船夫道:“启封与梁相敌,然皆大开四门,故于界上时起烟火,以示无事。若见彼军至,则烟火不起,战事即起。”

    张辄道:“难得如此烧柴!”

    船夫道:“日一车柴,绝不敢少。”

    至午,船至大梁城下。三人弃舟登岸,跟在人群后面,并未经过特别盘查就进了城。

    南城紧靠王城,而王城的南边就是魏公子府。三人很自然地往公子府拐了进去,迅即被一群武卒喝止道:“王城禁地,不得擅入!”

    张辄等只靠停下。张辄道:“吾等自华阳归,公子有信投于府中,愿让行!”

    领头的似乎是个卒伯,看了一眼张辄,道:“可有节符?”

    张辄道:“公子命捎口信,合府之人皆识,并无节符。”

    那名卒伯指了两名武卒道:“汝二人引先生往公子府,试往见之!汝二先生请稍留,若公子府人出,自然无碍。”三人连忙应喏。

    两名武卒带着张辄直往魏公子府,门前叩叫,出来一人,一眼见是张辄,立即惊叫一声:“张先生!”

    张辄点头道:“正是微庶!”

    那人急忙跑进门去,少时家老急急迎出来见礼,张辄道:“犹有二先生在城门边,愿往迎之。”家老急请一名家臣去迎,还对两名武卒道:“是吾家先生!”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塞到武卒手中。一名家臣随着武卒去到城门边,将那两名门客也迎回来。一时间,“公子遣三先生归府”传遍全府。

    家老将三人迎入府中,先不问话,就命厨下烧汤,给三位先生洗浴。将三人让到一间暖阁内,奉上清酒、果品。少时人报汤成,三人即往浴室,相互帮助着,美美地搓了个澡。家老取来干净的衣服,内外换好。在外近一个月,未曾如此清爽。

    沐浴更衣已毕,童子将三人引至堂上,家老和众多家臣正在堂上等待。两下见过礼,家老问起营中之事。张辄一一回答,蔺、范两位先生作了补充;张辄并问起大梁之事,家老也一一做了回答。

    家老道:“前者有吕伯持节来归,调府中金钱几二千金,府为之空。”

    张辄道:“华阳之众,皆感君上及家老之德,得保首级。此金乃华阳十日粮也。”座中响起一片惊叹之声。

    家老也叹道:“穷其府库,只得十日之食,战之费可谓甚矣。今府库已罄,又将奈何?”

    张辄道:“乃往信陵支调,以供华阳也。”

    座中又是一片惊叹之声。

    张辄道:“大梁城防与魏秦和议,于战和关系甚巨。家老其有所闻?”

    家老道:“盖有所得,尽告于吕伯。其事盖出于贵人,口风甚紧严,臣下少得而闻也。”

    张辄道:“臣等为君上所遣,乃探于启封。不敢久留,即当回报。”

    家老道:“但得一餐而已。可少慰久望之心。”

    正说之间,忽报魏相府遣人至。家老连忙迎出来。来人道:“闻公子遣使自华阳来归,魏相喜不自胜,本意上门拜访,奈事务所缠,愿请三先生至府一叙!”

    家老道:“三先生身负重任,餐后即回。此军务也,不敢淹留,改日登府告罪!”

    来人道:“相有紧要,事涉启封,公子必有欲知之者。若得其便,愿即往!”

    家老见说“事涉启封”,恐是和议之事,遂上堂告知张辄。张辄道:“君上欲知和议甚切,魏相其主议者,回之不便,愿往见。”

    家老于是出来,告以“稍俟便至”,把相府来人请走了。

    张辄等三人和众家臣商议了片刻,乃决定由家老陪同,前往魏相府。

    魏相府也设在王宫内。四人走了不多远,就到了魏相府。门人通报进去,魏相家老魏正迎接出来,见是张辄,连忙行礼,口称“见过张先生!”

第279章 晋见魏齐

    魏相魏齐的冢宰正是魏喆的父亲魏正。此人刚刚将魏喆送到华阳,见过张辄一面,知是信陵君门下核心门客,自然不敢怠慢,将四人迎进府去。边走边亲热地寒喧道:“张先生幸得归国!”

    张辄道:“薄有事务,略停即走。”

    魏齐迎在大堂之外。四人于阶下见礼,魏齐于阶上回礼,然后吩咐魏正道:“正宰请魏老厢房暂歇!吾有事请教三先生,少时即归。”

    二人知道今天的事涉及机密,魏正立即把公子府家老请到旁边的暖阁中,好生招待。

    张、蔺、范三人在魏齐的揖让下,登阶上堂,于客座坐下。魏齐把自己的坐席拉近三人坐下,也没有多余的客套话,直接问道:“吾主和议,先生其知之!”

    三人皆拱手道:“知也。”

    魏齐道:“和议之成也,实有赖于华阳甚巨。愿先生以实相告,华阳能持几时?”

    三人对如此相问,皆出意外。沉默片刻,张辄回答道:“华阳十万之众,日费千金,魏相之所知也。今幸赖君上出其私帑,令粮秣稍齐,然府库一空,接济不继。闻魏相和议,乃勉力而支也。若秦人全力以向,事在不测。”

    魏齐道:“华阳之困,吾所深知。大梁与秦,已成和局。今和议难成,其要者,在公子必得持久也。何者?秦人挟华阳相要,必索十城而后已。”

    这番话完全出乎三人意料。在他们心目中,自己在华阳坚持,给了秦人很大威胁,是谈判的一个有力筹码,可以为魏使换来更有利的和谈条件,但听魏齐的意思,华阳反而成了秦军威胁魏国的筹码!张辄急问道:“何谓也?华阳宁害魏相乎?”

    魏齐摆摆手道:“非此之谓也。秦人入魏,本为攻城掠地。弃边邑而不攻,直入启封者,乃欲动吾王以议和也。王乃欲以一二城,乃至三五城为和。秦人入魏腹地,攻则不取,守则难固,朝不保夕。不战而得城,亦有利焉。然秦难曰:华阳见在吾手,守信阳者,王弟也。焉得以区区一二城而置之。必得十城而后可!魏使以为不可。秦乃发兵攻华阳,得首三百余级,直至华阳城下。宣言曰,若不得城,愿以公子之首为价。魏乃许以五城,秦军稍退。然犹索十城以为和。今先生实言相告,公子能持几何!”

    张辄等三人感到既无奈,又可悲。他们被秦人戏耍了,对方轻轻松松斩下三百首级,作为和议的筹码,挣到五座城池——如果魏齐之言无虚的话,而自己除了一地鸡毛,一无所获。但他们不服,他们正在战斗,他们的抗争怎么能成为敌方手中的筹码呢?

    张辄道:“十数日前,秦人以少众攻吾,虽小有收获,非战之罪也。大夫以民军诱秦向前,欲以歼之;秦人桀黠,望城而退,故未得所愿。非战而不胜也!”

    蔺先生道:“此战虽未获全功,然亦多方寻机乘隙,以抗强秦。吾等此来,正为寻启封之隙而乘之!”

    范先生道:“为秦所误矣!秦以不胜以为胜,魏以不败以为败。献城失地,深可叹也。”

    魏齐闻言,面色变得不善,低沉着声音道:“先生既有破敌之策,任秦与公子一战,奈何?若公子得退强秦,非止有功于社稷,亦可名扬四海,为天下率!”

    三人发觉魏齐态度大变,心下吃惊,张辄连忙收口道:“魏相差矣。区区华阳,兵微城卑,焉得抗强秦。魏相相顾之德,微庶等必报之君上,永铭不忘!”

    魏齐颜色稍稍和缓,道:“公子出阵,非比寻常,攻伐战取,人不以为功;稍有所失,人以为过。愿诸公察之!”

    三人只得伏拜于地道:“幸得魏相教训!”

    魏齐道:“折冲樽俎,决胜千里,正相表里也。先生实言相告,其战若何?”

    经过前面的教训,张辄小心地组织着语言道:“数日前,秦人以偏军来犯,未能得意,惟小有杀伤。今吾整军经武,以待强秦,虽不敢曰胜,颇可一战。惟时近寒冬,天寒地冻,军士衣食多不周全,虽得将军之计,掘地穴以为避寒之所,权也,非经常也。军食一仰君上府库,今府库已空,难以为继。虽然,若魏相有命,君上必舍命竭力,以为报效。”

    魏齐道:“公子之出阵也,无功不返。然千金之躯,不可居险。是故百战百胜,孰如不战而胜之。时近寒冬,先生所知矣。公子之艰,吾亦深知。惟公子既艰,而秦犹艰。出兵千里,衣食住用一仰于人,兵暴于野,水土不服,士卒多疾。启封城内秽气冲天,难以卒闻。以市籴充军粮,钱粮之有限,而军食无限,难以持久,久必有变。惟其变也,可退秦人……惟犹需时日也。若公子能相持一月,则庶几矣。”

    张辄道:“十万之众,日食半斗,犹需粮五千石。今之粮价,石六十,计三十万钱。一月需钱千万。衣用之物,犹在外也。天寒地冻,柴不可少。军之所近,草木一空,所需皆取于数十里之外。最为所急者,士无寒衣。”

    魏齐道:“军之所需,一城之所出也。愿先生告公子,能持一月,便得一城。愿公子善加谋划。若不得,可亟告,献十城而和可矣。”

    张辄道:“闻须贾大夫说韩出援,可得也夫?”

    魏齐道:“韩卒之出也,亦直五城!衣食物用犹在外也。况韩与秦和,焉得助魏击秦。不可为计也。”

    张辄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魏王想一两座城池就把秦军请走,最多五座城;而请韩军来援也需要五座城,那请韩援还有什么意义?但如果没有韩援,大梁又不可能出兵,那只能以华阳一隅独抗秦军,这可能吗?

    张辄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疑惑地问道:“华阳攻敌,可乎?”

    魏齐似乎也没想到张辄会问这个问题,在他的印象里,华阳能够守住就不错了,于是问道:“华阳犹可攻秦乎?”

    张辄道:“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误之;既疲,然后以三军继之,必大克之。此以弱克强之道也。华阳之不行者,惟恐怒秦,而误魏相之和议也。”

    魏齐想了想,道:“秦若出,则我不出;秦不出,则我出。秦不战则我不战,秦若战则必也杀伤。可乎?”

    张辄道:“微庶当告于君上,而谋之于晋鄙大夫也。”

    魏齐道:“虽战之未胜,和议未成,然秦人之退也,无过年矣。十万之众,当何以处之,君上与大夫宜密妥议之。”

    张辄道:“何谓也?”

    魏齐道:“大梁尉未之言乎?芒将军亦曾言也!十万之众,皆饥民也,欲以劫掠以续命。现攻城无功,掠野无得,暴兵经月,民皆疲惫。苟无善后之道,其为盗也甚烈!”

    张辄道:“民军居于野也,甚严整,未闻桀傲奸猾之事。信陵君从而练之,以为劲旅。”

    魏齐道:“民以食为本。苟得其食,任劳怨,供驱使,无不应手。一朝不得食,贼心便起。所谓小人喻于利也。今民十万,皆得其食,任供攻伐战守。一朝失之,举刃相向。惟愿公子察之。”

    张辄道:“魏相教训极是。一月之食,需千万之钱,此非君上所能独应也。愿魏相善筹之。”

    魏齐失笑道:“吾者,王及公子家臣也,生计寄焉王与公子,何得其他?公子与王,兄弟也。王之所有,岂独无益于公子?千万之钱,不过二千金也,公子扫仓之余,亦足给之。而谓其无,欲区区苛于臣哉!苟得秦退,而魏得保城池不失,王宁薄待公子耶?”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张辄心知,魏齐是不想从王宫出钱,所有一应战争开销,都得由信陵君自己承担了。

    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叩门声。随即魏正在阶前告道:“公子府来报,王遣龙阳君入府访先生,愿诸先生早归!”

    魏齐等赶紧出来,果见魏公子府的家臣立于阶前,魏正和魏公子府家老站在旁边。魏齐道:“愿闻其详!”

    那名家臣礼敬后报道:“适王遣龙阳君过府,言闻有先生从华阳归,王甚念公子,欲籍君问讯。臣等告以为相所宣,龙阳君乃留府等候。臣等不敢劳龙阳君久候,乃命臣请先生速归。”

    魏齐道:“诸先生归国,王亦知矣。王既遣使讯问,臣虽欲多得公子之音讯,然不敢留。愿公子善谋其策,以生万民。”

    张辄等立即辞去,匆匆返回魏公子府。路上询问细节,家臣道:“似无他,但求音讯耳。小心应答即是。”

    一众人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抄近道从后门回到府内,绕到前面,于阶前报名:“微庶张辄、蔺嘉、范氾,谨奉命拜见龙阳君。”

    龙阳君在堂内还是恭谦地坐在客位,但公子府的家臣们根本不敢坐,皆执手恭立于下首。见阶下有报,龙阳君立起,走出堂内外,于阶上回礼道:“王闻公子府门下先生归国,臣奉王命,有事咨于先生!”

    三人于阶下皆齐声应道:“喏!”

第280章 京中贵人

    龙阳君上衣下裳,冠帽岸然,外罩披风,眉目俊朗,神态飘逸,仪表谦恭。

    见龙阳君自称奉王命相问,跟在身后的魏公子府家臣们连忙下了台阶,侍立于阶下。

    龙阳君深通礼仪,长揖至地,直到家臣们都下了阶,才直起身来。道:“王问信陵君安否!”

    张辄躬身答道:“公子虽身临阵战,幸无损伤,实赖天之祐,王之福!”

    龙阳君道:“王问信陵君衣食足用否,夜卧得眠否?”

    张辄道:“公子衣食起卧一如士卒,不敢增也。”

    龙阳君道:“王问诸先生归国何所司也?”

    张辄道:“臣等奉命经水道巡探启封,幸得归国,无所司也。”

    龙阳君道:“王问信陵君何所求于王也?”

    张辄道:“公子与王,一体也。苟为宗庙、社稷,不敢有私。”

    龙阳君道:“王问华阳行阵和睦,上下同心,将率合力!”

    张辄道:“此臣等职司,自当尽心竭力,不敢劳王挂心!”

    龙阳君长揖道:“王之五问已毕,臣当回报王,敢辞!”

    众人等尽行伏拜,恭送出后门。家老觑空道:“君便时,臣过府回拜!”

    龙阳君道:“焉敢劳宰老过府!自当日日扫庭相待。”

    一众人坐出后门,躬身良久,直到龙阳君远去。

    回来后,家老对三位先生道:“王与相皆知,想群臣自无外也。他者无所顾,将军与大梁尉其访乎?”

    张辄看了看天色,道:“臣等欲今日归华阳,愿家老其告罪!”

    正说之间,府前来报,芒将军遣使请张先生等过府相叙。

    家老道:“避之不及矣。愿以见!”领着三人出府相见。出府一看,大吃一惊,前来相请的竟是芒辰。

    两下见过礼,芒辰对张辄等道:“张先生归国,臣等不知,未得相迎。请奉父命,请先生过府一叙,共商梁、华协作之意,愿无辞!”

    张辄只得道:“将军之命,焉敢辞。”

    家老道:“愿公子入室稍歇,敝府备车。”

    芒辰道:“不敢催促。敝府已俱车三乘,供先生驱驰。”拉过三乘马车,果然都是两人在车上,留下车左之位。

    家老道:“公子尊驾,愿请供酒。”

    芒辰道:“非敢失敬!想先生匆匆归国,必有要务。将军亦不敢误也。愿早与之言,庶不贲事。”

    张辄道:“公子之言是也。微庶等就行,请家老勿虑。”

    家老道:“先生之归也,得啜一粥亦难矣!”遂拱手相别。一番谦让后,三位门客依次登车,均居车左之位。张辄与芒辰同乘。芒辰亲自驾车,直往将军府而去。

    在门前迎候的是芒亥和车右先生,两人见张辄等下车,下阶迎了过来,相互见礼,揖让到府内。芒卯在堂前迎候,将三位门客迎进堂内,请三位先生客座就坐,再辞不许,只得坐了。主座坐的芒卯和车右先生,芒氏三位公子出去搬来一个大瓮,舀出一大碗呈给三位门客,饮之竟然是枣水。三位先生一路行来,早已饥渴难忍,皆一饮而尽。三位公子皆于下首侍候,频频供水。

    芒卯还没等枣水上来,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道:“愿先生早言华阳之状。”

    张辄趁着几位公子上枣水的功夫,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待饮过枣水后,才缓缓道:“大梁之守也,王命尽付于将军。公子军于华阳,以为大梁之犄角。故朝夕以待将军之命。敢问将军攻守之策!”

    芒卯道:“方今大梁攻守,非关兵事,实在朝政。何者?诸贵戚各有关通,竟能止秦不攻。吾竟无能,惟知兵战。乃为诸大夫所请,尽开城门,乃至通商于启封。先生博闻,有两国交兵,而商路相通,城门不闭乎?”

    张辄道:“是则未所闻也。华阳城门开而不闭,乃因重兵护卫,秦无能攻也。乃至郑城亦皆开城,是为何故?”

    芒卯道:“天下和议汹汹,皆不愿战。故战守之间,得此奇观。公子欲得吾令,吾亦不知战将何如!惟备守战之具而已。魏与秦和,魏相主之,亦不知和议何成,所议何事。但闻魏当献十城以和。颇有欲王允之者。”

    张辄道:“此军国大事,非臣等所敢知也。愿闻将军之意。”

    芒卯道:“臣初与公子议兵,乃以长城之兵蹑秦后,韩出其右,魏出其左,秦必走也。不意事出意外,竟成如此之状,战又非战,和又非和。如之奈何!”

    张辄道:“以将军之意,华阳今当何如?”

    芒卯道:“大梁、启封、华阳,今非在吾手,实掌于魏相也。非掌于魏相也,实掌于秦也。”

    张辄道:“王献五城以和,将军以为如何?”

    芒卯道:“即十城亦可也。今大梁、启封水陆尽开,秦人朝发夕至,大梁军民朝乾夕惕,不得稍息。且时近隆冬,诸事不备,恐入冬难挨,冻馁盈门。若误春时,尤为难矣!若秦人退走,大梁戒备解除,华阳军尽遣,民得备冬,地不失时。凡此诸般,胜十城多矣。今非止民也,即臣等亦心身皆疲也。”

    张辄道:“若和议既成,华阳当遣。遣之之道奈何?”

    芒卯道:“先生之忧,正吾所忧也。华阳之卒,尽四乡之饥民也,朝不保夕,死中求生。若不得卒岁之资,其势必乱。乱则为患,有甚于秦也。何者?魏与秦,君子之交也,虽刀兵相向,三五之礼犹不可少;苟得其利,义不失也。民乱则为盗贼,少廉耻,无信义,进则畏死,退则贪利,捕杀之不尽,为害甚巨。”

    张辄道:“将军必有遣之之策。”

    芒卯道:“其策有三:其上者,攻城拔寨,以建其功,按功论赏,各得其所。今之华阳,有城可攻乎?其中者,与敌奋战,杀十人而一人成功,以功论赏,其无盗贼矣。今可与秦一战乎?其下者,尽赐功爵,给官养之,以得卒岁。今上、中策不行,公子可行其下者。”

    张辄道:“下策其可行乎?未得王之命也!”

    芒卯道:“他人皆不可,惟公子可也。公子,王弟也。公子之言,盖王言也,非卿相之可非议也。愿公子自承王之雷霆,而利宗庙、社稷!”

    张辄道:“是费公帑几何?”

    芒卯道:“平年夫一百五十石,户牖中饥,户约九十石,虽足食,无税、祭与衣也。但得户三四十石,可以卒岁。”

    张辄道:“十万之户,乃三四百万石也。”

    芒卯道:“免其税,得十五石,官给二十石可也。”

    张辄道:“是亦出公子之私帑乎?”

    芒卯道:“五与公子,一而二,二而一也,公私焉分?但利国家也。”

    张辄道:“容微庶告于公子!现华阳之军,粮秣难继,将军其有令乎!”

    芒卯道:“闻公子遣门下尽出府库以资军,王心甚慰。若得胜而归,王必有封赏。公子无吝也!”

    这时,芒卯身边的车右先生出言道:“吾观先生常离王与公子,非是也。王即公子,公子即王,王安则公子安,公子存则王存。不可离也。凡求诸王者,苟利国家,公子可径行之,无虑他也。先生,公子之腹心,当尽心于此,不可懈也。”

    张辄道:“微庶谨领!”

    芒卯道:“吾已尽言大梁之事,愿先生详言华阳之状。”

    张辄道:“亥、辰二公子初自营归,当告于将军,何待复言?”

    芒卯道:“二子虽在营中,袖手旁观,不得其实。愿先生复言其实也。”

    张辄想了想,便从芒卯归国之后开始说起,信陵君一开始准备在长城外御秦,组织民军修筑起完整的防御工事。营垒建设刚完,大梁尉至营,报秦军已袭取启封,长城之外的营垒尽成虚话。而大梁尉忽发心疾,难以统兵,仍由信陵君率军,欲从朝议,蹑秦军后,与之死战。在准备粮食的过程中,九位公子于圃田城外为盗贼所歼。随后意外发现华阳城粜粮于启封。乃变计袭取华阳,以华阳为中心,构建防御。然后,芒氏二公子佐梁尉公子尽率囿中武卒至华阳,当夜为敌所袭。当我准备暗袭启封时,秦人突然出兵,与我对峙。晋鄙大夫遂坚军高垒以待。相持至今。其间,秦人数犯我,皆为我所退。秦乃增兵大犯,虽少得杀伤,亦无功而返。大夫遂颁“教戒令”,整训民军。后二公子归而申公子至,传将军掘地穴以备隆冬之命。乃以全军之力,十日内尽得全军尽入地穴,略避风寒。以及信陵君设立医营,及参与民军训练等事。须贾大夫随二公子至营,迭遭颠沛,复与须公子及信陵君诸门客同往郑中,韩王先托辞不见,乃与须贾大夫议,籴粮于郑,以逼韩王,韩王乃见之。凡此诸事,一一报告,惟有与陈筮、曾季相见等情,一字不露。

    在张辄叙述的过程中,芒卯与车右先生双目炯炯,直盯着张辄,似乎要看穿他的心思。还不时扫一扫其他两位门客,观察他们的表情。张辄双眉低垂,娓娓而谈,语气平稳,不加起伏,仿佛在叙述别人的事。但另两位门客就做不到掩饰自己内心,随着张辄的叙述,脸上变幻着表情。——被芒氏众人一一看在眼里。

第281章 夜归华阳

    当张辄完成自己的陈述,堂内已经暗下来。芒卯吩咐掌灯。一支粗大的火炬被插到屏风前的案几上,灼灼的火光跳跃着,让每个人的脸都黑一阵,白一阵。

    芒卯听完陈述,沉默了片刻,道:“公子身居险地,遭遇诸苦,皆臣之罪也。臣虽万死,莫能赎也。”

    张辄等伏拜道:“惟愿将军早定退秦之计,君上无不奉行!”

    芒卯转换了话题,道:“先生等皆与秦人交兵,必知秦人虚实。”

    张辄道:“依微庶所见,秦人阵法谨严,士皆用命,行伍相救,令行禁止,旗鼓整齐,诚劲敌也。追亡之时,行阵解散,稍有可乘。”

    芒卯道:“愿具言其道。”

    张辄道:“秦人近吾阵前,以盾为卫,箭如雨下,民军死伤甚多。乡民无知,惊慌四散,冲乱四周八营,秦乃以急鼓,促戟士逐北,阵遂解也。乘此隙也,大夫以弩射之,以大军临之而退。”

    芒卯道:“方战之时,先生等居何处?”

    张辄没有说自己在秦军阵后观战,道:“居于华阳。”其他两位先生则道:“于华阳四至哨探。”

    芒卯道:“亲见其战否?”

    三人皆道:“未亲见也,但得闻耳。”

    芒卯道:“吾二子虽历此战,亦未身临。终不知秦人虚实。”嗟呀之间,忽然道:“闻启封令、尉,见在华阳,其必知启封虚实之状,公子若无他用,愿以遣归。”

    张辄道:“当告君上,谅无他也。”

    芒卯道:“承先生惠顾,得知华阳之情,谨拜谢!”于座中一拜。三人尽避席回拜。知道会见结束,随即告辞。芒卯还让芒辰备车相送,并取将军节符一支,道:“恐军务紧急,于禁城后行走。可持此节,通行无碍。”三人皆称谢。张辄将节符收入怀中。

    回到魏公子府,叫开大门,与芒氏诸人作别,关门转过萧墙,发现家老一脸焦急地过来,见了张辄道:“先生犹不得歇,大梁尉至矣!”

    张辄心中一紧,随着家老进入一间暖阁,案上安灯,大梁尉坐于其后,门下有两人侍候。四人进来见礼,侍候的人退出。四人于案两边坐下。

    大梁尉道:“臣得一事,非心腹不敢言也。闻先生归国,隐蔽来访,犹恐人知。”

    张辄道:“愿闻大梁尉之教!”

    大梁尉道:“当急告公子,秦与魏密议除公子之计。”

    张辄心里吃了一惊。其实,自信陵君出大梁,一路走来,似乎刺客、剑侠不断。张辄也怀疑其中有什么名堂,但也找不到线索;每每要追查时,信陵君总以军务紧急为由否决了——是不是信陵君自己也知道,故意回避?现在听到大梁尉明确提起,立刻提起了精神,道:“大梁尉何谓也?”

    大梁尉道:“闻秦与魏议,要和议前尽灭华阳之军,其意乃在公子。公子身败,或死于军中,或毁于名节,皆不得复起。乃其意也。”

    张辄道:“何人出此计?”

    大梁尉道:“公子身败名裂,何人得意?”

    张辄不敢再说,心情沉重地点点头,问道:“将以何策应之?”

    大梁尉道:“勿轻战,勿浪战,深沟高垒,远斥候,先为不可胜。”

    张辄道:“是晋鄙大夫之所为也。然则久持不决,粮秣为艰,奈何?”

    大梁尉道:“魏既为艰,秦宁易乎?其艰必倍之。相持既久,秦必退。然其要者,犹在城内。但城内无事,秦无能为也。”

    张辄道:“城内?城内但武卒中营与诸门客,并无他人。”

    大梁尉道:“公子常亲民,身为士卒先,此其窍要,宜为所乘也。”

    张辄道:“大梁尉何以闻之?”

    大梁尉道:“谋之于殿堂,焉得无闻!言尽于此,愿先生勿以轻忽视之。”起身相辞。家老欲挽留,大梁尉道:“阴行潜入,不敢当人。亦不可回访。就此而辞。”

    家老叫来马车,是一乘四周皆严的安车。大梁尉钻进去坐下,马车出门而去。

    张辄道:“大梁尉何至?”

    家老道:“晡时乘安车而至。”

    张辄道:“何所托辞?”

    家老道:“但聘问公子及其子。”

    张辄道:“摆明车马,何言隐耶?”

    其余三人皆摇头。蔺先生道:“大梁尉此来,甚出意外,其言可疑。”

    张辄道:“虽可疑,其意欲何为?不欲华阳与秦斗乎?不欲公子亲民而为士卒先乎?”

    范先生道:“其行虽可疑,其言不可轻忽。观其言语吞吐,似有所隐。久候而匆匆一言,必有大意在焉。”

    家老道:“事关紧急,不敢催促,愿即赴华阳,以报公子!”

    张辄道:“家老所言是也。愿家老备车一乘,器械齐备,臣即起也。”

    家老急忙去准备,让人给三人端上晚餐,竟然有菜有肉。三人也正腹饥,一顿罄尽。家老来言,车已备好。三人出来,检查辔绳、弓戟、剑盾等物无误。即牵车出门,沿街走到南门。出示了芒卯给的节符,武卒开城。三人出城后,登车而行。

    车由范先生驾御,三人商量的结果时,以最直接但出人意料的路线,驶回华阳。范先生路径熟悉,驾车避开大道,只往小径而行。是夜昏暗无光,浓浓的暗夜下,前面五十步都看不清,弓箭几乎无用,张辄索性放下弓,只把盾拥在身前。范先生驾着车,东拐西转,轨迹无常,在夜暗的掩护下,根本看不清,只有得得的马蹄声和辘辘的车轮声暴露着他们的行迹。

    行驶了两个多时辰,已经到达长城边。车在这里转向南,向被秦人烧毁的南关驶去。张辄突然道:“南关残破,车马难行。转向北,开城行大道。”

    范先生闻言,带住马,兜转方向,向北而来。车到圃田,张辄道:“人困马乏,盍入城中稍歇再行。”两位先生虽然心有疑惑,但也不反对,把车驶到城下,叫开城门。圃田守亲自出城接入城中。张辄道:“是马奔驶一夜,恐马力难济,愿换马而行。”

    圃田守命人把信陵君出城时留下的马车再备好一乘,送三人出城;又于长城下叫开城门,鸡叫头遍。出城后,一路急驶,到达华阳城外时,已是旦时。

    蔺、范二先生立刻被郭先生叫去绘制四至图,马车被值夜的门客牵走喂养。张辄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休息一会儿,理理思路,再与信陵君见面。但他惊讶地发现,屋内竟然睡着一个人!吓得张辄猛地关上门,跳到院子里,叫道:“何人?”

    一个个门都打开了,众人见张辄站在院子里,全神戒备,也都紧张起来,围在他的周围。

    张辄的房门也打开了,施施然出来的竟是仲岳先生。张辄这才放松下来,问道:“仲岳先生何以至此?”

    仲岳先生揉揉脸,道:“吾见先生彻夜不归,必有大事,故相待耳。困倦难挨,竟然睡去。”

    张辄对周围人拱手道:“心神不宁,搅扰先生,心甚不安!”众人渐渐散去。

    张辄对仲岳先生道:“闹鬼!何以见此!”

    仲岳先生道:“非敢惊闹,实在要事,待先生一决。”先张辄一步走进房间里。

    张辄随后跟进来,道:“何事急迫至此?”

    仲岳先生道:“唐叔入城传言,欲兄往吕氏车行访曾氏。”

    张辄一下子跳起来,道:“曾兄至矣?何时而至?”

    仲岳先生道:“吾道先生外出,旦日方归。唐叔遂去。”

    张辄道:“唐叔何时入城?”

    仲岳先生道:“黄昏之时。”

    张辄道:“追之不及矣。”遂拉仲岳先生坐下,道:“吾亦有事,欲请教先生。愿先生忍倦与我一决。”

    仲岳先生道:“先生犹无困倦,而况吾乎!”

    张辄道:“乘车而至,虽疲惫,犹无困倦。”

    仲岳先生道:“先生其言乎!”

    张辄道:“吾自尉氏入启封,直上大梁,遂入府中。举城皆知。”

    仲岳先生道:“何以知之?”

    张辄道:“入城时为武卒查问,不一时,而尽知矣。知之犹可,魏相、芒将军相邀过府,魏王与大梁尉入府探询。”

    仲岳先生诧异道:“王亦入府?”

    张辄道:“遣龙阳君入府。”

    仲岳先生叹道:“是亦未善也!……先生其言之。”

    张辄道:“魏相之召也,欲闻华阳之事,而曰,魏秦和议,惟在于华阳。秦索十城,魏愿献五城,华阳守一月,可少献一城。愿公子加意焉。”

    仲岳先生想了想,道:“或有其事也。”

    张辄道:“芒将军之召也,亦询及华阳之事,惟言魏秦之和议将成,而华阳之民将遣,需预谋其策。将军之意,乃在公子晋民爵,而官给之一年。”

    仲岳先生道:“官给一年,斗食则三十六石,十万之众则三百六十万石。一县之地,恐难支也。”

    张辄道:“将军欲公子私帑给之。”

    仲岳先生道:“一月之粮奈何?”

    张辄道:“亦赖公子也?”

    仲岳先生道:“王其无出耶?”

    张辄道:“吾亦责之。车右先生曰,王与公子,兄弟也,一而二,二而一,不可分也。苟利社稷,岂在公私!”

第282章 疑云

    仲岳先生闻张辄学芒卯之言,华阳之事全赖信陵君一己承担,有些气闷。但对芒府的一些大道理,又无法反驳。默默算了算:“一月之资十五万石,一年之给三百六十万石,合三百八十万石,约二万五千户。其犹可也。”

    张辄语气有些急迫地道:“然犹可畏者,大梁尉自言阴潜入府,告以魏秦之和议也,必以秦尽灭华阳之军,而刈君上。”

    仲岳先生敏感地发现张辄语气上的问题,问道:“何谓‘自言阴潜入府’?”

    张辄道:“大梁尉乘一安车过府,并无隐蔽,然其言‘阴潜入府’,未能明了阴在何处。”

    仲岳先生道:“大梁尉之出也,自有仪仗。未摆仪仗,或为阴潜者乎?”

    张辄道:“或亦有之。大梁尉此来也奇,其言也奇,匆匆数言即去亦奇。其犹奇者,吾问其谋何出,大梁尉暗指为王。”

    仲岳先生并未为其所动,而是依然沉浸在自己思考中,缓缓问道:“大梁尉何策?”

    张辄道:“吾亦问之,其答曰,勿轻战,勿浪战,深沟高垒,远斥候,先为不可胜。皆晋鄙大夫之所为也。”

    仲岳先生道:“复有其次乎?”

    张辄道:“尤为重者,当防城内。公子常亲民,身为士卒先,宜为所乘也。”

    仲岳先生道:“大梁尉得之何人?”

    张辄道:“吾亦问之,大梁尉不答,但言谋之于殿堂,焉得无闻!”

    仲岳先生道:“谋之于殿堂?此阴谋也,断不上庙堂,或言阴谋于深宫?何人可入深宫议事?……龙阳君过府所言何事?”

    张辄道:“龙阳君代王问五事:信陵君安否;衣食足用否,夜卧得眠否;诸先生归国何所司也;信陵君何所求于王也;华阳行阵和睦,上下同心,将率合力。”

    仲岳先生认真地听着张辄的叙述,道:“未知其所谋也。”

    张辄道:“复问大梁尉,久持不决,粮秣为艰,奈何?大梁尉曰,魏既为艰,秦必倍之。相持既久,秦必退。”

    仲岳先生道:“大梁尉所言与大势无干。至于阴谋于君上,非止今日也。自出大梁,刺客、侠客连绵,囿中遭遇暗箭,小邑营中为刺客所算,微郑公子,事境不堪;圃田城外,竟一阵而击杀九公子。唐叔、曹叔,虽不言也,亦有所待也。陈公、曾兄,神出鬼没,宁无意于君上耶?”

    张辄道:“先生之言是也。即吾自大梁归,亦一路劳心。入室见先生,亦惊心也。”

    仲岳先生道:“是岁也,君上首度出阵,朝中颇有不甘者。何故?失其势也。其首也,芒将军,为先王掌军几二十年。先王故,今王立,其势难继,然家业在焉。其二,大梁尉,世执大梁之守,今者袭职凡十年,世职深耕,家业赖焉。其三,今王,王为太子,而君上为庶子,位不相敌,然世名犹在王上,势不能忍。此三子,势为君上所阻,必欲除之。”

    张辄道:“日间归大梁,此三子皆访。另一者,乃魏相魏齐。居近公子府,其为首也。”

    仲岳先生道:“魏相亦非君上之俦也。君上立于朝堂,当居何位?戎装而立乎右,冠服而立乎左?虽将军而实居相位也。而魏相安在哉!”

    张辄道:“先生一言,君上有死之道,无生之地也。”

    仲岳先生道:“凡庙堂之争,皆死里求生也,焉得谦谦君子哉!先生但体其意可也。”

    张辄道:“先生之言,可开愚昧。芒卯,将军也,以外氏掌军二十载,盖得王所宠也。今王宠消退,芒卯必难为也。其所赖于公子者……”

    仲岳先生道:“芒氏初出军,为秦人所败,杀军亡将,君上遂出而夺其军。王虽拜为将,付以大梁守备之责,然和议无与焉。和议,关系大梁守备甚巨,无与和议,是失其权也。若欲复立朝堂,必和议败而华阳灭,芒氏独力抗秦,而保大梁不失,秦人力尽而退也。”

    张辄道:“和议若成,而华阳持久,芒氏难立朝堂,无所归也。”

    仲岳先生道:“故不欲君上建功者,芒氏其首也。”

    张辄失声道:“芒申久随君上,宁无危乎?”

    仲岳先生道:“先生心乱矣!芒氏所利,在立于庙堂。失陷公子,其可得立于魏乎?申公子之与君上,必君而臣,臣而君也。他公子亦复如是。”

    张辄想了想,道:“诚哉是言也!其次者,大梁尉。公子主军,大梁尉仍守大梁,无得动摇,何碍?”

    仲岳先生道:“武卒者,吴子启之,延续至今。众虽五万,皆精锐也,国所赖焉。诸魏公子,多以武卒为出身,大梁尉亦然。惟梁尉公子,向体弱,难于兵事,不能入营。苟君上掌兵,必变武卒之制,而诸公子何得出身?故大梁尉之所忧者,非止一家,乃诸魏家。是最可畏!”

    张辄道:“君上欲变武卒之制乎?”

    仲岳先生道:“武卒之制,自吴子起,变者数矣。吴子以为边事,御秦军,守西河,以少胜众。惠王时,拔武卒于京师,为戍卫也。庞涓将兵,以武卒为什佰,累战殆尽。襄、昭二王,国力日衰,田亩不足,虽选武卒,不能付其酬,或复其赋,不能得其人。至今四十余载,虽有武卒之名,不复武卒之实。然诸魏公子,争相谋其位,而有功者,不得其赏,庸碌无能,不得其罚。遂成诸公子晋身之阶,生计之赖也。此众所知也。公子主兵,必变其制,贤者上而庸者下,在所必行。大梁尉自襄王始,世掌武卒。苟变其制,何得无忧!”

    张辄道:“梁尉公子体虽弱,而心智强,智能之士也。置之于武卒,实难能也。”

    仲岳先生道:“武卒,大梁尉之世职也,梁尉公子,大梁尉之独子,宁得无袭?得无灭家氏乎!故大梁尉必有意焉。”

    张辄道:“大梁尉告以魏秦合谋于君上,何谓也?”

    仲岳先生道:“语焉不详,是难知也。所献之策既与晋鄙大夫同,奈何造府亲访,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大梁盛传欲不利于君上,亦非止一日,吕伯亦知之。何者为异?”

    张辄道:“魏秦之和议也,必尽灭华阳之军!秦人将有异动!”

    仲岳先生道:“秦人若有异动,奈何不见?”

    张辄道:“是必大梁尉有所知也!”

    仲岳先生道:“先生入启封,见秦有异动否?”

    张辄道:“未见。启封秽气冲天,难以卒闻;而四乡之民,犹市之也。……秦人于近水处,脱剥一尽,以水浇之,曰可以御寒。”

    仲岳先生道:“旦日咨之郭先生,或有所得。”

    张辄道:“魏相之策与之有异。魏相曰,若秦不出,吾可出之;若秦出,吾则不出。”

    仲岳先生道:“魏相何出此策?”

    张辄道:“吾咨以华阳可攻秦乎?宁无碍于和议乎?魏相出此策。”

    仲岳先生道:“秦既欲刈君上,曾氏复至,或有以也。设或见陈公,奈何?”

    张辄闻此,心中也是一沉,自己不及细想,没有把大梁尉的警告与曾季的出现联系起来,现在思考,倒很像是一个准备好的圈套。陈筮何时见信陵君,全由陈筮决定,陈筮完全有可能布置一个完美的圈套,算计信陵君。而魏国在与秦国的交往中就吃过这个亏:商鞅与魏公子卬(也是魏王之弟)私交甚笃,后商鞅与公子卬分别为秦、魏军队主帅,在河西相遇,商鞅诱骗公子卬私相会面,活捉了公子卬,大败魏军。安知陈筮不会再来这么一出!张辄问道:“若曾兄邀君上会,如何为答?”

    仲岳先生道:“实不可预知也。”

    两人均怀着不安的心情,等待天明。

    鼓声响起后,张辄先出城拜访唐叔。曾季果然不在。唐叔说他可以联系到曾季,随后约定午后相见。张辄回到城内,向信陵君简单报告了进入启封和大梁的情况,信陵君说,魏相的建议可以提供给晋鄙大夫参考,大梁尉的建议与晋鄙大夫的举措相同,就不必说了。张辄遂与三司及梁尉公子一起赶往中军。路上,张辄向四人介绍了魏相魏齐的建议,并强调说,魏相是在自己的要求下提出这一建议的,并非主动提出。四人也没有什么意见,但建议不要在会上正式提出,最好等会下单独说,大夫采纳不采纳都有自由。张辄也觉得在道理。

    例会没有提出什么特别命令,只要各营严加戒备,民军加强训练。会后,张辄留下来,报告自己昨天哨探启封和返回大梁的事,然后介绍了魏齐的建议,与现行方案不同的是,如果秦军不出,魏军可前出到秦营附近。

    晋鄙有些犹豫,道:“若以大军临之,秦必出;秦出,吾退之不利,则必战。若以偏师临之,恐为秦乘,或见杀伤。”张辄表示,自己只是传达魏齐的话,究竟如何,还由大夫自心裁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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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长平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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