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将相和
车队接近了城门,城门隆隆而开,千斤闸升起。由于围观的人较多,城门门卫把他们分在两边,中间留出一条道来,自己则守在这条临时道的两侧,准备随时驱离任何敢于进入的人。
几乎是突然间,人群中伸出许多条打狗棍,准确地击中了武卒们的后脑,武卒们一声没响就倒在地上。刚刚追上队伍的须贾清楚地看到这一切,大惊失色,刚开口要喊叫,就被一名大汉捂住嘴巴,挟持着摔到车上,耳边听到有人低喝:“大夫勿忧!”就在这同时,使团的全体成员都遭到袭击,他们都被封住口,压倒在辎车上。这群人迅速接管了车队,一声呼啸,车队迅速从缓步变成快步,再变成驰步,冲出了城门,车后面还跟了一大群衣衫褴缕的乞丐,飞奔着跟在车队后面出了城。
城墙上的守军立即发现情况不对,迅速放下千斤闸,并大声叫道:“关城!关城!”却久久未听到回声,下来一看,发现门卫都倒在地上,周围还围着看热闹的人。一名守军抓住一人问明情况,赶紧上城报告,也吓了队长一跳,带人下来,一边驱散围观的人群,一边派人向大梁门卫和自己的上级报告;等到还在门房内饮酒的魏齐得到消息,出来察看时,现场已经只剩下昏迷不醒的十名武卒了。魏齐急得跺脚,叫道:“使者遭劫,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急匆匆跑回宫内,向魏王报告。
从魏王那里出来,魏齐心中有了底:龙阳君冷冷地道:“城中能一击而倒武卒者,非魏公子门客不能为也。”魏王于是命魏齐主理此事,总之一条,要长自己志气,灭敌人威风,绝不能因此而损伤城内的士气——现在守城比什么都重要。
魏齐出了宫,远远看见芒卯在大梁门外调查情况,立即找人告诉芒卯,自己要过府议事,让芒卯在府中等候。然后回到家中慢慢吃过饭,备了车,往芒府而来。
出事时,芒卯也在城上巡哨,但重点是城南面向秦军的一侧。当城卫向他报告西门遭敌袭的消息,他几乎晕厥,但立刻发现不可能:自己没有发现秦人有任何突袭大梁的举动。他立即带领门客和卫队赶往大梁门外。找城卫询问了情况,也不得要领;命人找来周围百姓询问,发现所有围观的人都不知踪迹,而找来的人几乎都没有围观。芒卯发现守城的卫兵已经驱散围观的人众,气急败坏地狠狠骂了队长一顿,但在大梁城内,不知道这名队长是不是有来历的,没敢动手打。被打昏的武卒还没有醒,芒卯下令将他们先抬回房内,醒后审问。
由于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他也不敢入宫,不知道如何报告。正在为难之际,魏齐派人来告诉他少时造府拜访,知道是为了此事,急忙回府,先与门客们商议,免得到时束手无策。
经过一番讨论,芒府也得出同样有结论:这一定是信陵君门下所为,在大梁城内,有此心,有此胆,还有此能力者,惟此一家,别无分店。得出这一结论后,芒卯的心情并没有放松,反而更沉重了:信陵君府上如果有事要出门,只要给自己一句话,难道自己还能驳回吗?自然是应喏!但信陵君府宁愿这么闹一出也不找自己,这明显是不把自己当自己人,甚至是故意捣乱了。——这是为什么?
他把这个疑问拿了出来,得到门客的一致回答:主公自认与信陵君无隙,但在旁人眼里,信陵君是在主公打了败仗后,接管军队指挥权,并稳定了局势的人;但这败军之将不仅未受到惩罚,反而爬到信陵君头上,成为抵御秦军的总指挥,直接领导了信陵君,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门客们的回答是委婉的,但意思十分明确,这让芒卯一肚子气还无处发泄:原来在世人眼中,我竟是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是这场败仗本来就无可避免,反而提前揭露了秦军的偷袭?魏王不仅不追究失败之责,反而把对抗秦军的重任放在我的肩上,这不是代表了魏王虽然年轻,但也有识人之明,知道如此危局,非我芒卯不能解也?
一念及此,芒卯竟然不自觉地在心中产生了一种得遇明君的感恩:看来魏国还可以多待几年,不必急着找后路;在魏王和信陵君之间,可以略偏向魏王一些,压一信陵君的权势。他看了看面前的门客,值得交心的几乎没有,自己心里的话自然不能说出来;而且这些人虽然委婉地道出,但很明显,这些话就是这些人的心里话,他们也很明显地把自己看着是一个被不知好歹的昏君推上风口浪尖的可怜人,一个失败者。“朽木不可雕也!”芒卯愤愤地想,那群人跟着自己这么多年,没丝毫长进,连对自己的信心都没有!要不是还没有合适的人选,早把他们给踢了。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脸上还是一副诚恳:“多承先生们指教,顿开愚鲁。胜负乃兵家常事,以一时成败而论,真小人之见也。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亦不必解释。少时魏相至,必也商议大梁使者遇袭事,先生必有以教我!”
门客们皆道:“推之于信陵君可也。”
芒卯冷笑道:“不可。责之信陵君者,揣度之辞耳,焉得议于庙堂之上!愿得其次!”
门客们又道:“可推之于有司,以尽其情!”
在大家的一片议论声中,车右先生突然道:“使者遇袭,干系非小,焉得不救其性命且谋之远乎?反汲汲于为所者,何也?”
芒卯拱手道:“愿闻先生之教!”
车右先生道:“须贾大夫,魏王中大夫也,总理外事数年。今者使韩,负家国重任。一旦遇袭,曾无只兵匹马相援?何也?”
芒卯道:“大夫遇袭,本非外敌,乃内贼也,自有有司处之,其奈将军何?”
车右先生道:“大王授将军以斧钺,誓言‘阃之外,将军主之’,将军岂得无责?”
芒卯道:“先生必有以教我?”
车右先生道:“魏相来,如言及此,将军不与论盗贼者何,但言使者之事可也。”
芒卯拱手道:“先生之言,甚得吾心,谨受教!”
车右先生道:“魏王兄弟,兄友弟悌,非外臣所能预也。魏相,魏家人,或可间焉,亦不得已。愿主公置身事外。”
芒卯道:“先生以为,公子府此行,其意为何?”
车右先生道:“外示恭敬,内怀不臣,岂有他哉!”正言谈中,或有人来报,魏相来访。芒卯点头道:“适得其时也。且请入大堂,容吾更衣。”众人皆散,芒卯转到后宅更衣。家人出门出去,将魏齐迎到堂上,敷设席案,搬出一盏枣梅,置于案上,请魏齐自用,自己退出去。魏齐悠闲地候着,偶尔从案上取一枣或一梅食用,自得其乐。过了好久,芒卯才从屏风后转出,急于魏齐席前再拜道:“怎敢劳魏相大驾,但有呼唤,敢不从!”
魏齐于席中回礼道:“朝中之事,自当禀于将军,何敢称劳!”
叙礼已毕,芒卯不往主座,就往魏齐席间坐下,伸手取了一梅放于口中,问道:“敝宅所制,可堪入味?”
魏齐笑道:“曾不知将军府中,有此味也!早晚定要搅扰!”
芒卯道:“世人但知桃李并称,不知枣与梅亦相匹也。——但未得其法耳!”两人相视一笑。
芒卯先发制人道:“大梁城中,忽现盗贼。臣职司所在,不得不奔忙,魏相幸勿见责。”
魏齐道:“可是突袭使者之事?”
芒卯道:“魏相亦知?”
魏齐道:“中大夫道辞拜庙,吾幸得相其侧,焉能不知。”
芒卯立即夸张地离席拜道:“愿魏相细言其实!臣多方寻探,不得其方,争奈只在魏相处,岂非天助大魏!”
魏齐道:“将军欲知何事?”
芒卯道:“大夫此行也,魏相相与辞道拜庙,吾知必在大梁门外也。而盗贼之行也,在西门之外,与大梁门不过三二里许,魏相必知其详。”
魏齐道:“只此三二里地,吾便不得其详矣。大夫拜庙已毕,车队已启,大夫在后。时大梁门外民众环睹,不府其数,大梁门卫皆当之里许外,不得睹其面。西门卫净街,但得一线之地。吾但见城门开启,忽见人众散乱,正诧异间,众人散尽,车队无踪,城门已闭。少顷,大梁门卫来报,西门内使者遇劫,所有车乘、人马皆为所掳。——实不知其详!将军总司城守,必有所见。”
芒卯道:“吾正巡哨南城,忽得报西门内盗贼劫车。急赴其地,但见西门卫皆卧于地,探其鼻,尚有息,乃令抬入营中,待其苏后审问。问于城卫,但知有百余众,作各色装扮,或至乞人,悄无声息之间,毙门卫十人,劫持车队人马,呼啸而去。城守急降门闸时,贼已尽出,不得禁也。”
第194章 追踪
两人交换完各自所得的信息,皆唏嘘不已,不意大梁城中,有此等胆大妄为之徒,于光天化日之下,王城之外,公然劫持使韩使者,令大魏颜面尽失。
芒卯道:“事急矣,请知会有司亟遣人捉拿盗贼!”
魏齐道:“将军何出此言?此非区区数名盗贼,数百人一击伤门卫,劫使者而去,岂有司能办?纵能办,又如何出城?甚望将军遣军使四下巡探,稍迟恐仅得其尸矣!”
芒卯道:“秦人兵临城下,城中武卒近半在城上,城中已不足三万,守城尚不足用,焉得他为?军使四出哨探,如得其便,自当回报。然万不可令军使专寻使者,如漏失秦人,其害更剧。”
魏齐道:“以将军之见,为盗贼者何人?”
芒卯道:“正无有解。吾已将被创西门卫尽皆收拿,待其稍苏,即赴有司审问,必得其详。”
魏齐打算稍漏一点底,但隐藏了情报来源:“大梁门卫言,盗贼中某人颇似公子门下……”
芒卯浑身一抖,惊道:“此事可真?信陵君门下?”
魏齐道:“正是。其人言之凿凿,吾却难辨真伪,但言与将军知。”
芒卯道:“若此事为实,愿魏相救我!”
魏齐道:“将军何出此言?”
芒卯道:“信陵君公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主也。吾虽为将军,臣也。主家但有驱使,但遣一竖子,持半尺之牍示吾,吾焉敢不从;而以盗贼为之,是不以臣为臣矣。臣当辞去,以避其祸。”
魏齐道:“将军此何言哉,此何言哉!魏王信将军,举国托于将军,将军因小故而失大信,岂不为天下笑!甚为将军不取也。”
芒卯道:“非臣有始无终,然为贵人所忌,岂能活耶?……吾心已乱,愿魏相教我!”
魏齐道:“依吾之见,将军多遣军使,四下巡哨,以得其情。如为使者为信陵君门下所劫,须贾大夫必无损害。但以快骑远巡三十里,必得其详。”
芒卯想了想,道:“魏相果然高见。劫大夫者,信陵君也;欲见大夫者,亦信陵君也。若沿大道直往信陵君营中,必能得其详也。”
魏齐拍膝叫道:“大善!”
芒卯即从屏风前案上取了一枚节符,叫道:“宣芒申上堂!”
在堂外侍候的家人听到一个“宣”字,惟恐听错,于阶下回道:“臣即往情。”
芒卯道:“宣!”
家人这才确定,刚才听到的的确是个“宣”字,连忙高声叫道:“宣芒申公子上堂!”这一嗓子,惊动了全家,所有听到的家人都愣了一下,随即也高声叫道:“宣芒申公子上堂!”一直传入后宅,也吓了芒申一跳,听得真切了,连忙高声回道:“奉宣!”由听到的家人一声声传到前面。
芒家五个成年的儿子,长子芒寅本来总司城外之军,但自从陈留运回几车粮食后就没了消息。二子芒亥和三子芒辰均已随梁尉公子出城,留在家中的只有四子芒未和刚刚回家的芒申,而芒申目前名义上还是信陵君的军使。父亲在城上巡查时,他们自然也跟在身后,都看到了西门内的情况,但什么也看不出来;也找不出当时在场的目击证人,所以只会紧张而没有办法。父亲与门客们商量时,他们居于下位侍候,虽没有发言,但众先生的话还是全都听到耳朵里,特别是怀疑系信陵君门客所为,这让对信陵君有一定了解的芒申深以为然。
魏相魏齐到府,兄弟俩回到后宅,挤在芒辰的室内,嘀咕些自己的见解——无疑,须贾使团遇袭,让兄弟俩十分不安。但又没有什么特别的见解,只能干着急,相互闲话聊以解忧。忽然听到府内大声宣自己上堂,芒申吃了一惊;芒辰年龄略长,有些见识,连忙推了芒申一把,道:“奉宣。”芒申几乎是下意识地回了声:“奉宣!”
兄弟俩回家后,马上参加了与门客们的会谈,回到后宅,芒申并未回自己房,所以只是把皮甲解了下来,并未换回常服。听到一声宣,就在芒未的协助下穿好甲,绕到堂前阶下高声回报:“芒申领命!”
芒卯道:“上堂接令!”
芒申拾级而上,见芒卯手持节符,立在堂前,魏相魏齐站在他的身后。芒卯一脸严肃,道:“中大夫须贾遇袭,贼人已出西门直西而去。现命汝领军使五人,骑马哨探直西五十里,望见囿中回报!”
芒申接过节符,敬一礼道:“喏!”转身下堂。回到后宅,见芒未说明情况,芒未连忙到西侧院吩咐备六匹马,芒申到前面厢房,启请五位先生相助。车右先生想去,芒申坚决不许,说父亲早晚必有请教,这等小事不必车先生亲驾。车右先生遂点了五人,商量妥当巡哨的线路和要点,装备整齐,各携弓箭,都随芒申到西侧院,牵着备好的马,出了里门,上马持节于手,口里呼喊着“军使出西门!”六人一人声,直向西门而去。
西门城军早早听到呼喊,升起千斤闸,打开城门,六人一驰而过。待城门关闭,六人已经只见尘烟,不见人影。
在城内大家判断,目前最大可能,须贾是被信陵君的门客所劫,虽然目的不明,但应该没有恶意。所以大家商量,如果遇到了,一定好言劝慰,不能真如盗贼一般动手擒拿。何况,人家瞬间就打晕了十名门卫,五名军使,还都是门客,就算要捉拿也没这能力。
出城后,六骑分成三组,正面和两翼各一组,分重点各自查看。由于是寻找线索,自然不是撒开了猛跑,都只是正步前行。以这个速度等走到可以望见囿中的地方折返,大约得到黄昏。
追踪的线索并不复杂。目前是战时,大道上基本无人行走,大车留下的车辙和行人的脚印均十分清晰,他们只要顺着迹印追踪下去即可。
由于当时还未发明马镫,受乘骑技术限制,加之养马既费事又费钱,所以会骑马的人比会驾车的还要少。这五人能够入选,主要原因在于他们都会骑马,虽然在芒府也是门客的待遇,但地位并不很高。这次能够跟着少将军一起出差,多少觉得是个机遇,有意无意地均想表现一下,一个个极目远眺,均想第一个发现新的线索。
道路的尽头正是郑安平服役的梁西驿,所有的印迹一直延续到这里都没有中断。再往前走就是从荒野中踏出来的路了,要分辨出这群人的印迹远没有在正路上方便。
一名门客建议道:“盍往驿舍暂歇?”
另一名回应道:“然也,然也。公子乃军使,入驿舍理所应当。”
梁西驿距大梁三十里,正是一舍距离,按常理应该略停打尖。这六人虽是骑马,不过以当时骑乘技术,并不比步行轻松多少,加之又是缓步而行,这时已至正午。温暖的太阳正在头顶,晒得人浑身痒痒。芒申想,那群盗贼既然也一路行来,至此大约也要歇歇吧。于是道:“如此甚好,诸位先生且请。”众门客哪里肯,一定要让芒申走在前面。
这一行下了马,离开大道,直往驿舍而来。在门前的小场地上,车辙零乱,但从深浅上看,是几天前留下的。应该是从信陵君一行离开后,就没有人再靠近过这里。这很好理解:所有壮丁都被征发,在家的妇孺老弱,大概不敢离家太远;旁边的逆馆,在战时自然不能开张,都关门谢客。孤悬于荒野的驿站自然无人能来。驿舍大门关着,但没有上锁。芒申自然知道里面正常情况没有人,但还是习惯性地敲敲门,没有回应;仔细听了听,门内毫无声息,遂一把推开门。
庭院内并无人迹,这更加坚定了芒申的判断:那群盗贼,或说信陵君的门客,并没有进入驿舍,而是直接离去。芒申把马栓在门前的马桩上,回头道:“贼人并未入馆。吾等稍息片刻即顺大道往囿中而去。”
那五人点头会意,也把自己的马找地方栓了,随着芒申进入驿舍,顺手关上门。六人一起上了堂,确认馆舍内并无一人,遂自行来到后院,自取了十升粟,又取柴草点火烹煮。芒申见众门客习以为常,知是随芒卯出门多次皆是如此,也不作怪,只得顺着他们的意思,吃一顿再行。——万一时间晚了,那就加快些步子,也能赶回来。一名门客取了瓦罐出门打水,突然惊叫起来。芒申等一惊,连忙冲出来。见那名门客一脸惊恐道:“马……马……”众人冲出门去,发现刚才拴在这里的马,全都消失。芒申只如五雷轰顶。按理说门口发生的事,自己在里面应该能够听到。这么悄无声息地把六匹马牵走,必是养马,不,盗马高手。芒申当然不会相信,自己是倒了霉才会遇上这群盗马高手,对方必是早已埋伏左右,而自己一无所知。
太大意了!芒申懊恼地想。钱财上的损失先不说,回去如何交差呢?
第195章 复命
受命追踪贼人,却被贼人盗去马匹,这往哪儿说都是耻辱,无可掩饰。六人张口结舌,大眼瞪小眼,束手无策。
一名门客垂头丧气地道:“奈何,奈何!如何归国?”
芒申几乎要哭出来,道:“诸先生有何计策?”
一人道:“吾等且四下打探,或有所见。”
芒申无奈,只得点头。为免危险,约定两人一组,相互照应,三组均不离开视线,一但有所发现,相互通报。芒申明知难有所成,却也并无他策,只得跟着胡闹。回身关上驿舍的门,猛然发现门上赫然一只弩箭,入门不深,并非从远处射入,应是随手插上的,所以毫无声息。更令人意外的是,箭上竟然还拴着一支竹节。几乎同时,六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叫,芒申急忙伸手把箭取下,急不可待地端详手中的竹节,节上丹书“中大夫?须氏?贾”。一名门客喜道:“此乃须大夫之节。大夫其无恙乎!”
另一人道:“节无恙,岂可必大夫无恙。若贼人劫大夫而得其节,故悬于此,奈何?”
芒申仔细看了看手中的弩箭,道:“大夫应无恙。此箭乃属吾魏武卒,非他人所能有也。盗马者,必有武卒在焉。”
一人也接过弩箭查看,惊喜道:“此言不虚!”将箭依次传看,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但均点头道:“必为吾魏所有,非他人所能有也。”
芒申道:“此非计议处,但入内计策。”
一人拾起掉到地上的瓦罐,已经破成两半,只得入内换了,到旁边的小沟打了一罐水,回到驿中打火煮饭。众人一齐动手,搬出菜果酱盐梅等物,整顿齐备,只得粟熟。方围聚一处商议。
一人道:“今有中大夫节符,复有魏武卒弩箭,足以复命。中大夫必为吾魏所得,为不辱使命,即往韩国,不即返也。”
一人道:“甚是,甚是!大夫急于王事,故不即返也。”
其他人听了,也好像觉得有这么回事,反正很合情理,又能交差,至少比说我们不小心把马给人偷了要好得多。只有芒申苦笑道:“未见其人,未得其实,焉得回报!”
一人道:“虽未见其人,不得言未得其实也。吾等追踪入梁西驿舍,此不虚一也;得节,实为中大夫所有,不虚二也;得箭,必吾魏所有,不虚三也。有此三不虚,何得言未得其实?”
芒申道:“其奈马何?”
一人道:“大夫初离险境,必少马匹,少将军故以相赠,将军必不罪也。”
芒申苦笑道:“量吾府中能有马几何,得以六骑相赠!”
一人道:“马虽难得,为中大夫所驱使,亦得其所也!”
芒申道:“何先生必中大夫无恙,而得以此回报?若吾一回报,中大夫之首级随至,岂非取死之道?”一语问得众人一时没有回辞。
良久,一人道:“吾能必中大夫无恙也。何者?若中大夫为贼人所劫,谋财害命,何劳远驱三十里而至梁西驿而不害之,吾必早得其身首之处矣。此其一也。或中大夫果为贼人所掳,贼必远扬,何故盗马留节而相告焉?此其二也。吾六人何人也,马为所盗而不知,此其力足取吾首级而吾无知,安能高坐于此,烹粟治果,盐梅调和哉!此其三也。有此三者,愿少将军思之。”
芒申思忖了片刻,道:“诸先生以为如何?”
众人忙不迭地答道:“善,甚善!”
芒申也只得道:“何以回报,愿先生教我。”
一人道:“吾等一路追踪,直至梁西驿。早有中大夫随从候于此,持节告曰:‘大夫无恙,已直赴郑国,必能不辱使命,愿无虑也’。少将军见随从无马,即以马六骑相赠。吾等于驿中安歇片刻即归复命。——此非虚也。虽未实见其人,亦想见其情。时间急迫,无暇多言,细事不知。亦无漏也。”
众人皆道:“正是此理。”确定了大方向,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商定了各种细节。烹粟已熟,各人自取盘盏,舀粟就酱及盐梅,各各尽饱。其所余少许,有人还愿带归,众人劝道:“路途尚远,且有复命,何粟为?”方才作罢。
起身灭了火,各各撒尿于灰烬中,又把残水浇上,以防火灾。罐盘盏等一概撇于庭中,走出门,向大梁步行而归。一路上,众门客不知心思如何,芒申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不知如此谎报,是祸是福。但若不谎报,又该如何回报呢?
六人出城时因是骑马,故只携有弓箭,既未执兵,更未有弩。一但走起路来,弓箭的不便就显了出来:长弓长箭挂在身体两侧,不住地绊脚,一不小心,箭还会从囊中脱出。走了个时辰,六人皆汗出淋漓;弓与箭皆被推到身后。
从梁西驿至大梁一路都是田野,田野中间,乡邑相望。一名门客道:“实是劳乏。盍往乡中,讨口水吃。”一人提议,众人皆称善,芒申也不好反对。看天色尚早,遂离开大道,沿阡陌向田野中间的一处乡邑而去。来到邑前,早有一名老者迎候在道口。见六人皆士子装束,施礼道:“此值战时,公子等何往?”
芒申道:“吾等军使,巡哨方归,于途劳渴。愿老丈得赐清水一盏,足见恩情!”
老者道:“岂敢!既为军使,请入户暂歇。”将六人引到道边一所高门内。
芒申问道:“可是长老?”
老者道:“小儿见为里长,领卒在外。里中并无精壮,只吾等老孺。……大毛,取罐中水来,诸军父口渴。”
一个七八岁的小儿用力搬着一只大水罐过来。老者要往堂上让,六人不肯,道:“只此稍歇,不敢上堂。”就在院中立住。老者和小儿连忙从堂上搬出两张席铺在地上,六人坐下。小儿跑到一边。老者也在下首摆了一张小席相陪。亲自舀出水来,各各敬上。六人依次饮毕,老者方才归座。
并无什么好谈的,芒申也是无话找话,问道:“贵乡何里,里有几户?壮丁有几?”
老者似乎烂熟于胸,毫不迟疑地答道:“敝邑梁西乡东鸿里。公子敢知,里旁有一汪池塘,据云曾有鸿雁降落,故名鸿池。周围四里即以此池为名。里中户三十六,丁三十五,武卒一。”
一名门客好像找到了话题,随口问道:“里中尚有武卒?何氏何名?”
老者道:“郑氏安平,见在梁西驿当值。早不在家中。”
芒申听到了熟人,便道:“郑公子却居于此!家中尚有何人?”
老者道:“郑氏居此已十载,并无家室。年初有老臣一人从郑国来投,想是家道中落,难以维持,即此臣亦老病不堪。郑氏仁义,只命其烹调饮食,余皆自力自为。”
芒申道:“不意郑公子仁义如此!”
老者问道:“敢请郑氏贵人乎?吾邑中但呼为郑氏,而公子独尊之。”
芒申道:“郑氏者,郑公之后也,虽失国,得无以公子呼之。况其于军中立大功,不日即有封赏,汝等皆有与哉!”
老者立即来的兴趣,问道:“愿公子言其详!”
芒申道:“魏公子信陵君,汝等知否?”
老者道:“信陵君公子,孰人不知。吾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信义被于海内,四方英雄来集。”
芒申道:“然也。公子受命领军,于途为奸人所图。郑公子挺身受刃,信陵君公子方得无恙。如此大功,所赏岂在小耶?”
老者拍膝叹道:“以身救信陵君,此不世之功也;纵他人亦当重赏,况信陵君仁义,岂不倍之什之!”
芒申道:“正是此也。”
众人就着这个话题,赞颂一阵,叹息一阵,六人起身告辞,老者直送出道口,目视其上了大道,渐渐远去。
老者见六人走远,暗自思忖道:“不意郑氏这般行时,竟与信陵君攀上,……倒是不可轻忽……”一边想着,一边进门对院中小儿道:“吾往后邑郑宅相探,汝可小心看守门户,不得贪玩!”小儿应喏。老者关上门,听得里面把门插好,方迈步向里后而去。在一片荒草之中,一个由篱笆围成的小院孤独地立着,正中一排房舍。这时老者才注意到,台阶竟然有三级——“看来郑氏果然是大户出身,平时竟然没有注意到。”老者暗暗摇摇头,埋怨自己粗心大意,想着再也不能失去这个拉拢的机会。
他来到门前,高声报道:“郑宅门上,老儿请见。”
良久,只听得一声嘶哑的声音道:“家中无人,不敢迎请!”
老者道:“方得贵主消息,特来相告,愿贵价一会!”
又过了良久,最边上的柴草间柴门打开,一名须发皆白,身躯佝偻的老者,拄着一根木棍,蹒跚地走了出来。似在暗处呆的时间长了,忽见阳光睁不开眼,以手遮挡着来到门前,拱手道:“长老亲至,不得迎候,死罪死罪!”
长老道:“贵价身安否?”
老臣道:“不敢劳长老下问,积疾难愈,惟挨岁月耳!”
第196章 张禄
长老道:“敢教贵价得知,贵主于军中立有大功,早晚封赏。贵价尚需善养贵体,自有后福!”
白发老者眼光一亮,喜道:“敝主立功?何功?长老如何得知?有战报到否?”
长老笑道:“贵价果然忠于主家,听得主家产功,精神也好了大半。好叫贵价得知,有军使到邑讨水吃,闲谈之下,说到贵主郑氏安平,军使道:其人立有大功,待战事一毕,必有封赏。汝道是何功劳?破了天的大功劳!救了信陵君!汝道此功大否!破了天了。”
老者低垂下眉毛,用手擦眼睛,道:“敝主自幼由臣拥护,朝夕不离,此情人皆知!一别十年,主家衰破,尽遣家中臣妾。臣老病,不堪驱使,残躯难寄。惟思公子,一粥一饭,了吾残生。不意公子念及旧情,相待如宾。臣无能,不能辅佐左右,惟念念而已!今得长老传佳音,能无喜乎……”直说得潸然泪下。
长老连忙安慰道:“郑氏仁义,吾邑尽知,必不有亏。汝但少虑安养,自有后福。”
老者垂泪道:“焉敢求福,但得残躯得了,所益多矣!敝主护信陵君有功,此必大战,立功于两军阵前!信陵君归否?”
长老道:“近不闻两军交锋,亦不知其胜负,信陵君当在城外,并未归国。吾邑丁壮,仍在军中,并无伤损之事回报。当无大战。”
老者屈指算了算,道:“敝主离家,已五六日矣。贵邑精卒亦此数,粮秣亦备乎?”
长老道:“邑中均以十日为限,今者第六日。如战事迁延,或两三日后有军使催粮。”
老者道:“老臣荒唐,只备五日粮,今恐断矣!若贵邑军使到,务请枉驾,臣为主备粮而行。”
长老道:“喏!郑氏有护主大功,信陵君仁义布于天下,必不有亏!贵价但安心。但有军报,必相告也。”
两人立于篱笆两侧,闲谈许久。长老兴致勃勃,谈兴甚浓;那位白发老人立于篱下,轻言回语,不时引得老者开怀。长老告诉了他,除今早有一车队沿大道而去外,并无大队人马调动。但车驾并未中断,一日常数次。但今早除有大队西去,少顷又有数骑西去,想是西边战事将起。直谈到日头西沉,长老方道:“时尽日晡,寒风渐起,贵价且归家饮食。贵主若得封赏,幸无相忘!”
老者道:“虽不敢代敝主言,然知敝主之心。贵邑相知相爱,焉敢不素于怀,而稍报于万一!”长老离去。老者拄杖立于篱下良久,似目送长老直至邑前家中,方蹒跚着往回走。但他并未回房,而是绕到后面,在后门边坐下。
过了一会儿,一名精壮武卒走了过来,于篱前立下。老者从旁边递过一罐水,那人接过,少饮几口,也坐下,把水罐放在地上,对老者道:“西门变故。中大夫须贾出门前为人所劫。劫者扮着乞人,各持打狗棍,只一棍,让门卫昏睡,夺门而出。城上军卒关门不及,已出城矣!”
老者神色微动,问道:“敢知何人所为?”
武卒道:“有识者认出其中有君上门客。”
老者道:“微斯人,何人出此!信陵君门客劫中大夫意欲何为?……中大夫有命使于韩?”
武卒道:“然也。昨中大夫与魏相数入宫。今晨魏相与中大夫于大梁门前道辞庙拜,一行五乘,直出西门。道辞大典,不避众观,此其常也。故大梁门外观者甚众——皆驱于一里之外。及至西门大开,门卫开道,围观众中,有乞者猝然出手,击晕门卫,其余人等支持车乘,一拥出城。中大夫亦裹胁其中。出西门直西而去,不知其踪。”
老者道:“可遣卒追踪?”
武卒道:“此乃战时,无令不得调军。城上急闭城门,报于将军。将军于西门察勘,并无余令。故无人出城。至隅中,方有六骑出城,想是追踪而去——至今未归。”
老者道:“有军使来报,信陵君遇险,为郑氏所救,其情若何?”
武卒道:“此事城中并无耳闻,先生何知?”
老者道:“但闻于军使耳。事涉郑氏,但请嬴卫细察。”
武卒道:“喏!”
老者道:“中大夫出使韩国,为信陵君门客所劫,信陵君见在军中,可进可退。朝中慑其威势,必不敢详查;信陵君亦必无害于中大夫。……奈何劫车出城?信陵君恐急需大批门客相助。少数门客不难出城,然百数恐难为也,故托于中大夫,而大夫不允,只得出此下策,乘隙出城。”
武卒道:“先生所言,必无差池。吾必以此复嬴卫。”
老者道:“西门卫醒否?”
武卒道:“西门卫已为将军押于有司,内外断绝,不知其详。”
老者道:“信陵君得百人相助,局势稍定。惟秦人能开军市于启封,所图不小。中大夫使于韩,或能断其暗援。信陵君必能助其成功。”
武卒道:“如此,则形势大定矣!”
老者道:“然也。战势稍定,而朝堂之争必起矣……”
武卒道:“此非吾等所能知也。”
老者道:“朝堂与草莽,是一非二。朝堂争权,必及于草莽也,无能免也。”
武卒道:“如其奈何?”
老者道:“但见机而行可也。拜上嬴卫,所托郑氏之事,幸加惠矣!”
武卒道:“必当尽力。”起身行礼而去。
老者出门,把水罐拎进来,关好后门,蹒跚地回到前面,四下看了看,道中并无一人。复又拎一个大些的水罐,出了后门,顺着一条隐约可见的小道,走出半里地,来到一条隐蔽的小水沟边,这里是一条地下暗河流出地面的所在,水势不大。老者吃力地把手中的水罐放进去,汲出半罐水,蹒跚地再拎回来。
虽时至晡时,是进食的时候了,但家家似乎都没了炊烟,邑中也无粟香飘出,好似一座死邑。老者也只是从鼎中盛出半碗粟粥,默默地喝着,心里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判断着它们之间的关联,以及还有哪些细节需要明确。
不小心一口气吸深了,肋骨上一阵剧痛传来,令老者一下子闭了气。他都感到奇怪,自己刚才听到中大夫时,竟然心中毫无波澜——自己这一切全拜中大夫须贾所赐。
“哎~~!”老者长叹一口气。他解开上衣,看了看自己胸前的束带。刚才活动频繁了些,束带有些松了,所以刚才猛一吸气,才会引发一阵剧痛。老者解下束带,把上衣全都脱掉,准备重新整束一下束带。但一方面束带本来就不好整理,二来肋骨的剧痛也限制了他的活动,弄了好半天也没能把束带整好。他长叹一口气,打算放弃了。这时柴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黑影出现在门口。老者吃了一惊,本能地往暗处躲去。暗影中的人出声了:“张禄,吾也。”
老者这才长出一口气,轻声道:“车右,胡为汝耶?”
车右先生适应了一下室内的黑暗,看到张禄赤着上身,小声道:“复痛耶?”
张禄举起束带,也没客气:“助吾!”
车右先生跪在张禄的旁边,两人合作,果然一切都很顺利,很好束带就紧紧地束在胸部,深吸气和大活动也不会引起肋骨的剧烈疼痛。张禄松了口气,转向车右先生道:“营中方归,何来之急也?”
车右先生道:“一则,启封之行,甚得兄之力,不敢不拜谢。二则,情形一日数变,不得不就兄而问之。”
张禄道:“拜谢则免,有疑则问。”
车右先生道:“虽则与兄有碍,但愿说中大夫须贾事也。”
张禄神色微变,但语气不变道:“但言不妨。”
车右先生道:“容弟细言其详。启封之事,兄所深知。弟无能,虽携启封令、尉离启封,却为信陵君所劫。乃于信陵君营中议定,芒府三人:少将军芒申、箫间先生与弟,信陵君府二人:靳、曹二先生,及随弟往启封者陈四,共六人,同归大梁,与芒府议定内外协和,共退秦军。信陵君则率军直下华阳就粮。”
张禄突然问道:“胡为往华阳乎?”
车右先生道:“秦人于启封开军市,此兄所知也。韩人经华阳往启封粜粮,此兄所不知也。主其事者,韩王孙华阳尉也;总其事者,华阳尉家臣韩不申也。”
张禄道:“此二人何等人也?”
车右先生道:“既不相识,也无交言,但闻于信陵君,乃志大才疏之徒耳。”
张禄不再追问,接着往下道:“信陵君自往华阳,欲将军何为?”
车右先生道:“华阳、大梁与韩,三面攻韩,亟肄以罢之,多方以误之,克秦必矣。”
张禄问道:“计出何人?”
车右先生道:“固信陵君门下张辄之计也。”
张禄道:“意将军亦同其计也。使韩者,必中大夫也。”
车右先生道:“然也。将军虽未明示,吾观其意,亦有所动。进宫奏事,王遂遣中大夫使韩也。”
第197章 车右求计
张禄道:“将军既与信陵君同意,中大夫必出,有何疑焉?”
车右先生道:“容吾再言。先者,将军思大梁孤城难持,必也内外响应,遂令梁尉公子引武卒五千,将军大子身率民军,以为外援。事甫半,而武卒不出,大子无踪,惟梁尉公子引二千余武卒残兵,现屯于囿中。内无辎重,外乏援军,更无统领,奄奄待毙。吾等归国,途经囿中,得知此事,信陵君公子门客靳、曹二先生遂留囿中,助梁尉公子整顿武卒,欲往华阳,以助君上。……”
张禄打断道:“将军以为,梁尉公子当留囿中,以待大子。往华阳助信陵君,不啻为虎添翼,再难制也。百余门客出城,必也往囿中,辅佐梁尉公子,督率武卒,是梁尉公子益强,而信陵君益难制也。”
车右先生道:“诚为兄所道也。”
张禄道:“诚如是,何将军纵虎归山,而不遣卒追之。”
车右先生道:“一者信陵君动作太速,将军至西门时,人已出城远飏;二者,信陵君门客,孰敢追之;纵追及,孰敢迫之?”
张禄道:“王何意?”
车右先生道:“王不朝,惟魏相居中调处。魏相但言,阃之外,将军主之,不出一策一计,将军甚躇踌,难以定计。”
张禄长息道:“残躯无状,不堪久坐。”
车右先生道:“但卧不妨。”很贴心地在身后加了些秸草,让张禄能躺得舒服点,又扶着他慢慢躺下。
张禄躺下后,两眼看天道:“若以大局论之,信陵君引兵在外,正合将军内外响应之策;梁尉公子若不归大梁,即当入信陵君营。孤处囿中,是明珠投暗,猛虎入柙。且城外有信陵君,胜大子多矣,自不待言。”
车右先生略有些尴尬,但还是勉强道:“如兄所言。”
张禄继续道:“若以朝局论之,信陵君独大,非国之福也。文则魏相,武则将军,必也合力而制之。今信陵君独掌大军于外,占华阳,背韩国,领精兵,率武卒,其势已不可制也。”
车右先生急道:“计将安出?”
张禄道:“若以大局言之,将军宜协同信陵君,共谋强秦,朝堂之争,容后缓图。若以朝局言之,……速和秦军,以散信陵,召回武卒,封赏有功。使虎入柙,爪牙藏,乃可制之。”
车右先生道:“速和秦军?”
张禄道:“秦人入魏,不过利与地耳。与边邑数城,秦人必走也。那时以封赏为名,召回信陵君,解散其军,武卒归营。所有尽复于常。信陵君复为所制也。——惟不可久也。何者?或一月,或三月,以信陵君之仁,必能合和上下,尽收人心,虎虽入柙而实不入也。”
车右先生道:“军未败而国失地,将军何堪!”
张禄道:“若必战胜而后已,可以外事尽付于信陵君。将军但坚甲锐兵,以守大梁;伺机以奇兵袭扰,必破秦军。——惟信陵君不可复制矣。当以何策,惟将军决之。”
车右先生沉默起来,张禄也不再说话,反而闭上眼睛,不久竟轻轻地扯起了鼾声。车右先生哭笑不得,一巴掌抽到张禄脸上,骂道:“狗才,倒好睡!”
张禄睁开眼,道:“尚有何疑?”
车右先生道:“虽无疑,惟难决也。愿兄为我一决。”
张禄笑道:“为兄决乎,为将军决乎?”
车右先生听出话中有话,遂问道:“为吾当何决,为将军当何决?”
张禄道:“将军之利,利在破敌。秦破则众望归矣,而将军与信陵君善,朝局为之一新。然将军必不取也。何者,将军位高权重,进无可进,纵有大功于魏,亦无根之浮萍,待归之游子,命悬一线,苟延残喘;况秦人岂易与哉?摧锋折锐,勇者无前,矢刃相错,生死一线,岂将军之志哉!故为兄计,当进谋和之计,既保残身于无恙,复邀功于魏王。兄此计一出,将军必引为腹心,固宠多而出力少,胡不为耶?”
车右先生道:“奈何敝主猥劣至此哉?”
张禄道:“出城督民军之芒大子,今何在耶?”
车右先生道:“当在囿中,今不知所踪。有疑为秦所害矣。”
张禄大笑起来,道:“兄何欺之甚也。大子见在陈留,筹粮粜于启封,奈何相欺耶?”
车右先生大惊道:“兄何知之?”
张禄道:“切中机窍矣!”
车右先生无奈道:“吾亦不知,闻兄之言,不觉惊诧,何机窍之有哉!”
张禄道:“此等大事,岂可瞒汝。”
车右先生道:“吾实不知。兄且告之。”
张禄道:“非独陈留,吾必信陵,亦当为此。岂有籴粮石六十钱而无粜者哉,必千里荷粮也。”
车右先生拍膝长叹道:“何天下见利忘义若此哉!”
张禄道:“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之谓也。又何怪哉?将军食邑于魏,非与魏有亲也,见利而不取,反身冒镝矢,奈何?”
车右先生思忖良久,问道:“当以何言说秦?”
张禄笑道:“兄亦见利忘义乎?兄但言谋和之计,他者不必多言。若将军遣兄赴秦营,可来就弟,共谋其计。否则多思无益。”
车右先生道:“如此,就辞!”
张禄突然问道:“信陵君于营中遇刺,兄其知否?”
车右先生道:“自然,何能无知!”
张禄道:“舍身护君上者,敝主郑氏,兄其知否?”
车右先生道:“此却不知。但知有武卒舍命相护,方保君上无恙。”
张禄道:“刺信陵君者,何人也?”
车右先生道:“伪为秦剑士,实侠者也。”
张禄道:“何以知之?”
车右先生道:“剑虽秦剑,剑法则非秦也。且有老有幼,显非秦剑士。”
张禄道:“知信陵遇刺者有几?”
车右先生道:“时帐中人员混杂,后又未下令封口,恐知者非少。”
张禄道:“知护信陵君者郑氏也,又有几人?”
车右先生见问得古怪,反问道:“何也,兄之问也?”
张禄道:“今者,邑中长老相告,有军使者来邑,告以郑氏有护君之功,必将封赏,故有此问也。”
车右先生恍然道:“是也,郑氏者,贵家主也。主贵臣荣,正此时也。……适言军使来邑,何人?”
张禄道:“未见也。长老相告也。”
车右先生笑道:“必非他人,臣少主芒申也?”
张禄道:“汝何知之?”
车右先生道:“汝其志之,勿泄也!中大夫为贵人所劫,魏相与敝主乃遣少主申及与门客六骑出城蹑之。”
张禄问道:“何时出城?”
车右先生道:“食时已毕,交隅中也。”
张禄道:“中大夫何时受劫?”
车右先生道:“日出之时。”
张禄道:“日出受劫,隅中方出,果然及时。”
车右先生道:“食时贵人宁不于府中高坐而餐,谁可出之?既武卒亦无所出,况贵人哉!”
张禄道:“蹑之奈何?”
车右先生道:“少主六骑隅中出城,晡时方归,自言曾至东鸿里,乃郑公子居邑。必也此时告长老也。”
张禄道:“想是不差。贵少主蹑中大夫,何所得?”
车右先生道:“兄亦心念旧主耶?少主归告,于梁西驿,与中大夫行中相遇。言已为魏人所救,不敢有辱使命,故先行直往郑国,留人与梁西驿相告。少主乃留马与人,携中大夫节符及武卒弩矢而归。”
张禄闻言噗地笑出来,道:“兄信其言乎?”
车右先生道:“中大夫节符不虚,武卒弩矢不误,焉得不信?将军即以此报魏相矣。”
张禄道:“忠言拂于耳,非明君不听也;虚言得其心,虽虚必行。兄其志之!但得此节,将军、魏相、魏王得解脱也;信陵君置身事外,中大夫不辱使命。皆大欢喜,真好计策!吾不及也。”
车右先生道:“兄以为若何?”
张禄道:“入驿不虚,赠骑不实。必也失其骑也,为留节者所盗。”
车右先生道:“奈何盗马留节?”
张禄道:“复蹑之则必至囿中,故当止之于梁西驿。”
车右先生道:“至囿中奈何?”
张禄道:“夺梁尉公子军!”
车右先生击节道:“诚如兄所言也。如之奈何?”
张禄道:“汝知之乎?”
车右先生一愣,道:“兄适言之。”
张禄道:“汝见吾乎?”
车右先生惭愧道:“是吾见事不明也。吾未出城,未闻囿中之事。不知,不知!”
两人相视而笑,拱手而辞。张禄打开后牖,四下看了看,车右先生翻窗而出。张禄目视其消失在暗夜中,观察良久,确信无人追踪,方才闭牖,回到自己的草席上。添了些秸草,让背部再垫得高些,双手枕于脑后,闭上双眼,陷入沉思中。
信陵君门客劫持中大夫须贾……。郑安平舍命救信陵君,还偏偏无事——因为他在启封亲眼看到了郑安平进入花坊,郑安平生龙活虎,竟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这次封赏无疑是得定了……。芒卯派芒申引门客六骑追蹑须贾,未至囿中而归……。他猛然想起,须贾之子须伯岸现也在信陵君营中……“两对父子团聚,信陵君果仁义之君也!”张禄在心里冷笑道。
第198章 袭居华阳
魏军大临华阳城下,引起城内一片惊恐。在一片惊恐的氛围中,韩不申叫开城门,领着张辄和仲岳先生进了城,随同进城的,还有曾与华阳尉同过席的须伯岸。
知道须伯岸就是魏国中大夫须贾之子,张辄和仲岳先生就是信陵君的门客,而信陵君就在城外,华阳尉彻底崩溃了。在韩不申的劝说下,华阳尉下令开城,信陵君以及一直跟着他的“中营”进了城。在司莽和门客们的指挥下,魏军迅速控制了粮仓和武库。信陵君留在华阳尉府中,居于前院,把后院留给华阳尉。晋鄙留在城外,在启封至华阳的接近地上,设置了三条防线,相互间隔十里。信陵君随即宣布吾军克华阳,得粮秣、军械无数,全军按级记功。各营欢声一片,士气大振。这些琐碎的事务,自然用不着信陵君亲自做,手下的门客就搞定;信陵君每日只是或在前庭,或在堂上,或在暖阁,由韩不申陪着,与华阳尉把手言欢。华阳尉食量颇大,但得一饱,别无他求。信陵君自然投其所好,反正也是华阳城内的粮食,尽其一饱。华阳尉的情绪也就渐渐安定下来。华阳城内尚有一千韩卒,仲岳先生和张辄一商量,让愿意归家的,各领禄米归家,不愿归家的,仍守原职。
第199章 归华阳
信陵君见大梁尉亦要门客们留下,遂道:“大梁尉之命,焉敢辞。愿早归!”
大梁尉道:“容异日整军毕,再告君上。”
说过一些劝慰的话,又委婉地征询芒氏二公子的意见,他们都愿留营中,不随信陵君归华阳。于是信陵君带着须贾大夫,以及门客曹先生,连夜返回华阳。晋鄙和大梁尉则留在营中,商议主持来日行动。信陵君以容须氏父子叙旧为由,没有与须贾同乘,而是让曹先生作为车右。大梁尉虽然说要留下门客们协助整顿武卒,但信陵君只带走一名门客,也不好说什么。须贾自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没有丝毫怨言地与独子同乘一乘。
待车驾上了路,夏侯先生把车控制在既不引起危险,又能让两人顺利交谈的速度上。
曹先生道:“臣愚鲁,仓促不得其计,惟有出此下策,袭车队及门卫。”
信陵君道:“子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先生亦无咎矣。先生但言囿中之事可也。”
曹先生道:“臣闻诸梁尉公子,出城前,芒将军并无征调武卒,诸军将、偏裨均袖手旁观。乃用尉老之计,以私帑数万,募兵二千余。芒将军犹于旁闲言道:但得战胜,赏赐不啻百万。”
信陵君道:“何芒将军陷尉府若此哉!尉府总武卒经年,得无一二良将以为心腹,而任芒氏妄为?”
曹先生道:“梁尉公子言,前则议得,武卒前后军见在君上营中;大梁城中仅余左中右三军,乃议三偏随公子出城,右军将魏光出阵总领。如此,大梁城中中军不可妄动,所余者仅余左军一偏。”
信陵君道:“城中仅余一偏,而三偏虽公子出城?”
曹先生道:“城中实在三偏,惟中军之外,仅余一偏。”
信陵君道:“中军乃魏王所领,孰敢调用。大梁城中仅余一偏,实不足用。此必尉府所议,而出将军意外。”
曹先生道:“必也。故将军乃冷眼观梁尉公子调军。”
信陵君道:“右军将魏光何在?”
曹先生道:“所有将、裨、率、司,皆无出者。卒什钱,得募出阵者,不过困乏之徒耳。”
信陵君又惊道:“卒什钱,得募五营武卒?何武卒困乏若此耶?”
曹先生道:“君上何忧也?”
信陵君道:“设若阵前以卒什钱募之,岂非有五营之卒离散?岂能不败?是故忧之。”
两人叹息片刻,曹先生续道:“将军虽冷眼旁观尉府募兵,却令二公子随同出阵。闻其乃赴囿中依芒大子寅,惟不知寅在何处,将军于城中亦无将令,故二人亦彷徨不定。”
信陵君又惊道:“三公子领兵至囿中,将军曾无只令相告?”
曹先生道:“据尉老所言,即就粮于囿中,亦无将军节符,而为尉、芒二府私相授受。”
信陵君道:“何昏愦一至如此哉!”
曹先生道:“将军以智见长,先王倚为干城。奈何临事而乱,竟置亲子于不顾?”
信陵君叹息道:“芒氏自秦荐于先王,多历诸职,虽富且贵,然无根基于魏。武卒诸将皆魏氏旧老,临阵不服,在在有之。梁尉公子自恃久在戎行,调武卒大半出城,城中仅余一偏五千人,欲城中不乱犹不可得,况御强秦乎!且五万武卒,城中仅一万五,犹不足半数,虽魏王亦难堪,又岂芒氏哉!故以二公子为质,截其武卒于城守,又何怪之?”
曹先生道:“芒氏之意,竟弃二子于不顾?”
信陵君道:“以二子易万余武卒,得保大梁不失,魏王安泰,其心可嘉!虽然,孤必不能令二公子有失,以负芒氏。”
夏侯先生于中叹道:“君上之仁德,可鉴日月。”
曹先生道:“君上何为?”
信陵君道:“芒申归国,恐一时难返。二公子至,可留营中,以通大梁。”
曹先生道:“此二公子非少公子可比,性甚粗,行甚鲁,用恐贲事。”
信陵君道:“但用其长而避其短,又何虑哉!”然后继续推进刚才的话题,道:“汝等欲军来华阳,二公子何意?”
曹先生道:“但言无将军之令,恐不当行。靳先生遂命臣星座入大梁请命。臣入府咨于家老,家老言,营中之事,将军之令事小,军营残破事大。遂调诸先生能通军事者二三百人,随臣入囿中。家老亲于芒府呈禀一切。”
信陵君道:“所言甚顺,何意劫中大夫驾?宁将军不允乎?”
曹先生道:“非也。臣夜半入城,家老次日调选诸先生甚繁,不及入芒府。晡时,中大夫来告次日出城,家老欲其以随卫为名,引出诸先生,中大夫再三不允。时短事急,迫于无奈,臣等遂为此下策。想臣等出城后,家老方将此事告于将军。臣等出城后再三请罪,中大夫亦宽容大度,曾无介怀;乃出节符,退城中追蹑者。同往囿中,劝导芒氏二公子及梁尉公子。得营甚便,赖其助也。”
信陵君道:“汝敢大妄为,奈孤何?何以对王?”
曹先生道:“何所虑也!但尽推于臣,缚臣于有司,不过笞三五十,罚钱若干。笞则臣身受之,钱则君上任之,必无害矣。”
信陵君笑骂道:“狗猾贼,倒好计策!”说笑片刻,信陵君又问道:“大梁城内究竟若何?可有何不妥之处?”
曹先生道:“城中清市静坊。少有行人,惟军卒耳。以臣之见,尚属稳便。”
信陵君忧道:“闭城未及十日,又值秋收,四门无警,自然稳便。若旷日持久,兵临城下,难免生变。”
曹先生道:“兵者,凶事也,何能预焉?但尽人事而已。”
信陵君复又问道:“中大夫曾无丝纤介怀?”
曹先生道:“臣出城后,即奉大夫上座,再三请罪,愿身以笞。大夫言:既为国事,又何间焉;共为其主,不必萦怀。”
信陵君问道:“汝言大夫以节符退追蹑,何也?”
曹先生道:“车过梁西驿,大夫言,大梁城值盗贼,必不罢休。若使人追蹑,颇为不便。臣等遂请其计。其出节符道:可持吾节符,具言其事,以退追蹑者。吾等遂留数先生于梁西驿守候。后归告曰,追蹑者已至,与其节符,告其归矣。留六骑以为证。”
信陵君道:“何以留骑?”
曹先生道:“未及也。可详询之。”
信陵君道:“追蹑者何人也?”
曹先生道:“亦未及也。”
言谈之间,华阳城已经在望。信陵君叫开城门,仲岳先生安排好须贾大夫的宿外,就命须伯岸随身侍候。
华阳城其实是一个臣型防御性城堡。四面城墙均以最便于发挥射击威力的方式进行加固和改造,最为突出的就是加筑了马面,保证城墙下的任何地方都会受到来自三个方向的攻击。每座城楼都有三排射孔,形成相当的射击密度。城内并无市坊街衢,只有一排排军营和城南一片宽大的校场。城正中则是仓库区,粮仓和武库足有一里见方,形成城中之城。华阳尉府就在仓城的南面,正对那片校场。这使得守卫仓库和守卫官府的部队可以相互支持。如果华阳尉不是胆小识浅,而是决心抵抗的话,恐怕一两个月也未必攻得下。
城中额定戍卒千人,粮秣、军器都是按这个基数诸存一年所需。华阳周围还算富庶,又是北边进出韩国的门户,华阳尉府自己的钱粮也颇可观;各级军官,甚至戍卒都有自己受贿的渠道,在这里当差是一项不错的生意。城中戍卒大部分是从周边招募的游民,少部分是从其他地方投靠而来;其上层,则是韩朝庭各种势力安插进来的关系。比如两个营司,就分别来自国相府和郑令府的推荐。
魏军入城后,卒伯以上的军官都被告知仍守原职,但均由信陵君派出门客“辅佐”;什、伍长和士卒则发一月禄米任其归家,不愿归家的,仍留原营,但均为魏武卒所接管。命令下达后,留下的韩卒只余百十来人,均为外邑投靠而来。魏军顺利接管了华阳的防务。尉府和仓城由武卒和门客分别护卫。一千守军按武卒和民军各一营入城。自然,入驻华阳的武卒,正是那支从各军选拔出来的什伍长组成的精锐。民军一营相对庞杂,但也是从中营中挑选的精壮,各级长官均推年长老成者任之,营、卒级长官也都有门客辅佐。
信陵君下榻的华阳尉府虽然宽敞,但后宅为华阳尉所据,前院两侧厢房都为门客所据,其实很拥挤。所以仲岳特地将须氏父子安排在仓城之内。那里虽然房舍不如府邸轩亮,胜在安静:守夜者只有三人,但房舍却有五间。当然,住在仓城之中,须氏二人自然也不可能与外界有任何联系,任何非法靠近仓城的人都会被严厉处罚,须氏父子非经召唤,也不得自由出入仓城,甚至连出房舍都会有人监督——这是仓城的管理规定。
第200章 以尾摇狗
安顿好须氏父子,信陵君将张辄和仲岳先生等召集到堂上,了解大梁城内情况,商议进一步行动。
被召来的人不多,只在几案上挑了一豆小灯,几人围着几案而坐。与曹先生叙过礼后,由仲岳先生发起话题:“愿先生但言家中事。”
曹先生不像在车上只择要点谈,而是仔细回忆了一下,从头说起:“臣奉靳先生命,星夜往大梁。”
仲岳打断道:“靳先生何言往入梁中?”
曹先生道:“首言君上自出城以来,虽迭经风险,幸而无恙,惟少粮耳。车骑驾乘,存于圃田,尚无忧也。君上身掌十万之众,周围有众五千,中有武卒千人。复于囿中得武卒散卒二千余,愿得二三百先生相助,以领其部。”
仲岳道:“所言甚当。愿继之。”
曹先生道:“臣拣阴暗少人之处,爬城入大梁……”
仲岳先生又打断道:“先生见城上巡哨如何?”
曹先生道:“城上巡哨甚繁。臣上城时几与巡哨相遇。”
仲岳先生点点头,示意继续。曹先生道:“大梁城内已禁绝。臣阴潜入府……”
仲岳先生又道:“府中守备若何?”
曹先生道:“臣绕行东城,其处阴僻,又近府。下城未几,即至府前。乃以暗记叩之,故未惊动。”
仲岳先生依旧点头,示意继续。曹先生道:“时值夜半,家老已眠,乃被衣而出,迎入寮中,备细问之。臣乃以靳先生之言相告。家老言,闻朝中议以大梁尉出城,替回君上,何君上仍在军中,抑大梁尉有失乎?臣言,大梁尉已至营中,惟于途见启封失陷,心悸神动,不能自持。至于替回君上,则未闻也。”
信陵君看了张辄一眼,张辄即道:“大梁尉诚持符来,言接君上归,而自与秦人相接。君上不忍数万魏民,一旦入秦罟中;又值大梁尉欠安,乃拣择精卒,遣其老弱,身督部伍,亲冒锋镝。”
曹先生敬礼道:“此非臣所知也。——家老道,既有变故,不得不另定他计。所需粮秣可于信陵支取,府中亦无余粮;便支圃田之粮,亦无不可。臣言,已支圃田米矣。家老道,惟再遣三百门客出城,颇费思量。临阵应敌,非智勇兼备,胆大心细者不办。而此等之士,皆有职司。况于战时,何可令三百精壮结队出城?臣言,闻君上与议,愿遣使往韩请兵,当随出城。家老乃命臣安歇,自往安排。次日探得使韩者,中大夫须贾也;且大夫身往府中,愿助君上。老家乃遣薛公等,往议于大夫。不意大夫多方推却,执意不从。薛公等归,言与家老,乃知大夫出府后,即往魏相府中相谈。坚辞之事,或与魏相有涉。情急事迫,不及有他。大夫道,将与魏相道辞于大梁门外,即出西门……”
仲岳先生又打断道:“大夫所言?”
曹先生想了想,道:“薛公道,乃大夫所言。但有使命,道辞于大梁门,亦其常也。”
仲岳先生问道:“大夫何言?”
曹先生道:“但闻诸薛公,其实不知。”
仲岳先生示意自己问完了,曹先生续道:“闻中大夫将道辞于大梁门而出西门,臣等遂谋以乘西门打开,中大夫出城之机,一拥出城。乃于夜间与诸子议定,次日装扮毕,即聚于大梁门。”
仲岳先生道:“大梁禁绝,何能有众聚?”
曹先生道:“但有家有室者,可以禁绝,无家无业者,何能禁之?”
仲岳先生道:“数百之众,宁无为军卒所驱散?”
曹先生道:“一则大梁门道辞,乃大典也,故许人参礼;二则,各门武卒,自有相识者,稍加关通,即无事矣。”
仲岳先生道:“西门卫盖亦为所托?”
曹先生道:“然也。若无托故,焉得一击而倒。”
众人皆大笑起来。
曹先生道:“出门不过五里,城上所见不实时,吾等即以实告于大夫。大夫言,但见薛公,已知其实。不意薛公思得此计,亦奇也。相与甚欢。后至梁西驿,大夫道:城中宁无追蹑者,盍拒止之!臣等请之。大夫道:可持吾节,言已为所救,当不辱使命,还归大梁。吾等遂选身便体捷者五人,留梁西驿以为交通。吾等入囿中营时,五人六骑归。所言已达,恐无凭恃,以追蹑者六骑为证。”
张辄道:“所留者,敢聂氏五子乎?”
曹先生道:“然也,先生何知?”
张辄道:“聂氏五子焉肯交言,追蹑者又岂能赠马。必也其盗马而归也!”
曹先生愣了一愣,道:“或如先生所言。”
张辄也示意继续。曹先生道:“吾等入军营,先见靳先生……”
仲岳先生道:“营中无人通报,自行入营乎?”
曹先生似也恍然,道:“并无巡哨、禁卫等众……似只一营,武卒四散,各据火而坐卧。营中有旗鼓车,车下即三公子及靳先生等众。”
仲岳先生道:“众等众人及车骑,直驱入营,而无阻碍?”
曹先生道:“然也。”
信陵君道:“何军纪弛缓若此也!”
曹先生道:“臣前言之于君上,此卒也,非部非伍,则梁尉公子以私帑所募,十钱一卒,乃得二千余,皆家中破落,无容之处者。”
仲岳先生道:“十钱一卒?亦有应募者乎?”
信陵君接口道:“大梁武卒五军,皆绍吴子余绪,精选强壮者,而复其家。其有猥劣,不持家事者,往往破落,艰于生计。然不料至此也。大梁五军十偏,各驿、府、司在役戍守者,已去一偏;从芒氏而在城外者三偏,今已失其一也。城中尚余六偏,梁尉府欲复以三偏出城,守王城者一军二偏,故芒氏袖手,诸将旁观,皆不与梁尉氏兵卒也。梁尉氏无奈,以得以钱募之,乃得卒二校有奇,官吏不足,械惟随身,粮秣不至,遂至狼狈。”
众人闻此言,叹息良久,皆道尉氏心狠,而芒氏手毒。仲岳先生道:“非若此,芒氏焉得向华阳?此卒也,成不足战,散足为乱,芒氏势同骑虎,不但难以御使,且恐将反噬。故君上一呼,而欣然来归。”
曹先生道:“吾等入营,与诸公子及司、伯、长等相见毕,靳先生言,君上悯众人进退两难,身陷绝境,乃令吾等相援,拔众人出险境,共赴华阳。芒氏犹言,需待将军之令而后可。后经中大夫居中调解,甚言此卒疲散难成,非君上不能为也。乃无他言。吾等入营,或有相识者,辗转相告,俱言信陵君门客亲来地救拔,吾等亦宣言,君上已得华阳,粮秣、军器无算,可以恃之。稍稍振之。吾等乃以年长老成,为众所孚者,皆代什伍长,乃至伴长、卒伯,诸客乃依请而副之、参之、督之。旆旗、金鼓、釜鼎皆无,乃复于囿中求贷,稍稍成伍。不敢稍留,遂率而来,经一日,至南关。”
曹先生一气说完到接管军营的过程,众人没有插话,但从话中可以想见这支部队残破的情形,甚至他们自己都已经没有了任何灵魂。
良久,仲岳先生道:“君上自引三营武卒,其中营现在城中,余二营各二百五十人,皆什伍长之精锐者,如其领之,可以成军。”
信陵君道:“以将整顿之事,尽付于大梁尉。如其托于晋大夫,亦在所请。”
张辄道:“吾观晋大夫已画营于华阳城外,当将此卒付于君上。愿君上勿辞。”
仲岳先生道:“先生所言是也。五营已定于城外,必也护卫君上。况有芒氏二公子在焉,非君上孰能令之。”
信陵君道:“以诸君所见,当何以置之?”
仲岳先生道:“梁尉公子自辅佐大梁尉,芒氏公子当君上之副。此千名精锐,尽芒将军所拣择,以芒公子等领之,一则尽芒氏之忠,二则顺芒氏之情。如其有事,乃令芒氏通之,必能成也。”
张辄道:“先生之论非是。芒氏,客卿也,于魏氏素无根基。所领武卒,不过承王命也,焉得有私。纵芒氏领其军,焉得为顺。二也,芒氏虽领将军,一令不发,一筹莫展,外制于相,内制于将,尚有何谋?今者,乃以芒氏公子为卿士,举事咨之可也。但有定计,传于芒氏,将军定然之而不违也。是吾得以城外令于城内矣。以芒氏领营,是用其短也;为卿士,乃得其道。”
仲岳先生击膝道:“先生此言是也。吾且闻之于韩不申,王命魏相托于将军,令客某名段子干者著其功。如能就而画之,必能以外制内,求内外之安也。破秦必也!”
信陵君尚未听闻,问道:“段子干者,何人也?”
仲岳先生道:“是言焉不详。不妨就芒氏而问之,必得其情矣。”
信陵君道:“君何得之?”
仲岳先生道:“向者,张先生、韩不申与车右先生同车,车右先生尝咨于韩不申,韩人段子干何出身也,而王欲用之,而命著以军功。”
张辄道:“有是也,而所言不详。似疑其非韩人也,实魏旧臣段干氏之苗裔。”
第201章 小奴和孩子
信陵君闻到段干氏,道:“段干氏?宁老氏之后欤?如系段干氏之裔,必勿负也。”
张辄道:“助段子成功,必也为吾助力也。君上居于外,芒氏居于内,是劳逸不等,彼居其逸,吾居其劳,芒氏必无辞,一也。君上前尝敌,而芒氏为援,是安危不等,吾居其危,而彼居其安,芒氏必无辞,二也。君上战有功则归于人,无功则自受之,是得失不等,彼居其得,吾居其失,芒氏必无辞,三也。有此三便,芒氏必能从于君上而无辞也。”
仲岳先生道:“先生之言是也。惟君上所利者,在破秦也;魏氏所利者,亦在破秦也。是二利相得而益彰,必得多助,而众心归矣。”
信陵君逊道:“孤何德,而敢言此。但得保首级与宗庙,所求亦多矣。”
仲岳先生道:“方此危难之时也,非君上无能为也。愿君上勿辞劳苦,勿避谗言,心念社稷,意在宗庙,虽万难而不回。”
信陵君道:“先生所教,敢不铭心,愿受而持之,且多闻增益。”
仲岳先生道:“此固吾等所愿也。”
气氛活跃了一些后,仲岳转换了话题,道:“中大夫于途何言,何情?其从者又何言?”
曹先生回忆了片刻,道:“未见其异也。出城即与吾等交情,各各安定;且以计退追蹑者,于营中说芒公子等,皆得其力。”
仲岳先生道:“奈何薛公往请随卫,而固辞不已?”
曹先生道:“其实不知,亦未探得。”
仲岳先生道:“薛公返时,有何言语?”
曹先生回忆道:“并无其他,但言中大夫固辞不许。且告以旦日道辞,即时启程,不及多议也。”
仲岳先生道:“薛公亦告知汝等欲从之出城,大夫虽固辞不许,亦告以行程诸事,容汝计议。汝等虽无礼,而彼亦轻轻放过,并无他辞。”
曹先生恍然道:“然也!……是须贾大夫虽不助而实助之矣!”
仲岳先生道:“大夫既有心相助,奈何固辞于先?”
张辄道:“必有难言者也。”
仲岳先生道:“大夫行前先拜君上,是有意相助也,故家老遣薛公拜之。薛公至,而大夫不允,变者其在此时乎?”
张辄道:“先生高才。此时大夫见过何人?”
曹先生道:“详细不知,或拜魏相,亦未可知。”
仲岳先生道:“大夫与薛公相见之情,汝知之乎?”
曹先生面有惭色,道:“实不知其详也。”
张辄道:“但咨之以大夫可也。”
仲岳先生道:“大夫多经外事,辞机甚严,若不欲言,又岂能得。”
张辄道:“此必先生察言观色而后可也。此事可无虑,须氏父子皆居于仓城,内外断绝。旦是先生随君上亲访之,必得其实。”
信陵君道:“旦日访大夫,察言观色事小,议定出使事大。愿诸君教我。”
说到外交事宜,曹先生本能地往后退了退,躲到暗影中。仲岳先生道:“申公子入,而大夫出,必也将军说王从吾意也。”
张辄道:“虽从吾议,宁有他谋?”
仲岳先生道:“必有其谋,惟其不发,而难知也。”
张辄道:“奈何发之,而显其谋也?”
仲岳先生道:“先观中大夫及其使也,以观朝中;复议军事,以观其心。”
信陵君道:“强秦当前,非计较于朝政得失之时也。愿先生以破秦之策教我。”
仲岳先生道:“破秦非在我,在大梁与郑国也。故不得其情,则不知己。若韩暗资秦而我不知,是不知彼也。兵法云每战必殆。是故当知大梁、郑国及启封之情,而后破秦之策方生也。”
信陵君道:“大梁助我而郑国不从奈何?郑国助我而大梁不从奈何?郑国、大梁皆不助我奈何?郑国、大梁皆助我奈何?”
仲岳先生道:“大梁助我而郑国不从,反而助秦,则秦得久居启封,而得天下之财;大梁与吾迫而就秦,其势甚难。郑国不从我亦不助秦,则秦必就我求战,秦强我弱,必不免矣。郑国助我而大梁不从,郑必逡巡而不前,或与秦和,或以秦谋我,则殆矣。必三者俱,而后吾事可成。”
信陵君道:“先生之言宁勿过乎?秦人遂利千里,入我重地,反左右逢源,一败三胜,何也?吾居其地,反左右掣肘,三败一胜,何也?”
张辄道:“秦人,虎狼也。昔者于伊阙也,韩魏精锐二十四万,秦不过十万,以二击一,竟以北。今韩魏之卒不过昔,而秦人之勇过之,是故秦得入吾腹心,而成心腹之患也。”
信陵君道:“讲武习射,此天下所同也,何秦人独胜?”
张辄道:“斩一首则赐一爵,复一家,是以秦人独胜也。”
信陵君道:“吾魏之武卒亦复一家,其庶几乎?”
张辄道:“非其匹也。魏复其家,而人顾其田亩,而惜其性命。秦复其家,则人争上阵而忘身。意者何其远也。”
信陵君道:“奈何魏复其家而人顾其家,秦复其家而人忘其家?”
仲岳先生道:“魏复其家者,因其才也;秦复其家者,因其功也。有才而无功,在魏则同复其家,在秦则与无才等。是以秦人上阵而忘其身也。”
信陵君叹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乎,此之谓也。魏复其才,义之也;秦复其功,利之也。何小人之多,而君子难寻!”
座中诸先生见信陵君动了感情,赶紧安慰、劝解,皆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圣贤难觅”等语。
信陵君见劝慰之语说得差不多了,拉回话题道:“吾思之也,秦千里遂利,必有颠仆者。乘其虚而击之,不变可乎?”
座中诸先生见信陵君认为死理,不好勉强,只得顺应道:“君上之言是也。旦夕得其虚实,必能成功!”
信陵君道:“虽胜负之操在我,然韩外援也,不可恃之,亦不可忽也。说韩奈何?”
仲岳先生道:“此咨之于中大夫可也。”
信陵君道:“虽然,亦愿先生教我。”
仲岳先生道:“韩与秦晋之间首鼠两端,然明与晋也,暗乃与秦。此事有可为也。君上居华阳,是揭其短,而断其道也,若韩非必亲秦,乃利于秦者,则必从吾。”
信陵君道:“然吾所虑者,韩责我无故而袭华阳,反迫之亲秦而击我。”
仲岳先生道:“非也。韩见吾袭华阳,必也知吾察其能秦也;华阳已失,韩虽欲通秦而无道,必惧秦责韩,而依于吾也。”
信陵君道:“何故而秦反责韩耶?”
张辄道:“秦所以趋千里而争利也,盖因韩暗资之。韩若背约,而秦难立也;秦必责之弃信而陷军。启封距郑不远,旦夕可至。秦若问罪,明伐暗袭,韩必不免。故其必转而厚吾,以分秦势。”
信陵君道:“先生之言,必有深意。孤虽愚,愿谨奉教。旦日议与大夫,何言?”
仲岳先生道:“君上但以求之以礼,而观其应。”
信陵君道:“喏。”
门客们见计议已定,各自辞去。信陵君也回到东阁。小奴和孩子在东阁相候。小奴自入营中,就没有被放回家。郑安平受伤昏迷时,安排她照料郑安平;后来知道小奴并非郑安平的外室,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待郑安平伤势好转后,仲岳先生就安排小奴二人侍候信陵君起居。小奴没有青年女人通常的羞涩,在军营中十分自如,无事就待在信陵君的帐中,并不外出;孩子也仅仅在帷帐周围玩耍,十分省心。时夜已深,二人仍候在室内,并未入睡。见信陵君进来,服侍着打开席褥,辅好衾枕。信陵君躺下,对小奴道:“但眠一时,鸡鸣即起。”翻身睡去。小奴见信陵君并无临幸之意,就带着孩子在门边另辅一席,合卧入睡。一时鸡鸣,信陵君披衣而起,持剑来至院中,就着残月和晨曦,一路路练起剑来。
小奴和孩子也闻声而起。小奴去收拾卧具,孩子则立于门边,静静地看信陵君练剑。
整个华阳尉府都在门客们的控制之下,但在约束下并不进入后宅——后宅的举动却也逃不过门客们的监督。轮班守卫的门客见信陵君出来,见过礼,很有眼力地退到暗处。鸡鸣之后,住在庭内厢房、门房中的门客也陆续起身。见信陵君在院中练剑,也有门客见过礼后,也找个角落练习自己的武功。渐渐地院子里热闹起来。小孩躲在门后,眼睛东张西望,留意着每个人的练功方法。
信陵君完成晨课,东方破晓,远近军营中传来鼓声。信陵君收了剑,额头见汗,便用袖子擦了擦。室内很暗,信陵君没有进屋,而是立于门口,道:“就于此整冠可也。”将簪冠摘下。小奴很熟练地为信陵君打开头发,梳理顺了,复又卷上,戴好冠,用簪固定。再帮信陵君整好衣带。信陵君收剑入鞘,别在腰间,打个挽,让束带束得更紧一些。走出到堂前。
第202章 仓城
在院中练功的门客们,以及起床后整理个人事务的门客们,听见鼓声传来,又望见信陵君在整顿衣冠,也纷纷收功,准备议事。
当信陵君立于堂前阶下时,门客们也陆续出来,最后连华阳尉也从后宅出来了。信陵君与之相互揖让,两人分立台阶两侧。韩不申虽为华阳相,但并住在华阳尉府外,闻得鼓响,匆匆赶来。住在院外的门客们也陆续进门。待各营中三通鼓毕,阶前已经集结了近二百门客,其他门客或有差事,或有军务在营中,皆不在城中。
鼓声毕,信陵君与众门客见礼。仲岳先生呈报应卯的人数。少时,各营均报士卒齐整。张辄陪同信陵君、华阳尉出了府门,由张辄出面,宣布了今天的命令。然后下令原地休息、就餐。今天,晋鄙和大梁尉要把梁尉公子招募的二千余武卒领到华阳城下安营,所以各军均没有特别的行动,只是常规巡哨三十里。也免除了各军将军的呈报。
躲在屋内的小孩,照着今天看到的练功方法一遍遍比划着,小奴一边忙着家务,一边欣慰地看上一眼……
门客们散去后,华阳尉和韩不申等也先后辞去。——为了避免嫌疑,这两人甚至没有背着信陵君交谈。众人散去后,由于张辄要处理各种杂务,信陵君先带着仲岳先生和曹先生去仓城拜访须贾。顺便吩咐厨下,把饷饭搬到仓城来吃,连须氏父子的也算在内。
仓城在华阳尉府的后面。但出于尊重华阳尉,这一行人并没有穿过后宅,而是出前门,绕到后面。沿途虽然要经过重重岗哨,但因为是信陵君领着,一路通行无阻。到了仓城门前,守门的武卒自然认得是信陵君,但仍然依律让其留在门前,自己进门报告。主持仓城戍守,由信陵君的门客们轮换。今天轮值的门客闻到是信陵君来了,连忙来到门前,把信陵君一行迎进门房中,然后悄声报告了夜间的情况:须氏父子一夜俱在室内,偶尔出来小解,也无大动静,并无他人来访。信陵君满意地赞扬了两句,然后让他去向须大夫通报,说信陵君来访。
门客自然明白其意,出了门房,直趋须氏所居的房前,立于阶下,报道:“报大夫,信陵君来访!”
室内有人答道:“臣猥琐,不敢劳君上,愿往拜之!”
门客道:“君上亲至,愿访大夫!”
室内道:“不敢从命,愿再辞!”
门客道:“君上不许,愿访大夫!”
室内道:“再辞不许,谨奉!”
门客离开,到门房去找信陵君等。少顷,房门打开,须贾在前,须伯岸在后,下了台阶,立于阶前。信陵君等见须氏父子出来,也从门房出来,走了过来;须氏父子急趋上前相迎,相隔十步停下。仲岳先生前行两步,道:“信陵君劳大夫!”
须伯岸也前行两步,道:“大夫惶恐!承恩赐起居,又敢受劳!”
仲岳先生道:“大夫于途受惊,信陵君不忍!”
须伯岸似不知其意,含糊道:“既受国恩,何敢辞!”
须贾见曹先生在此,知道仲岳先生说的是什么,急忙上前道:“于途拜君上和诸先生所赐,一切无恙!”
信陵君见状也上前道:“大夫辛劳,且任惊吓,无忌心何安?”
须贾道:“但为家国,何敢辞。愿君勿复言。”
信陵君明白了须贾的意思,不想把这件事捅出来,遂深施一礼,道:“谨奉教!”
须氏父子将信陵君一行揖让至室中,分宾主而坐。负责戍卫的门客捧进一缶枣水,退了出去。临行前,把住在间壁的值事也唤了出去。
须伯岸给各人斟一盏枣水,众人各饮一口,信陵君道:“大夫使韩,必有以教我。”
须贾看了须伯岸一眼,道:“且往门外侍候。”须伯岸起身要走,信陵君拦住道:“须公子于营中先侍大梁尉,又得相事启封,复参事与使华阳,颇有功于社稷,非复昔日小子,可以与闻。”
须伯岸拜道:“小子何敢,愿暂辞!”不容信陵君再说,即起立而出,直下阶下坐下。
须贾待须伯岸出门后,自己亲自将门关上,复入座,道:“君上袭华阳,实迫韩妙策。天发神机,竟至于此!”
信陵君不想得到须贾如此高的评价,脸上有些尴尬,道:“孤焉能如此,皆外托众先生之力,内庇宗庙之福也!大夫既出此言,必已定出使之计!”
须贾道:“臣闻之于将军及其门下,言秦尽弃辎重,轻军远行千里,明开军市于启封,实暗赖韩国之助也。韩外示亲好,内怀二志,欲居秦魏之间而取其利,实行险道于万仞之上,间不容足,何其危哉!胜不念其亲,败必怀其恨,何其愚也!但发其短,事必可为。今君上居华阳,知其通秦也,其事在我,尚有何言。邂逅不如意,秦魏并兵向之,朝发夕至,其何以堪?”
信陵君尤有不解道:“秦魏并兵向之,何谓也?”
须贾道:“魏恨其通秦,秦恨其陷军,两恨并发,得无并兵而向之乎!虽事未必,而不能不防,防则苦其劳矣。”
信陵君这才恍然,惭道:“吾尚思魏取华阳,得为大夫累。不料竟如此也。韩责吾无故而袭其城,奈何?”
须贾道:“华阳,小邑也,魏得而无利,韩失而无害。君上居之以为根据,乃同盟之义也;事后归之,韩复何言。”
仲岳先生道:“微大夫,何人堪其任也!”
须贾道:“臣何德,敢称此也!”
信陵君道:“华阳君及其相韩不申皆在城内,大夫岂有意乎!”
须贾想了想,道:“但一一咨之可也。”
信陵君道:“大夫欲以何策咨之,孤愿为其副。”
须贾又想了想,道:“君上拨冗相助,臣何其幸也。君有问,臣敢言其详……”遂与信陵君及二位先生议定与华阳尉和韩不申见面的策略。
商议过程中,戍卫的门客换了班。新到值的门客见阶下坐着须公子,连忙来到门道,得知室内讨论的内容连须公子也不得与闻,急忙退出。不一会儿又过来,问道:“餐食已备,何如?”
须伯岸想了想,道:“劳先生通报!”
这名门客于是在阶下大声报道:“餐食已备,请令!”
少时,曹先生出来,道:“愿安置。”
门客会意,引着曹先生到仓城门外,须伯岸也跟在后面,早有门客抬着食盒立于门外。三人将食盒抬进门内,放于阶下,由曹先生一一搬进室中。然后曹先生出来道:“请公子入室!”
须伯岸跟着上台阶,进入室内。室内数人正在分置食器,须伯岸见过礼,也帮着将食器置于各人席前,不过一饭、一酱、一蔬、一羹而已。最后,须贾将一份指给须伯岸道:“汝亦有食。”
须伯岸连忙将那一份餐食放在一个盒盖上,拜谢后,托了出去,自往阶下进食。正自进食间,忽见城门再开,是当值的仓官和武卒进来换班。须伯岸惟恐有事,狼吞虎咽地把餐食一扫而光,将食具收在盒盖中。室内没有呼唤,他也不敢上去收拾,只是在阶下坐着。
过了良久,房门打开,信陵君一行辞去,须贾送到门口,见须伯岸仍坐于阶下,骂道:“狗才,竟敢于此坐地!”须伯岸连忙起来,恭立在一旁。却见出来的四人,除信陵君外,人手两个食盒。须贾出来后,把其中一个放在阶下,须伯岸知道是自己的那份空盒,十分窘迫地把已经收拾好的食具收进盒中,又伸手接过须贾手中的食盒。须贾送信陵君一行直到仓城门口。武卒打开城门,信陵君从须伯岸手中接过两个食盒,三人出门而去。
街上空荡荡没有行人,信陵君三人手拎着食盒在街上行走,十分显眼。好在沿途遇见的人都是巡哨的武卒,无人多看一眼。三人拐过坊道,从正门进了华阳尉府。早有门客接过食盒。张辄迎上来,将三人让到堂前。仲岳先生将在仓城议定的策略小声告诉了张辄,张辄点头表示同意。
不多久,张辄和仲岳先生整了整装束,一齐出门,望韩不申府邸而来。到了门前,上前叩门,闻得门内应道:“尊客者谁?”二人应道:“臣等奉君上命,拜上先生。”
门打开后,韩不申走了出来,连连揖让。相互问过安,二人道:“中大夫须贾奉王命使韩,见下榻于仓城。愿奉先生教,敢劳先生前往。”
韩不申似有些意外,道:“须大夫召见?华阳尉亦往否?”
二人道:“但闻有请先生,不闻其余。”
韩不申道:“请先生堂上奉酒,容更衣。”
二人跟着进来上堂,有家人奉上清酒,二人略坐,韩不申即往后堂更衣。少顷出来,即随二人同往仓城而来。
于途二人并不与韩不申交言,韩不申有意搭言,想打探召见的目的,二人一律回以不知。少时来到仓城,知会过当值的门客,通报了须氏父子,二人迎出阶下。门客叫出间壁的仓官,留出一个清静的空间给一行人。韩不申见这个阵仗,愈发惊疑不定。
第203章 说服韩不申
这次须贾没有再把须伯岸赶出门,而是留他在门边侍候,把韩不申请在客座首席。韩不申再三相辞,只是不许,硬推着坐下。
在仓城中,一切皆无:清晨的一缶枣水早已见底,须伯岸再找信陵君门客,亦无处寻觅,只用这只缶盛旧的枣,用水浸着。韩不申来了,须伯岸就舀了一盏这浸泡的枣水奉上。众人分饮后,须伯岸再斟一盏,置于席前,自己退到门边。
须贾深施一礼,开门见山道:“臣奉王命,将使大韩。敢请先生助我!韩魏者,兄弟之邦,急则相援,难则相救,义也。今魏被秦难,深望韩救,如旱之望霓,饥之望食。臣负王命,不敢有失,愿先生教我,当从何入,当进何言,当以何利,而得韩援?”
韩不申道:“大夫所谓缘木而求鱼矣。臣虽韩氏,血缘已远。今托于贵人,但求延命耳。庙堂之事,久不闻于耳;社稷之策,久不筹划矣。”
须贾道:“先生所谓拒人于千里矣。先生韩国贵族,朝夕所闻,无非国政,昼夜所习,无非筹策。今魏韩兄弟有隙,先生宁无一言而相和焉?”
韩不申道:“臣奉主命相华阳,盖思竭尽愚忠以报知遇。事有无奈,迭遭颠沛,夫复何言!”
须贾道:“先生所言,盖资粮于秦乎?秦人,虎狼也;养虎于侧,而望家门无患者,未之闻也。韩王虽有难言,必明是理,是有所望于先生,先生宁无志乎?华阳尉,王子也,宁有韩宗庙遭难,而己一身得益者哉!此华阳之所赖于先生也。愿先生深思之。”
韩不申沉吟片刻,道:“大夫之见,有未曾闻也。愿大夫广言之。”
须贾道:“在商言利,在朝言义,固也。今者秦市于魏,而籴于韩,是以利售于朝也。石六十钱而得粮,岂为利哉?是以义而见于商矣。岂不悖乎。朝不义则本摇,商无利则不久,此危矣。先生不以利废义,相华阳而就正道,此正所望于先生也。先生其无辞。”
韩不申道:“城失而守不死,是无义也。苟且偷生,尚有何言!”
须贾道:“不然。失城于秦乃为城失,魏韩,兄弟也,兄有难,而弟相助,不亦宜乎!秦人去而城归于韩,又何城守之失也?”
韩不申道:“言虽如此,事有不测。秦走而魏留,不亦宜乎!”
须贾笑道:“先生此言差矣。信陵君信义布于天下,言出必行,一喏千金。既言代守,事毕必归,焉得有疑!先生无虑也。华阳仍在韩,先生仍司城守,愿先生一谋。”
韩不申道:“此城尽在信陵君之手,臣有何言!”
须贾道:“信陵君虽有十万之众,背城借一,犹恐难测。华阳尉仅以千众,而先生谓能独守,何也?此深望于先生,而有所教也。”
韩不申思索片刻,道:“兵法,我不欲战,虽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华阳当天下之冲,城高兵少。城高则难攻,兵少则无患。故秦虽过而不攻,良以此也。秦设军市,吾邑粜粮,秦得其资,吾得其利,是故虽画地而守,而固若金汤。今为魏所居,兵则十万,锋指启封,秦失其利,而蒙其害,不得不攻,攻则必破。破国杀军,转安为危,其在此乎!”
座中诸人不防韩不申突然说出这样一篇大论,一时陷入沉默。韩不申似乎很为自己的雄辩得意,见座中无人应答,环顾一周,补充道:“本乃固若金汤,易以危若累卵,此信陵君之所为也,臣复何言!”
须贾拜道:“先生高论,实有心杼,臣受教。惟魏承秦难,而韩取其利,其奈兄弟之义何?信陵君承魏韩兄弟之盟,见华阳势危,不避凶险,挺然而翼护之。实不意韩得利于秦,而背兄弟之义也。”
韩不申听了这话,尴尬不已,面红耳赤争辩道:“华阳尉就其市而取其利,取之有道也。岂能以背盟弃义视之!”
仲岳先生听了断喝道:“若知华阳资秦,犹非吾等,即魏卒亦食肉饮血矣!愿先生勿复言之!”
须贾劝道:“先生且息怒。不申出此,必有所不得已也……愿闻之于先生……”言毕,以一副期待的眼神望向韩不申。
韩不申又眼连眨,道:“上巳之日,陈筮至于韩,商以秦出崤山,而韩为东道。韩有晋盟,万难应承。陈筮乃计以市米以济之,秦得其便,韩收其利,一举而二得。韩王遂应喏,乃遣其子至华阳为尉,总其事也。惟其事涉机密,华阳尉思虑难周,乃以臣相之。”
虽然张辄回来时已经说过陈筮密访韩国,拉韩盟于秦,但多出推测,尚在似信非信之间。今从韩不申口中道出,众人听了都还是一惊。须贾强笑道:“先生果然身不由己,乃奉韩王之命也。韩王命先生资秦几何,华阳一城,能有粮几何,何以任秦东道?”
话匣一开,韩不申接下来就如高山之水,倾泄而下:“韩相召而亲言之,汝虽为相,其实尉也。华阳尉,王子也,身虽尊贵,而行事乖张。然诸子皆有职司,惟此子无功难封,是以王以华阳任之,实欲其立功受封也。汝其成之!”
须贾赞道:“微子忠义,何能至此。”
韩不申微微一礼,以示友好,续道:“身到华阳,即筹此事,朝乾夕惕,不敢稍息。臣思之,十万秦军日食千石,若以市米而资之,非十万石不能办也。乃集四乡之粮于城中,才得六七万石。车运启封,乘才廿五,无千乘则不可。华阳,小邑也,牛马车乘俱不齐,奈何奈何!”
张辄突然问道:“华阳平素积粮几何?”
韩不申道:“平素卒千人,年不过三四万石。一应开销在焉。”
张辄道:“运粮资秦,奈华阳何?邂逅有事,不亦危乎?”
韩不申道:“臣奉命,但取秦利,非为城守。韩相有言,但得秦军无怨,即得其功。”
仲岳先生道:“华阳集车,日不过百乘,载粮不过秦一日食也。十万石何日成功?秦安得无怨?”
韩不申道:“此诚臣之所忧也。”
仲岳先生死死盯着韩不申道:“韩相何计?”
韩不申叹息道:“韩相但以事相付,岂言其他!”
仲岳先生道:“先生为华阳相,既任其事,必有所谋!”
韩不申摇头叹息道:“但尽其力耳,又何有谋……”
仲岳先生道:“不然。韩王以子相付,焉敢不为其谋!”
韩不申涨红了脸,道:“……事急矣,但引秦人自载可也。”
仲岳先生道:“引秦人自取?岂非买城?其奈华阳尉何?”
韩不申道:“是以公子入城,臣竭其力,是华阳尉与臣皆得脱卸矣。”
座中三人皆暗自摇头叹息。须贾道:“此言甚当。公子入城,一则代华阳尉之城守,二则免华阳之资秦。二事皆免,华阳尉不劳而得功。——惟其韩魏交好,共谋强秦而后可也。否则,华阳尉失城,先生失交,二功成二罪矣。”
韩不申闻言,浑身燥热,额上汗出,乃以袖拭之,不敢出言。
仲岳先生暗中叹服,须贾三言两语即让韩不申破了防,和颜悦色,言语恭顺,毫无咄咄逼人之态,真乃辩才也。与张辄对视一眼,加上一把火,道:“须贾大夫使于韩也,正要韩魏和亲,共谋强秦。深所望于先生,先生其助之。一则韩魏再盟兄弟之谊,二则扫秦强晋弱之耻,三则除华阳之祸,成其大功。不亦悦乎!”
韩不申小声道:“韩王得陈筮之策,暗合于秦。今为吾所破,岂得有功?实大罪矣!”
张辄道:“先生欲免通秦之罪乎,盍立破秦之功乎?华阳偏小,粮少车敝,此通秦之罪所不能逃也,岂华阳尉之所望于先生者哉!公子入华阳也,华阳之罪得免矣;韩魏合,强秦破,而先生得立不世之功也。”
须贾道:“先生可言,欲抗强秦,孰可与谋。陈筮何能说韩王,而韩相何以托华阳也?”
这一通问题排山倒海压来,韩不申定了定神,道:“太子年幼,少经事也,愿言抗秦。韩王久历危难,知秦强难敌,惟取其和可也。陈筮恰逢其便,正投所好,故得成功。韩相与将军皆知世事惟艰,故与焉。其余诸臣,意见不定,战和不决,难与为谋。”
须贾道:“韩魏交好,非止一世,韩王一旦背之,得无愧乎?”
韩不申道:“韩魏交好,义也;韩秦交好,利也。韩虽得三晋之助,力不能抗秦,岂如和秦以求安!”
张辄道:“奈何不战而认三晋不敌秦也?”
韩不申道:“此易知也。韩王初立,伊阙一战,韩魏丧胆,任秦取趣。若非乐毅攻齐,几不免矣。廿年至今,韩将仍为暴鸢,而魏将不若公孙喜,强兵劲卒,皆失其旧,剑戟弓矢,未复其失。而秦袭楚都,焚其陵,楚王狼狈而东顾;关东诸国,孰不心寒。强弱之不敌,于此明矣!”
第204章 赚华阳尉
韩不申再显口舌之辩,一席话滔滔不绝,直说得座上诸人尽皆变色。
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争,成就了白起“杀神”之名,却是韩、魏乃至三晋心中永远的痛。二十四万精锐,绝非短时所能补充,两国一时陷入任秦国宰割的境地,魏国几年间先割河东,再割河内。若非燕国发起灭齐之战,乐毅亲自说和,秦国还不知道要占多少城池。四年前,白起复领秦军入楚,次年直接攻入楚都郢。楚王不得不迁到陈——就在大梁以南二百五十里。原以为秦得楚后,要消停一段时间,但魏王刚即位,去年白起就带秦军来了。今年秦军则直接到了大梁城下。
二十年前的事,信陵君和新任魏王没有亲身经历,只看见朝臣进进出出,神色严峻;刚即位不久的父王成天哭丧着脸,对谁都没有好话,他们兄弟俩,连同后妃们,都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喘。当时幼小的信陵君,心中十分纳闷:打不赢是一种什么感觉?毕竟作为王子,他没有被欺凌和压制的经历。
张辄和仲岳先生对伊阙之战的了解也只限于道听途说,对其后续影响毫无概念,毕竟那时他们还年轻,离这些事还有相当远的距离。后来虽然从亲历者口中听到过一些,但并没有明确概念。现在听到韩不申以这样一种方式叙述这场战事,都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难道秦军就不是人而是神吗?就算白起是战神,仗也得拿武器的士兵一刀一枪地拼杀呀!韩将暴鸢已经被秦人吓破了胆,魏将芒卯也未必好到哪里去,甚至,芒卯还是秦王推荐过来的,他肯定知道伊阙之战的一切。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要如何应付,才能让信陵君立下不世战功呢?
须贾也被韩不申的话所震撼。他虽然没有亲历,但却也见过伊阙山下人头滚滚,并为此惊恐了好长时间。但他毕竟也是经过世面的人,从韩不申的话中,他体会整个韩庭对秦军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老将暴鸢二十年了,还没有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韩王还一直生活在恐惧里——韩王与魏先昭王同年即位,伊阙之战时,韩王也即位没两年;韩相虽未经历战事,但恐怕对战争避之不及;只有与今魏王和信陵君年龄差不多的太子,还和信陵君一样,有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陈筮说韩,不过恰逢其会,投其所好而已。“难怪魏屡屡使韩催兵不得要领,原来韩王早打算背盟和秦。”须贾觉得自己这趟军营之行不虚,与韩不申的这次会面不虚,要不是韩不申介绍,他还真体会不到韩庭对秦军的恐惧。但又对自己的使命产生了一些忧虑:要怎样才能说服韩王出兵呢?怎样才能鼓起暴鸢的勇气呢?还有,占领华阳对这趟使命有利还是有害,要如何加以利用呢?原来打算的以同盟之义逼迫看来没有什么成功的希望了,要从别的地方突破才行……
室内沉寂了好一会儿,须贾才于座中拜道:“先生金玉之言,臣蒙其利多矣。”韩不申连忙回礼,连称“岂敢”。须贾道:“信陵暂借华阳,绝无并吞之心。惟城之粮本为御敌所设,今魏军少粮,暂借数石为资,容后归谢!”
韩不申道:“大夫之意,臣必报于敝君。华阳今由魏军总司,一应粮秣自由魏王与韩王商定,非为臣者所能议论。”
须贾自然知道韩不申在推诿责任,但也并不点破,道:“先生之言是也。”然后几个东拉西扯,又谈了一个时辰,从韩不申口中套出不少韩庭的内幕,收获很大。韩不申得逞舌辩,心中十分得意,辞别时竟有言未尽兴之感。
张辄二人将韩不申送回府邸,回到华阳尉府向信陵君通报了须贾与韩不申见面的情况,信陵君也对韩庭,特别是暴鸢,败仗之后一蹶不振,感到十分不能理解:难道失败后不应该想着雪耻吗?怎么就这么认怂呢?
张辄道:“若不申所言韩庭畏战属实,则韩军仅可为援而难恃也。”
仲岳先生亦道:“芒将军虽未历战,但系战后为秦王所荐。其战意若何,亦堪忧也。”
信陵君道:“先生何以教我?”
张辄道:“三路大军,已去其二,吾军孤悬,粮少兵弱,其势可危。”
信陵君道:“伊阙之战,孤时甚幼,懵懂于事。然先王之耻痛,尤铭于心。今比例力不能敌,愿背城借一,鼓勇而战。请诸先生助我!”
张辄道:“秦军并力向我,则吾力必不能及。郑国、大梁二处,虽士气堪忧,尤不失其援也。”
仲岳先生道:“吾尤恐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信陵君道:“先生何谓也?”
仲岳先生道:“君上掌大军,临国门,立大功,得大名。宫中得无忧乎?”
信陵君道:“先生勿虑也。无忌虽顽劣,犹知报国。苟利家国宗庙,虽身死不计!”
仲岳先生道:“虽然,犹不可不计矣。”
信陵君道:“先生但计破秦可矣,余者孤自当之。”
又谈了些别的,时已过午。信陵君带着仲岳先生来到后宅,敲开门,请见华阳尉。开门的小僮认得信陵君,请到门内,自己进去禀告。少顷华阳尉腆着大肚子跑过来,连连揖让,让到后堂上。信陵君告知须贾大夫出使韩国,敢请华阳尉一叙。华阳尉有些挠头,信陵君道:“须贾大夫携有雉鹅等物,得勿搅扰!”华阳尉这才双眼发亮,承应愿往。得知须贾就住在仓城,华阳尉坚决不同意从前门绕行,拉着二人从后院直穿而过,就从后门出来,正对着就是仓城大门。
须氏父子照例迎出十步以外,揖让入室,分宾主而坐。席前的枣水已经找主管换了新的。须伯岸敬过枣水,还是退到门边。
和上午的韩不申几乎不动枣水不同,华阳尉对枣水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自己舀了一盏放在席前,时不时端起抿一口。须贾只得装着看不见。须伯岸见势不妙,赶紧又找来几只盏,给每人舀一盏放在各自席前。
众人闲话几句,须贾瞅准华阳尉刚喝完一盏枣水,正要自己去再舀一盏的当口,以随意的口吻道:“秦人入启封,离华阳不过百里,旦夕可至。华阳边邑也,兵不过千,而公子安坐如山,可谓大将之风,日后必成大器。”
华阳尉边舀枣水边道:“何足道哉!秦人赖吾以供粮秣,又何攻也!华阳虽小,安若泰山。”
须贾道:“话虽如此,邂逅粮秣不继,秦宁不攻之?”
华阳尉道:“不妨。一者,粮秣调运自有不申筹划,其为韩相所推,必无能失;二者,有陈筮在朝,秦攻华阳,陈筮必痛责之;三者,秦入启封,并无粮秣,全赖吾韩,若其攻华阳,是攻韩也,韩王必不与之亲,而秦军溃矣。”
须贾道:“公子能领王之言,执之不误,真乃天纵也。”
华阳尉骄傲道:“行前,王亲召见,三五相嘱,岂可忘失!”
须贾道:“是故王以重事托于公子,公子腾达有时矣!”
华阳尉道:“王言,若华阳之事成,即封君矣。无忌兄封君之后,广揽天下英才,待之以忠义,弟虽少能,心追慕之。少时还要向无忌兄讨教。”
信陵君不提防华阳尉突然提到自己,面现尴尬,应付道:“以兄之能,弟何能及。”
华阳尉道:“韩魏,兄弟也。吾等以兄弟行可也。兄长于弟,正于兄弟相称可也。”
信陵君心中好生无奈,但口中笑道:“正是如此,无忌敢不从命。”
华阳尉抢道:“如此,待弟封君之日,兄要将门下得力门客荐于弟,弟必衣食相与,勿敢自专。”
仲岳先生道:“君上道‘魏韩,兄弟也。’甚是。惟秦攻于魏,而韩资于秦,非兄弟之谊也。”
华阳尉赫然道:“……虽然,魏韩之盟尤在矣。……韩资秦粮秣,非以资之,实乃取利。吾与石粮,秦直倍之。久之,必弱秦矣!”
仲岳先生道:“倍直取粮,久而弱秦?何人为君上献此策也?”
华阳尉嚅嗫道:“非为他人所计,乃王所授也。”
仲岳先生道:“以韩王之明,其计必有甚深之策,愿闻其详。”
华阳尉想了想,道:“以臣愚见,天下之物,以直取之则两利;非其直取之,则一利而一敝。秦以倍直取韩粮秣,是韩倍其利,而秦受其敝也。纵秦得粮百万,其害亦当之。虽救急于一时,实取敝于日后也。”
仲岳先生道:“是何人为君上解此也?”
华阳尉道:“非有他人,实吾自得。”
仲岳深拜道:“臣谨领!”
须贾抚掌而笑道:“公子能悟此节,正得商贾之道也。来日公子封君之后,必金玉满堂,钱粮盈仓,尊享富贵也。”
华阳尉道:“实不敢当大夫之称。惟言尊享富贵,深获吾心。值此乱世,刀兵四起。但得足衣食,保首级而终余年,幸何如之!”
第205章 武卒归营
几个人一通马屁,拍得华阳尉不知天高地厚,口无遮拦,毫无顾忌,各种话信口而出,端着盏,猛喝枣水。
须贾乘机道:“臣奉魏王命,欲联韩击秦,今闻公子之言,其奈使命何?”
华阳尉端着盏,两眼盯着枣水沉默片刻,道:“王虽亲秦,然非背义,但为利耳。但得其利,击秦非难也。”
须贾道:“魏韩交亲,但以义也,何以利为?”
华阳尉道:“大夫差矣。王为利而亲秦,必也为利而攻秦。若以义相迫,道在迩而求诸远,不亦劳乎!为利便宜。”
须贾道:“秦以倍价籴韩粮,其利多矣。魏,小邑也,有利几何,而能令大韩出兵?”
华阳尉道:“以臣之见,十万石粮足矣。大夫其观之,但以十万石粮入言,王必允诺而无辞。若以他言进之,王必顾左右而言他。”
须贾拜道:“世使命得通,全赖公子成全。”
华阳尉道:“休言吾汝欺也。王命臣资秦粮而取其利,今华阳已失,粮尽与无忌,其奈吾使命何?必也得无忌兄救我!”
信陵君道:“魏韩,盟邦也;代韩守城,义也。今者魏韩联军共击强秦,岂资秦而背盟可比,弟何忧也!”
华阳尉道:“臣守华阳,粜粮于启封,乃取利也。今利若不得,于义何为!若魏以大利,则臣虽不资秦,而大利于王,非但无罪,且有功也。韩出其兵,魏解其患,一举而二得,不亦善乎!”
须贾道:“今魏小年,田产不丰,各出难足,卒以十万石入韩,恐难能也。愿公子再思其计,少减其利可也。魏承公子之恩,自不敢有所隐。”
华阳尉又想了想,道:“资秦取利,其计实出于陈筮,而成于韩相。大夫但密计于韩相,或有一二少减,亦未可知。”
须贾再拜道:“魏得韩援而保宗庙,臣通使命而保首领,皆公子之赐也。然臣与韩相少谋面,愿求公子一牍,以通之耳。”
华阳尉道:“此何难也。少时归府,即书与大夫。”
座上众人皆击膝赞叹。华阳尉大喜,又猛喝了几口枣水。几人又在闲话之间,杂着问些要害问题,华阳尉皆能一一解答,令众人十分满意。最后,信陵君道:“华阳尉助大夫之力非浅,时日已西隅,大夫宁以肉食馈之!”
须贾道:“臣夜来孤身赴召,所有车仗皆在南关,赖大梁尉与晋鄙大夫监押。”
信陵君道:“非大夫之言,吾其忘之。梁尉与晋大夫其至乎?”
仲岳先生望了望日光,道:“或将至矣。”
信陵君遂道:“南关之卒将至,吾等且辞。待车至时,再来搅扰大夫。”
华阳尉道:“吾观其枣水颇甘,愿留长饮之。”
须贾及众人皆笑,须贾道:“公子留此,臣父子二人侍候。君上劳于军务,不敢再留。”
须氏父子只将信陵君等送于阶前,即相辞进门招待华阳尉。两人皆疑惑:“华阳尉难道连枣水也没喝过,竟然这么馋?”进门后,见华阳尉早已放足而坐,快乐地叫道:“汝等勿拘礼,且为庶人之饮!”父子俩相视一笑,各自上前,尽出手段……
信陵君和仲岳先生回到华阳尉府——自然是绕的前门,见到张辄,问道:“大梁尉和晋大夫何在?”
张辄回道:“午后有报,囿中武卒已于食后拔营,晡时可至。”
仲岳先生又看了看日光,道:“日已昳,或将至矣。接应者谁?”
张辄道:“左右二营各遣一伴相迎。”
信陵君道:“吾等其往城上望之,诸先生在府内无司者,尽皆整束,至则出城相迎。”
张辄道:“喏。”便下去安排。信陵君叫上曹先生,连同仲岳先生三人往北城楼而去。
华阳城以仓城为中心,与城门正对的是“十”字形驿道,皆与仓城各门相对。仓城之南是华阳尉府,府南是校场,城北是低矮的房舍,那便是军营。军营严格按建制修建,伴、队、营各级长官所驻的房舍,门庭依次高大,显示出森严的等级;长官们的房舍皆面向道路,其他军营间以小道相通,如同街坊,一什一院,一队一坊。仓城的东西两侧,是冶炼、木器等作坊,主要用于修缮损坏的兵器铠甲、弓弩箭矢,军营和府邸的房屋修缮也配备了专门的工匠。校场两侧,则有马厩牛圈,有马十余匹,畜有厩人。信陵君入城后,士兵大部给钱遣散,工匠、厩人则一例保留,命其职司依旧,钱粮照例给付。
时已日昳,没有值守的武卒都在营房中休息,城南的校场显得空空荡荡。由于城北是军营,为了避免麻烦,三人直接穿过校场,先登上南城,再沿着城墙往北而来。城墙上间隔十步,即有一名武卒戍卫瞭望。信陵君一行见值守完备,尽皆满意。来到城北,远眺南关方向,隐隐似有尘土扬起之象,但并不明显。随着尘土渐近,张辄也带着没有职司的三十来名门客来到北城下。张辄上城,信陵君道:“二千余人,作何安置?”
张辄道:“城外二营,各二百五十人,皆什伍长也,令其各立营火可也。”信陵君顺着张辄的指示望去,城北道旁的田野中,的确已经扎起两座营栅,可容千人。信陵君道:“大梁尉其无他议?”
张辄道:“大梁尉,贵人也,但得其营司足矣,焉以什伍为!”
信陵君道:“城中本有精锐武卒千人,复得二千,则有武卒三千矣。操演得法,可当万人。”
张辄道:“愿竭其力!”
南关方向的尘土越来越明显,信陵君道:“盍其出城相待!”一行人下了城,武卒打开城门,三十多人荡荡地出城,直往大道迎去。
当一行人走到大道边立定后不久,就听到远处隐隐传来鼓声;而身后的营寨中随即也传来鼓声。信陵君等回头看时,见营中武卒开始列队。现在北城外一营武卒二百五十人,已经派出五十人前往南关迎候,剩下二百人分扎两营,每营仅百人。列队后,每营再分出五十人到道边迎候,也就在信陵君等身边立下,仿佛是信陵君一行的卫队。张辄小声解释道:“于道边相迎,武卒迎卒入营,而君上邀住将率……”信陵君会意,更挺直了身子。
鼓声中,一支队伍从大道走来。听到这边的鼓声,那边一声金鸣,队伍停下。一名军使跑上前来,问:“前立者何人?”
张辄主动上前道:“信陵君劳军!”军使听完,转身离去。少顷,队中鼓声再起,队伍重新行进,队伍前面,一乘车急驶而来,于道边停下。车上三人,正是梁尉公子和芒氏二公子。三人下了车,车左梁尉公子和车右芒辰趋步而前,驭手芒亥则挽着缰绳立于车边。信陵君见两人趋前,也走出队列,三人相距两步时,信陵君深施一礼,两人立定回礼。张辄在身后道:“信陵君劳将军!”梁尉公子和芒辰同声道:“臣不敢!”
信陵君拉着两人的手,来到芒亥跟前,信陵君再施一礼。芒亥手握着缰绳,无法回礼,只侧身道:“臣不敢受!”
信陵君问道:“前队以三公子主之?”
梁尉公子道:“臣奉大梁尉及晋大夫命,引精壮千人以为前营,粮秣辎重尽由后队押运。幸赖公子洪福,得以归营。”
信陵君道:“大梁尉与晋大夫见在后队?”
梁尉公子道:“然也。须贾大夫辎车亦在后营。”
说话之间,队伍已经走近。梁尉公子示意本队鼓声停息,而营中的鼓声则转换鼓点,成为归营鼓。在道旁迎接的武卒走上前去,分别与各自的联络者接上关系,把相应的武卒引往各自营中。
信陵君见入营过程顺利,只约住三人在道边观望。张辄问道:“闻贵府家老、家臣亦在营中,公子盍并邀之!”
梁尉公子道:“臣家人俱在后营,侍候家父。臣以军事,不敢以家孝而废国事。”
信陵君赞道:“公子大义,既勤王事,复分父忧,可谓忠孝两全!”
前队只是带械的武卒,并无车仗,很快就被引导到两座营盘中,各就火堆而坐。这边刚刚消停,又有一队武卒走来,带队的竟是一名营司。这一队人比较多,除了城南一营外,还从民军中抽调了二百人,准备押送车辆。
当前营中开始生火造饭时,后营的鼓声传来。城南的没有带鼓车,早由营司从城北营中借出一乘。闻见远处传来鼓声,这边也敲奏起来。
经过例行的军使查问,大梁尉、晋鄙和箫间也同乘一车过来。见礼毕,也一起立在道旁。城南营司这次没有敲归营鼓,而是一棒金声,把队伍停下,自己带人迎上去,直接接管了旗鼓车;武卒和民军也分别找到了各自的接管对象。队伍呈现出短暂的混乱。不多时,随着鼓声再起,队伍重新整好,复向城南而进。所有车仗则由民军推着,直入城中,由中营武卒安排停止处,再行归营。
第206章 洗尘
归营过程中,军营中的信陵君府门客和梁尉府家臣一一从行列中出来,和信陵君等一起立在道边。待后营完全离开,信陵君才领着他们,跟在车仗后面进了城。
一场盛大的宴会就安排在华阳尉府。华阳尉赖在仓城,信陵君派人把他请回来——随便连须氏父子也一起请到府中。华阳城中粮食充足,驻扎在华阳内外的武卒和民军,每人都配发了一升米。
华阳府内支起了鼎,须贾从车队中拿出作为奉献的腊味、五牲等品,华阳城内虽百物缺乏,好在盐梅还备有。加火混煮,一股股肉香笼罩住整个城池,甚至飘出城外,那些闻到味的武卒、民军,似乎也都开了胃。
华阳尉和信陵君共同坐东,大梁尉、晋鄙、须贾等为客,设席于堂中;廊下是众公子,为首的自然是新到三位公子;没有职司的门客和梁尉府随行的家臣设席于庭中。专门把韩不申请来,与仲岳先生一起充当宾相;华阳尉的家老与张辄一起充任冢宰。令人惊喜的是,华阳尉府庭中竟然有一口深水井,水质甘冽,可以直接当清酒,这使得宴席中增添了许多豪迈:酒水不限量!而且用井水煮饭煮肉,与平常用沟、湖之水相比,更平添了一段香甜。
华阳尉似乎心情十分愉快,虽然只是饮着新打上的井水,依然兴致勃勃。信陵君一直带着其特有的微笑,不时与其他人互动。大梁尉在客座首席,他的脸色很好,频频与他人互动,似乎由启封失陷引发的精神创伤已经完全恢复。其下是须贾和晋鄙。今天的肉食虽然是他带来的,但却出自魏国官帑,所以坐不上主座,只能算是客人。至于出使用的肉食被挪用,他也不在乎:到了韩国后既可以买一些补上缺额,也可以给清点的人上点钱,就能回报“一切如册”。晋鄙安稳如山地坐着,与其他人相比,互动显得有些被动。堂上诸人都很了解晋鄙的为人,也不在意。
廓下都是年轻人,与堂上文质彬彬相比,他们的互动更加热烈,不时有人起身,到别的席中交谈。庭下的人最多,但由于相互多不相识,气氛比较寡淡,只是依礼唱酬。后庭支着三只大鼎,分别煮着肉和粟,飘着诱人的香味。
多数公子都是随大梁尉来的,与梁尉公子更亲热一些,不时有人上来交谈。芒氏兄弟共处一席,也不时有人过来交谈,说些倾慕的话,两人也显得十分兴奋。
在信陵君的门客中,夏侯先生照例以有职司为由,拒绝与席;跟着梁尉公子和武卒归来的靳先生被众门客推为首功,坐了东座首席,西席自然以尉老为首。箫间是白衣,虽然声望过人,也只混在庭下的门客中间,依礼与他人唱酬,脸上带着微笑,心里却想着心思。
后庭一声钟鸣,喧闹声停息下来,各人回到自己的席上坐下。席间安静下来后,传来华阳君的声音:“敢请韩相不申为宾!”
韩不申从阶旁转出,敬礼道:“臣不敢,请辞!”
华阳尉道:“不许!”
韩不申道:“敬喏!”
华阳尉拖着沉重身体步出门来,在阶前躬身一礼,肥大的肚子让他躬不下腰来。韩不申在阶下回礼。华阳尉回到堂中。
随后传来信陵君的声音:“敢复请仲岳先生为宾!”
仲岳先生也从阶旁转出,敬礼道:“臣臣不敢,请辞!”
信陵君道:“不许!”
仲岳先生道:“敬喏!”
一场宴会,出现两个宾相,是前所未有的。但座中人都能明白,这是为了给华阳尉面子,因此也就抱着事不关己看热闹的态度,静待事情发展。
不多久,华阳尉家老和张辄从后庭出来,直接从西阶而上,依例向信陵君和华阳尉献酒,而后与与韩不申和仲岳先生唱酬。过程极为简单,基本就是舀一盏酒给对方喝,对方再舀一盏酒回敬过来。洗盏的过程全都免除,行礼也就微微一躬身。
宾主酬毕,华阳尉和信陵君举盏,酬堂上诸卿大夫。宾主四人先向诸公子举盏,依次而酬;再取一盏来到堂下,向诸门客和家臣举盏,依次而酬。天气渐冷,开始自由交谈时,每人已经都灌了一肚子凉水,到了正式酬酒时,也就喝不了许多,走个了过场,各自入席。
四人见众人不再饮酒,两名主人退到后庭,两名宾相道:“请举案!”
此时众人除了堂上的几名卿大夫席上有案,其他人席前并无几案——华阳尉府也没有那么多几案。两位宾相走到末席,揖礼相请,那人不知所以,只得起身随着两人往后走。其他人依次跟在后面。然后最前面的就听得两人道:“暂取板以代案。”顺着两人手指的,这人果然看见后院门前有一叠木板。自己取过一只,低头进了后庭,果菜粟酱已经按份分好,各样自取一份放在板上。然后到肉鼎前,两只肉鼎正好由两名冢宰守候,经过时,每只鼎中均割出一块肉,舀出一勺羹。各人依次而进,先卑后尊。最后是信陵君和华阳尉。两人各取了菜食和羹肉,正要回席,华阳尉突然道:“其有余者,愿以赐家人!”
信陵君闻言一愣,等回过味来,笑道:“敬喏!须贾大夫有腊鸡若干,愿以献!”
华阳尉立刻眉飞色舞,道:“何敢劳君之赐!”
信陵君道:“赖君之助,使命得通,则幸甚!”
两人回到席间,最早领到食物的已经吃毕。见两人归来,即来行礼辞去。而后陆续有人辞去。华阳尉不管那些,只顾吃案上的食物。信陵君见他吃得香,自己的只吃几口,就把食案推到华阳尉席前。然后自己下堂,悄悄告诉张辄,剩下的食物全都交给家老,送到后宅。张辄会意,过去与家老交涉。信陵君归座后,再悄悄说与华阳尉,华阳尉眼睛里流露出感激的神情。等华阳尉吃毕两份食案,连廊下的诸公子都已经辞去;堂上的诸大夫虽未辞,也都已经食毕,所有盏碟已经收拾完毕。
等送走韩不申和华阳家老,卿大夫和几名门客又回到堂上,这是他们从南关归来后第一次全体到齐。几人把坐席拉近,促膝而谈。几人合计了一下,决定再叫上靳、曹二先生,梁尉和芒氏公子。在等他们到来的功夫,几人交流了一下自己了解到的情况。
大梁尉道:“出大梁的武卒部伍不整,吏卒不相知,非经月不能战也。”
须贾道:“自芒将军入告君上之计,王与相甚然之。王已数遣使催援,而不得报。身虽猥劣,犹遣使韩催之。”
晋鄙道:“自启封至华阳百余里,设三军以卫之,军各十里。旦日拔营,前军出十里设营。中、后军依次而进;后日再出二十里。则至启封之郊,以为对峙。君上但与卫卒居华阳,以为调度。”
大梁尉随口提醒道:“武卒一万余,乃大魏精华,已损五千,甚伤元气,愿惜之!”
晋鄙也随口应道:“敬喏!”
张辄道:“华阳城四面戍守已定:中营五百守城中,左右营各二百五十,分居南北,东面为大军,东城外留民军千人,西城无敌,留民军四千以备之。今南关迁来武卒二千余,其数犹不定,暂散在左右二营,各遣官吏领之。”
大梁尉又道:“魏氏公子者十数随吾至营,不意九人命丧,芒申公子归国,今尚余三四公子,愿遣以职司,少领其卒。”
张辄道:“敬喏!贵府公子以幼年负重任,领兵至营,其功殊绝,可以为大梁尉副。”
大梁尉道:“小子何功,敢为此哉!但招入城,朝夕洒扫,随命侍候可也。”
张辄道:“敬喏!”
仲岳先生道:“城中粮三囷,军器矢弩无算。倚城而守之,足支三月。”
晋鄙道:“民军、武卒十万,糇粮将尽,愿早发粮秣,以备持久。”
仲岳先生道:“十万之众,日需千乘,粮秣虽足,其车不敷。奈何?”
晋鄙问道:“城中有车几何?”
仲岳先生道:“城中牛马不过十数,车亦当之。现有荥阳之辎车百,乡里之车百数,不过二百有几。城小难容,俱止于西城外营中。”
晋鄙道:“各城士卒虽皆有辎车相随,然军中亦颇赖之。”
仲岳先生道:“明、后两日行营,可但遣精壮前出,其辎车在后,即可入城载粮矣。”
晋鄙盘算了一会儿,道:“若得箫间先生相助,必能使行伍和谐矣。”
信陵君道:“可请箫先生同会。”
仲岳先生起身,出门差门客去请箫间,复回席坐下。
信陵君道:“人口颇多,幸赖先生运筹!”
仲岳先生道:“华阳虽小邑,亦胜小邑多矣。又何难哉!”
信陵君赞道:“诚所谓智者多劳也。”
大梁尉复道:“新至武卒二千余,虽残破,而饥疲交煎,愿加意焉!”
仲岳先生道:“此诚用心之所在也,岂敢辞!”
第207章 多方叙事
再说不几句,住得最近的靳、曹二先生到了。
新从大梁出来的三百门客,到囿中后即在武卒中充吏官。入华阳后,武卒被两营瓜分,他们从营中脱出来,但一直未能与信陵君见面。华阳城是按兵力员额一千人建设的,信陵君等入城后,大部韩卒领钱粮离去,而入城的魏武卒不过一营五百人,因此还有突出的军营,正好可以用来安置这些门客。仲岳先生把他们安置在华阳府旁边营房中,靳、曹二先生暂领其司。
门房见来的靳、曹二先生,没胡通报,直接放入。两人于阶前晋见,信陵君起身,将二人揖让到堂上。张辄和仲岳先生早取来席垫铺好,两人见座中之人多为卿大夫,知道所商议的事情重大,略叙礼后,就一脸严肃地等待进入正题。
果然,信陵君也不再叙礼,直接道:“二先生自囿中至此,多历冗事,必有以教我。”
靳先生和曹先生对视一眼,由靳先生先行发言道:“臣等奉命护诸公子、先生入大梁,于圃田得君所遗革车六乘,人一乘而至囿中,盖以寻梁尉公子及芒寅公子。入城后,囿中守、尉乃宴梁尉公子等,吾等得便入席,知梁尉公子引武卒二千余,屯于囿中之外,饥疲交困,粮秣军械不足,——而芒寅公子出城后杳无音信。臣等遂议,君见在华阳,粮械充足,盍往依之!且大梁尉在彼,正可与公子团聚。议后,遂为定论。臣等六人乃分为二,芒、车、陈三人以一乘归大梁,臣等三人携五乘入公子营中。岂意复见芒氏亥、辰二公子于营中。三公子相告,乃知梁尉公子以私帑募得武卒二千余,官吏原有将裨委派,惟出城后即擅离,不知所之。出城仓促,旗鼓惟一,粮械但一身所有,别无其他。咨之以芒将军,告以赴囿中依芒大子寅。梁尉公子见芒氏二公子在,遂以寅公子为首,乃赴囿中。岂意寅公子并未赴职,梁尉公子叫城不开,惟宿于野。次日明,乃与尉老共赴囿中城中,亲与囿守共言,乃得一日之粮卒一升。曹先生遂连夜赴大梁,请先生三百相助。当夜启程,二日诸先生乃至。开枝散叶,军心初定。二日中,三公子乃入城与囿守借粮,尉老与箫先生总领营事,臣乃副之。后诸先生至,囿守乃助粮秣、旗鼓、日用等物,诸先生严整行伍,往投君上。”
靳先生言谈颇健,有条有理,座中众人一言不发,任其说完。良久,大梁尉拜道:“臣出大梁,病体残破;孺子引兵,几于败亡。幸赖君上不弃,救吾父子于败亡之际,敢不竭鹰犬之力,以报于万一!”
信陵君回拜道:“大梁尉一脉,国之干城,数世于兹矣。今公子弱年引兵,列祖之气犹在也。”不待再叙,即转向曹先生,道:“先生亦有所教乎?”
曹先生只简短地把昨日的话重复了一遍,没有新的内容,最后向须贾匍匐道:“微贱智浅计拙,冒犯贵人,愿以身赎!”
须贾回礼道:“先生过矣!但利家国,何拘小节,愿先生勿挂怀也。今贾毫发无伤,使命无缺,先生一路随卫,得惠多矣!”
芒氏二公子也被安排在仓城中居住,不过是在武库一侧;而梁尉公子以及梁尉府家臣,包括尉老在内,与大梁尉同居一宅,在城北军营正中的一座高大营司府中。三公子于途劳顿,入城后即赶上宴请,打点起精神应付,又不敢早走,辞去较晚;甫至家,即为报信的军使通知复归府中议事,三人都有些怨气,但又不敢发作,竟不约而同地躺倒歇息会儿才出来。箫间被安排在华阳城外的一个馆驿中,他倒是熟人不多,饭罢礼成,早早辞去,被仲岳先生安排的门客接到下处,解衣静坐了片刻,才得军使呼唤,急急地穿上衣裳就过来了,——反比三公子来得更早。
门房来报“有箫间先生至”,信陵君叫“请”,门房遂将箫间请入门内。箫间趋至阶前,见信陵君及晋鄙早已候在堂前阶上。箫间遂于阶下敬礼道:“微贱箫间,奉军使命,特来府前候令。”
信陵君和晋鄙均深施一礼,信陵君道:“孤有疑,欲从先生就教。奈冗事缠身,不得稍闲,乃请先生枉驾一顾,愿勿罪!”就于阶前将箫间揖让至堂上,张辄和仲岳先生俱从席起,邀箫间与二人共席,推箫间为上首,箫间固辞不允,只得坐下。张辄端水相敬,箫间回礼,略抿一口,即置于席间。
信陵君道:“适靳先生言,囿中之事,先生之力甚伟。愿先生教以囿中营中之事。”
箫间沉默片刻,道:“囿中军营,缺食少用,幸赖三公子旦夕入城催促,乃得稍备。吏员不足,又有君上府诸先生充任。微贱少才,何力之有哉!”
信陵君道:“诸公子居功至伟,孤亦耳闻。然营中事,非仅催促城中,必有其他,先生得勿稍言一二。”
晋鄙道:“粮用不乏,他人之力也;行伍和睦,先生之力也。愿先生详言之。”
箫间道:“士卒出城时,仅随身械粮,别无长物;至囿中而不纳,粮秣不济,士皆饥疲。微贱入营,好言抚慰,并传诸公子入城催粮,信陵君居城而待之,士气稍振。待粮用至,士得餐宿,而气再振。整队至南关,见诸军严整,营地亦备,气乃大振。”
信陵君道:“先生亲领营务,必知若得行伍和谐,需粮秣、器用各若干。”
箫间想了一下,回道:“微贱入营首日,时已黄昏。是日也,营地初建,营栅不立,士及诸公子,皆宿于野。其食也,梁尉之外,尽糇粮也。二芒公子新备糇粮,其量尚充;多有士卒其糇乃闭城之日所备,迁延至今,所余不多,——此所以愿应梁尉公子之募也。次日,三公子相携入城与囿守会,至夜得粮二乘,约五十石,盖一日而尽。次夜,复得粮二乘,亦一日而尽。”
仲岳先生道:“大率,粮一乘乃百人三日食也,今数千乃得二乘粮,得无难乎?”
箫间道:“然也。若得尽饱,日食一斗,二千人乃得二百石。若得足用,日乃半斗,百石。今五十石,士二升,日但二粥也。”
仲岳先生道:“设营几何?有灶几何?”
箫间道:“初,卒皆散宿于野,不成行列,不立营栅,难定几营。二日后,须贾大夫及诸先生至,方整军为五营,诸先生皆入营,有领什伍长者。军无器用,乃从囿中借大釜十,故仅立十灶。”
箫间先生说话总是言简义赅,就事论事,听不出他有什么情绪。但仅从他毫不动情的叙述中,也能体会到领军的艰难。信陵君道:“营中诸士,皆武卒也,乃魏国精华所在,有三五可用,愿先生荐之;营务中,有一二不到,愿先生提携之。”
箫间闻信陵君此言,乃从腰间摘下一囊,于中取出各色大小的木牍,道:“但得可用,乃书名其上;但得营事有可议者,亦条书其上。惟临时书记,非微贱身,难以卒认。愿得君上绢帛,细疏而晋上。”
仲岳先生即于席间拜道:“臣寡德,愿以助!”
信陵君问箫间道:“与仲岳先生议,可乎?”
箫间拜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信陵君复道:“大梁尉大疾初瘳,梁尉公子得侍汤水,营中之事,劳先生加意焉。”
箫间拜道:“敢不效犬马之劳!”
信陵君还要再说什么,忽见庭下走来三人,就停住嘴,道:“三公子同至矣。”
众人皆往堂下看去,自然认得是三位公子。信陵君刚起身,阶下便传来报声:“臣伯机/亥/辰,得军使命,晋府领令!”
信陵君走到阶前,回礼道:“公子辛劳,孤甚念!惟家国不宁,智者劳心,壮者劳力,愿勿罪。”
三人听闻信陵君此言,心中的怨气霎时变成恐惧,齐道:“臣岂敢!”
信陵君揖让,三公子先后上堂,见大梁尉等皆在,即敛气低眉,再于堂前行礼。
仲岳先生再取来一席,让三公子就坐。三公子皆称“不敢”,信陵君道:“议事之时,即无尊卑,能者为上,愿无辞!”梁尉公子偷眼瞄了大梁尉一眼,见大梁尉没有反对的意思,才称谢而坐。梁尉公子坐下后,芒氏二公子也就随着坐在下首。
信陵君道:“公子弱年,身领大军,亲赴虎狼,真魏干城也。愿公子但述其详。”
大梁尉道:“汝其言奉旨出城,及入囿中、南关诸事,一一从实。”
梁尉公子于座拜道:“敬喏!臣年幼少知,但有事宜,皆咨以家老僚,但得有功,皆尉老教导之力;但有其过,皆臣年幼少知之责。”
信陵君道:“大梁尉出阵在前,公子领师于后,父子同披甲,府中无寸男,诚忠义之门也。愿公子无难,但言其事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