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惊讯
听张辄介绍陈四,信陵君自然心领神会,敬礼道:“陈兄辛劳!营中繁务,诸事不周,愿兄勿罪!”
陈四连忙拱手道:“小子何敢!公子辱杀小人!诸公请入帐!”陈四的表现不卑不亢,合于礼仪,又主动转换话题,暗合身份。这份从容,又让信陵君高看不少。
顺着车右先生和陈四的揖让,信陵君进入帐内,跟着进来的有大梁尉、晋鄙,信陵君的门客中只有张辄和仲岳先生,其他门客,包括郭先生都留在帐外。箫间也要留在帐外,却被信陵君拦下,道:“箫先生与车先生同僚,还有军事要向先生请教,愿先生同坐。”箫间只得跟进帐中。
帷帐不大,是营中临时用麻布围成,仅供车右先生夜宿。另外进来六人,就把帷帐挤满了。车右先生坚决不坐东道,一定要在帐口坐下。晋鄙道:“军礼不入国,国礼不入军。营中且遵军礼。公子为大将军,且居中。文武分列两侧。”
晋鄙的话得到众人响应。信陵君对着帐口坐下,左边是众门客,包括车右先生。箫间作为晋鄙的随从,跟着大梁尉、晋鄙坐在右边。车右要坐在末座,众门客坚决不许,俱言车先生今日必当首座,硬把他推到信陵君跟前。陈四也进入帐内,但坐在帐口。
众人坐定,信陵君对车右先生道:“启封军机要地,先生深入虎穴,必有以教我。”
车右先生定了定神,沉思片刻,道:“敝主闻启封令、尉陷入启封,即命微庶设计援出。微庶多与友人相商,知二公陷在女闾,遂乘粮船,潜入启封,面见二公……”
仲岳先生突然问道:“启封初陷,何人知二公在女闾?”
车右先生答道:“微庶颇有友人在市坊,故得知之。”见车右先生不愿说,仲岳先生略一拱手,不再发言。
车右先生继续道:“微庶见二公,言强敌入境,家国垂危,正国家用人之际。家主见司大梁城守,愿二公助之。二公闻知,均以家国为重,不以一己之进退为意,皆愿入危城,共急国难。正筹措离难之计,适遇公子军临,诸先生天助,遂告成功!”
车右先生的介绍简明扼要,所言皆是张辄等知道的内容,内幕内容一字未提,可谓滴水不漏,让信陵君心中有些不爽,但也无法说些什么,只得道:“先生孤身入虎穴,援出二公,利益国家,功莫大焉。”
车右先生道:“公子谬赞,微庶不敢当。微庶入启封,非孤身也,实赖陈兄及友人张禄之力。”
信陵君见车右先生主动提到这二人,感兴趣地挑起了眉毛,道:“此二人何功何德?”
车右先生道:“但庙堂之事,尽咨以张禄;市坊之事,尽付于陈兄。微庶垂手而成功也。”
信陵君道:“陈兄其得见也,果然少年英杰。张卿何人也,今何在焉?”
车右先生道:“张禄胸怀大才,惟多不遇,隐于乡里,实可叹也。”
信陵君道:“既建此大功,何不引出,以为晋身!”
车右先生道:“非所愿也,故不得请耳。”
信陵君叹道:“吾魏岂少贤人哉?惟不得而用也!但得其便,愿先生言无忌拜上。”
车右先生道:“微庶谨志!”
对面席中箫间发问道:“先生得行启封,敢问军情若何?”
车右先生几乎被信陵君对张禄的追问逼到墙角,见箫间转移了话题,心怀感激。端正了身姿,拱手道:“启封以沟为界,东为城垣,西为市坊。秦人入启封,军皆集于东,依城设营。西坊中但留巡哨。凡大道,皆于十里外筑垒,强弓劲弩以为守御。哨骑多出三十里外。”
箫间问道:“其营若何?”
车右先生道:“隔河而望之,连绵不绝,曾不知凡几。”
箫间问道:“其守御若何?”
车右先生道:“各道设垒十里之外,固言之矣!其河东之营,眼望无际,旌旗蔽日。桥头河沿,皆设哨垒,无故不得过。”
张辄道:“车先生多坐于舍内,少得出行。启封形势,陈兄其知之详也。”
陈四不想张辄提到自己,急忙从帐口向内移了移。车右先生道:“箫先生等乃吾同僚,凡有所问,皆具实以言。”陈四应喏。
箫间问道:“但言汝所知秦人所在。”
箫间问车右先生启封军情,其意在转移话题,以免车右先生为难,故多有递话。轮到陈四,才是真正不设前提的询问,要从陈四口中发掘出有用的材料。
陈四沉思片刻,道:“言之过繁,愿得绢帛而明之。”
陈四出人意料的回答让帐中人一愣,随即仲岳先生站起来,对陈四一揖道:“愿为陈兄效力!”把陈四带出帐外,找到郭先生,道:“陈兄有启封秦营细图,可往中营,以帛画之。”郭先生大喜,忙对陈四一揖,把他带往中营。仲岳回到帐中,道:“少时图成,可再参详。”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
张辄道:“秦人于启封设军市,籴四方粮秣,以为持久。芒将军总司大梁城防,将何计破之?”
车右不防又被尖锐地提问,敷衍道:“此家国大事也,岂微庶所能揣度。”
张辄道:“不然,将军有疑,乃咨于先生,先生宁无一策!”
车右先生沉默片刻,道:“微庶正未有计也。”
张辄道:“大梁乃宗庙所在,不可失也。车先生虽事芒府,值此国难,正当与君侯同心协力,不可存二心也。”
被张辄说得这么明确,车右先生完全找不到借口推托,偷眼看了看箫间,箫间正襟危坐,不朝这边看。车右先生只得道:“秦人于我心腹之地设军市,实心腹之患也,不得不多方以击之。以微庶之见,不过数策:以大军临之,以偏军截之,以散军扰之。以大军临之者,君侯得出,此非天哉!以君侯临启封,市必不成,而秦人必退矣。以偏军以截之者,以三五军,各数百人,四出截粮队,三五日后,必无乡里能粜也。以散军扰之者,出以精壮,或数十,或百余,直入启封,或击杀秦人,而劫夺粮秣,或放火,或惊扰,使敌不得安,市必散矣。”
张辄道:“依先生之见,各需费时几日?”
车右先生在心里盘算了片刻道:“秦人远道而来,粮秣一赖于四邻,但绝其粮秣,不数日而溃。”
张辄道:“先生之见是也。君上既领大军,愿为大梁之蕃篱,将军之爪牙,必奖励三军,直赴秦营。惟愿将军为后盾,但得粮秣不绝,破秦必也。”
车右先生心里一颤,面色有些不豫,却不知该如何回应。晋鄙接道:“已与君上议得,大军直出华阳,别军据南关,以为犄角,依次而前,先为不可胜,而待秦之可胜。先生见将军,善加言明,必使大梁内外协同,共击秦军。”
车右先生得晋鄙解套,心怀感激,立即于席间致礼道:“微庶但见敝主,立言君侯之德,与大夫之策,必使内外协和也。”
信陵君见晋鄙在关键时刻为车右先生解难,心中有些不快,但神色不变,道:“大夫之计虽定,犹未详将军之策也。不知将军何行,可令孤与梁尉、大夫助之。将军既奉王命,总大梁城守,虽孤亦听之。愿闻将军之令!”
车右先生心中有些慌乱:在大梁时,芒卯只部署了大梁的守御,城外的袭扰工作交给了梁尉公子;还不知道秦军在启封设军市,对于与秦军打持久战根本无策;至于信陵君掌握的这支部队,计划中是准备与秦人拼消耗的。但这样的计策怎么能拿出来公开呢?他偷偷依次看向大梁尉、晋鄙和箫间,三人都没有任何暗示,刚才为其解围的晋鄙也低头不语。车右先生只得支吾道:“微庶出城时,敝主尚未有计……但令军民各备器械,依次上城……”他又看了一眼大梁尉,觉得梁尉公子的事不能不说,遂进一步道:“芒氏大子与梁尉公子已出城,各引民军与武卒,以为外援!”
结果,此言一出,帐内立即不平静了,几乎所有人,包括箫间在内,都长跪而起,惊得车右先生也长跪起来,拱手当胸,深悔自己失言。
大梁尉声音颤抖道:“犬子……今何在?领军几何?何人参赞?……”
车右先生低头道:“公子出城时,微庶已离大梁,实不知其情。……闻得尉老总宰。”
大梁尉道:“其军何处?芒大子军何处?”
车右先生头更低了,道:“微庶实不知。”
箫间道:“大梁尉勿忧。城西民军,多集于囿中。芒氏大子若总司民军,囿中必知其处,可通消息。”
大梁尉失声道:“臣老迈,才得一子,体弱多疾,岂堪军旅之劳?臣心已乱,恐误公子大事,愿以辞!”
信陵君道:“大梁尉勿忧。公子出城,有家老守护,必能老成持重而行,谅无他事。芒公子现在营内,可令其与车右先生同往囿中探之,必得实情,然后定计。”
第179章 再入长城
晋鄙也劝道:“大梁尉勿忧。武卒之事,自有偏俾督率,大梁尉但总其事而已,何辞为?宁公子身先陷阵乎?”
发生这样的事,接下来就没什么可谈的了。信陵君道:“大夫但请回营主司,大梁尉暂回营安歇,箫先生暂留,待与芒小将军议,同往囿中、大梁,定要寻得梁尉公子,令得无碍。仲岳先生暂留此间,芒府但有所需,一应就先生处置。”众人皆应喏。晋鄙留下箫间,一人回营;大梁尉跟着信陵君及其门客一同辞出。帐内只剩下仲岳先生、车右先生和箫间三人。众门客离开后,陈四也没有继续留在帐内,而是很自觉地留在帐口外。
仲岳先生见帐内别无他人,面色严肃起来,道:“此间已经他耳,愿车先生道其详,乃便协助!”
车右先生看向箫间,箫间道:“仲岳先生乃魏公子心腹,胸有城府,魏公子言听计从。”
仲岳先生道:“事急从权,圣贤所教,非独吾辈也。万刃所加,仁义何为?愿先生直言其实,勿为所讳也。”
车右先生道:“先生所言是也。敝主自任城守,常思退敌之策,惟不知敌之情也。乃忆启封令、尉虽陷于启封,而未闻恶讯,知其暂无碍也。乃令微庶筹谋而出之,可得秦人虚实。故某入启封也。”
仲岳先生道:“城内守备若何,将军将何策而破敌,吾等当以何助之?”
车右先生道:“敝主于大梁城内,百事不得做主,何言破敌,恐祸在箫墙之内矣!”
这番话,令仲岳先生目瞪口呆。他直直地看了看车右先生,又转过头去探询地望向箫间,而后慨然道:“先生何出此言?”余光发现,箫间也抬起眼,看向车右先生,眼神中也充满疑惑。
车右先生低头道:“王近得宠臣,乃韩人,自言善器,王欲授之以兵库,命敝主分之以军功,以为晋身之本。与秦人战,不败为先,焉得功为!况分之与无能之辈,而得高位,不亦谬乎!”
仲岳先生道:“宠臣者何?何臣传王命?”
车右先生道:“传命者,魏相齐是也。其宠臣,近从韩来,呼为段子干。先生其有闻欤?”
仲岳先生道:“微贱未曾闻也。盖其段氏名干,亦或段干氏?”
车右先生道:“微庶咨之韩不申,韩国段氏无赴魏者。以意度之,亦或魏人段干氏之苗裔乎?”
仲岳先生道:“先生见其否?”
车右先生道:“校场点兵时,得见一面,并不识其何人?”
仲岳先生道:“先生度其人若何?”
车右先生似回忆了片刻,回答道:“形容短小,短髭髯,细眉眼,恂恂然如不能言。”
仲岳先生道:“是何人也,能得王意?”座中两人皆无言以对,惟有默然。
仲岳先生见二人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遂将话题拉回作战方面,道:“将军既得王命,与相齐议,得何策?”
车右先生道:“敝主但言,以大子出阵,督率数万民军武卒,详寻战机,一击杀贼,而功归段子。”
箫间忍不住开口问道:“一击不中,奈何?”
车右先生看了箫间一眼,道:“非所计也。”箫间颜色变更,即不再言。
仲岳先生也变色道:“此何言也,此何言也。安得浪战若此乎?”
车右先生颇为惭愧地低下头,连箫间也垂头不语,分担着车右先生的羞惭。
沉静的气氛没有延续多久,营门传来问讯声。寻声望去,见芒申正持节而入,身边还有两人,只仲岳先生识得,正是信陵君门下擅长布阵的靳先生和勇猛无双的曹先生。仲岳遂道:“少将军至,且往迎之。”二人也看到了,立起身来,走到帐口。
芒申进了营门,也立即看到车右先生一行,同时也察觉到车右先生和箫间低落的情绪,心中不禁有些疑惑。两拔人走到一起,芒申先对车右一揖到地,道:“先生远道驱驰,小子不安。”
车右先生同样一揖到地,道:“但尽臣分,何敢劳公子远慰!”
芒申又对仲岳先生一揖,道:“家门琐事,劳岳先生耗心劳力,心甚不安。”
仲岳先生闻言先是一愣,先避一旁,问道:“奉主公命而效其力,何干将军?”
芒申再揖道:“家父总大梁城守,令梁尉公子身陷危难,处置不周,故有此也。”
仲岳先生闻得其中机锋,遂针锋相对地回礼道:“主公,魏公子也。身负家国宗庙,急王事,分也,非干芒氏也。公子勿虑。”
芒申道:“公子优待家父,申所知也;既得岳先生优待于前,复得靳、曹二先生相助于后,皆所愿也。”
仲岳先生不知芒申此言是正是反,一时呆在当地,无言以对。车右先生道:“此二先生宁靳、曹先生乎?早闻二先生乃公子武库,得先生相助敝公子,大事谐矣。”
芒申发觉了自己的失态,竟然忽略了二位先生,见车右先生递话,连忙介绍道:“此车右先生,此箫间先生,皆家父之肱股,小子以诸父行,多得指教,受益良多。”
靳、曹二先生一齐见礼道:“见过车右先生、箫间先生。微庶等奉主公命,相助芒氏,谨惟二先生之命是从。”
车右先生和箫间回礼道:“微庶等岂敢,劳动先生,心甚不安。愿附诸先生之尾!”
仲岳先生道:“军情急迫,请入帐商议,得计便行。”一行走到帐口,仲岳先生突然对陈四道:“陈兄亦请入帐同议。”看着陈四一脸惊诧,车右先生道:“正当如此。微庶等此行启封,甚得陈兄之力。此往囿中,还需陈兄相助。”拉着陈四的手进入帐内。
入帐后,众人自然地按家主分成两行,芒申、车右、箫间、陈四坐于东,仲岳、靳、曹三人坐于西。芒申欲坐于二先生之下,车右和箫间坚辞不许,定要芒申坐首席。仲岳调解道:“小将军奉公子之命来,必有所号令,请勿辞。”芒申想了想不错,告了失礼,才坐在首座。
众人坐定,芒申果然正身道:“奉将军令!芒申等一往囿中,助芒大子寅,统领民军,与梁尉公子合,坚垒深沟,严阵以待。二往大梁,奏王于朝,尽言计策,以请须贾大夫出使韩王。三者拜访芒卯大将军,尽言所略,以得其令。此谕!”
众人皆正身应道:“喏!”
芒申道:“小子鲜德寡才,身负军令,不遑成之,愿诸父助我。”
众人皆道:“岂敢。惟愿以少将军之令是从。”
芒申道:“此入长城,将军赐吾等革车数乘。”
仲岳先生道:“营中以车乘送诸公至长城。”
芒申道:“车、箫二先生,吾诸父也;靳、曹二先生,公子所遣也。吾五者共赴军令。”
车右先生道:“陈兄,从大梁助微庶入启封,愿随之而入大梁。”
仲岳先生道:“既从大梁随卫车右先生,自应随先生归大梁。此六人也,车三乘。公等且安坐饔食,吾即安置。”众人应道:“有劳先生!”
仲岳先生果然庶务娴熟。早餐刚吃完,众军整队列阵时,命人带着回程往大梁的六人,来到营外。三乘已经备好车已经等在那里。六人分别上车,以芒申和箫间为首,车右和陈四,靳、曹二先生分居左右,直往长城而去。至城外百步,三乘停下,六人下车,三乘革车复回。
芒申往复大梁多次,早已轻车熟路,从怀中取出节符,高声道:“军~使~入~城~”往城门边而去。其余五人则跟在后面,缓慢而行。
由于大军已经远去,长城虽然仍处于警戒状态,但城门已经开放,只不过盘查更加严密些。守关的门卫查验完芒申的节符,令两名武卒将这六人领到圃田城守处。
圃田城守这些天一直处于紧张之中,除了军情紧急外,城门外先是芒卯,后是信陵君,都是惹不起的人,不仅权势熏天,麾下还有数万大军。一会儿信陵君出城,一会儿芒卯入城,一会儿信陵君来找他要粮,都要应付,令他很是为难。好不容易秦军绕过本部防区,向南而去,信陵君也拔营南下,他心中放下了一块负担,回到家中,没有找女人,独自睡了个整觉。日出升堂,处理完日常事务,回到后宅吃过早饭,命人将所积的案牍搬到书房来,准备自己领着门客处理几件。忽地门外传报,魏公子信陵君将军,遣小将军芒申入城。这一串头衔压得圃田守头大了一圈。吩咐请到大堂,自己重新更衣整冠,上堂相见。
上堂后,圃田守才发现入城的不仅仅是芒申一人,而是一个庞大的阵容,一边是芒将军府的门客,一边是魏公子府的门客,无论哪个到圃田,都够城守应付的,今天一起都来了,心里不禁将那个报事的痛骂了好几遍,脸上却堆上雍容的笑:“圃田守曼拜迎少将军,诸位先生。”
第180章 军使归国
芒申等立在堂前,均对圃田守回礼道:“拜见城守!”
圃田守将其引至屏风前席中坐下,早有家臣奉上清酒,各人传饮一遍。圃田守道:“事起匆忙,不及准备。诸公且暂歇,容偏俾设酒洗尘。”
芒申道:“偏俾身有军令,不敢劳城守赏赐。此二先生乃魏公子门下,魏公子暂存之车,愿支用一二。”
圃田守有些诧异道:“此二先生……似曾相见,果公子门下?”
靳先生从腰上解下一块佩饰,奉过头顶,道:“主君谨拜上圃田城主!”
圃田守赶紧避席趋前,从靳先生手中接过佩饰,细看了一番,也将佩饰奉过头顶,长揖道:“臣岂敢,惟公子之命是从。”
靳先生收回佩饰,重新挂在腰间,敬礼道:“主君愿支革车数乘与芒公子,以为军使之资。”
圃田守道:“臣谨奉侍!请先生随吾至厩中……”随于堂下唤来家老,道:“请诸先生至后堂暂歇,奉酒。”家老一揖,将其余诸人让到后面,靳先生与圃田守下堂往外而行。
出门后,圃田守换了一种口气问道:“公子何令?”
靳先生道:“圃田至南关可有驿道?”
圃田守道:“然也!”
靳先生道:“必遣心腹之人,设为驿站,与大梁通消息。仍以此佩为记。”
圃田守想了想,道:“西门驿吏可也。至驿舍见驿吏,便可通消息。”
靳先生想了想,道:“可也。余道若何?”
圃田守道:“容臣再图之。”
靳先生道:“戎机间不容发,必不可误。”
圃田守道:“臣必尽力而为。”
两人来到厩中,早有厩人迎上来。这次信陵君出城,带出来百乘驷车,也就是四百匹马,把圃田的厩人全都调集也忙不过来。城守干脆把圃田城内的军马分散到各军吏家中喂养,城守府除供给草秣外,还有补贴;厩人只负责喂养信陵君留下的马匹。就算如此,靳先生走进马厩巡视时,发现马匹的保养情况仍不令人满意。这也难怪,十几个厩人,能保证近四百匹马(前两天征粮时,提走了五乘二十匹)的草料和饮水就已经很不错了,按时骝马、清洁马身?根本不要想。仲岳先生回营时,已经把这事向信陵君禀告,大家都没有想出好对策,只能想办法尽快把这批马送回大梁——如果接到军营里,待遇可能还不如圃田,毕竟战争环境下,一个人顶两个用,就算是驭手,谁还有心思管马呢?恐怕只有像夏侯先生这样,名利都放在一边,一心只想着马的人才做得到。——就算是夏侯先生,也管不过来,开始只负责信陵君的四匹马还好,后来马匹增加了,还是从民军中征调了十个人打下手——这十个人全是夏侯先生亲自下到各营,一一邀请的。
靳先生想着,要不多调几匹马回去,就对圃田守道:“吾六人,各一乘,备六乘回大梁。”圃田守道:“何其多也?”
靳先生道:“恐于途有他,不敷用也。”
圃田守当然也乐得靳先生多领走几匹马,自己的负担也轻,就不再多问,命厩人去备六乘驷车。自己领着靳先生回到府中。
到了后堂,家老已经把几位先生请到暖阁内,并备上一瓮清酒,自己退下。见城守领着靳先生归府,就把两人也带到暖阁中。众人起迎,见过礼,各自归座。由于是以芒申为首,其他人都是辅佐,故芒府的坐东,信陵君府的坐西,城守打横坐北。礼毕,靳先生道:“承城守恩,车马完备。微庶以为,此去囿中、大梁,恐多用车,故请诸公人驭一乘,可有难乎?”眼光特别在陈四脸上停留了片刻。结果,连陈四在内,其余五人齐道:“喏!”
芒申特别谢道:“大兄出城,乃依大梁尉乘舟,并无车乘。得君侯所助,实甘露也。”
靳先生有些意外,心想我只是想多带几乘车回大梁,你倒顺杆爬了,要谋我府上的车!不过脸上倒也没有表露出来,只含糊道:“但有所需,量无碍也。”
城守也在席中客气一番道:“但有差使,定不敢辞!”
芒申也老实不客气道:“君守当圃田要塞,正在大梁、公子间。家父主大梁城守,囿中乃吾大兄寅,野外魏公子亲率大军。三支大军,拱卫大梁,大梁必固若金汤。其间惟君居中联络,干系非小。”
圃田守没想到客气一番,倒客气出事来,面色有些不豫,道:“圃田与囿中、大梁,及魏公子均无沟通,奈何居中联络?”
芒申道:“军令旦夕至,君其待之!”
闻听此言,在座众人心中都是一震:是芒卯真的下了这个决心,还是芒申狐假虎威?如果是后者,芒申见到芒卯,会不会真的请下军令来?如果真的请下军令来……未免太拿军事当儿戏了!如果是芒卯下了决心,为何先让芒申知道,并由芒申转述,而不是直接下令给圃田守?由于不知虚实,圃田守只得拱手道:“谨奉军令!”
芒申自然看出圃田守心中的勉强,但仍然十分强硬道:“自囿中至圃田,吾大兄寅自当之;圃田至公子处,君其当之。愿即巡,与公子接。日暮时,公子军必至南关。”
众人心中更是惊疑,全都没想到芒申竟是如此杀伐决断,与他以前谦谦君子的形象大相径庭。
圃田守也不甘示弱,问道:“何以与公子接?”
芒申毫不犹豫,道:“但以圃田节符往,必得公子之令回。”
一番话对答如流,连靳、曹二先生都不免怀疑,是不是芒申早就与信陵君商量好了——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二位先生知道得很清楚。两人都望向圃田守,要看在这番言语下,圃田守如何回应。
圃田守仅仅略一俯首道:“敬喏!”从席上站起,取过一盏,从瓮中舀出清酒来,先奉上芒申,道:“少将军少年英杰,见识卓尔,必得建功业,光门楣!请先尽饮,以壮行色!”
芒申心里很不满意圃田守转换话题,但对方礼仪周全,姿态谦卑,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接过盏,一饮而尽。圃田守接过盏去,不待芒申再开口,便依次向座上诸人一一敬酒,口中奉承的辞藻一套一套,长篇大论而不带重复。信陵君的门客靳、曹二先生自然心领神会,配合着说了许多客套话;芒府门下的先生不知究竟,见芒申饮了酒,也都口中承应着,接过盏去饮酒。一巡酒罢,家臣过来报道:“车乘已备!”
靳、曹二先生连忙起身道:“使命紧急,不敢劳君守多赐!”
芒申被二位先生抢了头,也不敢强出头,也礼敬而辞,但仍不甘心地找补一句道:“勾连之事,干系甚大,君其勉之!”
圃田守心中不快: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让我“勉之”?脸上一点不露,满面堆笑道:“敬~~喏~~!”
对这滴水不漏的老油子,芒申也没什么办法,只得下堂,来到外面。六乘驷马大车威风凛凛地在府门前的街衢上一字排开。众人略一讲究,排出阵型:芒申为主使居前,以下依次是车右、靳、箫间、曹和陈四,成一纵列依次而行。六人上车后,各执辔策,拱手向圃田守行礼而辞,圃田守一一回敬,就连没有什么存在感的陈四也不例外。六乘马车沿街缓步出了东门,中间四乘依次向左、右旋转,原在最尾的陈四略向前提,形成前锋略突的三列纵队。过程中并无金鼓,仅在芒申的口令下,整齐地完成队列转换,同时启动,并逐渐过渡到快步,阵型不乱。一通操作干净利落,很得城上戍卒的观感。
这一队车乘在长城上守军的眼中逐渐化为一道烟尘,慢慢消散时,囿中的城楼已经在望。众人随着芒申的口令,渐渐减下速度,过渡到正常步伐,至离城楼百步之外时,将车停下。芒申从怀中掏出节符,举在手中,一手执辔,策马前行,口中叫道:“军~使~归~国!”
早在望见车队尘土时,门卫就已经上了城。见六乘车,五乘原地停下,只芒申单车前来,还一手执节,一手执辔,显然毫无威胁,遂走下城去迎接。
尽管长城和大梁城外都有战事,但却不及囿中,故囿中一直没有闭城,维持着正常的开关。当然,由于城中无市,人迹稀少。
门卫验过节符,亲自领着前往囿守府。车外的五乘交由一人领着,仍往城外驿舍落脚。路上,门卫告诉芒申,由于有“将军”至,囿中守、尉俱在囿守府,不必两处奔波。芒申道了谢,心中想,必是大哥芒寅到了。心里一阵轻松。
走到府门前,门卫敲开门,说明情况,芒申上来验过节符,门卫离去。开门的自然是固守家臣,芒申并不认得,见了芒申道:“守、尉大夫正与上官议事,恐难相见。如有公务,可投各司办理。”
芒申自然知道该怎么办: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也不拘多少,从门缝递进去,道:“正要与上官相见。”
第181章 囿守宴席
开门的家臣见来人懂事上道,脸上立刻堆上笑,道:“臣便往上报。敢问……公子尊名!”家臣打量了一眼芒申,见是士子打扮,便呼为“公子”。
芒申道:“大梁尉麾下使芒申,奉将军信陵君命归国!”
家臣一听这话,吓得面色变更,连忙道:“臣立报!”一边把还没来得及放进怀中的铜钱递出来。芒申微笑着把家臣的手推回去,道:“有劳尊驾!”
家臣不敢怠慢,连忙转过箫墙,向家老报道:“芒府之人,信陵君使入城!”家老听闻也有些紧张,悄悄地绕到堂上席中,附耳向囿守说了两句。囿守听闻也是先一愣,随即道:“何人?……请至席间!”
家老退下,绕到门前,打躬道:“敝主有客,不及相迎,老臣谨奉主命恭请!”
芒申道:“暂入两厢可也。”
家老道:“岂有此理?且请入席!”
芒申自己入门来,在家老的陪同下转过箫墙。堂下阶前已有两列座,突然出现的芒申吸引了座中人的眼光。芒申在箫墙前停下,见礼道:“大梁尉麾下使芒申,奉将军信陵君令归国!”
家老应道:“请军使至阶前!”
两人即到阶前,芒申再见礼道:“大梁尉麾下使芒申,奉将军信陵君令归国!”
话音刚落,堂上就出现一声惊叫,然后听到酒尊落地的声音。沉默良久,传来囿守的声音:”迎军使!“
芒申侧过身来,垂首立于阶下。堂中渐渐走出一群人,一边是囿中守、尉,另一边,竟是梁尉公子和尉僚!
囿中守居首,众人一齐迎下阶来。囿中守道:“少将军亲至,且请入席。”
芒申道:“偏俾奉将军信陵君令归国,使于守君。同行者五人现在馆驿。”
囿中守还未答言,梁尉公子已经急着发言道:“家父现在何处?”
芒申闻声一惊,抬头寻声望去,见是梁尉公子,身后还有尉僚。
梁尉家与芒家同朝,芒家以客卿多司军事,与军事世家梁尉府既相往来,暗中恩怨不少。此次大梁尉出阵之余,梁尉公子还被迫引军出城,皆拜芒卯所赐。岂料说好引一万武卒出城,芒卯多方不作为,袖手旁观,害得梁尉府焦头烂额,费钱费力,最终只得二千余人,还互不统属,金鼓旗帜皆不齐备,不成行阵,实乌合之众,急得尉僚吐了血。惊惶之余,还得按芒卯的指示,引军往囿中而来。
尉府之人于途整顿,只得百人可战之队,留在梁尉公子身边以为近卫。其余武卒临时编成了二十二卒,指定了卒伯,上级军官一概缺如,下级军官就由卒伯指派。但带出城的旗帜只有十面,还是小旗,不仅没有主帅大旗,就单这二十三个卒,亦旗帜不足。军器只有随身所携,辎重全无,几乎是残兵。
当初芒卯说芒寅在囿中,其实只是揣测之辞,并不确实;命城外的武卒开往囿中,实乃情急生智,并非深思熟虑的结果,事先也未与囿中守、尉议决。当初归国之时,路过囿中,只让囿中守好好掌握住民军,相机向大梁移动,并无武卒之情。当这支部队向囿中进发时,囿中守已经得知长城之外军警解除,战事转到大梁以南。囿中得大梁挡在第一线,自己的危机几乎完全解除。当梁尉公子引着这二千余人到达囿中附近时,囿中大门紧闭,拒不接纳,亦不愿接济粮秣。幸而尉僚谙于朝事,亲自入城,以自己奉芒卯之命,说动囿中守、尉,延宕至今,才开城迎梁尉公子等入城。方就宴席,芒申竟然到了。
囿中守也不及与人商量,觉得梁尉公子既奉芒卯之命而来,与芒申见面也无妨碍,便脱口而出,请芒申上席。岂料梁尉一闻芒申之名,反应强烈,几近失态;若非尉僚在旁,局面几不可收拾。让囿中守、尉十分吃惊:难道梁尉府并非受芒卯之命,反而为芒卯所逼?要是那样,自己可两头不讨好了。
芒申到底年长数岁,还能沉住气,急忙对两人重新见礼道:“臣芒申见过公子、尉老!大梁尉于途染疾,见在军营安养,日渐起色,今日已扶病佐魏公子信陵君理事。”
梁尉公子还在气急败坏,尉僚连连暗示也无用,只得自己上前代道:“臣侍敝公子,奉芒将军命,引武卒数千至囿中就粮,旦夕与大子芒寅会,即往阵前效力。”
芒申见事情对上了,再行礼道:“信陵君知公子亲冒锋镝,心甚不忍,特命臣及君上及敝府门下诸先生等归国,除王命外,定要保得公子平安。”
囿中守见这事不简单,遂道:“此处非议事之处,且请上堂。”
芒申对囿中守道:“偏俾等同行五人,乃信陵君及敝府上座,见在馆舍,安顿车马。愿君守召问之。”
囿中守想起芒申见到他的第一句话,还未及答,却被梁尉公子打断。现在芒申又提起,显然比较重要,遂转向招手叫来家老,道:“且引数厩人往馆舍,侍候军使车马,务要齐备。”
芒申对家老敬礼道:“偏俾等车六乘,皆驷马,甚劳厩下。”
家老道:“敬喏!”对囿守道:“厩下但三五子,恐难为也,敢请军中二三子相助。”
囿尉道:“不劳。敝宅亦有一二厩人,虽不堪,可任驱使。”遂从堂下招来自己的随从,吩咐到尉府引厩人往馆舍侍候车马。再三叮咛,贵人所在,务要尽心竭力,不可稍懈。
乘着囿尉交代手下的功夫,囿守对充任宾相的冢宰道:“当为军使置席。”
宾相道:“当何置?如使也,当置于下;如客也,当置于西。”
囿守道:“军使非一人,皆贵人门下,不可轻也。且于西另置六席。”宾相敬礼而去。
安置妥当,固守再请芒申上堂。又回头对阶下众人敬礼道:“军使远来,礼仪不周,诸君恕罪!”身后的囿尉、梁尉家的和芒申也一起敬礼。席间众人一起伏地,齐道:“岂敢!”
安排好置席之事的宾相回到自己的位置,高声道:“主人奉觞!”旁边竟然就有人奉上酒爵,囿中守从尊中舀出酒来。席间众人早已离席,分列两边,依次上前唱酬。主人这边囿守、梁尉公子、囿尉、尉僚、芒申依次而前,饮酒毕即入堂。等芒申入堂时,堂上席位已经铺就,席前案几、鼎、簋等器,皆已齐备。
堂外的唱酬并未持续多久,毕竟是战时,请来陪客的都是城中的高级军官,其实并无几人:囿中的常备守军不过一校二营,总不能连卒伯也请来吧。另外,阶前的情况大家都看在眼里,军使竟有这种身份,到哪里都会压死人;而梁尉家与芒家显然结有梁子。虽然免费的酒很好喝,但……还是尽快离开吧!就像约好似的,每人饮毕酬酒,都礼成而辞。堂下清静起来,只有家臣们在撤席、搬案。而堂内,尽管囿守和囿尉连敬三巡酒,气氛还是显得沉闷,也渐渐清静下来。
坐在客座首席的梁尉公子依旧没有沉住气,避席伏身道:“家父之状,愿公子细言其详,以慰子弟痛忍!”
在客座末席的芒申,双手置于膝上,微微俯身道:“敬喏!出城后,大梁尉忽见启封火光冲天,心忧国事,大叫一声,昏闷于地。于途之事,尽付商贾吕伯昆仲。——吕伯等乃与大梁尉同至。入军营中,大梁尉与信陵君公子见,神情甚萎,幸赖公子门下仲岳先生调治,渐有起色。今晨,大梁尉已坐帐中,奉信陵君公子令主司武卒。”
芒申神情从容,措辞有条不紊,言简意赅,言语间虽处处回护,但很明显地将责任推到大梁尉自己身上。梁尉公子面色表现不豫,似欲有所言,却也说不出什么。尉僚沉着脸,听着芒申简短的介绍,想从话中听出些什么。芒申说完后,梁尉公子没有接着说话,堂上稍显沉默,尉僚开言道:“诸公子随大梁尉出城,今皆何在?”
芒申脸色一变,道:“魏氏公子九人,皆遭寇杀,日前尸身已返大梁。”
梁尉公子再次惊讶,道:“公子等不过十余辈,竟九人遇祸?”
芒申道:“然也。九公子奉信陵君命至圃田催粮,于途遇贼,遂不可言。”
梁尉公子又说不出话来。尉僚道:“贼寇者何人,可曾伏法?”
芒申道:“戎马之机,间不容发,贼人尚未就擒。——请于大梁尉,教以军事为重。”最后一句话,堵住了尉僚的进一步追问。
囿守感觉到话风不对,连忙岔开话题,问道:“公子回国,而入囿中,必有以令?”
芒申道:“敝府车先生道,梁尉公子勤劳王事,亲冒矢石,慨然出阵,大梁尉大恸,信陵君于心不安。又闻家兄寅总城外军事,必也固守知其所在。乃命门下靳、曹二先生,会敝府车、箫二先生,于军护持,偏俾于途奉侍。必也梁尉公子无恙,诸军得计,乃回报焉。”
囿守大惊,道:“臣等并不闻大子所在!”
第182章 争武卒
听到囿守这话,芒申脸上也露出一丝惊诧,不过好歹还镇得住,道:“梁尉公子已至,家兄得无音讯乎?”
梁尉公子又激动起来,道:“臣等奉将军令,引军出阵,助芒大子寅与秦人一决。今吾至此,而寅公子杳然,敢问臣等何所归?”
囿中守暗暗叫苦:本来想岔开话题,让气氛缓和下来,不想反而激化了矛盾。正待开言,堂下家老高声报道:“诸先生至!”囿中守如蒙大赦,赶紧起身,道:“有信陵君及芒府贵人相助,必无忧也。且往相迎。”自己先站起身来。其他人不好多言,也都站起身来,一起迎到堂外。但见靳、曹、车、箫、陈五人依次从箫墙后面转出,然后整齐地列于墙下。囿中守、尉拱手当胸,趋步下阶,口中连道:“得诸先生至,幸何如之,幸何如之!”五人见状,也连忙趋步上前,却是以靳先生为首,车先生领先为相,相距十步,两边各自停下,囿中守和车先生各行两步,相互敬礼。然后自然又是一番例行的客套,两边分宾主上堂。三名先到的宾客在阶上迎接,又是一番客套,方才入堂,各自坐下。家臣们早已重新搬上食案。
照例还是敬酒。三巡以后,囿中守先开口道:“臣方得梁尉公子传芒将军令,武卒数千入驻囿中,与秦一决。又道芒大子寅总司其军,而寅公子不至。臣惶恐,久不在朝,不闻其意,举措失宜。愿诸公教我!”
芒申道:“敝府车先生出城未久,必知其情。”
车右先生见到梁尉公子,心中放下一大块石头,情绪很高。见芒申让自己出面,遂离席而出,立于席下垂手道:“微庶闻于敝东,凡城守,必以一军在外,一军在内,互为犄角。梁尉公子,将门之后,为将军赞画,乃奋其勇,慷慨赴阵,亲率武卒数千;敝东则指其大子寅总城外民军以襄助之。大子与大梁尉同舟出城,今大梁尉已至军中,而无大子音讯,微庶实为惶恐,不知所以。”
芒申补充道:“家兄于城北驿离船登岸,当即赴戎。”
尉僚道:“大梁尉出城当夜,寅公子即赴戎机;次日拜将,当夜敝公子领军离城。今大梁尉早至长城外军营,梁尉公子虽于途整军,迁延时日,犹至囿中,何寅公子杳然?”
囿中守突然道:“寅公子弃舟登岸,何人相随?”
芒申道:“敝府虎仲先生!”
囿中守故作失惊道:“但虎仲先生一人乎?失策矣,失策矣!兵乱之时,仅一人随卫,何能保公子平安!敢莫为乱贼所害……是也,少将军方言,随大梁尉往军中多位公子,出营不远即遭不测……九人同行尚且如此,二人……难测也,难测也!”
车右先生凛然道:“不然。虎仲先生智勇双全,非如微庶寡才无能,必能护得公子周全。”
囿中守还要出言反驳,忽闻席间传来靳先生的轻咳声,心里立刻回过味来,放下了负担,赶紧道:“劳累车先生!”车右先生也听到靳先生的轻咳声,乐得借坡下驴,深深一揖,退回自己的座上。囿中守道:“靳先生奉信陵君命,来助寅公子,必有以教我。”
靳先生就于座中拱手道:“微庶奉于君上,梁尉公子年少出阵,心甚不安。微庶等虽不才,但有血气可贾,愿效于公子驾前,虽死不辞。”
梁尉公子闻言愣在当地。尉僚连忙于座上敬礼道:“敝府深荷君上大德!梁尉府少主虽幼,出于将门,死生之事,在所不计。死国,幸也!”
靳先生续道:“意者,寅公子总其事,微庶等任其劳,公子高坐,尉老袖手。奈何寅公子未至,微庶等不得其令,愿闻公子之志。”
梁尉公子道:“臣奉将令出阵,自当不计死生,以身报国。惟离城仓促,行阵不整,粮秣辎重不备,故奉命臣往囿中就粮。愿得军器完备,粮秣充实,行伍整齐,杀敌立功,方遂平生之愿。”
梁尉公子一番诉苦,让靳先生十分意外,他与曹先生对视一下,再望向芒申。芒申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靳先生遂道:“愿公子言其详:武卒几何,奈何行伍不整,军资粮秣皆不备?”
不问还好,一问梁尉公子竟哽咽难以出声。尉僚只得代答道:“公子出城,值大梁战警正急,四门紧闭,精壮上城。公子急切之间,不及点兵,乃以私财得募二千余兵,皆不当值者,故无行伍;士卒只得随身器械、糇粮,从暗道而出,并无辎车出城,亦无革车。府中家臣只十余人随行,于途虽稍行整顿,亦难言整齐。加之粮尽,遂以散兵入囿中。”
靳先生越发惊疑,道:“二千余武卒,尽散兵乎?除身所有,无一辎重?现屯何地?实有卒几何,率伯几何?随身军械凡几何?有粮几何?”
问到具体事,梁尉公子倒不憷,侃侃答道:“实有卒约二千,什伍长三百有几,伴长十,卒伯三,无营司以上者。卒皆有戟一、弩一,矢十数乃至三五十不等。各备糇粮或一日或二三日。离值而不归家,宿于城下,盖家乡野,而少营生。”
靳先生道:“此乌合之众也,何能为?”
梁尉公子道:“盖以负罪之身,而待将军之令耳!”
靳先生与曹先生对视一眼,道:“信陵君公子领军在南关,广有粮秣及辎重,大梁尉现在彼处,主司武卒。公子其往赴之!”
车右先生急忙道:“不可。公子现为大梁赞画,得将军令而至囿中,未得其令,焉他往?”
靳先生对囿中守问道:“敢问守君,囿中粮秣可供几日?”
囿中守道:“承先生问,也敢言其实。囿中,边邑耳,军不满千,少有民田。既鲜军备,亦少粮秣。见有民军数万居于外,犹得自备糇粮,复得公子卒数千,一应供给,实乃窘迫。”
车右先生道:“非也。公子奉将军令至此,粮秣、军械,皆当比囿中戍卒例供给。守君何辞?”
囿中守道:“非敢辞也。囿中戍卒但不满千,今先添数万民军,再得卒数千,一应供给,必不能久。虽然,将军令必不敢辞,但据实以奏耳。”
靳先生续道:“数千武卒,行列不整,军械不备,乌合之众,非整顿不可就敌。愚见,或大梁重任官吏就营,或再入大梁归制,难为用也,无粮且为患。盍往南关整顿,必为劲旅。”
车右先生道:“虽然,必待将军之令也。”
尉僚接上道:“军中无军使节符,何以报之将军?先生其任之?”
囿中守、尉看明白了,梁尉家和信陵君家一齐在挤兑芒家,要把他手下的武卒抽走,车右先生则在竭力阻拦,但显然力不从心。“正合吾意!”两人都这么想,乐得袖手旁观,见机煽风点火,把这帮散兵挤走。互视一眼,脸上露出笑容。
车右先生道:“微庶与申公子正往大梁备报诸事,梁尉公子事必不敢遗。愿公子与尉老稍静无躁。”
梁尉公子愤然道:“臣等引军出城,于途整军,多遣使往大梁报将军,不得一言。何先生一入,令即得出!将军令臣等就寅公子,且寅公子何在耶?”
车右先生面红耳赤,道:“前闻之于尉老,公子出阵,未得节符;音信不通,良有以也。申公子等得信陵君公子节符,必能上达于朝,而诸事必成。”
梁尉公子依旧愤然道:“臣闻车、箫二先生,将军之肱股也,家国军事所赖也。愿得二先生之助,得整军备,愿勿辞!”
芒申接口道:“臣虽寡德,愿往营中,为公子驱驰,但以公子之命是从。”
没想到芒申会挺身而出,本来还在犹豫的车右先生急忙道:“何劳公子出阵。臣与箫先生愿留营中,为梁尉公子驱驰。”
囿中守见事不谐,好像梁尉公子已经没了理由让武卒离开,便出言道:“少将军奉信陵君公子令归大梁,必有军国大事,焉得以数千武卒而误之。臣意公子等且往大梁,靳、曹二先生乃奉信陵君公子令助梁尉公子,何再劳将军府。”
靳先生道:“微庶等以为,申公子等仍依原议归大梁,车先生得启封之实,箫先生尽得城外大军之情,必能善助将军,而利宗庙。梁尉公子往依其父,义也。城外军中,粮秣军械皆备,武卒万人,必能使行伍整齐,以待将军之令。”
芒申道:“靳先生所言是也。车、箫二先生各怀兵机,不可稍待。偏俾残躯,愿奉公子。”
箫间突道:“将军本以大子寅总城外军事。今寅公子生死不明,申公子幸得到此,盍以申公子暂代其兄之司。一则免梁尉公子后顾,二则分囿守之任。”
芒申道:“臣何德,敢总其司。但为梁尉府驱驰,幸也!”
箫间的话很让梁尉家的无语:本来梁尉公子就对芒卯有一肚子气,就算芒寅在,也未必会甘受节制,现在把一个军使推出来总领其事,就因为他是芒氏吗?
尉僚冷笑道:“箫先生好计议。惟申公子有军令在身,纵义理两便,不宜抗命。”
第183章 阴险狡诈信陵君
靳先生接口道:“尉老所言是也。芒府身担家国宗庙,岂可因小失大。臣等谨奉信陵君公子令,必能使梁尉公子诸事安顺。”
囿中守道:“诸公既从信陵君营来,当依原议,各安军事,不宜另生枝节。芒将军负家国安危,信陵君公子名动天下,手握重兵,皆非区区一隅所能匹也。梁尉公子有魏公子府门下诸公辅佐,料无所失;囿中偏小,粮秣不济,往就南关,不过数十里,旦夕可至。就将军有令,亦不误事;寅公子若就营,亦少整军备战之责。岂不两便?”
三方一辞,皆不许芒家插手此事,芒家三人也感觉非常无力:且不说并无军令,就算有军令在手,遇到三方都反对,也不好强迫执行吧。芒家三人相互交流了一下眼光,决定妥协。芒申道:“既诸公议决,偏俾不敢有异。愿二先生以家国为重,善加为之。”
靳先生还未发言,囿中守先道:“信陵君,魏公子也,宗庙所系,焉能不以家国为重!反不及芒氏耶?”
芒申急忙低头道:“小子失言乱语,守君恕罪!”
囿中守当即换了笑脸,道:“少将军勿多意。信陵君仁义暴于天下,门下广有贤士能人,且大梁尉见在营中。以梁尉公子托于信陵君,事必谐矣!……但寅公子今何在焉?……”
芒申道:“偏俾回城,定报将军,以治其罪。”
囿中守道:“非也,非也。臣与囿尉皆无能之辈,身居囿中,但备扫刍耳。大敌当前,实非其任。故望大子,如子之望母。”
芒申心里骂道,好不知羞。口里却道:“岂敢当此。家父常嘱吾辈,待君守尉如父。故敢大胆妄言。”
靳先生道:“行前君上嘱微庶等,当依囿中以待梁尉公子。意其多有波折。岂意一至囿中,公子健在,军卒完备,岂非天哉!待大梁尉整军完备,必成劲旅,俟将军令,以临秦人。建功立业,岂落人后!”
芒申等见三方携手,把路堵得水泄不通,自己的确难以插手,只得作罢。六人商议,芒申等三人驭车一乘归国,余三人留囿中整备军务,明日即拔营直赴南关。但问题来了,芒申和车右先生是肯定要回大梁,另一个人是大家都认为是箫间?但一直不作声的陈四坚持认为自己奉命侍卫车右先生,当回大梁找夷门卫缴令,留囿中非其使也,定要回去。陈四这一闹,芒府顺水推舟,靳先生也找不到理由推辞,于是决定箫间留下。这对双方来说是双赢:芒府毕竟在囿中安插了一个眼线,而梁尉、信陵君一方得一谙熟营务的大助力。箫间将芒卯离开后,城外军营中诸事拣要点告知芒申,这些事虽然芒申大多经历过,但大刀阔斧地删除枝桠,提取主干,简明地形成一个完整的图式,却是箫间的功夫,连靳、曹二先生也赞叹不已,皆称受益匪浅。囿中守、尉改颜敬之。一通事毕,当三人启程时,已至晡时。
在众人的陪同下,芒申等三人回到驿舍,仍备好信陵君府上的车马,说好入城后,归还魏公子府即可。三人上车,车右先生为驭,平稳启动,直望大梁而去。余下众人看着院内的五车廿马,皆道:“亦一人一乘,各驾归营可也。”于是随行的侍卫们一齐动手,迅速备好剩下的五乘革车,各自登车启程。来囿中赴宴时,梁尉公子只带来十名卫士,现在命他们自行步行回营,不用跟上车队。
当梁尉公子一行彻底离开,站在驿舍门前作翘首状的囿中守、尉,终于放松下来,两人一齐长出一口气,道:“终是离去!”各自带着自己的卫队回府了。
驾车离开囿中,身边只有陈四,车右先生就与芒申交谈起来:“信陵君与大梁尉合,其势不可当也。”
芒申双眼直视前方,轻轻地“喏”了一声。
车右先生道:“大子现在何处?”
芒申仍然目视前方,应道:“自城北驿分手,再无音讯。”
车右先生道:“大梁城禁前,陈留送粮数车到府,想为大子所为,将军称之曰能。”
芒申道:“陈留?大兄所押?”
车右先生道:“非也,盖闻陈留司士蔡某所为也。”
芒申道:“非所闻也。家父既言大兄为能,必也大兄主其事。其在陈留乎?”
车右先生道:“虎仲先生佐之,何其误若此哉!”
两人叹息了片刻,换了话题。车右先生道:“梁尉公子引武卒往南关就信陵君,其意何在?”
芒申并不回言,只是又轻轻地“喏”了一声。
车右先生自答道:“信陵君之意其在启封?梁尉公子当入启封乎?”
芒申道:“此羊入虎口,非其地也。”
车右先生又自忖道:“其意在华阳耶?”
芒申道:“梁尉公子至时,华阳必已下矣。非也。”
车右先生道:“公子高见。然信陵君必以梁尉公子居何地?”
芒申道:“小子以为,信陵君当以梁尉公子居中营。”
车右先生惊道:“何以故?信陵君尚无中营乎?”
芒申道:“信陵君外示忠厚,内怀猜忌。其入营中,一应武卒皆不用。家父乃募什伍长一营与之,乃立焉,犹以门客居内,中营居外,而与民军杂焉。梁尉公子所领,皆私募武卒,昔不统属,素不相亲。若信陵君以亲厚遇之,必感恩戴德,而为其所用也。以立中营,必也。”
车右先生道:“二校之众,立一中营,余者奈何?”
芒申道:“若某为信陵君,选五百忠厚之卒,以门客领之,以为中坚;以五百善射之士,箭矢尽与之,以为前锋;以五百捷足之卒,以什伍长领之,以为冲阵;以五百精壮之卒,以什伍长领之,以为殿军。余三数百人,散入中营民军,以为骨干。此中营万人,乃信陵君禁兵也,攻城拔寨,冲锋陷阵,皆所赖焉。”
车右先生道:“何公子知信陵君之切也?”
芒申道:“幸得侍其左右,故知之。”
车右先生道:“非公子有心,孰能至此。以门客三百为阙,武卒三千为城,民军五千为池,势难以动摇矣!”
这时,车右先生敏感地觉得身边的陈四身体一抖,他扭头望向陈四道:“何以异?”
陈四道:“无他,风沙迷眼矣!”
车右先生起了疑心,但碍于侯嬴,又担心自己疑神疑鬼,想着回头交给侯嬴处理吧。转过头去继续与芒申交谈:“公子既得近信陵君,其计安出?”
芒申道:“信陵君计于帷帐,惟先生知之,小子何知?”
车右先生把自己知道的合盘托出,道:“议得三策:其上,以精壮乘隙入启封,以大军应之;其中,据华阳粮秣、城池,外和韩王,以待韩援;其下,前据南关,先为不可胜,而待秦敝。秦虽以奇计袭启封,深入心腹,然粮秣不备,日才一餐,不得尽饱。非无隙也。晋大夫力主兼行中下二策,分兵据华阳及南关。”
芒申道:“何人据南关,何人守华阳?”
车右先生道:“尚未得计。惟晋大夫之策,盖以信陵君在内,余军环卫之。”
芒申道:“是即信陵君必得禁卫而后可也。”说得车右先生一愣,问道:“何以言之?”
芒申道:“以信陵君之多疑,为晋大夫大军环绕,但有不利,何以应之?”
车右先生道:“信陵君,将军也;晋鄙,大夫也。何惧之哉?”
芒申道:“非疑晋大夫,实疑我芒氏。信陵君甫出城,即遇刺客;而再,而三;或于城外,或在营中,无在野者。芒氏首当其疑也。晋大夫,其亚也。”
车右先生道:“家主从未言起,公子何知?”
芒申道:“若非得近之,其孰能知!信陵君外示忠厚,凡近之者,莫不被德;内猜忌者,纵亲近亦无稍显。然观其行迹,厚于外而忌于内者,斑斑可考矣。先生其观,小子之言应与不应。”
车右先生道:“公子高见,自是非尘。信陵君既疑将军,复疑大夫,奈何以大军付之?”
芒申道:“此其所以为信陵君也。虎狼环饲,箭矢迫睫,而不更色,真大丈夫也。先生其思之,民军者,饥疲之众,驾驭失措必反噬;武卒者,禁卫也,既少来往,不知心腹。若亲驭之必难。芒氏久在朝堂,晋氏魏家故旧,皆久历军阵,魏赖为干城。今以一切托之,外示亲近,以交好之;内避凶险,而身居安地。若无他变,孰能谋之!”
车右先生道:“公子再三言之,必有所源。”
芒申微微一笑,道:“但有所思,非有本源,故妄言之,先生姑发一笑可也!”
车右先生在驾车,不敢过于转头去看芒申,但也抽空瞄了他好几眼。本来想着有陈四在旁边碍事,转个不太敏感的话题,不想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个话题上。有人要害信陵君,这可是魏国捅破天的大事,谁遇到都要尽量绕开;可芒申倒好,捕风捉影不说,竟坦荡荡地道出,毫无隐讳,还当着一个外人陈四,真是少年轻狂。
第184章 再入大梁
车右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默不着声,低头专心驾车。芒申突然转脸隔着车右问陈四道:“陈四兄多识异士,得闻豕三否?”
陈四不防芒申会问到自己,也转过头去,微微俯首,道:“公子何问?车摇风急,虽近难闻!”
车右先生道:“公子言陈兄识得豕三否?”
陈四道:“史三?市井之人,必非本名。是何人也?”
芒申也听得有些模糊,问道:“何言也?”
车右先生道:“豕三非本名,盖何人也?”
芒申道:“一方豪杰,但闻其名,不知其实。”
车右先生再次转述过去。陈四道:“史氏虽多,行三者亦众,然少居市坊,多俊才,少豪杰。”
车右先生又转述过去。芒申道:“豕三居长城外,侯嬴长夷门,或有所闻。”
听了车右先生的转述,陈四道:“小子从夷门卫只三数月,见闻短少。或夷门卫能知之。”
车右先生转向芒申道:“侯嬴或知之。”
成功地转换了话题,又隐约发现自己与芒申的对话其实陈四听不清楚,车右先生心里落下一块石头。但芒申所言引起的波澜并未在车右先生心中消失。芒申只与信陵君近距离抵触了几天,就发现这么多情况,要说芒卯毫无察觉,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自己从芒卯那里并未得到哪怕一点暗示……“芒府智囊!”车右先生暗自心伤。“或少年轻狂,亦未可知。”他只能这么为自己解释。
沉默地行了会车,囿中的城楼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上。车右先生终于还是先开口问芒申道:“依公子之见,将军何为,外能合信陵君之力,内能尽臣子之职。”
芒申道:“晋大夫汇中下二策,分兵取南关、华阳,命臣入朝请使赴韩。是但深沟高垒,先为不可胜。以此筹之,先生必有良策。”
车右先生先背了段书,道:“‘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信陵君计能出此,所谓善战者也。唯‘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守不足,何事不足?粮秣军需也。若粮秣军需不继,何能守之,而待敌之可胜?故信陵君之计成与不成,其在粮秣乎!南关残破之余,粮秣难继;华阳,韩之边邑,虽有积粮,恐难言充足。成败利钝,其在大梁乎!南关、华阳,距大梁二三百里,城南有警,需绕城北,尤得重兵护卫。兵法十一至。何能久持?必不支矣。”
芒申道:“秦人委军而争利,则辎重捐;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此疲兵也。若急击之,得无胜乎?”
车右先生道:“公子但知其一,不知其二。秦虽百里而争利,然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虽千里而不劳,何况百里。急击非计也。”
芒申道:“急击非计,缓难持久,奈何?”
车右先生道:“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误之。既疲而后,以三军继之,必大克之。乃其计也。”
芒申道:“公子听之欤?”
车右先生道:“此计用与晋大夫议得之。欲报公子,公子止之,乃命大夫代行将军令——是委全军于大夫也。必得行也。”
芒申道:“诚若是,则破秦必矣。大梁何为?”
车右先生道:“但亟肄之一也。王欲段子干建功,将军以偏师扰秦,少建功业,即归于段子,必能成矣。现城外二军:信陵君、寅公子;城内一军,即是三军。日以一军扰之,秦必乱,事必成,而功必立。”
芒申道:“如是则信陵君首阵斗之也。”
车右先生道:“大梁,宗庙安危所系,不容有失。若需大梁安定如山,惟得信陵君履险矣。虽云千金之躯,不立危墙;面安危存亡之机乃在于彼,亦无可辞也。”
芒申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问道:“家兄至今未见,先生何教?”
车右先生沉吟道:“寅公子已至陈留,应无疑义,以运粮入城也……敢仍留陈留?如得陈留之助,又有虎仲先生在侧,必性命无虞。……或为他事所累?”
芒申道:“先生以大兄为一肄,而兄不在,武卒南归,何能为也?”
车右先生道:“但有箫先生在,事必谐矣。箫先生心细事密,不辞劳苦,不为言语所动,真建大业者。如区区但凭一时机巧,可成小事,不能为大也。”
芒申道:“先生自责之甚矣!虽然,箫先生之工,吾深戚戚焉。计谋周详,算无遗策,和合四方,真栋梁也。”
车右先生道:“是故将军赖之如干城,遣助晋大夫,实不得已,今幸离之。如寅公子得箫先生之助,事必无碍;纵寅公子为庶事所累,箫先生得预其事,亦无碍也。”
芒申点头道:“先生之言是也。”交谈告一段落,两人又沉默下来。少顷,芒申再问道:“臣奉魏公子命,入朝请使入韩请兵,先生必有以教我。”
车右先生道:“应无大碍。须贾大夫,久历外事,行为干练,必能不辱使命。”
芒申道:“吾据华阳,于须贾大夫利也,弊也?——虽非吾之责也,亦愿先生教我。”
车右先生道:“事在人为,成败利钝亦一念间。”
芒申道:“信陵君言,使臣入韩,必过华阳而后可也。敢亦趋利避害之举也。”
车右先生道:“虽有其意,但亦有他。华阳尉,王子也。即冠未封,行事昏愦。如魏能助其建功封君,其助出兵援魏必也。复有韩不申为其左右。韩不申,所虑浅而所谋大,必为君上所用也。”
言谈之间,大梁城高大的城楼已经在望。芒申整了整自己的装束,从怀中将节掏出来,擎于手上。于城外百步,车右先生将车停下,芒申跳下车,持节跑向城墙,口中照例喊道:“军~使~归~命!”待他跑近城边,城上已经坠下一个皮套。芒申熟练地将双腿套入,摇动了上方的铜铃。皮套陡然一紧,芒申的身子立即悬空。他急忙稳住身子,脚轻轻地踏在墙上,交替而上,让身体与墙保持一定距离,而又不至于被蹬开,顷刻便至城上。翻过垛口,脖子上就挂上了两支戟。芒申来不及解下套带,急忙高举双手,手上只有一支竹节。旁边过来一名卒伯,从芒申手中接过竹节,见上面的识记是魏王,急忙挥手让控制住芒申的武卒放开,道:“此节庶民不敢擅呈,愿将军自入。”
芒申指着下面道:“吾车在彼,愿开城以入。”
卒伯道:“无令不敢擅开。”
芒申道:“愿报于城门尉。”
卒伯道:“时近黄昏,城门尉回府安歇。”
芒申顿时无语。想了想,只得道:“既如此,吾将军芒氏之子也,”边说边从腰上解下芒府腰牌,“事出紧急,愿伯为吾开城。”卒伯接过腰牌,果见一个芒字,周围吉祥花样,料无他,遂道:“既有少将军令,庶民即开城。”遂引芒申上了城楼,下令开城。
城楼上大旗摇了三摇,远远便见马车缓缓启动。楼上士卒开始摇动闸门,城下的士卒则抬起沉重门闩。闸门开至一半,士卒们拉开城门。车右先生一抖辔带,四马开始加速,至城门彻底打开,闸门升至丈五高时,马车正好从闸下贴着两人的冠巾冲入,引得周围人一片喝彩。车一入城,闸门立即放下,城门关闭,军士们抬着门闩,重新挂上。而车右先生这时已经将车稳稳停下,离城门不过十丈,两次引来一片喝彩。
芒申和卒伯立即从城楼上下来,两人在车下拱手相辞,芒申跳上战车,卒伯挥挥手,士卒们闪开一条道,车右先生驾车迅速离开。
大梁西门正对宫城的大梁门,芒申一行自然不敢直接向西,直接上朝——虽说战事紧急,但也没必要打扰魏王宁静的夜生活。马车向北驶去,绕过宫城再往东而去。来到芒府所在的里门外,车右先生停下车。已经上了锁的监门认得是芒申和车右先生,遂上前开门,点头哈腰让进。芒申不动声色地往他手中塞了两枚钱,于是他的腰弯得更低了。
陈四道:“小子已送车先生平安归府,当回夷门缴令。车先生可有话语?”
车右先生道:“陈兄何其急也。于途劳碌,曾无一食一饮相报,某心何安!且至芒府安歇,明日便行。”
陈四道:“芒氏,将军也。小子,庶民也。上下不齐,尊卑有别,不敢相见。”
芒申道:“陈兄前随先生,后为车右,岂有尊卑之别!愿陈兄勿辞。”
陈四道:“军礼不入国,国礼不入军。军情紧急,事急从权,故敢与公子等同乘;今既入国,当以国礼。礼不下庶人,理也。小子敢辞!”
陈四的这番话令芒、车二人刮目相看,两人对视一眼,均拱手当胸,车右先生道:“陈兄以国礼相谢,某等不敢违。回复拜上夷门卫,言诸事圆满,后必拜谢。陈兄之助,某不敢言谢,惟愿报之于来日。”
陈四道:“先生此言,小子何当!小子但有不周,务请容之!”三人拱手相辞,陈四沿道向东而去。芒、车二人牵着车,进入里门。
第185章 信陵君何人也
三人日晡出囿中,一路急行,至大梁时已近黄昏。由于军情紧急,加之天暗得早,现在已经宵禁。陈四并非武卒,穿着家僮的服饰,按理是不能在街上行走。不过这都是对那些普通庶民而言。陈四已在夷门卫处行走多时,自然知道内里情况,遇上巡哨,比几个手势,稍稍几句,就被放行。在暗夜的掩护下,不过一刻就到了夷门卫所。
轻轻地敲门,一名同样年轻的少年出来,认得陈四,将他迎进门去。庭院中还有许多少年在月下练功,见陈四进来,都围了过来,嘘寒问暖。一名少年到后堂报知侯嬴。不久侯嬴就出来了。众少年停止闲话,陈四连忙上前见礼。侯嬴略一回礼,抓住陈四的手,就往后面走。众少年似乎知道其中干系,各自散去。
侯嬴并未婚聘,后堂没有别人,只在一边隔出一个小间。时值深秋,夜间萧瑟,后堂四壁漏风,一架屏风也残破不堪,反比庭下还显得冷清;没有点灯,十分阴暗,陈四虽然一路走夜路过来,也适应了一会儿才看得见堂上的格局。
屏风下面铺着一张草席,度前一张几案。侯嬴行礼,请陈四入席,两人同时相对促膝而坐。侯嬴从身边的瓮中舀出一盏清酒,奉与陈四;陈四低头接过,略饮一口,置于几上。
侯嬴双目炯炯,望着陈四道:“启封之行奈何?”
陈四道:“先生等随米舟顺流行至启封,沿途有秦哨三,均横索水上。米铺先生出头应付,稍验即行。”
侯嬴打断道:“无人登舟查验?”
陈四道:“无。”等了一会儿,见侯嬴没有问话的意思,就继续往下说:“如是者三,而入启封。津口早有人侍候,舟至,即有挑夫将米挑走。”
侯嬴又问:“运往何处?”
陈四道:“当是米仓。”
侯嬴问:“可运往彼岸秦营?”
陈四道:“未见。”陈四又等了会儿,才继续说道:“吾等至米铺飧食,当晚就宿于此。”
侯嬴又问道:“飧者几何?”
陈四道:“但一簋一蔬一酱一浆。”
侯嬴问道:“簋中者何?”
陈四道:“但粟耳。”见侯嬴不再问了,又接着道:“次日鸡鸣则起,乃与米铺密议良久,吾未预焉。约日出乃出,迳往女闾,直入大户。门前小子欲阻,先生示以节,乃行。小子未通于内,先生迳入之,遂与老丈晤。先生命小子居于塾内。至隅中,见有武卒暗信,遂往就焉,乃得见信陵君等。”
侯嬴有些吃惊,问道:“信陵君?于启封?”
陈四道:“非信陵君身,乃其部伍耳。”
侯嬴问道:“何人?”
陈四道:“武卒之首者,郑氏安平;另有张先生、郭先生等,皆信陵君门下,不闻其名。先者郑氏先至,闻车右先生在,乃往护之,少顷匆匆而出,复引张先生至。”又沉默片刻,陈四续道:“至日昳许,车先生与老丈出,至米铺取值。”
侯嬴问道:“何值?”
陈四道:“与老丈出,当是花值。于途先生与老丈议值,颇争执。至米铺,先生钱不足,取其佩于柜上当数金,乃偿。”侯嬴第一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问道:“汝与先生及老丈俱往米铺取值,独留令尉与张先生于堂乎?”
陈四道:“堂上犹有车先生所请老先生,须发皆白,颜色衰颓,不知名氏。”
侯嬴道:“汝先何不言?”
陈四道:“先生于途请之,不知轻重,故未言也。”
侯嬴道:“同舟往启封者几人?”
陈四仔细回忆了一下,道:“舟夫二,米铺李先生一,车先生,老先生,小子,……别无他者。”
侯嬴道:“老先生何人,何时上舟?”
陈四道:“舟至城外,自有私货。车先生自下舟,不许相随,天微明而归,即携老先生同登舟。不知其来处,亦不知其名氏,但呼为‘老先生’耳。”
侯嬴道:“李先生任其离去,泊舟相待?”
陈四道:“李先生泊于城外僻静处,有货上舟。俟车先生归,犹有未了。——故无相待也。”
侯嬴道:“李先生所运何物,何处脱卸?”
陈四道:“他人之私,本不该言。侯父相询,不得不言,父其勿泄。”
侯嬴道:“理所当然!”
陈四道:“皆为金钱。只盛半满,以米覆之。至启封之时,乃以米归仓。”
侯嬴道:“明说运米,实则运钱,……却好筹划!——老先生登舟后何为?”
陈四道:“老先生登舟,只与车先生在舱中密议,小子连李先生皆不与闻。——见小子送酒饭入,二人即住;必待退出而后议。——直至启封。”
侯嬴道:“米铺食宿,老先生与焉?”
陈四道:“不与,老先生自去。次日于花坊门下始相见耳。”
侯嬴道:“不与?……有计较……车先生何以之引荐于同舟?”
陈四道:“车先生不讳言,但此行启封,必得老友相助,愿同舟行。李先生并无二言。”
侯嬴道:“唔~!车先生引老丈至米铺取值,汝同行,独留老先生与张先生在花坊相待启封令、尉,然否?”
陈四道:“然也。”
侯嬴道:“车先生钱囊缺少,遂以佩当之,赎钱与之。”
陈四道:“然也。”
侯嬴道:“与之后,何为?”
陈四道:“先生既偿花资,遂议归国。米铺言,舟虽齐备,而货未得装。盖挑夫尽为秦人所佣,此处短少,且价高。小子往坊口,与郭先生及武卒会,——皆伪为佣人,助米铺上货。”
侯嬴重复道:“武卒?伪为佣人?”
陈四道:“然也。”又候片刻,见侯嬴不再问话,续道:“先生见武卒,遂至坊口与郭先生会;郭先生引至僻静处,议片刻,先生归,指一先生称吕伯者,告小子少时引贵客随吕伯行。先生先随武卒至津口上货,后至花坊,见老丈引贵客、张先生、郭先生、郑兄等。先生引小子隐于暗处,见众人散去。贵客自往津口,先生命小子随二贵客。小子追及二贵客,忽一车队出,吕伯在队中,示意小子跟随。小子未见先生,遂引贵客随吕伯而去;押车者均似心知肚明,将小子及贵客裹挟其中。于路关隘皆是前队应付,后队但跟随而出,并无查验,故得出启封。”
侯嬴插口道:“汝随吕伯出,车先生未至?”
陈四道:“然也。”
侯嬴道:“车先生何往?”
陈四道:“小子不知。……至夜,车队野营。——忽为魏军所围,张、郭、车等先生旋至,盖魏军乃其所引致也。诸先生遂令贵客等套车先行,车队长者盖韩人,亦随行。小子步行随先生车后。韩人盖华阳人也,奉华阳尉命运粮于启封。”
侯嬴道:“奉华阳尉命?”
陈四道:“然也。于途诸先生与韩人交言,小子于车下得少闻其言。”
侯嬴道:“其人何言?”
陈四道:“韩人似名不申。华阳尉,王子也,暂守华阳,求功觅封。不申其相也。”
侯嬴再次重复道:“华阳尉,王子。韩不申,其相。”
陈四道:“然也。”……“车至中途,忽有人当道,乃信陵君也。”
侯嬴再次打断:“信陵君亲至?”
陈四道:“然也。”稍停片刻,正准备继续往下说,侯嬴阻止道:“信陵君何许人也?汝亲见否?”
陈四听出侯嬴的语调有些激动,便望向侯嬴,但侯嬴的面正躲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便道:“小子亲见信陵君:甚少,无须髯,身健挺,恂恂然也,执礼甚恭。”
侯嬴又半晌不语,等陈四快好说话时,侯嬴又道:“四弟旅途劳累,今夜且止。”起身到窗下,取来一些东西,放在几案上,交给陈四道:“些少糇粮,聊解夜寒。”施下一礼。陈四回礼,道:“承卫厚恩,糇粮不敢接。”侯嬴道:“夜来有汝飧食,却为错过,吾岂能私。灶下无火,聊以为糇。”
陈四见说,只得道:“如此,小子深谢。”接过几案,捧出来,回到前庭。庭前仍有七八个人或坐或立,或练功,或较技,见陈四出来,一拥又围上,道:“侯卫有赐?见者有份!”陈四把几案放在阶前,众人围过来坐下,不客气地伸手取食——当然都留有分寸。见陈四坐定取食,便又问道:“侯卫何言?”
陈四道:“侯卫但询以职事。惟言及信陵君时,即不语也。赐食令退。”
一人道:“信陵君,汝言魏公子信陵君?”
陈四道:“莫非有他?”
那人道:“汝见之乎?”
陈四道:“岂止见之,随先生后与其见礼。信陵君问话,吾答。”
众人“嗷”的一声全都立起,围了过来,纷纷问道:“信陵君何许人也?汝亲与交谈?其言而何?……”
陈四伸开手然众人安静,然后故做姿态地取了口食,道:“吾且问汝,信陵君何人?”
第186章 多嘴的陈四
见陈四问信陵君何人,众人个个按捺不住,道:“信陵君,魏公子也”“义气为先”“有胆有识”“门客众多”“翩翩公子”。
陈四再次伸手,示意大家安静,道:“吾所见信陵君者,将军也。其装束……皮弁、衣裳,……不着甲,执礼甚恭。”边说边从地上站起来,学道:“‘得见车先生,幸何如之。’有张先生者,信陵君门下也,荐吾于信陵君曰:‘随卫陈四,进退有方,举措得力。’信陵君道:‘陈四兄何在?’吾遂得与信陵君见礼。信陵君问‘陈兄家乡何处?’吾答:‘贱庶家户牖,投大梁谋生,幸得车先生枉顾,追随左右。’”
周围的人安静了一会儿,一人赞道:“对答甚为得体!……敢莫梦里所见?信陵君何以见汝?”
陈四道:“吾且问汝,可知吾随卫之先生何人?”他满意地看到周围的人都是一副茫然的神情,自己解答道:“先生车氏,乃芒将军府智囊。智囊知否?乃指胸中尽为筹划之智计,人吃的不是粟,是智。”周围人“哄”的一声响起来。一人道:“陈四,汝此趟差抵得过。一先生乃将军府门下,一先生乃信陵君门下,还得见信陵君,只大王未见矣!便死也瞑目。”
周围的人一齐喝道:“鸹舌!大战当前,何言死!”那人只得一缩头,坐回去,嘴里还嘀咕道:“若吾得见信陵君,便死也瞑目。”气得周围的人照着他的头狠狠地拍几巴掌。
又有一人道:“汝见信陵君,又随卫将军府智囊,可有赏赐?”
陈四道:“何有?于途提心吊胆,惟恐差池。现无事而归,有此一餐,安心下咽;众兄环绕,听吾乱言,便为赏赐。”众人又是“哄”的一声。
一人道:“旦日将军或信陵君诏到,召四兄入幕,岂不一步登天!……但有差事,勿忘今天之会!”众人齐声应和。陈四笑之而已。
待周围人声音落下,陈四又道:“复告汝知:大梁城当无大战。”
这句话说完,众人立刻安静下来。良久,一人问道:“何以言此?”
陈四道:“汝等知之否,城外两支大军,轮番尝敌;此犹未了,王乃命大夫和韩,求韩出兵相援。三路大军在城外,秦人何敢攻城。待其安置已定,大梁城大军一出,秦人即溃。彼时,正吾等立功之时也!”
一番让人热血沸腾的话,倒冷场了半饷。众人回味着这话,一人突然道:“陈四随了将军和信陵君,也沾惹了将军气,言谈之间异于往常。”
另一人道:“汝且道来,城外何有三军?”
陈四道:“韩援军,其一也;信陵君,其二也。自不待言。芒将军大子乃自引一军在囿中,此非汝能知也。”
忽一人道:“吾前闻梁尉府引兵出城,不知虚实。”
陈四闻道梁尉府,立刻来了精神。——这事他在座,虽然没有发言,但听得真真切切。——道:“梁尉府引兵出城,实有其事。吾于其座得知其详。汝知之否,梁尉府引兵者,非大梁尉,实梁尉公子!”
一人急问道:“为何是梁尉公子?大梁尉得无恙乎?”
陈四一脸傲娇道:“大梁尉现在信陵君营中,不在大梁。故引兵者,梁尉公子也。”
那人问道:“汝何知之?”
陈四道:“先生与众议之于席,吾从旁侍候,得勿知乎?”
全场安静了会儿,一人窃窃道:“汝亲入于大帐,从旁议事?”
陈四道:“虽入于帐,未得议事,但闻之耳。”
那人一拍陈四,道:“亦不虚此行也!大帐内何等陈设,可以虎皮铺地?”
陈四笑道:“何有虎皮,但帷幕耳。以树为柱,上设以环,下可及地。入内但草席、矮几耳,别无他物。”
那人一脸神往,口中喃喃道:“但得入虎帐中,便死也甘。”
陈四道:“大军野营方设帐,四面透风,甚不便,少有议事者。将军议事,多宿营。囿中守议事,在囿守府;大将军议事,在将军府……”
一人忽地打断道:“信陵君议事在何处?”
陈四面露尴尬,道:“吾未入信陵君中营,未得窥信陵君帐。”
又一人闻言便鄙夷道:“盖汝所言,实非出于信陵君之议?”
陈四争辩道:“吾虽未入信陵君大帐,信陵君与先生议事,则身往先生帐,吾得从旁与闻。——何得有虚!”
一人道:“信陵君议事不在大帐,反至先生帐中?先生亦设帐?”
陈四道:“先生乃将军府智囊,深为君上所敬。深夜至营,于途劳顿,遂与启封贵客各宿一帐。——吾闻之于营卫,此帐乃信陵君家老所设。”
旁边一人鄙夷道:“却是胡言。信陵君出阵,奈家老何?必也门下忠勇之士,以一当十、足智多谋、机便善巧之徒,乃可也。”
陈四道:“君上门下客非一,必也各有尊卑,方能上下无碍。先生所处,乃君上门下首尊,但以家老喻之耳。”
那人道:“是何人也?”
陈四支吾道:“似呼为钟先生,或丛先生。吾未得言,但晤其面。甚长大,矍矍然,甚和善,有长者之风。虽不为家老,亦不远矣。”
一人道:“何以四兄得见天下英雄若此矣!”
陈四道:“此门卫公荐之也,吾何能及!”
旁一人忽道:“此钟先生身居尊位,却宿先生于帐中,而自身居何处?”
陈四闻言默然片刻,道:“但坐营中火边,与卒为伍也。”
周围的人也都默然。忽一人道:“此诚信陵君家风也。”
又一人问陈四道:“汝宿于何处?”
陈四道:“但于帐外耳。”
那人问道:“无人相伴?”
陈四道:“钟先生号令,旦日点军,不必惊动先生,必待其觉而后可。”
那人问道:“信陵君访先生,亦于先生觉后?”
陈四道:“然也。正于点军之后,启营之前。”
那人问道:“信陵君与谁同访?”
陈四回忆道:“君上门下钟先生、张先生,将军门下箫先生。另有芒将军少子。余者不识。”
那人道:“将军少子与门下箫先生亦与汝有旧?”
陈四道:“非旧也。”
那人道:“汝如何识得?敢莫引荐于汝?”
陈四道:“本不能识。惟一途同归,故知之也。”
那人道:“箫先生与少将军携汝同归乎?”
陈四道:“然也。同行共六人,车先生、箫先生、芒公子,此芒府者也;君上门下则有靳、曹二先生,边吾六者。入圃田,人驭一乘,共六乘者奔囿中。靳、曹、箫三先生留囿中整顿军伍,吾等三人驭一乘归大梁。”
这番解说又把大家的兴致招惹起来“人驭一乘”“六乘入囿中”“随芒公子入大梁”“汝小子得遇贵人矣”众口纷纷,不一而足。少时语音渐低,众人又开始想自己感兴趣的问题来问,仿佛如果问不出一两个让大家耳目一新的问题,就很有些对不起陈四。
一人突然问道:“汝言芒大子在囿中,议事当见。”
这一问倒让陈四面显赧色,他有些难为情地道:“芒大子未至囿中,故未得见。”
那人惊问道:“汝言大子引军在囿中,今又言大子不在囿中,何其言语颠倒?”
陈四道:“非吾颠倒,实大子离城后未见其踪。”
一人问道:“大子遇难乎?”
陈四道:“先生言‘非也’。大子有其府中先生相随,此先生文武双全,智勇过人,必能护得大子周全。大子不往囿中,必有他故。”
突然,暗中一人接口道:“非有他故,实居陈留也。”正在热烈聚会的人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侯嬴,他一直不声不响地立在暗处,默默地听着众人谈话。众人都被陈四所吸引,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多出一人。见到侯嬴,大家赶紧站起来,低头行礼。侯嬴顺势走到众人中间,在案侧坐下,随手也拿起案上冰凉的粟米,撮到嘴里。众人复又坐下。一人问道:“大子在陈留,父何知也?”
侯嬴道:“尔夜里散尿吾亦知!若要不知,除非莫为。汝等知大子于陈留何干?……筹粮资秦!奇乎?无奇不有也。其父于城中拒秦,其子于陈留资秦,此其父子之所为也。”
众人惊了半饷,回过味来,问道:“何以故?”
侯嬴道:“此无他,惟逐利耳。其父相魏,本资于秦也;为魏拒秦,其贪其利?。其子于外,贪秦高利,遂扫庭资之,以求厚利。四兄从启封归,可言启封之事:秦以高价籴粮,是也,否也?”
陈四道:“吾于启封,多居女闾,偶一出门,见河边粮车不绝,心下以为启封富庶之处,日常如此。今闻于父,必是秦人高贾也。”
旁人闻言,立即走了歧路,起哄道:“汝多居女闾?……尚能立否?……血气未充,劳则伤精!”
陈四涨红了脸,道:“先生自入,吾守于门。……并未入内……”这一争辩反而引来更多嘲笑声。
第187章 老谋深算
最后还是侯嬴为陈四解了围,道:“先生本往花坊女闾,携陈四者,正以其年少,人所不防也。四弟君子也,非礼不视,非礼不听。”
陈四这才缓了神情,众人也不再拿他开玩笑,静下来等侯嬴往下说。侯嬴接着道:“启封虽商埠,四方辐辏,实以大梁之稻,易四方财宝:齐之冠,楚之材,蜀之丝,秦之玉。粮非其财也。秦人一至,以财易粮,价倍于市,故四乡之众,争以粮粜之,以求重价。此四兄所见四乡粮车云集也。”
陈四道:“然也,然也。吾见韩之华阳亦粜粮于启封,——为吾魏所虏也。”
侯嬴对陈四道:“汝言随车队离启封,而车队为魏军所虏,此队为韩华阳人,然否?”
陈四道:“然也。”
侯嬴道:“囊者汝言之未详,今其再详言之。”
陈四见侯嬴说得认真,心下也严肃起来。认真地回忆了一下,重新言道:“吾随先生回花坊,于坊口见诸先生与花坊老丈相谈而来。先生遂引吾隐于檐下。待众人分散,遂命吾迎上贵客。忽见一车队涌出,分先生与吾在两边。然先生先言随吕伯——信陵君门下也,吾见吕伯示意随行。乃引贵客随吕伯而行。于途无碍,通关过隘,皆有前队照应。吾与贵客随吕伯而行,一路无事,吕伯亦不与吾交语。——直至野外,车队露宿于野。至夜半,忽四方火起,百余人四下围来。队中有人惊叫‘有贼’,四散而逃,多数惊诧,然车畜在此,皆坐不动。贵客亦惊疑不定。至者,吕伯出见,乃知魏卒也。贵客神情方安。时有人引荐于张先生曰:‘此韩人也。’乃知此乃总司之人。两下见礼已毕,遂与先生先往营中。吾随卫于车下,故得闻其相言。知其华阳尉之相,名不申。”
侯嬴问道:“孰识韩不申?……孰知韩不申?……闻得?”
一人道:“吾闻于长者曰,不申,韩贵家子也,家败,不好学,多与公子等游,喜游于市,而为微贱者。”
侯嬴道:“长者何人?何以知贵家子?”
那人道:“长者族父也。于市有肆。不申常客也,故知之。”
侯嬴道:“其与诸公子游,奈何知不申名,而不言诸公子名耶?”
那人道:“此非吾所知。惟闻诸长者耳。”
侯嬴道:“不申相华阳尉,而华阳尉必韩王子。以此论之,不申必非常人,但有智勇者也。”
陈四道:“其人精瘦,必非勇武之徒;目狭,有似精于算数;为人不威,终非人之上者也。”
旁人又哄道:“四兄其善面相乎?可为吾等一卜!”
侯嬴则满意地点头道:“虽言过其实,倒也在理。”得到侯嬴的称赞,陈四很得意地环视四周,周围的人也投来钦羡的目光。
侯嬴道:“汝但言贵客。其贵客果何人也?”
陈四道:“先生但言贵客,吾原不知。待得见于信陵君时,方知其为启封令、尉也。——非父之问,吾实不敢言。”
侯嬴道:“汝言是也。先生出城时,委吾探二人下处。是吾告以其二人正在花坊,先生方引汝前往。”
陈四道:“父原早知之。父未至启封,何以知二人在花坊?”
侯嬴仍莫测高深地答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但有所为,必能有知。”不等众人再多言,侯嬴抢先问道:“信陵君何以言二人?”
陈四又仔细地回忆了下,回答道:“信陵君过来,先见韩不申,复见二贵客。二贵客甚惶恐,伏拜于地。信陵君道:‘将失亭隘,干犯军纪。愿入营佐我,将功折罪。’复有车先生晋见,张先生道:‘车先生孤身入启封救出二公。’是故知贵客实启封二公,失守国土,现入营戴罪立功。”
侯嬴道:“汝亦晋见信陵君乎?”
陈四一下红了脸,道:“张先生亦曾引荐,故得晋拜见。”
侯嬴道:“张先生何以引荐?”
陈四道:“张先生曰:‘随卫陈四,进退有方,举措得力。二公得出虎穴,实赖二人之力也。’君上言:‘陈四兄何在?’吾即得拜见信陵君。君上言:‘陈兄家乡何处?’吾答道:‘贱庶家户牖,投大梁谋生,幸得车先生枉顾,追随左右。’”
侯嬴问道:“君上复何问?”
陈四道:“君上不复与吾言。乃令贵客先行入营,车先生、韩不申随之,郭先生护之。惟留张先生,以护后队。”
侯嬴道:“二公入营戴罪立功,乃出信陵君之口?”
陈四道:“然也。”又回忆了一下,立起身来,边比划边学道:“信陵君道:‘卿乃王臣,孤岂能罪之。孤少年掌兵,愿二卿佐之。’二人道:‘罪臣岂敢。愿效犬马之劳。’”
一人问道:“信陵君请二人相助,何二人回言‘罪臣岂敢’?是不愿相助乎?”
侯嬴解释道:“信陵君何等人也,二人若助,岂非相辅之位?故曰‘罪臣岂敢。’但尽臣子犬马之劳耳,不敢称辅佐。仍愿入营立功,但非辅佐也。”
那人道:“口不应心,真不爽利。”这句天真的话,自然引来周围的人一片笑声。
侯嬴道:“兄快口直言,真真爽利。惟不行于君道也。”
众人于笑声中议论了一会儿庶人之礼与君子之礼,方才消停。侯嬴才问道:“车先生亦先行入营相助信陵君?”
陈四答道:“然也。”
侯嬴道:“汝知先生何人?”
陈四答道:“此人所皆知,车先生芒将军府智囊也。”
侯嬴道:“车先生为信陵君谋乎?”
陈四答道:“然也。何为而不谋?”
侯嬴道:“勿得匆忙,细思再言。车先生为信陵君谋乎?”
陈四略一思想,即肯定地答道:“为其谋也。点军毕,信陵君即访车先生于偏营帐中。吾得侧身其旁,听得明白。”
侯嬴道:“汝但言其详。”
陈四道:“点军方毕,君上即入营拜访,先生亲至帐外相迎,吾侍其后。君上先与先生相礼,复与吾相见。同行者有张先生、钟先生、箫先生,领军者二人,连先生入帐者七人。吾侧身于帐口侍候。众人先让座位少顷,议定以军礼,君上居中,文武分列。文列以车先生为首,箫先生居武列末。”
见陈四说得条理分明,侯嬴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陈四道:“君上言:‘先生深入启封,必有以教我。’”
一人忽问道:“何启封令不敢当‘辅佐’,而车先生当以‘教’字?”
侯嬴解释道:“启封令者,魏臣也,世食粟于魏,故当效犬马之劳;车先生,客也,请则教之,不请则不言,不和则离,无君臣之分也。其尤者,车先生,芒府之客卿也。食粟于芒府,非魏也。故公子当请教之。”见众人有恍然之色,侯嬴示意继续。
陈四道:“车先生道:‘有故人访知二公在花坊,某奉主命入启封而拔出之。二公皆愿共急国难,遂与某出,幸遇公子,故得出也。’君上赞道:‘先生孤身入虎穴,援出二公,利益国家,功莫大焉。’先生道:‘非某之功也,实赖陈兄及老先生之力。’”
众人道:“车先生亦表陈兄之功,陈兄飞腾之日有时矣!”
陈四一笑置之,继续道:“箫先生问曰:‘启封军情若何?’”
侯嬴打断道:“言及老先生,信陵君曾无一语相询?”
陈四想了想,道:“似言之,欲先生引出晋身。先生答曰,老先生不愿出士,不得为请。”
侯嬴沉思片刻,示意陈四继续。陈四有些赧然道:“箫先生问军情,先生答之甚详,惟非吾所能志,口不能言也。后先生言其多在坊中,外事不得其详,命吾告之。钟先生引吾赴郭先生处,郭先生别备笔帛,令吾以图画之。吾乃详绘启封形势及诸设营关隘处。”
侯嬴诧异道:“汝能绘山川地势图谱?”
陈四道:“约略图画之,但得其大概也。”
侯嬴道:“闲时绘来一观。”
陈四道:“又有何难!”
侯嬴道:“且言启封之事!汝别处绘启封关隘形势,帐中之事知否?”
陈四道:“其后之议不得而知。”
侯嬴道:“何以归?”
陈四道:“吾绘图已毕,郭先生引吾归帐。信陵君等已归,帐中留将军门下车、箫二先生,及君上门下靳、曹二先生。后芒少将军至,遂引吾等离营归城。先至长城,靳先生令备六乘,吾等各一乘。至囿中,得见囿中守、尉及梁尉公子。”
侯嬴道:“汝见梁尉公子?何以知其人也?”
陈四道:“席间相对,故知之也。其门下,人呼为尉老。”
侯嬴道:“席间相谈何事?”
陈四道:“均乃军国大事也。”
侯嬴打断道:“席间何人,席面若何?”
坐中一人道:“军国大事且不言,奈席面何?”
侯嬴斥道:“孺子何知!惟知席面,乃知其会为何。议事耶?迎宾耶?谋大事耶?……”
第188章 两府较量
陈四见侯嬴说得如此郑重,又仔细回忆了一番,然后开言道:“守、尉居东,吾等居西为三列。吾在最末,正在户下。”
侯嬴道:“此非筹谋之会也,盖宾主相谈耳。”然后略一抬手,示意陈四继续往下说。
陈四从刚才的经验中,知道侯嬴喜爱的方式是从头到尾详细地说出每一个细节,就从头说道:“入座后,宾主相酬三巡。守公言,得梁尉公子传令,武卒数千入驻囿中,以芒大子总督其军。惟大子未至,不知举措,愿先生教我。”说到这儿,陈四停了停,看向侯嬴,见侯嬴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心里有了底,继续往下说道:“少将军似不知其情,遂举车先生总其事。先生遂离席言,将军之策,亲督一军守城,大子自督一军于外。梁尉公子出身将门,乃亲率武卒数千为先拒,大子以民军佐之。大子与大梁尉同日出城,今则未至,不知其驻于何处。少将军言,其与兄随大梁尉同舟出城,中道相辞而赴营中。”
听到这里,侯嬴道:“大梁尉出城,实在其事。惟其伪为商贾,施鼠两端,非丈夫所为也。”
陈四道:“父何出此言?”
侯嬴道:“大梁尉与车先生同计,籍商贾之名,以粮舟出城,以避人耳目。车先生本阴往启封,假商贾之名,分也。大梁尉实奉王命领军,实应雷霆万钧,风雨围绕,以振人心,以新耳目,乃亦似商贾之名,乘一扁舟曲折而往。人未至而威已灭,何以尝敌?芒大子总督城外,虽名偏师,其实帅也。亦假商贾而籍扁舟,自隳威风,何以战胜。况前锋已至,而主将不在,此不战已败矣。”
陈四惶然道:“魏此战必败?”
侯嬴道:“九败一胜矣。其机者,其在信陵君乎!——此非汝所能知也,但言其余可也。”
众人只得压下心头的好奇,等待陈四继续往下说。陈四道:“芒少将军言大子出阵甚决绝,故囿守虑大子或有不测。……然先生断言,有虎先生随卫左右,大子必无恙也。”
众人忍不住问道:“虎先生何人,能当此誉?”
陈四赧道:“先生但言虎先生智勇双全,其实不知。”
侯嬴道:“虎先生亦车先生之侪也。车先生阴柔机变,虎先生奋勇刚猛,各擅其长,皆芒府肱股也。”
一人道:“车先生阴出启封,虎先生随卫大子,将军左右无人乎?”
侯嬴道:“芒府门客虽不及信陵君,亦有数十,虽不及车、虎二氏,亦其人杰也。四兄适言箫先生,亦胆大心细之徒也。至若如汝之辈,车载斗量矣!”最后一句话引起大家的哄笑。待笑声稍歇,陈四道:“囿守于此,挥退车先生,而请信陵君门下靳先生教。”
座下有人又问:“靳先生何人?”
侯嬴喝道:“咄!信陵君门下,孰能妄下评骘!但出公子门下,其能可知矣!”示意陈四不要理睬,陈四道:“君上闻梁尉公子年少出阵,心甚不安,遂遣靳、曹二先生于公子座前效力。梁尉家老谢道:‘敝公子年虽少,死国,幸也!’靳先生道,本其辅佐梁尉公子,以行大子之令。今大子未至,军无主将,公子意欲何为?梁尉公子忿然言,吾军行伍不整,辎重不备,军械不齐。必也整顿齐备,方能杀敌立功。靳先生遂道,何不往投信陵君,既整军伍,又得侍其父!”听到这里,座下众人一起哄然,道:“实两全其美也,何靳先生能出此良策!”
侯嬴冷着脸,望着一脸激动的年轻人,道:“昧也,汝孺子!”
侯嬴的斥责顿时让周围冷了场,良久,一人窃窃道:“何以言也?”
侯嬴道:“梁尉公子本芒将军账下,由芒大子节制。靳先生以虚乘之,以利诱之,欲夺其军,而归信陵君。虽计高一筹,却非袍绨同忾之道也。”
陈四道:“非也。梁尉家言,将军令其出城,却不点兵,令其自募,皆散不在伍,无有辎重,但有器械随身,旗帜不备,钟鼓不齐。非重加整顿不能为战。囿中小邑,焉得整军。故从信陵君,亦良策也,非为私也。”
侯嬴一巴掌拍到陈四的头上,道:“孺子亦有见地矣!所谓公私,非在善恶,在应势利导,使上下和睦。如靳先生者,可谓善为主谋也。”
陈四道:“车先生亦言,梁尉公子现为将军帐下,不得将军令,焉得他往。”
侯嬴道:“虽合其理,未得其便,虽当必不能为。”
陈四道:“然也。囿守道,此其战时,城外民军数万,皆自备糇粮。公子武卒数千,无一日之粮,实非囿中所能支应。先生定要入城请将军令而后行,梁尉公子忿然曰:‘昔窘迫之时,多遣使而报将军,将军无一言。何先生一入,将令必出!昔奉将令归大子节制,而大子安在?’两下相峙,言语不合。囿中守道,梁尉公子归信陵君,两得其便,有利国家,焉得斤斤以将令为言。芒府无奈,只得应喏。”
侯嬴道:“此不出意外也。靳先生为信陵君谋,必不欲芒府预其间,何反留箫先生于营中耶?”
陈四道:“依席间所议,芒、车、箫三先生以一乘入大梁,余五乘归梁尉军营。是吾必不留囿中,定归大梁。众长老无奈,只得留箫先生而归余。”
听了陈四这番话,侯嬴开怀大笑,道:“不意孺子能为若此也!”
众人还是一脸不解,问道:“四兄不顾军机,强要归国,不亦愚乎!何父相赞哉?”
侯嬴道:“四兄可为汝解惑。”
陈四谦道:“小子何能,直心偶然为之,实不知其妙窍也。”
侯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汝等以为芒府与公子府所争者何?”
一人回答道:“梁尉府数千武卒。惟此武卒缺粮少将,无能为也。”
侯嬴道:“所言不虚。数千武卒,二府所争也;其所藉者,惟在粮秣、军械、良将也。此三者,芒府何有哉?况梁尉公子者,大梁尉独子也。梁尉公子往依大梁尉,人之情也。于情于理,梁尉公子及所部武卒必归信陵君,而芒氏不能遏抑也。而箫先生一往,芒府即于武卒中得一提环,旦夕整顿齐备,芒氏得上下其手也。四兄之策,诚高远矣!”
座中一人不满道:“如此,四兄助芒府乎,助君上欤?”
侯嬴道:“明助芒府,暗助公子。何以言之?芒府、公子两不相能,而联络不绝,互为依恃,上利社稷,下利庶民,中得王心,实魏家宗庙之幸也。若无箫先生居中调理,武卒一归公子,芒府再无凭恃,必多方设防,百策应对,秦反在其次也。”
一人不满道:“父言何其不明。兄弟相争,外人得利,此人所共知也。岂有将军与信陵君争,反有其利乎?”
侯嬴道:“兄弟不和,赖父母嫂媳周旋其间,方能共居于檐下。如父母不亲,嫂媳亦仇,兄弟其可共生乎?箫先生正身负二家和合之任,故四兄所为甚当矣。”
见众人还是一脸茫然,侯嬴道:“四兄其自言之,为何留箫间于囿中?”
陈四道:“吾但见梁尉公子、囿中守及君上门下,同心一意,定要归于君上,而芒府门下拒之者甚力。遂思留箫先生居其间,或可转圜;如小子一人,芒府联络委于何人?则城内外交通绝矣!”
侯嬴道:“正为是理!但得直心,不是他求。”
众中一人又问道:“奈何内外交通?”
侯赢笑斥道:“愚不可及!内外不交通,何能协力相助!惟以信陵君一人可乎?”
那人把头一缩,不做声了。
侯赢把话题又拉回来,问陈四道:“梁尉公子何言?”
陈四想了想,道:“梁尉公子多愤而申斥,而事一决于尉老。”
侯赢道:“尉老亦于席中?”
陈四道:“然也。尉老坐于梁尉公子之下,公子言听计从,不敢稍悖。”
侯赢道:“囿中守尉早附尉府矣,非独今日。”
陈四道:“囿中尉沉默寡言,不知其心。”
侯赢道:“若不得其心,囿中守岂敢自专!”
陈四道:“席罢,吾三人驭一乘,直驰大梁。余三子随梁尉公子而去,余五乘尽归营中矣。”
侯赢道:“梁尉公子得三子之助和车乘之资,必再得囿中之赠。所部当成劲旅,不可复制矣!”
座中一人不满道:“奈何长信陵君威风,父皆不以为然。”
侯赢又是一巴掌拍过去,道:“汝孺子何知!军国之事,岂敢以自喜好为归依。今信陵君多遂其志,而芒将军内外不定,非国家之福也。故以信陵君得志为虑也。”
那人不服,道:“将军不得志,此魏之所失;信陵君不得志,此亦魏之所失。奈何魏失之将军,又必失于信陵君乎?”
侯赢一愣,面色转为严肃,沉思良久,长跪作揖道:“汝言是也。正当如汝所言。惟将军岂有所为哉?”
第189章 各方动作
众人见愉快的气氛突然沉寂下来,不明究理,也一起沉默下来。侯赢沉默了会儿,对大家道:“时近夜半,且各归寐。”众人互望一眼,不知侯赢何意蓦然消沉,闻侯赢之令,不敢违背,皆敬礼而去。侯赢独坐庭中,良久方去。
次日晨起,侯嬴让人代自己应点,叮嘱了一些话,自己着一身长衫,出门而去,至夜方归。众人围上来,搬出食案奉上。侯嬴有些疲惫,但也强打精神道:“汝等飧不?”众人皆道:“已食。”侯嬴道:“待吾更衣。”众人留在阶前,侯嬴往后室,半饷换了寻常武士装束回到庭中,坐于案前。他今天全天不在,但众人仍然为他留有飧饔二餐,现在作一案搬上来。侯嬴看了食案,知道是两餐,便招呼道:“见者有分,且坐同食。”又道:“孰与汲水一饮!奔走一日,甚饥渴。”一人急起,从东厨下拎出一个瓮,放到案前,倾出一盏,奉于案上。侯嬴一饮而尽,大笑赞道:“爽快!再来一碗。”那人又倾出一盏,侯嬴呷了一口,点数粒粟于座前,即撮食入口。吃了几口,即招呼大家一齐上手,自己拿起盏喝水。众人知道餐饮已毕,围过来,侯嬴问道:“今日何令?”
第190章 须贾访计
须贾听了两人的介绍,大体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也大约了解了各方对使命的立场。见二人没有进一步指示,遂与其约定日程。由于军情紧急,非平时问聘,三人议定今日就将礼物备齐,不过丝帛之类,当场就决定下来,须贾自行从库中提取;次日路辞和拜庙一步完成,代表魏王的玉圭就在拜庙时交接,不加休息,立即启程。一切妥当后,须要回府,找来冢宰,把出使的事吩咐下去。由于须贾多次出任使臣,一应人员俱全,程序谙熟,冢宰接过礼单,照样吩咐下去,全家都动员起来。
须贾见整个事情办理顺畅,心里却有事放不下。想了想,即往芒府拜见。他不事声张,悄悄地袖了一对玉玦,带了个小童,也不驭车,步行来到芒府前。时值战时,街坊清净,并无行人,只有武卒偶尔巡哨而过,须贾自有节符,由小童持着查验。不一时来到里前。里坊门也是关闭的,小童递上节符,门监认得须贾,也不查验,连忙开了门,须要按例暗中塞给他一枚铜钱。门监点头哈腰地迎进去。坊中人家也没有出家门的,大约精壮都被抽取上城助战,女人和孩子心情也不好,没有出来的。
第191章 左右为难
听到魏齐说魏王认信陵君为榻旁之忧,意欲除之,心中大呼不妙:这等大事,自己怎么参与进来!而且魏齐就这么毫不避讳地直言说起,真这么信得过自己么?一时满头大汗,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应对。
魏齐两眼紧紧盯着须贾,他的表情自然完全落在眼中,须贾表现出恐惧之情,完全在魏齐的预计之中,心中满意地点点头;待须贾从震惊中略略恢复,魏齐又加上一句:“王命大夫亲往信陵君营,大夫可知其意?”
须贾刚刚恢复点的心情,一下子又掉进了深渊,几乎昏厥,浑身冒出了冷汗。他竭力拼凑起仅有的冷静,压抑着颤抖道:“愿闻相国教!”
魏齐又是半饷没说话,仿佛还是在等待须贾恢复情绪;但这次须贾却没有恢复的迹象,反而从下而上,出现了范围越来越大的颤抖。待须贾自己都感觉到自己快要支持不住时,只听到魏齐道:“并无其他,但观信陵君营中动静,及其所欲,便立大功。”
须贾完全是下意识地应道:“喏!”
魏齐道:“信陵君,王弟也,王之同袍至亲。虽为狂心所策,暗窥大位,王亦不欲除之。大夫此行,务处处留有余地,不可令事蹉跎。”
须贾再答道:“喏!”
魏齐再等了会儿,从身边的案上拿起那块玉玦,微笑道:“果然好玉,大夫何得?”
须贾张皇无措,抬眼道:“啊?……相国何问?”
魏齐笑着把那枚玉玦举起来,示意道:“大夫所赐玉玦,得于何处?”
须贾这才恍然,正事已经结束了。他深悔自己来拜访魏齐,把自己卷入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旋涡之中。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得勉强应道:“于王事之余,偶然得之。”猛然想起一事,对魏齐道:“臣于过府前,往访信陵君门,得其允以门人相助。臣请辞让。”
魏齐道:“不必辞让。信陵君,王弟也。大夫过营而不访其家,访其家而不尽其事,尽其事而不得其助,岂君臣之道哉!大夫所为是也。”
须贾于座中再拜,便要告辞。魏齐道:“大夫出使,事务繁多,不敢多留。大夫稍待。”站起身来,出去对一名家臣略言几句。少时,一名家人捧来一支剑。魏齐对须贾道:“闻大夫之剑已断,吾之剑有余,留之无益,敢赠大夫,以壮行程。”
家人把剑捧到须贾席前。须贾再拜道:“臣何德,敢得相国之赐!”
魏齐道:“使者焉得无好剑。但得壮我魏威严,亦得其所矣。”
须贾道:“虽然,臣不敢受,愿辞!”
魏齐道:“大夫勿辞。但志吾言,得惠多矣。”
须贾道:“相国之教,臣不敢辞。此剑却不敢受。”
魏齐道:“区区一剑,何足道哉,岂当大夫之赐?大夫勿辞!”
须贾见魏齐如此说,只得双手接过剑来。于席间再拜,又交回家人手中。家人退出,置剑于堂边。须贾道:“今得相国赐剑,不敢再行于王城,敢从偏门而出。”
魏齐闻言大笑道:“此何足道哉!”命家人将留在后庭的童子唤来。须贾在屏风后面穿上履,携了小童,绕到大堂前面,魏齐于阶前相候,家人持剑立于其后。魏齐将其送出大门,家人奉上剑,须贾接过,再拜而辞。直到门重新关上,须贾才长出一口气,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趟。
不敢绕行大梁门,须贾二人再绕行王城后面,为了避开芒府,甚至不敢走前街,再绕到后街,从后门而入。须家后院是放置马与车的所在。厩人见大夫面色?白,神不守舍地从后门而入,都有些吃惊。须贾也没有多说什么,绕过后宅,来到前庭。冢宰见须贾去时还神情自若,回来时却如此失神,也吃惊不小。打发走小童,冢宰亲自领着几个族人,侍候须贾更了衣,族人退出。冢宰侍立于旁,垂手道:“大夫何故若此耶?”
须贾看着冢宰,惟恐他看出自己的心思,强作镇静道:“于途受惊,心悸不已,劳宰动问。吾今神倦,恐难视事,明日之行,全赖冢宰周全!”冢宰见须贾有话不愿与自己说,便行礼出去,把须贾一人留在室中。须贾自己于东窗之下舀一了碗清酒,大口喝了几口,抹抹嘴,重新回到案前。案上放着魏齐赠送的剑。他一路上一直握在手中,既未袖入,也未挂在带上。剑不长,约二尺;木剑郭包鱼皮,手感清凉;剑茎以深紫丝缑缠绕,末端打了一个华丽的结,望之俏丽,抚之滑润;抽出剑来,乃青铜所成,暗纹缠绕,锋刃锐利;在手中掂了掂,轻重合宜。须贾下意识地估了估此剑的价值,当不在自己赠送的玉玦之下。
“其知吾剑已折,又知玉玦之价,真心思深沉之人也。”须贾暗想,“便其如此待吾,其意何在?为何把魏王与信陵君不和之事相告?吾示以大惊,是也非也?”他一边想着,一边把玩着这柄剑,心思渐渐开了,慢慢有了主意,日头也渐渐西沉。
冢宰的事本来就多,加上大夫明日要出使,更形繁忙;须贾一个的关在屋里,他也不敢随意打扰,但仍然时不时拿眼看,拿耳听那室中有何动静,却见室中安安静静。——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多疑了。
然而,敲门声响起。门监出来问了问,回来报与冢宰道:“信陵君门下来访。”冢宰大惊,连忙令门监将来客请至门房,自己来到室门前低声告道:“今有信陵君门人来访。”少刻就听得里面应道:“但请相候,待吾更衣。”冢宰连忙下堂,去客房接待信陵君的门客。
一共来了六名门客,皆短褐,下围长裙,身材壮勇,为首一人,身材尤高,见冢宰进来,自然识得,便长跪道:“吾等奉家命,侍候大夫出使,但有驱使,不辞万难。”
冢宰回礼道:“敝主受君上重恩,蒙壮士相助,无以为报,但敛衣相待。”
为首的门客道:“微贱之人,岂敢劳大夫枉过,愿须老谢大夫,微贱等就于下处候命。”
冢宰道:“壮士何言!臣奉敝主之命,专奉诸壮士。”一通寒暄未毕,换好礼服的须贾已经出现在门口,正对房门的门客眼尖看到,连忙大叫一声:“大夫至!”房内门客皆长跪起,冢宰闪到一旁;待须贾入房深揖,众门客齐齐伏拜于地:“谨奉大夫命!”
须贾道:“某先得君上恩惠,复得壮士相助,幸何如之。堂上聊备薄席,愿酬诸君。”
为首的门客道:“微贱等短褐也,焉敢与大夫相酬?”
须贾道:“是某失计较。如此,可移席庭中,喧嘘呼唤,以博一乐。”
为首的门客道:“不敢受大夫之赐。”
须贾道:“此行也,愿得壮士相助。若相弃若此,某不敢请矣!”
为首的门客与左右互换了眼色,拜道:“大夫此言,令微贱无敢辞也。愿奉旨。”
须贾道:“善!”对冢宰做了个手势,冢宰会意,立即出去,高声招呼道:“移席于庭!”正准备往堂上设席的家人们闻听此言,立即转向,在庭中设席。须贾想了想,出来对冢宰小声道:“随行宰夫一并入席,多备案几。”冢宰听得,急忙安排下去。
庭前喧闹声中,须贾乃入房中,关上房门,示意众门客移席相近。众门客知道有机密话说,纷纷靠近房的中央,并压低了声音,惟恐隔墙有耳。众人相近,须贾问道:“君上何旨?”
为首的门客道:“君上新得武卒二千余,率尉官长不满百。君上虽有三百客相随,不敷使用。乃命再整三百人,急赴营中听令。惟其战时,大队行动不便,愿借大夫之名为出。”
须贾闻言大惊道:“三百人?”
门客道:“君上实需五六百人,敝宅知大夫之难,乃减为三百。”
须贾以手扶额,叹道:“即使者众,亦不过十数,何三百为?”
门客道:“非也。若无战警,又值境安,使者十数不为少也。今则不然,外有强秦,内有豪杰,四方盗贼,不可数也。区区十数焉保大夫平安!故必得三百以为卫也。”
须贾道:“旦日辞朝拜庙,臣何言以对?”
门客道:“大夫于乱世出使,多携护卫,孰曰不是?”
须贾道:“三百之众,日斗食犹需三乘,何能备也?”
门客道:“吾等自备糇粮,不敢劳动大夫。”
须贾道:“岂有随卫而自备糇粮者也?某非武府,左右无兵,卒得兵数百,自然以钱粮相赠而觅之。壮士自备糇粮,吾何以自解?”
门客思虑片刻道:“大夫但言倍其价可也。吾等但短褐白杆,一望而知闾右,何人言非。闾右之庸也,日三钱则其平也,五钱则其倍也。往来一月,不过三五金。自备糇粮,亦无他故。”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冢宰在门下告道:“宴已齐备,请诸君入席。”
须贾道:“容吾思之。且先入席。”
第192章 信陵君门客
门客们出房入席,由冢宰引着诸宰夫相陪,相互扯着闲话,主要是互相认识。这中间有过去曾打过交道的,但多数是首次见面。须贾道声“失陪”,重新回到堂上,把自己关在屋里,庭下的一切全都交给冢宰打理。
护卫的问题,须贾不是没有考虑,但万不敢想能有信陵君的门客随卫——人家那是什么级别?信陵君身为大魏第一王子,也只能当客人,相待以礼:不是因为身份,是能力!无论是定国安邦,还是鸡鸣狗盗,这些人都是行家;一言不和就屠城,也不是没有干过!用他们当随卫,自己还真没这胆。但,这只是自己不去招惹,他们自己找上门该怎么办,须贾还真没想过。“更何况……”须贾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不安,又浮现出来。如果他与信陵君的门客一起出城,魏齐这一关如何过?门客告诉他,就说是自己花钱雇的市井青壮,但信陵君的门客相貌堂堂,就算穿上短褐,哪里是市井为人所佣的小人物所能比拟,一望即知是受人尊重、丰衣足食的人物,怎么瞒得过魏齐这等人精。如果没有与魏齐的那一番交谈还好,现在明知信陵君已为魏王所忌,还要用他的门客,就等于明确站队在信陵君一边,与魏王翻脸。那时,信陵君或不会怎么样,自己必然是粉身碎骨,想保住家人都只怕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