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芒氏二子
在信陵君的鼓励下,梁尉公子直了直腰,想把城中所受之屈尽情吐露;但猛然意识到身边的二人正是自己所有委屈的制造者芒卯的儿子,就又犹豫起来。心中权衡不定,说起话来就吞吞吐吐:“家父奉王命出阵,家臣无一随者,幸有诸公子……家父出城当夜,南天火光,映照城中。尉老登高瞭望,知启封失陷。乃命臣等整顿器甲粮秣,以备不虞;分遣家臣,巡视各门,皆令安堵;密遣斥候,四下探望。次日,王于宗庙拜芒卿为将军,一国尽委之。将军乃集各家精壮于校场,臣应命而往,将军乃命与段子同赞军机……”
张辄问道:“段子何人也,得与公子同列?”
梁尉公子看了大梁尉一眼,回道:“小子年少无知,难识天下英才!”张辄回礼而退。梁尉公子续道:“将军乃问启封之事,魏相与臣皆言不详……”
大梁尉道:“将军问启封之事于汝小子?”
梁尉公子伏身于地,回道:“然也。”
大梁尉道:“汝何以对?”
梁尉公子道:“夜来城破,儿张皇之余,焉能有他。故但言无知。”
大梁尉道:“黄口小儿,焉得当将军之问!”
梁尉公子伏地不敢出声。信陵君回护道:“公子虽幼,亦有家老扶佐,举动得宜,大梁城临危而不乱,其与有功焉!”遂转头对梁尉公子道:“公子但言其事可也!”
大梁尉喝道:“还不应对!”
梁尉公子急忙转身,对着信陵君下拜道:“臣谨喏!”
信陵君见气氛变得不堪,乃亲取盏,自舀清酒,奉于梁尉公子道:“公子但饮此酒,可尽言汝所知。”
梁尉公子双手接过,稍呷一口,即置于席前,稍整衣襟,正坐道:“君上欲何知也?”
信陵君无奈地道:“公子可言大梁中事,及将军之命。”
梁尉公子道:“启封火光,映照城中,凡城中望户,无不动色,皆整顿粮械,以勤王事。次日将军一呼,数百大族齐集校场,旌旗蔽日,呼声震天。将军乃登台点军,各得其宜。将军随下询城中武卒之事,愿以大梁尉信符付于将军,魏相亦附议。臣以无王命,不敢从。”梁尉公子一边说,一边偷瞟大梁尉,大梁尉脸色严肃,一言不发,也看不出他的意思。一口气说到这儿,梁尉公子停下来,垂首不语。
信陵君见梁尉公子转入赞颂模式,情绪也在竭力克制,不再尽情倾述,只得接口道:“将军遂命二公子相助欤?”
梁尉公子道:“小子何能!城内城外,盍营上下,一应大小之事,幸赖二公子周旋,始得无碍!”
身边的芒氏二人连忙伏拜于地,道:“臣岂敢,略尽犬马之劳,但得无过则幸甚,不敢言功!”
信陵君想来当着大梁尉,已经从梁尉公子那里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于是转向芒氏二人,道:“二公子久随将军,长侍左右,必知将军胸中之策!”
芒亥道:“家父之策,非吾等浅薄所能知也。”
信陵君道:“将军之策虽不能知,必也能志将军之令。”
芒亥道:“但知击鼓而前,虽死不退,他者非所知也。”
信陵君道:“若将军之令不至,公子将谁随?”
芒亥道:“行前将军有令,臣兄弟但从于梁尉公子,虽死不辞。他者不知。”
信陵君道:“出阵而忘身,领命而不顾,仲公子真君子也。”下席亲斟一盏清酒,奉于芒亥。芒氏二人伏拜于地,连称不敢。但信陵君双手过头,固辞不许,芒亥只得从信陵君手中接过盏,一饮而尽。仲岳悄悄接过酒盏,拿到堂下清洗。信陵君回到席间,再对芒辰道:“孤与营中得晤车右先生,相与甚欢。敢问叔公子,车右先生何以至启封?”
芒辰不意信陵君突然问到这么具体的问题,有些不知所措,张皇道:“车右先生乃家父肱股,差遣出入,人皆不知,亦不敢与闻。”
这时,身旁的梁尉公子突然开言,道:“车右先生往启封事,臣略知一二。愿以告。”
信陵君拜道:“愿闻教!”
大梁尉眉眼一跳,似欲出言,但又憋了回去,任由梁尉公子发言。
梁尉公子道:“将军点军毕,乃咨于魏相,启封奈何,魏相不知其详;咨之于臣,臣无以对。车右先生乃言,愿只身往赴,迎启封令、尉以归,而得其实。将军与臣再三阻拦而不得,先生遂往。”
听到梁尉公子的这番言语,大梁尉的脸色松了下来。
信陵君看了看张辄,张辄若有所思,没有开口;仲岳先生恰到好处地拿着洗净的酒盏上前,置于瓮旁,再回到席上,坐下,再对芒辰拜道:“令仲执旗鼓,勇而当先,不知叔公子所任者何?”
芒辰回拜道:“臣岂敢先于兄,但效力左右,稍助其功,所愿足矣。”
仲岳先生道:“不然。令昆仲三人尽赴囿中,虽大子杳然,将军宁无一二相嘱!今三公子尽入华阳,城内城外,皆为一体。君上者,宗庙所系,万众所归。今领大军与强秦旗鼓相对,将军奉王命而总领其司,有令焉敢不从。但愿闻于公子矣!”
芒辰想了想,似乎有了决定,道:“臣焉敢!将军之意,君上之旨,自有军使往来交通,非为臣下贱者所能言也。”
信陵君笑道:“公子之言过矣。军使往来,固为军事。然华阳、大梁,相距百里,复有秦人、盗贼间出其间,一往返不啻三数日,犹不得其实。公子长随将军,又得其令,必能知其腹心,又岂走驰之军使所能匹也!愿公子不弃愚鲁,以将军之策教之,俾使内外和睦,上下协力,以抗强秦。”
芒辰拜道:“君上有命,敢不披肝沥胆以陈。惟以愚钝,若失其意,愿勿罪也!”
信陵君道:“愿闻公子之教,不敢有失。”
芒辰道:“兵法,进不郭圉,退不亭障,非善者也。大梁城虽千丈,众数十万,无亭障者必危。吾军居囿中,实大梁之亭障也。”
张辄赞道:“将军深通兵法,战守皆胜。此计迥出人上,非寻常所能出。今秦人在启封,君上军华阳,正与囿中同,盖亭障也。虽武卒不克,幸有大军十万在此,而囿中之军犹存,得多失少,而计转胜也。必也愿闻将军之志!”
芒辰拜道:“大子与虎仲先生先行出城。此二者乃用兵之人,将军之谋,庙堂之计尽委焉。今皆不得其人……臣乃前驱,计谋不与焉。”
信陵君道:“进郭圉,退亭障,此守御之法也。今虽亭郭相望,而声息不通,力不协同,奈何?”
芒辰拜道:“愿君上密遣心腹,入城谋与将军。将军必有其策。”
信陵君道:“前以车右先生及申公子入,至今未归。另遣他人,恐再迁时日。”
芒辰道:“愿闻先生及愚弟之状。”
仲岳先生道:“申公子随大梁尉出阵至营。车右先生密访启封,失陷在彼,幸赖张先生等,协力而出,故在营中。知将军总大梁城守,乃使二人归国,共谋国事——靳、曹、箫先生间焉。今三先生与三公子归,而二人未至,宁计之未定欤,亦有他谋欤?”
芒辰听到最后一句,惊得全身汗出,急道:“臣父子皆蒙王恩,得食于大魏,心心所念,惟在魏也,焉得他谋?”
仲岳先生道:“今两军相望,而音讯不通。设或秦人来攻,奈何?”
芒辰道:“臣实不知先生及愚弟入城。方闻于梁尉公子,车右先生入启封拔出令、尉,事功成否?”
仲岳先生道:“车右先生及令、尉二君皆已至营,二君现在君上左右。”
芒辰道:“将军欲二公而得启封虚实,今在营中,将军何闻?”
仲岳先生道:“车右先生,将军之肱股也,凡有所谋皆与之。今车先生尽得其情而归城,无异二君归也。况华阳、大梁,相距百里,城关被残,亭驿不备。二君未经战阵,怎堪劳顿!非公子与诸先生,久历风霜可比。”
芒辰道:“先生所教是,小子谨领!”
仲岳先生道:“君上遣使入城,而军令不至。战情一日三变,不可不急筹划之。愿诸君但言所知大梁及将相府事,以得其情,以定其计。俾来日将军使命至,必也不违。”
仲岳先生的话,顶死了芒氏二人:你们必须说出芒卯的决定,如有隐瞒,我们这里的部署不合,责任全在于你等!芒辰涨得面红耳赤,额上汗出,吃吃道:“臣出城时,不闻启封有秦军市,乃计秦军不日攻掠……谅将军亦未闻也。”
信陵君道:“秦于启封设军市,实出所料,孤亦心惊。今欲破之,奈何?”
芒辰道:“若论军市,虽非新出,然亦不多闻。多于边鄙之境,或于境内安逸之处,随营设市。今秦人入我腹心,距国不过一日夜之程,而敢设军市者,以臣浅陋,非所闻也。何者,四下皆敌,而市难御也。”
第209章 乘其隙
听完芒辰不着边际地讲述了一番军市的利弊,仲岳先生问道:“然则吾当何为?”
芒辰道:“军市不禁人众,是其敝也。乘其敝而击之,必胜。邂逅不胜,亦得多方扰误之,令不得安。”
张辄道:“启封虽设军市,而戍卫甚密,无隙可乘。屡遣谍潜入,皆不得其要。奈何?”
芒辰道:“车右先生足智多谋,深入巢穴,安然而归,必有计也。臣也愚,不得其情,不敢计策。”
张辄道:“先生在营中,一策不发;见在大梁,奈何策计。”
芒辰道:“但密遣军使,往来城间,可得其实。”
信陵君见芒辰多番推诿,油滑难缠,遂道:“公子之言,甚得吾心。今有仲公子勇贯三军,叔公子计谋超群,愿相随左右,早晚请教!”
二人伏拜于地,道:“小子愚钝,岂敢当君上之言,但为一卒,前后驱驰可也!”
信陵君道:“交通大梁,得将军之策,全赖二公子之力!”
二人道:“当得领命!”
信陵君道:“武卒新至,一应军用不足。然大战在即,整军务速。大梁尉可拟各校营率司等员,孤暂委之,以俟王命。梁尉公子其分其劳!尉府有从军者,皆归其府,任大梁尉调任听用。”
大梁尉父子皆拜道:“敬喏!”
信陵君道:“整顿武卒所需,但有大梁尉开列,愿仲岳先生勉之。”
仲岳先生拜道:“喏!”
信陵君道:“二公子事涉机密,不宜另居。愿先生于府安置,孤早晚就教。”
仲岳先生再道:“喏!”
芒氏二人急道:“臣何人也,敢与君上左右。”
信陵君道:“得启封虚实,定袭扰奇计,例不过六耳,时不过当机。枉居府内,正当其宜,愿二公子勉为之!”
信陵君道:“使韩之事,全赖大夫。设有所需,愿大夫开列之,不敢辞。”
须贾拜道:“臣岂敢!”
信陵君道:“贵府公子,少而有气,多谋善断,颇肖大夫。大夫可令往来营中,传达使命。”
须贾道:“犬子顽劣,恐难当大事。”
信陵君道:“非也。有所职司,皆得其要。大夫其试之。”
须贾道:“得君上加睐,犬子何幸!”
信陵君道:“箫先生深谙营事,愿以托之。数日之内,战事必起,整军之事,务在必速。愿先生加意焉!”
晋鄙拜道:“臣正欲箫先生齐正全军,奈何以一营委之。”
信陵君道:“城左右原有军民五千,复得武卒二千余,将至万人。孤少不更事,难胜其任。既不得大夫朝夕指教,愿以箫先生助之。但有他命则不敢违。”
晋鄙道:“公子之命,敢不从之!惟营事劳累耳!”
信陵君道:“能者多劳,此大夫之谓也。全军战守之计,全赖大夫。大夫其加意焉!”
晋鄙道:“臣非敢言胜,但得不可胜而已!”
信陵君道:“先为不可胜,而待敌之可胜。大夫之策,甚合兵法。”复又言道:“城内一应粮秣器用,房舍居处,已统由仲岳先生筹处;巡哨瞭望,防匪止盗,统由张先生筹处;靳、曹二先生往来营中、城中。皆愿勿辞其劳!”
在场的几位先生也都拜道:“敬喏!”
仲岳先生代表信陵君敬了一巡酒,各人散去。仲岳先生悄声对芒氏二人道:“公子今夜且暂归,旦日至府,入公子居室。”
芒氏二人道:“小子何德,敢劳先生!”
仲岳先生道:“但为公子效劳,幸何如之。况有君上之命哉!”
众人离去,张辄、仲岳和靳、曹二先生犹复未行。各自坐定后,信陵君道:“今日之事何如?”
张辄道:“诸公子已离营,正好于中取事。芒氏归芒府,梁尉归梁尉,须氏归须氏,正当其意,料无他变。惟随大梁尉者,有公子四五众,今尚无司,似可归于营中。”
信陵君道:“随大梁尉者,九公子殒命,芒申归城,须伯岸归家,其余公子如何安置?”
仲岳先生道:“行则乘马,止则宅居。然少功耳。”
信陵君道:“是诸公子也,必得军功。然才疏德浅,不堪大用。若入营中,恐乱行列。”
张辄道:“令为军使,往来大梁,可乎?”
信陵君道:“此数子,劫后余生,不可令立危墙。但以宾客相待,早晚慰问可也。”
二先生均道:“喏!”
停了一会儿,信陵君复问道:“梁尉公子见于城中,当何司任?”
仲岳先生道:“虽孺子也,有丈夫气,惟难忍辱,可用不能任也。暂依大梁尉可也。”
信陵君道:“且若是,来日再议。……使韩之事若何?”
仲岳先生道:“华阳尉与韩不申皆见于须大夫,似有可为。惟大夫千金一语,未得其言耳。”
信陵君叹道:“韩背魏盟秦,非一日也,岂区区言语所能动哉。恐徒劳无功也。”
仲岳先生道:“臣所思也,韩虽盟秦,非背魏也。若一朝背秦而不可得,稍稍间之或可得逞。”
信陵君道:“先生之计甚妙。然何以间之?”
仲岳先生道:“吾军华阳,扼其咽喉,居其门户。今不望他,日得粮秣数石,可乎?若犹复不可,以其价贾之,可乎?若犹复不可,以资秦之粮,倍价而输之,可乎?但得其一,则有间焉,可以上下其手矣!”
信陵君道:“先生之策甚妙,既间韩秦,复解吾忧,韩必无他言而得辞也。”
仲岳先生道:“然当谋于大夫也。大夫使命,在韩出兵;若但以资粮,其奈使命何?”
信陵君道:“尽推于孤身可也!”
仲岳先生道:“虽然,犹于王命有缺也。设若大夫使于韩王,不言出兵,但言资粮,其功在必成。退而归诸王,言韩王拒言兵者数,但得其次,得资于华阳。则于大夫使命无亏,而事有二宜。”
信陵君道:“先生之言是也。然则何以言于大夫?”
仲岳先生道:“无他,君上但亲言之,不必请韩出兵,但资粮于华阳可也。归则如是言于王……”
信陵君会意,道:“谨奉教。”
张辄道:“恐大夫……”
信陵君道:“此事与诸先生无干,皆吾之意也。”
诸人皆道:“喏!”
信陵君复道:“启封虽设军市,而戍卫周密,难乘其隙,诸先生必有以教我。”
张辄道:“日下迭遣人入启封,皆不得要领,所得犹不过陈四所得明细。”
仲岳先生道:“臣细观陈四所留启封地图,陈四真妙人也,略略一瞥,而能图画细详若此矣。”
信陵君道:“奈何再得其人,重入启封,必能有所得也。”
仲岳先生道:“郭先生耳目众多,其族子之驿又近启封,可以咨之。”
信陵君道:“微先生之言,吾其忘之。且请郭先生及其子仲谨。”
郭氏父子就在府内居住,仲岳先生出门不久,就将二人请到。见过礼,二人归座。信陵君道:“启封之内有何声讯,将以何策破敌,愿先生教我。”
郭先生遂从怀中,取中一图,道:“陈四兄所留启封地图,周且详矣。臣就仲岳先生处追摹之,并增以所见。日日细玩。启封虽无城池,而街坊错综,河流纵横,易守而难攻。”
信陵君提醒道:“秦于启封设军市,必有可乘者。”
郭先生道:“所谓军市,非如井衢所集,人丁混杂,实军输也。一队在此,一队在彼,左右护卫,前后巡哨,稍有异动,则为擒也。以臣观之,密间入内,乘隙起事,不可为也。必以堂堂之阵,森森之旗,逼而迫之,乃为得也。”
信陵君道:“先生启封耳目众多,仲谨又长邻启封,可有二三事可得而言乎?”
郭先生道:“臣得之贩夫走卒,及启封令、尉,秦人入启封,城内守军皆无晓者。秦人大驱而近,焚其北门,直透城楼,而戍卒开城四散。城遂失陷。——启封四城皆油彩画栋,门亦如之,而不包金,故一火即焚,乃至不可收拾。”
张辄道:“秦人入城,必经河过坊,奈何竟无人知晓?”
郭先生道:“秦人过坊渡河,时乃人定后。偶有起夜者,乃得见之,皆不敢真声张,恐为所害。戍卒但守其城,外无亭障。秦人轻易过河,近逼其城。——盖启封戍卫不过千人,又无警戒,大军猝然临之,遂土崩瓦解。”
信陵君道:“十万之众,过街坊而不惊,渡河而无声,岂常人所能及也!”
仲岳先生道:“秦人但焚其北门及楼,余三城画栋尚存,得无可乘?”
郭先生道:“虽然,四城军营围绕,何以近之?纵一火焚之,后援不继,犹为不可。”
张辄道:“仲岳先生祗眼独具,此必有所乘也。臣请再入启封,以观其实,筹谋其计。”
信陵君道:“先生但熟筹之。轻入虎穴,非所愿也。今夜已深,诸君且散而归寐,旦日再议。”
诸先生辞去。信陵君以礼至阶前,目送众人归室或出门。然后自己朝东阁而去——小奴和孩子依然如固地候着。
第210章 江湖豪杰
一夜无事。次日醒来,照旧是一番晨练,而后议事。早餐毕,各人办事。晋鄙没有来,而是派了一名武卒将军过来,报告说一夜无事,今日拟派出多路斥侯,探查秦人动静。信陵君让他拜见大梁尉,在那里吃完早餐再回去。自己早餐后就带着仲岳先生去探望须贾。须贾听到信陵君要他不急于求成,要求韩王出兵,而可以满足于要韩王往华阳送粮,立即避席而拜道:“君上雄才伟略,正合外交之道。现韩秦交厚,非大利无以间之;若以小隙乘之,久之则必离也。”
见须贾满口承应,信陵君似乎有些意外,昨天准备的说辞一个也没用上:他还惟恐须贾死咬王命不放,不肯作出妥协。告辞出来,须贾送到仓门口,言道大计已定,自己不必久留,可即往郑国拜访韩王。信陵君道:“盍与公子盘桓数日!”
第211章 曾季入伙
张辄听闻有人来访,不禁一愣,问道:“何人?”
吕不韦道:“故人,先生一见便知。”
张辄见吕不韦一脸的神秘,心怀疑惑,道:“故人?从何而至?”一边跟着吕不韦往里走。进到一个庭院中,见唐叔、曹包皆在庭前就坐,周围还有几个人相陪,坐于正中的,却是携尉氏家老离去的曾季。与府中士大夫皆正襟危坐不同,这群贩夫走卒无一不放荡形骸,毫无拘束地随意散坐,一点也不在意衣襟下的大粗毛腿。见院门开处,吕不韦引进一人,众人也都站起来。张辄无法细思对策,只得抢步上前,对曾季行礼道:“不意曾兄到此,幸何如哉!”
曾季避过一旁,嘲道:“礼不下庶人,先生之礼不敢当也。”
张辄双膝跪倒,伏拜于地,道:“弟张辄,拜见曾兄!”
曾季见张辄以江湖之礼相见,也就不敢再拿架子,同样跪倒伏拜道:“弟过贵地,不及拜访,张兄恕罪!”
周围的人皆打圆场道:“礼至义尽,大家都是好兄弟!”
两人同时起身,互拱手相礼,再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吕不韦道:“诸父且自便,外面有小子打理。”
众人皆道:“有劳!”吕不韦退出后,唐叔道:“此间正主乃曾、张二君,当于主座;吾等宾客,可就客席。”当下让两人正中坐下,其余人等两边分散而坐。当着张辄,众人稍微收敛一点,但也没有跪坐;而张辄怎么也不好意思散坐而露出大腿,只得依旧跪坐。曾季盘坐,整了下衣襟,挡在两腿之间,随对张辄拱手道:“本欲入城拜访,不意于此遇唐叔,邀请至此,言请先生。言未毕,而先生至。”
张辄道:“弟有事拜唐、曹二叔,不意得见兄面。”
众人皆笑,道:“岂非天哉!”
曾季道:“弟命合借于兄,今当归之。愿随兄见信陵君,以偿其义!”
张辄道:“曾兄差矣!弟之命早为兄所取,今得残生,皆兄所赐也。”
唐叔道:“其事虽不知,而二兄义薄云天,天地尽知。但有恩怨,尽皆消除,奈何?”
张辄道:“弟感曾兄大恩,并不知有怨。”
曾季道:“弟亦荷先生大恩,心无怨恨。”
唐叔站起道:“既为好兄弟,可尽此饮,但有患难皆共之!”旁边人皆站起,有人端上两个瓦盏,盛满清水。张、曾二人接过,各饮一口,相互交换,再饮而尽。两人大笑,同时将瓦盏摔在地上,尽皆粉碎。唐叔道:“从此亲如一家,患难与共!”
曾季道:“不意张兄亦出身草莽,义气如此!”
张辄道:“君上左右,源出草莽者,非弟一人。以兄之义,君上必以礼相待。”
唐叔道:“先生之言是也。信陵君义满天下,非幸至也。弟等皆有感焉。”
曾季道:“弟亦闻信陵君名久矣,不得其会,不及拜见,此有憾焉。今得张兄,大慰平生!”
曹包道:“张先生今在君上府中为上座,引荐曾兄,何足道哉!”
曾季道:“自要劳动张兄。张兄此来,别有他事。待张兄事了,再议弟事。弟且退。”
张辄道:“曾兄此言,自外于兄弟矣。岂兄弟相议而有避乎?弟之事正欲兄助,愿兄听之。”
其他人这才想到,张辄来是要找唐、曹二人议事,便又都坐下,静静地等张辄开言。
张辄恭敬地弯了弯腰,道:“弟奉主命,欲再入启封。弟无策,愿诸兄教我。”说完,又瞥了曾季一眼。
听到张辄此言,众人顿时沉默下来。少顷,曾季道:“弟不该于此坐听,愿辞!”
张辄道:“诸兄似心知其事,而相欺也。”
众人依然保持着沉默。曾季道:“非诸兄相欺也,实弟有出无奈,愿兄听之。”
唐叔道:“曾兄慎言!”
曾季拜道:“唐兄之意在我,弟甚感。惟此生已付张兄,不可不吐之。”
张辄拜道:“弟虽愚钝,亦知义气,断不敢为利忘义,而废兄弟之情。愿诸兄勿虑!”
众人闻此言,只得跪起,伏拜,道:“喏!”
曾季道:“得张兄如此,虽死何憾。惟弟之事甚关机密,愿兄也勿泄。”
众人一起拜道:“喏!”
曾季道:“臣本楚人,四海飘零,所好惟剑也。至燕得铁剑,至齐得技击法。而其间,甚得陈氏之力。陈氏自国亡后,散在各国。其在齐者,有田氏,故陈也,继吕氏为王。故诸陈多有归之者。陈筮盖其族也,纵横诸国间。臣得其?,当忠其事,遂为之驱使。”
这些事,都只是铺垫,众人只静静地听着,只有张辄心头狂跳,他知道,自己逮到条大鱼。
曾季继续道:“陈氏纵横诸国,筮乃其表,其内出谋划策、奔走驱使者,不啻数百。五年前,臣为所遣,至韩魏间,招诸草莽,乃与诸兄相得。又命备辎车,乃奔走车行间。近得上喻,命以佐尉氏粜粮,遂得见于张兄。张兄身手不凡,弟深感佩;后知张兄乃信陵君门下,方知盛名无虚。故事毕之后,即来投效。不意甫一见兄,即言启封,岂非天哉!”
张辄道:“弟不才,不知曾兄底细。弟虽出信陵君门下,食人之?,当忠其事,义也。乃知兄弟之情不可废也,而公事其可参差。愿诸兄教我,庶几公私两便,兄与弟既全其谊,又成其功。”
曾季正待开口,唐叔抢道:“先生之言甚是,凡事两头解,必有成者。诸兄可俱言其事,众人参画其筹,必能得其计也。”
张辄拜道:“唐叔之言是也。秦人突入启封,击魏心腹;尤为其甚,开军市,籴粮秣,以为持久,魏不堪也。臣奉主命,入启封,探秦人虚实,乘间袭扰之,必得驱之而后可。”
曾季道:“秦人数出中国,皆不得其便者,以粮秣不继也。兵法,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又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因请陈氏说于韩,因其粮于韩,乃得其便。”
曾季引经据典,众人多不知所谓,惟张辄心下大惊:此人决非普通侠士,只“四海飘零,所好惟剑”恐难概其生。似觉察到张辄的心理变化,曾季看向张辄,张辄俯身道:“金玉之言,谨领。陈氏以何策说之?”
曾季道:“所谓说之者,非但以言辞;总揽天下,招贤纳士,乃其道也。是故陈氏命臣等散于三晋间,交结地方豪杰及豪门大家,预为其备。陈氏等众往来其间,预通朝臣。韩人先通,故往焉。”
张辄心下大惊,道:“陈氏交结三晋,非独韩耶?”
曾季道:“然也。纵齐、楚,亦或有焉,岂独韩也。合纵连横,此故事也,非独今日。”
张辄道:“陈氏,齐人也,家乃在焉。奈何亲秦,而独欲连横也?”
曾季道:“齐遭国难,新君即位,不过十年,家国残破,民不聊生。乃愿外息刀兵,内修清静,保境安民。诸国和亲,而无犯也。秦者,大国也,昔攻齐也,秦王独后,故为和亲——非连横也。秦人有命,齐氏不敢辞,乃使陈氏入秦而谋之。陈氏依连横之故道,上下其手。以值取货,所行盖易。韩首谋,不盟秦,但取市利也。”
张辄神色沮丧,道:“韩首谋,魏何后之,而当此灾!秦入魏之心腹,臣为魏谋,当驱秦军,而兄其为秦乎?为陈氏乎?”
曾季道:“吾乃为陈氏也。”
张辄道:“兄既不为秦,其事谐矣。兄其何司,可得而闻欤?”
曾季道:“臣乃督四乡之众,日粜粮于启封也。”
唐叔道:“其事易也。汝但粜粮,张兄随入,窥得其间,入禀魏人。秦魏交锋,胜败各安天命,非汝所能知也。”
曾季沉吟不语。唐叔道:“以陈氏而言之,其必为秦耶?必为韩耶?必为破魏耶?”
曾季道:“非也,但为秦谋其粮道也。”
唐叔道:“妥矣!汝但通粮道于秦,魏但与秦战。秦战而胜,汝通粮道,有功焉;战而不胜,粮道不断,无过矣。又何间焉!”
张辄道:“设军市于敌境,险道也。启封四战之地,秦于此设市,有必败之道,非曾兄,乃至陈氏所可救也。秦但谋粮道于陈氏,陈氏与之;谋事之功已建。今秦粮秣不绝,而战不胜,非兄之罪也。”
唐叔道:“助秦破魏,非陈氏所谋也,亦非兄所供事于陈氏也。汝但引张兄入启封,张兄或得计,或无计,皆有以也。得计者,秦人为之可败也;无计者,秦人先为不可胜也。此皆在秦,曾兄何预焉!”
曾季道:“唐兄之言是也。吾但为秦谋其粮秣,他者非吾所计也……”
张辄接口道:“曾兄实乃义人也。弟从兄入启封,断不敢废兄之事,愿兄勿虑。兄但有其困,弟或可效微劳。”
第212章 欲访曾季
众人见两人议妥,俱哄然道:“果然义薄云天……此诚公私两便之策也……”
张辄道:“兄且安坐,弟即请君上拜见!”
曾季道:“弟何人也,敢劳君驾。愿兄引晋。”
张辄道:“信陵君礼贤下士,非世所量。愿兄勿虑。两强相敌,兄际会其间,幸勿为人知。”
曾季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能少些人知道自然好,也就不再坚持,拜道:“诚若是,谨奉命。”张辄起身拜辞道:“愿诸兄相待!”
众人道:“是义也,又何辞。”
张辄出了府门,又匆匆入城,赶往华阳尉府。门卫自然认识,不会阻拦。张辄进门,发现院内静悄悄的。再仔细一看,只有小奴靠坐在阶前廊柱上,阶下小孩有模有样地还在练功。他看看天色,知道是正午,大家正在午寐。想了想,先转到仲岳先生房间前,轻轻叩门,小声道:“先生安否?”
一名弟子打开门,见是张辄,连忙让入。
仲岳先生以医名,常得弟子相随左右,侍奉针药。这次由于是出阵,人员精简,也带出了五名弟子,分乘二乘,针包、药囊皆由弟子随身携带。小城多民居,信陵君专门让仲岳先生独居一户,倒还宽敞;入了华阳城,城内皆是军营,信陵君把随身的门客都安排在华阳尉府,仲岳先生及其弟子只能蜗居一室。六个人睡觉,把个小屋子横七竖八躺得满满的。仲岳先生自然睡在最里面。睡在最外边开门的弟子迈过中间一名弟子,到仲岳先生席前,刚要呼叫,仲岳先生已经睁开眼。弟子小声道:“张先生来访。”
仲岳起来,一边整理衣裳,一边迈过中间的弟子,走向门边的张辄。开门的弟子追过来,往下掸仲岳先生身上的秸草。几名弟子惊醒了,也都坐起。张辄道:“但与先生高坐,诸子且安寐。”
仲岳先生也挥挥手,让弟子们仍旧睡下。自己拉着张辄出了门,道:“何事?”
张辄附耳低语。仲岳道:“君上午寐……”
张辄道:“情急从权,愿往见之。”
仲岳先生道:“与君同往。”两人遂直往东阁而来。
正在练功的孩子见两人过来,收了架势,叫了声“阿母”,小奴睁开眼,见是二人过来,连忙站起来,下阶相迎。二人也不多叙礼,只一躬,道:“愿见君上。”
小奴知道这二人非比寻常,急忙上阶到阁前低声道:“张、岳二先生请见。”少顷,再推门进入。不一会儿,信陵君走出门来。张、岳二人于阶下见礼道:“扰君上清梦,死罪死罪!”
信陵君也下阶回礼道:“先生操劳,弟子偷安,心何如之!”
张辄道:“非其急也,不敢扰君上。”
信陵君见此阵仗,知道是大事,一揖让,三人一同进入大堂,各自搬开席子坐下,信陵君问:“但请教。”
张辄道:“曾季至华阳……”
言未毕,信陵君道:“何在?某愿往见!”
张辄道:“谐矣!曾兄见在城外吕氏车行。”
信陵君道:“吾即备礼往拜之。”
仲岳先生道:“曾季者,和秦韩者也,君其见乎?”
信陵君道:“两国交锋,各为其主,又何间焉!吾但慕其行,往拜何碍?”
仲岳先生道:“纵君上不忌,奈众口何?宁勿为其主所忌乎?”
信陵君愣了愣,道:“吾见事不明,先生教训得是。如是奈何?”
张辄道:“曾兄践诺而至,惟归唐叔及吕氏……”
信陵君道:“可托言召二人入城……不妥不妥,此非待士之道也。”
张辄道:“臣思得一计:华阳吕氏与吕氏伯仲有亲,可以访旧为名而往拜之。”
信陵君道:“此计大妙!各车现在吕氏车行,亦当拜之。愿请吕氏!”
张辄道:“臣往请吕氏,愿先生备礼。”
仲岳先生道:“先生且与君上高坐,议定诸事。拜访之事,容臣处之。”
信陵君于座拜道:“甚劳先生。”仲岳先生礼辞而去。
信陵君往张辄旁边挪了挪,促膝而坐,道:“详情若何?”
张辄道:“臣思入启封之策而无计,乃往车行访唐叔。入而见吕不韦……”
信陵君道:“吕不韦?虽为吕氏,而为白氏庶子,车队所行皆依止焉,年甚少?”
张辄道:“然也!是子见吾,乃引入密院中,曾兄在彼,而与唐氏、曹叔俱!”
信陵君拍膝道:“不意曾、唐、曹、吕四家,乃一家法也!是则何系也?”
张辄道:“曾兄道,事之起也,在五岁之前,秦人欲出中国,而遍寻其援也。乃用陈筮总其事。陈筮尽遣机密往三晋,上下打点,而韩为先。”
信陵君大惊,道:“三晋?韩为先?”略一盘算,道:“五岁之前,秦宁攻楚乎?乃与赵盟于黾池。齐乃以二城破燕而复国,宁此时乎?”
张辄道:“或前后也。”
信陵君道:“是时也,人尽望楚、齐二地,孰料灾起肘腋矣!”慨叹良久,复道:“陈筮尽遣机密往三晋,魏亦如之?”
张辄道:“想当然耳!”
信陵君道:“时先王尚在,何人主谋?”
张辄道:“主谋者,必国家栋梁,社稷所托者也!”
信陵君道:“非相即将乎?”
张辄道:“或他亲眷贵戚。”
信陵君道:“贵戚于朝,根结交错,何能解也!纵有三五亲秦者,又何怪哉!”
张辄道:“合纵连横,虽天下智士,亦莫衷一是。魏之朝,半为亲秦者,又何怪焉!此陈筮所得计也。”
信陵君道:“曾兄可知其详?”
张辄道:“曾兄者,非使于朝堂之上,乃伏于草莽之中,交通豪杰,结好大姓,以为其变。”
信陵君又叹道:“陈筮之谋,上下其手,何其毒也!吾魏但知樽俎朝堂之上,何识草莽!”
张辄接着道:“韩虽为先,非为秦盟。乃议倍其直而粜粮,虽不盟,亦东道也。秦得其计,乃直入启封,深入魏韩间,威逼吾魏,而就粮于韩也。”
信陵君道:“先生入启封,欲求计于唐叔,而见曾兄,其事若何?”
张辄道:“其事大谐!唐叔说合,曾兄应以携吾随四乡豪强粜粮而入启封。”
信陵君道:“大妙!曾兄相助,其事必成!”
张辄道:“曾季甚慕君上,君上岂有意乎!曾子得剑于燕,受业技击于齐。陈筮,亦齐人也,以为其援。”
信陵君道:“微其事,吾亦心慕之。是日先生言曾兄之状,真义士也。今不避刀兵,身入险地,一喏千金,为义忘身,天下有几何哉!但得一见,亦遂平生矣!”
张辄没想到信陵君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倒没了下文。信陵君复问道:“曾兄言四乡豪杰,必有尉氏之外者,亦有几何?”
张辄道:“今三晋田亩,久不勘验,其数难知。故有地方豪强得上下其手,隐亩瞒户,以为己利。连乡遍野者,岂可胜数!”
信陵君道:“非吾魏不知勘验田亩,欲行仁义,节费用,而与民同也。”
张辄道:“惟今者,小民未蒙其利,豪民先得大利。”
信陵君道:“既庶矣,又何加焉?子曰:富之。既富矣,又何加焉?子曰:教之。魏也愚,难施教,愿以其次,庶之、富之。”
张辄拜道:“此诚仁者之言也。”
信陵君突道:“曾氏入华阳,先入吕氏府,盍与吕氏有旧?”
张辄道:“与唐叔、吕不韦等有旧,此所知也。他者则未知。”
信陵君道:“曾氏不入他家,但入吕氏车行,必有他情。”
正言间,仲岳先生领着吕氏昆仲进入庭院。信陵君望着吕氏兄弟道:“汝观吕氏伯仲,孰与曾氏有旧?”
张辄没想到信陵君会有此一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信陵君道:“汝其观之。”站起身来,往外迎去,张辄跟在身后。吕氏兄弟见信陵君迎出来,急忙趋前,信陵君迎到阶下,躬身施礼,张辄亦在信陵君身后行礼。吕氏二人连忙回礼,吕伯道:“岂敢劳君上远迎!”信陵君一揖,将众人让到堂上,让吕氏兄弟坐客位,二人坚辞不坐。仲岳先生道:“吕先生既已投效,愿勿过礼。”遂让信陵君居中,另四人分列两旁。
坐定,信陵君直接问道:“有齐人曾氏季,好剑,有侠义,先生其闻乎?”
吕氏兄弟似有些意外,看向仲岳先生。仲岳先生道:“臣适但言出城访吕氏车行,未及言其他。”
信陵君道:“哦,是吾唐突。今有侠士曾季者,于华阳访吾,暂居吕氏车行。吾且往拜之。不知详细,故咨之于先生。”
两兄弟对视一眼,吕伯道:“臣居濮阳,亦耳闻曾季之名,或言曾子之后,或言吴子之后。盖其为人,忠义则近曾子,勇武则近吴子,乃得传言若此也。”
信陵君道:“吴子从学于曾子,为二子后学,定无谬也。吾今欲访之,愿先生相助!”
两兄弟拜道:“谨喏!”
第213章 赠剑
见信陵君直接挑明出城拜访曾季之事,仲岳先生也不再遮掩,直接道:“曾氏来访,君上往拜,皆机密也。愿勿泄。”
吕氏兄弟皆道:“谨喏!”
仲岳先生道:“臣已备粮二车,万钱,清酒十瓮,与吕先生等劳车行。礼贤之物,臣未得其宜。”
张辄道:“君上往拜,是大礼也。身外之物,非曾氏所喜,亦不得其宜,且恐泄露。”
信陵君道:“先生道曾兄好剑,吾有剑,颇可观,愿以赠之。”
张辄道:“曾兄之剑尚存臣处,臣往取。”
信陵君与张辄都站起来,各自离开去取剑。仲岳先生乘机与吕氏兄弟交待入车行之后的注意事项,二人聚精会神地听,连连点头。
不一会儿,先是信陵君,后是张辄,分别把剑拿来。但仲岳先生的话还没说完,他们也不开腔,安静地按原位坐下,也听仲岳先生的安排,甚至有些地方不清的,还让仲岳先生解释一下。
等仲岳先生说完,信陵君问道:“押车者何人?”
仲岳先生道:“旧从门客,恐人识之,乃从大梁新出诸先生中,选精明者六人相随,皆粗衣短褐。君上与先生等分乘二乘,各带驿手。于中营选武卒一队随卫。”
信陵君道:“先生处置皆善。”乃置手中剑于席间,对张辄道:“是吾所佩剑。”张辄看时,剑室木质清香,不用髹漆,自然光亮;抽出剑来,金色一片,刃口处闪着寒光;将手指一弹,剑吟清长。张辄随从怀中取出曾季的剑:黑黢黢一段乌铁,下方手柄处是圆形,无格,剑身呈三棱,尖锐出锋。
信陵君拾起这柄铁剑,观看良久,道:“此剑尖利之气毕露,无冲和从容之象,恐难其人不久矣。”
张辄道:“君上之剑,祥瑞福贵,而威气逼人,真贵人之剑也。”
仲岳先生道:“曾氏游侠四方,安能当福贵之剑?臣以为,可取库中实兵相赠。”
信陵君想了想,拿起手中的剑,出后堂,至后宅前,道:“魏人无忌,求见华阳尉!”少时,宅门打开,华阳尉腆着大肚子,带着两个僮子急匆匆地跑出来,见到信陵君只一人持剑在此,连忙小僮留在门边,自己上前见礼。
信陵君道:“孤将出阵,随身只有佩剑一支,愿请府中精锐之剑,以卫其身,战毕必归。恐其不信,愿以此剑相质。”
华阳尉一听这事,忙不迭地道:“区区铁剑而已,何足道哉,敢质君上之佩剑。”
转身对小僮道:“取架上剑最重者,赠与君上!”小僮跑进去,不久出来,手中捧着一柄硕长的木室剑。华阳尉接过来,双手奉与信陵君,道:“吾于库中选好剑若干,置于内宅,恐早晚有事,可以防身。此剑长大,虽为铁质,最利疆场。君上身被锋矢,愿以此相随左右,以寄寸心。粗鄙之物,不敢言赠,但芹献耳!”信陵君接过剑,分量甚重;抽出看了看,的确是乌沉沉一段黑铁,刃口系锻打后磨制,虽有寒光,稍显粗糙。
信陵君看到这柄剑,心里有些失落:这种品质的剑似乎更难反映出自己的待贤之道。但是华阳尉所赠,也不好多说,简单道:“承蒙惠赐,愧不敢当。左右有好剑者,敢入武库,选剑若干。”
华阳尉道:“是剑形虽拙,而用巧。君上临阵便知。武库选剑,君上自为之,臣贱体不安,不能相随。”两人相辞而去。
信陵君拿着这柄长剑,回到堂上,把剑放在席前,对张辄道:“先生且观此剑若何?”
张辄取剑观之,道:“是剑也,背阔脊直,诚良剑也。”
信陵君把自己佩剑也放在席前,问道:“是二剑也,当以何赠曾氏?”
张辄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仲岳先生缓解道:“吕先生行走四方,观剑多矣,必有高论。”
吕伯竟也不推辞,先举起信陵君的佩剑,抽出细观一番,道:“是剑也,金光耀日,锋芒内敛,王者之剑也。”又举起长剑,抽出细观一番道:“是剑也,工在其用,直而不折,利而不坼,是将者之剑也。”最后,从张辄手中取过曾季的三棱剑,道:“是剑也,深藏不露,以下凌上,侠者之剑也。”最后总结道:“是三剑也,皆精品,惟其人则异。”
信陵君闻言,慨然叹道:“非其人,何有剑哉!是吾见之不明也。”
张辄道:“君上赠剑,非必其用也,在敬贤也。臣归其剑,君上以二剑赠之,足见相敬之情,又何有他哉!”
信陵君道:“斯在阵中,万事从简,曾兄其勿怪也。”
张辄道:“其人忠义,必感君上之诚,又何怪焉。”
这时,阶下有人报道,车乘已备。仲岳先生应了一声,堂上诸人皆站起。信陵君道:“将者之剑,张先生其佩之。见则解剑相赠,以见其诚。”
张辄道:“谢君上!”果然喜孜孜地把那柄长剑挂在腰间,三棱剑仍置于怀中,还略略整理了一下衣冠。信陵君领头走出堂去,四位先生跟在后面,一齐出了府门。
府门外两乘革车和三乘辎车已经等候在那里,两乘革车旁边各有一名御手,其中之一竟是夏侯先生。夏侯先生闲暇时总时短打扮,亲自铡草喂料;一旦随信陵君会礼,全副结扎起来,也颇有威仪。三辆辎车旁边的六名车夫,都是刚从囿中随梁尉公子而来的门客,还是出大梁时的乞者装扮,虽身怀绝技,但外表不露分毫。一队武卒十步一人,分列大道两侧,直到西门,故大街上空无一人。卒伯亦上前与信陵君等见礼。
信陵君先与仲岳先生敬礼相辞,随同张辄朝夏侯先生的车走去,而吕氏兄弟则朝另一辆车而去。在与御手见礼后,众人上车,御手启动马车,信陵君再与仲岳先生辞行。一行车队直出西门而去。卒伯在车队后面跟着,站在两旁的武卒依次收队,跟在车队后面,直到出了西门。
为着适应牛车的速度,两乘马车虽然驷马,也只是缓辔而行。
华阳城没有护城河,但城墙外有五十步的空场范围,以便于守军防御。空场之外,就是吕氏车行,面南而建,虽无难高门大户,但精致的院墙,依然彰显着主人的富足。虽然路上早已没有行人,但武卒还是在车行周围迅速布下警戒。然后两乘马车和三乘牛车缓缓驶到车行门前。吕伯阶引着一群车行的大小掌柜和庸人,大开中门,迎出阶下。
吕氏兄弟先行下车,吕伯道:“将军劳诸车行!”
吕伯阶伏拜道:“微庶之人,不敢当将军之劳!”
吕伯道:“先生免,可应赐。”
吕伯阶起身道:“愿请将军高坐,微庶等奉酒!”避过一旁。信陵君一乘三人均下车,几名车行庸人过来接过车马,夏侯先生这次没有跟着往马厩去,而是和信陵君、张辄一起,直入府门。另有几名掌柜和庸人来接辎车,同样将六名车夫打扮的门客让进门内。吕伯阶和吕氏兄弟留在门外,着手分配钱粮;隐在暗处的吕不韦悄悄一揖,将信陵君等众人让到一座避静的院落中。六名车夫悄然隐入四周,无声无息。吕不韦打开门,自己先进来,向内一礼,然后再出门,向外一揖。信陵君等三人随揖而入。
进门后,就见一群人直走过来,为首一人,身材猥琐,装束不整,头发蓬松,眼角带屎,正是曾季;跟在后面的,是唐叔和曹叔。信陵君趋步而前,躬身侧立。张辄道:“魏公子信陵君谨拜见曾兄!”
曾季伏拜于地,道:“素闻信陵君之名,今幸见之!”
信陵君亦伏拜于地,道:“孤闻先生于张先生,想见当时情形,心驰神往,不能自已。不意得见真容,喜出望外!”
唐叔道:“二人高义,相见恨晚。愿少礼,小酌而谈。”
二人起身,相互扶起,携手而行,众人都跟在后面。吕不韦早已于堂上取出水瓮、枣梅等物,就于阶旁摆下。众人围着这些吃喝,坐了个圈——只有夏侯先生和张辄二人坐在信陵君身后。
坐定,各饮一巡清酒,信陵君从腰上解下自已的佩剑,双手捧上,道:“孤自闻先生之行,心甚敬佩;今闻先生亲到华阳,喜不自胜。军中无长物,此剑乃孤随身所佩,还堪娱目,愿先生勿嫌轻少。”
曾季推辞道:“微贱之人,何敢劳君上之赐。”
张辄道:“剑乃君上常佩左右,赠曾兄以寄心。愿兄勿辞!”从怀中取出曾季的三棱剑,亦双手奉上,道:“曾兄之剑,弟不敢有,谨奉还!”
曾季从张辄手中取回自已的剑,以手摩之良久,道:“张兄之诚,君上之意,皆以心领。”
张辄又从腰间解下长剑,双手奉上,道:“曾兄飘零唯一剑。君上之剑盖出其心,弟之剑乃武库精选韩剑,愿卫其身。”
第214章 剑道纵横
曾季看着眼前两柄剑,激动地伏拜于地,道:“此二剑……何以堪!”
夏侯先生于旁道:“君上亦素好剑,先生其示之剑技,以遂其愿!”
曾季努力地平息着内心的激动,抬起头来,四下望了望,低身一礼,道:“敬喏!”站起来走到庭中的树下。众人见曾季要表演剑术,也都感兴趣地站起来,跟在后面。曾季于树下站定,并不十分作势,手一抖,手中的三棱剑“夺”地一声,钉入树中,剑身几乎没入一半。众人齐声喝彩。
曾季转身对信陵君道:“愿求君上之剑。”
信陵君的剑正拎在手中,几乎不假思索地就递过去。曾季抽剑出鞘,众人还没看清剑长得什么样,一道金光已经习入树中,同样发出“夺”地一声。这一手引来更大的喝彩声,毕竟铜剑不比铁剑,扁平形不比三棱形,要刺入树干,难度大上不少。这些车夫久历江湖,都是踏着血走过来的,谁手上都有几条人命,自然都是个中内行。
众人的喝彩似乎激起了曾季动力,他再望向张辄,道:“愿求先生之剑!”
张辄也把手中的剑递过去。曾季拔剑在手,身子一纵,如燕投林,随着他身子落地,一大支树杈也掉到地上,根上切口平滑,露出鲜嫩的白茬。
信陵君俯身道:“曾兄之剑,虽运斤成风,犹为不及也。”
曾季道:“微君上,吾无以为质矣。”
张辄闻得曾季对答如流,心中疑惑不已:是侠士练得一身武艺也就是了,文学上还如此熟谙故典,对信陵君所言“运斤成风”,能自然地答出下句“吾无以为质矣”。
信陵君似乎对曾季对答如流毫不意外,继续赞叹道:“虽神工鬼斧,无以加之。”
曾季还剑入鞘,对众人道:“有张先生者,技击之能也,犹在吾上。是以甘为所擒也!”
张辄大惊,急忙出列道:“曾兄何言也!某不敢当。”
唐叔又过来打圆场道:“曾兄既出此言,张先生得勿略显身手,以长吾等之见!”
张辄想了想,回道:“愿出其剑,以归曾兄。”来到插在树上的两支剑,双手握住铁剑,略一摇晃,将剑拔出,交给曾季;曾季很自然地接过,依然站在张辄身旁,饶有兴致地看他继续表演。张辄又双手握住铜剑,也是略一摇晃,轻松地将剑拔出。这两手众车夫都看得莫名其妙,也没有人叫好,只有曾季两眼放光,道:“张兄真神技也!”
张辄笑道:“兄能入,弟能出,正其匹也!”将铜剑还入鞘中,也递到曾季手中。曾季右手提着一柄长剑,左手握着两柄短剑,双手交于胸前行礼道:“兄之技,非弟能及!”
唐叔代表众人道:“汝兄弟二人作何古怪,拔两把剑有何奇哉?”
曾季一笑,将长剑交左手,取三棱剑在右手,抖手刺树,对唐叔道:“兄其拔之!”
唐叔过去,试着拔了拔,根本拔不动;想要摇动,又恐弄断了剑,只得退回来道:“吾知之矣,张兄果神技也。”其他人见唐叔这么说,不管看没看懂,也都道:“真神技也!”
曾季哈哈一笑,把手中的两支剑都倚在树下,和众人一起回到阶前,团团坐下。吕不韦没有跟过来,反而就坐在树边剑旁。唐叔看过来,微微鼓励地一笑。
众人坐下后,信陵君再拜道:“幸得曾先生至,必有以教我!”
曾季道:“微贱助秦,君助魏,秦魏,敌国也。今至华阳者无他,以身请罪也。”
信陵君道:“先生何罪之有?”
曾季道:“于其驿也,蒙张先生不弃,不思报效,一也;清风明月,蒙张先生不杀,而不思悔改,二也;背旧主而奉新友,三也。有是三罪,故求死矣。”
信陵君道:“此何言也,吾也不明,愿其详之。”
曾季道:“吾与张先生会于启封西之驿舍。当郭君、唐叔等去,吾二人相搏,兄赤手敌吾剑而力有余,心下敬佩;正欲结交而尉氏车至,不得不散耳。是夜也,先生与郭氏擒得尉氏及吾等,义而释之,得保首级。既知其为君上门下,正与吾主相敌,而来投者,正背主也。”
张辄笑道:“吾与曾兄,正叔牙管仲,各以心交,纵各为其主,又何间焉。吾敬兄者,虽身不伟岸,真丈夫气。胸中有奇技,而恂恂然乡野之人也。弟初见兄,心往神驰,不意唐叔、曹叔、吕氏、郭氏,皆兄旧识也。”
唐叔道:“吾非曾兄旧识也,因他故而得交矣。”
张辄与曾季相会之时,唐叔、郭先生父子皆与会,曾季一口道出郭仲谨,却没理唐叔和郭先生,当时他以为郭仲谨是因为当过驿卒,而被曾季认出,没有多想。但曾季出现在华阳后,唐叔等先与之会,引得张辄不禁联想到唐叔、郭氏父子会不会早就与曾季相识,先前在驿舍时只是假装不认识。出言试探,却被唐叔遮掩过去,只得放下,找机会再说。
信陵君道:“张先生提及曾兄,言下敬佩;感得吾与曾兄神交已久。今乃一见如故。吾与子分虽敌国,情同手足。今日不言两国交兵,只道故人真情。”众人哄然言是。
信陵君道:“以先生胸中锦绣,取富贵如拾芥也。又得名主相随,而落拓至此,其必有志!”
曾季沉默良久,乃道:“臣本楚人,随家而居于薛,盖投于孟尝君也。俄尔父亡母离,仅得孤身,朝不保夕。有陈氏者,亦田氏近族也,乃养而教焉,遂为其驱使。——由来二十年矣。”
信陵君道:“二十年前,宁非三晋败于伊阙之时乎?”
曾季道:“时臣年少,地处偏僻,实不闻也。时闻齐与秦和,孟尝君相秦;又闻孟尝弃秦归齐,仍相于齐。”
信陵君道:“是年犹在先也。孟尝先相秦,后相齐,不二年而襄王卒,先王立,王与吾,皆襄王孙也,其年尚幼!”
曾季道:“孟尝之归齐也,臣未束发,诸事懵懂。身在庠序,难闻世事。”
信陵君问道:“尊父以何逝?”
曾季道:“是时年幼,其情不详。乃忆随母顺江而下,弃舟登车,尤行多日,乃至父所;其间颠沛,难可胜言。父之所居也,明堂广大,胜故居多矣,心乃窃喜。经年,齐王卒,举国致哀;次年,新王复立,举国庆贺。自新王立,多闻其欲不利于孟尝君,父甚忧;后随孟尝赴秦,孟尝归而父不至,或言染疾,或言遭虫而暴亡。薛地非故土,既无亲戚,又无乡党,无归无依,厨灶渐空。有力者纳母而去,独余吾身,孤零度日。”
信陵君道:“尊父随孟尝赴秦,必非无名之士,敢闻其名。”
曾季惭道:“是时年幼,不闻父名;又无塾师。但知曾氏,以季呼之。父亡,人皆呼余曾季子,久则略子,仍以曾季呼之。故吾虽孤子,犹称‘季’也。入于庠序,师为赐名曰‘蒙’,字‘无难’,皆不行。至今犹以曾季称耳,承父名也。”
信陵君道:“陈氏何以知汝?”
曾季道:“臣失父怙,母又见弃,孤苦难挨,朝不保夕。忽一日,有父执引一人来谓曰,是人与父有旧,怜吾孤零,而养于庠序。时吾无计度日,但言有所养,无不立从。遂入庠序,朝册暮兵,三年乃尽。”
信陵君道:“兄之剑复出于谁?”
曾季道:“是亦奇也。有先生出于燕,即招吾庠间童子随,师乃以吾荐之。先生见吾甚喜,遂教以剑击之技,曰可为晋身之资也。臣一习而喜,再习而不舍,日追夜摹,几于颠狂。先生见之曰,难立于庙堂,但可伏于草莽也。使燕来归,遂得赐此剑,而授以袖剑之法——至今廿年矣。”
信陵君道:“一技之精,其艰如此。宜乎鬼神不测矣!”
张辄道:“兄之燕剑,盖得乎其心?”
曾季道:“臣既得齐技,朝夕揣摩,颇有所得。后孟尝君相魏,陈氏多往燕。时臣已及冠,乃随往,遂得燕大夫授其剑。留未几,而齐几灭,独以二城存。薛乃入于楚。陈氏既失故邦,寄寓于燕。臣乃得遍阅燕剑。后陈氏往返诸侯间,用为秦谋,召臣入秦。秦亦有剑,未及览也,乃至于郑。”
张辄道:“陈氏纵横天下,出入庙堂;兄长随其旁,正宜富贵,何落拓至此哉!”
曾季道:“纵横家学,不以众劳,独取于心。陈氏踪迹纵横家,亦如之。故陈氏故旧,或散于草莽,散隐于市井,或聚于山林,一旦有事,呼啸而起,乃成其功。”
张辄冷笑道:“陈氏独得其?乎?”
曾季道:“陈氏有义名,千金一掷。盖其类也。”
信陵君道:“今闻曾兄之言,诚拨云见日,得见世之真态。盖闻陈筮一言兴邦,一言亡国,引为传奇。盖兄等助之矣,非特其力也。”
曾季道:“非徒草莽、市井之辈相助,庙堂之上亦存其类,惟非吾所能知也。”
第215 歃血为誓
从曾季的口中大致了解到陈筮其人其行,以及其深厚的背景,信陵君与张辄感到十分惊诧。这样一支庞大的力量不可能只为陈氏家族势力所支配,背后一定有更为强大的力量,甚至陈筮都很可能只不过是这支势力推到前台的傀儡。两人克制住相互交流的欲望,希望中曾季口中套出更多情况。
这时,曾季开口对夏侯先生道:“先生坐立不离君上左右,必非寻常人也。敢问其谁!”
信陵君大惭,伏拜道:“此孤之罪也。见曾兄而忘其礼,兄其勿罪!此夏侯先生,乃随孟尝君入魏者,居邻薛地,沛人也。孟尝君既逝,得其相助左右,执车辔,迎宾客,皆得其力。”
曾季拜道:“曾某谨见夏侯少仆!”
夏侯先生往旁边移了移,侧身而礼道:“臣供马厩,非腾达庙堂之比也。不敢当兄之礼!”
曾季道:“臣亦伏草莽,何独马厩?”
夏侯先生道:“相随先君,身无寸功,徒费马草。蒙新君加眼,得随左右,效犬马之劳。”
信陵君道:“先生为御,不可代也。本不必亲劳马厩。先生言,一日之用,必藏于千日之功。故以御者之身,居厩人之侧。”
曾季闻言,沉默良久道:“先生之德,百倍于臣也!”
夏侯先生道:“何以言之?”
曾季道:“臣伏草莽,奉主命也;先生居厩,心自得之。此臣不及先生一也。臣之于剑也,虽旦夕揣摩,尤不能脱尽形骸;先生于御,自贬尊贵,劳于厩中,与糞草、微贱为伍,而怡然自得。此臣不及先生二也。臣之于主者,侍也,身本微贱;先生于君,御也,分位高贵。此臣不及先生三也。在他细言,尤为不及;仅此三者,臣必拜伏!”言毕,伏拜于地。
夏侯先生略转身,伏拜回礼道:“此诚同心共意也。臣虽不能为,犹宜敬服,以为警策!”俄顷,夏侯先生道:“尊父既从先君赴秦,敢殁于秦?贵主为秦谋,必有以议也。”
曾季道:“敝主虽入于秦,臣随之未久,不得其情。”
信陵君安慰道:“陈氏为秦谋,非一时也,先生必得其情。”
曾季道:“承君上之言。”突然话锋一转,道:“臣有一言,君其听之!”
信陵君道:“先生且言,某敬领。”
曾季道:“臣生于楚地,长于薛,幼失父怙,少于教训。及长,多伏草莽,少在庙堂,故于庙堂之礼多不谙,而与好草莽之情。今与诸先生相善,愿结兄弟之情。谨请命!”
信陵君道:“善哉斯言也。孟尝于吾,父执也;夏侯先生等,皆先君所遗于孤也;张先生与夏侯先生皆其执,乃同道也。方今乱世,正当与诸英雄共扫纷乱,同享三世之宁!”
唐叔道:“善哉斯言也!”随转身到树下,与吕不韦耳语几句,吕不韦会意,起身离去,唐叔指定一名唐氏车夫随吕不韦而去。
唐叔道:“吾等既情义相投,当歃血为誓,有违此盟,天地共诛之!”
唐叔此言,惊得张辄不轻。他本人倒没什么,信陵君何等人物,魏王亲王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诸侯会盟,歃血为誓,也不为过,岂能于草莽之间,歃血为盟?刚要起身阻止,信陵君虽背对着他,似也有所感,乘着天色转暗,悄悄伸手拉住他。
吕不韦和唐氏车夫抬进来一个大瓮,身后跟着吕伯阶,手里拎着一只公鸡,显然是准备杀了滴血入酒。两人将瓮置于众人中间,吕伯阶从树下取来铜剑准备斩鸡首——看来没少有人在吕氏车行歃血为誓,他对这一套十分熟练。
曾季拦住吕伯阶道:“今吾等为盟,非为一事一情,愿结终生之交。愿以草莽之誓成之。”
信陵君道:“愿闻其详。”
曾季道:“草莽之士,无禽无畜,所歃之血,盖出自身。”随往树旁,也不作势,轻松地将插在树中的三棱剑拔出,袒出左胸,道:“臣愿刺血入酒,自今而后,生死相交,永无二心!”乃以剑刺胸,立即有鲜血涌出,吕不韦打开瓮头,血滴入瓮内,乃撕一角衣摆,压住伤口,昂然而立,道:“臣固知此誓非常人所能,愿以此誓,以表寸心。”
张辄从吕伯阶手中接过铜剑,亦扯开衣襟,露出左胸,道:“愿以吾血与兄相并,永无二心!”拔出剑一划,鲜血涌出,滴入瓮中。亦扯一角衣摆压住伤口。
唐叔从曾季手中接过铁剑,依样以剑剑胸,滴血入瓮,誓道:“生死相交,永无二心。”信陵君这边,夏侯先生要上前,信陵君抢上,从张辄手中接过铜剑,也袒出左胸,以剑刺胸,滴血入瓮,誓言道:“生死与共,永无二心。”
诸唐氏中,有人出来歃血的,也有人恐惧地退到后面。夏侯先生面对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似乎早已习惯,熟练地划开左胸,歃血为誓。一直在旁观看的吕不韦见没有人再拿剑刺血,自己出来道:“小子年幼,未经世事,见诸父义而忘身,窃慕之,愿以血誓,诸父其允乎?”
众人见一个小孩子要出来歃血,都拿眼看他,意思是“成人的事,小屁孩别掺和”。独曾季道:“汝知其意否?”
吕不韦道:“诸人之血合于一处,喻生命合于一处,自此而后,无分尔吾,俱为一体,生死与共!”
信陵君道:“快哉斯言也,义无加于兄之言也!”
曾季也道:“吕兄此言,果然快语!兄既明其义,敢践其行乎?”
吕不韦道:“以剑刺胸,乃践之!”
夏侯先生道:“小兄诚少年豪杰也!”把剑递过去。
吕不韦接剑在手,袒开左胸,右手微微颤抖。然而并无犹疑,一剑直向胸前刺去,其势如风,整个剑尖直扎入肌肉中。众人都看出吕不韦是第一次刺胸出血,和其他人熟练的动作有明显区别,完全是一股蛮劲。幸好年少力弱,剑入不深,但依然剑入而血不出。吕不韦牙一咬,硬拔剑出肉,鲜血一下喷出,犹如泉涌。众人上前要救,吕不韦一脸坚毅拦住,任血流入瓮中;力弱扯不下衣摆,就把整个衣摆拉上来,压住伤口,面色苍白。吕伯阶把手里的鸡一扔,一把抱住吕不韦,自己扯下一大块衣摆,用力压在吕不韦的伤口上。
良久,在压迫之下,众人的血都止住了,大家纷纷扔掉沾血的碎布条——从布条上可以看出,有些人出的血甚至一块布条也没沾满,有的则只有星星点点几处。只有吕不韦,换了三块布才勉强止住血,好几名唐氏车夫虽然没有刺血,但也纷纷撕下自己的衣角递给吕伯阶。
唐叔见大家的血都止住了,包括吕不韦,就从地上把原盖瓮口的陶碗拾起来,在瓮里搅了搅,舀出一碗来,高声道:“血流一处,命归一处,从此兄弟,生死相依!”大饮一口血酒,就往左边递去。立于左边的正好是信陵君,他接过酒,高声道:“血归一体,命归一体,生死荣辱,亦归一体!”
他的左边,依次是夏侯先生和张辄,两人也都说了誓言,然后在几名刺过血的唐氏车夫中轮转。到了吕不韦,他的血虽然止住,但胸前依然一片血红,勉强挣脱吕伯阶的扶持,站立起来,接酒道:“血已不分,命亦不分,生死患难,共相扶持!”一圈下来,最后一个轮到站在唐叔右手边的曾季,他执酒在手,誓言道:“人有贵贱,血一般红,但有生死,不分彼此!”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再从瓮中舀出血酒来,道:“今与诸兄,各刺心头,血流一处,生死相依。诸兄但有驱使,曾某不敢有辞!”将酒饮尽。把碗再递回唐叔手中,唐叔等再依次舀酒,说誓,饮酒。再轮一巡,瓮中之酒已经见底。
吕伯阶道:“诸兄盟誓,此大事也,弟愿献鸡羊以助其兴。”
信陵君道:“此乃乱时,众人食不得饱,甚或饥不得食,不宜大动酒宴。待扫灭秦人,弟即大宴三日,以助兄兴!”然后转向吕不韦,道:“吕兄出血过多,不宜操劳,恐创复裂。营中仲岳先生善于医道,可请视之。”
吕不韦道:“得与君上血流一处,命归一体,幸何如之,虽夕死可也。”
信陵君赞道:“兄出言有章,亦士子之流也!”
吕伯阶代答道:“吕氏出太公,虽失国,尚有学!”
信陵君礼敬道:“是无忌之过也!”
吕伯阶道:“虽不得肉食,宁无一饭!臣往厨下侍候!”礼辞欲去。忽闻院外马蹄得得,车声辘辘。众人神色皆变。吕不韦不顾失血体弱,赶紧出门观察。少时归来报道:“营中军使来报!”信陵君等在吕不韦出去的功夫,已经把装束整顿好,闻报声,道:“引到堂前!”然后对吕伯阶道:“愿引从后宅至堂上!”吕伯阶会意,引着信陵君等三人从后门而出,绕到后宅,复至堂前。吕不韦则从前门出,引军使往阶前等候。
第216章 义来利往
绕了这么一圈,信陵君等三人从堂上下阶来见军使。军使称晋鄙大夫有紧急军情来报,军使已至城中,仲岳先生遣军使请信陵君火速回营。三人心头都是一紧。信陵君命军使整备好车马,自己略作整顿,就乘军使之车回城。
由于时间紧迫,这里四周还不时有人走过,三人不便仔细商议。张辄简单地道:“君上但与夏侯先生先回城,这里交臣处理。”
信陵君问是否要与曾季等辞行,夏侯先生道:“尊卑有别,国家之事非同草莽,焉得事事相通。但由张先生处置即可!”即向堂上招吕伯阶道:“庶务繁多,便要归营,结义之事,皆委于张先生!”两人相辞而去,不多会儿,马车启动。
张辄对吕伯阶道:“厨下之事,烦劳吕伯。”又似突然想起,道:“令族昆仲何往?”吕伯阶道:“容某呼来!”张辄点头,自己独自往刚才的偏院而去。至门口,将手一招,一人似鬼魅般出现。张辄道:“君上归城,汝等随归。”这人又鬼魅般地消失了。张辄这才登上台阶,伸手叩门。门开处,正是吕不韦,虽面色苍白,但却精神颇健。张辄有些意外,边走边问道:“何伤愈之速也?”
吕不韦道:“曾叔赐药,其验无比。”言方毕,已至众人前。张辄礼道:“不意曾兄有回春之术!”
曾季道:“仗剑四方,小大伤势,寻常事耳。必也灵药傍身,方得无碍,非敢称回春之术。”
张辄道:“信陵君有紧急军务,同军使归城,命臣等侍奉诸兄,但有所命,必不敢辞。”
众人皆道:“岂敢!”
待张辄坐定,唐叔道:“此地皆吾等兄弟,别无旁人,必也议定行事之策,方得两全。”
张辄于座拜道:“弟也承王事破秦人,欲知秦营分布,哨探所在,若得各营将率,诚所望也。”
曾季道:“弟奉主命,运粮于启封,必也秦人粮秣不缺,可得持久。”
唐叔道:“此诚并行而不悖矣。张兄只需打探军情,曾兄只得押送粮秣……非但不悖,正相辅相成。曾兄日运粮秣,其数多少,正与秦军等;行走营间,其间布置,了若掌指。而张兄与曾兄行,其粮秣必不为韩魏所劫,且有以也。”
张辄暗暗叫好,唐叔此言,明是帮双方,其实自己得利更多。
曾季慨然道:“诚如兄言,此并行而不悖矣。张兄之事,即曾某之事;曾某之事,亦有赖于诸兄!”
张辄道:“此兄弟之事,必得相辅而后相成。心腹肝胆,正为此也。”
众人又商议了诸多细节,竟然发现,单凭张辄一人,一日间不可能走遍所有军营。遂有几名结义的唐氏主动请缨,愿随张、曾二兄同往启封。张辄对这些人不摸底,只得看着唐叔,让他拿主意。唐叔道:“尔等知眼观何物,心记何事否?尔等知何事当问,何事不可问否?”把众人问了个发愣。
唐叔道:“率尔问之,汝营何人为首?此必为秦人所疑,而身首异处。于营中张望,又必为秦人知为细作。要目不旁视,口不多言,尽得其情,汝其能否?”
众人皆道:“不能也。”
唐叔道:“此必所咨于张兄也。”
张辄道:“此易事耳,何事他求!汝但计经几营,营几石粮可矣。此不必张望,亦不必开言。途中遇佩剑者,乃观其冠,默志其形可也。若得入营,可观有灶几何,帷幕营于何处。有此三者,大意尽矣。兄其知之?”
唐叔道:“共三事:在道数其营,遇剑观其首,入营数其火,汝志之乎?”
诸人哄然道:“知之矣!”
言未讫,门外有人叩门,吕不韦打开一看,是两人抬着一只大鬲进来,众人忙让,四人抬至东阶下放下离去。少时,又抬来一个大瓮和一担柴草;少时,又抬来粟米、菜蔬、果品、酱醋、梅盐;然后是盆缽碗盏。众人见品类丰富、齐整,齐齐称赞。
吕不韦不顾身体虚弱,率先择洗菜蔬。唐叔取瓮中清水略涮涮,就将枣、梅、盐及少许其他果品放入鬲中,加满水;再于鬲上罩上甑,将粟米放入。众人已经在鬲下堆好柴草,一名车夫举着火种进来,点燃柴草,腾腾火焰生起,渐渐将水煮沸,一股香甜的气味升起来;慢慢地,粟米的香气也阵阵传来,唐叔端着一碗清水,一边好兴致地望着火,一边慢慢喝水;一名车夫不时往火里添柴。吕不韦等早已将菜蔬择洗完毕,满满地堆了一盆。众人或站或坐,也有人拿碗舀水喝。那只被吕伯阶扔下的鸡,好像已经忘了差点被杀的事,在院中从容踱步。
张辄和曾季没有挨过来,独自坐在西阶下,颇有兴致地交谈着。张辄偶尔抚一抚胸口,曾季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倾出些药粉来给张辄敷上;好像还要张辄吃一些,张辄摇头拒绝。曾季就把药放回怀中。
吕不韦把洗菜的水倒在树下,好像是怕长剑沾水,拎起来,往张辄这边而来。张、曾二人见吕不韦过来,各自整理好衣服。吕不韦将剑奉上,曾季接过,放在两柄短剑旁,道:“吕兄伤病,亦颇辛劳。”
吕不韦道:“曾父之药亦奇矣,今非但不痛,且力倍增。”
曾季道:“出血失力,非比寻常,要好生将养。汝年少,气血未定,若将养失度,后害非浅。且暂歇息,少时多食。”
吕不韦道:“敬喏!是何方也,其神如此!”
曾季道:“是药也,举手可得,不过当归、大黄、附子之属,其难者,惟在全蝎,必得生焙成末,乃成药性,死则无用矣。”
吕不韦道:“承曾父教。二父且高坐,某往添火。”礼辞而去。
二人望着走向火堆的吕不韦,同声道:“此子非久居人下也!”声音只有他二人能听到,他二人也真的听到了,相互望了望,会心一笑。
张辄似乎很随意地问了句:“何时可入启封,弟宜追随!”
曾季道:“近日无需运粮,恐难入也?”
张辄心中一惊,但脸上神情不变,乃似乎随意地问道:“华阳之粮不入已三日,启封乃足粮乎?”
曾季道:“倍价而沽,四方负粮。入启封者倍于其时。尉氏远族亦有筹粮而粜,欲得其利者。”
张辄道:“扫仓而粜可以,奈何筹粮?”
曾季道:“秦人有律,非百车不可入启封,故直需筹也。”
张辄越发心惊,道:“非百车不可入启封?秦人奈何为此律也?”
曾季道:“三五之众,藉粮而粜,难免奷人混入。能百车者,必有产有业,多为财往,不涉奷事;设有奷人,亦便查找。故有此律也。”
张辄喟然叹道:“微曾兄,吾岂得入启封!启封入粮几何?”
曾季道:“百车之队,足食万人三日。日十队,即当三日,何况日日不只十队。”
张辄道:“以吾所见,当日车队惟三五也?”
曾季道:“兄何惑也!当日所见,不过西方一隅,东南二方,犹未见也。今则乃至大梁,亦闻有船南下启封。求厚利也!”
张辄恨恨道:“吾则御寇,彼则资敌,奈何相杀若此哉!”
曾季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即御寇,不亦为利乎?何独粜粮哉!兄其勿怒。”
张辄道:“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今吾士子,当天下之任,焉敢见利而忘义,岂非衣冠禽兽耶?”
曾季哂笑道:“兄但衣冠楚楚,弟却布衣短褐,不敢与兄妄议天下之义,但当天下之利可。”
张辄改容谢罪道:“弟言有失,兄其勿怪。兄胸怀锦绣,口吐芬芳,一闻而为当世之士也。而忘兄身伏草莽,犹为短褐。”
曾季一笑道:“弟本楚人,南蛮也,披发左衽,不与中国之号谥。士与非士,非所闻也。然则故楚西通巫巴,复有鱼盐之饶,商贾天下,非止一日也。今楚王复居陈故地,以商贾为业。以兄计之,为利耶?为义耶?”
张辄失惊道:“楚王亦资其粮乎?”
曾季道:“非为资秦也,取秦利也。今南有楚,北有魏,西有韩,天下其半朝夕负粮以图秦利,秦十万之众,岂有绝食之日?兄其早为之图,以力破之可也,以计走之可也。万不能养痈为患。”
张辄道:“兄既出此言,必有以教我。”
曾季道:“弟但奉兄巡哨启封,或有可乘,则兄立不世之功,弟亦有与焉!邂逅不如意,暂与秦和,亦可走之。”
张辄敏感地问道:“与秦和奈何?”
曾季嘻嘻一笑,道:“此庙堂之事,非弟草莽所能知也。弟,偏敝小人也,但可喻于利,而不知其义也。”
张辄也哈哈一笑,道:“兄真快人也。闻敝邑大夫已往郑国,盖说韩也。所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也!’”
曾季扑哧笑道:“兄亦为义所蔽也。唐叔之烹也,亦绝技也,奈无肉何!虽有盐梅之会,又何美哉?”
张辄也笑道:“虽无肉,亦足一饱。”
曾季道:“礼成而退,兄尽一饱,何其俗也!”两人皆哈哈大笑起来。
第217章 和秦罢兵
两人的笑声引来东阶下鬲甑旁众人的目光。唐叔招呼道:“炊成矣,可来食。”两人起身,曾季看了看膝前的三柄剑,想了想,三棱剑依旧收入袖中,刚赠的两剑一左一右插在腰间。张辄见他如此,知他已经心领二剑,也放下心来。两人走到火堆旁,一名车夫笑道:“曾兄身佩二剑,形似秦剑士。”
曾季笑道:“汝其不知吾主为秦使于韩乎!便为剑士,又何伤也!”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张辄闻到“剑士”二字,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两人入伙,曾季因胁下佩剑碍事,复拔出二剑置于膝前。张辄默默地观察着,不动声色。
唐叔道:“汝二子计议定否,何日启程,吾等如何相助?”
曾季看向张辄,张辄俯首,示意由曾季来回答。曾季道:“敢请三五唐兄相助,今夜即出,随至吾处,以为交通。待事定,愿由唐兄转达张兄及君上。”
唐叔沉默片刻,道:“可矣!兄本侠士,携群带友而夜归,众以为常。事至而加张兄一人,必无可疑矣。”
随指三人道:“汝等三人可随曾兄。”三人领喏。
火上的香味越来越浓郁。有唐氏叫道:“香备矣,可得而食乎?”
唐叔道:“备矣,备矣!”招呼大家围过来,把甑揭开,置于一旁,对大家道:“各取碗盏,自顷酱醋……”众唐氏似是久历,均有条不紊地动作着,只有张辄、曾季和吕不韦不明究竟: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吃过饭。但见诸唐氏熟练动作,也不动问,只学着样,取一只碗,取一只盏,在碗中顷出少许酱和醋。吕行拿来的碗盏酱醋颇丰盛,众人人手一碗一盏,筐中犹有剩余。然后端着碗盏围着鬲坐下。唐叔从腰间拔出一只小匕,众人依次将碗传递过去。唐叔一一割饭盛之,每碗甚均匀,更为奇特的是,当最后一只碗被盛满时,甑中饭尽。唐叔从左边接碗,盛好后递到右边,依次轮转。这最后一碗饭正好是他自己的。
撤去甑,唐叔搬过菜蔬盆来,抓一把菜,不问品种,就扔进鬲中,随即用一只长箸捞出,长箸一伸,就放在一只盏中;然后再抓下一把,如法炮制。每人一把,又是刚刚好将菜分完,实在令人惊叹。饭菜已毕,有人熄火,有人取来清水,有人取来碗,唐叔复舀清酒,礼敬众人,道:“今者吾等,食则同食,行则同行,有无相助,患难与共,生命不移!”众人哄然。
饮了三巡清酒,鬲中菜羹稍凉,唐叔复执勺,一人取碗,一人传达,依次为众人盛羹,每人一大碗,鬲中尚有剩余。张辄等望着面前这一食一羹一菜,觉出来唐氏的不凡,非等闲草莽可比,其行为与曾氏、吕氏等亦有不同,有一种身在草莽,亲如一家的感觉;同时对唐叔那锐利的感觉佩服不已。
唐叔道:“且食!”众人端起碗,纷纷用手取食。张辄虽然没什么讲究,平时吃饭也有一匕一箸,现在看着众人就用手直接抓饭菜吃,直接端起碗喝,感觉十分不适;望了望曾季和吕不韦,发现他们竟也在用手取食,十分无奈,想着,早知道这样,就该用水清洗一下手了。事到临头,也不好掏匕,只得忍着心中的不适,直接上手吃喝。
曾季就坐在他旁边,似乎看见了什么,轻轻拍了拍张辄的胳膊,示意他停下。自己走到被自己劈下的树杈前,折了几支小棍,把干皮搓去,高声喊道:“欲箸者,可就吾!”顺手递了两根给张辄。两名唐氏车夫也跑过来要棍,吕不韦也走过来,把曾季手中的小棍都要走了。曾寄笑骂道:“惰矣哉,众也!此箸何其多也,而不自劳!”众人也笑,有几个也跑过去折了树枝当筷子。唐叔毫不在乎,仍旧用手抓饭吃。张辄四下一望,立即发现用箸吃饭可以迅速暴露吃饭人的身份:那些优雅熟练用筷子的,显然平时都不怎么用手,大约出自大家;而那些用起筷子来瘪手瘪脚,显然平明没怎么用过筷子,但还会用,可能家境尚可;而那些只能用手抓饭的人,自然出于贫寒之家。
他下意识地瞟了曾季一眼,曾季属于熟练使用筷子的一群。这念头一起,马上发觉曾季身上那身短褐显得十分可笑。张辄提醒自己,如果自己以贱人身份出现,一定要记得用手抓饭吃。
再看向唐叔,他用手抓饭,吃得津津有味;但他肯定会用筷子的,不用,只是一种掩饰。
张辄自己没什么好掩饰的,作为信陵君上席门客,他不可能用手抓饭吃。他索性拔出匕来,配合着曾季递给自己的小木棍,按最有风度的方式吃进来。
没有人用奇怪的眼光看自己。张辄得出了结论。
宴间,只有吕伯阶进来敬了一巡酒,吕氏兄弟一直在外面与其他的车夫周旋。车夫们较多,有头有脸的被请到正院中,其他的就在西院内外就坐。虽然比不上东院里丰盛,但品类倒也不缺,各人都吃得满意,特别是在得到半石粮食后,还有一顿好饭菜,每个人脸上都兴奋得红红的。大家都记得,这是信陵君赏赐的。
张辄和吕氏兄弟不得不分乘两车回城。好言把车委托给吕氏兄弟代为安置后,张辄直接跑进尉府中。庭院内十分安静,住在院中的门客好像全都走了。但在庭院树下,仲岳先生的五名弟子将仲岳围在中间,听他讲些什么。听见门响,见照壁后面转过张辄,几人都站起来。张辄问道:“但留先生在?”
仲岳先生道:“然也。诸先生皆随卫君上东去。”
张辄问道:“军事若何?”
仲岳先生拱手一揖,将张辄引到阶前,避开他的几个弟子,然后道:“秦人来袭,已为大夫所退。君上问军使多事,均语焉不详,乃引诸先生亲赴前营细勘。”
张辄道:“行久矣?”
仲岳先生道:“归城后即启程,想已至矣。约以夜半而归。”
张辄道:“其登高一观?”
仲岳先生道:“喏!”转回来对几位弟子道:“先生命吾登楼而观,汝等不必相随,但留此处,凡有报事者,可命上东楼。”诸弟子回道:“喏!”
二人也不带侍从,直接上了城楼。守城的武卒自然认得,并不阻拦。仲岳先生告道:“但有报事者,可命上楼。”武卒应喏。
虽然城中戒备森严,但城楼中并未安排人员戍卫。远处的营盘,篝火袅袅,绵延十余里。夜色错觉,反而让营火更显明亮。
仲岳先生道:“秦人虽至,奈何吾安营已毕,戍卫已成,谅无他变。”
张辄道:“敌逸我劳,谅难久持。”
仲岳先生惊道:“先生何出此言?”
张辄道:“兵法,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今秦人倍价,而四乡负藉。乡人虽得倍利,而秦人实利十倍。”
仲岳先生道:“秦人已足食乎?”
张辄道:“秦人不籴散粮,必百车而后可,而日可得五百。”
仲岳先生道:“日五百车,足资十万余人。日日如此,秦得持久,吾则疲矣!”
张辄道:“秦食一日,其国日费者少;吾食一日,魏国日费者多。是势不相敌!”
仲岳先生道:“先生得之于曾兄乎?”
张辄道:“曾兄,陈氏之臣也,虽伏于草莽,犹为士子,既委质焉,必无贰矣。”
仲岳先生道:“先生何以得之?”
张辄道:“曾为陈氏说我,吾为魏氏说之,交相言,而得其实。”
仲岳先生道:“曾氏为陈氏说,所求者何?”
张辄道:“和秦罢兵。”
仲岳先生讶道:“和秦罢兵?何出此言?”
张辄道:“非独韩也,楚陈亦将资粮以取秦利;即大梁,亦有商贾取利于启封也!南有楚,北有魏,西有韩,半天下负粮资秦,秦岂有绝食之日?或得乘其隙,以力破之可也,否则当暂与秦和以走之,万不能养痈为患。”
仲岳先生沉吟片刻道:“所言非谬。楚居江淮之会,本所交易。梁、郑亦以商通天下。齐也,衣冠天下,复有鱼盐之利。此皆可以利动也。秦者,重农而抑商,奈何以商行于天下?”
张辄道:“此适足以厚己而薄人也!”
仲岳先生道:“不然,倍利而贾之,何得持久?久则帑库必空,家室必残,而民必贫,而力必弱也。”
张辄道:“若秦居秦地,魏居魏地,各以力相持,自如先生之言。然则秦今据启封,乃魏之腹心,不必持久,但相持一月,魏必罢矣。”
仲岳先生道:“先生亦愿与秦和乎?”
张辄道:“臣愿早入启封,得其隙,而挫其锐;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误之。而后以力破之。此上策也。”
仲岳先生道:“愿闻其次。”
张辄道:“奖励士卒,力战而不退,求一逞也。”
仲岳先生道:“愿闻再次。”
张辄道:“启封,小邑也。四方伏之,以断其粮,有何不可!”
第218章 谋袭启封
仲岳先生听到张辄的第三策是断秦粮道,不禁莞尔,道:“诚如先生之言,斯乃上策。非不愿也,力不能也!”
张辄有些不服道:“三五之众就道劫之,何力不能?”
仲岳先生道:“先生适言:若秦居秦地,魏居魏地,各以力相持,自如先生之言。然则秦今据启封,乃魏之腹心,三五之众劫之,实劫魏民也。秦受害有限,而魏受害无穷。”
张辄有些颓然,怅然道:“愿早入启封,探得其隙,一战成功!”
仲岳先生道:“诚如斯言,则家国之福也!”
两人的对话虽然以光明的结尾收束,但两人的心情十分沉重。能不能觅得战机,能不能抓住战机,这都要靠运气,非人力所能为。
一个一直在张辄心中盘算的念头,这时有些压不住了,张辄四下看了看,道:“臣有一计,愿先生为吾一决!”
看到张辄慎重的样子,仲岳也不禁端正的神情,道:“先生请言。”
张辄道:“臣所思者,此入启封,纵得其情,往返营间,点兵布阵,恐亦弛矣。若得劲旅伏于左近,但窥其便,即得发之,岂不操纵在我。”
仲岳先生道:“先生之见是也,惟何卒能堪此任?少则不足用,多则必漏,而无益也。”
张辄道:“若昨日,必为先生难。今者则有一计:三百先生新出大梁,人所不知,尽着丐服——皆武士也。若散在四乡,必能瞒人耳目,旦夕有事,一朝而集,可当千军,有所为也。”
仲岳先生沉吟片刻,苦笑道:“事涉诸先生,非臣等所能为也。但请于君上可也。”
张辄道:“虽得此计,一时兴起,未能深谋,愿先生为谋之!”
仲岳先生道:“四乡多丐者数百,虽可瞒秦人耳目,奈乡里何?但有一二争执,其事败矣!”
张辄道:“先者,唐叔及众武卒入启封,实托名佣工。今三百人亦托名佣工,可乎?”
仲岳先生道:“十余佣工或可隐瞒,三百人,尽揽其工而有余,焉得不泄?”
张辄道:“诚若是,其机在速。诸先生至一二日便得其隙,乘而攻之,必无败矣。纵其泄露,亦无伤也。”
仲岳先生迟疑道:“诚若君言,或有一逞。然交通之道,聚散之机,所在为难。”
张辄道:“若曾氏,或唐氏,或有其策?”
仲岳先生道:“曾氏,孤狼也,虽噬人,不得其群。唐氏,草莽也,呼啸而聚,欻焉而散,乌合之众,难为用也。”
张辄道:“先生之言是也,若无君上相待,三百武士亦乌合之众,欻焉而散也!”
仲岳先生道:“此则勿待先生之忧也。若论御门下,天下无过于君上。若得君上之意,必能使三百门客,如臂指,而忘生死也。”
张辄道:“实如先生所言!”
仲岳先生道:“若得一二日,其事必发,则事至而至可也,不必先至而散居乡里,用之方集。”
张辄道:“诚如先生所言。然臣所虑者,卒然而集三百众,必惊秦人也!不若三五而至四野,卒然而集,为愈也。”
仲岳先生道:“是亦成理,有利有弊。然吾有所虑者,三百之众,得无一二贲事者乎,得无一二惜命者乎,得无一二桀骜不驯而抗命者乎?此诸先生非臣旧所知也,但想当然耳!”
张辄道:“是亦吾之忧也。虽知诸先生勇武兼备,实无知心腹者,难托真心。”
两人嗟讶一阵子,没有再继续讨论,心里清楚,如果没有信陵君相助,一切都是白费;而要说服信陵君,其实理由很不充分,甚至相当于拿三百人的性命赌博——而这越发难以让信陵君点头。
偶尔有人上城,向仲岳先生请示一些常务,仲岳先生照常作了指示。天色渐暗,远处的篝火越来越明亮,渐渐汇成一条长龙,伸向无边黑暗的远方。两人任有些清冽的晚风吹打自己的面庞和胸襟,以此散发一些郁闷之气;相互之间偶尔交谈一两句,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主要只是静静地等待信陵君一行归来,并享受着这一等待过程。
张辄的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着城垛头,头脑里忍不住来回思索以三百壮士奇袭秦人的场景,甚至具体到以何种阵型,向何等目标突击:营帐、粮仓、秸草堆,或者仅仅是骚扰……三百名手挥短棍的勇士,突入敌营,再安全返回,只此一项,就足以扬名天下。但是……自己并没有这三百勇士,这三百勇士是信陵君礼聘的门客,他们虽说食君?当报君恩,但并无生死之谊,危难时刻的忠诚很值得怀疑。“……如果从武卒中抽调?……其实忠诚度和勇猛度更无保障。”几次三番的思考,似乎总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张辄想让自己停下来,安安静静地享受片刻初冬的晚风,然而就是不能放空自己的思绪。他由着自己思路,观看虚空中想象出来的图画:奔跑,挥舞短棍,厮杀,叫喊声,哀鸣声,倒地声……突然传来得得马蹄声和辘辘的车轮声,张辄一惊,似乎得到什么启发,正要顺着往下思考,仲岳先生指示道:“君上归矣。”
张辄顺着仲岳先生的手指方向望去,点点火星之中,似有一片火星缓缓移动:能够在万军众中移动的火把,自然非信陵君莫属。
张辄仔细听了听,周围并无马鸣车驰之声,信陵君的大队还在遥远的数十里之外,看上去还是片缓慢移动的火星,不可能有任何声音传过来……那么刚才听到的车马声从何而来?难道真是上天赐与的灵感?张辄心潮激动,觉得不负刚才不离不弃地思索,才感得上天降下启示。
马和牛,这才是袭击的重点,伤害性不大,但骚扰性不小,足以扰得秦人整夜不宁;而且厩圈之中,多为老弱,以精锐突之,必获全胜,甚至可能零伤亡。
心中计议已定,张辄发现自己的心绪也平息下来,不再不由自主地奔放,而是可以放在当下,静静地享受一下冬夜的晚风。
看见张辄和仲岳先生迎在城门口,吓了信陵君一跳,连忙跳下车来,匆匆过来问:“有何急报?”
两人道:“无他,但迎耳!”信陵君这才放下心来。只点了几名门客随同,其余人都自行解散。大约十来个人一同往华阳尉府而去。
从晋鄙那里回来,信陵君显得兴致很高,一边走一边对张辄等人道:“大夫言道,但秦人哨探耳,稍触即溃散。”
张辄问道:“可得生虏?”
信陵君道:“秦人四散而走,追之不及,并无杀伤及生虏。吾亦无伤亡者。”
入府后,众人也不更衣,就依席坐下。信陵君迫不及待地划地为图,为众人解说道:“吾军哨探与秦人遇,相隔一二里。吾等控弩而待,秦人亦列阵。少顷,吾援军至,秦人遂奔逃。”
仲岳先生道:“所遇处离营几何?”
信陵君道:“约十里。是时也,吾军人少,而秦人众,然吾岿然不动,终得援军而退敌。”信陵君没有说的是,他亲自接见了前出哨探的十名武卒,听到他们对事件经过的叙述,发现他们每个人都因此而勇气倍增。这让信陵君十分满意,下令各赏十钱。
就在晋鄙大夫的帐中,两人拟就了向朝庭报捷的文书。虽然并未交手,但也算与秦人见面了。而信陵君更是一路上都兴奋不已。
仲岳先生没有身临其境,保留了疏离感带来的冷静,但也不好说出泼冷水的话,索性一一点名在座的诸位门客,让他们各抒己见,把兴奋的情绪发泄出来,热烈的议论一直持续到夜半。仲岳和张辄以旁观者的角度,从中疏理着有用的信息。
待热情散尽,众人微微发热的脸渐渐恢复平常。张辄搬来一只罐,为每人舀上一盏清酒。喝完冰冷的水,众人胸中的火也平息了下去。仲岳于席间拜道:“吾军首战得胜,此君上之德也!”众门客也一齐赞道:“赖君上之德!”
信陵君道:“先生之言,吾何敢当。此魏王之德,宗庙之荫也。”
然后转言向张辄道:“曾兄之事若何?”
张辄道:“曾氏多多拜上君上之恩,愿助吾军以成大功。”
信陵君道:“先生何日启程?”
张辄道:“此臣正欲呈报也。曾氏有言,秦人在启封,三日内得谷万余石。四乡之粮,源源而至者,不可胜数。”
听到张辄这番话,众人明显地感到室内的温度降下来了。信陵君诧道:“是何言也?奈何四乡魏民尽归于秦?是吾魏有所失德乎?”
张辄道:“非关魏德也,实逐利耳。秦人以倍利籴粮,四乡之民贪其厚利,竞相荷粮而粜。秦人为启封治安,已令非百车不籴,不得入于启封。远则楚陈,近则大梁,欲粜于启封,在在有之,非独韩也。——曾兄故令臣待机而动,不可仓促。”
第219章 夜袭
在信陵君心目中,原想着秦人深入虎穴,必如饥似渴,因此粜粮机会应该不少,如果张辄说明天就可以出发,他也不会意外,只会觉得人手紧张。但张辄的话给他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不仅头脑清醒了,全身都清凉了下来。他有些气结地问:“楚?梁?皆资秦?”
张辄点头道:“曾兄所言,谅无虚也。”
信陵君道:“吾之所恃,秦之所败,唯在持久。今纵说韩背秦,而秦粮不绝,是可持久,奈何?”
曹先生道:“依臣之见,两军交锋,所胜者,勇气耳。奖励士气,一鼓而下,诸事皆休。臣愿率死士,以为前驱。”
信陵君道:“先生之勇,吾辈皆知。但得其便,正要劳动。范先生可有他策?”
范先生平时不爱开口,必要有人请教,方才发言。见信陵君点名叫他,便道:“以臣所知,寇可来,吾亦可往。秦开军市,吾亦开军市,不亦可乎?”
仲岳先生道:“秦市当水陆之冲,又市集辐凑。除大梁,实无他邑可比。”
范先生道:“臣思四乡所求,盖重利耳,吾复倍之,宁可乎?”
仲岳先生长叹一声,道:“若秦居秦地,魏居魏地,各以力相持,自如先生之言。然则秦今据启封,乃魏之腹心,其以利取粮,以害一也;吾复以倍利避其害,是害二也。”边说边眼望张辄,张辄会心一笑。
信陵君道:“盖兵法,不过多方以误之。华阳虽小邑,亦韩魏之要冲也。小立军市,虽无碍秦人,然于吾军不无小补。”
范先生道:“君上既言多方以误之,今即使于韩,盍再使于楚。楚王居陈,正当秦之背,若得其助,亦有利焉。”
信陵君道:“先生之言,正开蒙钝。宜请之于须贾大夫。”望了望天色,已是人定将尽,遂道:“时已过矣,且俟之旦日。”
言犹未了,一片喊杀之声传来。众人脸色一变,嗖地站起。好在除了张辄和仲岳先生外,其他人还都是武装,遂靠向信陵君。一众出堂,有几名门客已经出房,来庭院中。张辄喝道:“敌袭!列阵!”这几人立即四下张罗,一个去叫大家起床,一个跑出门去,去叫醒在营房中的门客。出门时,正好撞上一名手执节符的军使。军使进来后,见信陵君威严地立在堂前阶上,急忙报道:“南门外遭敌袭!”
信陵君也不多说,只领着众人往府外而去,边走边下令道:“擂鼓示警!”军使连忙出去,大声叫道:“擂鼓示警~擂鼓示警~”
华阳城本就是为防御而设的小型堡垒,一应号令金鼓俱全。听到呼叫,四门大鼓齐齐擂响,声势震天。信陵君等出至门外,校场上依然空无一人。院里的门客们有早有晚,陆续醒来;华阳尉也惊慌地跑过来问怎么会事,信陵君和颜悦色地安慰了他几句,让他放心。张辄安排赶过来的门客赶紧上城了解情况,又派门客去把大梁尉父子、须贾大夫父子、芒氏二兄弟,以及诸魏公子都请到华阳尉府中,集中保护;还分派人手,保护好须贾大夫的车乘——这关系到出使任务的成败,对战局有着关键的影响。
中营营司依然是莽。他第一个出现在华阳尉府前。信陵君简单地说明,南门外遭敌夜袭,可安排防务。司莽得令,就在府门前站立,竖起旗鼓;也不等全营整队完毕,凡有整队列阵完毕的,立即安排任务,或上城,或巡视,或打开兵库,搬取应用火把等物。
城上打探的门客们陆续回来,汇总的结果是除南门外有警,其余各门外均无异常。南门打探的门客言道,由于夜暗不清,依稀只能分辨出秦人袭击的方向大约就是南城外右营武卒。右营刚刚接收了千余囿中的武卒,尚未整顿,估计损失惨重
一通鼓罢,城南天空中已经出现了火光,在营房的诸先生陆续过来,武卒也几乎全部列队完毕。由于事先已经有许多武卒被安排上城,现在留在校场上的武卒只有一队,大约就是司莽准备控制在手中的预备队。司莽向信陵君报告武卒中营列队完毕,已全部上城,信陵君满意地赞道:“司莽处变而不惊,不动如山,动如脱兔,虽古名将,无以加之!”
司莽略客套两句,即请令上城。信陵君应允,让他有事及时通报。司莽带着最后一队武卒向南城而去。
随着三通鼓罢,城墙上一支支火把点起,照得全城通亮,城外也能看见数里之外。城外各营也都火光冲天,看来也都列阵完毕。而且隐隐看到中军有火光移动,应该是在组织援军。
忽然城外有散兵跑来,边跑边叫是右营武卒。司莽下令,不许靠近,否则射杀。城上的喝令声,全城清晰可闻:“不许靠近,否则射杀!不许靠近,否则射杀!”
这时,大梁尉父子、须贾大夫父子、芒氏二兄弟,以及诸魏公子皆至,信陵君与他们在庭中高坐闲谈,只留张辄、仲岳等一众门客在府门外处理军务。华阳尉也被请出相陪。华阳尉十分“懂事”,带了几个童子,搬了好些吃喝出来,宾主尽欢。
信陵君闻得城上的号令,问道:“城外残兵为何不许靠近?”
大梁尉答道:“恐有奸细混杂其中。”信陵君默然点头,又问道:“将屠尽乎?”
大梁尉道:“守亭者失亭,守障者失障,守城者失城,皆斩。失伍者斩一伍,失什者斩一什。此各安其命。”信陵君又默然点头。
一名魏公子愤然道:“公子将军务尽付晋大夫,而疏漏至此,令公子受惊,其罪非浅!”
信陵君望了那名公子一眼,见他睡眼惺忪,大约还在闹觉,只默默一礼,没有接茬,而是转向芒氏兄弟,道:“将军处谨拜上。”
芒辰连忙回答道:“日间已发军使,想已入国。明日必有回报。”
信陵君想了想,转头对须贾大夫道:“夜来得报,资秦者,非独韩也,楚亦或间焉。”此言一出,席间一片哗然。一名魏公子愤然道:“韩与魏,兄弟盟也,奈何资秦?”
这些魏公子虽在营中,但日常议事从不到场,对战事也不感兴趣,所以好多事都不知道。
须贾大夫答道:“韩资秦者,非背盟也,但趋利也。秦人以倍价籴粮,而韩人粜之,是以资之也。”
一名魏公子道:“不忠不义,既知魏秦交兵,韩为兄弟,即或不相助,亦不当资秦!”
另一名魏公子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何独韩耶?兄其勿怪也。”
一名公子道:“彼太子执政,本家赠玉璧一双。早晚见之,必相责也。”说得好像与韩太子多亲近。
信陵君见这帮公子哥打起了嘴炮,急忙拦阻道:“大夫使韩,正为此也。韩虽为利忘义,得大夫一言,必自悔而助魏也。然楚非魏盟也,而陈素多商贾,少义而贪,其资秦则奈何?”
须贾沉吟片刻道:“伐交之道,非只一道。方今之计,在探明楚何以资秦,图谋何在,而后方可定策。”
信陵君道:“使楚之事,全赖大夫。所需之物,皆勿忧也。使命归来,犹望华阳一顾。”
须贾道:“自当向君上复命。惟此一去,非半月不还,君上……”
信陵君道:“秦人意在持久,吾军亦先为不可胜,欲以持久。半月之内,当无大碍。”
须贾一揖,不再说话。信陵君道:“后军右营遇袭,囿中武卒有伤,此吾之过也。所费一应由信陵府开销。”众人听了先是一愣,只有大梁尉和梁尉公子听得明白,因为囿中武卒是梁尉公子私募的,此次出阵不算差事,一应费用本该梁尉府开销。所以信陵君把这事揽过来。大梁尉父子于座中伏拜道:“公子之恩,敢不铭记。”
信陵君道:“大梁尉廿人来,已亡九人,芒氏归国,吕氏归我,须氏归父,余此四人,不堪损伤。现秦人嚣张,营外不安;诸公子年幼,不谙阵战,不便出城。愿暂归大梁尉帐下,以为赞画。”
大梁尉道:“公子之言,乃仁慈之意,铭感肺腑。”座中的诸魏公子也于座中致意。
大梁尉道:“然则犬子不才,必经磨砺,愿往营中。”
信陵君道:“可往中营,勿令出城,恐有蹉跎。”
梁尉公子道:“为将者,必也身冒锋镝,击鼓而进,死而不退,方遂其愿。愿君上成之!”
信陵君道:“公子意欲何居?”
梁尉公子道:“右营遇袭,军心恐惧。愿往右营,重振其气。”
信陵君道:“右营司何人?”
大梁尉道:“右营司空,与臣有父子之谊。”
信陵君道:“如此,吾心稍安。大梁尉可量才而用之。”
大梁尉道:“君上门下,可助者几人?”
信陵君道:“恐有他用,恕难从命。”
大梁尉坚持道:“非敢强也,今右营未整,又遇此败,非得公子门下十数人相助,不能谐也。”
信陵君道:“若有所意,可告仲岳先生,一应调拨。”
大梁尉道:“深荷公子恩!”
第220章 乱中取闲
信陵君与大梁尉议定,诸魏公子暂不出城,就在大梁尉帐下混个职位,到时大小取个功劳——虽然没有说在明面上,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本来梁尉公子是可以担任这些职位中最肥的美差的,但他定要赴城外就职,还偏要在正在遭受秦人偷营的右营驻留,这让信陵君大出意外,不由于得多看了看面前这位身材瘦弱、面色有些苍白的青年两眼。其他公子,连须伯岸在内,也都投来各种各样、内涵复杂的目光。梁尉公子不为所动,敬礼后就垂首不语,也不左右张望。信陵君试探大梁尉的意思,大梁尉竟视同当然,这同样让信陵君感动。大梁尉找信陵君要人,信陵君本来就是想把门客安插进新到的武卒中,以便完全控制这支部队。但大梁尉父子坚定地要求梁尉公子到右营当差,不敢说大梁尉没有直接控制这支部队的企图——尽管代价很大;所以信陵君也不把话说死,只说如果只要十几个人的话,可以找仲岳先生商量。
既然说到右营,信陵君问道:“不知右营现在若何,有何策相救?”
第221章 除警
正当信陵君与诸公卿大夫应酬之时,张辄和仲岳先生一齐进来道:“战情若明:秦人数百,乘夜轻装袭营。幸赖营司空,临危不乱,约束士卒,坚阵以待。秦人焚我营帐若干,见中军来援,张皇退去。死伤、斩首等情,容当后报。”
信陵君问道:“何人来报?”
张辄道:“有右营军使来报,营司莽亦遣斥侯打探,诸先生亦报于郭先生。”
大梁尉笑道:“战事已了,且归帐安歇。”
信陵君道:“承诸卿之德,战事稍定,敢送归帐。”
众人起立,一起辞去,信陵君直送至府门口,华阳尉则陪在身边。众人散去,信陵君对华阳尉道:“甚劳公子!敢请归府安歇。”又把华阳尉送到后宅门口。
华阳尉问道:“御女否?”
信陵君一愣,华阳尉道:“后宅有女,虽不堪,亦可消夜。”
信陵君心中苦笑,道:“战事方定,善后之绪尚多,此夜恐难入寐。不似公子宽心。”
华阳尉哈哈一笑,道:“此能者多劳矣!如臣者,无肉不欢,无女不欢。”相辞入门。
信陵君回了回神,摇摇头,回到堂前。此时,聚集在府门前的诸先生已经进院,见信陵君出来,一齐拱手相迎。信陵君一拜至地,道:“今夜惶恐,微诸先生,无忌恐狼狈矣!”
众人皆道:“君上不动如山,砥柱其间。”
信陵君道:“岂敢!军礼不入国,此战时也,愿诸先生随意。”虽然方才待客的席并未撤去,自己也就在阶前席地而坐。诸先生也就地坐下,没人去扯坐席。
信陵君道:“愿先生但言战情。”
张辄道:“右营司空报,夜半时,营外发喊。营卒尽起,司空出帐,敌已至营前。幸司空御兵有法,营中不乱,就于营中且战且退,至车后据车抵抗。敌遂烧我营栅、帷帐,及车仗等物,约一时,有援军至,敌遂退去。中营司莽亦四下散出斥侯,未见敌情。”
郭先生道:“有诸先生,潜伏至右营观察,所见与军使所报同。秦人皆无火,所焚火种,皆取自右营篝火。盖事起仓促,不及灭火故也。秦人退去,已有先生潜蹑其去,想必得其迹也。”
信陵君道:“诸先生举措得宜,孤心甚慰。其援者何人?”
张辄道:“援军使须臾可至,便知其情。”
正言间,门外报:“中营司莽请命。”
信陵君立起道:“请!”
众先生齐道:“请!”
司莽从照壁后趋入,拱手见礼道:“臣奉命守城,虽有警,敌未至。臣再三打探,知右营遇袭,幸赖营众奋力,援军当时,敌已退去。今四野无敌。打探是实,请令归营!”
信陵君道:“营司辛劳,但慰伯长士卒,勉以辛劳。今敌去未远,要枕戈卧砺,且莫轻忽。——右营赖此而脱灾。”
司莽拱手道:“喏!”转身出府。随后传来收营的号令和脚步声。
待脚步声渐息,信陵君方再招呼众人坐下。问道:“其善后奈何?”
张辄和仲岳对视一眼,由仲岳先生出面道:“旦日食后,臣等即奉大梁尉往赴右营,宣君上奖励之意,并由大梁尉整顿武卒;并宣对援军奖励,乃令其返营。”
信陵君道:“何以励之?”
仲岳先生道:“率以粟人一斗。千余人约运十车。黄昏可至。”
此时门外有人报道:“中军左偏军使拜见将军。”
信陵君起立道:“传入!”
众先生齐声道:“传!”
军使从照壁后转出,没有上前,就在照壁前立定,手捧节符见礼。曹先生下来验过节符,对上道:“中军左偏符。”
信陵君道:“援华阳者,何营?”
军使道:“偏十营各一队,统由后校尉护领。”
信陵君道:“但言军务。”
军使道:“奉晋鄙大夫令,左偏一校以精锐援华阳。至则无敌,惟余残火。乃分处野营,四散斥侯,以为外援。待将军令。”
信陵君道:“将军嘉勉诸营,慰其辛劳。旦日赴营劳军。秦人虽去,战警未除。诸营宜枕戈卧砺,勿轻忽之。”
军使道:“喏!”
郭先生问道:“军使何以入城?”
军使道:“爬城而入!”
郭先生又问道:“何以出城?”
军使道:“槌城而出。”
郭先生道:“秦人虽亡,警讯未除,一路在在细心!”
军使道:“喏!”
张辄道:“军使辛劳,赏清酒一尊,粟二升!”
军使拜道:“岂敢!”
有门客领着军使出门领赏。众门客复又坐下,仲岳先生续道:“诸军左偏均为精壮,晋鄙大夫有心了。新至武卒一千,不可轻忽,亦应劳之!”
信陵君道:“可比右营,给粟十车。——其人虽少,而劳征远途,亦可当也。”
仲岳先生道:“君上仁义!”
信陵君问郭先生道:“救援者何人?”
郭先生道:“尚未探得。容往细查。”
信陵君道:“旦日劳军,吾欲亲往。”
仲岳先生道:“不可!右营新遇警,诸事不杂乱,恐有不测。”
信陵君道:“正要看诸先生整顿乱象,以归于治也。”
隐隐传来鸡叫声。信陵君道:“诸先生辛劳。是夜难眠,可稍歇一时。日出再议。”
诸先生辞去。信陵君转回东阁,小奴已经铺好席褥,信陵君躺下,转眼进入梦乡。小奴回到门边躺下,小孩已经在旁边入睡。
次日日出,仿佛甚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旧整队、升帐、报事。但各人心中都有些隐隐的不安。晋鄙大夫来营时,带来了中军左偏裨,信陵君传令,总领援军的后校尉入城晋见。升帐时,大梁尉和梁尉公子等也都晋帐入见。
食后,虽然张辄等人反对,但信陵君还是坚持亲自赴右营及援军中劳军。只得从中营中抽调一百人以为外护,无职司的门客尽皆调出,以为近侍。城中只留张辄和十余门客处理日常军务。张辄本来要提的建议,因为右营遭袭的突发事件,就耽搁下来。——好在曾季那边也没有消息。随同劳军的,还包括大梁尉父子、芒氏兄弟以及诸魏公子。本来要请须贾父子一同前往,但须贾道:但得路清,便要上路,宜速加整备。故未随行。
送走信陵君,张辄先和司莽一起巡视了城防,安排好一天的事务。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升起好高了。身上已经暖和过来。他决定亲自出城,去吕氏车行,调十乘辎车来运粮。行前找到吕氏兄弟,让他们安排好二十乘的粟米,准备分两批运往南门外军营。途中还遇到须贾父子过来查看出使的货物。
来到车行,开门的还是吕不韦。今天的脸色看上去比昨天好了很多,看来刺血引起的刺激作用已经完全消失了。不过他还是关切地询问了吕不韦的身体情况,吕不韦答道:“曾父之药,甚为神妙,夜来及晨起各服一丸,精神倍增。”张辄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瓠匏,道:“已请之于仲岳先生,彼言如创口无溃烂,但外敷此药即可,不必看了。如红肿发热,则另议。”
吕不韦道:“有劳张父。”
张辄道:“但视其创可也。”
吕不韦退到一个角落,解开左襟,左胸前横系着一条宽带,好像是一条腰带,结正好打在创口处,增加了压迫效果。张辄问:“此汝自系乎?”
吕不韦答道:“蒙唐叔相助。”
张辄道:“甚妥。”遂命吕不韦平躺,解开宽带,内衬的衣角已为渗血所沾污,与创口干结粘连。张辄以手中药水轻轻润开,揭下,见创面出血已止,但一条两寸长的伤口,狰狞刺目。张辄从自己的衣下摆上又扯下一块布条,浸好药水,敷在创面上;复将宽带结好。
吕不韦结好衣裳,再次见礼道:“张父赐药甚妙,清凉爽洁,胸口竟然不痛矣。”引着张辄往堂上走。
张辄将药递给吕不韦,道:“善置之,早晚敷用,必无碍也。”
吕不韦道:“张父与唐叔俱善疗伤,得之于师乎?”
张辄道:“久在草莽,伤必随身。若疗不得法,命必不久矣。”
吕不韦道:“小子素羡草莽之士,快意恩仇,浪迹天下。”
张辄心中苦笑,口中道:“商贾之道,其亦近之。远贩千里,往来诸国,甚于草莽多矣。”
吕不韦道:“张父之言是也。”至阶前,吕不韦对上面道:“张先生来访。”
随着话音,堂口趋出吕伯阶,仿佛在此等候多时,忙忙地趋下台阶,深深施礼道:“不知张先生驾临,有失远迎。且请堂上一叙。”一揖将张辄让到堂上。
吕伯阶道:“昨日盛会,能动天地鬼神。先生与曾兄情投意合,令人深羡。”
张辄不答,反问道:“吕伯几时得识曾兄?”
吕伯阶道:“相识不久,乃故旧转介,方得相识。寻常难得谋面,昨日忽一见耳。”
张辄问道:“令故旧言曾兄何等人也?”
吕伯阶道:“有牍在彼,微贱去取。”
第222章 善后
吕伯阶进去不多一会儿,取来一有布囊,递给张辄。张辄仔细看了看,囊上有细线,但无封泥。解开线来,从囊中取出一只尺牍,边沿光滑,正面有明显的削刮痕迹,表示这块木板已经被使用过很多次。字只有一行:京顿首曾氏吾友也愿看顾之。文字并不复杂,一望可知其意。张辄问道:“京何人也?”
吕伯阶道:“此洛阳故旧。离洛至华阳以来,堪堪十年矣!”
张辄问道:“何所营也?”
吕伯阶道:“洛城外有田百亩,足以养身!”
张辄问道:“京能书否?”
吕伯阶道:“但书名耳。此牍必出自先生。”
张辄问道:“以何为信?”
吕伯阶愣了愣,道:“无信。此贫贱之交也,非比公家,何以信为。”
张辄点点头,问道:“曾氏所求何事?”
吕伯阶道:“但佣车耳,非有他务。既不供钱,亦不供食宿,料无虚也。”
张辄道:“必也无虚也。吾今所至者,亦为车耳。君上劳军,营赐十车粟。愿勿辞。”
吕伯阶道:“见有唐叔在,焉敢辞。君上何故劳军?”
张辄道:“夜来南城外遇袭,赖诸军奋勇,敌乃得退,故当劳也。”
吕伯阶闻言,脸色大变,道:“南城外遇袭?是何处?”
张辄道:“吾居城中,至今不与闻城外之事,故不知也。”
吕伯阶张皇起来,问道:“微贱欲随车而往,愿先生俯允!”
张辄微笑道:“南城外有先生故旧?”
吕伯阶道:“非也,非也……然也,然也!”
张辄道:“吕伯但有事可直言,亦可分忧。”
吕伯阶出堂转了一圈,方才回来,靠近张辄,悄声道:“微贱有外室在南城,已有身,将产矣,恐被兵,则绝矣。”
张辄见此光景,知道吕伯阶惧内。心中好笑,但面色严肃道:“此非可为外人道也。”
吕伯阶道:“正是正是。愿张公成全!”
张辄道:“此有何难,求之唐叔可以。其言愿吕伯同往,料无他事。”
吕伯阶道:“然也,然也。公略坐,某往请之。”
张辄似无意地问道:“曾兄可有言语?”
吕伯阶道:“不曾。”张辄拱拱手,让吕伯阶离开。
少顷,唐叔请到。与张辄议定发车时间和流程,张辄离开。张辄行前同样问了唐叔,曾季可有消息,唐叔亦答“未闻”。二人将张辄送至门前,拱手相辞。行出百步,张辄回头时,见吕伯阶正在与唐叔咬耳朵……
回到城内,张辄见吕氏兄弟已在府门口等候。张辄让他们进去,他们连称“不敢”,就在门外报告说,仓外的粮食还有许多,足资二十乘。已经划拨妥当,随时可以起运。
张辄微笑问道:“令族伯阶于南城外有外室,汝等知否?”
两人一愣,吕伯道:“但知其有外室,不知其在南城外。”
张辄道:“汝何以知之?”
吕伯道:“前日佣车时,吕父再三求告,必也令其随车,——然实与外室居也。车队返回,乃随车归。此他人皆不知,惟吾知之。先生何问?”
张辄道:“彼似不知南城有警,今闻警报,甚忧,愿随车往南城相会。”
吕仲道:“城南有警,四城鼓响,声彻十里,车行焉得不知。”
张辄道:“是故有求于二先生。”
两人道:“岂敢!但有驱使,不敢辞!”
张辄道:“但至南城,伯阶欲访其外室,汝昆仲可求同往。”
吕伯道:“先生观伯阶有疑?”
张辄道:“非疑也,但求其实而已。若不允,不强求。再求而止。”
二人道:“喏!”
张辄道:“汝昆仲可往西门迎唐叔车乘,转至南城上车,务要少惊扰。”
二人应喏而去。
张辄思忖一会儿,信步走回华阳尉府。众先生都在庭前,三五成群地闲聊。见张辄进来,一齐拱手。
张辄拱手相还,道:“诸先生辛劳!”
一名门客道:“先生有事,但可驱使,何必事事躬亲!”
张辄道:“军国要务,自需诸先生相助;些须小事,何敢劳先生大驾!”众人客套一番,有人汇报了几件不起眼的小事,看来出城这段时间并无特殊事情发生。
张辄道:“君上至营否?”
一名门客道:“南门外隐有鼓声,想已至。”
张辄道:“盍同往南门观之?”
众门客哄然道:“善哉!”
一众门客出了府门,交代守门的武卒,但有事务,可往南门楼相告。武卒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应喏而已。
众人上了南门楼,一路自然无人盘查。但见晴空寥廓,天高云淡。往南望去,数里之处尘土飞扬,显然就是军营所在。众人指天划地,不着边际地闲聊。
张辄估算着军营的距离,极目四眺,想发现夜袭的蛛丝马迹。但由于距离太远,什么也看不到。心里猛然想起一事,盘算了一番,决定去拜访一下司莽。遂对诸先生道:“思得一事,需与营司商议,且告退。约一时归府。”众门客拱手相辞。
张辄下城后,直奔营房区而去。守营的侍卫知道是张辄,上前迎接道:“先生何往,微贱通报。”
张辄道:“愿见营司!”
武卒高声通道:“将军府张先生愿见营司!”一声声接续进营,引得城楼上的众门客都回过身来,对张辄哈哈大笑。张辄也很无奈地朝上拱手示意。
少顷,营中传来发令声:“列阵!”随即司莽领着几个军使匆匆而来,出营门行礼道:“先生何令?”
张辄拱手道:“并无军务,但有一事请教耳!不必列阵。”
司莽很无奈地对身边的军使道:“散!”于是营中又传来命令:“散~”……
张辄被请到营区中一座高大建筑中。那本是华阳城中两营的营司驻地之一,两两相向。华阳城内的营司可以带家眷上任,营司所在虽然面积不大,也分前后。与一般府邸不同,面向道路的一侧是后室,为家眷居住区,面向营房的一侧才是正室,为办公区,两者之间隔以一条狭小的过道。
司莽要请张辄先入营,从正门进入。张辄道:“非公事,实私心情也。”司莽于是领着他从开在道路上的后门进入。司莽自然没有家眷,这也是张辄敢要求从后门进入的原因。进门后是一个小小的后院,东边有马厩,目前空着,西边是茅舍,竟是上下两层的。
司莽领着张辄来到所到后宅正室,正室还算宽敞,后门前安置屏风,屏风前设几案,卧席不在这里,可能在侧室。
司莽解释道:“原营司亦是单身在此,钱粮无多;蒙君上恩,放归故里,亦只三五随从。臣妾若干,但放归旧家。”
张辄道:“司亦可行此!”
司莽道:“臣虽愿行,奈战事何?一日数警,席不暖,突不黔,何得随从臣妾。”
张辄道:“是役也,或延经月,后宅焉得久空。”
司莽道:“且后言。先生有何训教,臣不敢辞。”
张辄道:“岂敢。微庶适登楼远观,望见右营遇袭之地,忽有所感。吾营皆安立平地,无险可恃,猝然遇敌,将何以御之?”
司莽道:“此则各得其妙可也,非则一也。”
张辄道:“正要请教司之妙策!”
司莽道:“臣放肆!”起身到侧室中,出来时,手中已经捏着一把秸秆。一礼后,于案前坐下,以秸秆指画道:“安营之道,在近道而远水。先定敌之来处,多出斥侯,夜则伏听,当以料敌之先为上。全营不得俱息,当得其半以为警卫,遇警则起,依次接敌。”
张辄道:“敌夜来袭,我以何示警?”
司莽道:“此无定法,率以军使通报。”
张辄道:“若以钟鼓为号,何如?”
司莽沉吟片刻后,道:“钟鼓之声,皆有定律,并无示警之声。”
张辄道:“华阳闻警后,即以四门鼓声为号。”
司莽答道:“四门鼓声非营鼓可比,声震四方,本为警号。”
张辄道:“若营鼓擂四门警号,于军有碍否?”
司莽道:“于军无碍。惟士卒未经训练,不明鼓点,不解其意,恐因惑起疑生乱。且战事一起,营司正赖鼓声以集士卒,以整行列,以齐进退。当是时也,何暇以鼓声示警?”
张辄道:“是则微庶偏敝之见也。不经阵战,论必难行,司其勿怪。”
司莽道:“臣岂敢!”
张辄道:“另有问者,敌之来袭,吾当以何策应之?”
司莽道:“凡夜袭者,必小股精锐,并力一向,但得其向,奋力战之则可。”
张辄道:“愿闻其详。”
司莽道:“敌或为斥侯所知,或为听间所查,必发声喊‘有贼’以示警,不与之战,快速奔回,——此不以奔论也。凡闻之者,皆应以‘有贼’,各具器械,列行列,举火,以为整备。营司闻警,即擂鼓以集巡队,前赴敌所。先与交兵。后军渐至,乃依令迎敌。此其大节也。其中微妙之处,不可胜述,但在临机应变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