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不如相忘于江湖
天气愈来愈冷。
许霜降从地铁站的台阶爬上来,灌堂风吹得她缩紧了脖子,使劲扯起薄绒围巾,掩了大半张脸。
周五,夜里八点,空气冷得浸到膝盖骨里。
站里出来的人本就不多,到了地面之后很快就散得更稀疏了。大街上十分空荡,沿街面的店铺大多下了卷帘门,只有三十米开外,肯德基的玻璃门透出光亮。
许霜降小跑着推开了门,扑面而来的暖气让她一下子松卸了肩膀,舒了呼吸。
她点了一份套餐,坐着慢慢地吃。
玻璃门又被推开,进来一个人,径直走向收银台点餐。许霜降抿着热可可,不紧不慢地斜睨了那人的背影,只见他穿了黑色粗呢大衣,戴着蓝黑格子围巾和一顶花呢帽,很有英伦味道,她随之平淡地移开了视线。
那人提了外卖袋转身。店堂里很是冷清,只有四五个人坐着,于是这么大个活动的人物又吸引了许霜降不自觉地瞄过去一眼。
“林虞。”许霜降愣道。
林虞笔直朝着门口方向快步走,许霜降脱口而出的喊声并不高,但他对自己名字很敏感,脚步微顿,循声朝她望来,表情一怔之后,瞬间绽开笑容,折过来惊喜招呼:“宝姐姐,怎么是你?”
“真巧。”许霜降也不敢相信。
“巧极了。”林虞站在桌边,扫了她的一眼托盘,这是一人份的量,“你这是……”
“我回我爸妈家,下班有点晚了,先吃点东西。”
“就你一个?”林虞指着许霜降对面的空座位。
“就我一个。”
林虞一笑坐下,把袋子里的热咖啡拿出来:“我送亲戚到地铁站,送完后想喝点热饮料,就过来了,实在太巧了。”他摇了摇咖啡杯,周到地问道,“宝姐姐,你要不要也来一杯,或者别的什么?”
“我已经有了。”许霜降弯唇道,“不要客气。”
林虞笑着颔首,喝了一口,聊道:“宝姐姐,好久不见,你和你先生都还好吧?你先生呢?”
“他单位里挺忙的,明天再到我妈家去,我明天早上还有课,所以下班先过来。”
“我听宋晓燕讲,你不是不做培训了吗?还在那地方上课?”林虞奇道。
“前一阵是想不上了,不过有学生跟着,而且上惯了,也蛮轻松的,现在只带周末课。”
“你现在上全职班,这样不是很忙?精力跟得上吗?”林虞关切道。
“没问题,”许霜降开玩笑道,“周末上课相当于和人聊天啊。”
林虞打量着许霜降,她浅笑嫣然,依旧娴雅秀致,面容似乎有些清简,但又不算明显。大约是冬夜冷寂的关系,仿佛比在曹家的寿宴上看到的样子少了几分活力,更多了几分婉约蓄静。“轻松也行。”他点头道。
许霜降也在打量林虞,半年不见,林虞好似深沉了。唇上胡子拉渣,不像是特地打理成流行雅痞的荒颓模样,倒像是懒得打理,有点不修边幅。之前他还没看到她时,走路心无旁骛,不见欢颜。
许霜降欲言又止,她尚还记得林虞年初的拜年短信中提过十月结婚,前阵子她忙得昏天黑地,没有想起这茬,现下人在面前,顿时疑惑起来,十月的月底都过了许久,林虞怎地不发喜帖?
“你呢?最近忙吗?”她问了句寻常话。
“还好。”林虞笑道。
许霜降便不知怎么问下去了,只好拿起一根温凉发软的薯条咬。
“叔叔阿姨一向好吧?”
“我爸妈挺好的,还是老样子。你家里呢?”
“也挺好。”林虞喝了一口咖啡,见许霜降面含微笑,眼眉弯弯长长,虽然五官秀巧,褪尽了年少时的婴儿肥,但那份乌溜溜不出声看人的模样,却仍似从前向他收作业时,他拿不出,她不说话,却聪明地仿佛将什么都敛在眸里。
暖烫的咖啡透过薄薄的纸杯传到林虞的十指,驱散了冬夜的寒冷。他侧头望向玻璃窗外,只见一片深深浅浅的灰暗,和几盏安静的黄路灯。林虞撇转脸,抬眼撞上许霜降的视线,停了半拍,便倏然拉开嘴角:“宝姐姐,老早说要请你吃酒,今年不成了。”
“怎么了?”许霜降问得颇为小心。
林虞摇摇头:“吹了。”
许霜降讶异地睁大了眼睛,益发不好问。
“前一阵……不太顺。生意上被人撬了边,我手底下一个业务员,把谈到的单子给别人做。”
许霜降极力回忆着以前见过一两面的那几个人,不敢置信道:“我记得你对他们挺好的,经常带他们出来吃饭。”
“吃饭算什么?”林虞笑道,“宝姐姐,你不懂。现在吃吃玩玩根本不算什么,真金白银也未必能给到位,人心就填不饱。”
他望着许霜降温善安静的大眼睛,不由收了那丝愤懑的笑,语调转为平和,慢慢叙道:“这人跟了我四年……”
却起了异心。
“他要是想另立山头自己干,辞了职明着来,我也服气。可他暗地里阴着搞。”
原来,林虞手下的业务员好几回跑到了单,却偷偷摸摸去找别家做。别家不用出跑业务的开销,也不用这个金那个金地按条按例养着他,自然一次性佣金提成給得清爽。那业务员在林虞这里拿着薪水和补助,应酬费用全部报销,逢年过节的福利照单全收,林虞还租了一个套间当员工宿舍让他和另两人免费住着,然后他把客户消息卖给其他公司甚至直接转单拿好处费,等于他两头拿钱,还不用跟单服务。
后来林虞查出来,那员工本事渐长,找了个亲戚,也悄悄开了一家同类型的小公司,准备要自己干了,但他真有韧劲,胆儿也肥,竟然还不走,在林虞这里,继续拿林虞的工资,住林虞的宿舍,花林虞的业务招待费,用林虞的客户资源。
林虞怎么着都没想到每天嬉皮笑脸叫着老板哥的小伙子道行有这么深。
那员工的亲戚倒是个傻帽,林虞暗中托朋友去查访,亲戚将那业务员吹得上了天,合着就是从零做起不怕脏不怕累边打工边学习行业经验的苦情励志男,林虞倒成了故事里可有可无随处可见的那种带着盘剥天性还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小资本家。
林虞气不过,没发业务员后面的工资,业务员就去劳动局告林虞,还把他以前周末窝到公司来玩游戏的时间都说成加班。林虞那间公寓装的是智能门卡,业务员心机深,在林虞丢了大单开会进行检讨和自我检讨,还没有查到他的猫腻时,就已经有所准备,偷偷留在公司里备份了很多业务资料,连门卡的出入记录都印了一份,弄出了事实加班的完整证据链,告林虞违反劳动法苛待员工,正常工资有意拖欠,节假日加班还从不给工资。
这种不地道的人,像塌皮一样扯不清。林虞被他很搞了一阵,公司的业务少了。
“我忙着跑业务,女朋友这边……”林虞转着咖啡杯,垂着眸斟酌词句,神情黯然,“总之,然后……”
他低着头沉默半天,也没有具体说他女朋友怎么不消停,只是又喝了一口咖啡,轻笑着自嘲道,“现在应该称前女友了。她爸妈过来谈,说现在结婚仓猝了,让我把事情理理顺。我就说,那结婚请柬就不用发了。”
许霜降瞅着林虞,第一反应是林虞的婚变让他可怜地变成处过两任前女友都修不成正果的人了,他轻描淡写的这部分家事大概当时扯得比公司员工那档子事还要麻烦还要鸡毛一地。
确实,林虞的婚变,扯到最后,他付了前女友青春损失费。按本地规矩,谁率先提分手谁理亏。前女友没有明确提分手,只是拖延着不肯领证,林虞不吃这口气,撂下了硬话,所以,他理亏,他赔偿。
作为一个男人,林虞能喝着酒向好兄弟曹嘉奕吐露真言,扯着曹嘉奕的袖子气愤:“我不就想把办公室租一半给别人吗,她的座位没了,可她又不在我这里上班,只是经常过来上网购物而已,不能坐我对面挤一挤吗,扫了多少面子?我不就把三个月的环球蜜月旅行改成国内游半月吗?业务有起色了我会加倍补,她却说和小姐妹没法交代,自家的事要向外头人交代,什么道理?”
但林虞却不会和许霜降说这些,哪怕他知道许霜降是很好的倾听对象。
许霜降从不搬弄。年初他才议婚期,在初中同学圈中拜年,他也只给她一个人先透露风声,说他要结婚。婚变时他很清静,初中同学圈中竟然没有一个向他打听,使得他在应对三姑六婆的劝解安慰时轻松了一层。
林虞望着许霜降,见她默默地听着,唇瓣蠕蠕,大概嘴笨不知说什么好,神色中却盛满同情,竟似不由分说站在他这个初中同学这边,也没像有些人那样看似理性分析,实则有点不痛不痒看好戏:“那你佣金是没别人给的多,是伐啦?”
许霜降也不像亲戚们唠叨不休:“小姑娘结一次婚,给小姐妹都说好了要环游世界,你变卦了,是难堪的,虽然你要多放精力在业务上,但你好好说,互相顶杠不划算的,到底也谈了两年了。”
她没有什么话,就锁着眉这副表情,足以让林虞感到宽慰。就像读书时开运动会,只要同班同学和别班比,不管平时说话热不热络,他们都绝对站自己同学这边。
我认识的人,总归先向着。
林虞在许霜降的颦眉静默中,感到了这种用不着细问情由就被人站队的绝对偏向支持。他反倒提神笑起来:“你怎么不吃?薯条冷了就不好吃了。”
许霜降牵起嘴角,捞了一根薯条吃。
“又是自由身了,也蛮开心的。”林虞眉间沉色扫去,语气轻快道,“宝姐姐,以后你身边有什么闺蜜,介绍给我认识。”他忽而又加一句,“咱班的同学除外,剩下的都不合适我。”
许霜降噗嗤笑出来,也知道林虞是在开玩笑解解尴尬,她无从安慰,脑子里当真将认识的姑娘都过了一遍,顺便想起大他们三届的李婷婷,也是在恋爱上走不顺,不由低叹道:“为什么好的人都找不到好的人呢?”
林虞一怔,捋了一把脸,绽颜道:“你不是找到好的了吗?”他仔细地盯着许霜降,见她唇边含了一抹浅浅的温雅笑容,凝目半晌,调侃着问,“宝姐姐,你过得很好吧?”
许霜降嘴角翘意不改,点点头。
“你表姨一家都很随和。”林虞婚变失意时,也曾向曹嘉奕羡叹。
随和的人,过得好,让别人都感到欣慰。
林虞好意送了许霜降一段路,在车上,斑驳的光影掠过挡风玻璃,映得车内昏暗。他忽然感慨道:“宝姐姐,我真羡慕你和你先生,从读书认识起就这样一路走下来,听曹嘉奕说你们在外面还不是一个地方,互相看一次也不容易,你们刚回来时也一边一个,换别人早就散了多少回了,你们俩就叫传说中的相濡以沫吧。”
相濡以沫?
许霜降挥手目送林虞的车离去,站在楼脚下,仰头望向星空,干冷的夜风沿着下巴吹进了她的脖颈。
相濡以沫的后面还有一句话,不如相忘于江湖。
她和陈池,到了江湖。
第492章 如果有下辈子
许霜降周六的课下午四点结束,她打了一个电话:“爸爸,陈池来了没有?”
“没有,你问问他,什么时候到?哦,对了,今天你妈说弄个小火锅,家里熬的辣酱没有了,你回来的时候到超市买瓶辣酱。”
许霜降哪里不明白,这辣酱是买给陈池做蘸料的,她敛着眸停在人行道上:“爸,他事情忙,吃不吃还是个问题,你别操心了。我有人请吃饭,不回家吃了。你和妈妈随便做点吧,别累到了。”
“啊……那你大概几点回来啊?”
“八九点。”
许霜降收拢手机,慢慢踱在人行道上,看天黑,等暮色兜满她全身。
她觉得自己是个非常懦弱非常笨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池说公司有点事儿要处理,以前她信,现在她不会细问,却找了上课间隙又拨了一回他的办公室座机。
这种举动毫无意义,她却像是得了强迫症,非要打一个电话,听到那头嘟嘟嘟无人接听的长音,才肯放过自己的手机。
许霜降难受的时候,不太管路,走到哪儿是哪儿。她逛进店,给爸爸妈妈各买了一件衣服,拒绝了导购大姐热情的推销,妹妹,再给你自己买一件吗,给你男朋友或者老公买一件吗?
不用了。她拎着两个大袋子,走出店门,茫无头绪地七转八转,跟上了几个晚饭后溜步的老大爷老阿婆们,到了一所中学边门。
她见他们进去了,门卫压根不拦,猜想周末傍晚学校向周边居民开放操场,于是也走了进去。
昏暗的操场上人影憧憧,只有她的模样最奇怪,提着两个显眼的大白纸袋,一圈一圈地混在里头走。
许霜降以为自己能趁着这个时机,好好地思索一下她的婚姻和人生,至少思索一下她的行动计划,如果她该有行动计划的话。但实际上,她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机械地走路,以至于她的小腿很酸麻,从脚心,到足跟,再到小腿肚。不过,大脑中各种纠结的情绪,反而在渐渐热起来的呼吸中妥帖地自动沉降下去。
这变成了一次真正的晚锻炼。
“爸,霜霜有没有说跟谁一起吃饭?”陈池随便咽了一口米饭。
“没说呀。”
“汤来了。”宣春花将热腾腾的蹄花汤端到桌上,接话道,“你爸就是这样,讲电话不会讲清楚,霜霜也是,父女俩一模一样,不管了不管了,小陈,趁热吃。她是个大人了,星期六晚上大街上都是人,不要紧,她说了八九点就回来了。你吃你的。”
宣春花在桌边坐下,手指点着金针菇道:“本来说天冷了,我们自家弄个小火锅,后来你爸说霜霜不吃,你也不一定啥时候回来,小火锅不弄了,这金针菇就拿来炒,第二遍加热,肯定老了,你吃吃看,明天妈妈再去买些新鲜蔬菜弄小火锅。”
“妈,这样也挺好吃的。”
宣春花听了舒心,她家女婿就是性情随和,只要是她这个丈母娘做的菜,从来不挑不捡,给啥吃啥。
“菜够不够?妈妈再炒个鸡蛋去?”
“够,很多了,这些我都吃不光。”陈池笑着应答,许霜降的手机打不通,他只能先吃饭。
许霜降走啊走,一直到门卫锁门,她筋疲力尽,就近找了一家餐馆,将两个衣服袋子放对面凳子上,自己占了一张小桌,点了一个羊肉小火锅。
一个人吃饭虽然少有,不过这时都快八点了,店堂里的客人都吃过一拨了,剩余的人不多,也许以为和她同桌吃饭的人暂时走开了而已,倒也没有谁来稀奇瞧她一眼。
许霜降独自吃,没怎么抬眉,吃得专心恣意。
九点半,她回了家。钥匙才插到锁眼里,门就打开了。
“霜霜,你回来了。”陈池站在门内,上下扫她一眼,接过两个袋子,问道,“你的手机怎么关机了?”
“没电了。”许霜降望向陈池,很快歪起头看向他身后走过来的宣春花,“妈,我给你和爸买了衣服。”
“哎呀,你瞎买啥呀?我和你爸衣服多得穿不完,再说你的眼光我也不一定看得上。”
陈池连忙将袋子递给丈母娘。
“满庭,你看你女儿,”宣春花一边埋怨,一边满脸笑,“快来试试。”
丈母娘和老丈人兴高采烈在厅中看衣服,陈池关了门,等着许霜降换鞋,忍不住问道:“和谁一起吃饭了?”
“同事。”许霜降暗忖,她可不是自己的同事吗。她抄上拖鞋,啪嗒啪嗒地走过去和父母评论衣服。
许满庭万事通泰,连声说好,宣春花看看标价,就要唠叨女儿两句。
“爸爸。”许霜降挨到许满庭身边坐下,娇蛮地搂住许满庭的胳膊,头枕到父亲肩膀上,“你说说妈妈呀,给她买东西还不好。”
许满庭被许霜降吵得呵呵笑,拍拍女儿的肩膀:“以后给自己买,你妈就不说了。”
“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宣春花剜了许霜降一眼,乐滋滋将衣服提去房间里。
陈池坐在单人沙发上,笑着看向父女俩。
宣春花目前正追着一部穿越剧,这一岔的工夫,就把今夜第三集的最后几分钟的内容错过了。“怎么放音乐唱歌了?后来怎么样啦?她想起前世了吗?”
许霜降知道妈妈就这爱好,错过一点剧情,心会痒得受不了,当即回道:“还没吧,估计明天再三集就想起了。”
“明天不一定。”许满庭发表意见道。
回到房间,许霜降铺着被子,忽地扭头朝陈池道:“如果有下辈子,你看见我,别过来认识我。”
陈池正在脱毛衣,闻言动作一顿,挑起眉,瞅瞅许霜降,好笑她也沉浸在丈母娘入迷的电视剧中拔不出来了:“下辈子这种缥缈的事你也信?”他戏谑道,“为什么不让我来认识你?给我个理由。”
许霜降回过头去,继续铺床叠被,使着劲把整床被子抖落得像扬稻谷壳一样,语调也听着十分用力:“绕来绕去,几辈子就这么些人,不觉得生活刻板又荒芜吗?大家都多点机会,有精力就多看看山水,老在这些事里兜转,一点格局都没有,不闷得慌吗?”
陈池忍俊不住,以为她在吐槽刚才的电视剧。“好。”他点头爽快答应,满面逗趣。
许霜降旋身,视线凝在陈池脸上。他眉目舒朗,笑容总是那么明快,仍是她喜欢看的模样。
“如果有下辈子,你看见我,记得走开去,别过来认识我。”
许霜降含着微笑,对陈池重复,一字一字叮嘱。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认真在祈愿。
第493章 大年初二的客人
一月末,春节至。
许霜降随陈池回陈家过年。
“剪一剪,不然到处乱攀。”
婆媳俩站在后阳台,汪彩莲拿着剪子修三角梅的枝,许霜降陪着在一旁叙话。
“霜霜啊,你现在这个工作单位里有没有三角梅?”
“有,年前已经卖了一批。”
“这个花不香,开起来好看,我们家这株都好些年头了,左邻右舍都来讨根枝,后面那幢楼的赵伯妈插到提桶里都活了。我跟你爸爸说,不能都给了别人,留一截好的,等霜霜回来,要是喜欢的话,也包一根枝回去。你爸就说我出的主意不靠谱,霜霜哪有时间料理,光管单位里的花草都忙得不行了,听池儿讲,你每天回家也要七八点了。”
“嗯,公司的事比较多。”
“唉,你们年轻人都要拼事业,天天这么晚回家,吃不好睡不好,时间长了,可怎么得了?”汪彩莲叹道,侧头打量着儿媳妇,“霜霜,妈妈怎么觉得你最近瘦了?”
“没有吧。”
“有,你大前天到家,妈妈就觉得你瘦了,都是工作太辛苦了。”汪彩莲正要再开口,客厅里的电话机响起来。
“我去接。”许霜降勤快地跑过去。
“嫂子,你们早点过来嘛,磕磕瓜子再吃饭。”顾四丫说话蹦儿脆。
“陈池陪他爸爸到街上看电视机去了。等他们回来,我们一起过来。”
“小姑姑家来催啦?”汪彩莲跟到客厅,推开窗户往楼下张望。
许霜降看得心惊胆战,她婆婆那生铁大剪刀还握在手里,戳起在窗台上,她赶忙道:“妈,你小心别……,”大过年里,可不能随性冒出什么词说婆婆,她吞了下半句,改道,“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
汪彩莲没在小区大门口方向望见陈池父子俩,回身埋怨道:“你瞧瞧这爷俩,说个风就是雨,我昨天晚上提一句,家里的电视机修过一回,池儿就要换一个。换一个也不是这样换的,总要打听打听现在流行什么品牌,口碑各自怎么样,他什么都不打听,就直接窜街上去了。你爸也是,还帮腔说反正没事,就去看看,把池儿撺掇得更起劲了。”
“换一个也好,这个都用旧了,电器修过后一般撑不了多长时间,还会毛病多。”许霜降说道。
“那等正月过了,我和你爸在家闲着,慢慢看吧,你们才回来几天,平时一年忙到头,就过年才能歇一歇,买电视机急什么嘛。”汪彩莲一边唠叨一边笑,从茶几上拿起一个橙子,“霜霜,吃个水果,妈给你去切。”
“我不吃。”
“就是买回来给你们吃的,吃一个。”
许霜降温顺,也不和做惯思想工作的婆婆多推辞,叫吃就吃。婆媳俩切了八瓣橙子,放在托盘里,又在客厅里唠了一会儿磕。
“这俩父子真是,还不来。”汪彩莲将橙子皮收拢起来,慢慢地摩挲着,“这些放在旮旮角角,吸吸味儿最好了。池儿小时候就爱把橙子皮揣兜里,说要闻香香,我那会儿厂里工作忙,忘了翻他的兜就把他的罩衣泡水里浸着,等我上完班回来洗衣服,一摸里面,橙子皮都泡烂了,又是急呀又是气。”
许霜降听着婆婆像说故事一样娓娓道来,轻声笑。
“这一晃呀……”汪彩莲笑呵呵地感慨,“当初他啥也不懂,现在长得比他老汉还高伟,成了家,讨了好媳妇儿。”
许霜降受了婆婆的赞美,牵起嘴角。
“当年养他,吃穿不用说,大家的生活条件都差不多,小孩子,胃口细,也就是大人少吃一口两口的事儿。只是池儿爱淘气,可把我和他爸爸累着了。妈妈生池儿生得晚,他那么点点小,包在蜡烛包里倒也好抱,能走会跑之后,我跟在他后面就要气喘吁吁,一同送孩子去厂里幼儿园的那些妈妈同事,比我年轻,哪个孩子要皮,拎起就喝斥,嗓门大得把小孩子一下镇得老实了,妈妈呀,到底吃了年纪大的亏。”
许霜降心头一动。
汪彩莲继续道:“年纪大,气血亏了一时半会难补,当年池儿的外婆看我使不出多少力气,就说,池儿要是能早生个几年,我这些头疼脑热呀,恢复得就会快。妈妈当时幸亏有池儿的外婆来帮忙,所以说,家中有老,就不用愁到哪里去,人多力量大,老古话说得好,小孩子生了就好养,不用担心。”
许霜降噙着柔顺的笑容,默不作声。
“妈妈算算你们年岁,也是差不多……”
汪彩莲的中心意思还没点出,电话铃响,她停了话头,一看来电显示,就笑:“你小姑姑肯定又要来催了。”
果然陈松安在电话中热情再邀:“嫂嫂,你和霜霜先来嘛,我给哥哥打过电话了,他们俩父子也要从街上回来了。”
“好好好。”汪彩莲放下电话,瞅瞅文文静静的儿媳,亲热地牵起许霜降的手,“走吧,我们不等他们爷俩了,先去你小姑姑家。”
婆媳俩下了楼,汪彩莲人缘好,小区里的樱花树道上才走了没几步路,就不断有人迎面招呼:“汪孃孃,新年好。”“陈伯妈,新年好。”连许霜降都跟着被人家牵的小娃儿软绵绵叫道:“陈婶婶,新年大吉。”
走走停停搭话间,许霜降一回头,见陈池和他父亲从路那头过来。
冬天的阳光就数此刻开始大好,白白地暖暖地,透过樱花树的光枝桠洒下来。
许霜降望着越走越近的陈池,不知为何,总有恍惚之感。
“池儿,你们回来啦。”汪彩莲匆匆和熟人扯两句道别,眉开眼笑地拂拂陈池肩上并不存在的灰。一家人便并作一处,前往顾四丫家。“电视机看得怎么样?”
“已经买了,后天送到。”
“什么?”汪彩莲差点顿足,“哎呀,叫你们办事,就这样毛躁,你街上逛一圈,怎么就买了呢?”
“我和陈池都挑过的,买都买了,送到后你看就是了。”陈松平知道老妻这买东西啰嗦的性格,不以为然道。
“妈,你放心,你一定会满意,我和爸看了样机,画面质量好,还有智能。”陈池大咧咧地揽着汪彩莲的肩膀,走路故意微微晃着。
汪彩莲笑得眯起了眼角的鱼尾纹,拍上陈池的肩膀:“你还当妈年轻着呢,妈这把老骨头都被你晃散架了。”
“我妈当然还年轻着呢,刚刚不还是有人说你头发黑亮亮的精神好?”
“哎呦,刚才这人啊,是你高叔叔的小儿媳。”
“哪个高叔叔?”
陈池给他妈妈勾肩搭背这姿态,换在他读书那会儿,陈松平早就板起脸说他没形没状了,这些个年,儿子成人,一年见不到几回,陈松平态度越来越软和,此时瞅着娘儿俩叽叽歪歪,也由得他们去,还给陈池梳理:“你忘了?高叔叔是你妈那个车间的,以前他家得了一只鸡公,你上他家去讨两根鸡毛,说要给芳怜做毽子,把他家的鸡扯得秃了一片。我们厂子搬迁,他要等他分厂的老婆,后一批才搬的,你当时都住校去了,基本就没见过,所以陌生了。”
陈池嘻嘻地恍然大悟:“那只鸡呀。”
许霜降走在汪彩莲另一侧,瞅瞅陈池和婆婆亲昵的模样,隔了一拳距离,含着笑听陈池和公婆一家子聊这些她不太知道的旧事,视线落在脚尖前的水泥板路上,微微地开着小差,忖着婆婆终于也催生小孩了,不知陈池会有啥反应。
他好像对孩子没有很大的渴望。许霜降记得,陈池刚从杭州换工作回来时,他说买房生孩子这些事缓两年,如今恰是两年整了。房子不提了,钱都投给顾一惟了,孩子么……,许霜降自己也没动力生,生了要好好养的。
大年初二,到此时为止,仍是一个比寻常日子更欢喜更轻松的节日,许霜降甚至在心里准备好了,照婆婆这性情,思想工作断不会做一半停下了,去顾家吃完饭后,婆婆大概会觑个时机,拉着她和陈池继续唠嗑,或许再拣一件陈池的童年趣事,迂回着讲小孩子的可爱,然后让他们赶紧生孩子,到时候她就不吭声,让陈池去应对他亲娘。
顾四丫家住得高,汪彩莲爬楼有些气喘,陈池便扶着她慢慢上楼梯。许霜降自动落在他们身后。
“霜霜,你和你爸爸先上去吧。”汪彩莲回头道。
陈池也这样交代:“霜霜,你走前头叫开门,我和妈跟上来。”
许霜降点点头,越过了母子俩,和公公陈松平打前锋。
门铃按下,墨绿色的铁门立即被打开。“哥哥,霜霜,你们来了,快进来坐。”陈松安热络地招呼着,“嫂嫂和陈池呢?噢,在后头呢。芳怜,芳怜,舅舅一家人来了,快泡茶。”
“来了,来了。”
从顾四丫的房间中,一前一后走出两个姑娘。
“舅舅新年好,”顾四丫脆生生道,“嫂子,新年好。”
“新年好。”许霜降回道,目光友善地望一望顾四丫旁边那个女孩。
那女孩一直弯着嘴角,冲许霜降甜甜一笑。
“哎哟,嫂嫂来了,嫂嫂,你累吧?快进来。”陈松安朝楼梯口喊道。
门口又是一轮相互问候,寒暄声中,许霜降听见陈池一声:“黛茜。”
第494章 多了一人
许霜降下意识转头望向陈池,门口簇拥着一堆人,小姑姑陈松安和婆婆汪彩莲拉着手站着,陈池高高立在她们身后,表情意外,露着笑容瞧向顾四丫旁边的陌生女孩。
许霜降的目光移过去,那女孩眉眼带笑,一抹轻盈的粉色唇膏勾出了极好看的唇形,翘起的嘴角尖儿伴着一个浅浅酒窝,视线迎着陈池,大方中略带羞窘:“陈总,新年好。”
“哈,”顾四丫拍了她一下,“又不是在上班,你这么叫,我们听不习惯。”
“这孩子是……”汪彩莲讶道。
“我同学陆晴,来家里玩。”顾四丫赶忙介绍道。
陆晴接得很快,对着汪彩莲恭敬道:“伯妈好,我和陈总在一家公司上班。”她又转向陈松平,抿着笑将刚刚来不及说出的问候周到地补上,“伯伯新年好。”说完,陆晴的眼睛瞄向许霜降。
许霜降回望着陆晴,脸上始终微笑,人没有挪动。
“这是我嫂子,”顾四丫打趣道,“陈总的夫人。”
“哦,我来介绍一下。”陈池向陆晴笑道,“我妈,我爸,还有我老婆。”他又对自家一众人说道,“黛茜是芳怜的大学同学,正好也是我公司里的同事。”
“戴……”汪彩莲学不好这洋名,神情笑融融地,陆晴的恭敬第一次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人真切地感受到儿子在外面是个主管,心里又高兴又骄傲。
“快快快,都进来说,别挤在门口打招呼。”陈松安笑道。
“就是就是,大家都坐下,”顾四丫殷勤,一边捞出一大袋坚果软糖来招待,一边叽叽喳喳道,“哥,小晴儿,你们也别一个陈总,一个黛茜了,我们大家又不在你们公司。你看小舅妈都学不来这叫法,小舅妈,我同学叫陆晴,晴天的晴,我们读大学住一个宿舍,可好哩。”
“哦,陆晴。”汪彩莲恍然笑着,顺势在长沙发扶手边坐下,见陆晴还站在旁边,慈和道,“坐呀,坐。”
“哎,伯妈,你坐你坐。”陆晴俏声道。
顾家的客厅不大,对着电视机摆了一张三人长木沙发,侧墙摆了两张单人木沙发。
陈松平习惯性地坐到了单人沙发上,陈池虚扶着母亲,此时便就势在汪彩莲旁边坐下,一抬眸,见许霜降欠身坐了另一张单人沙发,和他父亲隔了一个玻璃小茶几,手心里正托了一颗单粒包装的话梅,递到他父亲面前:“爸,吃吗?”
陈池的旁边倒是还剩了一个座位,陆晴却笑盈盈地立着。
那边厢,陈松平摆摆手,对媳妇宽厚笑道:“你自己吃。”
许霜降便伸长了胳膊:“妈,要不要?”
“哎呦,妈看了就牙酸,不要不要。”
许霜降浅浅一笑,眸光对上陈池,将手收了回来,放下话梅,将整个果盘托起,朝向婆婆旁边尴尬侍立的陆晴问道:“要点儿么?”
“嫂子,我不要,你自己吃。”陆晴忙道。
顾四丫麻利,待人接物有股脆劲儿,撒完干果零食,一瞥座位缺了,直接从餐桌边挪了一个方木凳过来,摆在另一侧墙边。
“芳怜,别忙了,你也来坐。”陈池起身道,“你们同学俩坐在这,看电视方便。”他走向方木凳坐下,许霜降便变成了他的对面,隔了一个客厅的宽度,他看过去,见她低头在果盘里拣了一粒奶糖,细巧地剥开了糖纸,将奶糖含在嘴里抿。
“小晴儿,来坐。”顾四丫坐了长沙发的另一端,拍拍中间陈池刚让起的座位,招呼道。
陆晴嫣然一笑,款款就座。
奶糖极甜,在嘴里丝丝化开。许霜降侧头望向长沙发,顾四丫和陆晴是两个风格迥异的女孩,顾四丫穿着灰色粗毛衣和蓝色加绒牛仔裤,仍是一副简单的学生模样,陆晴则穿了奶白色翻领打底衫和一条深绛色打褶花呢短裙,细长的腿上包着黑色打底裤,坐在顾四丫身边,生生多了几分娇媚。
“陆晴呀,”汪彩莲按捺不住兴趣,“你怎么正好和我们家陈池一个单位呢?”
“伯妈,说起来我还要感谢芳怜呢。”陆晴羞涩道,“我当时辞了上一家单位,一下子找不到工作,芳怜就帮我把简历投到陈总那边。”
“现在年轻人竞争大,哪像我们那时候,要是进了一家单位,就能一直稳稳当当做下去,工资大小且不管,至少心不慌。你们年轻人如今都不容易,漂在外头,乡里乡亲地,互相帮忙是应该的。”汪彩莲爱聊天,探问道,“听你口音,就是邻边的?”
“是啊,也不远,早上坐趟大巴就过来了。”陆晴有问必答,和汪彩莲叙着话,十分礼貌,“我去年没回家,今年过年,就到同学朋友家来拜个年。”
许霜降嚼完了一颗奶糖,低头往果盘里继续找,又剥了一颗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含着笑,将糖纸搁在膝盖上叠小片儿。
她的视野相当好。
陆晴坐在汪彩莲身边,微微侧向她婆婆,略有些拘谨,十分乖巧,一双眼睛尤其轻灵,说话时,也掀眉扑闪向她笑。
陆晴旁边,顾四丫和陈池讲起了她做学校辅导员的苦水。
“哥,你说现在这些孩子怎么那么有个性?”
“你多大,称别人孩子了?”陈池笑侃。
“芳怜以前读书时,把小一届的学弟学妹都叫作小孩呢。”陆晴接道。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汪彩莲乐呵呵道,“芳怜小时候威风,常年领着几个女娃儿一起耍。”
“舅妈,你怎么翻老账?”顾四丫一急就把乡音带出来,“那几个都是蝈蝈那些跟班的姐妹,他们不带我们玩儿。”
“到底谁翻老账?”陈池打趣道。
醇厚的、清灵的笑声混在一起,煞是开心,正合了大年初二的欢庆气氛。
许霜降又摸了一颗奶糖。
“霜霜,待会儿要吃饭了。”陈池喊过来,眸中还留着刚刚的笑意。
许霜降瞅着陈池挑眉笑,瞄一瞄手中的奶糖,仍剥了糖纸塞进嘴里。
“让嫂子吃嘛。”顾四丫蹦起来,索性把她面前的果盘给许霜降拿去,“嫂子喜欢吃,我妈高兴还来不及,她跑了几个大超市买年货,就怕味道买差了。嫂子,你多吃点,我们都是大人了,别听我哥的。”
“这糖好吃。”许霜降微笑道。越过顾四丫,她望向对面,陈池冲她笑着虎脸,空开顾四丫的座位,陆晴柔柔地弯着唇朝她这边看来。
电视里重播着春晚节目,歌舞喧腾,许霜降想起来,前晚这档节目时,顾家三口人在陈家团年,围着看电视的几乎也是这么些人,现在只比当时多了一个陆晴。
第495章 烧心
顾家的椭圆餐桌坐得挨挨挤挤。
“多吃点。”陈池在说话间隙,往许霜降碗中夹了一片牛肉,贴心道,“辣得刚刚好,你喜欢的。”抬头间,撞见对面陆晴的视线,他帮着主家招呼道:“陆晴,你也吃,我姑父的手艺特别棒,水煮牛肉是一绝。”
陆晴便绽开浅笑,目光瞅瞅陈池,移向许霜降,笑得更甜了。
“小晴儿,我哥这话可不是虚言,我特馋我爸这道菜,你快尝尝。”
许霜降几乎不怎么夹菜,拈起陈池放在她碗里的牛肉,咽下去都不知道什么味道。不过,牙关的咀嚼帮她活动着脸部的肌肉,不用时时刻刻微笑。
她从来不知道,她会憎厌看到陈池的筷子和别人的筷子一前一后伸进同一只碗中,她甚至憎厌别人的笑容,更加憎厌陈池和别人随意自然地就能对上视线聊天说话。
她最憎厌自己,木然坐在他们旁边,淡定陪笑。
“哥,小晴儿,你们去意大利的时候,给你们做饭的阿姨除了煎牛排,还给你们做什么牛肉?她会做成这样汤汤水水的菜,或者炒牛肉丝什么的吗?”
“哦……好像没有过?”陈池不确定地看向陆晴。
“没有过。”陆晴摇摇头,忽地一停,眉毛欢快扬起来,“啊,牛肉饼,莫妮卡还会做牛肉饼。”
“对,莫妮卡还做过牛肉饼。”陈池发笑。
“啥样的?”顾四丫兴致盎然,“类似牛肉煎饼吗?小晴儿,你拍了莫妮卡阿姨的牛排,怎么没拍牛肉饼?”
“那牛肉饼其实和牛排差不多。”陆晴道。
陈池笑着接道:“就是牛肉糜压制成饼状,码了味,超市里有半成品卖,煎一煎就行。哎,霜霜,我们以前不也经常买来吃?”
“噢。”许霜降点点头,牵起嘴角。饭桌上,人人谈兴浓,她势必也得说些什么。
“陆小姐,你做什么工作呀?”许霜降抬眼望向对面。
“我在单位里做人事。”
“嫂子,你不用这么客气嘛,我和小晴儿以前在宿舍,那是亲如姐妹,你叫她小晴就行了。”顾四丫插话道。
“小晴,”许霜降品着这个名字,第一反应是这个名字叫起来,似乎很容易能让人从胸臆间感受到柔美,她不由摒住胸口,竟似隐隐生疼。她几乎不受控制地要侧头去看陈池的表情,但她僵起脖子,硬是连眼角都不斜睨过去,举起橙汁杯优雅地抿了一口,漾起笑意,直视陆晴,语气寻常又亲和,“陈池在意大利的时候,经常打电话回来说吃得很痛苦,你还习惯吗?”
“我好像还好。”陆晴声音细柔,像个甜美的邻家女孩。
“小晴儿,我本来以为你在意大利,今年春节都未必回得来呢,”顾四丫聊道,“想不到你立冬后就能回来,你们单位对你不错,春节前给你放年假,你这个假期长,舒服吧?”
“小晴有年假?这个好。不然就这几天法定假日,走亲戚都不够。”陈松安和汪彩莲本在聊些街坊邻居家的八卦,这时候听到了一耳朵,就接道,“池伢,你要是也能请个年假,在家多住几天,我嫂嫂就高兴了。”
“我年底事情多,不能休假,再说霜霜也忙。”
顾四丫没有在企业待过,颇为好奇:“人事年底不用忙吗?”
“忙的吧,”汪彩莲道,“松安,我们那时过年前,人事科忙得呀,天天造表格,不然弄错一项,谁没有发到肥皂毛巾,又是好一摊事,弄得不好要吵嘴。”
陆晴听着这些,附和地笑一声,目光触及陈池,微微低下头去,她在人事部闲得扎眼,尽干些复印的杂活,办公室的人势利眼重,瞅着她回国后不受重用不受奖励,感觉出不合常理,便三五成堆背地里窃窃私语,午餐后出去透气散步这些小活动都不会很起劲地邀她一起了。她索性请了年假,把该得的员工福利先用掉,胖经理二话不说就批准了。
陈池瞅了瞅陆晴,将她这份讪讪尴尬瞧在眼中,侧头隔了许霜降向着汪彩莲侃道:“妈,这都什么时代了,你还惦记着肥皂毛巾。现在做什么都有电脑,做起来快,一下就完了。”
“所以我们跟你们都是说不拢的两代人了。”汪彩莲感慨道。
陆晴抬眼瞥向陈池,微露感激,心情瞬间好起来,轻巧地抿起唇,又很快移开眼去。
许霜降目不斜视喝了一口橙汁,放下杯子后,脑袋迷糊,又举杯喝了一口。
她不知道冬天里喝清凉爽口的橙汁,也会烧心。
女人们吃完,三个男人还在喝酒,顾四丫的爸爸摸出了烟:“哥,池伢,我们自家人聚,不赶时间,慢慢吃,今天要吃尽兴。”
“就是,让他们男人去说话,”陈松安乐呵呵道,“嫂子,我们不管,到客厅里看电视去。”
陈池伸手在许霜降腿上拍拍,侧头一笑:“这里有烟味,坐远一点。”
汪彩莲陈松安姑嫂俩在厅里说着家长里短,不一会儿要说到谁家谁家新年办喜事,顾四丫鬼机灵,生怕她们会扯到自己身上,当即起身道:“小晴儿,嫂子,我买了件新衣服,穿给你们看看。”
许霜降第一眼就被桌上的一只小挎包吸引住。恁眼熟,和她现在用的这只风格类似。她心念一转,记起来这是陈池第一次从意大利出差回来买给顾四丫的礼物,当时还被她瞧见后开玩笑要据为己有,后来陈池又去出差,给她带回来一个差不多的包,说是补偿。
“哪条更配一点?”顾四丫取下衣帽勾上的一条紫花丝巾和一条薄羊绒格子围巾,比着新风衣。
“丝巾更配。”许霜降道,她认出这也是陈池去意大利买给顾四丫的。
“我觉得也是丝巾的花色更配衣服。”陆晴在一旁点头道。
“哈,你给我买的这条丝巾真是配什么都好看。”
许霜降怔在当地,猛地看向陆晴。
“我给你来系。”陆晴站在顾四丫对面,轻巧地给丝巾打结,歪着头左看右看。
“我知道,戴丝巾要戴得随意,但又不能马虎一绕,咱得认认真真地扎出随意的风格来。”顾四丫咯咯道,一半儿是被自己的话乐到,一半儿是被陆晴的手指拂到,有些怕痒,“好了么,好了么,嫂子,你给我看看。”
“……好看。”许霜降微笑道,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将手指抬起来,“这包也好看,拿这个包有气质。”
“对呀,”顾四丫欢快奔到桌前,挎上包,“小晴儿的眼光从来都很好,怎么样,怎么样,我有什么气质了?”
“帅气。”陆晴笑道。
许霜降也在笑。
第496章 黄葛树上的花气球
“嫂子,”陆晴拿出一个袋子,捧到许霜降面前,“这个是我家自己做的甜米酒,新年里,给嫂子和陈伯伯陈伯妈尝一尝。”
“嫂子,这酒好,跟酒酿水似的清甜清甜,稍微浓一点点,小晴儿送我家的这瓮,我已经打开尝过了,晚上要是大排档开起来,吃着串串喝这酒,哇,太爽了。”顾四丫在旁叽叽喳喳道。
“……这怎么好意思?”许霜降盯着陆晴。
陆晴的脸有点粉色:“这是我妈做的,不值钱。”
“妈,”许霜降扬起嗓子,绽颜一笑,接过了袋子,转身走出屋,“妈。”
陈池和父亲姑父刚刚吃完离桌,才移步到客厅里,此时齐齐和汪彩莲抬头。
“小晴送了一缸甜酒。”许霜降的眼睛掠过公婆,笑盈盈地注视在陈池脸上。
陈池瞧向她手中的袋子,再瞧向她身后跟出的陆晴,不由失笑:“甜酒?”
视线是一条线段,有起点,有终点。
落在线段外的点会自知,就如许霜降此刻。
她顺着陈池的目光微微侧身向后看,陆晴笑得羞涩:“我妈妈做的,知道我来找芳怜玩,就说带一瓮给顾叔叔家,再带一瓮给陈伯伯家,随便尝个鲜。”
“哎呦,这可沉了吧。”汪彩莲讶道。
“小晴带过来时,我就说过了,”陈松安道,“来找同学朋友玩,还提啥东西呀。”
“自家做的,不值钱。”陆晴的脸明显地嫣红,含羞带笑,越发有惹人怜爱之态。
“自家做的东西,现在可难得了。”汪彩莲高兴地走过来。
陈池也围过来:“你路上做大巴颠簸,拿这些来干什么?”
许霜降将袋子交给婆婆,抽身出来,仓猝地对顾四丫说道:“我用一下卫生间。”
她合上门,直瞪瞪地盯向对墙,发现自己恨死陈池这把醇厚的声音。
顾家的卫生间隔音效果并不好,外头的喧笑传进她的耳中。
她的婆婆汪彩莲在兴致勃勃问:“小晴,你妈是用什么牌子的酒药?”
“妈,你不是想要向陆晴妈妈淘经验自己做吧。”这是陈池的声音,他侃起来总是那样语调轻快,倒真像含了一口甜醴。
“不单是你妈,我也想呢。”这是姑姑陈松安的笑声。
“我们年轻时候,厂子在山区,买什么都不太方便,那会儿自家也做过甜酒,你爸爸过年喝两口,十分喜欢呢。”
“我一会儿就去问我妈妈怎么做的。”陆晴的声音透着雀跃。
“那好呀,这两年我们小区里这些退休的老太太兴起了做葡萄酒,我也学着做了一些,甜酒是多少年都没有做了。”汪彩莲笑道,“回头我也试一试。”
“伯妈还会做葡萄酒?好厉害呀。”
汪彩莲被恭维得十分喜欢:“那有什么,我们退休了没事情,闲着凑在一起,东听一句西听一句,自己瞎弄的,就跟每家每户做香肠一样,有个大概方向,其余的随自己手轻手重,没啥标准,不精细。对了,今年夏天做的葡萄酒,家里还有一些,小晴,我给你装一小瓶带回去,也给你妈尝一尝。”
“这……这怎么好意思?”陆晴腼腆地笑着说。
“妈,你那酒……”陈池接道,笑声一转,“行行行,陆晴,你别抱太大希望,我妈酿的葡萄酒甜得吓死人。”
“我倒蛮喜欢喝甜的,苦苦的那种,我喝不惯呢。”
“那正好,你就带点回家去。”汪彩莲一瞟儿子,嗔道,“只有你尽给妈挑刺,你小姑姑他们喝了都说好。”
“我错了错了。”陈池忙不迭赔罪,笑声里转向陆晴问,“你今天回去吗?还是在这儿玩几天?”
“今天不回去,我明天走。”
“我叫小晴儿再多待两天,她说还要跑亲戚呢。”顾四丫遗憾道。
“你当人人是你,在学校里有那么长的寒假,我们是要上班的好吗?”陈池打趣道。
这些声音多轻扬,好像扎在布袋子里的小苗,总算透了气见了光。
“我们”两个字就像一道刺,扎在许霜降心上。
许霜降闭眼,调整了呼吸,打开门出去。
那甜酒袋子已经抱在陈池手中,他抬眼看向许霜降,唇角犹勾着,那是刚刚谈话间的愉悦所致。
“差不多了吧,我们该回去了。”陈松平发话道,“让你们姑姑姑父好好休息一下,忙了一早上了。”
“哥哥,嫂嫂,你们也回去休息一下,晚饭再来家吃。”陈松安热情邀道。
“这太麻烦了,我们自家还有好多菜,热一热就吃了,你们就别操劳了,晚上大家轻松点。”汪彩莲推辞道。
“什么操劳,我也就是把中午的剩菜热一热,嫂子,你们一定还来。”
许霜降温顺地站在婆婆身后,听着汪彩莲和陈松安你来我往地谈晚饭。
“嫂子,我和小晴儿下午去逛街,你来吗?”顾四丫问道。
许霜降注视着顾四丫和陆晴,笑了笑,摇头道:“你们去吧,我有事。”
汪彩莲和陈松安总算敲定晚饭还在顾家吃,陈家一行人热热闹闹地道别。
到了楼脚下,陈池问:“霜霜,不舒服吗?”
汪彩莲顿时侧头打量儿媳:“霜霜,你今天吃得不多。”她这儿媳,平日在家从不刻意减少食量,自然得很,该添饭就添,总要一碗半饭左右,今天午饭却好像没添。
“没什么,回去休息一下就好。”
许霜降到家,真地直奔卧室。
“没事吧?”陈池跟进来,习惯性摸上许霜降的额头。
许霜降偏头躲开:“没事,犯懒,想睡个午觉。”
陈池笑起来:“是不是除夕睡得太晚,昨天没补回多少?好,那你睡,我下午和老同学约了,出去一趟。”
许霜降瞧着陈池带上门出去,木敦敦坐在床沿。
不一会儿,大门打开了,她婆婆的声音响起:“早点回来,还要去你姑姑家吃饭。”
“知道了。”然后大门阖上了。
许霜降在心里数到十,估摸着陈池已该走到楼下的樱花树道,咬着嘴唇终于不再迟疑,走出卧室道:“妈,我下去买瓶酸奶。”
“家里还有呀。”汪彩莲打开冰箱,“妈给你拿。”
“我自己下去买,家里这种不怎么好喝,我换一种。”许霜降随口扯了一个理由,正要换鞋出去,忽地心念一动,奔到客厅窗户,学着婆婆先前的样子往外瞧。
这是一个能看到小区大门口动静的好位置。
各幢房子的楼前道汇聚处,栽了一棵高大的黄葛树。冬天里,褪尽了叶,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枝桠间缠了一只花花绿绿的卡通气球,一定是哪家小孩儿玩气球的时候松脱了绳子。
许霜降看到了陈池,看到他在黄葛树下停住脚步,侧头望向另一条小道。
那里走出来两个女孩,顾四丫和陆晴。
她们欢欢喜喜地快步到他面前。
冬季穿裙子的姑娘总要比别的人出挑,许霜降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在陆晴身上停留得多些,修身羽绒服、长款毛衣下摆、毛呢小短裙,配着细长腿高筒靴,很普通的时下装束,穿在纤侬有度的人身上,衣服便如层层叠叠花开,人也犹如亭亭玉立的花仙子。
花仙子仰着头,远看,也能会意那一脸笑望的娇俏样。
陈池,轻轻松松地站在那里。
“霜霜呀,还有一瓶老酸奶,我们这里的老牌子了,昨天你喝了说挺好的,把它喝了,下午妈妈和你一块儿到街上去再买一箱别的牌子。”
许霜降慌忙回头:“好,好吧。我一个人去买吧。”
“不急,不急,喝了再说。”汪彩莲待媳妇极好,听到许霜降要喝,连吸管都帮着插好了。
许霜降拿着酸奶瓶,等啰里啰嗦的婆婆走开去,探头再望,黄葛树下已经没有人影了。
徒留满树枝桠间那只随风飘摇的花气球。
半个小时后,许霜降在房中默然扫视,拎起箱子,敲开公婆的卧室。汪彩莲正倚靠在窗前沙发上,隔着玻璃晒大太阳打盹儿。
“妈,我接到公司电话,苗木培养室有点问题,要我赶紧回去。”
汪彩莲愣得没反应过来:“那……这,这怎么回去嘛?这还在节里放假呢。”
“我网上订了机票,马上就走,公司的事不能拖。”
“什么事啊?这么急。”汪彩莲像无头苍蝇一样,陈松平中午吃得过饱,踱步去了社区服务中心,和几个老伙计碰碰头,陈池又出去会同学了,家里只剩婆媳俩,汪彩莲一时懵得六神无主,手搭着许霜降行李箱的拉杆,“霜霜,公司一定要你回去啊?”
“是,这批幼苗废了会造成很大的损失,我必须赶回去。”
“那,那你一个人怎么走啊?”
许霜降的声音极镇定:“不要紧的,外头叫辆车就直接到飞机场,搭飞机很快,晚上就能到。我们出门走惯的,妈,你就放心吧。我已经和陈池说过了,他还是按我们原定的回程时间走。”
当她在婆婆的目送下,跳上一辆出租车,许霜降没有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离开陈家。
第497章 跟我叫哥
“哥,四点了,你在哪里呀?”
“喝茶。”
“还和老同学聚着呢,我是来提醒你,晚上到我家吃饭,别误了饭点。”顾四丫握着手机咋咋呼呼。
“知道,马上就要散局了。”陈池笑道。
“我和小晴儿下午把咱镇上四纵四横的街全逛了一遍,快累死了,啥都没买着,真没成就感。哎,哥,我买几只孔明灯吧,吃过晚饭,我们找块空地去放灯。”
“都等不及元宵了。”陈池谑道。
“等到元宵,你们一个个早就去上班了,我一个人放灯多傻呀,辛辛苦苦点了,给别人看。咱人多今天放嘛,小晴儿她家那边人密,好像管着不给放。”顾四丫说个不停,一会儿问道,“管不管?”
陈池在电话里听到陆晴带着笑音在回答:“好像说要管的。”
“那就在我们这里放。”顾四丫兴奋道,再次贴近手机说话,“哥,你说咱社区门口对面那几家杂货铺会不会有卖?”
“我哪知道,你过去看看吧。”
陈池从茶室出来,快到小区时往杂货铺望一眼,过来过往的老婆婆老大爷们大多穿着灰色褐色黑色的厚衣服,显得暗沉又臃肿,陆晴那浅色调小袄短裙高靴的装束很跳眼,陈池一下就认出她和表妹顾四丫在铺外和人说话。
“买到了吗?”
“哥。”顾四丫吓一跳。
“陈总。”陆晴惊喜回头。
“真服了你了,改不了这是。”顾四丫拍了拍陆晴,豪爽道,“跟着我叫哥。”
陆晴瞟向陈池,敛眸笑,再一会儿俏皮道:“陈哥好。”
陈池摇头失笑:“你跟我这表妹讲不过,她讲话就像机关炮。”顾四丫一瞪眼,陈池赶紧道,“哎,你们买到孔明灯没有?我同学说,往下走,拐个弯,有一家碗店有卖。”
“那还等什么,走吧。”
“不过,已经是去年中秋的事了。”陈池添道。
陆晴在旁一怔,咯咯咯笑出来。
“小晴儿,你看我哥坏吧。”
“我只不过照搬别人的话。”陈池笑道,“去不去看一看?”
“去。”
三人往前走,顾四丫和陈池如今常年在外难得回来,对附近的店铺不怎么熟悉,这一拐,拐了百来米才发现碗店。老板不在,老板娘对存货不太熟,在店里东找西找。
陈池站在店铺外,望见不远处三轮车摊上摆了一箩荸荠。“我去买点马蹄再过来。”
那带皮的荸荠颗颗乌红乌红,十分喜人。卖荸荠的老头拿着一柄刨刀在削皮,旁边的小塑料盆里摆了白嫩嫩的去皮荸荠,却才只有十来颗。
“大爷,你帮我多削一点。”陈池图省事。
“好咧,我这马蹄甜,自家种的咧。”
陈池闻言拿起一个,托在掌心瞧:“真不错。”他聊道,“大爷,那你骑三轮车过来还蛮远的,回去吃晚饭就要晚了。”
“晚饭家里都烧好了,过年闲着,做点生意。”老头乐呵呵说着,一会儿扬声道,“小妹儿,要点马蹄吗?”
陈池一转头,却原来是陆晴款款走来。“黛茜,孔明灯买好了吗?”
“没有,还在翻。”陆晴微微扁起嘴,显得很无奈。
卖荸荠的老头见他俩是一起的,不是新主顾,便不招呼了,低头熟练地削皮。
“陈哥。”陆晴眉眼弯弯,叫了一声,目光落在陈池手里的荸荠上,煞是俏皮灵动。
“大爷自家种的。”陈池摊开掌心,“好吧?”
“呀,真的呀?”陆晴惊喜得像黄鹂鸟儿叫,拔着细长的脖子,将脑袋凑到陈池掌心上方,仔细研究两眼,绽眉巧笑,“真好。”
“很新鲜的。”陈池顺手将那一颗荸荠放回箩里。三轮车上,一箩荸荠满满当当,颗颗饱实圆滚,这时才得陆晴斜斜扫到一眼。
“谢谢你的甜酒。”陈池道。
“客气什么,”陆晴抿起唇,臻首微垂,又现了赧色,“我妈一做一大缸,我就随便装了一小罐。”
“你家里都好吧?这个年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连着年假一起休,反而觉得假期长得不习惯。”陆晴说着脸色微黯,但她很快笑得更灿烂,戏问道,“这次公司年会,陈哥你有没有抽到奖品啊?”
“没有,我手气一向平平。年会还是老样子,就是吃吃喝喝。对了,你哪天出发?”
“初六。陈哥你呢?”
“初八一早。”陈池讶道,“你走得这么早?”
“回去要把房间收拾一下,再送点土特产给莹莹,之前讨扰了她半个多月。陈哥,”陆晴抬起眉,征询道,“你那个朋友那里,我也送点土特产,他会收吗?”
“别,不用送,”陈池笑起来,“说了不用放在心上。”
“可是,毕竟是他帮过忙的,我住着都没付钱。”陆晴咬着唇为难,向陈池讨主意,“我放在莹莹那里,让她转交,还是给你?”
“别想这些了,我那朋友不在意这些,再说我已经请他吃过饭了。返程高峰尽量少带点东西,七包八裹地不方便。”陈池侃着,稍顿,瞅瞅陆晴,说道,“那件事也不要一直压在心上,无愧于心就是了,新年新开始。”
“嗯。”陆晴扬起眉,用力点头,笑容大大地。
“哎,四丫,买到了?”陈池望向陆晴身后。
“买到了,买到了,真是费了老劲了。”顾四丫一路奔过来,“哥,你这马蹄比我的孔明灯还难买啊?老半天了都。”
卖荸荠的老头适时开口:“这么点够了吗?”
“就这些吧。大爷,你称好后再给我个袋子。”两斤的去皮荸荠分出了一半,陈池递给顾四丫,“给,拿回去你们晚上当饭后水果吃。”
“跟着我哥没的说,吃啥都想到妹子。”顾四丫高高兴兴道。
三人有说有笑回了小区。
“我哥家住那排,看到没,中间那个门洞,阳台上有两盆吊兰的那户,吊兰是我舅妈种的,我房间窗台上那盆吊兰就是从我哥家分株的。”顾四丫向陆晴指着陈池家呱呱介绍,又道,“哥,你别上去了,跟我们直接到我家吧,说不定舅舅他们已经先过去了。”
“我还是先上去一趟,手机要充点电,一会儿就过来。”
“那你快点儿。”
“好。”
陈池三步并作两步地上楼,敲敲门:“妈,妈。”他等不及掏出钥匙,低笑道,“好像被四丫猜中了。”
钥匙刚插进门锁,大门就开了。
“妈,”陈池微愕,“你们还没过去啊?”
“霜霜走了。”汪彩莲拧着眉头,一见儿子就赶不及道,“她公司有事,坐飞机回去了。”
陈池的荸荠才举到一半,手僵住:“什么?”
“你不知道?”汪彩莲打量着儿子的表情,脸色急了,“她说跟你说过的。”
陈池完全没反应过来,拔脚就本能地跑房间去瞧。里面空荡荡地,十分整洁,被褥整齐地铺在床上,还是早上的样子,没见有午睡过的痕迹。
陈池下意识往他们的衣柜边瞧,他们带过来的行李箱不见了,再往四周来回扫视,发现他原来放在箱中的衣裤被摞在他这侧的床头柜上,旁边还放着许霜降的包。
“妈,霜霜怎么说的,什么时候走的?”陈池疾步走过去,打开包的拉链,里面空空如也,许霜降的钱包小物件什么的都不见了。
汪彩莲慌慌忙忙地跟着陈池转。“你出去后不久,霜霜说接到公司电话,说什么……什么培养出了问题,苗要是死了经济损失大,公司叫她赶快回去,她就收拾了东西,拿了个箱子,到小区门口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说赶去机场,晚上就能到。”
汪彩莲做了一二十年的思想教育工作,给人排解矛盾,这时候见陈池又懵又乱,由不得她不吊起心:“池儿啊,霜霜跟我说,她对你说过的,你不知道吗?”
“陈池,霜霜走,没跟你说?”陈松平出现在房门口。
陈池抬起头,父亲眉头皱紧,再转向一旁,母亲神色焦急,他顾不得其他,低头拨出许霜降的电话,随口敷衍道:“可能之前我在外面声音吵,没接到她的电话,我也没看信息,我先打给她问一下。”
第498章 正好和被正好
“许小姐,请在这里签字。”
手机铃声响起来,许霜降一瞄,拿起笔飞快地签好了自己的名字,这才礼貌道:“我先接个电话。”
“喂?”
陈池先松了一口气:“霜霜,你在哪里?公司什么事?”
许霜降起身推开玻璃门,大年初二的街道上,无论是车辆还是行人,都稀稀落落。
冬季少雨,榕树上的深绿老叶兜足了扬尘,显得灰扑扑的,加之枝条上随处垂落的褐色细须根,整棵树在这冬天傍晚的浸骨寒风中,灰头土脸,透不出一丝鲜亮。
许霜降的目光越过那些啰里啰嗦的气生根,投向空旷的街面,听到陈池那熟悉的声音又道:“喂,喂?霜霜?”
他慌了。
许霜降终于开口:“公司没什么事,我只是不想待在你家,看你和那个所谓的同事眉来眼去。”
陈池一惊,脱口急声道:“霜霜……”,他一抬眼,看见父母都紧盯着他,下意识刹住了话头。
“霜霜说什么?她到了吗?”汪彩莲忙插话道。
许霜降默了一下,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你妈在旁边是吗?那我就不多说。你听好,我到别处走走,用不着你多问,大家都是成年人,对自己负责就行。过完年,你自己回去,我也会自己回去,该怎么样再详细谈。”
“霜霜……”父母团团在跟前,陈池急得不行了,偏偏什么都不敢表现出来。
客厅的座机骤然响起来,陈池如释重负,急促道:“霜霜,你别挂电话,我还有话。”他抬眸道,“外头有电话。”
陈松平瞧了儿子一眼,转身去接电话,汪彩莲却围着还想听个究竟。
“妈……”陈池还未找到理由把母亲支出去,就听得电话里嘟地一声挂断了。
陈松平的声音从客厅里传过来:“好,我们一会儿就过来。”
许霜降旋转身,冷风撩面而过,她打了一个寒颤,日头早就稀薄得投在地上连浅印都没有了,榕树上的天空虽然还亮着,但灰青蒙蒙,已近黄昏。
大年初二的旅行社,值守的唯一一个员工都赶着要下班回家吃饭,正翘首望着玻璃门外的最后一个客户。
“许小姐,这是发票,你收好,合同的电子版刚刚传到你邮箱了,你收一下。晚上我们的导游会打电话给你,和你确认明天早上接你的车子和时间。”
“好的,谢谢。”
许霜降走出旅行社,这时段街道益发冷清,两边的店铺大多下了卷帘门,她在这座陌生城市识不清东南西北,凭着大概的方向感走回酒店。
手机铃声又响,许霜降摒了一会儿,接了起来。
“霜霜,你在哪里?”陈池焦急地说道,“我来接你。”
许霜降顿一下,嗤笑道:“陈池,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在你家附近游荡,等你来领?你以为我一向傻就会继续傻?”
“霜霜,你误会了,黛茜是四丫的大学同学,她是来看四丫的,我们只是普通同事。”
“普通同事?”许霜降的声音倏然拔高,一下午,她扬招出租,直奔火车站,不管目的地,买了最快发车的高铁,在两小时之内奔出五百公里之外,然后一头撞进随便哪家酒店,再然后赶在旅行社关门前报了一个旅行团,所有的情绪在马不停蹄的不断转换地点中无声翻滚,这一刻终于有了释放契机。
人行道上只有许霜降孤零而行。旁侧的店面隔不几家就会有纸条贴在门上,写着店主节后开张的日期。前一段的榕树枝上挂了喜庆的红灯笼,红艳艳的垂绦被穿街的风吹得乱舞。一张嘴,那些寒凉的风便涌进咽喉部,寻机丝丝缕缕地冻到心口去。
“你送给顾芳怜的丝巾和包是不是你那个同事买的?她买,你寄,配合是不是很默契?”
“霜霜,这事……这事不是这样的,黛茜去意大利给四丫买了丝巾,她们俩是很好的同学,包是我买给四丫的。我回国的时候,黛茜还留在那里工作,所以托我把丝巾一起带回来寄给四丫,她只是想早点把礼物送到四丫手里。”
“那个包难道不是她帮着挑选的吗?我听顾芳怜亲口说她眼光好。”
“这……那天很多同事一起逛街,她也去了,我想四丫和她大学同了四年,四丫的喜好她会比较清楚,就随便问了两句。霜霜,你别想歪了,告诉我你在哪里?”
“你送给我的包,是不是也是她挑的?回答我,是不是?”
“不是,是我自己买的。霜霜,你在哪里?”
许霜降仰起头,把迸出来的眼泪往眼眶里倒回去。
“陈池,你撒谎。”她呜咽着一字一字说。
“霜霜,霜霜,你听我说,我给你的礼物全是我自己买的。”
“你撒谎。”许霜降站在街口,喊道,“你回来的时候,我收拾你的行李箱,我说过你给顾芳怜的包很好看,你以为我想要,跟我说顾芳怜已经看过图片。你给我买东西,从来不会发图片给我,你在那边天天说忙,一天一通电话,最多给我发几张风景照,你会买了东西对着拍,然后给顾芳怜传过去?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妈了?顾芳怜有图片,为什么我没有,因为图片是那个什么小晴拍的。你能否认这一点吗?你给顾芳怜买的包,她怎么会拍?她怎么会拍?怎么和顾芳怜的沟通要由她来做?”
十字路口无人无车,红绿灯固执地按着既定的时间闪跳。许霜降瞪着对面的绿灯,发丝狂乱地拂过眼梢,带走了湿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里恓怆吹卷:“你们一起逛街一起挑礼物。”
“霜霜……”
许霜降猛地一甩头:“你最近一次和我逛街是什么时候?除去小年夜在机场的纪念品店候机那次,是什么时候?我都是一个人逛店给你买衣服,现在我连逛都不逛了,就在网上买,你却和她在外国逛街,你今天下午又和她一起逛了吧,开心吗?”
“霜霜,我们是同事们一起的,今天下午我是和同学喝茶……”
“你敢说你们没见过?我亲眼看见你们吃完饭就迫不及待凑一起了。”
“那,那是正好路上……”
“住口,我不想听你的细节。有心的人,什么都可以正好,有心的人,也什么都可以被正好。”
第499章 去哪儿耍呀
许霜降大声嚷着,换了一口气,风灌进她嘴里,她的声音无力地低了一些:“我看过你的信用卡消费记录,你给顾芳怜的包和我的包是同一天买的,她能在顾芳怜的包上发表意见,你还说她没有在我的包上指手画脚?好,即便没有,那第二次你出差,给我买回来一个和顾芳怜的包很相像的包,说是补给我。中间隔了几个月,你还会记得这么清楚,顾芳怜的包长什么样?她拍过照片,又在你身边,你肯定问过她,你们又一起去买了对不对?我的东西,要她来说?”
“霜霜,我们真的只是同事一起逛景点,碰到想买的东西,大家就说说意见,只是这样。”
“我怎么不和男同事逛景点?我给你买东西,怎么不要男同事过一眼再买下来拿给你?我怎么不在大年初二不着家,跑去探望同学兼她的表哥?哦,对了,是我妈不会酿酒。”
“霜霜,你别越说越远,黛茜只是来看四丫,她们交情一向……”
“她当然是来看顾芳怜的,我还杵在你家里呢,开门的人万一是我怎么办?”许霜降讥嘲道,“陈池,你真当我傻?只怪你们透露出的信息太多,她自己说年前就休年假,顾芳怜的学校也早放假了,好闺蜜早不聚晚不聚,偏要在我们到了之后聚,大年初二提着瓦罐酒,坐大巴颠簸,好辛苦是不是?她送米酒你送葡萄酒,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狼狈为奸都比不过这份默契。”
“霜霜,霜霜,葡萄酒是妈回礼的,这些是很正常的人际交往。”
“正常到我今天坐上餐桌,才知道坐在我对面的人不仅是顾芳怜的大学好同学,还是你的好同事。正常到你们三个人一个圈子讲得热火朝天,我在旁边像傻子一样听你们怀念在意大利一起吃过的牛肉饼。”
“霜霜,不是这样的,黛茜只是公司里的同事。我每天上班,回家就不太会绕着公司的事讲,怎么会特别提起她。牛肉饼更是随便的一个话题,我们一起出差,公司雇了一个阿姨做饭,你也知道的,所有人都吃一样的饭,提起饭菜就聊几句而已。”
“陈池,我不想听你辩解,我也不要知道你们同吃同住有多少共同回忆,我现在正在过马路,你想我精神不集中被车撞,你就尽管和我吵。”许霜降大喊道。
“霜霜……”陈池大急,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许霜降握着手机,直愣愣地望着对面的信号灯。灯换了颜色,她条件反射般跨了一步,才忽然醒悟过来,原来是绿灯变了红灯。幸亏街上空荡得连车影子都不见,没妨碍什么。她机械地退回到路牙子上。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旷静中散发出隔膜的安谧,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她这个外乡人。
许霜降的目光僵硬地盯住了信号灯的柱子,直至绿灯亮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穿过马路,情绪平静了些,木着脸从大衣兜里掏出名片,那是她的酒店,名称还没有记住。但是离开陈池后,她那些休眠的生活技能迅速苏醒,哪怕在盲目无序的横冲直撞中,都还能让她问出租车司机要一张发票,问酒店要一张联系卡。
许霜降低头默念了一遍酒店的地址,朝四周张望,寻找路牌。风刮过她的脸颊,吹散了她的围巾,她下意识拉住,重新绕到脖子里,手中握着的手机里传出陈池急切的叫声:“霜霜,霜霜,霜霜……”
“陈池。”她开腔道。
“霜霜,”陈池似乎大松了一口气,语调很快,但特意放得很柔,“你穿过马路了?你现在在哪里?告诉我,我赶过来找你,我们好好谈一谈,这些都是误会。”
“我不想和你谈,至少不是这几天,我想休息,我不想听你那些乌七八糟的事。”许霜降喊道,吸进了一口寒风,忽地筋疲力尽,喊不动了,只冷声道,“我已经订好旅行团出去玩。春节假期结束,我会自己回去,至于你,随便你怎么样,我给你妈编的理由你爱用就用,不爱用就随便编。但是有一句话你听好,这件事如果你惊动到我爸妈头上,让他们过不好这个年,回去我们就什么都不必谈了。”
“霜霜,这些都是误会,你冷静下来,把地址讲给我听,我们面对面把事情说清楚,你刚刚说订了旅行团,是在咱们镇上吗?哪一家?加我一个,”陈池急促地笑一声,“我给爸妈说一下,我们一起去旅行,你有什么误会的,我们边旅行边梳理。霜霜,霜霜?”
“我想一个人去旅行。”许霜降说道,望着远处,神色幽渺。她埋藏在心底的想法,终于要付诸实施了。
“霜霜,你一个人旅行我不放心,你想去哪里,什么时候出发?”陈池等了一秒,不见许霜降回答,接道,“这次匆忙,要是加不进我的话,我们就不去了,啊?退不了钱也没关系。等到四五月份,春天的花开多了,我休年假,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好不好?你现在在哪里?我赶过来接你,我们好好说,然后回家好好休息。爸妈这里你不用担心,我就说你半路接到公司电话,问题解决了,没有上飞机。我们把误会解开,好好过年。”
许霜降站定在原地,视线掠过两边的建筑,有些居民楼里已经亮起灯火,竟是黄昏氤氲的样子,长街尽头,她看到了酒店的招牌灯箱。
“霜霜,霜霜?”
“陈池,凭什么好好过年,就要到你父母家?”许霜降淡淡道,“你知道我有多少年没跟我爸爸妈妈一起过年了吗?九年。”
出国留学,每逢春节,爸爸妈妈给她报年夜饭的菜名,每一道都是她爱吃的。毕业回国,每逢春节,她悄悄给爸爸妈妈讲陈家年夜饭的菜名,要是夹几句吐槽点评,妈妈就要叫她轻点声。
“九年,都是我爸爸妈妈两个人在家吃年夜饭。”
许霜降恍惚记起,她第一次领陈池回家,妈妈不愿让她早嫁,说了很多理由,其中就提到了过年去哪家的问题,当时,她轻描淡写说互相体谅。
“霜霜,是我想得不周到,我以为平时我们经常去,所以,过年的时候有假就拖着你回来。”陈池连忙许诺,“明年我们在爸爸妈妈家里过年,今年……还有几天,你如果想回去的话,晚上我和爸妈讲一声,住过明天就回去,好不好,我现在来接你,你在哪里?”
“我跟你讲这个,不是说要讨论今年或者明年到哪家去。”许霜降抬起头,望向天空,只有在陌生的地方才会如此轻易地感受到暮色苍茫,在自己家地盘上,若是黄昏光线暗下来,她瞅一眼不忧不急回家去,妈妈会开门招呼:“囡囡,回来吃饭啦。”
许霜降握着手机,缓缓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前我愿意,我不介意,但现在,我介意了。”
“霜霜……”陈池心下一惊,辨着话味儿,头一次像抓不着什么似的虚慌。
“我想一个人去旅行,我想静一静,并且,我已经不在你家镇上了,你想找不找都没用。你不要打电话给我,也不要去惊动我爸妈,你要是让我爸妈着急,你在意谁,我就让谁着急。玩好了,我会直接回去上班,旅行保险我买了,我死了你还是受益人,家里钥匙我也带了,其他没什么要向你交代,这几天我不会再接你电话。”
“霜霜,你不要这样,你听我……”
电话嘟地一声断了,陈池的急喊戛然而止,他一滞,来不及多想,立即重拨出去,电话通了,但是很快被掐断,再拨时,已经拨不出去,连续几遍听到的都是“对方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
陈池反应不可谓不快,直接奔到客厅用座机电话打,但马上也是同样的结果。
窗外,楼下小孩儿吵着爷奶要放烟花,扔一个甩炮,就惊起一圈大呼小叫的笑声。过路人不时互相问候,吃过饭了吗,去哪儿耍呀。
第500章 夜漫漫(祝书友端午快乐)
“哥,嫂子回去啦?”顾四丫问道,“她公司怎么大年里还这么没人性?”
“工作没办法。”陈池的视线掠过屋中众人,歉然道,“怎么还等我?我充着电,又接到一个电话,叫我晚上去吃烤串,耽搁了一会儿。”
“有啥子嘛,自家人吃饭,开早开晚都没问题。来来来。大家坐桌上,吃了吃了。”陈松安招呼着。
顾四丫嚷道:“谁呀,过年都油饱了,还要吃烤串?哥,那你还和我们去放灯吗?”
“不去了,吃完饭我就过去,人都等着呢。”
“啊?”顾四丫失望道。
陈池的视线瞥到顾四丫旁边的陆晴,见她坐得文雅,眼神里透着些微失落和疑惑,迎着他的目光却抿出浅笑,他移了眸:“我来倒酒。嗯,晚上喝……”
“小晴拿来的甜酒,我们来尝尝。”陈松安乐呵呵道。
陆晴的唇弯得像月牙儿:“不知道好喝不好喝呢,我也没尝过。”
陈池不由瞟了她一眼,迅速收回视线,捧起桌角的朱红小酒坛。陆晴送礼真是有心,买了精巧的瓮子,釉面滑亮,瓮颈里系了一根红丝带,显出新春喜气,坛口木塞外还用红纸包得紧紧,印了一个福字。
陈池捧起酒坛给姑父倒酒,玻璃杯里的液体观之犹如很稀白的米浆,有点轻乳状,闻之却有一股清甜的醇味儿。
“这甜酒做得好。”顾四丫的爸爸赞道。
汪彩莲终究挂心媳妇,仍追着问:“霜霜那边怎么样?”
伴着汩汩汩的酒水声,陈池若无其事道:“还好,前面打电话的时候她刚下飞机,手忙脚乱,现在快到家了。”
陈松平在陈池的脸上瞅瞅,表情缓和了。
这几年,陈松平那返聘的工作也不做了,和汪彩莲在家里真正进入了退休状态,闲时带着眼镜弄弄花草读读书,听上几曲老一辈的歌,遛弯散步的时候遇上老同事唠两句时事,过得松散悠然。家里如果有啥略大点的正事,只要陈池闻知,远远地就在网上电话里和他一起琢磨了,父子俩有商量。
街坊邻居都羡慕陈家两口子,儿子自立,不巴望父母的退休金和房子,娶个媳妇听说性情也温软,小区里谁家要是发生了什么鸡飞蛋打的龌龊架,老头老太唏嘘着比较各家儿孙辈,便会啧啧赞,看陈家池伢子,成家立业自个把家整得安安稳稳,让他父母多清闲,从不给家里带进什么烦心事。
陈松平已过了耳顺之年,对陈池这唯一的儿子,虽然不如老妻那样天天串在嘴上,但却一日比一日柔和,也一日比一日平等视之,内心里已欣然把陈池当做顶门头的男人看。他自己评价,他这辈子也算勉强对得起先人,没把儿子教歪。陈池没什么不良品性,以后的日子愈来愈稳定,总是过得。儿子小挫小磨受过一些,高考失利了,在国外留学想必也辛苦,家里给不上太大助力,但人生大致还顺利,没让他这个当爸爸的太心疼。
下午儿媳走得急,陈松平出去一趟,回来闻知,便有些忧心许霜降一个人的旅途是否安全,待陈池回家像是一头雾水,陈松平就更忧心了,如今见陈池言笑晏晏,他才落了一颗心。
“爸,你晚上少喝点。”陈池弯腰给父亲的酒杯里倒了一点甜酒,脸上一丝一毫也看不出异样。
“嗯,你也少喝点。”
“我不喝,待会儿少不得也要喝点,现在多垫点饭。”陈池笑着,端起白瓷碗,要去舀饭。
“池伢,喝点酒呀,陪你爸爸和姑父喝点嘛。”陈松安忙忙劝道。
“哥,不会吧?”顾四丫叫道,“我和小晴儿也要喝点甜酒呢,你现在就吃饭了?”
陆晴抬眸,挂着柔柔的笑意也说:“陈哥,你尝尝嘛,这酒不凶人的。”
陈池视线一顿,摇头笑道:“你给我家里还送了一坛,明天有空我再喝,我那群朋友催得紧,这里喝了过去再喝,不同酒混一起,我怕醉,还是先吃饭填饱一点。”
“对的,”陈松平赞许道,“在你姑姑家吃饱饭再出去,喝酒就不伤胃,那些烤串油腻重,也不用多吃,你们朋友聚会重在聊聊天,外面的东西意思吃两口,没有自家做的菜好。”
“哎呀,哥哥可给我面子了,夸我做的菜比外面的好。”陈松安高兴道。
桌上热热闹闹,岔了开去,陈池心底微微松气。他在顾家吃了十来分钟,便起身告辞。“大家慢吃,我先走一步。”
“池儿,早点回来。”汪彩莲忙叮嘱道。
“好,妈,你们别等门,自己先睡。”陈池取过外套,又瞥到陆晴,她眉眼弯起,腼腆地瞅着他。
“黛茜,你明天回去,路上慢走。”陈池含笑道。
“好的。”陆晴的嘴角更翘。
陈池拉开门,转身就走。夜色浓墨,寒气一下子裹住他,挤走了从屋内带出来的暖意,他急急往街上奔,想去走访几家旅馆,指望着许霜降堵气藏身在某一间客房内,等他去寻。
许霜降坐着一张床,对着一张床,在标间内默默吃方便面。
手机铃声响起来,她吓了一跳,拿起一看,是自家的固定电话号码。
“喂?”许霜降忐忑道。
“霜霜啊,你好点了吗?”宣春花关心道。
许霜降微愣,支吾着说:“我挺好的。”
“小陈刚刚打电话来,问问家里好不好,他说你受了一点寒,又要吃爽口的哈密瓜,他去街上给你买。”宣春花嗔怪道,“你也是,这么大了一点也不懂,受寒还要吃什么水果,大冬夜还把小陈支出去买。”
许霜降敛了眉:“妈,我没受寒,你放心吧。”
“我有什么不放心?”宣春花乐呵呵笑,“小时候你头疼脑热,我急得呀,夜里不睡觉守着你,现在你自己成家了,就用不着妈妈急了。”
许霜降干笑两声:“妈,你和爸还好吗?”
“好,吃吃喝喝睡睡,好着呢,小陈已经问过了。你自己注意保暖,小陈说晚上给你弄个热水袋,你再多喝点开水,别贪吃那什么哈密瓜。”
“知道了,我没事。”
许霜降挂断电话,蹙眉对着墙。标间内一点声息都没有,甚至外间走廊也听不到一点动静。今夜还只是大年初二,如她这样孤零住酒店的人大概极少有。
宣春花这一通电话让她对陈池愈加恼火,陈池是想通过妈妈告诉她,他现今在大街上找她。可那又怎么样?很辛苦吗?许霜降想到他和那个名叫黛茜又叫小晴的女子同桌吃饭言笑晏晏对眼神的样子,指不定晚上这顿饭又在一桌吃过了,再想到原来此前那女子每天和陈池上班见面,在她不知情中他们的相处时间竟然不输于她,就满腔愤恨。
胖囡囡许霜降,从幼儿园开始,对喜欢的皮球娃娃之类,就不是那么非占不可,遇到别的小朋友哭闹,她即便已经抱在手里,也会睁着乌溜的眼睛,听老师的话,默默让给别人玩会儿。
但是陈池不一样,他和陆晴有说有笑搭几句话,她都不能忍。
许霜降伏在床上,将潮润的眼眶压在枕上,很久之后,肚子饿得心口难受,才想起电视柜桌上还摆着她吃剩一半的方便面。面条已经泡得发白酥烂,附着星点绿色的碎葱片。
汤已温凉,味同嚼蜡,没有别的食物,许霜降一口一口地咽下方便面。
大年初二的最后一小时,星月皆无,街上鲜有行人。小区门口的红色条幅上写着新春快乐,在夜风中扑簌簌地拂动,两边却被固定住了,红布条只能七拱八拱。
陈池快步走过,像这个漫长的晚上一直做的那样,无时不在四处张望。他一无所获,镇上凡是还在营业的店面旅馆他都去了,连许霜降压根儿没接触过的网吧都进去瞧过了,都不见她。心底里,即使不敢相信,也已相信,许霜降早就离开了小镇。
家里仍然亮着灯。
“爸?”陈池打开门讶道,“你怎么还没睡?”
“回来了?壶里还有热水,烫个脚再睡。”陈松平摘下老花眼镜,把书搁到茶几上,掀掉了搭在腿上的毛巾毯,站起来。
“……好。”陈池提起精神,对着父亲笑了笑,停了一瞬,不知怎么多说点,便下意识接过父亲手中的毛巾毯,像母亲那样,对折再对折,几下里叠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豆腐块。
陈松平瞅着儿子,高高大大的个子,手里的动作说不上娴熟,也说不上笨拙,温声道:“早点去睡吧。”
“嗯,妈睡了吗?”陈池压低着声音,朝父母卧室虚掩的门缝里望去。
“睡了,起先还捂着被子等你,我叫她先睡,这两天忙团年,她累到了。”
“噢。”陈池掂手踮脚将毛巾毯放到沙发上,尽量不弄出声响。
“陈池,”陈松平握着卧室的门球,想起一事,回头道,“我给霜霜手机打过去,想问她工作的事好不好处理,怎么打不通?”
陈池一怔,忙解释道:“她公司的事情比较烦,过年期间人手也少,下了飞机就忙着和同事通话商量,可能占机打不进。”
“嗯,你妈和我打了两次,座机打过去忙音,手机打过去说在通话中。”陈松平关切道,“霜霜公司的事要紧吗?你妈说,处理不好,损失挺大,公司会不会要让她担责?”
陈池望着父亲嘴角两侧的皱纹,父亲不常笑,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父亲不笑时都有了嘴角纹,从鼻翼延伸下来,深深地刻印在脸颊上,使得本就清瘦的面容更硬磕。
“不要紧,爸,你去睡吧。”陈池绽开笑,语调轻松道。
房间里静悄悄,陈池疲惫地坐在床沿,拨了许霜降的号码,听到那呆板礼貌的机器提示音,便摁断了。他又等了好一阵,这时已经快子夜。他不知道许霜降是否睡了,但是有一点却能确定,她不会打过来。即使他透过丈母娘辗转请求,她还是那样坚决不理。
一声不响就走了,还犟到外头过夜。陈池至今都懵,许霜降竟做了这等事。
他一侧头,看到床头柜上只剩了许霜降的包,他自个的衣物却不见了。陈池稍稍一想,猜测是母亲收进柜中去了。
他叹着气,大力地揉着脸,以许霜降收拾家务那种细致劲,什么东西必须放什么合适的位置,都有明确定义。他的换洗衣物节后还要随箱带回去,所以她才没有倒腾出来。这下她拿走箱子,把他的衣物直接摊在外面,不肯多走两步放进柜中,可想当时她有多置气。
他买给许霜降的包,静静地被顿在他的床头柜上。
这包和芳怜那包,是一个系列的。
你确定?
陈池望着那包,烦得抬手蒙上了眼睛。
第501章 谢惊蛰
凌晨四点,许霜降一骨碌起了床,洗漱,退房,在酒店门口的路灯下等车。
她没有吃早饭,空落落的肚子让她感觉羽绒服都是空落落的,寒意丝丝地盘踞着前胸后背,在她剁着脚时游窜全身。酒店大堂的灯光透过玻璃门映出来,许霜降尽量站在光照里,让自己看起来明显点。
这个陌生的城市在沉睡,寂寥得让人发怵,路灯的亮度只能让她看见十来米远,再远的街面就隐没到一大团黑暗里。
她害怕时,就回头望望酒店大堂,看着前台值守的那位大叔露出的一抹头发顶,心里稍稍安定些,再扭回来遥望街道两头,心中默念着车牌号。
许霜降的旅行开始了。
在黑沉沉的黎明,她拎着行李箱,背着一个临时从火车站附近店铺买来的几十块的背包,上了陌生人的车,睁大眼睛巴望窗外,稀里糊涂地听凭司机在陌生城里开了半个小时,到了旅游大巴的始发点。
天仍是黑的,但有三四十人聚在路灯下,都裹紧了头脸,哈着气,翘首张望。许霜降谁也不认识,下了面包车后寻了人缝间站定,转而开始默念旅游大巴的车牌号。
一同等车的这些人,大多干净利落一个大旅行背包,至多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装些路上吃的小零食,像许霜降这样拉着硕大笨重的行李箱的人也就只有两三个。
所以,当她费了一点时间和力气将箱子塞进行李舱后再上车,很悲催地发现她没多少位置可选,她最喜爱的看风景的靠窗座位更加没有了。
“请问,你旁边有人坐吗?”
靠窗的男子从手机上抬起头,打量许霜降一眼:“没人。”
这人在二十八九三十来岁之间,面相端正,收拾得十分清爽,身上的羽绒服样式不显,却是高端大牌,整个人很儒雅。许霜降瞥了瞥最后排的过道中间那空位,权衡一秒就选定了这座位。
男子很绅士,小小地往里挪了挪,让她坐得更宽松。隔不了三秒,许霜降就猜出这人也是单身客,因为他老在手机屏幕上七划八划,安安静静地,不像前后座那些人,坐定了就将头转来转去,吆喝着朋友亲戚要不要吃点啥。
许霜降自然是没有早饭吃的。她手环着背包,靠着椅背,刚想补眠,便有小贩上车兜售一次性雨衣和晕车药。她还以为是导游分发物品,顺手拿了晕车药后,坐姿十分沉静。
“十块钱。”小贩眨眨眼道。
邻座男子睨了她一眼,这拿了东西后安然坐着的样子可能十分有趣。
许霜降顿时反应过来,她大早上心情也不好,睡眠也不够,也不脸红也不多话,取出钱包付了之后,便半阖着眼养神,和满车兴奋的人格格不入。
导游拿着纸要求游客写下联系电话时,她才睁开眼睛。
“姐姐,你的名字……”
“许霜降。”
“哦,我看到了,”导游对着游客名单,“你是一个人对吧?你写一个你的手机号,咱们路上联系用。”
许霜降写的时候,导游抓紧时间和她的邻座攀谈了起来:“这位大哥,你几个人报团的?”
“我也一个人。”
导游在游客名单上找:“大哥你叫许惊蛰?”
“谢惊蛰,感谢的谢。”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导游道歉道,“早上起太早,眼睛花了。等这位小姐写好,大哥你也给我留个电话。”
许霜降就直接把纸笔和垫板递给了旁边的男子。
“谢谢。”
许霜降斜瞄过去,看清楚他写的名字后,不由暗讶,真是无巧不成书,她竟然遇到了一个也拿节气当名字的人。这下那人的生日都不用怎么猜了,要是那人惫懒,估计一应密码都不用怎么猜了。
陈池说,他们这样取名的人,绝对不能拿生日当密码。许霜降想到陈池再三提醒她这点时笑唬着脸告诫的模样,心中顿生酸涩。
“姐姐,大哥,我正好跟你们先提一下,你们两位没有同伴,今天我们住宿的时候,可能会碰到住单间或者三人间的情况,到时候看山上的旅馆房间再说,我反正尽量给你们协调。”
“好。”
许霜降和谢惊蛰下意识对望一眼。许霜降能从谢惊蛰的眼中看出,他对她的名字也有一丝惊异。一年总共才有二十四节气,这辆车上却聚了俩,连许霜降自己都觉颇为奇特。
她这位置,偏着头欣赏窗外景致真不方便,没过多久,许霜降继续合眼打盹,车子摇摇晃晃,十分助眠,她抱着包,几乎睡过了一上午。
“各位大哥大姐,大叔大婶,各位小朋友,我们的车马上就要到吃饭的地方,我给各位先说一下。”
许霜降应声而醒,坐正了身体,迷茫地朝车头的导游望一眼,再扭转脖子朝窗外望一眼,傻愣愣地发现她好像已经来到群山环绕中。
谢惊蛰贴着椅背,瞄到许霜降那惺忪样,礼貌地摒住了笑意。
“我们的午饭,怎么说呢,大家不要抱太大希望,争取吃饱,不求吃好。这是实话,山上运东西不方便,啥都贵,大家有个心理准备。”
许霜降抱着她的背包下了车,那是一处山腰,水泥公路边凸出了一块干泥坝,搭了两三间平瓦房,连饭店的名字都一时寻不见。他们这群人却没有被安排在瓦房里,而是被导游领着走向瓦房后的一个半露天小院子,里头摆了五六张大圆桌,已有好多人在吃饭,拥挤吵闹得够可以。
同车游客中有比较灵活的人,瞅着吃得差不多的圆桌,在旁边候着,一会儿就等到了人家撤桌,顺利坐了上去。许霜降出门在外,冒尖的本事没有,从众的能力还是有的,这会子就跟着众人坐下。
菜一忽忽就上来两个,分别是红薯粉条炒肉丝,肉丝只有十来根,并一盘蒸土豆,带皮的。
“吃,吃,吃。”游客也不管认识不认识的,招呼了一声,热闹开吃。
许霜降舀了一碗发黄干涩的米饭,吃了一口,皱眉夹了一筷子粉条。粉条难夹,真到了碗中,其实也才只有三根。她吸溜吞下肚,辣得舌苔生烟,赶紧又吃了一口米饭。
“这饭有点夹生,水掺少了,做事不专业。”一个游客说。
“这都是多少年的陈米了,煮出来就这水准了。”
同桌有一人估计有比较丰富的生活常识,立时接道:“我看不是用高压锅煮的,山上煮饭得用高压锅,大灶头只能烧出夹生饭。这个地方破是破,旅游大巴下来吃饭的人不少,用高压锅煮不赢,肯定烧大灶,所以,夹生了。”
许霜降暗中点头,第三个的话最有道理。
她的手机铃突地响了,是一个陌生手机号,许霜降使劲咽下了夹生饭,没多想就接起来:“喂,哪位?”
“霜霜,是我,你在哪里?”陈池的声音根本不停顿,“别挂,我担心你,我们好好说。”
第502章 情人弯
“又来一盘菜哇,这……豆干炒大葱,看来今天全素宴啊。”
许霜降瞄了瞄新上的菜,放下筷子,拎起背包,谢惊蛰连忙挪了挪凳子,给她让了一条道。
“谢谢,”许霜降笑道,走开几步立即拉下脸,压低声音恼道,“我说了,我们回去再谈。”
“霜霜,”陈池听着电话那头的笑语喧声,明白许霜降真的付诸行动报团游玩去了,他焦急道,“我昨天担心了你一夜,你至少要告诉我,你加入了什么旅行团,你去哪里玩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许霜降冒火道,干泥坝上聚了一些刚吃过的人,许霜降快步走到公路边,声音才稍稍拔高,“你一句有事,周末谁知道你干什么去了,我骚扰过你办事吗?现在我出来玩,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你只要知道,我的保险受益人是你,我有事,你在家等着数钱,还不满足吗?”
许霜降,急了说话也能刺人,武力值并不低。
“霜霜,你别这样说,我昨天一夜都没有睡着。”陈池困乏地站在桥下。
他一早起来扯了个借口出门,候着手机店开张,偏偏大年初三还是在正儿八经的节假里,手机店十点才开门,陈池几乎没怎么挑,买了一个新手机,又转去办了套餐。这新春里只有他心急,其他人的节奏都悠悠缓缓的,服务窗口开得少,他排着队,又遇上队伍前面的一对老夫妻啥也不懂,柜台办事员翻来覆去给老人家答话,着实耗了不少时间。陈池总算准备妥新手机,走过几条街,寻了人迹少的这处地方,给许霜降拨过去,只求能够好好沟通:“霜霜,以前我忙,疏忽的地方是我不对,但你真的误会我和黛茜了,我们只是普通同事。”
“我不想知道你和谁谁谁是什么关系,一会儿黛茜,一会儿小晴,显摆名字多吗?我不想听你说话,”这名字就像地雷,许霜降一听就炸,“你能不能让我清静点?那些什么哈密瓜热水袋别拿去骗我妈,你给我买过几只哈密瓜?我不爱吃苹果,你就盯着苹果买。你给我冲过热水袋吗?”
单就这些话,平心静气讲,陈池有点冤。他要是不买苹果,许霜降一年到头都不会主动去吃一片。还有,他在家的日子,许霜降还用得着什么热水袋,她老早以前就抱了他的腰腆笑着给他奉了一个汤婆子的美誉。
陈池听着许霜降这一大通话,张张嘴,什么都不辩驳。
“你再跟我妈瞎说,让我妈乱担心,我对你那什么黛茜小晴不客气。我在你家该尽的义务已经尽了,给你爸妈买了礼物,陪你们一家子过了个完整年,现在我要自由自在,眼不见为净。”许霜降压着嗓子嚷。
陈池听完,温声道:“霜霜,你知不知道,我爸妈昨天晚上打电话给你,他们担心你工作劳累。”他疲倦地揉了揉脸,好言好语分析道,“你有没有想过,两边父母只要通个电话,就知道你说的是假话?”
许霜降哑然,旋即讥笑道:“那你已经准备好了说真话?”
“霜霜,你能不能理智一点,我并没有……”
陈池话未说完,被许霜降抢道:“我不理智?我都退避三舍了,还不够理智?好,我现在有个很理智的计划,路上我去和别人好好玩,我们这团有男有女,我找个男的,听听他的意见,给你买个纪念品带回来,这件事很正常吧,你别多想。”
“霜霜……”
电话断了。
陈池握着新手机,猛然挥肘击在树干上。那不知名的小乔木被震得颤动,老黄叶悠悠地落了两片。他注视着地面,稍稍平复一下情绪,无力地再拨许霜降电话,这个新手机和老手机一样,机器音方方正正地传回来,对方正在通话中。
陈池颓然地垂下手,半天没动弹。
阳光真是灿烂,洒在各处山头。有一点点风,带了冬天的一点点干冷,撩在脸面部。天是碧蓝碧蓝的,眺望不到尽头。许霜降面对着这片舒朗的天地,听见干泥坝上游客们的说笑声,宁愿四野寂寂。
远处,这条不知名的水泥公路,在阳光下泛着白光,又有一辆旅游大巴开来。
她转身往回走,还未归席,才走到露天院子的入口,就看见谢惊蛰和同桌的几个游客走出来,再往他们身后一瞧,服务员正在收剩菜,哪还有她的饭碗,马上连一次性桌布都撤了,旁边新一拨的游客呼啦啦就座。
谢惊蛰朝她望望,本也不熟,便笑笑走到一旁给茶杯续热水,其他的同车游客更不熟,点个头各自散开了。
许霜降愣愣地搜寻着空位,可是那都是一个团一个团定好的桌位,她不好意思插进去,再说也插不进去,人家导游都点着手指头忙里忙乎地招呼团客赶快坐下,她本就不是霸道厚脸皮的人,怎么也不好充人家的团客吃饭。
许霜降站了两秒,只好讪讪地转身,这一刻,她对陈池的怨气变成了熊熊怒火,从昨晚开始,她就没有好好进食过,他竟然还来破坏她已经花了钱的午饭。
陈池走回家,吸一口气,整整脸上的表情,装得没事人一样。
他避进自己卧室,将柜子抽屉又翻了一遍,既希望许霜降走时不要冲动无情地将她的东西全部搜罗走,又生怕她遗漏了银行卡,出门短缺钱。
门铃响了。
“呀,芳怜,小晴,你们来了?进来,进来。”
陈池一愣,关上衣柜。
“哥,你在啊。”顾四丫在他卧室门口一探。
“四丫。”陈池绽开笑容,迎出去,目光不由瞥向她身后,陆晴笑盈盈站在一米开外,斜对着他的房门,看样子跟着顾四丫走过来,但又谨守礼貌留步。
“陈哥。”
“你好你好。”陈池站到顾四丫旁边,两兄妹恰好将门堵死,他笑道,“外面坐。”
“来,芳怜,小晴,你们牙齿好,不怕冻,陈池昨天买回来的马蹄放在冰箱里都没人吃,正好你们来吃掉。”汪彩莲托着一盘白生生的荸荠出来,又吩咐道,“陈池,把巧克力糖果拿出来给芳怜小晴吃。”
“伯妈,陈哥,你们别忙了。”陆晴赶紧道。
“坐,”顾四丫在陈家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她笑嘻嘻地把陆晴一扯,“还有时间,我们把我哥家的年货吃掉一点。哥,小晴儿下午要回家了,让我带过来和你这个领导告个别。”
陈池捞着糖果盘放到陆晴面前,闻言抬眸,恰好和眼眉弯弯的陆晴视线对撞:“要回去了?”
“嗯。”
“瞧瞧你们这些社会人的情商。”顾四丫捏了一个荸荠,蹦儿脆地咬上去,啧啧道,“做事多周到,我这个学校娃拍马也赶不上。”
“大家检查一下,有没有系安全带?一定要系好安全带,这段山路非常险。”导游提醒着侃了一个典故,“这段路,当地山民叫住情人弯。为什么是情人弯呢?那是因为山路窄,拐弯多,车开在上面,经常偏来晃去,如果坐了一男一女,是不是这样一倒一倒就认识,进而产生好感变成情人了呢?”
车上的人大部分给导游面子,附声呵呵呵笑,许霜降饿着肚子听这样的冷笑话,越发心情糟糕,在暗中嗤道,情人弯,情人弯,相邻着一起坐趟车,就成情人了?
她脑中突然间闪过一条线索,昨天在顾家,曾听顾四丫提及陆晴立冬后就回国,正好和陈池出差回来的时间一致。不知为什么,此刻许霜降无比确定他们俩是同机回国的。
十几小时的航程,大概就相邻而坐。许霜降低头瞥着自己和隔座谢惊蛰手腿间的距离,再想着人在机舱里还会略微小眠,头会向哪里歪?说说话也是免不了的,为了不影响四周,声音会放低,只两个人听得见。这些轻而易举就能想象出来的场景简直要把许霜降逼疯了,她难受得紧抱住膝盖上的背包,闭上了眼睛。
许霜降强迫自己停止想象,思路却特别活跃,过去的细节一条条被她理出来。
陈池出差回国那天,她在上班。他说不必去接,公司会派人接。然而,他先回家了一趟,把车开走,又说事情多,下班要拖一拖。许霜降清晰地记得她曾把电话打到他办公室的座机上,结果他不在,回家却是很晚,而且在外头吃过了饭。
现在,许霜降大约猜到原因了。凭陈池特地回家开车这一条,他应该是去安顿陆晴的大包小包行李了。
安静地坐着痛苦,是什么感觉?
第503章 千山暮雪向不知
山上有个小镇,名叫不知。相传人到此地,前路迷茫,遂问路人,地处何方。路人不辨其乡音,摇头曰不知。外间人便以不知名此地。
下午四点,旅游大巴抵达不知。
导游拿着一大摞身份证办理登记,一车的游客聚集在旅馆四五见方的大堂里等,七嘴八舌地问旅馆的WiFi密码。
许霜降和谢惊蛰被导游叫在一起:“大哥,姐,只有一个三人间了,你们俩谁愿意住三人间?需要再找两个人商量同意。如果一个人住标间,咱还得补差价。”
谢惊蛰朝团客们望望,导游立即指点道:“哥,那两位叔是一起的,其他纯男客的房间……”他扬着脖子在人群里找。
“算了,我补差价。”
“那行,大哥,你现在给我差价钱,我给你订一个标间。”导游转向许霜降,“姐,你呢?”
“我也补差价。”许霜降万万没有心情和陌生人挤在一屋搭讪。
安排好房间,团客们纷纷拿上房卡往楼上涌。
“需要帮忙吗?”谢惊蛰跨上了一阶楼梯,回头问道。
许霜降和他坐了一天车,几乎没有交谈过,闻言惊诧,摇头道:“不用,谢谢,我提得上去。”
谢惊蛰瞟了瞟她的大号行李箱,笑一笑便没有再说。
许霜降等人上得差不多,楼梯变清静了,她咬住牙关,一口气把箱子提上三楼,这才长呼一口气。谢惊蛰住她对门,门大敞着,可以看见他正在推窗换气。许霜降进了屋,关了门,甚至挂上门链,这才转身栽倒在床褥上。
外间走廊非常热闹。
“哎,你们房间有热水吗?我这间没有。”
“哎,你们房间电视能看吗?”
“哎,网络上得了吗?我怎么没信号?”
“哎,是六点才开饭吧?”
走廊经过一阵吵杂后安静下来,没有了那些高声对答,没有了频繁的开关门声,许霜降继续和衣而卧,没有丝毫心情去检查房内设施。过不多时,她提箱子的右手胳膊隐隐酸胀,全身还有些冷。
许霜降踢蹬了靴子,只听得鞋筒落地的咚咚两声,她也不去管,曲起了腿,整个人习惯性地拱成虾米状,随手将雪白的被子翻卷到身上,整个人连外套一起缩在其中。
陈池和陆晴的脸交替出现在她闭紧的眼帘里。屋中越静,笑脸就越清晰。许霜降的脑子像台刻录机一样,不依不饶地精细翻录着昨天陈池和陆晴在顾家说笑的场景,梳理着每一处细节,情不自禁地挖掘他们潜藏其中的脉脉语态,全然顾不得自己的心被噬疼。
甚至,她开始逆推到除夕夜,陈池倚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话,指尖忙碌地给同事朋友发送拜年祝福。那时候,他和陆晴一定互相说了新年快乐。
就在她眼皮底下,就在她身边。
她和陈池在陈家过年的每一个除夕,陪着他家中父母吃饭,还带饭后洗碗,那一水槽都装不够的碗,那一灶台都铺不够的剩菜,那飞溅了一整天油点的瓷砖,全都是她的。她听一半联欢晚会,看一半联欢晚会,最多被他拉着去外头放几响鞭炮。从不曾得过他一句新年快乐,只如一个会吃饭洗碗走路的摆设一样。
那晚,空闲时他嘴角一直勾着笑意,盯着手机,看似很用心,字斟句酌,有来有往,不止一个回合吧。
越噬心,越揣磨,越揣摩,越噬心。
许霜降一路闷着头颠簸辗转,一刻不停顿,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现下到了终点,这一得空,妒意便席卷而来。她从来不知道,妒意原来可以这样子,一点点都不肯放过,一点点都要计较。她毫不怀疑,事情要是能重来一遍,她在陈家的除夕团年饭上,会把陈池妈妈自酿的葡萄酒全部喝光,喝不光就指定要拿走,拿不上飞机她就坐机场边喝边倒,一滴都不会剩给陆晴。
妈妈夏天酿的,特地等着我们回来,留给我们喝。
这话说得多骗人,事实是,陆晴要拿走陈家的葡萄酒了。
今天,没了她,陈池和陆晴互动起来更便利吧。
许霜降蒙着被,一动不动蜷着,很静。但是在翻涌的思绪中,她的想像和推理缜密精确,层层深入,犹如给自己全身缚满了荆条,棘刺根根扎入血肉,只差满地打滚。
当她饿得被迫起身,以为她被折磨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拂开头发,却发现原来只过去十来分钟。
铝合金窗框外,映出一坨山包,黛灰色,一条羊肠小道像细线一样,依稀有间瓦房,安详得如世外桃源。
许霜降愣愣望半晌,下床穿鞋,拢了头发,整整衣服,推门出屋,又像正常人一样。
小街上,游客三三两两结伴逛,想来也是在打发晚饭前的自由活动时间。在一家满满都是杂货铺气息的小超市里,许霜降买了一袋小面包。
她把背包反抱在胸前,走出店外,迫不及待地撕开塑料纸,将那甜腻蓬松的面包咬了一大口干吞下去。一对情侣步态闲适,走在街上跟后花园散步似地,站得不拢,两只手却老拉着,嘻嘻哈哈地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这是让人跨栏呢,许霜降瞄了瞄,又咬一大口面包,面无表情地快步绕过去,望向两边的仿古木楼。
窄窄的折扇门里,露出一角柜台,摆着各种牛角玉器,身后情侣细碎绵和地尽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惊叹的语气词用得忒多,许霜降啥都不想细瞧,加紧脚步,拉开了距离。
她不知不觉就到了人烟尽头。
冥冥中似乎一切都有映衬,她满心仓惶来到不知小镇,不知她回去后,能和陈池变成什么样。
许霜降面前,是一片农家自辟的菜园,高山的冬天里,地里只有土疙瘩。篱笆稀疏地打了半圈,斜下是一条看不见底的大沟壑,沟的对面,矗立着雪山。
山尖下方,一片片雪覆在光裸的岩土上,嵌在山脊缝里,淡白的残阳隐到山背后,青灰的黄昏充塞在连绵的大山里。
许霜降和山,对面而默。
千山暮雪,原来讲的就是这场景。
“哦……不好意思,几点了?”
许霜降闻声扭头,谢惊蛰站在几步开外:“我忘了把手机带出来,”他浮起笑意解释,“怕错过饭点了。”
“五点十分。”
“那还有时间。”谢惊蛰踱过来,“这个地方景色真不错。”
“嗯。”许霜降没有多的言语。
谢惊蛰站了一会儿,说道:“这里风还挺大的。”
许霜降又隔了片刻,才敷衍道:“嗯。”
“我们吃饭的饭店在前头,直走,那边街口拐弯位置,你知道吧?”谢惊蛰手指前方,笑道,“我要过去了,中午吃得太差,看看晚上有什么,你过去吗?”
“我待会儿。”
谢惊蛰点点头,又问:“哎,你看见什么地方有冰爪租吗?明天爬山,据说栈道都是雪,我们这种鞋防滑能力不够。”
“没看到。”
“哦,我去找找看。”
许霜降瞟了瞟谢惊蛰的背影,明明可以做雅痞,开腔就像事儿妈,被他这么一打岔,她之前在想什么,便不能很顺地接下去,再转回头,入眼扎扎实实的一座雪山,看山当真只是山了。
第504章 苦旅的尽头是不婚
没有网络,不接电话,许霜降在不知小镇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太阳下的冰雪树高得直耸蓝天,美得就像童话世界。
许霜降远远地站着,仰头看。一阵风过,枝上的雪扑簌簌往下落,纷纷扬扬在半空中散成一大蓬柔白的飞絮,大人小孩哇哇叫着跳开,脸上满是兴奋的笑容。
待雪花覆到地面,她收回视线,低头瞧瞧自己没入雪中的靴子,拔了起来,一脚一脚地往前走,两三米过后,再回头一瞧,白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清晰的脚印。
爬山是一场孤独的苦旅。
虽然一路有游客高声谈笑,但许霜降并没有同伴,没有人和她说话,相互鼓劲。她偶尔瞧见林中的小松鼠窜过,便手忙脚乱拍张照,看见树上的冰挂在阳光下闪着炫目的光,便也拍张照,趁机停下休息片刻。
到达冰川峡谷口时,许霜降几乎脱力。
“嗨,你也到了。”休息凉亭里,谢惊蛰托着单反相机,摘了墨镜,向她招呼。
他准备得可真充分,风帽、墨镜、护手套、登山杖,连靴子都比许霜降高出了一截。反观许霜降,匆匆出游,全无准备,背包里只有一瓶冰得透心凉的矿泉水。
“你好。”许霜降喘着气道,她对谢惊蛰很客气,若不是昨天他提醒要租冰爪,她早就将导游交代的这茬给忘了,那今天这山间长栈道可不一定能走,不知摔几跤了。
两人便一同进峡谷。栈道已经到头了,这段路有岩石,积雪深厚,极为崎岖。
“我们跟着别人的脚印走。”谢惊蛰说道。
“嗯。”
在他们前方,有两男两女四人,一对明显是情侣,一对看不大出来,但也是熟人朋友之类的。
雪地里有处类似于断坎,大概有四五十厘米高的落差。一个男的先跳下了,反手递给他女朋友,鼓励道:“慢慢来,我拉着你。”
那女朋友挪着小碎步,轻呼着,一步步往下踩,坡度实在很陡,雪又滑,她走得小心翼翼,极慢,落地时身体往前冲,顺势就惊怕地扑到男子怀里去了。
男子站得很稳,搂着姑娘拍背:“真棒真棒。”
许霜降等在后面,望着底下那两人,忽地就想到陈池。曾经,他们也有过如此甜腻的时光。她在汪舅舅村里的山路上走,陈池也会在前头领,遇到一个小土坎,他都要反身牵着她说小心。
往事记忆在峡谷的风里翻卷,染上了寒凉。许霜降拨开额前遮挡的碎发,说不出的恍惚。
四人里的另一个男子也很有气概,轻松跳下去后,同样伸出手道:“我接着你。”
剩下的女孩子似乎有些扭捏,最终羞答答地把手握过去,被男子撑稳着也小碎步挪下去。
经这拨人一走,坎上坎下全是乱纷纷脚印,愈发滑了。
谢惊蛰比许霜降先跳,转身说道:“我拉你一把吧。”
“不用。”许霜降提起神,挥挥手,示意他后退一点,她瞅瞅那断坎高度,没犹豫,扑通跳了下来,稳稳落地,口中评论道,“越小步,越不好走。”
“对。”谢惊蛰笑道。
许霜降心忖,靠自己,便须得这样,娇娇女又能做多久?
有人捧,才可以做一会儿娇娇。只得自己,死心塌地做壮壮吧。
“你要拍照吗?我可以给你拍。”谢惊蛰热心道。
“不用,谢谢。”
许霜降没有自拍竿,也没请别人帮忙拍,这一路,她只少少地拍了几张风景照。其实她最想做的事是,找一张凳子,在这片被太阳笼罩的峡谷雪地上,静静地打个盹。
“哎,你别走远了。导游说,下面可能有冰洞。”谢惊蛰喊过来。
这时,许霜降离人群已经有二十来米。她毕竟是一个很注重安全的人,被谢惊蛰一提醒,即便再贪图清静,也点点头折返,怏怏地汇入了黑蚂蚁似的人群聚集区。
极目望去,真是好大的一片峡谷,冰天雪地,太阳照耀着,露出的一块冰川闪着晶莹的光芒,她和千万年岁月就这样望见。
许霜降的神游又被谢惊蛰打断:“冰川都被积雪盖着,只露出这块,其他都看不出来,踩空掉到缝隙中就惨了,我们就在人多的地方。我听抬滑竿的人说,去年掉下去一个人,幸好背包卡住了,才没有出事。”
谢惊蛰这个人很不错,回程路上他拄着登山杖探路,会等上一等许霜降,遇见几个团客,许霜降还在琢磨脸生脸熟,他已经认出来并招呼上了。许霜降就像加入了一个临时小分队,和队友们也礼貌地说了一些话,笑了几声,心情倒是舒散一点。
回程走了小半段,许霜降越发气喘,实在坚持不下去,眼巴巴地想叫个滑竿把她抬下去。另有一个五六十岁阿姨穿的鞋不对路,也走不动了,谢惊蛰和团友招呼来两架滑竿,几个大老爷们围着挑夫帮她们俩砍价。
男人间的砍价真是大起大落,豪爽对豪爽。
“不行不行,这个价我从来没做过。”
“就这样就这样,我们两个女士这么轻,你抬她们比抬那些小胖墩还不吃亏呢,价格必须给我们优惠。”
“得嘛得嘛,下山给你们打个折。”
议定了实心价,许霜降坐上滑竿,顺势回头瞅一下走路的团友们,这几天来第一次觉得被小小地温暖到了。
从景区回来,许霜降筋疲力尽地躺在旅馆床上等吃饭。不多时,她收到一条通知短信,陈池用他的支付账号给她手机充值了。
好大一笔,够她用到明年的。
许霜降将手机塞到枕头底下。一会儿觉得磕得慌,翻身坐起,傻愣愣看窗外景色。
又是千山暮雪。
她最怕这种黄昏,孤凉、苍茫,但似乎闻得见炊烟味道。这总是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家,可当她的脑中浮现起万里之外那套半新不旧的两居室,竟不知道该想念些什么,放假出门前匆匆抹过的桌椅吗,还是忘了关掉的天然气总阀?
只有爸爸妈妈的家永远稳稳地在那里,可以让她踏踏实实地想。她和陈池的那个地方,充其量只能叫住处吧,几年飘摇,连人都不稳了。
许霜降呼地站起,去还冰爪。
她拿回押金,一转头,看见谢惊蛰在五六米外一家小店门口烘火盆。
“过来烤烤吗?”他扬声道。
“来吧。”面部黑红的当地大娘操着一口生硬的普通话,笑咪咪招手。
许霜降微微迟疑,便决定去坐一坐。她挺稀奇这种取暖的方式,一到下午三四点,日头稍有稀薄,小街上很多户人家就在门外燃上一只火盆,铁锅里添几块柴木,旁边摆几张矮凳,几人围着烤火聊天,也不怕外面的风凉。
“我在这家店租的冰爪,阿姨好心让我来烘手。”谢惊蛰乐呵呵道。
那大娘非常淳朴,只管笑:“你们玩得开心吗?”
“开心。”许霜降礼貌地赞道,“阿姨,这里风景真好。”
“我们都看腻了,不当一回事。你们是平原大城市来的吧,我们还想去大城市呢。”
“噢。”许霜降颇为无语地和谢惊蛰对视一眼,她悬着手在火盆上,学着大娘的样子翻转手腕,慢慢地,心里有丝悲怆,原来周围这些沉默的山,美得让外人惊叹,在看惯的人眼里,一日复一日也会被看腻。
“我有个大女儿,考出去读书,再有一年要毕业了,二儿子读书不行,我让他们姐弟俩一起住,还是出去打工好,这里不行,人不多,没活,你们城里好找工作。”大娘口音重,却是健谈,“你们都是做什么的?”
“我做咨询。”
“啥咨询?”大娘没听懂。
“心理精神方面,”谢惊蛰瞟瞟许霜降,又见大娘很茫然,笑道,“就是人有什么事,我和人家聊聊天。”
“这也能赚钱?”大娘惊奇道,转向许霜降,“妹儿你呢?”
“我在办公室里打电脑文件。”许霜降说得浅白。
“这个好呀,”大娘羡慕道,“我大女儿读了商业管理,我也希望她明年找到一个办公室的工作,以后她嫁人也嫁在外边,像你们一样,过年来一趟就行了。你们结婚了吗?”
许霜降怕大娘误会,忙道:“我结婚了。”
“我没有。”
大娘立时好奇:“听说你们城里人结婚特别晚。我儿子十八岁,媒人都上过家门了。”
谢惊蛰笑着摇头:“我不结婚。”
许霜降不由侧头一望谢惊蛰,这话听起来有点怪。
“啊?不结婚?以后谁给你做饭洗衣服?家里的事谁做啊?”大娘叨叨着,一抬头,有几人来问冰爪怎么租,她赶紧起身去招呼生意。
谢惊蛰见许霜降表情古怪,耸耸肩坦荡道:“我是不婚主义。”
“不婚?”许霜降真的讶异。
“比丁克更彻底,一个人想去哪里就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什么拖累,也不拖累别人。”
这是许霜降第一次听说不婚,她原以为李婷婷这样的不婚是出于各种原因被迫拖延出来的,想不到还有谢惊蛰这样主动的不婚。
“为什么?”
“为自由,为不羁。”
第505章 明天要上班了
正月初八。
晚上七点,许霜降拖着大行李箱出了电梯,楼道里的感应灯亮起,昏昏地照出了隔壁阿姨家门口塞得鼓鼓的红色垃圾袋。
许霜降小心地避过,停在自家门口,微微停顿。
朱红色的铁门有些冷清暗淡,尤其在两隔壁的映衬下。隔壁阿姨家除尘洒扫过后在门上贴了一张福字,显得喜气洋洋,另隔壁新装修换了一扇大气厚重的崭新防盗门,两边贴了红条对联。左邻右舍看起来都还沉浸在新春的余庆里。
许霜降敛下眸,掏出钥匙,转了两圈,打开门望进去,第一眼就望到从客厅转出来的陈池。
门里门外,他们分别站着。
玄关处的吸顶灯有些年头了,不知是灯面沾灰老旧,还是灯管质量有问题,亮度很低。许霜降一直想换,奈何总抽不出空。而且想着,房东家的东西,能用就用,擅自换了反而还要去打招呼,也是一桩麻烦事,便一日两日地拖到了现在。
黄黄的光将陈池的身影勾勒得颀长。
他穿了一件居家型的鸡心领毛衣,看上去黑的,但许霜降知道是墨绿的,那是她在夏末给他买的冬季新品。
在爸爸妈妈和他之间,她不孝,最喜欢给他买衣服。因为爸爸妈妈的衣服有妈妈自个在操心,陈池只有她照管。这几年下来,她早就习惯一手料理他的四季衣服。
“吃过饭了吗?”陈池默了一瞬,开腔道。
“飞机上吃过了。”许霜降瞥了一眼他踩在地上的黑色毛袜,强行按下了对地板有无擦过的猜度,扭头反手提上拉杆箱。
“我来。”陈池走过来,伸手接过箱子,说着家常,“我做了饭。今天去了妈妈家,把我爸妈买的一些土特产拿过去,爸妈都挺好的。”
“嗯。”许霜降弯下腰换拖鞋。
“我和爸妈说,你公司事情多,先去公司了。”
“嗯。”
许霜降站起来,正对上旁边一直等着的陈池。他们现在只离了几厘米,互相望着。
“……先吃饭还是先洗漱?”陈池按捺住了盘问的心思。
“我不饿,你自己吃吧。”许霜降移开目光,绕过去径直向卧室走。
“霜霜,”陈池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见她眉头瞬间挑起,立时松了一些手劲,温声道,“那你先洗漱,我去把汤热一下。妈妈自己做的鱼丸,给我们拿了很多,汤特别鲜嫩。”
自个妈妈做的鱼丸,不吃白不吃。许霜降是这么想的。所以,当她梳洗完毕,看见桌上摆出的热气袅袅的三菜一汤,还有陈池端出的两碗白米饭,她沉默顺从地上了桌。
这餐饭吃得有些闷,陈池寥寥数语,讲的都是菜,许霜降除了嗯啊,没什么其他话。陈池吃完后将碗筷收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洗碗,许霜降瞄了瞄他没束围裙的毛衣下摆,什么都没说,拿了一块抹布擦桌子。
“洗手吗?”陈池让开了水池,抬眸望向她,努努嘴,“抹布放水池里,我一起搓。”
这样的勤快,很少有了。
许霜降遂就放了抹布,转身到卫生间洗手。待她出来,陈池的碗竟然也洗好了,端了她的陶瓷杯,踏出厨房门。
这碗定然没擦干,水淋淋地就摞一起了。许霜降皱眉瞟了一眼,没心情去纠正这些细枝末节。
“霜霜,我泡了枸杞水,待会儿喝一点。”陈池跟着她来到卧室,将杯子放到她的床头柜,特意放在首饰盒的旁边,而后瞅着她,脸上绽出一点轻松笑意,“去哪里玩了?害得我担心。”
许霜降没接茬,兀自打开自己的箱子背包整理。
陈池盯了片刻,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许霜降倏地拉下脸,眉毛高高扬起,瞬间进入战备状态。
“霜霜,”陈池迎着许霜降的目光,语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寻常,表情认真道,“我真的和别人没有什么,你多想了。”
许霜降啪地打掉了陈池的手,猛地站起来,胸口摒了一会儿,缓声道:“我愿意相信你。”
陈池没料到她这么说,一怔之后粲然笑开,轻呼了一口气。
“我要看你的手机。”
陈池的笑容定在嘴角,默默地打量着面无表情的许霜降,半晌点点头,从裤兜里掏出手机递过来,见她沉着脸接过去没有查看的动作,想了想,转头走向小书房,很快又拿了一只白色手机:“这是新买的,买的时候想你的手机用旧了,正好换给你,所以挑了这个颜色。”
许霜降望着陈池,没吭声,过了片刻依旧接过来。她坐到床沿,手中握着一黑一白两只手机,渐渐地觉得手机要被她捂热了。
“两个密码都一样。”陈池仍站在原地,和她有一米远,主动报了数字。
一站一坐,站着的他看起来就像到老师面前汇报错事的坏学生。
许霜降低着头,没去看陈池的表情,手指按上了屏幕。
谢惊蛰说,站在男人的角度,他认为许霜降这一刻做错了。
可许霜降白担了这错名,她什么都没有看到。陆晴在陈池手机里叫黛茜,很容易翻到,许霜降的指尖略略停顿,抿紧了嘴唇,以一种直面噩耗的勇气毅然决然点了进去。
社交页面上的历史记录一片空白,连朋友圈照片都主动屏蔽了。
她愕然过后,脸上倒有了一丝飘忽的笑意,慢慢抬起头看着陈池,心中泛起了无边悲凉。
陈池眉心紧锁,唇角微翕,却欲言又止,一向爽快的人这时候不知如何启口,只得暗骂自己在许霜降的闹腾下,居然以昏招对昏招。
“霜霜,我和黛茜都是些工作中的交流,我不骗你。”
许霜降仰着下巴直直地盯住陈池,半晌道:“好。”她收回视线,食指轻巧地戳着屏幕。
“你做什么?”陈池一急,奔向许霜降,要拿起手机。
许霜降指尖一点发送,任陈池拿走,一句话也不说。
“明天要上班了。”
陈池一瞄许霜降发给陆晴的这句话,当下真是气着了:“霜霜,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你这样做,有意思吗?”
“没意思。”许霜降腾地站起,冲到房门边,旋身喊道,“所以,拿着你的手机到隔壁去吧,我给你起了头,你们去聊吧。”
“霜霜,你不要闹了,我和她真的没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谈一谈。”
“谈什么?谈你删掉了的聊天记录?谈她现在回过来的文字,你有多舍不得拿给我看?”
“根本就没有什么。”陈池被逼得下意识抬起手机看。
屏幕上,陆晴的话透出欢喜:“是啊,要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