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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土星喵呜     一池霜txt下载     一池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76章 感化开始

    许霜降从头到尾都不是真地生陈池的气,他今天的焦急和体贴,她都看在眼里。这时候对一代好不好的态度不予置评,对陈池却很温顺老实地摇摇头:“我真吃不下。你想吃莲心,你吃吧,你妈不是说锅里还有吗?”

    “二代女主人对我这么好,把莲心让给我吃。”陈池侃道。

    许霜降似嗔非嗔地瞥了他一眼。

    “吃吧。”陈池继续软声劝,“我妈特地加的薏仁和莲心,你吃特别好,我都想不到要加这些。”

    许霜降实在没食欲,仍旧摇头。

    “那我去煮面给你吃?”陈池问道。

    “别忙了,我什么都不想吃。”

    “冰粉想吃吗?”陈池眼睛一亮,“和水果冻一样,很清凉,里面加的是红糖水。你一定没吃过,楼下就有卖。我给你去买,或者等再晚些,我陪你下去吃,那时候人少,还会有点夜风。”

    许霜降被他说得倒是有点兴趣,她踌躇着探问道:“那我待会儿走的时候顺便去吃?”

    陈池点点她的鼻尖,抿唇一笑:“今天走不了,你想的借口可信度太差。不争这么一点时间,吃了冰粉,有了能量后,你如果能再想个好借口,那明天我就送你过去。”

    许霜降望向陈池,直白地说道:“你从来没想过要送我去酒店,一直在拖,明天你会说我新想的借口还是不够好。可是,我现在真地不想住在你家。”

    陈池笑意微敛,沉默地凝视着许霜降,半晌说道:“霜霜,明天好吗?我可以少担一夜的心,而且,我们需要商量一下,调整一些安排。不能你说出去旅游,结果被我爸妈知道你住在附近的酒店里,对吧?我们好多邻居都见过你,你不认识他们,他们却认得出你,如果他们在大街上看见你,回头和我爸妈说起,我很难给我爸妈解释。”

    许霜降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她总要给陈池留点余地。闻言低下头,不吭声,算是默认了他的建议。

    陈池也不与她多说,三两下就把许霜降的箱子仍放回了柜子里。两人都不再揪着老话题。陈池略略松口气,心念一动,抱出电脑盘坐到床上,说要给他们的照片编辑成一本图画册,让许霜降靠着他,给他填词。

    “霜霜,我们婚前做一本,婚后也做一本,”陈池柔声说着,轻笑起来,继续道,“两本,三本,四本,五本……”

    许霜降以为陈池还要数下去,不想他刹住了,含笑盯着她:“工作量真是不可预测地大,来吧,我们现在就开始。”

    她抱膝坐着,头搁在膝盖上,望着他们的照片,听陈池自言自语:“这是霜霜和霜霜的自行车,这是霜霜的楼底下,这是霜霜在我楼下的大门口。霜霜,你快想词啊,我要把它们串起来。”

    纵然十分清楚陈池用这种温情的方式试图感化她,许霜降还是中招,她无声地弯起嘴角。

    十一点过后,陈家父母进屋睡下了好一会,陈池拉了许霜降,悄悄地出门。

    外面仍很闷热,但比白昼要好上不少。四下里没有了喧嚣,连在空地上跳夜舞的大婶们都已经散去,只有三两个人在小区里行走。

    “霜霜,还行吗?如果闷的话,我把你送上去,再下来给你买。”

    “没事。”许霜降的精神反倒比刚睡醒时强了不少。

    陈池所说的冰粉摊其实没有多少距离,摆在小区的主干道拐角处,梧桐树下置一辆玻璃推车,吊了一盏白炽灯泡,旁边支了一张简易折叠桌,摆了三个蓝色塑料凳。

    他们去的时候,正好没有顾客。一个六十多岁的阿婆坐在推车后,打着蒲扇。

    “婆婆,我要一碗冰粉。”陈池牵着许霜降驻足道。

    “好咧,坐,坐,一会儿就好。”阿婆将蒲扇放在她的靠背竹椅上,起身就忙碌开。

    许霜降瞅了瞅被烟头烫焦了一个洞的塑料凳,再瞅瞅那张台面底色不知是青白还是奶白的桌子,稍稍慢了半拍。

    陈池一笑,换了一个塑料凳给许霜降,拍拍凳子:“妹妹坐。”

    许霜降不由抿起唇,坐下道:“原来你是蝈蝈。”

    陈池一愣,笑得越发眉飞色舞,他的青灰软壳蟹居然有心情开玩笑了。

    “叫一声池蝈蝈来听听。”他侃道,若是二十年前,肉嘟嘟的许霜降跟在他身后这么叫,他不知道有多乐。

    许霜降瞪了他一眼,问道:“你要一碗,自己不吃吗?”

    “量很大,我等着你吃不完。”陈池笑嘻嘻道,他心里高兴,扬声喊道,“婆婆,再要一份凉粉,多放一点折耳根,微微辣就好。”

    “好咧。”

    许霜降侧头看向阿婆,老人家穿着家常的浅花棉布衬衣,动作不疾不徐,从一个大塑料壶里舀了一瓢到碗中,又从其他瓶里倒了一些液体,碗里放了一把塑料勺。

    “来,慢慢吃。”阿婆有意思,望了望他们两人,将碗放到了许霜降面前。

    路灯在五六米外,却不是很明亮,只投射下一圈清冷的白光。阿婆自带的白炽灯泡在玻璃推车上的木杆上悬着,也只够照亮推车里的一大方半透明凉粉块,和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

    许霜降就着微暗的光,定睛观察着面前的塑料碗,里头的汤水是淡褐色的,大概就是陈池说的红糖水,隐隐可见一些白色小方块。

    “吃吧。”陈池抓起塑料勺,从碗底捞起了一勺冰粉,他凑过来很轻声地说道,“这个婆婆就住在小区里,每个夏天都会卖冰粉,弄得很干净的。”

    许霜降接过勺,尝了一口。

    “怎么样?”陈池含笑看着她。

    许霜降点点头,陈池的笑容一下拉开,好似他自己吃到了珍馐美味。“多吃点,红糖水喝了也好的。”

    许霜降抿了一口红糖水,瞅见陈池明亮欣喜的眉眼,不由转头去看那阿婆,把陈池要的凉粉准备得如何了。

    只见阿婆又取了一个塑料碗,刮了透明的凉粉,拿起调料瓶往凉粉里使劲拍打。那些调料瓶都是用矿泉水瓶改装的,里头装满了不知是灰还是黑的粉末,瓶盖上扎了小洞当撒料筛。

    而后,那阿婆还往凉粉里猛洒葱末和香菜叶子,许霜降不由转眸眸望向陈池,暗自咋舌,他那份凉粉的配料真丰富。

    “凉粉来了。”阿婆笑咪咪端上塑料碗。

    “要不要尝一口,只放了一点点辣。”陈池舀了一勺,递到许霜降嘴边,解释道,“不放辣的话,我怕你嫌折耳根不好吃。”

    许霜降摇摇头:“我有冰粉。”

    “那咬几根折耳根,对你好,清热解毒。”陈池劝道。

    许霜降坚决摇头:“我不吃。”她受不了那股生猛的鱼腥味。

    陈池无奈地收回勺,正要吃进自己嘴里,却听她压低声音道:“小心,勺子边缘很利。”

    塑料勺的材质并不好,非常薄,使起来不得劲,边线干硬,若是大口在嘴里抿一下,两侧唇角有些痛。

    陈池看过来,也压低声音问道:“没事吧?慢慢喝。”

    “嗯。”

    他们一人喝着红糖冰粉水,一人吃着拌得绿绿白白的凉粉,阿婆仍坐在老旧得黄亮的竹椅上,一声一声地打着蒲扇。

第177章 红纱帐里青丝挑

    许霜降吃了一半,停下了。

    “饱了。”她将冰粉推过去,“你那份辣,要不要喝点甜水?”

    陈池丝毫不嫌弃,含笑接过。

    许霜降扬声,也学着陈池的叫法:“婆婆,再拿……”目光却瞥到陈池已经麻溜地抓起她用过的勺,舀了一勺红糖水含进口中。

    阿婆停了打蒲扇,朝他俩望过来,正待起身,陈池喊道:“婆婆,不用了。”

    “慢慢吃啊。”阿婆靠向椅背,重新悠缓地打起蒲扇。

    许霜降没再出声,看着陈池吃她剩下的红糖冰粉,暑热在心头一点点消退。

    凉静下来的夏夜里,白炽灯泡、老蒲扇、简易台凳塑料碗,伴随着蓝灰色的星空,从此成了许霜降对冰粉抹不去的回忆。

    从此她固执地认为,只有在这样的深夜里,这样的小摊上,这样和一个人面对面坐着分享,才能吃到最清凉最美味的冰粉。

    许霜降盯着陈池喝光了红糖水。

    两人悄悄摸回家门,已近午夜。

    “霜霜,你洗澡不要锁门,我给你守在外面。”陈池低声交代道,一脸正色,“时间不要太长。”

    许霜降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霜霜,”陈池在洗漱间门前拖住她,再次严正叮嘱道,“别锁门,你今天身体不好。”

    他把许霜降放进去,没一秒就听到下锁的声音。陈池暗叹一声,蹙紧了眉头,守在门外。

    父母的房门关着,陈池怕发出声响惊动他们,在门边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对许霜降的身体状况很是担心,乱七八糟地盘算着明天要早起,给她买一些清淡的早点。

    自个的媳妇,自个才知道什么合她的意,所以得自个尽心多疼一些。

    许霜降打开门,骤一见贴门站着的陈池,吓得差点叫出来。

    “别怕,别怕。”陈池连忙轻拍她的肩膀,送她进了自己屋,关上房门,他才脸一板,恼道,“你怎么还洗头啦?你一整天没怎么吃,万一晕在里面怎么办?叫你不要锁门,为什么要锁门?”

    许霜降刚刚被陈池吓得够呛。她知道自己还虚着,以前也有过洗澡时被满屋水汽蒸得心慌的经历,故而这次冲澡非常快。不想陈池在外面没开灯,只靠着他们的房门打开,里面的灯光投射出去,才有了一丝光亮。许霜降洗漱完,就只见一个高大的人静静地杵在门外,猛惊了一大跳。

    她瞪着他,也挺恼:“你怎么这么猥琐?”

    陈池反倒低笑,很早他就发现,他的青灰软壳蟹素日言辞温和,还蛮得体,但是她一旦怒了火了,其实用词很直接。

    “你再在里面待久一点,我就要破门而入,能不猥琐吗?”陈池捏了一把她的发梢,不调侃了,埋怨道,“每次都不知道把头发擦干,先别躺下,我过会儿拿条干毛巾进来。”

    夜深人静,许霜降坐在粉红鸳鸯被上,肩膀上披了一条薄毯,陈池坐在她身后,挑起她的头发,一缕缕放在毛巾里擦。

    “好了吗?”许霜降催道,“你自己也擦擦吧。”

    陈池轻笑:“好。”他将毛巾在他刚洗完澡半干不湿的头发上胡乱捋两下,换了干燥的边角,继续给许霜降擦头发。

    “霜霜,我以前冲完澡,头发没擦干就睡,我妈看见后就会念叨个不停。”陈池笑道,“我头发短,很容易干,你不要学我。”

    耳听得许霜降低低哼了一声。

    陈池微微一笑,聊起家常:“那时候夏天热,没空调,我会开窗睡。”

    “没公德心。”许霜降嘀咕道,“不用考虑对面人家的感受吗?”

    “对面人家还没住进来。而且,我的单人床当时放在窗下,对面即使有人,也看不进来。”

    许霜降忍不住提醒道:“你家在四楼,对面还有五楼和六楼呢。”

    陈池犹如刚刚反应过来一样:“哦,是呀。”

    许霜降直嫌弃陈池神经粗,却没看见陈池在背后勾唇笑。

    “我家刚搬来时,这里四周都是农田,我那时在外面上学,寄宿在学校。也是七月份放假回来,按照我爸妈给的地址,转了几趟车找过来。那时候,小区外面的街道还没有,就是一条土路,不要说路牌,连路名都还没有起。我下了公交车,找到别的地方去了。”

    “后来呢?”许霜降不知不觉进入了睡前听故事的模式。

    “我找到小区,大概九点多了。当时小区住家还不多,门口更没有保安,路灯也没有装,我走进来,分不出哪幢是哪幢。于是看到有亮灯的人家,就在楼下喊,爸,妈。喊两遍没应声,再换一户人家。”陈池说着笑起来,“你不会相信,我转悠了七八分钟不止,居然没看见一个人可以问讯,那时候没有太多的夜生活,晚上九点大家就差不多缩回家了。”

    许霜降转头,疑惑地问道:“你爸妈不知道你要回来?”

    “转过去,不然我不好擦。”陈池轻轻地将许霜降的脸扳回去,口中继续道,“知道,不过他们在小区外面等到天黑都没看见我,以为我没赶上车,第二天才能回来。”

    “后来呢?”

    “后来我喊到一户人家,没应声,正要走的时候,隔几扇窗另一户人家亮了灯,然后听到我妈叫,池儿,你回来啦,这里这里。”

    陈池说得有趣,许霜降却扁了扁嘴。

    “我睡在这间屋的第一夜,是打地铺睡的,就是你最喜欢的那种竹篾席,羡不羡慕?”陈池忽道,“霜霜,你打过地铺吗?”

    “我滚到过地上,据说。”许霜降嘟囔道。

    陈池手一顿,笑咳了好几声:“可怜的小霜霜,还好胖妹妹不吃亏。”

    许霜降反手给了陈池一拳。

    陈池压着笑声安抚:“坐好坐好,别闪到腰。”

    许霜降佯恼地盯了他一眼,仍旧坐好,陈池换了一缕头发,裹在毛巾里,微微使力捻着发丝。

    “那一天夜里,我开了窗,还能听到青蛙的呱呱声。不过打地铺没有办法支蚊帐,我喂了一整夜蚊子。”陈池瞥一眼他们的床帐,忍不住笑,“霜霜,我从来没有用过粉红色的帐子,我妈给我们挑的这颜色,你喜欢吗?那时候我可真没有想到,我的房间有一天会有粉红色。”

    许霜降没接粉红色的茬,却问道:“你回家来,你爸妈不给你安床?”

第178章 我的爸爸和我的远方

    “当时分了两趟搬家,叫卡车不容易,要等。我回来时我的床还没搬来。”

    “哦。”

    “蚊子很凶猛,我睡到半夜,被咬醒了,就想着应该给它们补充点能量,所以跑到厨房去弄吃的。”

    许霜降噗地笑出来:“你饿了?”

    “我凌晨两点做蛋炒饭,我妈听到厨房的动静,以为小偷上门来光顾,把我爸摇醒,后来我爸训了我一顿。”陈池趁机蛊惑道,“霜霜,你饿不饿?饿了我随时给你去下面,酸辣面清汤面随你挑,嗯,冷面也可以,家里有芝麻油,我用酸萝卜炒蛋,给你盖在面上,很开胃的,想不想吃?”

    许霜降反问道:“你不怕你爸爸再骂你一通吗?”

    陈池在她背后笑:“做给你吃,我爸爸不会说,今天他问了我好几遍,你想吃什么。你没胃口,他就把原来的几个菜谱全取消了,说要明天给你做豆腐圆子,解油腻,还要给你做酸汤鱼,下饭。”

    许霜降默默听着,问道:“那你爸爸给你今天吃了什么?”

    “蚂蚁上树。”陈池歉意道,“很油,而且辣,所以我吃光了,没给你留。”

    许霜降琢磨着不是滋味。她今天没吃晚饭,陈池就没多少菜吃,他只有一个菜。她在家里时,她妈妈可没考虑陈池这个客人,每天变着花样按她的口味给她做满桌菜,后来她妈妈对陈池好了,每天就变着花样,按着他俩的口味做满桌菜。

    “陈池,你爸对你是不是一直……很凶?”许霜降问得有些支支吾吾。

    陈池捞起她的头发,在掌心里轻轻抖散,语带笑意:“这个问题,我小时候就问过自己了,后来才知道不是。”他顿一下,往前倾身,离许霜降凑得更近,“霜霜,我爸爸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凶。”

    许霜降偏转身往后看,盯着陈池的眼睛仔细瞧。

    “嗯?”陈池略有些莫名其妙。

    “你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为了这一句。”许霜降一本正经地说道。

    陈池愣住,旋即笑起来。他把手指插进许霜降发丝中,梳了几下,满意地说道:“差不多干了,可以躺下了。真的不要再吃点吗?”

    “不要。”许霜降爬进被子中,把自己裹好,望着陈池,很想说,他说再多都没有用,她明天势必要搬出去住。可是面对着笑意盈盈的他,她只是闭上了眼睛,一副要安睡的模样。

    陈池熄了灯,靠在床头,给许霜降理了理头发,轻柔地说道:“霜霜,你觉得我爸爸很凶吗?”

    许霜降沉默片刻,说道:“没有。”

    陈池拍了拍她的被子,轻笑道:“我小的时候,曾经羡慕过别人家的爸爸。”

    许霜降倏然睁开了眼睛,想了想,不再朝向床外侧卧,翻了一个方向,有点同情地望向陈池。

    陈池低眸瞧向她,曲指拂了拂她的脸颊,继续说道:“我爸爸对我很严厉,凡是我和其他小孩子闹不开心,不管我有理没理,只要被他知道,他一定会训我。如果我没理,他押着我去道歉,然后回家让我立在墙角反省,反省完了还要交书面检讨,如果我有理,他说我处理方式不对,还是让我立在墙角反省,照样交书面检讨。”

    许霜降悄悄地从被子里伸出了胳膊,握住了陈池的手,陈池的童年听上去真令人心疼。

    “我上了中学后,学校有寄宿,两周回家一次,经常是星期六早上才出发,星期天连午饭都不吃就回校。”

    “高考前,我一个月都没有回家,有一天晚饭的时候,我爸找来了学校,他在路上给我买了一只西瓜,怕我没刀切,特地叫卖西瓜的人把西瓜切成两半,分了两个袋子装,一手提一个。刚到我宿舍的时候,我以为老师让家长来做学习动员。”

    “我爸来了之后,让我抓紧时间吃西瓜,他去帮我打水。”

    陈池望着听得入神的许霜降,笑了笑,解释道:“我高中的宿舍条件不太好,每天晚饭时要提着热水瓶到食堂边上去打水,不然就没有热水用。晚饭的时间特别短,吃完就必须回教室晚自习。我爸给我打了一瓶水,说了五分钟的话,给了我下一个月的生活费。”

    许霜降点头嗯一声。

    陈池就接着往下讲:“高考时我所有的志愿都至少距家里两百公里之外。”

    许霜降越听越不忍心,脑袋像小猪似地朝陈池胸前拱了拱,逗得陈池轻笑,他呼了一口气,侃道:“我高考的经历挺好笑的,自己作死了自己。”

    “寝室里有个家伙考前感冒,等他好得差不多,我们一起打球解压,还冲冷水澡,晚上偷煮方便面分来吃,一寝室六个人,除了那家伙和我外,病了四个。我可不是幸运,而是最倒霉,别人是有病赶紧治,我却扛到考前一晚才起烧,结果没考好。”

    “分数下来,我心情很不好,我爸什么都没说,让我妈带着我回老厂的旧址散散心,老厂那地方人都搬光了,非常萧条,我妈在隔壁村借住了一星期,我趁我妈午睡的时候一个人爬山,一直在想,我爸对我失望得连骂都不肯骂了。我回来后,我爸让我自己决定,拿着通知书去上学还是复读重考。他说,耽搁不耽搁的,全在于自己怎么看。”

    “我不想留在家里复读,收拾东西去报到。后来,读完大专找工作,我妈很急,和我爸商量说,要不要托关系进他们原来的单位。他们的厂改制了,新厂仍旧有些相识的人,或许能给我安排一个工作。我爸拒绝了,当场说了我一通,大致意思就是告诉我,路要自己走,不到山穷水尽,别老想着靠外人。”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开始申请学校,我没跟他说。后来差不多了,才给家里说。他问我学费生活费怎么办?我说学费免了,生活费我有工作一年的积蓄,暂时扛一下,到了那边再说,我只要家里帮我想办法出具一份经济担保证明。我爸说他可以给我凑足三年生活费,再多就没有。我那时特别惊讶,以为他会对我说,踏踏实实工作,别的不准想。”

    “我爸还说了一句话,心如果在远方,那就去远方。”

    陈池靠在床头,默默地咀嚼着这句话。

    当日,他妈妈很焦虑,她就如以前一样,第一反应觉得该支持儿子,但又怕他出去吃苦,所以左右不定,一会儿劝他收收心,继续上班,一会儿张罗着翻家里存折。

    他爸爸则非常严肃,却出乎意料地开明:“阿莲,孩子不用拘家里。陈池,你的想法你自己规划好,家里帮不到你的地方,你要自己妥善安排。你如果有这份决心,认为自己有能力一个人去闯荡,那就去做吧。”

    陈池出外的这几年,他向家里报平安,次次会说一切都好,什么事都自己扛了,其实,陈松平何尝不是这样,汪彩莲半夜急病,他叫了救护车,护送老妻去医院,和陈池通电话时却半字不提。

    “霜霜,我爸爸是个有些古板,但……很正的人。”陈池摸着许霜降的脑门,低声说道。

    “他不像我,我如果对一个人好,我会明明白白让人看见,让人知道,他只按他自己的方式来。”

第179章 终付一笑之

    “霜霜,昨天晚上的谈话,其实是他希望我们两个和和美美在一起。”陈池忽地笑起来,“霜霜,你这么聪明,没有听出他在帮你说话吗?以后如果我和你吵架,你就找我爸主持公道,不管我有理没理,他会先把我训一顿,你肯定不会吃亏的。”

    许霜降心忖,她如果和陈池吵架,她连自己的父母都不会拉进来掺和,更不会去找陈池的爸妈。

    她沉默着,其实她特别理解陈池,就比如她,所有她爱的人,她都想拢在一起,让他们个个都相亲相爱,勿生矛盾。

    她和陈池的爸爸没有矛盾,不过是她自己觉得难堪而已。

    “你爸爸是对的,”许霜降把头埋在枕中,声音非常低,“我是……错的。”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陈池,你明天不会让我去住酒店,确实,我这时候出去住,你很难做,也……没多大意义。你放心吧,我不去了,睡吧。”

    陈池一把按住她的肩膀,阻止她往枕头下溜,又气又急:“这里没有对错,即使有,这也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把我撇下,随便瞎揽什么?对错我们自己扛,当然也由我们自己判断,我们不辜负彼此,自始至终就只有我们两个,对错就和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有别人,修得正果。”陈池狠狠地刮了一下许霜降的鼻梁,“什么错?揽什么揽?”

    他的声音柔和而有力:“霜霜,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爸对我说过,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要安排好,我认为这句话很对。”

    “我们认识、在一起、结婚,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可能会有错,我深信不疑,这是我有幸遇到的最好的安排。”黑暗中,陈池目光灼灼地盯着许霜降,“你呢?”

    许霜降长久地凝视着陈池,半晌嘀咕道:“没见你家请客我要来的吗?”

    陈池倏然笑出声,拧上许霜降的脸颊:“我家请客?难道不是我们家请客吗?为我有了管家婆。”

    许霜降舍不得为难陈池,尤其在陈池背着大包,一手拖行李箱,一手牵着她,在大太阳底下去找住处后。陈池为她,能孤零零到外头逛,一个人找地方吃饭,她妈妈一叫,二话不说再接着吃,他那样坚韧,她为什么不能放下那丝微妙的心理,为他住在他家?

    不过,不同于刚来陈家时那种纯粹的高兴和羞涩,现在许霜降对陈池的父母,尤其陈池的爸爸终归有了一些轻微的生分。

    许霜降盯着窗户默默地看了一阵,决定不再去多想他爸爸昨晚说过的话,就按陈池向她解释的那样理解,这是一个父亲向儿子出于爱意的告诫,和她没有关系,以后她也不再多加揣测。

    而她,早在那个清晨,就告诉过自己,有什么事就自己吞下去。当然就应该包括任何人暗地里的非议。

    许霜降在临睡前向陈池提了一个小要求:“陈池,我对你爸爸没意见,前一段日子,你在我家时……嗯,你也不要对我妈妈有意见。”

    “憨大,他们都是我们的父母。”陈池轻声说道,“只是他们自己有爱我们的方式。”

    又隔了很久后,许霜降终是忍不住问道:“陈池,你什么时候开始理解你爸爸的?”

    “离开之后。”陈池双臂交握,枕在脑后,“一年半载都见不到面,电话里,我爸说教少了,我反倒很怀念他训我的日子。”

    许霜降唔了一声,猜测陈池爸爸大概也挺怀念训儿子的时光,所以陈池一回来,就被他训了。她只不过听了前半段,也不知道陈池怎么熬过后半段的。

    “霜霜,其实我也应该教我爸用电脑,但我觉得我教不了。”

    许霜降想着陈池和她爸爸一教一学的热闹情景,对陈池又是同情又是感激,陈池是个耐心细致的好老师,却不敢教他自己的爸爸。许霜降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陈池的胸脯,安慰的意味十分明显。

    陈池笑着按住了她的手,忽然觉得轻松了很多。他的青灰软壳蟹是最好的听众,他那些年少时潜藏的犟劲和怅惘在这几拍之下,真正可以一笑置之了。以后他们之间有事,也要这么絮絮地诉说,商量着解决。

    汪彩莲压根儿不知道儿子和儿媳历经了一次分歧,而且是自他俩交往以来的首次冲突,她儿子一天一夜都在巨大的苦恼中。汪彩莲只以为儿媳中暑了,她隔天见许霜降精神还好,就催着陈池去开证明,却不许陈池带走许霜降。

    陈池哪敢这时候撇下许霜降一人在家陪二老?在他心中,许霜降其实是真受了一点小委屈的,即使他爸训诫的是他,却无意中把她也一起牵扯了进来,他们之间的交往他最清楚,对错容不得别人来说。因为这个别人是父亲,所以他才肯全程保持沉默。

    她的中暑,固然一大半是晒出来的,却还有一小半原因和心情压抑有关。而这一切发生在他们回家不到两天里,陈池对许霜降是内疚自责的。

    陈池很感激许霜降没有向丈母娘抱怨,没有将事情进一步引发到两家大人之间的误解不和。毕竟,依丈母娘那护犊子的性情,为他这个才认下没几天的女婿都能挺身而出,和别人争论,更不用说她自个的亲闺女,许霜降哪怕只是照搬几句他父亲的原话,丈母娘肯定得拍案而起。

    陈池也很感激许霜降没有向他吹枕头风,毕竟,她虚弱着躺在床上,什么都吃不下,事实上,也没多少东西可供她开胃,那时候她若是哭诉委屈,陈池肯定自己最后会撑得住,但大概会对事情的起因存下一丝极小的怨艾。

    他的青灰软壳蟹有些倔,却不刁蛮,肯照顾他的感受,这使得陈池愈加愧疚心疼。他妈妈念叨着“早上凉快些,快去办事”,他没去,给许霜降买了一大堆早点,豆浆、豆沙包、黑米粥、加了鸡蛋的阳春面、紫菜虾仁大馄饨,随她挑,让她每样都吃一点,余下他来吃。

第180章 围着媳妇转起来

    吃过早饭,陈池陪着许霜降在客厅里休息,在父母和她之间穿插着讲话,让她慢慢自在随意。这一拖就拖到了下午,他父母去歇午觉,陈池则把许霜降拉回了房中:“霜霜,你也午睡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我陪你去吧。”

    许霜降仰头望向他的神情,如同一只就快要被丢弃的小猫咪,她想和陈池同进同出,她一个人留在家里面对陈池的父母,不知道说啥好。

    “太阳大,你今天不能出去,睡一觉我就回来了。”陈池拍着她,等她入睡后才出门。

    陈家父母午睡,其实只是打个小盹。汪彩莲醒来第一件事就去翻找皂角,然后算着许霜降睡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了,前去敲门。

    汪彩莲还记得和媳妇的约定。媳妇想用皂角洗头呢,昨天媳妇身体欠佳,今天她得问问媳妇。

    许霜降正睡得好好地,刚进入深睡状态。

    汪彩莲曲着食指,像啄木鸟啄树似地,在门上轻轻咚两下,然后静等着,门里没动静,她再轻轻咚两下,配上了小心翼翼的声音:“霜霜。”

    门里还是没动静,汪彩莲很是不放心,新媳妇么,总是要往娇贵里看的,汪彩莲就怕许霜降身体仍有什么不舒服,毕竟,听儿子说,媳妇正常能吃一碗半饭,今天中午却没吃到这个量,只松松浅浅大半碗就停了箸。

    她一琢磨,儿子不在屋,可别让媳妇在屋里有啥不舒服都没人知情,反正婆婆对上媳妇,也没甚要紧。汪彩莲的手握上门把手,轻轻地旋转开。

    陈池离开时,将床帐下了,窗帘拉了,空调开了,给许霜降营造了一个昏暗幽静易入眠的舒适氛围。

    汪彩莲悄悄探头进去:“霜霜。”

    许霜降陷在床中央,缩在枕头下方,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睡沉了。

    汪彩莲感受着室内凉爽的低温,放轻脚步靠近床:“霜霜。”

    许霜降迷迷糊糊听到动静,睁眼时见陈池的妈妈弯着腰,手心摸在她的额角,嘴里还在低唤:“霜霜。”

    “……妈。”许霜降初醒来,反应比较迟缓,她讶异归讶异,却也只是下意识扭了扭脖子,避开婆婆烫乎乎的手掌心,鼻子里模糊地疑惑道:“嗯?”

    “霜霜,你没事吧?”汪彩莲压低声音问道。

    “没事。”许霜降缩了缩。

    汪彩莲没有女儿,以往到儿子房里喊起床,可都是放开手脚和嗓门,极干脆的:“池儿,快点。”

    陈池反应快,通常母亲喊到第二声,他就腾地翻身坐起,手忙脚乱穿衣。当然,他也有赖床的时候:“妈呀,你怎么又进来了,今天不上学。”

    “那也得起床。”汪彩莲会猛拍他的肩膀,直到陈池忍受不了,最后无可奈何起床。

    所以,汪彩莲这会子见到许霜降像个小迷糊虫似地,懒懒又糯糯地哼哼唧唧着,不由母性大发,当年陈池要是个女孩儿,她准定能让他每天都多睡会儿。

    “霜霜,你们房里这空调温度太低了。”汪彩莲想着男孩子火气旺,理所当然地怪罪到儿子身上,“池儿贪凉,小时候让他夏天洗温水澡,回回都要去捉他,宁愿冷水里打个滚。大了还是老样子,瞧把你冷的。”

    她拉着被角提提好,轻言细语道:“霜霜,妈敲门,你没应,我不放心,就进来看看,吵醒你了吧?妈想问问你,前天你说要用皂角洗头。妈给你把皂角找出来了,你下午想洗吗?”

    “哦,好,好。”许霜降差点都忘了这件事。

    “那妈就去熬皂角水了,你再歇歇,熬好了我叫你。”汪彩莲脚步一顿,在房间里左右四顾,“空调遥控板放哪儿了?妈给你调高温度。”

    许霜降下意识往左右床头柜瞧,一边连忙道:“妈,我自己来。”

    “你睡着,睡着。”汪彩莲在房中走动一圈,终于在梳妆台上发现了遥控器,“霜霜,我给你调二十七度吧?”

    “好。”许霜降蜷在被子中,她的视线刚刚跟着婆婆移动,现下注意到了房门打开着,外头虽然很静,但她尴尬地躲在被中,盼着婆婆赶紧出去带上门。

    “好了,房间里的温度不能太低,不然身体就适应不了外面的高温,容易中暑。”汪彩莲絮絮叨叨地叮嘱着。

    老话说,媳妇要由婆婆把手教。汪彩莲此时就生发了这种责任感,把许霜降当成了半途领回来的小女儿般,怕她年纪轻阅历轻,遇事就提点。

    “霜霜,那你再眯会儿,我去熬皂角水。”

    许霜降瞧着汪彩莲离开房间,呼地吐出一口气,仰望着床帐顶,过了两秒,撩开被角起床,她自然不可能让陈池的妈妈操劳着给她服务,得出去瞧瞧打个下手。

    厨房里那一幕让她有些五味杂陈。陈池的爸爸坐在桌前,面前铺了好几长条黑褐色的皂角荚,正拿着剪刀一段段剪,陈池的妈妈则坐在对面,面前一大包皂角荚,她一根根地拿出来,上下左右地检视。

    “霜霜,怎么就起了?皂角水还没熬呢,要不你去看电视。”汪彩莲诧道。

    “妈,这就是皂角啊。”许霜降坐下说道。

    “是啊,放了好久了,你爸让我挑些好的。”汪彩莲把手中的一根皂角推到陈松平面前。

    “差不多了,余下的收起来吧。”陈松平道,一边剪一边提醒,“霜霜,你妈用皂角洗头也是老早之前的事了,你没用过,可能会不习惯。那水是黄褐色的,洗了头发,起先是梗涩的。”

    “哦,”许霜降瞧了瞧陈池的爸爸,点点头,“我就是好奇体验一下。”

    许霜降的体验过程波折不断。

    陈池的爸妈给她熬好皂角水,装在一个大脸盆里,端了凳子搁到阳台上。

    汪彩莲手指伸进去,试了试水温:“松平,再拿勺冷水。”

    许霜降插不上手,拿了毛巾站在一旁,瞧着陈池的爸妈忙忙碌碌,心里很悔当时怎么就一时口快,要用皂角洗头呢。

第181章 传家宝的首场秀

    “霜霜,差不多了。”汪彩莲道。

    许霜降瞧着那一盆浑黄的水,水面刚刚被陈池的妈妈搅了一下,起了一点点小泡沫,晃漾着,须臾又湮灭了。

    那只陈家最大的搪瓷脸盆,圆边口印着一圈正红的斜枝勾花,透出久违年代里流行的乡土美感,据说是有一年三八妇女节时陈池妈妈的单位发的,推算下来,藏龄比许霜降的年龄小不了多少。

    因为比常规脸盆大,它当初受到了陈池妈妈的特别爱护,收妥了没拿出来用,这一收就收到了搬新家,却发现搁不进水池,于是继续收着。为了许霜降洗头舒服,汪彩莲想起了这大号脸盆,特地从储藏柜底部找出了它,拆去包得严实的塑料袋,仍是簇簇新的,一点磕碰的豁口都没有。

    若是再忘它五十年,这老古董传到陈池手里,估计能有传家宝的一丢丢风范。二三十年啊,这脸盆大概自个都想不到,自它面世后因缘巧合落到这户人家,等的就是这一天,这家新媳妇要洗头,才算有了它作为脸盆的首场秀。

    首场秀里,装的液体难得的纯天然,但离明澈清亮相去甚远,整体看上去有点像稀释过的混浆水,遮去了盆底那朵红艳艳的牡丹花,而且水中还浮着不止十七八粒极细小的棕色点点,那应该是没滤净的皂角荚的皮渣。

    许霜降弯不了腰。

    不是她嫌弃这么天然去雕饰的草木汤,而是她已经多年没用这种姿势洗头了。她是披肩长发,这样洗,对她的腰和脖子都是一项考验。

    汪彩莲守在阳台上,给许霜降做洗发的全程指导。她十分尽心:“霜霜,再加两滴醋。池儿的外婆给我小时候洗头时喜欢放点醋,你也添点吧。”

    许霜降乖乖地点点头,暗忖,就当是陈池的妈妈在给她的洗发液调酸碱度,不过她牢牢盯着婆婆抖动手腕的幅度,祈祷着,可别是做醋溜白菜那配比量。

    汪彩莲却拿着手中那瓶黑醋想了想,不往盆里倒,反而扬声叫:“松平,松平,给我换瓶白醋来。”

    许霜降瞧着那盆混浆水,思量道,就颜色而论,黑醋加进去也不影响什么,似乎用不着白醋。

    陈松平拿着一瓶白醋走到阳台,交代了一句:“你别七添八添浪费时间,霜霜在阳台上等得热。”

    “就好了,就好了。”汪彩莲接过醋,正要倒下去,听到陈松平道:“等等,我拿个调羹匙接着。”

    不一会儿,陈松平拿了一只白瓷匙勺出来,把汪彩莲手里的醋瓶也要过去:“你说多少,我来倒。”

    他一边倒,一边对许霜降说道:“你妈做菜放调料不行,待会儿给你倒多了。”

    待陈松平背转身离开,汪彩莲剜了一眼:“你爸做事就是教条,他没把持厨房前,我做什么,照样顿顿一海碗。他一学做菜,别人的手法都成了不规范,还要特地去买称量勺,我说他就是职业习惯改不了。”

    许霜降不好开腔,只有弯起嘴角笑。

    汪彩莲叨咕完,又把注意力放回许霜降的洗发工程上,她想得尤其周到,另取了一条毛巾,亲手衬到许霜降的衣领中:“这样衣服就不会弄湿。”

    许霜降僵着脖子,等婆婆收手。今天这趟洗头,铺开的阵仗有点大,陈家父母忙前忙后。许霜降望着那搪瓷脸盆,眼一闭,就冲到盆中去了。

    陈池爸爸事先的提醒非常正确,许霜降倒着脑袋浸在皂角水里,搓揉着自己的头发,待要用梳子梳时,有一种错觉,就好像她的头发成了一坨缠不清的钢丝球。

    汪彩莲在旁边瞧着许霜降用力地梳头发,帮她提了提脖子里的毛巾领:“霜霜,换盆水,再洗一遍就好点。”

    毛巾兜到头上,包住了那一堆结缕头发,许霜降仰起身长长舒气。低头再一瞧,皂角水越发像混浆水了,那些棕色的皮渣点点却没见漂浮在其中,估摸都到她头发里去了。

    头道水倒掉后,汪彩莲把锅里剩下的皂角水全倒进了盆中:“霜霜,这遍洗完后可以用清水洗了,皂角水很好清。”

    许霜降想着这是陈池爸妈特地给她熬的皂角水,既然陈池妈妈说再洗一遍,那就再洗一遍,虽然她的腰十分酸。

    没有莲蓬头自动洒水的洗头方式可真锻炼腰力。

    五六分钟后,二道水倒掉,她准备接清水,问题来了。

    “妈,没水了。”

    汪彩莲忙过来:“我试试。咦,真没水了。松平,松平。”

    接下来陈家父母可忙碌了,汪彩莲拎起电话:“我得问问松安家有没有停水,怎么这时候停水了呢?真是的。”

    陈松平检查了家里几个水龙头,出去敲了隔壁家的门。

    许霜降头上包着湿毛巾,一缕头发漏出来,发梢滴着皂角水,她怕弄脏地板,没敢随意走动,就待在阳台上等陈家父母的调查结果。

    其实她想提醒陈家父母来着,家里的水费缴清了没?不过还没说,就听到陈池的爸爸在门口道:“隔壁也没水。”

    隔壁邻居是陈家多年的老同事,走出来道:“怎么停水了?你们不说,我还不知道。”

    汪彩莲才刚跟顾四丫描绘完:“你表嫂洗到一半,满头沫沫泡,就没水了。”她听到隔壁家的声音,放下电话,到门口对邻居抱怨,“你说这些人在做啥子?说停就停了,我家霜霜还在洗头呢。”

    “哎呦。”邻居惊叹道。

    “阿莲,我到楼下看看,出什么问题了?”陈松安皱着眉头,没参与唠嗑,急匆匆下楼。

    不多时,邻居家的女主人,出出进进时汪彩莲让许霜降叫李阿姨的那位,就跟进来瞧。

    “瞧嘛,我家霜霜难得洗一回头,就碰上这么一件事。”汪彩莲恼火地说道。

    “哎呀呀,领子都打湿了,怎么这么巧?幸亏不是在洗澡,要是身上涂了沐浴露,停水了,那可真要命。”

    许霜降只能对着李阿姨讪讪地笑。

    “幸亏不是在洗澡”的感慨,经过人的嘴巴,通常转不过五道口,就能突变成“呀,在洗澡?”,然后顺当地变成“哎呀妈呀,在洗澡啊。”最后定型成“我跟你说呀,她正在洗澡。”

    许霜降的事迹就有这么悲催。

    她在陈池的哄劝开解下,险险地没给左邻右舍带去陈家的新媳妇使脾气搬出去的八卦话题,但以另一个主题被啧啧传开。

第182章 香艳传说

    陈池家的小区,是目前已不多见的熟人社区。

    所以,这天晚上大家伙儿出来乘凉时,这栋单元楼的每户人家都知道了,楼上陈工家池伢子带回来的外地媳妇,洗头洗到一半,遭停水了。

    现代人,一般都是洗澡的时候顺带洗头,于是,三传四传,当真变成了许霜降洗澡洗到一半,遭停水了。还有好多路人佐证,他们看见陈松平夫妻俩跑到小区自建的水塔处去询问了,有些人说得有鼻子有眼,陈松平老冒火了,当场质问物业经理,水塔的定期检修维护工作有没有认真执行。

    物业自小区建成后换了好几拨,对这片社区的态度就是年度竞标成功后接手过来的一个工作点,碰到住户找上去就首先伤脑筋,多半也就陪个笑脸哼哈两下,一般工作人员说我找经理反映一下,经理则说我向公司反映一下。他们压根儿就不清楚陈松平是什么人。

    陈松平较真,谁糊弄他,谁就准备接一鼻子火山灰。再说,物业糊弄谁,也糊弄不了他,这片社区当初就是陈松平参与规划设计的。

    不过陈松平还真没有和物业吵,他就是坚持让物业给个明确的回复,到底啥时候维修好,他家孩子顶着满头沫沫呢。

    许霜降这桩事,成为了小区里好大一部分人对物业管理表达不满的由头,甚至过了半年多,许霜降和陈池早已离家千万里,在某次业委会上还被人拿出来说。

    就连顾四丫第一时间知道消息的人,晚上到舅舅家聊天,都将信将疑地问道:“嫂子,你洗头洗一半还是洗澡洗一半?”

    洗澡更香艳,所以年轻人的版本在隔天传回给陈池,就和物业的话题无关。陈池遇到的是他一个小学同学,人家已是一岁娃的爹,上来就同情地拍拍陈池:“你小子回来一趟,咋就遇到突发情况了呢?”

    陈池还在莫名其妙,同学贼滑地一笑:“昨天下午停水,你怎么解救你的新娘子的?”

    当然,童年的小伙伴间,玩笑不会开过火,所以同学就这么戏谑一句,就没再说。但陈池聪敏,顾四丫一问,再加上同学一笑,他很快就猜出了传闻走了形,暗中无可奈何地恼火了一阵。

    这些都是后话,当时陈池确实要解救许霜降。

    他开完证明回来,家里静悄悄地。

    “霜霜,妈,爸。”陈池喊道,急忙查看每扇房门。

    “这里。”

    陈池松一口气,循声走到阳台,乍一眼就笑:“你怎么弄成这样?”

    许霜降坐在小矮凳上,头上包着一条提花毛巾,颈里缠了一条蓝白条纹毛巾,蔫搭搭缩在三角梅盆栽下。

    “洗头到一半,停水了。你爸下去看,没上来,你妈说你爸肯定去水塔那边问了,她也下去了,刚走五分钟。”

    陈池探手一摸许霜降的发根:“先擦干再说。”

    “头发没清过,怎么擦干?”许霜降愁闷地说道。

    陈池果断,把湿湿的提花毛巾解下,拎出许霜降脖子里的干毛巾,包到她头上呼噜呼噜猛擦。“等水来了,你再重新洗,现在不擦干,万一感冒怎么办?你怎么突然想到要洗头?”

    “我只是想体验一下皂角水。”许霜降幽怨道,“你妈今天把皂角找出来,把我叫起来洗头,就成这样了。”她抬手捻了一缕头发放在鼻端闻,现在她整个头都敷满皂角水了,也不知道醋有没有挥发掉。

    陈池一边擦一遍笑:“霜霜,你这是几十年一遇?”

    “我希望是一百年一遇。”

    “感受如何?”陈池凑下头来嗅,“气味不错。”

    “还蘸了醋的,好闻吗?”

    两人笑笑闹闹,半个小时后,他们等回了父母,也等回了一个坏消息,水管故障,正在抢修,说不准停多久。

    陈池瞧着许霜降时不时地扯头发梢,当机立断道:“我去超市买桶装水,先让霜霜把头发清了。”

    “池儿,你别去。你才刚办事回来,让你爸去吧。”汪彩莲阻止道,她现在可不高兴了,媳妇头发洗一半,儿子大热天从外头回来,连把冷水脸都没得擦。

    陈松平正在向隔壁解释打听到的情况,听到家中妻子叫唤:“松平,松平。”

    “妈,不用了,我等等就好。”许霜降连忙道。她现在披着一头半干不湿的乱发,脖子也粘腻得很,钉在阳台上过久,发根处似乎滋滋冒汗,要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即便如此,她都不好意思让陈家人围着她团团转。

    陈池能够感受到许霜降在父母没回来之前和回来之后的明显差别,方才只有他俩,她宜嗔宜喜,言语俏皮,现在却拘谨客套了。陈池瞅了她一眼:“等着。”他快速出门,对门外的父亲说道:“爸,我去买水了。”

    背后,是他母亲的声音:“池儿出去给霜霜买水洗头。”而他父亲则唔了一声。

    汪彩莲每隔五六分钟检查一下水龙头,然后悻悻说道:“还没来水。”

    说完,她就要探头往窗外看:“池儿还没回来。”

    “霜霜,让一下,我拿辆推车。”陈松平温和地说道。

    许霜降连忙从小板凳上站起,侧过身子,瞧着陈池的爸爸弯腰从阳台的花架下拿出一辆购物用的小推车。

    “阿莲,我去看看陈池。”

    “对对对,松平,拿推车去,池儿买桶装水不好拿。”

    这是很普通的一个下午,这是很普通的一段对话。普通得让许霜降犹然觉得,她在自己的家中,听着自己的父母在聊家常。当然,在情理法理上,他们确实即将变成她的另一对父母。不过,许霜降其实很清晰地知道,他们和自己的爸妈是不一样的,而且可能永远都不一样。但现在她的关注点不在自身,而在于陈池。

    她替陈池感受到了一种非常琐碎的关爱。

    每一个人都有父母,每一对爱孩子的父母都不尽相同。许霜降默默地看着陈池的父母一个开门,一个出门,准备去迎陈池,她忽然觉得自己可以真地少一些介意。

    每一个人都有立场,每一个人都有理由,每一个人都有判断,但那些不同的、毫无关联的人都真心关爱同一个人时,或许他们彼此之间也可以多些宽厚。

    许霜降知道,陈池的父母围着认识不过几天的她尽心招待,给她做玉米粑粑,给她熬皂角水,为她随口一说的好奇心可以忙上半天,她其实是被爱屋及乌了。

    而此刻许霜降看到陈家父母对陈池那种很家常的爱,她突然意识到,她不仅和陈池结为夫妻,她还将闯入一个家,以后将慢慢地成为这个家的一部分。

    他们都正在接纳和被接纳。

第183章 第一道枕头风

    陈池没去超市,他走到半路,想到超市里的桶装水容量不大,许霜降得洗头发呢,于是脚步一拐,去了另一头的饮水站。

    也是他不够幸运,饮水站里只剩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在给一个两三岁的开裆裤小毛头挖苹果泥吃。

    “小妹妹,你家大人呢?”

    “出去送水了。”

    “出去多久了?”

    “刚一会儿。”

    陈池想着许霜降坐在小矮凳上的那可怜样,等不及让店主回来送水。幸亏女孩子伶俐,价格记得分明,他付了钱,微微吸气,就把一桶水拎起扛肩头。

    一百斤的许霜降,陈池能抱起来。四十斤圆滚滚的水桶却不好抱,只能搁在肩上,初时蛮轻松,太阳底下走一段,肩膀处磕得不舒服。

    陈池汗淋淋地走到小区大门口,正待要转进去,瞅见前方有一人拉着小拖车迎面走来,像他老爸。他定睛一看,真是他老爸。

    陈松平也注意到了陈池,见儿子扛着一大桶水往他走过来,立即甩了甩手,示意他等在原地。

    人行道上铺的是一块块方方正正的水泥砖,小推车的车轮滚动在上面,发出了嗑嗑嗑的摩擦声。

    街沿下,马路很平坦,修了六车道,午后的车流量不大,路上看起来很空荡。榕树的树荫下,停了几辆做生意的三轮带厢摩托车,司机百无聊赖地坐着打瞌睡。

    陈松平若是下到马路,靠里侧走,也不会真正影响谁,他的手推车则可以拉得滑顺些。那些晚间出来摆烧烤摊的人都会推着手推车走马路边上,绝对不会吱吱嘎嘎地颠簸着走人行道。

    但陈松平只走人行道。他的小推车里装了三小桶矿泉水,将购物袋撑得鼓鼓囊囊,每经过一次方砖接缝,就会抖跳一下。时间久了,手腕会微麻。

    陈池望着他的父亲,忽然觉得父亲老了。

    抽他的日子已经很遥远,训他的日子也渐渐稀少。陈池十六七岁的时候,身高就已经窜过父亲,但一直没在气势心态上强过父亲。此刻,看着父亲朝他加快了脚步,他猛然意识到,他的父亲和他同学的父亲差不多,都开始进入了人生的退休年代。

    陈池扛着水迈步去迎父亲。

    “你过来干什么?”陈松平微微蹙眉。

    “爸,”陈池笑道,探眼看向购物袋,“你怎么也出来买水?我不是买了吗?”

    “我怕你不好拿,给你拿辆推车过来,没在超市看见你,我就自己买了。把你那桶放下来放推车上,你拎两桶小的。”

    “不用,我这不重,换来换去麻烦。”

    汪彩莲给父子俩开门,瞅见父子俩的模样,立时喋喋道:“哎呀,怎么买这么多水啊?家里来水了。”她急忙把手搭到儿子肩上,“池儿,快放下来,这么一桶水,可重了吧。”

    许霜降听闻门口处的声音,脱不开身,她正弯着腰使劲搓散她的头发。

    可怜她的头发都板结了。

    等她呼着气直起身,头发往后撩,就见陈池站在阳台口,拿毛巾擦着脸,对她绽开一脸笑意:“你好,小刺猬。”

    许霜降伸手扶住后腰,瞪着陈池。她的发型确实不咋地,根本没有彻底梳通理顺,就乱蓬蓬散着甩在脑后。不一会儿,水珠顺着头发梢,滴滴哒哒地掉到她的薄棉衬衫上,这回来水,婆媳俩太过喜出望外,急急接了水兑温,张罗着开始漂洗过程,许霜降的领子处忘了隔一条干毛巾,头发里渗下的水很快就将她的领口肩膀处的衣料打湿。

    陈池把自己的毛巾随手一放,一个箭步走过来,捞过许霜降的毛巾,对着脸盆用力绞干,探手到她脖子后,抄起她的发梢,拿毛巾快速擦。

    “不用擦干,我还要再洗一遍。”

    陈池却不许她去换水:“我来。”

    汪彩莲到阳台来叫儿子换身衣服,一眼就瞧见她儿子弓着身在给儿媳梳头,凳子上搁着搪瓷大脸盆,她儿媳搬了小矮凳坐在脸盆前,脑袋支在盆边缘,露出一段雪白脖子。她儿子持着桃木梳,轻柔地梳,一梳,二梳,梳进水,从发根至发梢。

    陈松平抿了半杯茶,褪了些暑气,拎起墙角的小推车,走到阳台口,拍拍挡着道的妻子,目光一转,也将这一幕收入眼中。

    他和妻子相互瞥一眼,把小推车就地放下,汪彩莲则转身到厨房。砧板摆好,菜刀拿起,她要给陈松平准备晚饭用的姜葱蒜细末。

    汪彩莲在回忆,陈松平年轻时有没有给她洗过头。良久,她怅然叹了一声,陈松平大冬天给她倒过洗脚水,洗头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不仅如此,在她怀着陈池的时候,还听信了她妈的劝戒,总让她忍着别洗,他最多拿了一条温热毛巾,在她头上稍许抹两把做个样子。他们夫妻俩倒是合起伙来,按着坐不定的陈池,给陈池洗过头。

    自己不肯洗头的儿子,给他媳妇洗头,竟然也有模有样。

    “妈,要准备晚饭了?”陈池端着脸盆进来,将水倒去,开了水龙头冲洗脸盆。

    “关小点,水珠要溅过来了。”汪彩莲将一把连根小葱搬远了一些。

    “哎。”陈池立即听话地拧小了水流。

    “放着吧,待会儿妈来。”汪彩莲的心情自己也吃不透,媳妇用的脸盆儿子给洗,她这个当妈的嫌弃儿子不会做事,要包揽过来。唉,儿女债儿女债,到了这阶段,可不得这么迈过去吗。

    “我已经好了。”陈池笑嘻嘻地。

    “你就接这么点水晃两下,做事这么不细致,放着,妈待会儿擦干收起来。”

    陈池正要开口,听到他爸的声音:“霜霜,不用拖,你去吧,待会儿我来。”

    他立即转头,见他父亲站在阳台口背对着他,而许霜降已经将洗头用的木凳和小矮凳都搁到了边上,正拿着拖把拖地上的一圈水渍。

    许霜降抬头,视线飞快掠过了陈松平后面的陈池,弯起唇浅浅笑道:“爸,两下就拖好了。”她朝陈松平伸出手,“我来放推车。”

    “搁到角落就好。”

    “知道了。”

    陈池转回头,唇角不由自主翘起。

    是夜,许霜降和陈池进房后,陈池拉起她的手,眼含笑意,凝视着许霜降,半晌十分认真地说道:“霜霜,谢谢你。”

    许霜降瞥了陈池一眼,没出声。陈池刚坐到床沿,她细声细气道:“今天我在午睡的时候,你妈妈敲门叫我洗头,我没听见,你妈妈就进来了。”

    陈池一扶额:“我妈呀,还是老样子。”他当即起身,走到门边去落了二道锁。

    一回头,许霜降靠在床头抿嘴笑,撞上他的视线,就侧过脸去继续笑。

    这当真是枕头风了。

    夜深时,床帐里,许霜降轻轻悠悠地问道:“陈池,你小时候长什么样?”

    “唔……”陈池望着帐顶,想了半天没能形容出来,他臂弯里揽着许霜降,懒洋洋地问道,“想知道吗?我明天就把家里的老相册拿给你看。”

    “要白白胖胖的那种。”

    “像你那样?那没有。”陈池低笑道。

    许霜降抬手就捶,陈池赶紧求饶,闹过一阵后,许霜降不死心地说道:“你肯定有过的,粉妆玉琢,戳一戳就流口水,自己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

    陈池实在很难想象自己那模样,他笑着抵住许霜降的额头:“霜霜,你想要说什么?”

    许霜降推开陈池,自己歪头歪脑沉吟一阵,抚着陈池的胸口,抬眸笑道:“我们曾经都是宝。”

    陈池品着这句话,嘴角噙笑:“是的。”

第184章 坳溪头

    两天后,陈池带着许霜降坐火车换大巴,再包了一辆面包车,辗转到了山里舅舅家。

    最后一段盘山路把许霜降吓出一声冷汗。她自幼长在平原地带,见到山很兴奋,但是见到车窗外一侧是沉闷的山壁,一侧是悬空的陡坡,她很快就紧张得用力握住了陈池的手。

    其实非常美。

    沿着陡坡往下瞧,可以看到郁郁葱葱的树木。此时正值夏季,满目层层叠叠的绿色,中间零星夹杂着几户白墙人家,有些不过隐约露出一角灰色屋脊。

    细线般的盘山公路绕着山体,看不见始和终。

    蓝天白云下,山外依然是青山。

    陈池轻轻地拍着她的手,对她笑了笑。自从进山后,他很沉静,沿路和司机说了几句话,向许霜降介绍了几处地方,大部分的时间都望着车窗外。

    他的笑容里带着抚慰之意,许霜降却觉得他才是要被抚慰的那个人。

    她拉开嘴角,笑得很明媚,在陈池面前显得很有胆气,转头摒着呼吸,继续战战兢兢观看美景。

    这条山路不过是两车道,每每在转弯处需要对面会车时,许霜降的一口气就提着下不来。司机却好像很老道,嘴里哼着小曲儿。有些路段的路基似乎坏了,面包车颠簸着滚过小石砾和土坑,许霜降在座位上被震得腿麻,那司机居然还能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接手机电话。

    半途上,许霜降看到一辆银灰色面包车靠路的外侧斜停着,经过时,她才看清那辆车的前车轮竟然探出路外,它是悬空的。

    许霜降骤然觉得从脚心泛起一阵酸凛凛的麻意,瞬时覆住了她全身筋骨。她僵着脖子回头看,那车里空无一人,只有侧边门推开着,看起来都已经撤离了,但她想不出那车头的司机是怎么出来的。

    它停得还算稳当,旁边也没啥人围着,独个儿安安静静地趴着,车头伸在路外,底下是裸露的山岩,和几蓬树尖尖。

    今儿是个灿烂天,许霜降这辆车的司机节俭,没开空调,开了窗户,她一路上吹着山风,先前热烘烘的,此刻却冷汗直冒。

    车子驶过去一段后,许霜降才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己背后摸索安全带,发现安全带自座位缝隙里垂到了地板上。她扯起来,强忍着嫌弃,没有刻意去研究地板的干净程度,把安全带系上。

    “你也系上。”许霜降偏头压低声音对陈池说道。

    司机从后视镜里抬眼皮瞥过来。

    陈池很随意地捞起安全带,扣上后,轻轻点了点许霜降的手背,扬着笑容说道:“师傅,你开慢点,我老婆没走过山路,有些不习惯。”

    “小夫妻俩去坳溪头做啥哩?”司机搭话道。

    “走亲戚。”

    “带媳妇走亲戚啊。”司机呵呵笑道,“我还以为你俩出来旅游呢,现在就有些人爱往山里转,活得可潇洒了。”

    大概旅途沉闷,隔一会儿司机又道:“听你口音,你不是这里人吧,你老婆肯定不是。”

    “不是,我舅家在这里,以前来过几趟。”陈池聊道,“现在路况比以前好了。我几年前来,搭了摩的,走了一半把我放下了。”

    “嘿,我以前也开摩的,前年才换的车。”司机笑道,“那人不地道,小伙子,你当时来的时候是不是下雨遇到塌方堵路了?”

    “我那次才下好雨,路上全是泥浆,摩的打滑,就不肯走了。”

    “以前的路没现在方便,不好走,不过你说的那人肯定经验技术都还嫩,干我们这行,吃的就是跑路饭,只要有路,客人说去哪,就保管把人送到哪。前头要是大石头断了路,那没得办法,其他情况还是要讲诚信的,我肯定不得干出把客人扔半道这种事。”司机谈兴正浓,从后视镜瞥向他们,“现在只要没遇到下雨天塌方,路上顺得很,小妹子,你放心,保管把你们送到坳溪头。”

    这一路上,出面应酬安排全是陈池,许霜降因为语言的关系,在思路上都要慢一点,她得拐个弯适应当地人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这会儿,她听到司机点到自己,扯了一抹笑容,看上去很内秀一姑娘。实际上,她瞅着前头司机那轻松自在的模样,在心中使劲祈祷他们路上平安。

    平地长大的姑娘,在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上,靠两条腿自己走着倒也罢了,就怕坐在别人的车上,左一眼高山坡,右一眼悬地空。

    许霜降这一路,过个弯就不由自主手中用劲握牢陈池,渡了不少汗到陈池的手心。但她记挂着陈池情绪不高,每当陈池侧过脸来瞧一瞧她,用目光安慰她时,她就牵起笑容。

    那司机打开了话匣子,东一搭西一搭不时和陈池说话。当他问到“你俩结婚多久了?有娃娃了吗?”,坳溪头就到了。

    坳溪头没有溪,座落在山腰间,传说曾有一窝山涧清泉流下到山坳坳里,才得此名。现在,只是一个山里的疏落村庄。

    司机热心地掏出一张名片:“你们走的时候打我电话,我平时经常跑这一带,要是时间合适,我准来接。”

    陈池接下名片,谢过后牵着许霜降往村里走。没几步就见前方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奔过来,小男孩穿一件无袖黄背心、红色滚黄边的平角小短裤,抄着一双黑色镂空凉鞋,跑得飞快。

    不多时,羊肠小径路口转出一个六十多的农家老汉,白色汗衫褐色布裤,朝他俩使劲挥手:“池伢子,池伢子,睿伢子,睿伢子,慢点,小心摔。”

    “我舅舅。”陈池说道,扬声高喊,“舅。”

    他牵着许霜降加快脚步,那一溜烟跑过来的小孩也到了跟前,喘着气刹住脚,仰头骨溜溜地瞪着圆眼睛:“池表叔?表婶婶?”

    陈池弯下腰,一把抱起小男孩,笑道:“睿伢子吗?我是你表叔。”他抬手就将小男孩光脑门上的汗珠子抹去。

    许霜降见状,忙伸手探到陈池身后的背包侧袋里拿面巾纸。

    陈池的舅舅赶到,晒黑的脸上满是欣喜:“池伢子。”他眼睛瞄向许霜降,拉开了嘴角,笑容朴实,大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舅舅,这是霜霜。”陈池介绍道。

    许霜降忙道:“舅舅好。”

    “哎,好,好。”陈池的舅舅是很憨厚的人,瞧着许霜降手里捏着的面巾纸,说道,“热了吧,这日头毒,赶紧家去。”又冲小男孩喝斥道:“睿伢子,快下来,你叔要累。”

    “不累,不累。”陈池笑着,“我们一路坐着车,还没走动过。”

    陈池的舅舅想帮许霜降拿包,却顾忌着她是个女孩儿,手半伸不伸地,只是很淳朴地笑。

第185章 表婶婶进山

    “舅舅,我们背着不重。”陈池替许霜降推拒道。

    陈池的舅舅呵呵笑,抬手指着前方:“我和睿伢子晌后等在上坡,睿伢子眼尖,说车上下来两个人,一定是你们。”

    许霜降顺着陈池舅舅指的方向瞧去,拐角处一户人家,在屋前沿着路边种了几窝青菜,屋后的土路继续斜着向上,坦坡上栽了四五株柑橘树。那路是蜿蜒盘旋上去的,柑橘树背后的土坎上有一丛细竹林。陈池的舅舅就指着那丛竹林,那确实是个遮阴又适合眺望的地方。

    走过那户人家,没有停留,许霜降心里暗忖,这是还要爬坡上坎的迹象。她将面巾纸递给陈池:“擦擦吧。”

    陈池接过,抹到睿伢子脸上,一瞥小男孩的两只小手,十个指甲缝里全嵌了黑黑的污泥,他当即笑开,啪地轻打了一下小屁股:“睿伢子,你玩泥巴了?”

    睿伢子很好玩,小孩子家家也知道害臊,羞赧地一笑,小手就曲拢握成了拳,把指甲团在手心里不让看。。

    “表叔小时候也玩泥巴。”陈池逗道。

    “真的?”睿伢子眼睛一亮,“表叔也抓蚂蚁吗?”

    “抓,我会扔一粒爆米花让蚂蚁背。”

    “表婶婶呢?你抓蚂蚁吗?”睿伢子好奇地问许霜降。

    许霜降的反应要慢一拍,她得把睿伢子又欢快又浓重的乡音在脑子里转一下,话说,她真有点被婶婶这个高辈分给震住。

    “你婶婶不会咧。”陈池笑着望向许霜降。

    睿伢子就露出很惊讶的表情,似乎许霜降这么大个人还没学会抓蚂蚁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许霜降仍在咀嚼陈池刚刚冒出来的“你婶婶”这个称谓,微滞过后,才歉然地对睿伢子笑笑:“我用树枝拨过蚂蚁。”

    陈池忍俊不住,他家胖囡囡小时候居然也蹲过地上研究过蚂蚁。

    陈池的舅舅在前面领路,这时扭身回头说道:“睿伢子,自己下地走,你表叔抱了你好一段了。”

    睿伢子听话,扭着身体要下来,陈池才刚将他放地上,他就一溜烟往前跑。

    “回家,听到没?莫往别地跑。”陈池的舅舅扬声喊道,方转头说道,“娃调皮,不喊一声就野去了。家就在前头。”

    这个“就在前头”其实蛮远的,许霜降两人跟着陈池的舅舅走过一截小土路,经过一户人家屋后竹片条围起的狭长篱笆栏,又在山间小径上走了好一段。不知名的野草藤匍匐在路侧,倒也乖觉,到了经常被人踩踏出来的泥路边,就似乎很有灵性地不再攀缘过来。

    许霜降兴致高昂,东瞅西瞅。婆婆纳在地上绽着星星点点淡紫色的小花,几株野茼蒿挺立着,细茎上顶着红色的花冠,不几步,牵牛花顺着藤开在一根树干上,淡淡粉色,还有一只黄蝴蝶在绕着飞。许霜降不由仰头,那树冠高高拔起,枝叶间缀着和杨梅差不多大小的果果,青红交杂,竟是构树果开始成熟了。

    许霜降很快在路上发现了一粒掉落的构树果,砸得稀巴烂,在地上糊了一摊红浆。她眼见陈池的舅舅不以为意地踩到了半边,那双黄绿色的解放牌球鞋底部在起脚落步间,能清晰地被看到足跟部沾上了湿黏的浆液。

    羊肠路只够一人通行,他们一行三人,陈池舅舅在最前头,帮陈池拎着一个小号行李箱,里头是他和许霜降的换洗衣物,倒是不怎么沉,陈池舅舅提着走,步履很轻松。陈池让许霜降走在中间,他自己压后。许霜降出发前受陈池提醒,换了轻便的跑鞋,让她走山路能快点,这时,她提起脚,绕过了那摊构树果浆液,返身还将陈池扯到边上走。

    陈池不明所以,她朝地上努努嘴,陈池就笑了:“这个能吃,我以前来,还爬过这颗树。”

    陈池的舅舅回过身来,听见陈池道:“舅舅,你以前在树下接过我。”

    陈池的舅舅往构树瞟一眼,令许霜降看得有些想笑。舅舅的眼神太过特意,好像构树在这里长了无数年,好像他在树下经过无数回,今天经人提醒后,猛然望了那么一眼,才将这颗树潦草扫视过。

    “哦,”陈池的舅舅顿两秒,有点记起来,“你那回爬上去采了半篮子去喂猪。”

    陈池笑道:“舅舅,你说打猪草快,让我下回别采了。”

    许霜降瞥了陈池一眼,暗道他还挺能文能武的,居然还有爬树这技艺。她猜测陈池自己想尝构树果的味道,顺带才丢给猪吃。

    舅甥俩边走边拉家常。

    “舅舅,家里现在还养猪吗?”

    “不养了,村里这片找不到杀猪人了,送到镇上,油钱也要花不少。再则睿伢子淘得很,时常要盯两眼。”

    “睿伢子一直是舅舅在带?”

    “那有什么法子?你表哥夫妻俩在外头打工,他们说等睿伢子再大些,读书的时候领过去。”

    “那舅舅还要辛苦几年。表哥表嫂还好吗?”

    “老样子,跟你一样,一年到头回不来一趟。”

    “表姐呢?”

    “她也好,和你表姐夫也出外了。”

    许霜降听得专注,身后陈池伸出手臂将她拨到路中间:“走好。”却原来许霜降一直靠边走,而边上恰有一株半米多高的苍耳,长得十分旺盛,这时节已开始结出倒钩刺的小绿果,陈池小时候经常在野外玩,好多次被这小东西粘上身,惹了家里人一顿埋怨。

    许霜降不认识这草,偏头瞧了陈池一眼,陈池正待开口解释,瞥见了前方一排三间梁平瓦房,颇有些年久颓败的味道,再过去是一丛竹林,多年不见,从印象中的十七八株竟似茂盛了两三倍,隐隐约约可现另一侧楼房顶的青黑瓦。

    陈池望过去,一时失神忘了说话。

    “到了。”陈池的舅舅说道。

    许霜降抬眸瞧过去,视线先被两样东西吸引住。

    一是那平房屋顶的瓦松,稀稀落落也有两三棵,在骄阳里亭亭立着,让许霜降乍一眼以为那种尖穗的凤尾鸡冠花长到了屋顶上。隔半拍,她才意识到是瓦松,她不禁猜想,那房子该有好多年了。

    二是一只毛色油光滑亮的大黄狗,一声不吭地站在屋前的路口,冲着他们三人望,不多时,调转身子施施然走了。

    “舅舅,这是大黄吗?”陈池问道。

    “不是,大黄死了,这是它的儿。大黄就喜欢在村里乱窜,跟别人家的狗厮扭。后来有户人家的狗落了一窝小狗崽,里头有这只黄毛,我瞧着像大黄的种。那户人家愁着要把小狗送出去,我就讨了这只来。大黄在它小的时候还欺它,不准它抢食,后来大黄被药死了,就剩下它了。”

第186章 六千里的二表兄弟

    “谁把大黄药死了?”陈池皱起眉气道。他上一次来舅舅家,大黄还在,特别有灵性,伴在他外婆的脚边,出出入入都陪着老人家。

    舅舅家的大黄养了八九年,他来舅家的频率不算多,两三年一回,大黄一直记得他的气味。地头远的同村人经过时,大黄护家,次次要高吠,但如果他来,走到这片地,大黄遥遥就迎出来,叫两声辨认几眼,立即会撒腿奔过来,扑到他脚边绕个不停。

    这次来,大黄竟然也不在了。

    “唉,说不清,大黄贪嘴,吃东西不忌,可能吃到了别家拌在饭里的的老鼠药,要不就是舔了打农药的水,回来蔫了半宿就不行了。”陈池的舅舅惋惜地小叹一声,继续说道,“现在这只大黄不像它爹,它乖得很,除了随我去寻睿伢子,一般不走远。”

    话说着,平瓦房越来越近。许霜降看清楚了,以竹林为界,两侧各有一户人家。这两户人家挨着半山腰而建,屋后斜坡种满了柑橘树,屋前各有一块四米多宽的平地。

    斜着往下,第一户矮平房人家前种了几株桃树,比拳头还大的粉桃犹挂在枝上。再往楼房人家望,屋前场地整饬得更干净,边角处还砌了一个水池,按了一根水管,水池下方的阴凉处,伏着方才那只大黄狗,哈喇哈喇地吐着舌头,头朝着他们的方向,但依然没叫,淡定地卧在地上。

    除了这两家,方圆四五十米外,再无人家,端地幽静。

    许霜降高中时曾有学农实践课,去过自家那边的郊外农村,开春后,一帮子学生分到各家各户,给人家的菜园子翻土,碰到慈祥的老爷爷老奶奶,愿意信任他们,还会好心地分些菜秧让他们种。人家房前屋后是菜畦,小河绕着整个生产队,一家家比邻而居,集成一个村落,村四周全是平整的水田,阡陌纵横,真是江南沃野好风光。

    所以,她对村庄的理解是,尽管地大人少,那也应该是一片一片稀疏,必须好多户热热闹闹聚在一起。陈池舅舅家的这个山村,却很不一样,几乎都是单家独户地分散着,若有两三家近距离傍着,那都是少有的。

    平瓦房大门紧闭,木头窗棂上沾了一层黑腻,木门前落了一把锁,屋檐下也没有挂着红通通的辣椒串或者黄澄澄的干玉米,门槛下那块长溜溜的青石底,自泥缝里冒出了一株车前草,绿叶子铺得鲜亮,柔嫩的褐绿花穗为了让开青石,歪斜着蹭到青石外,堪堪贴着,让人看着都替它感到挤得慌。

    “舅舅,大爷爷家都出外了?”陈池问道。

    “嗯,你大爷爷家的曾孙儿要在镇上读书,他们在镇上买了房,家里新屋就不起了,以后再说,这两年也就逢年过节时,你大舅回来看顾一下。”

    许霜降听得简直云里雾里,后来陈池抽空给她解释,大爷爷就是陈池外公的大哥,兄弟俩宅基地算是挨着,中间栽了几根竹子当地界线,现在竹子都成了竹林。

    大爷爷早过世了,他生了几个儿女,女儿嫁到乡里其他人家,大舅舅是大爷爷唯一的儿子,继承了老宅。现在这两块宅基地的户主就是汪家门里这俩堂兄弟,陈池亲舅舅和大舅舅。

    许霜降一听,这样的亲戚她也有,她外公还有几个兄弟姐妹呢,不过,枝桠分出去,各自繁衍子嗣,这样的亲戚关系到她这一辈已经摸不着头脑了,平时的人情往来也就她妈妈在操心。

    她记得她小学隔壁班有一个男生,平时到老师办公室订正作业也碰见过两三回,他俩都读到四年级了,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她妈妈碰上对方的妈妈,“哎呀,这不是春花姐吗。”“呀,阿兰妹呀。”就这么着,两个各忙家事的表姐妹说起,才知道俩孩子在同一个数学老师下受教。

    一表三千里,宣春花扳着手指给许霜降梳理这一层亲戚关系,算下来许霜降和隔壁班那娃该是二表,可许霜降死活不甚明白。也难怪,上辈人大多兄弟姐妹众多,家庭关系蓬蓬勃勃,堂啊表啊自小就分清,许霜降这代,家庭构成简单多了,那些纷繁复杂的老亲们都有上辈人记着呢,称呼上也不怎么讲究了,反正爷爷奶奶辈的,叫声阿公阿婆,爸爸妈妈辈的,叫声叔叔阿姨,全覆盖了。

    因而许霜降支着小脑壳,在宣春花教导亲戚关系图谱时,只死板地记下了二表这个词,心里头一算,她和那娃有六千里的距离。

    许霜降对小学隔壁班那隔了六千里情感距离的表哥抑或表弟,显露亲善的方式仅有一次。

    那娃被叫到老师办公桌对面闷头罚抄一百遍乘法交换律,正赶上许霜降去交作业。老师有事忙去了,许霜降见他把铅笔芯抄粗了,字体看上去十分圆钝模糊。因为数学老师经常教导学生们,要把字写得细巧清晰,许霜降就动了善心,把手里半截笔递了过去。想不到那二表兄弟感激地轻声道了谢谢,居然抓着两支笔,同时写两行。

    这事被老师察觉了,罚了那二表兄弟五百遍,还在许霜降班级里把二表兄弟的恶劣行为大大说了一通,训诫大家不要有样学样,否则严惩不怠。

    许霜降被吓得经过隔壁班就目不斜视,对那二表兄弟装不认识,坚决和他划清界限,生怕老师知道她送了笔给二表兄弟偷奸耍滑。那半截笔也就相当于白送了,没去要回来。许霜降为此曾暗地肉疼了半天,那笔用得顺手,而且铅笔顶上的橡皮头才擦过一个字,相当于没用过呢。

    小学毕业后,她和那二表兄弟又凑在同一所中学就读,但一个读一班,一个读六班,教室分在走廊的两端,本就只有脸熟的情分就更淡了。

    初中,那是男孩女孩自我约束、会斜着瞄两眼但不会随意搭话的古怪年龄段,她和二表兄弟自打进了初中,照过不少面,就是没有互相说过话。

第187章 神仙居所

    有一回,许霜降跟着她妈妈去吃喜酒,和二表兄弟一家凑巧坐在了一桌。

    两个妈妈在交换孩子们期中考试的成绩,二表兄弟脸如黑锅,埋头吃饭。许霜降也郁闷地埋头吃饭,听下来她的成绩比二表兄弟没强出多少,年级排名才高出一百名。

    这一百名的差距听着挺像回事,其实没有多少含金量。因为二表兄弟那人,据许霜降观察,大概属于给平均分拖后腿的人。她曾在活动课上瞅见过,他和另一人被罚站到走廊里,那会子,他的老师在教室里抑扬顿挫地讲课呢。他含胸缩头立在外面,实在很不忍卒睹。

    那二表兄弟的智商确有问题,至少许霜降当初是这么认为的。

    两妈妈虽在同城,无事也不会紧密来往,这吃喜酒难得碰面一回,说得尤为热络,有志一同地让自家孩子们在学校互相帮助、互相激励、共同进步。

    许霜降的表姨,即二表兄弟的妈妈,还提起了以前许霜降借铅笔一事,直夸许霜降学习好、心肠好,一个劲地请许霜降平时在学校多关照她儿子,也叫她儿子遇到难题,勤快点去找许霜降讨教。

    宣春花则眉开眼笑地使劲谦虚,交代许霜降多去找那娃,不同班的老师布置的辅导题可能不一样呢,两孩子正好可以互通有无。

    妈妈级的表姐妹俩热热闹闹地说着自家孩子,丁点不在意孩子们在学校隔着多少堵墙壁,根本不会互访,这本是亲戚间表达亲热的寒暄。

    不想那二表兄弟很轻地嘀咕一句,被许霜降听到了。

    “这下又成两个二百五。”

    许霜降立时盯了他一眼,他骂人。随即她琢磨着这娃没胆子用这个词形容说得正起劲的两个妈妈,念头一转,就明白了,敢情他觉得和许霜降搭上线,他们两个就成了二百五,合起来就是五百,这是还记着许霜降多给了他一支笔,让他罚抄五百遍呢。

    许霜降和二表兄弟在学校里当然没有互访过,后来,学校开运动会,她作为后勤人员,给参加赛事的本班同学送水,看见二表兄弟和她班的男生等在铁饼区。

    许霜降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提着水壶给自己班的人添了水,哪怕这里头有坐在她后排的男生。自打大姨妈事件后,她对后排男生很有意见,但即便如此,只要是她班级的人,她都兢兢业业地给他们续水喝,至于旁边那位二表兄弟,自有他班级的人关心,她望了他的空杯子一眼,很有原则地转身走了。

    离开时她隐约听见二表兄弟和她班男生在说:“你班刚刚过来那胖的女的,是我亲戚。”

    许霜降气得直咬牙。

    表亲这门亲,远远近近,真有很多故事讲。

    她没想到,这次跟着陈池回来,遇到的表亲可不少。一到陈池家,就被顾四丫张口叫表嫂,一到陈池舅舅家,就被睿伢子唤作表婶婶。真要细数起来,这附近估计还有些陈池母亲这方的老表亲。

    思量间,陈池的舅舅领着他们走过了竹林,路的另一侧搭了几个爬藤架子,吊满了大黄瓜和西红柿,旁边还种着几行茄子,绿叶间已经缀上青的紫的长条茄。

    许霜降来不及赞叹,就被近在眼前的那一幢楼房惊呆了。

    楼只有两层,但占地面积大。水泥白粉刷墙,楼上楼下正屋各三间,琉璃瓦盖顶,旁边还连着两层副楼,没有封顶,二楼之上是个大露台,可以鸟瞰山下。

    白云悠悠,青山迢迢,真是神仙居所。

    “睿伢子,睿伢子。”陈池的舅舅朝楼里喊道。

    底楼大门敞开着,许霜降跟着站定在门外,一眼就能穿过中堂、后院,望到后进一排三间小屋,她只是粗粗瞧一瞧,就能感觉到屋子大、院子大,什么都宽敞。

    睿伢子给了许霜降一份大礼。

    “在哩,在哩。”后院忙不迭地传出汪睿欢快的声音。过不多时,他捧着一坨淡黄色毛茸茸的东西从里面奔出。小人儿手短腿短,犹如握着松松的拳头贴在胸口,就那样想跑快,又不敢跑快,小心翼翼地含着胸迈着小碎步,直接来到许霜降面前。

    “婶婶,你不会玩蚂蚁,我给你小鸡仔。”汪睿仰头说道,将手心捧出。

    许霜降讶然低头,一只圆鼓鼓的小鸡在一双小手里茫然地唧唧叫。她的目光对上汪睿闪闪亮的眼睛,心忽地软成一团。

    陈池的舅舅正要喝斥小孙儿揪坏了小鸡仔,却见许霜降蹲了下去,捧着空手心候到汪睿面前,满脸忐忑,竟然是很稀罕的样子:“睿……伢子,”许霜降学着陈池的腔调,自己不由笑出来,眉眼间有些惶恐,“谢谢你,它看起来真可爱,我让它站一会儿就下地走,好不好?”

    陈池的舅舅只好收了声。

    陈池在一旁笑看着,他打赌许霜降是真惶恐,她肯定没有捉过小鸡玩。

    “婶婶,给。”睿伢子把小手叠到了许霜降手中。

    许霜降简直太紧张了,小鸡的爪子触到她掌心,麻痒麻痒地,她硬着头皮接住,不敢打击汪睿的热情和友好,可她真害怕那小鸡给她低头啄一口,那感觉真要命。

    许霜降抬眸,恰好和陈池对了个眼神,陈池撇过脸笑,他能辨出她镇定亲和的笑容下那丝抖抖索索。

    小鸡的交接手续刚完成,老母鸡就咕咕咕地寻来了,小鸡应和般地唧唧两声。

    许霜降循声一瞟,那老母鸡的翅膀都扇开了,疾跑着过来。正当她惊愣时,手心里一热,一股酸臭味涌进鼻子,她低头一瞧,手中多了一点黑黑黄黄的鸡屎,周边还有些稀薄。

    许霜降差点把小鸡摔出去,她僵着手,欲哭无泪地望向陈池,脸上笑容完全挂不住了。

    陈池的舅舅两手挥赶着,不让老母鸡扑过来。汪睿一返身,也“喔……喔”地驱赶着老母鸡。

    “霜霜,把小鸡放地上。”陈池连忙提醒道。

    许霜降回神,立即照办,起身后手心仍然摊开着。陈池这时才瞧见她手掌中的鸡屎,简直哭笑不得,他媳妇儿的运道可太好了。

    “哎呀,睿伢子,你看看你把你婶婶弄得,霜霜,快去洗洗。”陈池的舅舅使劲瞪着小孙儿。

    老母鸡带着小鸡慢悠悠走开时,许霜降在门外的水池边狠命搓着肥皂。

    水池下趴着的大黄狗是条生性极淡定的狗。对于老主人领回来的陈池和许霜降两人,爱理不理,一点都没有要侦查一番的意思。陈池怕许霜降站在水池边,会被水池下的那狗咬到或者吓到,蹲下身摸了摸那狗的脖颈,那狗居然很享受的样子,被陈池很容易地抱了出来,挪到旁边去。

    水声哗哗地,水池下方接了一根出水口,许霜降手里的那堆小鸡屎和着肥皂水,顺着倾斜的地势流下去,小泡沫初时集在一条常年被浸蚀的浅沟里,不一会儿破散了,润到土里头。

    神仙居所也有不便处,许霜降暗地惋惜,将视线从水沟四周杂生的几株紫苏上移开,侧脸看向水池边。陈池和汪睿这俩叔侄,正齐齐蹲在大黄狗身边,一个摸着狗的头,一个抚着狗背上的毛,那狗舒服得连尾巴都不摇。

    “陈池,你们小心些。”许霜降不由叮嘱道。

    陈池抬头咧嘴一笑:“没事。”

    汪睿如出一辙,仰着小脸补充道:“婶婶,它不咬人。”

    许霜降瞟着这一大一小,再瞧瞧那只懒惰的狗,顾不上再管他们,她拿起肥皂又抹了一遍手心。

第188章 一生中会有多少次哀痛

    陈池和许霜降稍微休整一下,立即去了后山坡的果树林。

    果树林里几乎全是柑橘树,这时候,棵棵树上挂满了拳头大的青皮果。

    地上整饬得很干净,只有一些小杂草,马齿苋、老鹳草都零零散散地巴在地上,偶尔开了黄的蓝的小花。蒲公英那像降落伞一般的白色毛毛球冠,被陈池无意中踩断细茎时就已经争先纷飞,四散成小针儿一样的飞絮种子,慢悠悠落在随后的许霜降鞋面。

    陈池浑然不觉,直直地盯向前方的墓碑,眼睛瞬间通红。

    他到坟前跪下,沉默着帮舅舅一起从篮子里拿出祭品摆放。

    “妈,池伢子来看你了。”汪忠德点上了香。

    细烟袅袅,很快就融进了日光中,只剩下香头上的白灰,包裹着明明灭灭的红光,一点点往下燃。

    “池伢子,酒要三巡,舅舅先给你外婆添一杯。”汪忠德交代道。

    他一边倒,一边絮絮道:“妈,你在下面缺啥,就给我托个梦,要是过得好,就不用时常回来,别不放心我们,我们都挺好。”

    许霜降牵着汪睿站在一旁,汪睿人小却机灵,抬起小脸压低声音告诉许霜降:“婶婶,我祖婆婆住在里面。”

    许霜降摸了摸他的头,瞧向陈池,他跪在那里,一直望着墓碑上的字。

    “池伢子,给你外婆唱个喏就起来吧,到阴凉处避一避,让你外婆吃一会再来添酒。”汪忠德说道。

    陈池无言地起身,却不肯走:“舅舅,你们到树荫下去,我就守在这里,免得小虫子爬进碗里。”

    许霜降听着陈池那正常叙事一般的语调,不知道为什么,鼻头有点发酸。

    汪忠德瞅瞅陈池,不再相劝。许霜降移到树下,汪睿小孩子天性,规规矩矩地站了一会儿,就要四处乱钻,还想拉着许霜降一起玩。

    “嘘,睿伢子,不准闹出很大的声音,婶婶就站在这里,你也不要跑远。知道么?”

    “知道,祖婆婆在吃饭,我们不能吵的。”

    许霜降一愣:“你知道?”

    “上次爷爷带我过来,就说过我了。”汪睿眼睛一转,“婶婶,你看得见祖婆婆吗?我看不见。”

    许霜降摇摇头:“我也看不见。”

    “那表叔呢?”汪睿回头望向陈池。

    陈池静静地站在坟前,阳光泼喇喇地直射向他,酷热难当,晌后的空气烘烤得草木都蔫了,衬得他那里越发清寂。

    许霜降收回视线,轻叹道:“你表叔也看不见。”

    “哦,大家都看不见。”汪睿放心地点点头,一会儿就丢开了这个问题,轻声说道,“婶婶,我去帮爷爷拔草。”

    “去吧。”许霜降拍拍他的背。

    汪睿掂手踮脚走了,过了七八步,回头瞧瞧许霜降,不好意思地一笑,撒丫子跑开去。许霜降盯着他的小身板,见他在树丛间东溜西串,捡了一根小枝条,欢快地抽打着地面的野草。再远些,陈池的舅舅在各棵树下仰头细细观察,走动间顺手把长得略高的一株红廖连根拔了,丢在一旁暴晒。

    许霜降调转目光,专注地望向阳光下的陈池。

    香燃去小一半,陈池弯腰斟酒,许霜降瞧着他认认真真地将酒杯边的一片枯草叶子用手指轻扫开,不禁眯起眼看向明媚的天空。

    她在想,人一生中,会有多少次哀痛,避也避不过。

    汪睿四处张望,寻到了爷爷处:“爷爷,我想尿尿。”

    汪忠德正捡了一颗落地的青柑橘,心疼地查看着断蒂,闻言一皱眉:“到树下去,找棵远点的。”

    汪睿哎一声,扔了小树枝钻前头去。汪忠德瞥了一眼小孙儿,绕着树继续检视。

    生与死,在阳光下共守一处,终归平淡恬然。

    许霜降回神过来,再次凝眸望向陈池,不知为什么,他肃穆的侧影让她胸臆间满是酸酸柔柔,她和陈池一定会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香燃剩三分之一,陈池拿起酒瓶,却停了手,他朝许霜降站着的地方瞧过来。

    许霜降迟钝半拍后,会意地走向陈池。

    “霜霜,给外婆斟杯酒吧。”陈池仰头道。

    许霜降颔首,接过酒瓶。小酒杯里白酒已有七分满,她小心翼翼地将酒添到了杯沿。放下酒瓶,她转头看向陈池,他跪在地上,两人四目相对,陈池的眼眸沉静哀切,唇角微蠕,欲言又止。

    许霜降不出声地起身,绕过酒菜果品,到他身边并排跪下。干泥地上有些脏污,她垂眸落了一眼,旋即恭恭敬敬地望向墓碑。

    陈池牵住她一只手,和她五指相扣,低声道:“外婆,这是霜霜。”

    香继续一点一点地燃着,凑近了,才能闻到那一丝特有的香味。许霜降嘴笨,不会说,只在心里默念,衷心谢谢外婆将陈池带大。

    两人默默地跪了几瞬,陈池拉了许霜降起来,软声叮嘱道:“霜霜,到树荫下去。”

    过不多时,汪忠德回来,哄着汪睿去给祖婆婆磕头。汪睿倒也听话,有模有样磕过头后,几跳几跳就蹦回许霜降身边,眼睛闪闪发亮,从小裤兜里偷偷摸摸掏了一样东西出来:“婶婶,我找到这个,你喜欢吗?”

    许霜降定睛一看,原来是蝉蜕。

    “你自己玩吧,婶婶大了,不玩这个了。”

    “那你小时候玩过吗?”

    许霜降语塞,只好解释道:“我们女孩子不玩这个。”

    “为什么?”汪睿不解地问道。

    许霜降有种感觉,十万个为什么的课程即将开启,她无奈地说道:“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不玩。”

    汪睿“哦”了一声,小脸上满是失落,婶婶对他捡的玩意儿不感兴趣呢。

    许霜降颇后悔她简单粗暴地打击了小小少年的心,于是细声细语道:“这个是知了褪下的壳,一般在树上或者草丛里才能捡到,我们女孩子都比较文静,不喜欢到处找,所以也不怎么玩。”

    “是吗?”汪睿似乎很疑惑,“村东头的依依还拿套杆去树上找呢。”

    许霜降噎了噎,只好再次简单粗暴:“嘘,你爷爷和表叔在忙呢,我们不要说话。”

    坟前,汪忠德和陈池舅甥俩收了祭品,正在化纸钱。铁盆里燃着火焰,一些纸灰在火焰中飞舞,上方的空气太过灼热,隐隐现出一团扭曲透明的镜光。

    烈日下,汪忠德的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脸流下。许霜降看不清陈池,他恰好被汪忠德挡住了身形。

    等火焰熄灭,镜光退散,空气恢复了原样,许霜降领着汪睿上前,才瞧见陈池发根尽湿,额上一排米粒般的汗珠。

    “走吧。”汪忠德道。

    “舅舅,我想再陪一下外婆。”陈池瞧向许霜降,“霜霜,你跟舅舅先回去。”

    许霜降摇摇头,汪睿也不想走,最后汪忠德只得先回去:“给,你们渴了吃苹果。”

    许霜降推拒不了,和汪睿一人拿了一个刚刚做过祭品的苹果,还把陈池的那个也拿在手里。

    她善解人意,舅舅走后,她拉着汪睿也离开:“陈池,我和睿伢子到那边去。”

    “找阴凉的地方,不要晒到太阳。”陈池交代道,“苹果吃掉,补充水份。”

    他怕许霜降介意,特地温声解释道:“先人用过的祭品,吃下去会福寿绵长。”

    许霜降乖乖地点头答应,拖着汪睿走了。

第189章 后排男生恰青葱

    汪睿像跟屁虫似地粘上了许霜降。

    一大一小在树荫里待着,许霜降数着柑橘的个数,才数了三根枝条上的挂果,密密实实地,就已经数不下去了。

    她脖子微仰着,委实太酸,无奈作罢。低头一瞧,汪睿蹲在地上,正在拨弄一丛蛇莓上的小红果。看他的样子,很想把它揪下来,又在犹犹豫豫。

    这玩意儿许霜降认识,她家附近的公园里也有,而且她还听过关于蛇莓的很可怕故事。

    据说蛇喜欢吃蛇莓,长溜溜地爬过蛇莓丛,遇到红通通的蛇莓果,就吐出蛇性子舔几口。

    给她绘声绘色恐吓的人,当时心里不爽。

    许霜降的生物课老师不知怎地,破天荒弄了一堂野外探秘课,大概是为了响应教育局灵活教学的号召。老师没条件让学生去真实的野外,折衷了一下,让全班同学去公园观察鸟。因为公园里大清早有老人来溜鸟,笼子挂在树枝上,人跑去打太极拳,正好可以给学生们围观;公园里生态好,清早树上叽叽喳喳地,停了各种野生鸟类;在公园里的湖畔凉亭,洒些面包碎屑,就能轻而易举引来一堆麻雀和鸽子。

    生物老师为此和班主任商量,请求班主任忍痛割舍了一堂晨读课,再把下午第三堂的生物课和上午第一堂的语文课对调,颇费了一番周折,拼凑出了让全班逛公园的时间。

    公园不是白逛的,每个学生得至少写出五种不同的鸟。在那个还没有开始用电脑查询资料的年代,这个任务实实在在地考察学生们的眼力和认真态度,大家心里负担都挺重,公园逛得不开心。

    试想想,一大早,油条大饼粢饭团刚在校门口狼吞虎咽地解决,到教室里来不及喘口气,昨晚的回家作业都没时间对一对,就要拿着笔和纸排队去公园做生物作业,这得有多闹心。

    许霜降千不该万不该,在等着老师给他们点人头的时候,对着后排男生的脚好奇地盯了一眼。

    老师怕好几十个半大学生嘻嘻哈哈进公园,冲撞了里头锻炼的老人家,要求他们按列行动,有组织有纪律地开展观察活动。整个班共有四大组八小列,许霜降和她后排的男生按老师的规则,分在同一个观察小组。

    那时候她和后排男生还没有发生大姨妈事件。每天都能说几句话,关系要比座位离得远的那些男同学们更熟一点,不过,因为脖子和腰的扭转弧度有限,后排两个男生中,她和斜后的男生视线接触比较方便,交流也更多。

    这个正后的男生通常都等许霜降把课堂笔记大方地借给斜后男生,再从他同桌那里顺过来抄一抄,当然,还的时候是他还。手一探,就把本子给到了许霜降的胳膊边。

    许霜降早就习惯了,头都不回一下,接过来收好。但是前不久有一次,他把她的笔记本边角用橡皮擦擦破了一个洞,据说他订正作业昏了头,写错本子了。

    许霜降觉得真狐疑,因为她的课堂笔记本是黄色牛皮纸封面的,有点厚,和回家作业本区别很显著,他怎么就能粗心马虎地写到她本子上呢?

    许霜降的笔记本一看就是乖巧女孩子的字迹。白纸黑字,一行行清清楚楚,端端正正,还会用感叹号和花边框备注易混淆的难点,用绿色波浪线或者红色双直线标记关键知识点,看了之后,很让人钦佩她在课上是怎么边听讲、边哗哗做笔记,还能保质保量。

    她的笔记本被后排男生弄残缺后,许霜降限于情面,没有破口大骂,但脸色确实很难看。随后,她连续两个星期不肯出借笔记本,那两个星期正是期中迎考的复习阶段。离考试只剩没几天的时候,斜后男生拿了家里十个菜卤蛋,说是他生日,给前后左右的同学中午加菜,许霜降也分到了一个。

    盐茶酱油蛋常能吃到,菜卤蛋吃到的机会不多,许霜降觉得味道真不错,再加上斜后男生“宝姐姐”叫了十七八遍,她嫌吵得慌,于是就勉强又借出了她的笔记本。

    那时候复印不流行,全得靠手抄,斜后男生落下了两个星期的工作量,放学时腆着脸请求拿回家去。许霜降不情不愿地让他把笔记本拿走了,第二天一早见面就立即收回来。

    正后的男生没顺到,只得用同桌那版本。还是那句话,那时候复印不流行,许霜降笔记上那爽心悦目的字体版面到了同桌那,就成了笔走龙蛇一般,只限于他本人懂。正后的男生越抄越窝火。

    期中考试考完了,生物老师就领着他们上了公园。

    许霜降一组八个人,四男四女,老师相中了许霜降做临时小组长。小组长没啥荣誉,只有三项任务,一是保证整组进公园,整组出公园,不能有一个人脱队,二是盯着组员,果皮纸屑别乱丢,不能给学校给老师丢脸,三是负责收自己组的门票钱,收完了交给老师统一买票。

    许霜降就是在收门票钱的时候,注意到了正后男生那双黑布鞋。那是一双正宗全手工的布鞋,因为那鞋底也是老粗布一针针纳起来的。

    当天没有体育课,许霜降穿着搭袢圆头淡粉红牛皮鞋,配了一双丝袜。她向那男生收钱,面对面,自钞票缝里看下去,是一双大大的黑布鞋,鞋帮处露出了白色的薄棉袜,颜色对比特别醒目。

    收了钱,老师去买票,因为人数众多,售票窗口点了好久,老师又陪着看门人清点学生总数。他们在忙乎着,学生们就按组列队在公园门前。

    许霜降没啥事做,随处打量,视线又被那双布鞋吸引住。

    那是一个布鞋全线隐退、还没有卷土重来的年代。许霜降家里压根儿没布鞋,只剩一双她小时候的虎头鞋,是洗三请酒时一位老亲送的,鞋面绣得非常精巧。小胖囡长得快,她统共就没穿几回,所以宣春花没舍得扔,一直收着,黄梅过后,衣柜箱子捣腾出来晾晒,许霜降才知道自己曾穿过这么一双虎头鞋,当初还稀罕了老半天。

    这会子她在琢磨好奇,那男生家里,居然还留有工艺如此淳朴的布鞋,别是他穿了他爸或者他爷爷的鞋吧?

第190章 蛇莓的影响

    那后排男生,其实离许霜降家里也不远,隔了俩街口,住在百货大楼后面一个小支弄。逢到六月台风汛期开始,总要穿几回高筒胶鞋到学校里来,他一穿,他同桌就会关心地问:“你家积水了?小板凳飘起来了吗?”

    他家那片住户多,地势也略低,排水设施跟不上,有一回暑假里遇到一个台风,下了一夜暴雨,据说他醒来发现家里进了水,板凳和他的拖鞋一起飘荡在水面,开学后给同学们讲,暑假作业都泡烂了,正好不用做,报名时班主任老师特别通情达理,不用他补。

    许霜降瞅着他的布鞋,总觉得布鞋其实不适合他家那块低地。

    闲着的她,扭着脖子低头看的时间稍稍有点持续度,一会儿布鞋不见了,那男生走去后面,和其他男生说话去了。

    许霜降最不该在顺势抬头时和那男生对了一眼,然后讪讪背转身,让人一看就知道她盯着别人的黑布鞋暗地里转了些念头。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她听到公园小土包上那片树林里,鸟儿叫得热闹,建议去那儿观察时,遭到了那男生的抵制。

    “组长,你看这么多蛇莓,蛇不知道舔了多少口唾液在上面,你准备让大家去喂蛇?”那男生道。

    许霜降的组长威信,因着这一片旺盛的蛇莓,被一扫到底。后来,大家七嘴八舌寻地方,她也就寂寂无声地随大流。观察活动结束,出了公园门,她领着组员在老师面前齐齐站好,老师一瞄,确实多少人进,多少人出,一个不缺,她的临时组长就卸了任。

    许霜降回家问过父母,宣春花对蛇莓的习性不清楚,但她可不喜欢女儿去那些荒僻地,于是说道:“那种像野草莓一样的小果子啊,是听老人说过蛇爱吃,大概因为这样才叫蛇莓嘛,以后见到离远点,草丛里别去。”

    许霜降就这样把蛇莓的恐怖传说牢牢记住了。当然,知识面宽了,她就知道这多半是以讹传讹,但是初始记忆太过深刻,她此后一见到蛇莓,总能顺利联想起蛇。

    “睿伢子,不要采。”她阻止道,“那个不可以吃。”

    汪睿抬起头,露出小门牙:“婶婶,我吃过的。”

    许霜降瞪着汪睿无语一阵,半晌问道:“什么味道?”

    汪睿偏着小脑袋想一会儿,摇头道:“没味道。”他眼睛亮闪闪,“婶婶想吃吗?这颗给婶婶尝尝。”

    许霜降瞅瞅离地没有多高的小红果,牵起汪睿,温和地教道:“睿伢子,长在外面的东西,我们不要随便采来吃。”

    汪睿眨着眼睛,指着柑橘树道:“爷爷说,等果子黄了,就采给我吃。”

    “这是你爷爷种的,当然可以采来吃,那些随便长出来的野果,你不能乱吃。”许霜降急中生智道。

    汪睿听话地点点头,一转眼就不再纠结,他高高兴兴地拉着许霜降,指着一颗枣树道:“婶婶,这个也可以吃。”

    青红相接的小枣挂满枝头,看着煞是喜人,大概再过些时日,就可以打下来吃了。

    许霜降在汪睿的带领下,还参观了板栗树,一个个绿色的刺毛球长在枝叶间,那凶猛的果实造型让她眼睛一亮。她在家时,每年的九月之后,桂花香时,她妈妈都会去买新鲜上市的板栗,烧一顿板栗鸡,她还不忘吃几回糖炒栗子。

    许霜降在树下对着刺毛球垂涎不已,十分遗憾她等不到它们成熟。

    汪睿就像一个拥有巨大宝藏的小孩,急于向客人显耀自己所有的宝物。“婶婶,那边还有一棵不一样的。”

    许霜降随他过去,瞅了半天,猜测是棵柿子树。

    真是可惜,如果她秋天到此,在这个果园里,随采随吃,不知道多幸福。

    汪睿带她将柑橘园里的这几棵杂树看过后,口渴了,他拿起苹果就要往嘴里塞。许霜降急忙拦住:“没洗过,不能吃。”

    刚刚烧纸的时候,苹果上指不定沾了多少灰呢。

    汪睿年纪小,却是跟着爷爷一直泡在果园里,对地形极熟,他带着许霜降到了一间简易的棚屋里,汪忠德平时用来存放镰刀、篮筐、水管等工具,屋檐下露天接了一个水龙头。

    许霜降瞪着眼睛,瞧着汪睿熟门熟路地将手探到门口堆放的一捆树枝下,摸出了一把钥匙。

    “婶婶,里面有凳子。”

    许霜降迟疑了一秒,傻乎乎地问道:“睿伢子,这好吗?”

    汪睿显然不太明白许霜降的意思,他解释道:“婶婶,我们坐在凳上吃苹果。”

    许霜降眨眨眼,顺从地接过钥匙开门,棚屋里比外面还要闷热,因为没有挖窗户,光线比较昏暗,许霜降才从亮处踏进去,一时看不清。

    汪睿比她灵活,吱溜钻进来,到门内侧拖出一个帆布小马扎,又指了一张长条木凳说道:“婶婶,你坐这个。”

    许霜降弯腰去拿,直起身时瞧见对面一张桌子的桌肚里垂落一样物事,当即条件反射般“啊”一声叫出来,僵滞一秒后转身就跑。

    她是拎着凳子一起跑的,那老式木凳看起来是自家手工做的,凳面的木板块又长又狭,每端的两条凳腿用卯榫连接着。她奔出门时,汪睿大概被她的惊叫吓得傻在门外,许霜降下意识就把凳子前腿往她这个方向偏,免得撞上汪睿。

    棚屋的门本就不宽,凳子这么一斜,悲惨的事情发生了。

    凳子卡住了门,挡住了冲势正急的许霜降,她被绊倒了,合体扑在侧翻的凳子上,尽管最后一刻她已经调整姿势,用前手肘支撑着地面,使得胸腹尽量抬高,堪堪擦到凳角,但还是自心口往下都有点疼,最惨的是,她从手掌到手肘的整条前臂都疼。

    许霜降一时爬不起来,但她更害怕的是身后屋内。她咬着牙坐起,见汪睿拎着小马扎,扁起嘴就快要哭了,忙忍着疼痛急叫道:“睿伢子,快过来。”

    “婶婶。”汪睿手一松,小马扎就落到地上,人跑到她面前。

    许霜降挣扎着站起,拉上汪睿待要再跑,转头之际望屋内瞥了一眼,那物事似乎还在老位置,她讶异地再定睛望一眼,心头疑惑,紧张地盯牢了再观察,越看越觉不对,最后她压低声音对汪睿说道:“睿伢子,你看里面桌子那里,像不像一条蛇?”

    她战战兢兢的神情影响了汪睿,小孩子立时屏气凝神,瞅了好一会儿后,悄声道:“婶婶,那是我爷爷的花绳子。”

    许霜降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她此时的心情。她默默地辨认再辨认,最后鼓足勇气走进了棚屋,终于肯定那的确是彩纹绳。

    她惊魂初定,捡起小马扎,让汪睿坐好,给他洗了苹果,让他啃苹果压压惊,她自己则到水龙头下冲洗手臂。

    棚屋前的这方地经常来回走动,已被走得硬实了,再加上这段时间暑热干旱,地面被越发晒得板硬,许霜降刚刚这倒地一摔,将手臂都蹭破了皮,露出红红的血印子,被凉水一冲,嗖嗖地生疼。

    她坐到那条罪魁祸首的长凳上,舒了一口气,才放松下来休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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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池霜介绍:
我们长大,都将背起行囊,奔赴远方,这一段行程,不知是长是短。
突然有一天,有一人伴在身边,他和我说话,解我孤独,慰我忧思,这一段行程,不知是长是短。
我们一起淋过雨,吹过风,也一起晒着太阳,分一只皮皱皱的烤红薯。
年轻的我们无所畏惧。
我们遇到了好多小伙伴,我会悄悄对他说,他们有的可爱有的不可爱。
后来我知道,在他眼中,我最霸道。
因为我一人要占两位置,他心中的最可爱和最不可爱,这一占,不知是长是短。
他告诉我春夏秋冬都开什么花,因为他陪我笑着恼着都看过。
最好就这样一季一季看下去。
就这样一季一季看下去。
一季一季看下去。
一池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池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池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