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锦入宫
女官领着丹菲到了东宫,又转了许久,进一个侧殿。虽然说是殿,可并不起眼。听说太子姬妾众多,东宫都住满了,卫佳音若不是有封号,怕还住不起这个侧殿。
进了屋内,卫佳音正襟危坐,显然等候多时了。她已换了一身宫装,妆容精致,却因身份限制,不能打扮得太华丽。她这样看着,倒是像往日在沙鸣时的官家女郎模样。
丹菲打量了她一下,而后缓缓地屈膝欠身,行了一个礼。
“大胆!”旁边女官叱喝,“见了奉仪,竟然胆敢不下跪磕头。”
丹菲冷笑一声,置若罔闻。
女官正欲上前,却被卫佳音喝止了,“罢了,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同她说。”
女官无奈,带着一众宫婢退下了。
殿门合上,屋内光线霎时暗了许多。卫佳音松开了双腿,朝丹菲点了点头,“你也坐吧。”
丹菲毫不客气,在她下方坐下。
“卫奉仪见谅。”丹菲漠然道,“我便是不要这颗头,也不会以段宁江的名义给你磕头的。”
卫佳音面色煞白,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奉仪唤我来有何事?”丹菲有些不耐烦,“奉仪当初曾和我打赌,看谁能先离开掖庭。如今奉仪赢了,我心服口服。奉仪还想说什么?”
卫佳音细细颤抖着,低声道:“我真的是……不得已的。”
“你说过无数次了。”丹菲不耐烦,“不过你也知道太子同韦家不合。你公然投奔了太子,就不担心你娘了?”
“我已是弃子,无足轻重。”卫佳音自嘲,“我已向太子求情,他答应会为我安置好我娘。我……你那日逃走后,太子妃认定是我勾引太子。我为了自保,也只有这么做了。你若是没有……”
“我若没怎么?”丹菲讥嘲,“我脑子没糊涂,脚没断。便是个畜生,落入陷阱后都知道想法子逃走,我干吗傻兮兮呆在原地等着被你陷害?卫佳音,你休要太自私。我没找你清算你数次污蔑陷害我的仇,不是我心慈手软,而是我暂且还没这能力罢了!”
卫佳音紧咬着牙关,半晌才道:“也罢,话说清楚了,你我以后也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告退了。”丹菲起身。
正要推开大门之际,卫佳音的声音自后面传来,“你……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可是我有我的不得已。”
丹菲回头望过去。卫佳音孤零零坐在正位上,华服之下,越发显得脸色苍白、神色萧索。
丹菲心里充满鄙夷、不屑,又有些无奈。卫佳音的懦弱,才导致了她和旁人的一系列悲剧。
“我同情你母亲的事。”丹菲道,“但是我依旧看不起你。因为若是我处于同样的境遇,我依旧不会像你这样,出卖别人。我也有句话,你爱听不听。太子同整个韦家势同仇敌,而韦家势力强大,太子冲动莽撞且拥护者少。我觉得,即使跟着太子,也未必有多保险。”
卫佳音不以为然,“皇后废不了太子的。圣上怎么可能会立安乐公主一个女子为储?我已将我所知道的韦家的事告诉了太子,他也很宠信我。待我将来生了儿子,他会立我为妃的。”
丹菲多说这一句,不过是顺便。见卫佳音依旧不听劝,她也无所谓。
门外天光正好,丹菲沐浴着春色而去。卫佳音独坐幽暗室内,陷入茫然沉思之中。
五月,李碧苒下嫁郭郎。
因为是再嫁,二来李碧苒要表示自己低调谦逊,所以这场婚事办得中规中矩,并没有什么新鲜之处。
郭驸马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子,和外甥女刘玉锦搬进了宜国公主府。李碧苒做足了温柔姿态,驸马又老实忠厚。成婚数日,夫妻两人倒是琴瑟和鸣。
刘玉锦是外甥女,原本十分忐忑,没想李碧苒对她分外疼爱友善,霎时就对她推心置腹,将她视如母亲一般。李碧苒婚后回宫觐见帝后那日,便将郭驸马的两个儿子和刘玉锦一同带进了宫。
刘玉锦忐忑不安地跟在李碧苒的身后,低着头走在汉白玉铺就的宫殿游廊之中。
她梳着望仙鬟,发间只插着几只银簪,白玉株花,就再无别物。身上穿白底宝相纹银泥衫子,系着一条缠枝葡纹的银泥裙,腰间挂着白玉压裙,肩上挽着一条藕丝金泥帔子,衣裙虽然颜色素淡,但是娟娟缕缕,如云霞裁剪出来一般。
刘玉锦尚在父母重孝中,本是不该出门交际的,此次也是破例,作为李碧苒的新家人,来觐见皇后。
李碧苒则另有一番计较。她是觉得刘玉锦年纪不小了,可以嫁人了。李碧苒自己为了嫁郭郎,是真心看中他温顺体贴的,但是却想通过嫁刘玉锦,结下一门有助力的好亲事。若是能将刘玉锦拿去联姻韦家或是武家,再好不过。于是李碧苒带刘玉锦入宫走一趟,就是带她出来见见人。
“阿锦可是累了?”李碧苒见她走得慢了,回头温婉一笑。
刘玉锦强笑道:“我是怕待会儿在陛下和皇后面前失礼。”
李碧苒道:“教你的礼节你都记住了,到时候皇后问你话,你答得利落些。皇后对晚辈都很慈爱,只不喜懦弱温吞之辈。”
“我都记下了。”刘玉锦道,“我就算不能给公主您长脸,可不能给您丢脸。”
“都说了,叫我舅母就好。”李碧苒道。
“是,舅母。”刘玉锦乖巧道。
等到了含凉殿,刘玉锦由李碧苒领着进了大殿。刘玉锦谨记着李碧苒之前的叮嘱,低头顺目,眼睛一直盯着地毯。李碧苒叩拜,她也紧跟着跪了下来。
韦后平和无波的声音响起:“都起来吧。一家人,无需多礼。”
李碧苒谢恩,郭驸马扶着她起身。
刘玉锦却是紧张得手脚发软,一时有点使不上劲儿。
这时一双手伸了过来,挽着她的胳膊,力气颇大地将她提起。
“皇后请女郎和几位小郎君也起身呢。”
熟悉的嗓音就在耳边。刘玉锦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目瞪口呆。
“阿……”
丹菲朝她递了一个眼色,松开了她的手。
刘玉锦同她心有灵犀,闭上了嘴。
韦皇后照例询问了新夫妇几句,叮嘱她们好生过日子,彼此敬爱,然后给每个孩子都赐了一份见面礼。韦皇后倒是对刘玉锦一视同仁,以公主之女的待遇对她,赏了她一对金丝玉镯,一对珊瑚珍珠花树簪,和十匹绢。
然后韦皇后道:“今日恰好有几位闺秀入宫,同安乐和上官婕妤在自雨亭里做诗社。你们这外甥女年纪和那几个孩子差不多,不如也去与一道玩儿吧。”
李碧苒正有意让刘玉锦多接触一下那些贵女,自然点头赞同。
刘玉锦惶惶不知所措,见丹菲朝她使眼色。她心有灵犀,道:“小女遵命,还劳烦这位娘子领个路。”
韦皇后不以为然地朝丹菲摆了摆手。于是丹菲顺理成章地送刘玉锦出去。
刘玉锦的手紧紧抓着丹菲的胳膊,出了含凉殿。待到下了汉白玉台阶,将其他宫人都远远抛在身后了,她也终于憋不住,搂住丹菲,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阿菲,我差点以为你死了……”
丹菲本也鼻子发酸,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啼笑皆非。
“难得重逢,就不能说几句吉利话?别在这里哭。待会儿宫门上还有宫人呢,看到了可不好。”
刘玉锦抽抽搭搭,“我在郭府里住着,半点消息都打探不到。崔景钰倒是托人给我递了我话,说你在掖庭里很好。舅父又觉得你不详,不愿我提起你。后来他又尚主。宫里的女官们来教我们几个晚辈规矩的时候,把话说得更加吓人。我怕我一时不慎,就要牵连整个郭家。”
“你这样是对的。”丹菲掏了帕子给她擦脸,柔声道,“你现在多长了心眼,知道提防人了,我可松了口气。我如今在皇后身边侍候,倒也不会吃什么苦。你这些日子里可好?”
“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刘玉锦吸鼻子,“舅父慈爱,几个弟弟也听话。公主的规矩虽然多,可是人也温柔和善。公主说她没女儿,舅父也只有两个儿子,于是把我当女儿呢。”
丹菲不禁冷笑,“宜国公主果真会做人。”
“可有什么不对?”刘玉锦困惑。
丹菲道:“这其中的事有些复杂,三言两语也和你说不清。你只管记住我的话,对着她,多留几分心眼。不要她对你一好,你就晕了头。”
“我不明白。”刘玉锦道,“我也没什么可值得她图谋的?”
丹菲真是拿她没办法,戳她额头道:“你的亲事呢?拿你来联姻,再方便不过。这么现成的一个正值婚龄的女儿,李碧苒可是赚了呢。”
刘玉锦露出彷徨之色,“她要将我嫁给何人?”
“我怎么知道。”丹菲道,“她诡计多端,你多留个心眼就是。对了,我交给你的那个东西呢?”
刘玉锦立刻警惕地左右望了望,见四下空旷无人,才小声道:“你放心。我全按照你教我的做。信被我缝在了鞋垫里。我说那鞋垫是我娘的遗物,封起来了。我房里的婢女是舅父专门买来服侍我的,身契由我拿着,算是刘家的奴仆。她们对我极是忠心。”
丹菲点头,“若真是守不住,就把信烧了吧。没有什么比你和你家人的平安重要。”
“你放心,我会把那东西护周全的。”刘玉锦道,“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我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什么事都依靠你,没半点主意的丫头了。”
丹菲感慨一叹,“我如今,也只有你可信任了。”
两个女孩手挽着手,沿着宫中园林小道,一路向太液池而去。
安乐争渡
自雨亭这一带花团锦簇,灌木繁茂,将亭子遮挡了大半。还未见到人,只闻里面有丝竹之声,和年轻女孩的笑声阵阵传来。
宫婢前去通报,就听一个倨傲的声音道:“进来吧。”
刘玉锦低着头进了亭子。丹菲则留在了亭外。
亭子里坐着好几位华服女子。唯一一名年长者,是上官婉儿。另外一个少妇是安乐公主。其余几个都是未婚的少女。
安乐打量了刘玉锦两眼,淡淡道:“李碧苒乃我阿姊,刘女郎既然是郭驸马的外甥女,算起来就是我的表外甥女了,自家人无需客气。”
刘玉锦转眼就又多了一个比自己年纪大不了多少婶娘,顿时啼笑皆非。
宫婢引着刘玉锦入座。丹菲这才进了亭子,在刘玉锦身后坐下,暂时充作她的婢女。
太子妃笑道:“不知道刘娘子的诗做得如何?”
“小女不才,不擅诗词。”刘玉锦连打油诗都写不顺溜,哪里敢献丑。
安乐讥笑,“你念过书么?”
刘玉锦脸颊涨红,道:“小女上过女学,略读过几本书。”
“如今女子,能识文断字,看得懂账册,就已很好了。”上官婉儿道,“若人人都做了才女,才女可就不值钱了。”
安乐笑,“像婕妤这般才华惊艳的女子,全大唐也出不了几个。就是不知道婕妤和珍娘之才,哪个更高一筹?”
席中一个穿着撒银青罗裙、藕丝白纱衫儿的少女微微欠身,道:“小女才疏学浅,不过略读过几本书,会做几首韵律不对的杂诗,哪里敢同婕妤相提并论?如今天下女子,无人才华能出婕妤其右。”
上官婉儿笑道:“孔娘子也太谦虚了。我读过你的诗,字里行间,颇有磅礴大气。假以时日,定能成一位大家。”
“小女愧不敢当。”那少女又再拜。
那个女孩正是二八年华,一张小圆脸,五官清秀标致,皮肤尤其白皙如玉,透着一股娴雅温婉。她发间别着一朵粉白芍药,一身素雅,只有披着的秋香色撒金帔子颜色鲜亮些。
“她是谁?”刘玉锦悄声问丹菲。
丹菲道:“这位是衍圣公府的孔娘子,先前进宫来给皇后请过安的。”
刘玉锦还是不明白。
安乐公主冷声道:“孔娘子同秘书丞崔景钰有婚约的,你该听说过。”
刘玉锦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就是传说中崔景钰的未婚妻孔氏!
孔华珍一直住在山东老家,前阵子出了母孝,才随伯父一家来长安。
安乐一听崔景钰的未婚妻来了,哪里还坐得住,当即就下了帖子将她招进宫来,想好生打量一番,一较高下。
哪里想到,孔华珍虽然不美艳绝色,却也是个清秀俏丽的佳人。而且她端方娴雅、庄重自持,谈吐有物,一派睿智温婉的千年士族大家闺秀的风范。她纵使端坐不语,也浑身散发着一股优雅温和的光芒,顿时就将骄奢跋扈的安乐衬托的自惭形秽。
安乐醋海生波,偏偏又不敢为难孔家的人,还得对孔华珍尊敬三分,真是憋气不已。
刘玉锦不禁扭头朝丹菲低声道:“这崔景钰运气倒好。未婚妻家世尊贵不说,又这般气质脱俗。”
丹菲笑了笑。孔华珍贞静祥和,那种一望即知出身名门望族、自幼受着最好的家学教导才培养而出的清贵气质,让她有些自惭形秽了。
孔家是千年名门。在孔氏面前,连皇族李氏也不过是才绵延了几代的家族罢了。朝代更替,几百年后,谁又知道皇位上坐着的是哪个姓氏?而唯有孔氏,会与整个民族同寿,继续繁衍兴旺下去。
比起这些望族,曹家更加卑微到不值得一提。
匠人出身,普通乡绅,子弟多为小吏罢了。
曹家若真的论发家,其实只能从丹菲的父亲算起。可才富贵不到几年,就又惹上了抄家之祸。曹家举家返回乡间,至今仍旧守着祖业度日。丹菲知道叔伯家都有几个男孩,早年听说大伯的儿子读书还不错,如今也不知如何了。
丹菲沦落掖庭的时候,哪怕不冒名段宁江,也在心里将自己视作有身份的官家女郎的。可是如今拿来同孔华珍一比,也有如云泥。
丹菲想到此,不禁苦笑着摇头。
她这是怎么了?竟然攀比起出身来了。
她一向不在乎家世高低的,更鄙夷这种虚浮的行径的。孔华珍与她的生活不会有丝毫干系,她算计这个做什么?
不料安乐见不得孔华珍淡定从容,看到丹菲,双眼一亮,哼笑道:“那不是段氏么?怎么不在皇后身边伺候?”
丹菲只得俯首道:“回公主。刘娘子初次进宫觐见,不熟宫苑。皇后特令奴陪伴服侍刘娘子。”
安乐转头对孔华珍道:“珍娘不认得她,但也该听说过她的事。这段氏是崔景钰的亲表妹。崔景钰大义灭亲,亲手将她送进掖庭来呢。”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孔华珍端坐依旧,面色如水。这份从容镇定,不得不让人为她喝彩。
上官婉儿终于开口,道:“天气这么好,枯坐在亭子里也无趣,不如游湖吧。”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附和。
宫人准备好了画舫,贵女们由各自的婢女扶着,上了船。
此时已是春末夏初之季,又近晌午,日头已有些烈。幸而水面上凉风习习吹来,画舫中倒是清凉一片。又因可望见湖边两岸的亭台楼阁,和蓬莱岛的郁翠山色,倒令众人觉得神清气爽,一时称赞不已。
上官婉儿怕再闲着,安乐讲不定又要刁难孔华珍,便提议投壶做耍。一群女孩没有不从的,纷纷挽了袖子玩起来。
刘玉锦却是玩不成——因为她晕船。
她晕船的症状倒不强烈,只是觉得头重脚轻站不稳,故不敢乱动,只紧紧抓着丹菲。丹菲她耶当初训练的是水军,她也跟着风里来浪里去的。到了七岁,她娘觉得她长大了,才不准她再下水。水性不会忘。太液池上这点风吹涟漪的程度,对于丹菲来说根本就没有感觉。
丹菲见刘玉锦脸色有些不好,便扶着她出了船舱,站在船舷边透气。
“娘子,当心外面风大。”
“这点风不算什么。”
刘玉锦转过头,就见孔华珍从另外一侧走了过来。
孔华珍朝刘玉锦一笑,道:“我不擅投壶,接连输了几局,实在招架不住,只好躲出来了。”
她谈吐清雅温和,刘玉锦心生好感,也不禁笑道:“陪贵人玩这些没意思,不论输赢,都不痛快。”
孔华珍见她这么直率,也不禁莞尔。她又看向丹菲,朝她点了点头。以她的身份,这已是极屈尊降贵之举。丹菲依照身份,立刻屈膝行了个礼。孔华珍见状,倒有些不自在。
“段娘子……无需多礼。你……我……”
孔华珍一时语塞。
丹菲却猜得出她未说出口的话。
段宁江是崔景钰表妹,她又是崔景钰的未婚妻。两人将来本该是亲戚。只是如今身份尊卑有别,没法平等来往。而孔华珍必然是怜悯段宁江的,但她只是崔景钰的未婚妻,许多话也说不出口。
这样一来,倒显得孔华珍有着一片赤子之心,实在是个心如明镜之人。
丹菲不禁一笑,低声道:“娘子是头一次入大明宫,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只管吩咐奴。”
孔华珍松了口气,“我正想问,从此处望去,许多宫阙楼阁,都不知是何处?”
丹菲便站在孔华珍和刘玉锦之间,伸手指着远处的宫殿,一一为她们讲解。
气氛一时十分融洽。丹菲口齿伶俐,头脑清晰,各宫殿的典故历史倒背如流。孔华珍听得不住点头,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这时,远处一艘更大的画舫从西面驶了过来。那画舫也华丽至极,船中丝竹声响,十分热闹。
“那是太子的画舫。”丹菲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太子似乎正在船上待客。”
过了一阵,两艘船驶近了,对面船中的歌舞乐声更加清晰。甲板上有几名锦衣华服的郎君,手执酒杯,喝得半醉,正和教坊艺伎调笑追逐。
孔华珍见对方奢靡放浪,不禁露出鄙夷之色。
两艘船越靠越近,显然都朝着蓬莱岛的码头而去。蓬莱岛的北面有一大一小两处码头。安乐这边指使宫人朝大码头开去。不料太子他们觉得自己船更大,也想去占大码头。
照理说都是皇家子弟,哪里稀罕一个泊船的码头。如今这架势,分明是这兄妹两人不合,有意争抢罢了。
船里的人很快就发觉不对。安乐公主带着贵女们走了出来,望着对面冷笑,高声道:“日头正好,太子怎么不在中书省里看公文,却是聚众饮乐?”
太子搂着一个美貌姬妾出来,朝着安乐亦是冷笑,“裹儿一介女子,管男人的事做甚?”
安乐没好气,“太子不思进取,只知游乐就罢了。怎么,如今还想和我们一众女子争抢码头?”
太子傲慢道:“我乃你兄长,你本就该识趣,将位置让与我才是。”
安乐气得脸色发青,“凡事有个先来后到!”
太子一语双关道:“若道理如此,妹子就不该妄想本就不属于你之物!”
这话明显讥讽安乐公主想做皇太女一事。一旁的贵女都不免讪讪,不敢吭声。
安乐本也不隐瞒自己的野心,被太子说中了,不辩解,反而得意一笑,“既然兄长不肯谦让,那咱们不如就拼比实力,先到者先得吧!”
说罢高声喝道:“全力前进,若先占了码头,人人有重赏!”
宫人立刻应和,船工奋力划船。
太子将酒杯怒掷在甲板上,大吼道:“摇桨!先到码头,每人赏一贯钱!”
扶着他的美妾露出担忧之色,劝道:“殿下,同安乐公主这般斗气,怕不大好吧……”
太子气冲冲地将她一把推开,“滚!男人的事,女人少多嘴!”
旁的姬妾讥笑,那美妾狼狈退下。
这边刘玉锦抓着栏杆,瞪大眼睛道:“我没看错吧?那个姬妾是卫佳音?她果真跟了太子了。”
“正是她。说来话长。”丹菲一手拉着刘玉锦,一手去扶孔华珍,“两船争滩,恐有些颠簸,娘子们还是速速进船舱吧。”
一群贵女脸色都不大好,纷纷回了船舱里。
安乐却是指使着教坊班子揍起了鼓。急促的鼓声催促着船工用力摇浆。两艘画舫破浪,争先恐后朝着码头驶去。
船果真颠簸摇晃起来。船舱里一众贵女惊慌地叫喊起来,花容失色。刘玉锦吓得抓住丹菲的手,一动不敢动。丹菲看安乐那一副热血上头的模样,不禁暗暗翻了一个白眼。
上官婉儿脸色十分难看,强自镇定地坐着。她到底不过是个婕妤,不便管教训斥安乐,只有由她和太子任性胡闹。
孔华珍本就有些晕船,此时船晃得厉害,她脸色越发发白,隐隐有呕吐之意。
幸好胜负很快就决了出来。安乐的画舫胜在轻巧娇小,比太子大大船行得更快,抢先一步抵达了码头。
船砰然靠岸之际,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孔华珍眼看就忍不住了,丹菲急忙将她扶出船舱。孔华珍闻着新鲜空气,深呼吸数次,才将胸膛中的恶心之意憋了回去。
“多谢。”孔华珍喘着气,朝丹菲一笑。
“娘子无需客气。”丹菲道,“待会儿让宫人给您送点酸梅汤,用了会更好些。”
太子船上一群人叹气跺脚。安乐喜不自禁地走出来,朝那边抛了一记得意的眼光,扶着宫婢的手,走上了岸。
太子面如玄坛,扭头回了船舱中。
安乐大获全胜,得意不已。倒是上官婉儿跟在她身后上了岸,低声道:“裹儿还是见好就收。太子的脾气,激不得呢。”
“婕妤怕他,我可不怕?”安乐不以为然。
刘玉锦挽起孔华珍,同她一起走上舢板,朝岸上走去。
太子那边忽然想起一阵惊呼。就见一个东西从那头飞了过来,直直地朝女孩子们砸去。
刘玉锦和孔华珍正走到一半,眼见东西迎面砸来,都吓得惊叫。两人下意识躲避,却是脚下一空,噗通两声掉进了水里。
丹菲救人
蓬莱岛的码头不比四周岸边,水十分深。两个女孩都不会水,掉下去后脚踩不到底,立刻就往下沉去。
船上岸上一片惊呼声,随即响起一前一后两声噗通声。太子那边有个郎君跳进了湖中。安乐这边,丹菲当机立断推开宫人,一头扎进了水里。
幸而今日阳光普照,湖水清澈。丹菲下水后就看到一个身影。她一口气游过去,抓着她的胳膊,浮出水面,拖着她游到了岸边。
岸上伸过来无数双手,丹菲将手里的人递过去,才发现自己救的是孔华珍。
那刘玉锦呢?
丹菲的心跳险些停了,急忙回头寻找。
“救上来了!”另外一处有宫人大呼。
就见一个年轻郎君抱着刘玉锦,气喘吁吁地上了岸。
丹菲这才松了一口气,被宫人七手八脚地拉了上去。
薛崇简把怀里的女孩放在地上,伸手在她腹部用力按了按。刘玉锦痉挛地吐了几口水,大口喘气,睁开了眼。
“娘子无事?”薛崇简低头看她。
刘玉锦正回过神来,霎时大叫一声,猛地坐起来。两人脑袋砰地撞在一起,发出一高一低两声惨叫。
“对对对对……对不住!”刘玉锦抱着额头,疼得泪花流,“我没看到你……”
薛崇简狼狈地坐在地上,苦笑着摆了摆手,“娘子无事就好。”
话说着,忽然感觉鼻子里一股热流淌下。他暗道不好,就见刘玉锦惊骇地指着他,哆嗦道:“你你你你……你流血了!来人呀!郎君受伤了——”
她这一嗓子嚎过,宫人呼啦啦涌上来,将薛崇简团团包围住。薛崇简苦不堪言,只得捏着鼻子强笑道:“无事。不过一点小伤。”
刘玉锦急道:“快去请太医!快扶郎君躺下!”
薛崇简无语,挥开来扶他的宫人,“我真的没什么事……”
他手一松,鼻血又哗啦啦往下流。薛崇简简直窘迫得恨不得跳回水里。
刘玉锦却是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递了过去,“帕子打湿了,倒正好给郎君擦擦脸。”
薛崇简红着脸接过帕子,低声道了一声谢。
他不过二十许,面若白玉,眉目俊朗。这羞赧的姿态更让他多了几分亲切可爱。
刘玉锦看着,脸也不禁一热。
“阿锦,你没事吧?”丹菲一身透湿地奔了过来。
刘玉锦回过神,扑到她怀里,哭道:“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不是没事么?”丹菲啼笑皆非,又朝薛崇简道,“多谢郎君搭救之恩。”
薛崇简笑了笑,眼神温柔,“岸上风大,娘子还是早些换身衣服,以免着凉。”
刘玉锦红着脸点头。丹菲谢过,拉着她匆匆去更衣。
幸而孔华珍和刘玉锦一落水就被救了上来,都无大碍。孔华珍带来的婢女还朝丹菲磕了几个头,抹着泪谢她当时奋不顾身地救了自家女郎一命。
丹菲过意不去,扶她起来。孔华珍披着湿头发,道:“段娘子就受了她的礼吧。若我出事,她回去定要受我伯母责罚。我还要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丹菲怎好意思受孔华珍的礼,便只好受了那婢女的几个响头。
这厢,安乐公主和上官婉儿都派了宫婢过来,送来了衣裙和驱寒的汤药。
上官婉儿的女官道:“方才是太子一时发酒疯,投掷了一个酒杯过来。没想惊吓到了两位女郎,还累得二位落水。婕妤和公主都没想过会发生这等事,也惊愕不已,更觉得对不住二位。”
太子惹事,太子却没有派人过来道歉。别说孔华珍顿时不悦,就连迟钝的刘玉锦,也十分不满。
好好一趟游园,也因此不了了之。太子冲动过后,知道自己惹了事,赶紧指挥着船掉头跑走了。刘玉锦她们换好了衣服,重新又登船返回。
回程之中,众人都无心取乐,船舱内十分安静沉闷。
孔华珍忽然低声道:“方才救起锦娘的,原来是太平公主的次子薛崇简。我早就听说过他,却是第一次见。”
刘玉锦心中一动,问:“珍娘听说过他什么?”
孔华珍笑道:“他曾有一位未婚妻,闺学颇好,甚有才学之名。可惜天妒英才,去年过世了。”
刘玉锦五味杂陈,暗道:原来他还未曾定亲!
她的心霎时乱了,脸颊烧红。
丹菲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偷偷笑了。
船到岸后,韦皇后派了女官来,将孔华珍和刘玉锦接去了含凉殿。韦皇后好生地安慰了两人一番,又赐下金玉绢帛压惊,才命宫人将他们送出宫去。
丹菲奉韦皇后之命送李碧苒一家出宫。在宫门处道别时,刘玉锦依依不舍地拉着丹菲的手,道:“今日一别,又不知道何时能再见了。我有孝在身,日后轻易不得出门交际。你一个人在深宫,可要好好保重……”
丹菲朝不远处的李碧苒扫了一眼,道:“皇后对身边的人倒是挺好的。你不用替我担心。你却是要提防她。信的事,千万千万别让她知道!”
宫门合上,风过空庭,一片寂静。宫门前的甲卫面无表情地伫立,高高宫墙之上,鸟儿无忧无虑地飞过。
丹菲孤零零地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回含凉殿复命。
到了含凉殿,丹菲敏锐察觉出气氛比先前还要紧张了几分。正纳闷着,贺娄尚宫从殿中退了出来,见她便道:“太子同太子妃在里面听皇后训话,你暂不用去伺候。”
韦皇后先前不知憋了多大的火,现下肯定正对着太子夫妻发作,丹菲傻了才凑上去找没趣。
贺娄尚宫又道:“对了,东宫中的那个卫奉仪可同你是旧识?”
丹菲道:“是。我曾同她一道在掖庭为奴。”
贺娄尚宫道:“卫奉仪今日也在场,倒是为了劝阻太子,还被太子打伤了。皇后赏了她绢五十匹,把她提为昭训了。她人还在侧厅里候着,你去颁赏吧。”
让卫佳音对她磕头谢恩的事,丹菲怎么会错过。她当即乐滋滋地带着宫人朝侧厅而去。
侧厅之中,卫佳音带着几名宫婢坐在一侧廊前的席垫上,正在低声说笑。丹菲走近,就听那几个宫婢全都在恭维祝贺卫佳音晋升位分之事。卫佳音拨弄着手腕上一个红宝金镯,满脸得意洋洋的喜色。
“娘子得了皇后另眼相看,以后就不用怕太子妃了。”一名宫婢道,“娘子如今只需争取早日有孕。东宫中只得小皇孙一根独苗,娘子可要给他添个小弟弟呀。”
卫佳音又笑得花枝乱颤。
丹菲冷笑着,扬声道:“卫氏奉仪何在?”
卫佳音吃惊地望过来。她身边一宫婢倨傲道:“这里没有奉仪,只有昭训。”
丹菲冷扫她一眼,肃色道:“奴奉命来为卫氏奉仪颁赏。既然奉仪不在,那我们可回去复命了。”
说罢带着宫人就要走。
卫佳音急忙起身,赔笑道:“阿江何须如此?你又不是不认得我。”
丹菲漠然道:“奴奉命行事,一丝一毫俱按宫规而来,容不得行差踏错。我们来找卫氏奉仪,寻不到人,自然就不用颁赏了。”
卫佳音暗自咬牙,强笑道:“阿江还是这般爱说笑。这婢子说着逗玩呢。我便是卫氏奉仪。”
丹菲这才正眼看她,从旁人手中接过一卷谕令。
卫佳音急忙带着宫婢们跪下听旨。
这谕令极其简短,不过说卫佳音通晓大义,有妇德,封为太子昭训。望其今后恪守妇道,侍奉太子。
卫佳音喜不自禁,磕头谢恩。
丹菲把谕令交到她手中,这才朝她屈膝行了一礼,道:“这下,方可恭喜你了,卫昭训。”
卫佳音也挺直了腰杆,轻蔑地看着丹菲,道:“阿江也不用嫉妒。你如今服侍皇后,也是旁的宫婢求不来的美差。”
丹菲啼笑皆非,看着卫佳音在那头把玩赏赐之物,又寻思着做几件新衣。卫佳音扯着一片罗绢在身上比划,朝丹菲道:“阿江帮我看看,这颜色可衬我肤色?”
丹菲淡笑道:“太子妃反而挨了皇后的训斥呢。昭训何不低调些?”
卫佳音不以为然,“太子妃挨训斥又不是我的错。我这昭训,可是我挨了太子责打才换来的。”
丹菲见她如此朽木不可雕,也懒得再劝诫她了。
经过今日一场闹剧,太子到底还是挨了罚,被圣上勒令闭门思过。太子妃身为正妻亦被连累,挨了韦皇后一通训斥。除了卫佳音外,丹菲也因机勇救人,受了帝后的奖赏。次日,孔家也托人给丹菲送来了礼,谢她救了孔华珍。
丹菲可不像卫佳音那般不识趣。她分了不少赏赐之物给身边宫婢和上司女官,又掏钱让膳房做了两桌席面,请宫人们吃了一顿。于是她的人缘越发地好。再加上她为人亲和低调,旁人有事找她帮忙,她总尽力而为,还显得有几分老实憨厚。
老实的人虽然容易被人占便宜,可也往往最得人信任。于是宫婢们有些什么烦恼,都乐意对着丹菲诉说。丹菲又是个绝佳的听众,听的时候安静亲切,会给予恰到好处的宽慰,嘴巴又极紧,从不乱说。
长此以往,连柴尚宫和贺娄尚宫也渐渐对丹菲放下了戒心。不过韦皇后还是对她存着几分芥蒂,每每和安乐公主等人商议秘事时,还是将她打发出去。
贺兰奴儿听说崔景钰的未婚妻已经来了长安后,心神不宁了好几天。丹菲如今也不大用得上她了,也没去干涉她。丹菲想的是用个方法将萍娘调到含凉殿来。萍娘才是她一大助力。
自从太子和安乐公主争锋,连累刘玉锦和孔华珍落水后,两派关系日益恶化。不但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在圣上耳边说了一通太子的恶语,武三思和宗楚客等人亦是向圣上明言,说太子气量狭隘、暴戾冲动,不堪为储君。韦皇后借机再次提议让圣上废了太子,改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
圣上苦恼不堪、犹豫不决。韦皇后咄咄相逼,道:“大家可要把江山留给一个暴君?大家今日就下旨,让上官婕妤拟诏!”
上官婉儿站立一侧,却是有些犹豫为难之色。
幸而圣上还不至于听信韦后到随意废储的地步,思索一番最后还是拒绝了,“太子随有诸多错误,可他为储乃是顺应正统。裹儿究竟是一介女子,自幼又未受过储君教育,如何能堪当大任?”
韦皇后同安乐公主怒气冲冲地回了含凉殿,砸了一通杯盏,方才歇气。
丹菲她们进去收拾残局,就听见安乐公主咬牙切齿道:“若是耶耶不肯下这个决心,阿娘和我不如从后推他一把,让他不想废也得废?”
韦皇后道:“太子如今越发提防你我了,如何寻机会?”
“女儿没说再寻太子错处,而是干脆就……”
安乐公主凑在韦皇后耳边低语了几句。韦皇后露出惊讶之色。
“这也未免……”
“女儿保证,绝对可成功。”安乐公主露出胸有成竹地笑意。
诏书造假
五月末的长安,到处都是一派莺飞草长、繁花似锦的夏日盛景。长安城里的仕女名媛们纷纷换上了轻薄明艳的夏衫,戴着轻纱帷帽,乘坐着青棚油壁车,结伴出行。
乐游原上,满是罗衣轻扬,鬓插牡丹的娇媚仕女,随着郎君登高望远;曲江池边,帷帐高支,帐内欢声笑语,娇嗔轻斥,引得路过的游人纷纷张望。花团锦簇下,是一片升平和乐的景象。不论王公贵族,还是布衣平民,都轻松恣意地沐浴着暖阳,仿佛北方江山沦陷,生灵涂炭等事,从未发生过。
长安外终南山的皇家猎场却是另外一副景象。
嘹亮的号声吹响,锣鼓震耳,伴随着猎犬兴奋的吠叫,马蹄声动如雷,地动山摇。狸奴们吆喝着带着猞猁率先冲了出去,猎犬们紧随其后,呼哨呐喊声四起,整座山林都震动起来。
受惊的猎物惊慌出动,被猞猁和猎犬追赶得四下逃窜。猎奴们熟练地指挥着猎犬将猎物们赶出山林,朝山坡下的坳沟逃去。
十来个贵族男儿策马从林中飞驰而出。他们身穿箭袖紧身的骑服,脚踩紫缎马靴,胯下均是骠悍强健的突厥骏马。又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儿郎,年轻俊朗,风姿潇洒,若这是在马球场上,怕早已引得观战的女郎们欢呼尖叫了。
眼看猎物们都被赶出山林,没了遮蔽躲藏之处。郎君们纷纷拔箭拉弓,箭如雨一般朝猎物们射去。一时间猎物哀鸣,猎犬狂吠,场面火热激烈非常。
一只红毛獒犬敏捷地躲过飞箭,叼了主人射下的那只麂子,摇着尾巴回来讨赏。
崔景钰吹了一声口哨,用马鞭拍了拍它的头。獒犬把麂子丢给狸奴,张着嘴接住了主人自马上丢下来的肉干。
人群里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只见几个昆仑奴跌倒,三头肥壮健硕的黑皮野猪冲出人群,顶翻两个冲来阻拦的奴仆,獠牙又插穿一头猞猁的肚子。
崔景钰立刻轮开弓,正欲射箭,几个艳丽的身影闯入视线。
安乐穿着鹅黄骑装,带着几个贵女,正兴冲冲地往这边赶来。三头野猪朝着她们迎面而来。女孩子们来不及停住马,和野猪撞在了一起。
惊叫声起,马匹失控!场面霎时乱作一团。
“抓紧缰绳!”崔景钰大喝一声,策马奔过去。其余男子反应过来,也纷纷冲过去。
野猪横冲直撞,忽然一匹马受惊扬蹄,将马背上的少女掀倒在地。
孔华珍骑术本不佳,重重跌在地上,摔得头晕眼花。尖叫声中,她张开眼,就见一头壮硕的黑皮野猪朝自己冲了过来,黑影夹杂着兽类特有的腥臭迎面扑来。
孔华珍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发软,不由得紧闭上眼。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手自上方伸过来,将孔华珍一把抱了起来。
天旋地转。孔华珍下意识反手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襟。
崔景钰吹了一声口哨,胯下骏马敏捷地避开野猪的冲击,跳向一旁。他随即折身,拉弓,箭如流星,正中野猪左眼,钻进大脑。
野猪轰然一声,倒地气绝。剩下的两头野猪,也被追来的男人们乱箭射死。
危机解除,众人皆松了一口气,旋即喝彩,满场一片口哨声和鼓掌声。
孔华珍这才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匹马上,被一个男子搂在怀中。
她抬起头,恰好崔景钰低头。四目相对,明媚的阳光照在崔景钰俊朗分明的面孔上。孔华珍低垂下头,脸颊涨红如烧。
“娘子没事吧?”崔景钰低声问,“刚才可摔着了?”
孔华珍摇头,依旧不敢抬起头。
孔家奴仆匆匆赶来。崔景钰跳下马,又将孔华珍扶了下来。
孔华珍脚一落地,一股钻心的疼痛传来,趔趄着跌回崔景钰怀里。
“这就摔伤了?”安乐驱马而来,脸色冷漠地望着两人,“孔娘子平日也该少看些书,多锻炼一下才是。我们大唐的女子,可不是那等娇柔脆弱的琉璃扎花。还需得能经历些风雨才好。”
孔华珍俏脸涨红,硬生生推开了崔景钰,转而由家奴扶着。
“公主……所言甚是。是小女拖了后腿了。”
崔景钰却道:“本是我们男人防护不周,让野猪冲撞了女眷,又怎么是孔娘子的错?”
安乐不悦地板着脸,想再挑点孔华珍的刺,又觉得太掉价,只得忍着。
“孔娘子既然伤了,就好生歇息吧。钰郎,他们说西边围住了一群狐狸,你陪我去猎狐吧。”
崔景钰却道:“孔娘子有伤,我还需护送她回营地。公主请自便。”
说罢也不去看安乐脸色,扶着孔华珍上了软轿,自己骑马跟着,一同远去了。
崔景钰护送着孔华珍回到了孔家的帐前。孔家人听说郎子送珍娘回来了,倾巢而出,争相看女婿。
孔华珍父母双亡,养在伯父伯母膝下。孔大郎夫妇将她视如己出,看崔景钰的眼光就更挑剔了几分。崔景钰美名远播,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年轻的男子极俊美出色,气度雍容优雅,仪态谦逊得恰到好处。
孔伯母越看越满意,就是顾及崔景钰和安乐公主的传闻,私下将跟着孔华珍的婢女唤来,问:“今日女郎同安乐公主去射猎,公主态度如何。”
孔华珍没少受安乐的气。两个婢女憋了大半天,此刻争先恐后地诉苦。
“公主待娘子好似奴婢一般,虽不至于呼来喝去,可动辄出言讥讽嘲弄。也幸好娘子有气度,不同她计较。”
“崔郎倒是维护娘子。安乐公主见他送娘子回来,脸都青了一层呢。”
“也不见得。”一个年长一些的婢女道,“我看崔四郎同安乐公主平日也挺亲密的。公主同他拉手扶腰,他也不避讳。”
孔伯母忧心忡忡地问孔华珍,“你都看到了,是何打算?”
“伯母不用太过担心。”孔华珍温婉一笑,“我同钰郎虽说定亲十余载,可真要说认识,不过才月余,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面。光凭这点印象,如何能给一个人下定义?”
孔伯父同留崔景钰饮了两杯酒,说了一番话才将他送走。回了帐中,孔伯母便将顾虑说给丈夫听。
孔家兄弟里,孔华珍的父亲同崔景钰之父是挚友,孔伯父却和崔家并不熟。
孔伯父道:“我那二弟,冲动烂漫,率性得很。当初我们都觉得他这门亲事定得有些仓促。对方虽说是清河崔家,可是孩子还小,谁清楚将来如何。我们孔家又不需要舍女儿去联姻的,要嫁女,自然是想女儿幸福。如今这崔景钰看来,倒是个翩翩公子,谈吐也不俗。只是他如今同韦氏和武家沆瀣一气,做的事实在有些不好看。若他品行这么不端,怎么能将珍娘嫁过去?”
“可这都定了亲了。段夫人也多次暗示咱们该办婚事了。”
“珍娘满月时就定了这个亲,十多年都过来了,再拖一阵又如何?”孔伯父道,“如今珍娘不过才十六,京中贵女哪个不是十八九才出阁的。我们也无需着急,只说备嫁妆需要些时日。你们容我再看看他。”
孔伯母同孔华珍说了。孔华珍微微蹙眉,略有迟疑,最后还是温顺道:“一切都听伯父伯母做主。”
今日圣上也上马参与围猎,无奈年纪大了,体力不支,玩了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回来了。韦皇后命教坊舞女歌姬献艺,美酒美食送上。圣上很快便喝得半醉,将围猎之事抛在了九霄云外。
韦皇后依旧冷落太子妃,反而将卫佳音召来伺候。卫佳音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端茶倒水,一脸谄媚讨好之态,也惹了宫人命妇们不少鄙夷的白眼。
不过没过多久,安乐公主来了。安乐不喜卫佳音,将她打发去一旁。母女两人自顾说笑起来。
卫佳音讪讪地站在人群后,又受了不少白眼,越发不自在。
柴尚宫端着一杯饮子从她身旁走过,忽然身子一晃,朝她跌去。
卫佳音忙扶住她,却是被泼了一裙子。
“都是奴的不是,弄脏了昭训的裙子。”柴尚宫道。
卫佳音哪里敢让这位皇后的心腹女官对她道歉,忙道:“不碍事的。倒是尚宫您没事吧?”
“草地不平,没站稳罢了。”柴尚宫今日十分和善,立刻拿了一件披风给卫佳音披上,又招手将丹菲唤来,“你送昭训回太子帐换身衣服吧。”
卫佳音好不容易才挤到皇后帐来,怕回去后太子妃不让她再来,十分不情愿。然而衣裙脏了,又不得不走。
于是回太子帐的这一路,她走得磨磨蹭蹭。
丹菲跟在她身后,很是有几分不耐烦,道:“昭训可是不舒服?”
卫佳音回头白了她一眼,“催什么催?我才不想你来送我呢?”
“我也半点都不想来送你。”丹菲冷声道,“我本又不负责宾客,不过是刚好被尚宫点了名罢了。”
卫佳音气鼓鼓,扯着披风猛地转身。
一卷纸从她身上掉下。
“你落了东西了。”丹菲提醒。
“什么?”卫佳音莫名其妙地回头看,“这是什么?不是我的……”
卫佳音将纸展开,才看了片刻,面色骤然惨白,双手不住发抖,像是看到什么极其恐怖之事。
“怎么了?”丹菲问,“这是你掉的,还是夹在柴尚宫披风里的?若是后者,你别乱看……”
卫佳音一脸惊惶地看着她,哆嗦道:“这是一封诏书……”
丹菲惊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诏书怎么会收在柴尚宫的披风里?你看走眼了吧?”
“真是诏书!”卫佳音把那卷纸往丹菲面前凑。
“别给我看!”丹菲连忙后退了一大步,“若说我在宫里学回了什么,那不看和自己不相干的东西,便是其一。知道的越少越好,这道理你反而不懂!”
卫佳音急得几乎哭出来,“这是废太子的诏书!”
丹菲此刻堵住耳朵已来不及了,五官皱作一团,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卫佳音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道:“圣上要废太子?这是怎么回事?诏书为何会在柴尚宫这里?皇后可知道?”
丹菲赶紧捂住卫佳音的嘴,“你想把这事嚷得所有人都知道?你想让皇后知道你偷看了诏书?”
卫佳音吓得涕泪横流,不住摇头。
丹菲的手也抖得厉害。柴尚宫是韦皇后亲信,这份诏书必然是她替皇后收藏着的。卫佳音这么一嚷嚷,她即便不看,也是知道诏书的内容了。想到此,她横下心,将诏书拿了过来。
“肇有皇王,司牧黎庶,咸立上嗣,以守宗祧……皇太子重俊,仁义蔑闻,疏远正人,性戾急躁,耽於酒色犬马……重俊宜废为庶人!”
“看!可不就是!”卫佳音急得直跺脚,“这好端端的怎么要废太子?太子之前是犯了错,可都诚心悔改了呀……”
“闭嘴!”丹菲喝道,重新逐字逐句看这份诏书。
她如今比较得柴尚宫信任,能帮着整理韦皇后的一些文书,见过不少诏书。上官婕妤起草诏书,她的字迹丹菲认得。这份诏书字迹酷似上官婉儿的字,却于细节上留了不少马脚。
“居然还盖了玉玺!”卫佳音颤道,“她们难道连玉玺也伪造了?”
“这还不容易?”丹菲讥笑。
安乐公主极得圣上宠信,时常自己写了任命官职的诏书让圣上盖章,圣上也不以为意。想必安乐公主就是抓住这一便利,自己模仿了上官婉儿的笔迹写了废太子的诏书,使了个混淆的法子,也让圣上盖了玉玺。
丹菲把诏书重新丢回到卫佳音的手里,“这事我可管不了。我不过是个没品级的宫婢呢。”
卫佳音眼泪直落,“太子若被废了,我可怎么办……”
丹菲咬牙捂住她的嘴,狠狠道:“这事你绝对不可对任何人说,尤其不能告诉太子,知道了吗?”
“为什么?”卫佳音瞪大了眼,“圣上要废他,他理当知道,才能有所准备?”
“你想他有什么准备?”丹菲反问,“太子若是一时冲动,做了错事,那才是真的不可挽回了!到时候也许他和太子妃被贬为庶人,你这等姬妾,却是又要重新为奴了呢。你可想重回掖庭做苦役?”
卫佳音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抬手摸上小腹,一脸痛苦。
“你不懂的。我……我自从上次游湖之事后,就被太子厌弃,也遭太子妃嫉妒,背地里不知道被整治得多惨。偏偏我现在又有了身孕,更加招惹太子妃嫉恨。我若将此事通报给太子,定能重新讨得他欢心。”
“蠢货!”丹菲骂道,“诏书这么重要的东西,柴尚宫怎么会随便收在身上,把披风拿给你穿。她做事一贯谨慎,此举才是反常。况且太子若是闹出来,你就是个煽风点火,间离父子之情的祸害,第一个被抓去斩首!”
卫佳音却固执道:“太子定会护着我的。我还怀着他的孩子,御医都说这是个男胎。皇孙体弱多病,谁都知道他活不大。太子不知道有多期盼再有一个儿子。看在皇嗣的份上,他也会维护我的。”
丹菲气得大骂:“你简直——”
卫佳音却是一把推开她,将那诏书往怀里一塞,扭身就跑走了。
想她一个孕妇,腿脚还这么快,真是出乎丹菲的意料。丹菲气急败坏,紧追过去。
太子妃正被宫婢们簇拥着在帐外散步,见卫佳音疯跑回来,当即喝道:“你这横冲直撞的,是想做什么?”
卫佳音张口就要叫。丹菲实在没有办法,一枚石子弹了出去,打中卫佳音的膝弯。卫佳音跌在太子妃身上,把她也扑倒在地。
宫人们惊呼,急忙过来搀扶。太子妃气得脸色发青,骂道:“你这是撞鬼了不成?真是丢尽了东宫的颜面!还不快将昭训扶下去,不许她再到处乱跑!”
卫佳音嚷道:“我要见太子!”
“太子狩猎才回来,刚刚休息下了!”太子妃脸色更加难看,“怎么?又想向他告状撒娇?”
“不是!”卫佳音急得大叫道,“我必须见他,有事要亲口告诉他!”
“有何事可先和我说。”太子妃道。
“不行!我必须见太子!”卫佳音挣扎,“殿下!殿下!我是阿音!我有急事……”
“还不快堵了她的嘴!”太子妃大喝。宫人拥上来,堵住了卫佳音的嘴,将她强行拖走了。
太子妃铁青着脸,吩咐道:“将她关在帐内,回宫后再放出来。饿她两顿,让她好生思过!”
丹菲松了口气,她向太子妃行过礼,便告辞而去。
这个假诏书实在充满疑点。丹菲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又是个大圈套。让太子误以为韦皇后她们要做假诏书废了自己。以太子的性子,定会冲动地闹出来。到时候又无凭据证明这诏书是出自韦皇后之手,这事又会成为一个大笑话。
丹菲心事重重地回到韦皇后处。
柴尚宫忽然道:“怎么没有将披风拿回来?”
丹菲微微一怔,忙道:“卫昭训身边的宫婢说晚些会把披风送回来的。那是尚宫的披风?您若是觉得凉,奴给您再取一条披风来。”
“罢了。”柴尚宫道,“你去后面,看看皇后的酪樱桃做好了没?让他们多浇些桂花蔗浆。”
丹菲借此机会退到了人群后。
通风报信
傍晚,归营的号角吹响,狩猎一天的骑士们策马而回,轰隆马蹄声掩盖了一切的声音。大地发出阵阵颤抖。
篝火熊熊燃起,胡人乐师演奏着欢快的乐曲。教坊的歌姬舞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腰肢柔韧,轻纱飞舞。
圣人同韦皇后和儿女们一道用餐,心情愉悦,便也不拘束着众臣工,让他们可以随意走动。太子看着情绪尚好,同旁人有说有笑。依照他的性子,必定是还不知道诏书的事。
忽而众人哗然。原来是温王今日猎了一头乳鹿,献给帝后。厨子做了一道蜜汁烤乳鹿,抬了上来。韦皇后亦难得地对这个庶出的小儿子露出温和的表情,摸着他的头表扬了几句。
“今日拔得头筹者是谁?”圣人问。
“是临淄郡王。”宫人答道。
“果然又是阿瞒。”圣人笑。
太平公主道:“听说崔四郎今日救了未婚妻?他们两人倒真是有夫妻缘分。”
安乐板起脸道:“是孔华珍太无用,好端端地也能从马背上掉下来。既然骑术这么差,又何必来猎场凑热闹?”
武驸马就坐在一旁,听着她吃醋,脸色有些不好。
上官婉儿笑着打圆场道:“安乐公主求胜心强,真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性子。”
韦皇后对安乐道:“孔家女孩又不像你这般,像匹野马似的长大。孔家家风严谨,女孩儿自幼要精修女德,讲究的是贞静娴雅的大家风范。”
安乐嗤笑,“确实是十分贞静。崔郎得此佳妇,实乃幸事。”
韦皇后对女儿恨铁不成钢,岔开道:“今日临淄郡王拨了头筹,大家该赏才是。”
圣上当即赏了绢帛和猎物。韦皇后便也跟着赏了美酒。
李隆基打赏宫人一贯大方。于是众宫婢都抢着要去颁赏。柴尚宫看着很是不悦,目光落在安分站在一旁的丹菲身上,便随手一指,点了丹菲。
此举正中下怀,丹菲当即作出欣喜状领了命,点了几名宫人,带着礼物朝临淄郡王府的大帐而去。
夜幕无云,星子稀疏,月如银钩。
临淄郡王的大帐前面极其热闹。李隆基交游甚广,自己本身又是个豪爽洒脱的人。京城中的年轻公子们都同他私交甚好,最爱聚在他这里。
李隆基最近心情又颇好。他自从那日和丹菲谈了话后,后宅里就传出了喜讯。妾刘氏有了身孕,随后新纳的美妾赵氏的肚子也有了动静。这一门双喜,冲淡了他的丧女之痛,也洗刷了他不能生育的污名。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隆基今日特别兴奋,特地掏钱让御厨额外置办了酒席款待宾客。此时大帐前燃着熊熊篝火,众人喝酒烤肉,击节唱歌,趁醉起舞,喧闹声直达天际。
丹菲到时,就见李隆基正趁着酒兴,随着胡人的琴声在跳舞。众人喧哗起哄,接二连三地加入。李隆基生得高大,跳起舞来居然也十分灵活轻巧,举手投足都颇有风韵。
舞到兴头上,李隆基忽然跑进外围人群里,拖了一个人出来。
众人轰然叫好。尤其是宫婢们,更是欢叫起来。
丹菲定睛一看,那个被拖出来的人,正是崔景钰。
兴许是因为喝了烈酒,崔景钰并没丹菲想象的扭捏。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酒杯随手一甩,在一片欢呼声中,加入了起舞的队伍之中。
男子的舞,不同于女子的轻巧婉约,而充满了男子特有的阳刚豪迈之气。
崔景钰动作优美如鹤在翩翩起舞,振袖如展翅,仰首似引吭。他劲瘦的腰身轻盈扭转,修长的身子灵巧地跳跃。
衣袂翩翩,发丝轻飞。
火光绚丽炽热,勾勒着男人灵动而健美的身影,和英俊而削瘦的面庞。他面容沉静,嘴角微微带着怡然自得的笑意,眉宇愈发浓如凝墨,眼眸中充满灵动的神采。
天高地阔,万古长风。山峦黑影起伏,延绵向未知的远方。
崔景钰此刻就像一尊俊美的神祗,跳着祭献的舞蹈。他像步入凡尘的山鬼,像误闯人间的林中的精灵,像……就像幻化成了人形的白鹿!
高雅、优美、尊贵,纯净,而且神秘不可捉摸。
丹菲隔着人群注视着他,心底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翻涌,冲撞,令她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乐曲骤然拔高,进入最绚丽的乐章。人们涌动,纷纷加入了跳舞的队伍中。
丹菲眼前一花,被人拽了过去。她踉跄地转了一圈,一只有力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腰肢,稳住了她的身子。
“郡……郡王……”丹菲有点结巴。
“叫我三郎。”李隆基紧搂着她,满面红光,目光灼热,“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颁赏的。”丹菲不习惯和男人靠得这么近,试着推了推他,“圣人他……”
“待会儿再说这个。来……”李隆基打断了她的话,拉着她随着乐曲起舞。
丹菲手足无措。她是真的不擅歌舞,也从未参与过这样的场合。李隆基却并不介意,笑着拉着她的手,带着她转圈。丹菲身不由己,完全由他领着,被他推开,又被拉了回去。她笨拙地配合着,反而引得李隆基开怀大笑。
耳边尽是欢快的乐曲和热情的呼喊。胡姬随着鼓点拍手跺脚,大声吆喝,身上银铃沙沙作响。群情欢腾,每一张欢笑的面孔都映着火光。丹菲渐渐被这份热情感染,暂时忘却了仇恨,忘却了阴谋。
突然间,握着的手因汗湿而松脱开。丹菲晕头转向,被人群推搡着跌跌撞撞地乱走。正要跌倒之际,有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了过去。
丹菲扑进一个坚实的怀抱中,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安抚了她慌张的情绪。
“你……”
崔景钰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带着她随着人群前进,转圈,试图一点点朝外面挪去。
丹菲头晕目眩,情不自禁搂住了他的腰,跟随他的脚步。
一时间,所有的喧嚣和拥挤,都被阻挡在了这个温柔的怀抱之外。火光和人群似乎都在围绕着他们旋转,簇拥包裹着,愈发显得这方小小的世界是那么宁静。
倏然三声清脆的鼓响,乐曲声戛然而止。
众人停下了脚步,鼓掌欢呼,继而散开。
丹菲清晰地感受到男人身上传递来的热度和剧烈的心跳。放在男人胸膛上的手轻轻推了推,拥着她的手臂继而松开。丹菲往后退去。晕眩感还没过,她摇晃着朝后跌去。
崔景钰的手臂又猛然收紧,将她拉了回来。
两人的鼻尖轻轻碰了一下,都感受到对方那点冰凉的汗意。胸膛因急促的呼吸都在剧烈起伏,滚烫的气息交错融合。两张面孔靠得极近,近到没法对视。
丹菲的视线落在男人转折的嘴唇和坚毅的下巴上。男人喉结滚动,嘴唇微微翕动。
那一刻,丹菲几乎以为崔景钰会低头吻下来。
“她在你这里呀!”李隆基大步走过来。
丹菲和崔景钰无声地分开。
丹菲连退两步,躲在了阴影里,掩饰住自己通红的脸。崔景钰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恢复了从容自若。
李隆基朝丹菲道:“你刚才对我说什么来着?太闹了我没听清。”
“啊!”丹菲窘迫,“我是来颁赏的。圣人和皇后得知郡王今日猎得头筹,赏赐郡王美酒。”
丹菲急忙将宫人召集了过来,给李隆基颁赏。李隆基让高力士过来接了御赐之物,又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丢给丹菲。
“劳烦娘子走一趟,小东西不成谢意。”
丹菲摸着那东西似乎是个镶嵌着宝石的金戒指,便想婉拒。李隆基却不给她这机会,立刻招呼高力士打赏其余的宫人。
“诸位若不急着回去复命,不妨喝几杯酒再走。高力士,取几坛葡萄酒,再送半只烤鹿来。”
宫人们才得了厚赏,又见有好酒好菜,自然不愿意早早回去。一群人由高力士招呼着,围着篝火坐着吃喝起来。丹菲本就想和李崔两人私谈,见宫人被支开,正中下怀。
崔景钰神色淡漠,拱手道:“我便不打搅了。”
“等等!”丹菲唤他,“许久没见表兄了,不知姑母姑父是否安好?”
崔景钰看出丹菲眼神异常,眉头微微一皱,走了过来。
“这边坐。”李隆基让宫人铺了一块厚毯,同崔景钰坐下。
丹菲依照身份,没资格和他们同坐一张毯子,便想跪坐在一旁的草地上。
崔景钰忽然沉声道:“坐过来!”
李隆基不由得打量了他一眼。
丹菲为难地在毯子边上跪坐下。崔景钰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
丹菲赶紧将先前发生的事三言两语地说给了他们听。两个男人一路听下来,脸色越发凝重。
“太子如今还在帝后跟前?”李隆基问。
“我来的时候,他还在席上饮酒,看着神色正常。”
“那便是还不知道。”崔景钰道,“他绝对不能藏得住这么大的事。”
“那几个女人竟然……如此大胆!”李隆基紧捏着酒杯,“那诏书可盖了玉玺?”
丹菲点头,“我看那诏书是模仿的上官婕妤的字,明眼的人都能辨认。但我想这计谋想必也出自她之手。她是有意让卫佳音拿到诏书,用来激怒太子。”
李隆基峻色道:“别的还好,大家最不喜太子胡闹。若太子因为一份假诏书在这里当着众臣的闹出来,不禁天家颜面扫地,大家盛怒之下,不定会真的要废了太子。”
丹菲道:“便是太子不闹出来,也会因此更加怨恨皇后和婕妤,讲不定会作出什么极端之事来。”
“定要阻止此事!”李隆基咬牙。
“不可!”崔景钰突然道,“此计连我都不知道,你们可知为什么?”
“因为皇后不信你?”丹菲瞥他一眼。
“因为她不信你!”崔景钰瞪她。
丹菲一愣,猛然回过神来。
从卫佳音同她一道去取披风起,她就已经被算计了进去。显然,韦后她们默认了她会从卫佳音处知道了诏书的事,然后又给她机会来给李隆基颁赏,就看她是否会通风报信。
“她们也是想试探您?”丹菲看向李隆基,顿时有些愧疚,“我……我……”
“你也不过受人摆布罢了。”李隆基道,“上官婕妤好个连环计!”
他若去提醒太子不要中计,韦皇后她们必然确信丹菲同他有私。可若他不去提醒太子,太子中计后,不知会闹出一个怎么样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是女人,还是太子。李隆基十分为难。
“郡王可当我什么都没说!”丹菲无奈地挽救。
“晚了!”崔景钰冷声道,“人人都看到我们坐下来谈话。那些宫人中,定有盯梢者。就算你真的什么都没说,也会当你都说了。这样即便郡王不去提醒太子。上官婕妤也有办法去太子处煽风点火,说郡王知而不报,间离两人感情。”
丹菲哑然,一股悔恨自责涌上心头。她之前若想到这层关系,便是自己瘸了腿也不会来见李隆基的。太子被算计又如何,李隆基却于她有救命之恩。
“郡王……”丹菲悔恨不已,满脸羞愧得通红,俯身磕头,“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太大意,才让您陷入两难之地……”
“唉,你这是何必?”李隆基又心疼又无奈,“此事本是针对我的。你倒是无辜被牵连进来。”
丹菲肃然道:“郡王不必对我有所顾虑。我横竖只会一口咬死不知此事。郡王只管去通报太子吧。再晚些,怕他就知道了。”
崔景钰的眼中浮动着肃杀之色,沉声道:“上官婕妤会这样利用你,已是存了将你用完就灭口的心。你也不介意?”
丹菲无语。
“你别吓她。”李隆基柔声对丹菲道,“你不用怕。我断然不会舍下你不顾的。纵使不告诉太子又如何。太子这么大个人,自会有他的决断。”
李隆基说得柔情脉脉,丹菲听得冷汗潺潺。
“郡王,你是说,你不打算管这事了?”
李隆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太子一来未必中计,二来中计了也未必会真闹出来,三来,他素来孤傲自负,也未必听我的。”
丹菲下意识朝崔景钰瞥了一眼,心道居然还有比这人更孤傲自负的,倒也难得。
“可是郡王,这样是否不妥。若是让太子知道你知情不报……”
“他知道就知道了,又能拿我如何?”李隆基满不在乎,“我是男子,断然没有牺牲女子,来成就自己功名的。若是告诉他,却要让你置身险境,那我宁愿承受千夫所指!”
丹菲好一番感动,她自然不关系那无能太子的死活,乐得自保。不过出于道义,她还是道:“究竟是太子,没有见他遭人算计而置之不理的道理。奴虽然是女子,却也知道忠君体事。郡王不如再考虑一下……”
“都说了没必要!”李隆基拔高嗓音。
丹菲无语地看着他。
李隆基咳了一声,“我是说,我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再劝我。”
丹菲愕然,觉得李隆基这游戏的态度出乎她的意料。
崔景钰终于开口,道:“郡王的意思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只有最大限度保护自己,见机行事了。”
丹菲心中失落,俯身行礼,“既然如此,那奴先告辞了。”
“这就走了?”李隆基依依不舍地望着她。
崔景钰冷声提点道:“她得回去复命。”
“难得见到,多说两句话也好呀。”李隆基道,“你在皇后跟前伺候可还习惯?”
“都是伺候人,能有什么区别?”崔景钰干硬道,扭头扫了丹菲一眼,“还不回去?真想被尚宫抓着拷问不成?”
丹菲脑子里乱得很,没好气地回瞪了他一眼,极难得的没和他斗嘴,起身退下。
崔景钰望着她的背影,眉头轻皱。
回去的一路上,丹菲思绪纷杂,心乱如麻。
两个男人提到太子,神态都充满不屑,并没有对君王应有的半点敬意。丹菲明白过来。他们并不敬重太子,并不在乎他是否会被废黜。太子并没有为君者的品德,他们便不会回报以士者的忠诚。他们冷静、机警、现实,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丹菲由此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满怀一腔热血,忠君爱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天下更好。也许正因为他沉醉在这种自我完美的情怀之中,才会被牵扯到肮脏的政治阴谋之中,最后被牺牲掉。
如今,张柬之的家人已不知在何方。可相王依旧在京城里举足轻重。他是否还会记得这么一个牺牲了自己而保全了他的人,亦或是是如父亲曾经提起过的,相王反而觉得父亲对他的忠心和拥护,给他招惹来了许多麻烦?
这也是丹菲至今不敢和李隆基相认的原因。
“终于回来了?”柴尚宫冷着脸,站在帐前。
丹菲回过神来,朝她行礼。
“临淄郡王可说了什么?”
“郡王谢了恩,又赏了宫人。”丹菲在袖子里摸了摸,把李隆基丢给她的那枚戒指找了出来。
“这是郡王厚赏,奴不敢受,还请娘子代奴收下。”
柴尚宫定睛一看,是一枚嵌着石榴色碧玺的金戒,十分贵重。她不禁对丹菲另眼相看,很是满意地收下了戒指,打发丹菲下去。
丹菲换了班,回到宫人帐区。贺兰奴儿正蹲在帐篷外面,在铜盆里洗脸。见了丹菲,无精打采地扫了一眼。
丹菲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娘子今日劳累了?”
贺兰奴儿眼光黯淡,道:“没什么?皇后听说孔娘子受了伤,让我送了些伤药过去。”
原来是见着了崔景钰的未婚妻了。
丹菲五味杂陈,竟然有些感同身受。她急忙摇了摇头,道:“孔娘子娴雅秀丽、文采斐然,不愧是孔氏女呢。”
贺兰奴儿是杀猪匠之女,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生得清秀才被选入宫的。她听丹菲这么一说,心情更坏,免不了狠狠瞪了丹菲一眼。
丹菲不以为意,回自己帐子去了。
晨曦私语
夜深了。同住的宫婢发出轻微的鼾声。丹菲躺在帐中毯子里,辗转难眠。
她似乎总能听到篝火边欢快的音乐。那旋律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勾起她无数思潮。
闭着眼,自己又被男人护在怀中,转着圈。
一圈,又一圈。天晕地旋。
她听到了咚咚的声音,不知是跳舞的脚步声,疑惑是从男人胸膛里传出来的心跳。
丹菲闭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再睁时,外面一片静谧。她再无睡意,轻轻起身穿衣,走出了帐篷。
清冽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迎面扑来,令人精神为止一振。
头顶夜幕中,星子犹如散落的珍珠一般,散发着温润光芒。穹顶笼罩大地,星河横跨天际。万古星斗,千年传说,如夜风在人耳边呓语。四周的喧哗如潮水一般褪去,只留下夏夜独有的静谧。
此时正是天亮前最安静的时刻。整片大地都沉浸在睡梦中。天空是透明的黛蓝。山川,草木,都被笼罩在清晨如薄纱一般飘忽的白雾之中。
尚食局的宫人已早早起来,无声地忙碌着,准备早膳。丹菲见宫人去河边打水,便跟着过去。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着发呆。
宫人们三三两两地过来打水,而后离去。丹菲独自静静坐在阴影里,被幽静的昏暗包围。
身后忽而传来沙沙脚步声。来人走到她身后。一个厚实柔软的披风盖在了她的肩上。
丹菲转过头。崔景钰把一个用树叶包着的烤馕塞到她手里,在她身边坐下。
丹菲把烤馕撕成两半,递了一半给崔景钰。烤馕里夹着肉粒、香料和奶酪,烘烤得酥脆芳香,令人垂涎欲滴。丹菲的胃被唤醒,大口啃了起来。
崔景钰斜眼看她,又递来一个水壶,里面装着热腾腾的牛乳。
丹菲猛灌了几口,觉得幸福得快要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早起来河边打拳,正好看到你。”崔景钰淡淡道。
“你倒起得早。”
崔景钰看了看丹菲眼下的青影,“你有心事。”
丹菲失笑,“我何时不是心事重重的?”
“和临淄郡王有关?”崔景钰问,“他为了维护你,不肯去向太子告密,你很自责?”
丹菲点头,又摇头,脑袋晃来晃去。
“到底是什么?”崔景钰不耐烦。
丹菲不悦地白了他一眼。这男人在外人面前儒雅矜持,是个翩翩君子,唯独同她相处的时候,各种坏脾气和怪毛病就冒出来,真是有问题。
“是因为你们的态度。”丹菲低声道,“你们并不在乎太子会有什么遭遇。你们不介意看着他被韦皇后玩弄,也并不怎么同情他的遭遇。”
“哦?”崔景钰反应很漠然,“你替他不平?”
“他是君,你们是臣。”丹菲道,“君有难,臣不该救助之?”
崔景钰面容平静望着她,眼神温和,像是注视着什么纯净而美好的事物。
“令尊是一个忠勇有加、有情有义的前辈。”所以才养得出这样一个端方善良的女儿来。
“那当然!”丹菲提起亡父,目光充满了怀念,“家父一生行直坐端、耿直方正、嫉恶如仇。他这一生都坚信邪不压正,相信天地间正气荡然。我有时候觉得也许他将世事想象得太美好。可是轮到我自己亲生经历的时候,却忍不住和他想到一处去。”
崔景钰静静地注视着她拂晓微光里朦胧的面孔。她轮廓秀丽,眉目如画一般精致,充满了无法比拟的、灵动的神采。
丹菲自嘲一笑,“也许你们都在笑我太单纯幼稚。我父亲给我灌输的忠君之理太过强烈,我一时没法理解你们是怎么做到这么冷静的。”
“忠君,也有很多种情况。”崔景钰轻声道,“我们忠君,更忠能为君之人。太子生而为君,是他的命。但是以他的资质,并不配为君。”
这话已是忤逆之言。也就是此刻,四野空旷寂静,仿若与世隔绝,崔景钰才对丹菲说出了心里的话。
“不论我还是郡王,都不仅仅是在忠君,亦是在用背后整个家族的资源,家人的命运,来辅佐君王。我们从来不是一个人,所以也没有办法单凭意气行事,而要权衡斟酌,选取最有利,至少是最安全的一条路来走。”
“那不救太子,于你们又有何好处?”丹菲道,“废了太子,韦皇后正好可以拥立安乐公主……”
“安乐绝无可能做皇太女。”崔景钰嗤笑,“不过是她自己痴人做梦罢了。就连武家、韦家,都并无拥立她之意。女帝根基薄弱,名不正言不顺,她又从无贤德名声,群臣百姓如何拥戴?既然花那么大力气废了太子,至少也要立个明正言孙的储君才是。”
“温王。”丹菲道。
崔景钰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一来,韦氏和武氏势力只会更大。”丹菲眉头深锁。
“由他们去。”崔景钰的眉眼里都是傲慢与不屑,“多行不义必自毙。现在他们风头虽盛,做事却还略有分寸,臣工们尚且能容忍。可等换了太子,韦氏真的大权在握后,野心便会不再受约束。你看那蔓草,最初长在墙角,并不起眼。而后长满墙壁,也尚可忍受。可等它攀爬到屋脊上,人人都居住不安,都想将之除去。”
丹菲明白了,“到那时候,你们无需费尽精力、苦口婆心去说服别人同你们协作。你们只需要振臂一呼,自然会得到满朝响应。”
崔景钰赞许地点了点头。
丹菲苦笑,“庄公克段于鄢。”
崔景钰肃然道:“其实不论庄公,还是我们,都不是真的愿意纵容对方作恶。谁不想在蔓草还是幼苗时就将至铲除,省得将来再花那么大的功夫。只是我们力量有限罢了。庄公碍于母亲,而我们则碍于身份。郡王只是王子,不是皇子。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再等待。”
丹菲眉头紧锁地看着他。
凝重的气氛突然被人声打断。有两个宫人一边交谈,一边朝这边走来。
丹菲和崔景钰对视一眼,都在心中暗骂。虽然就昨夜那混乱的状况来看,和宫外男人偷情的宫婢并不少。可是他们俩身份特殊,被看到了,丹菲对着韦皇后,崔景钰对着他未婚妻,都不怎么好交代。
崔景钰在丹菲肩上拍了拍,做了个手势。丹菲把剩下的小半块的烤馕揣怀里,跟着崔景钰走。河边芦苇并不很高,他们只得蹲着身子小步小步地挪动,手脚并用,像猴子似的。
丹菲一边爬一面在心里大骂。两人辛辛苦苦朝西爬了好一会儿,结果西面却有一对偷情的小鸳鸯在草丛里卿卿我我。
崔景钰只好掉头,比划着让丹菲往回走。
丹菲狠狠瞪他一眼。两人往回走了几步。那边两个宫人居然朝他们藏身的地方走了过来。
丹菲急忙转身,要往草丛深处躲。崔景钰忽而伸手把她抓了回来。
“你……”丹菲冒火。
“嘘——”崔景钰轻声安抚。
他们两张面孔挨得极近,崔景钰那一动,轻轻碰触到了丹菲的唇。
丹菲的脸轰地一声烧了起来,浑身都僵住了。
崔景钰的头微微朝后。他摸了摸发烫的耳朵,朝上方指了指。
不远处有一棵枝干虬结的老树,一人多高处有个五爪状的树杈。此时恰好一阵浓雾涌过来,四周景色模糊。
两人当机立断去爬树。
丹菲穿着裙子,很是有些不方便。崔景钰率先上了树,伸手去拉丹菲。丹菲大半个身子都上去了,鞋子踩着树皮上的青苔一滑,又哧溜落了下去。
浓雾过去,两个宫人身影绰绰,眼看就要走过来了。
丹菲急得一头汗,偏偏两脚无处着力,像个吊死鬼一样晃来晃去。那两个宫人要抬头看见,怕是要吓个半死。
就这时,崔景钰闷喝了一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一口气拉了上去。
丹菲的一只鞋子掉下,落在草丛里。宫人警觉地抬头望。雾色中,什么都看不真切。
树杈里很大,又堆积了许多树叶干草。崔景钰到在树杈之中,丹菲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感受到身下传来的热度,愈发一动不敢动。她的鼻尖轻触着崔景钰的唇,一个冰凉,一个温热。彼此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略微凌乱的呼吸。
丹菲的视线落在崔景钰弧度优美的唇上。他的唇上和下巴都泛着一层淡淡的青,瓷白的皮肤在她的注视下渐渐透出红,又或只是霞光的关系。
崔景钰早起打拳,穿着简便的劲装,方才一番拉扯中,领口松开,露出干净而线条分明的脖颈和锁骨。男子特有的混着熏香的气息随着呼吸涌入鼻端。
这一刻,丹菲胸口一阵荡漾,从背脊处泛起一股酥麻之意,继而蔓延到全身。
宫人在河边打了水,结伴而去。那两个偷情的人也悄悄溜走了。四周恢复了宁静。
丹菲的目光一点点上移,望进一双温润如秋水般的双眸里。她看过崔景钰各种冰冷的、嘲讽的、傲慢的表情,却还是第一次从崔景钰的眼中看到这么温暖柔软的目光,简直就想是个幻觉。
而在这目光中,丹菲有感觉到了昨日转圈时的那中天晕地旋。
她不自在地撑起身。掌下的树枝却是突然咔喳折断,她身子又往下一沉。
两具胸膛毫无间隙地撞击在一起。嘴唇擦着男人的唇而过。
丹菲被五雷轰顶。慌张失措地爬起来。血液都往脸上涌。她一时间像是个砸了贵重之物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这不算是亲吻吧?
这只是个意外。
他会误解么?他不会以为自己在勾引他吧?
丹菲一团混乱,差点尖叫。
崔景钰却是极其平静地看着她,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冰凉而镇定的目光,以及沉默的态度,就想树叶上的露水滴在丹菲脸上。
丹菲镇定了下来。
“我……”
“陪我看个日出吧。”崔景钰挪了挪身子,同丹菲并肩坐着。
丹菲脑子里关于逃走的念头霎时烟消云散。她冷静了,与崔景钰并肩一起坐在树杈上,眺望清晨的原野。
起床的宫人越来越多。营地处升起炊烟,飘来食物的香气。
朦胧的晨光中,河水泛着粼粼波光,如同撒满碎钻。
草林之间的那片轻雾随风飘到了河面上空,对岸的景色朦朦胧胧。天空渐亮,晨光柔和地将露水染成了了橙紫色。他们像置身在一个将醒未醒的梦境之中。
四野本一片寂静,早起的鸟却拉开了歌喉。先是两三只在枝头鸣叫,随即有越来越多的鸟儿加入了进来。婉转清越的歌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首轻快明媚的乐曲。
东边的天空朝霞似火,就像整座山都在燃烧。
两人的面孔都在彼此视线中逐渐清晰,脸庞上柔软的绒毛染着橙色的霞光。雾气飘过河,浸入这边的林地,将灌木,芦苇笼罩。
一轮旭日从群山的背后跃出,耀眼的光芒照亮山川大地,也照亮了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年轻人。
雾气散去,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遮挡。最静谧、最私密的时刻,已经过去。
“我该回去了。”丹菲哑声开口。
“嗯。”崔景钰应了一声。
两人从树上溜了下来。
崔景钰弓着腰在草丛里找了一阵,把丹菲掉的鞋子找了回来。丹菲匆匆把鞋穿上。
“我……”丹菲欲言又止,“我会努力的。”
说完,她又想咬舌头。这说得是什么废话?
“我知道你会尽力而为。”崔景钰凝视着她,语气低沉而平和,“但是我更希望你能保护好你自己。我需要你效劳,却不想踏着你的血前进。”
丹菲鼻子忽而一酸,点了点头。她望了崔景钰一眼,提着裙子小跑而去。
贺兰惑言
帝后用了早膳,起驾回了大明宫,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只有太子这日并没有来请安。
太子妃的解释是,太子昨夜喝了酒,夜深露重又着了凉,早上便有些起不来。圣人派了御医去看病,韦皇后也装模作样的送了些药。
丹菲留意到,韦皇后、安乐公主,和上官婕妤等人,听到太子生病的消息时,都露出隐隐窃喜的神色。那是看着猎物进网的得意之色。
丹菲以为,依照太子的性子,必定会闹出来。不料一连等了数日,宫中风平浪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太子过了两日病好了,又照常过来给韦皇后请安,姿态恭敬,拘谨呆板,同往日也没什么不同。而韦皇后对太子夫妇如往常一般不冷不热,偶尔挑拣一点小事训斥两句,让两人十分为难。
这种场景,丹菲以前在林中狩猎时见过。那是势均力敌的两个野兽在对峙,弓背伸抓,紧紧盯着对方,就看谁最先忍不住扑上去。
旁人不知情,自然感觉不到这股紧张的气氛,反而觉得皇后和太子关系缓和是个好事。丹菲平日里举止如往常一般,该做什么还是照做。韦皇后未必不怀疑她将诏书的事告知了李隆基。然而李隆基毫无反应,倒让韦后等人琢磨不清他的意思。
至于卫佳音,竟然还平安无事。韦皇后有一次问起她来,太子妃说她患了病,已送出宫养病。韦皇后听了也不过嘱咐卫佳音好生养病罢了。小小的一个太子昭训,能得到皇后特别关注,旁人还当卫佳音是走了大运,要得宠了呢。
不过丹菲以为,太子既然将卫佳音保了下来,且不论他是为了子嗣,还是宠爱,他此举,都在向韦皇后表明,自己已知道假诏书之事,且已经有所准备了。
甚至,若太子臣服于皇后,就应当将卫佳音献出来,任由韦皇后处置。他保全卫佳音,已是隐约向韦皇后宣战。
思及此,丹菲就越发觉得紧张。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进入了一年之中最炎热的三伏天。往年帝后不是去九成宫,就会去终南山避暑。而今年,韦皇后连宫外的别院都不去,一直待在含凉殿中。
夏夜闷热难眠,天空中闷雷阵阵。丹菲有时半夜醒来,便依在窗前,眺望云层中偶尔掠过的闪电。
一场可以遇见的大变革酝酿到了最顶峰,就如同盛夏时节的雨云堆积压顶。电闪雷鸣,狂风阵阵,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即将降临。
而这一场暴雨,将彻底洗刷整个长安城。
入了七月,终于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雨,冲散了一些空气中的暑气,却也将太液池边的荷花打得七零八落。
十五这日,难得天气凉爽,圣上便迫不及待地举办了一场夜宴。
风吹云散,月色皎洁,夜宴上的歌声顺着太液池水飘荡远去。韦皇后斜靠在榻上,一边看着歌舞,一边同命妇们说笑。
丹菲守着一个小炉,细心地按照方子熬煮着莲子露。
小砂锅中噗噗冒起,丹菲揭开盖子,撒了一把桂花干,放入两片鲜橙皮、一瓢泉水,又将盖子合上。半刻后,再掀开盖子,一股清香四溢开来。
“好香的莲子露。阿段这手艺是跟谁学的?”李碧苒笑吟吟地走过来。
丹菲欠身道:“奴在掖庭的时候,常去御膳房打杂,跟着厨娘们学了些炖汤煮粥的小手艺。”
李碧苒行过礼后,入席而坐。
“今日怎么没见太子和太子妃?”
“公主不知道?”一个贵妇笑道,“太子妃今日被御医诊出有孕了。她害喜有些严重,故太子留在东宫里陪她呢。”
李碧苒眼珠一转,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就是太子妃年纪略大,养胎怕要格外辛苦呢。”
贵妇凑过来道:“听说早就诊出来了,是等月份大了,胎坐稳了,才公布的。”
李碧苒朝韦皇后望了一眼,随口道:“是该谨慎些……”
丹菲将砂锅从小炉上端下来,然后细致地把熬煮好的莲子露舀出来。扑鼻的清甜香引得旁人侧目。
贺娄尚宫接了一碗,端到韦皇后面前。韦皇后抿了一小口,点头道:“再加些大食的玫瑰露就更好了。”
“奴这就去取来。”丹菲随即起身而去。
待出了宫殿,就见孔华珍带着婢女沿着宫廊走过来。
一见丹菲,孔华珍便亲切地过来拉她的手,道:“阿段先前一直在皇后身边伺候,想寻你说几句话都不成。我昨日还去宜国公主府上做客,见到了锦娘。她还朝我打听你的近况呢。”
有了落水之情后,刘玉锦和孔华珍倒是成了好友。刘玉锦身世不高,但是纯朴良善,直率娇憨,比起京中那些娇蛮奢侈的贵女,尤为显得可贵。所孔家人倒是乐见两人来往。
丹菲笑道:“不敢劳烦娘子。您只管告诉阿锦,说我一切安好。阿锦单纯,也不大懂规矩。哪里有让您一位贵女来给奴这个宫婢传话的?”
孔华珍不以为然,“阿段救我一命,我已将你视做姊妹,何须同我这般客气?”
丹菲脸颊发烫,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来。
不知怎么的,她如今对着孔华珍,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那个吻可以归为一次意外。但是持续到今日的难以抑制的心跳,又该怎么解释?
丹菲想不明白,也潜意识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去想。
“阿段?”孔华珍见她走神,“我可是耽搁你当值了?”
“当然不是。”丹菲忙笑道,扭头吩咐一个小宫婢去取玫瑰露,“娘子不进殿去?”
孔华珍腼腆一笑,“我不大适应殿中的热闹。”
丹菲想她生长的环境,必然不大看得惯宫中的奢华淫靡,不由得同情一笑。
两人正闲聊着,就见贺兰奴儿带着两个宫婢走来。贺兰奴儿一见孔华珍,神色骤变,原本惯有的恹恹之色,变做了矜持优雅。
可惜孔华珍并不在意,她甚至都不大记得这个只见过一次的宫婢。她依旧同丹菲说笑,并未多看贺兰奴儿一眼。
视而不见往往才是最大的侮辱。贺兰奴儿涨红了脸,紧咬着牙关,上前朝孔华珍行礼。
“皇后请娘子去说话。”
孔华珍只得同丹菲告别。
贺兰奴儿却不亲自带路,让手下宫婢去送孔华珍。
丹菲看出她有话要同自己说,却觉得在宴会上不是说话的时候,便道:“皇后也在等我取玫瑰露呢。娘子有话,我们下班了再说?”
贺兰奴儿拦下她,冷声道:“我要说的话不长,你听完了再走也不迟。”
丹菲只得把手一摊。
贺兰奴儿咬着牙道:“春猎那日在河边,我看到你和崔景钰偷情了!”
丹菲脑子里轰地一声,“偷……我们不是……”
“我不管你们是在干吗。反正在我眼里,你们就是在偷情!”贺兰奴儿双目带着血丝,恶狠狠地盯着丹菲,“我还道你怎么那么积极地劝我,原来你早就同他勾搭上了!好个表兄表妹,也不过是奸夫。你方才对着孔娘子,不觉得羞愧么?”
丹菲阴恻恻地看着她,“你的话说完了吗?”
“这还不是重头戏呢。”贺兰奴儿露出讥讽嘲弄之意,“你以为只有你,才会得到崔四郎那不为人知的温柔多情?”
丹菲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贺兰奴儿不眨眼地盯着她,“你当我是怎么爱慕上他的?你以为我为何就是对他难以自拔?因为我和你一样,段宁江。他也曾像那日对你一样,待我温柔怜爱、小意温存!”
丹菲不禁后退了半步,哑声道:“你在胡扯。”
“我胡扯?”贺兰奴儿露出近乎痴狂的笑,“他那般深情地看着我,说只愿我一切安好,不愿我为他涉险。这样的话,谁听了不立刻感动得即时死了都甘心?你说他没对你说过?”
丹菲好似挨了当头一棒。
崔景钰,他说过!
贺兰奴儿咬牙切齿,“崔景钰就是个魔!诱得你我情不自禁地中了他的咒,就此乖乖听他的话,为他卖命。你以为他对你有意?哈哈,蠢妇!他不过是觉得你尚可利用罢了。不然就像我如今,他连多看一眼都不肯。段氏,你可要好好珍惜现在。你如今风头正劲,是他手下得力大将,他多宠爱你呀。你最好别犯错,也别失手。不然失了他的欢心,你就会变成我现在这样。”
丹菲感觉到冷汗顺着脸颊流如脖颈,如一条冰冷的小蛇在身躯上游走。
自沙鸣,到大明宫,无数个片段如浮光掠影一般闪过。崔景钰的面孔各种冷硬漠然,却唯独那一日,他就像冰雪向阳,缓缓融化,露出那不可思议的柔和温暖出来。
这难得的温暖,竟然是假的?
是啊。她是假冒的段宁江,同崔景钰非亲非故。若不是她可堪大用,想必以崔景钰这样势力又实际的人,是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的。
下棋人又怎么会对棋子生了怜爱之意?
到是丹菲自己,兴许是孤身奋斗太久,一点点火花带来温度,都让她留恋不已。
太子逼宫
丹菲失魂落魄地回到宫宴中,就见韦皇后正把孔华珍召来身前,同她说话。
韦皇后近来有意将一个韦家女许配孔华珍的弟弟,于是对孔家分外热情。但是孔家看不上韦家爆发,只一味推脱。此时就算孔华珍好性子,也微微露出一点不耐烦之色来。
“珍娘不如留在宫中住几日吧。”韦皇后拉着孔华珍的手舍不得放,“如今皇子公主们都大了,纷纷出宫立府,我在宫里也寂寞。你陪我说说话,明日一道去终南山礼佛,如何?”
孔华珍哪里敢拒绝,只得应承了下来。
韦皇后便道:“这酒宴也无趣,你先随我去含凉殿坐一会儿吧。”
韦皇后离席,圣上也起身回寝宫,众宾客自然不好久留,纷纷告辞离去。
回含凉殿的路上,女典数落丹菲道:“真是心野了。取个玫瑰露,一走就是半晌。”
丹菲心不在焉道:“娘子误会了。我只是借机去更衣罢了。”
女典絮絮叨叨个没完。丹菲心神俱惫,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女典埋怨,“别仗着贺娄尚宫宠信你,便以为自己能接替她的班了。你这资历,想要升级还早着……”
咣当一声钟响,贯彻整个大明宫的上空。众人纷纷抬头张望,都一脸莫名其妙。
深更半夜的,敲什么钟?
柴尚宫却是最先反应过来,大叫道:“这是警钟!有人敲响了宫城上的警钟!”
一声响过,又是一声,越发急促而清晰,带着一股惊慌焦躁,传递到了大明宫的每个角落里。御园中夜鸟惊飞,从太液池的上空慌张地掠过。
“快去查查,究竟是怎么回事?”韦皇后喝道。
“皇后!”忽而一列明火执仗的金吾卫奔来,单膝跪地道,“宫外有逆贼作乱,圣人担心皇后安危,特派臣等接您去神龙殿!”
“好,好!”韦皇后松了一口气,“珍娘一道来,我们快走!”
那金吾卫又道:“事急从权,还请皇后精简些宫人,方便疾行。”
丹菲蹙眉。孔华珍道:“让宫人在后面跟着就是,何必遣散?”
韦皇后却是更听那金吾卫的话,指了柴尚宫和丹菲她们几个近侍,道:“其余的自行回含凉殿去。”
丹菲看着一大群宫人散去,只余她们二十来个贴身服侍者,其中大半是妇孺,剩下几个内侍。而那些武人刀甲俱全,面目陌生。
宫人抬着凤辇和孔华珍的轿子匆匆前行,金吾卫分成两队,一队在前领路,一队押后。丹菲混在宫人队伍中,趁乱把身上钗环摘了下来,挽起了袖子,又解了一根长丝绦。
贺娄尚宫丢了一记白眼,“你又在折腾什么?咦,怎么走这边?这不是去神龙殿的路呀。”
话音一落,旁边一个侍卫刷地拔出长刀,一刀就将朝挡在前面的宫人倒。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际,丹菲一脚踢开贺娄尚宫,让她避过了刀锋,继而大吼:“有刺客!护驾——”
宫人们后知后觉地尖叫起来,霎时如无头苍蝇一般奔走。凤辇砰地一声落在地上,韦皇后尖叫一声,险些从凤辇里跌出来。
孔华珍的轿子也落了地。她其实之前心头就有疑虑,于是有了准备,此时便反应得快一些。她迅速爬了出了轿子,奔上了凤辇,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韦皇后。
带头的武将大喝一声,“捉拿韦氏妖妇者,赏金百两,官进三品!那小娘子乃是崔景钰那厮的未婚妻,一并拿下!”
十来名侍卫齐声大喝,拔刀朝着凤辇包抄而去。
韦皇后吓得惊叫连连,孔华珍亦是脸色惨白,却依旧以身护着韦皇后。
宫人仓促地反抗。可对方有备而来,又身强力壮。只见数刀齐下,宫人顿时就被砍死砍伤。一时鲜血四溅,场面惨不忍睹。
丹菲纵身扑向一个侍卫,手中丝绦缠住他握刀的手,窜至背后,勒住他颈项。狠狠一勒,将人放倒。她随即接住落下的刀,冲进杀圈。
丹菲身手敏捷灵活,使出斩马腿之法,一路前进,侍卫们一不留神就被砍断了腿筋,纷纷倒地。在那武将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丹菲已经冲进了包围,跳上了凤辇。
韦皇后忽见一个一身是血的人跳上来,吓得惨叫。
“皇后,是我!”丹菲一把将韦皇后拖起来,“请皇后和孔娘子随我突围!”
韦皇后到底是经历过大事之人,到此时也反应了过来,急忙在孔华珍的搀扶下下了凤辇。
又一个此刻此刻扑上来,丹菲斜里杀出来一刀砍倒,吼道:“朝北走!快!”
孔华珍半扶半拽着韦皇后,两人跌跌撞撞地朝北面跑去。
“不可让那妖妇逃了!”武将大喝,劈倒一个阻拦的宫人,紧追而来。
丹菲一连砍伤两个侍卫,随即抽身追上韦皇后两人。有几个略会些功夫的内侍跟了上来,同追兵又厮杀做一团。
眼看一个侍卫突破了包围冲上前。丹菲推开孔华珍,横着一刀,割了他的脖子。
滚烫的鲜血迸射,浇了她们一头一脸。孔华珍有生以来第一次眼睁睁看到割喉,被血溅到,忍不住一声惨叫,险些吓死过去。
“快走!”丹菲推她。
孔华珍顾不得脸上的血,拉着韦皇后狂奔。
断后的内侍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丹菲还紧跟着,替她们阻挡刺客。
丹菲浑身浴血,长刀也已卷了边,人却如浴火重生的风鸟一般,散发出了前所未见的凌厉气势。少女眼神冰冷如鹰隼,浑身煞气,犹如地狱修罗,竟然逼得刺客不由得停了下来。
那领队的武将道:“我看你年纪小小,身手却不错。若是肯降,可请太子封你个女将军,或是放你出宫嫁人,如何?”
一抹冷光从丹菲眼中掠过。
果真是太子!
丹菲横刀一笑,“我乃皇后宫婢,不事二主!”
“好!”武将反倒赞喝一声,随即拔刀劈过来。
丹菲就地一滚躲过刀锋,同他们缠打在一起
韦皇后和孔华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忽见一队禁卫迎面奔来。韦皇后心里一凉,心道难道今日真的就要命绝于此。她吓得瑟瑟发抖,一屁股坐在地上。孔华珍气喘吁吁地去拉她,却怎么也拉不动,急得直哭。
那队禁卫奔到跟前。韦皇后正绝望,就见崔景钰分开众人奔出,一身戎装英气逼人,宛如天神莅临。
“臣救驾来迟,还请皇后恕罪!”
韦皇后长长松了一口气,倒在孔华珍的臂弯里,大口喘气。
崔景钰过来将她扶起,“太子叛变,圣人正在玄武门。臣让人送皇后和孔娘子过去。”
“好……”韦皇后嗓音沙哑道,“你……很好。救驾有功……我记着。”
“皇后先行,其余的事,以后再说。”崔景钰立刻命侍卫送两人走。
孔华珍一脸泪地抓着崔景钰的袖子,朝来的方向指,搅基得话都说不全。
“别急。”崔景钰拍着她的背,“没事了,别怕。”
孔华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阿段为我们断后……他们人多,我担心……你快去救她!”
崔景钰呼吸一窒,瞳孔骤然紧缩,将孔华珍往韦皇后处一推。
“你们几个随我来!”崔景钰大吼,带着一队禁卫,急速朝南面奔去。
丹菲正同那武将缠斗得不可开交。武将孔武有力,她灵活敏捷,虽然不能制住对方,却能缠着他没法前进一步。
武将被她绊了半晌,越发不耐烦,咬牙使出猛力,举刀狠狠朝丹菲劈去。丹菲抬刀硬生生接住,脚在地上后滑数尺,虎口剧痛,应当是裂了。
忽听一声叱喊:“趴下!”
丹菲当机立断,借着推力仰面倒地。
耳边响过嗖嗖数声,一支弩箭穿透武将的胸膛,扬起一蓬血花。随即又是几声,剩下的几名刺客纷纷中箭,惨叫着倒地,
“抓起来!留活口,当心他们自裁!”男子威严而饱含愠怒的声音响起。
丹菲狼狈地躺在地上,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男人奔到面前,阴影笼罩住了丹菲。
少女躺在草丛中,气息微弱,衣裙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崔景钰只觉一阵透心凉,单膝跪了下来,伸手在丹菲身上轻轻碰了碰,简直不知如何落手。
一股怒火猛然迸发,他随即扭头怒吼:“传太医!”
丹菲抬起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崔景钰一震,回过头来,握住了她的手。
丹菲轻声道:“我没事……皮肉伤。就是一时……脱力罢了。”
崔景钰面色阴鸷地盯着她,伸出手将她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搂进怀中。
丹菲失了不少血,觉得头晕目眩、遍体生凉,控制不住颤抖。男人怀抱透着一股暖意,让人觉得惬意安全。
崔景钰动作极轻,可肌肉全都用力紧绷着,仿佛在极力克制。他将丹菲打横抱起来,疾步而行。丹菲觉得好受了些,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脸颊靠在他肩上。
崔景钰一愣,随即将手臂收紧了几分。
“太子他……”
“太子兵变,率左羽林军起兵逼宫,已杀了武相公父子,此刻正向玄武门而来。我走到宫门,得人通风报信,又转了回来。若是再晚一点……”
话说到最后,尾音低沉颤抖。
他这是在害怕,还是在愤怒?
丹菲迷迷糊糊地想。
应该是愤怒。这个男人,连太子都可以坑,他会怕什么?
崔景钰抱着她走得匆匆,可却一点都不颠簸。待到进了屋内,被放在榻上,暖意倏然离去,丹菲没由来一阵失落,人也清醒了过来。
崔景钰查看丹菲身上的伤,手颤抖地抓着她的胳膊,脸色铁青,眼神骇人。
丹菲被他摸得满脸通红,“你你你……这像什么样子……别乱动……”
崔景钰双目通红地看着着她,急促喘气。丹菲望着他的双眼,只觉得神魂荡漾,说不出话来。
这个担心与紧张是真切的吧?
没有人能把焦急装得这么像。他没必要把戏演得那么逼真。
贺兰奴儿也许只是因为吃醋才骗了她。
两张面孔靠得极近,呼吸交缠。有那么一瞬间,丹菲以为崔景钰会低头吻下来。
“我……”崔景钰张口。
“崔郎!”一个侍卫奔进来,“圣人传你去玄武门。”
两人猛地分开。丹菲失血,闭上眼,一阵头晕目眩。
“等着!”崔景钰低吼。
“是圣人传你呢。”侍卫挠头。
“都说了等着!”崔景钰大吼一声。
侍卫吓得一愣。
丹菲咳了咳,道:“外面如何了?”
侍卫道:“太子带兵在攻打北门,帝后都已登上玄武门楼了,左羽林军将军刘景仁奉旨抵抗叛军。”
“我也要去。”丹菲吃力起身。
“别胡闹!”崔景钰按着她的肩,面色冷峻,“待会儿你用了汤药,好生睡一觉。我留两个人看着你。若是局势有变……他们会带你出宫。”
外面忽然传来女子说话声。孔华珍焦急道:“阿段的伤如何了?我奉皇后之命送人参过来。”
丹菲挣扎的力道瞬间一空,跌回了床上。失血的身体阵阵寒冷,也让她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是的。不论他的柔情是真是假,都不是她该去惦记的。
门外那个女人,才是唯一有资格享用他温柔的人。
“来得正好。”崔景钰峻声道,“你替我好生看着她,别让她乱跑。”
孔华珍进了屋,直奔丹菲榻前。丹菲无奈地看着她。
崔景钰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深深望了丹菲一眼。他的眼神极复杂,似乎含着恨,又或有着别的什么情绪在里面。
丹菲心中酸涩,别过头不去看他。
脚步声很快远去。
“崔郎也是一片苦心,阿段还是听话的好。”孔华珍拧了一块帕子,给丹菲擦脸。
太医很快来了,给丹菲包扎伤口。丹菲看着惨烈,其实身上的伤并不重,血迹大都是来自被她杀的人。太医为她处理好了伤口,又开了药方,叮嘱她安静休养。
孔华珍盯着丹菲把一碗汤药喝得干干净净。
“孔娘子这般,倒让我想起了亡母。”丹菲不禁感慨。
“我欠阿段的恩情,之下只怕来世做牛做马都还不清了。”孔华珍说着,又抹泪。
丹菲见她衣衫上还有血迹,可见是牵挂自己,安全了后匆匆赶来的。她不免叹道:“我当时不仅仅是救你,也是救皇后呢。娘子再这样,我倒不好意思了。”
孔华珍转涕为笑,道:“也是,大恩不言谢。我们孔家也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
此处离玄武门还有一段距离,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丹菲一心想出去看看,无奈汤药很快就起了作用,令她昏昏沉沉,伤口的疼痛也逐渐消失。
孔华珍絮絮说着话,丹菲都听得不太清楚,终于沉入黑甜乡中。
太子兵败
这个炎热的七月,太子李重俊对韦皇后和安乐公主的忍耐因那一封废太子伪诏而到达了极限,终于起兵逼宫。
他矫制发左右羽林军及千骑三百余人,先是闯入武相府中,将正在宴乐的武氏父子乱刀砍死。而后,又命令左金吾大将军成王李千里,分兵守卫宫诚诸门,自己亲自率兵追至太极宫,从肃章门斩关而入,追杀韦皇后和安乐公主而来。
上官婉儿多年来执掌诏书,听命韦后一派,与武三思勾结甚密,自然将太子得罪得彻底。太子执意要捉杀她,她早有防备,提前躲进了大明宫,向帝后寻求庇护。
逃过刺杀的韦皇后同安乐公主等人汇合,护着圣人直奔玄武门楼。
圣上震惊得无以复加,前往玄武门的路上不住念叨:“太子为何如此?为何如此呀?”
韦皇后破口大骂:“早就说了他这孽子有狼子野心,全无忠孝之情,歹毒阴狠。大家不信,反说我对他太过苛责。如今你自己看,到底是我说的对,还是他做得对?我们哪里对他不好,生他养他,与他太子之位。他却是反咬一口,逼宫谋反!我不是他生母就罢了,大家可是他亲爹。他何尝对你手下留情?”
圣上又悲又怒,不禁掩面落泪。
安乐大哭道:“若耶耶早听了我和阿娘的话废了他,哪来今日之祸?”
安乐公主的公公武三思和丈夫武崇训此刻已做了太子李重俊的刀下亡魂。安乐虽然风流,又痴恋崔景钰,可是和驸马也是多年夫妻,到底有感情。再说她的独子此刻下落不明,还不知是死是活。
韦皇后气急败坏,对安乐低声道:“你不是说派人盯着他的么?怎么他要行动了,我们都不知道?”
安乐气道:“不是舅父负责盯梢么?早和阿娘说了,舅父办事不可靠!”
“罢了。”韦皇后道,“先度过眼前难关,回头再好好和他们清算!”
厮杀声已逼近楼下,只见一片火把光点,犹如浩瀚星海。太子率领叛变的右羽林军涌至城楼下,同列军以待的左羽林军短兵相接,杀成一片。
太子高坐马上,手持长刀,高声喊道:“韦氏妖妇同安乐公主骄奢淫逸,以妇人后宫之身涉政弄权,迫害忠良,甚至伪造圣旨,谋害皇嗣。武三思父子助纣为虐,现已伏诛!尔等速速退让,让吾等绞杀了妖妇母女,维护我大唐江山社稷!”
“荒唐!”韦皇后气得浑身发抖,拽着圣上道,“看看你的好儿子,竟然要谋害嫡母,杀害亲妹!圣上还不说些什么?”
“我……我说什么是好?”圣上迟疑不以,“他说的可是真的?”
“大家是不信自己妻女?”韦皇后尖声叫道。
圣上浑身哆嗦。安乐公主抹泪道:“耶耶,太子是真的要置阿娘和我于死地呀!”
上官婉儿亦哭道:“大家若是想将我们交出去,不如现在就把我们赐死好了!”
城门下厮杀得一片血光。左羽林军正在冲杀城门,右羽林军将军调动兵马迎战,死守宫门。
只要玄武门一破,宫禁大开,那此刻在玄武门城楼上的韦皇后、安乐公主和上官婉儿等人,就命在旦夕。
“大家!”韦皇后催促着圣上,“你以为这孽子真的是为杀我而来?他这是逼宫篡位!待到他取胜,我和安乐必然不能活,大家怕也就此要被赶去太极宫,做个太上皇了,幽禁终老了!”
圣上听到这样的话,浑身抖得更加厉害,面无人色。
“大家!”上官婉儿大声哀求,“机不可失,快趁此刻劝降!”
圣上听着阵阵惨呼呐喊,身子摇摇欲坠,强打起精神,依着城墙朝下大声训道:“羽林军士听命,汝等借是朕的爪牙,何故作逆?若能归顺,斩了领兵作乱的头目,朕既往不咎,还与汝富贵!”
城门下有片刻的安静,然后骤然响起一阵异样的喧哗。只见一名魁梧武将发狂一般大笑一声,啸道:“圣上若重诺,臣等定然为圣上分忧解劳!”
说罢,将手中长戟抡圆,策马在乱阵之中横冲直闯,眨眼见就已砍下数名叛党头颅。
“儿郎们!”这名武将高声道,“随本将军护驾,砍杀逆党!”
无数兵士发出热血沸腾的咆哮,倒戈相向。太子同党不过百来人,突遭同党临阵变节,猝不及防,勉力抵抗半晌就已经支持不住,只得狼狈撤退。
羽林军步步紧逼,退兵丢枪弃甲,四散奔逃。
太子目眦俱裂,怒吼着下令,妄图再度发动进攻。然后兵败如山倒,他已再无翻盘的机会。部下拼命劝说,太子只得率领残余的部属百余人匆匆撤逃。
片刻过后,城下战况终成定局,残兵败将被禁卫抓获。只见满地狼藉,残肢断臂连同兵器一起躺在黑紫的血迹之中。血腥气冲天,令人作恶。
玄武门上的众人见大局已定,这才松了一口气。
安乐双膝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像重新活过来一般,大口喘气。韦皇后面上终于重新浮现一丝血色,同上官婉儿一道,扶着圣上下了城楼。
此时正是一夜之中最黑暗的时刻。天空乌云沉沉,一颗星子都看不到。夜鸟被行人惊动,扑扇着飞离树林,引起片刻的混乱。人们惶惶不安且沉默地行走着,揣测着今夜的变故会昭示着怎样的变化。
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上官婉儿仰起头,望着天空。
“婕妤还在担心什么?”女官问。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望了一眼帝后的背影。
“只是忽然想起了太平长公主与我说的一些话。如今才发现,那话极有道理。我过去认为的一些事,如今已变了。”
太子的兵败潜逃,意味着整个政局将有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动。韦皇后自然不会错过这样一个大好的时机。
圣上受惊入睡后,韦皇后挑着灯,同安乐公主在书房之中密聊,然后将心腹将领们招至延英殿中,开始发号施令,插手掌控朝政。
需要清算的的名单很快就被拟定出来,这些人被清洗后,韦氏一党的人会立刻安插进这些实缺之中。
武三思父子惨死,已是无可挽回。韦皇后可没那心情哀悼,立刻就开始考虑空缺出来的宰相当由谁接替。
上洛王府这夜也遭袭。上洛王韦温负伤,卧床不起。
韦皇后变本加厉地想提拔韦家子弟。宗楚客填补武三思空缺出来的宰相一职。崔景钰救驾有功,也升做中书侍郎。
天亮后,卫军来报,道太子已奔出长安城,朝终南山而去。
“太子是要去何处?”圣上醒了过来,揉着太阳穴。
那武将本是太子部下,方被劝降,对太子计划知根知底,道:“太子原计划若逼宫不成,便投奔突厥。”
圣上登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韦皇后冷笑道:“瞧这孽子,先是妄图篡夺父亲皇位,再是打算叛国投敌。便是养一只狗,都比他忠心。此等德行,竟然还为大唐太子,真是荒唐可笑!”
事已至此,太子必定要被废。圣上心中悲痛难过,颓靡不振。韦皇后一再催促,他才下令让人赵将军率轻骑追赶。
“切莫……切莫伤他性命。”圣上叹道,“朕还有话要问他。”
晨钟声声,鸽子在朝阳中哗哗飞过大明宫的上空。丹菲苏醒了过来。
孔华珍已离去,守在她床榻前的,是一个小宫婢。那孩子想必也熬了大半夜,此刻正趴在一旁睡得香甜。
丹菲没有惊动她,悄悄起身,走出屋。
朝阳正在缓缓升起,大明宫从夜的怀抱之中复苏过来。鸟儿在枝头欢闹地鸣叫,迎接清新的风与阳光。宫灯一盏盏熄灭,大地沉静,东方的曙光温柔地包裹住了这个帝国的中心,也掩盖住了帝王家中的悲欢喜乐。
此时距事发不过三四个时辰,局势就已天翻地覆。帝国的根基在这极短的时间里被重重地摇撼。从此以后,大唐的将来,就完全彻底地掌握在了韦氏一党的手中。
丹菲不禁想,昨夜若是孔华珍不在场,她是否会放手让刺客杀了韦皇后,或是任他们将韦后抓走为人质。
不,她不会!
她怎么舍得让韦氏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呢?她得和她当面对峙,替自己的父母质问斥骂她,要看到她的惊恐和忏悔才行。
只可惜武三思和韦温命短,这么轻易就被太子干掉。丹菲想起此事,就不禁扼腕叹息。
等到用了朝食,圣上终于下令开了宫门。
王公大臣们都在宫外候已久,此刻各怀心思地给帝后请安表忠。太子已败,自然是韦氏一党执掌天下。朝臣们一时五味杂陈,因太子下落未定,都还不敢说什么。
韦皇后则开始清点整理后宫。
太子昨夜带人在大明宫中一阵洗劫打杀,虽然帝后、上官婉儿和安乐公主都无事,可是无辜的宫人却是死伤不少。
柴尚宫昨夜事发的时候头一个扑去保护韦皇后,却是在打斗中被人推倒,头撞在凤辇上晕了过去。
说起来,她这伤可算是最轻的。不说丹菲这种身上落下大大小小十来处刀伤的,昨夜护送韦皇后的那群宫人,死伤大半。贺娄尚宫当时吓得撒腿乱跑,却是不幸撞在了刺客刀下,被砍得重伤,少说有月余不能下床。
贺兰奴儿运气却好。昨日韦皇后听信叛将的话遣散了一群宫人,她就在列。后来宫中乱起来时,她同一群宫人躲在一个宫室之中,毫发无伤。
韦皇后因为太子失势,心情倒是不错,除去个别几个宫婢只顾逃命的被贬去做苦役,其余的宫人,都赏赐了金珠,还准许将他们放出宫去。宫婢们都掂量着自己留在宫中也不会再得重用,不如带着金珠出宫嫁人。年纪略大些的,倒还愿意留下来,好歹有个容身之所。
贺兰奴儿年纪不大,却是不肯出宫。含凉殿一时缺人手,她就顺理成章地调到殿上。因无功无过,她还是个没品级的女史。
丹菲在此次立下了赫赫头功,用一身伤换来了韦皇后的命和信任。韦皇后闲下来后,特意将她召好,好生夸奖了一番。
“想不到,你看着文弱,竟然会些功夫。”
丹菲道:“奴是武将之女,自幼跟着父亲兄长学过一些拳脚功夫。无非是花拳绣腿,不值一提。”
“花拳绣腿也救了我的命。救驾之功,不可抹灭的。”韦皇后赞许地点了点头,看丹菲的目光已是十分欣赏,“就将你升做从七品的女典吧。阿柴和贺娄都有伤,你暂时接替她们的职务。殿中宫人经历洗劫,折损不少,善后的事宜,你同几位女官商量着,好生安排。”
丹菲叩首谢恩。
她出了殿来,众宫人对她的态度截然不同。以往爱对她颐指气使的女史,此刻见了她,变得谦卑恭顺无比。以下品级的宫婢,更是对她毕恭毕敬。众人私下对她又是羡慕嫉妒,又从心底佩服,自愧不如。毕竟丹菲如今的造化,是她用血用命换来的。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别的宫人死伤,她活着走了下来。所以她胜出了。
这样一来,丹菲就成了贺兰奴儿的上级了。贺兰奴儿怎么想,丹菲不大在乎。自从那日之后,两人就彻底疏远了。丹菲已决定乘此机会将萍娘调来。贺兰奴儿若不愿出宫,那就调去别的殿吧。两人关系已经恶化,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于丹菲来说也是拿命冒险。
韦皇后也知自己仇家多,虽然有侍卫,可总比不过丹菲这样会功夫的贴身宫婢可靠。于是韦皇后从这以后,不论去哪里,都将丹菲带在身边。
上位者的宠信和依赖,便是奴仆最大的依仗。当日跟在韦皇后身边的宫人都是高阶女官,或逃或死伤,所剩无几。丹菲如今职位虽然不是含凉殿中最高的,却是权力最大的几个女官之一。所以尽管丹菲不过七品,同级和上司有几十个,可她已俨然是整个大明宫中大权在握的几大执事女官之一了。
丹菲一招手,立刻有女史上前待命。
“娘子有什么吩咐?”
“皇后要见太子妃。”丹菲道,“她们如今还被拘在东宫里吧?连同皇孙们一并请过来。切记不可无礼。”
女史应下,带着几名宫婢而去。
发号施令的感觉很爽快。丹菲身上的伤还在疼,但是已经开始享受新地位带来的满足感了。权力的滋味果真诱人,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人终其一生、不择手段,都要得到它。
韦后斩草
太子败逃后,太子妃以及一众东宫姬妾便立刻被韦皇后下令囚禁了起来。这下皇后下令,一群女眷很快就被带了过来。
太子妃面容苍白,衣冠端正,神情中有一种认命的平静和肃然。她手里牵着小皇孙,七八岁大的孩子已很懂事,知道自己父亲犯下大错,大势已去,如今只有任人宰割。他紧紧拉着母亲的手,神态像个小大人一般。
太子的姬妾不少,跟在太子妃身后,全都发鬓凌乱,双目红肿,一副绝望惊恐的模样。卫佳音小心翼翼地捂着不甚显怀的肚子,提心吊胆地走在队伍中。她看到了一身女官服,站在韦皇后身边的丹菲,又是羡慕又是悔恨。
太子妃跪倒在帝后身前,俯身磕头,道:“儿媳杨氏,叩见皇后。”
韦皇后一声冷笑,“还敢自称儿媳?我可不敢有你这种大逆不道的儿媳!”
太子妃嘴唇颤抖着,道:“皇后明鉴,儿媳确实不知道太子会有此举。太子他……确实对您有些不满,时常抱怨你对他不慈爱。但是儿媳怎么也想不到,他会作出这等忤逆不孝的事来。我若早知道,拼了命也会劝阻他的。”
圣人抚胸叹道:“太子有什么不满,为何不说?为何径直就要逼宫?”
韦皇后嗤笑道:“同床共枕的夫妻,他逼宫谋反,你敢说你丝毫不知情?我看你们夫妻两人狼子野心,早有所谋,分明就是等着逼死我和圣上,自己好取而代之!”
太子妃浑身发抖,紧握拳道:“太子也是被逼得没有法子了……”
“我看你应当知道他如今在何处吧?”上官婉儿道。
“我真不知太子在何处。”太子妃啜泣,“他既然抛妻弃子,显然什么事都没和我说。我若知情,自然也不会束手就擒,定会带着孩子投奔太子而去。”
圣上也不禁道:“太子忤逆,太子妃有不查之罪,兴许真的不知呢。”
韦皇后回头,一记狠辣的目光朝圣上瞪去。圣上吓得瑟缩,顿时不敢再多言。
“崔景钰何在?”韦皇后一声高喝。
崔景钰应声出列。如今武三思命丧太子刀下,宗楚客和纪处讷负责宫外,便由他跟在圣人身边,处理急事。
韦皇后道:“立刻起草废太子诏书!”
崔景钰顿了片刻,目光朝圣上望去。圣上疲惫地点了点头。
崔景钰躬身道:“臣,遵旨。”
圣上不禁捂脸落泪。
韦皇后口述道:“太子重俊,乖戾刚果,忤逆不孝,逼宫谋反,废太子之位,与其妻妾贬为庶人。皇孙郡主,一律收于掖庭!”
太子妃杨氏忽然发出咯咯笑声,听着令人毛骨悚然。
“父亲!父亲你听听呀。儿媳算是外来客,可你的儿子,你的孙子和孙女,却是要被这毒妇贬为庶人……”
“住口!”柴尚宫大喝。
杨氏置若罔闻,提高了声音,“苍天呀!睁开眼睛看看吧!为什么安分守己、忠厚老实之人屡次遭迫害,奸佞阴毒的小人却频频得志?”
“杨氏,闭嘴!”韦皇后气得哆嗦。
杨氏的目光仿佛两支利箭,猛地刺向韦皇后,“皇后在民间大肆搜罗钱财和精壮男子,修建华厦豪宅,豢养男宠面首,作乐!此等毒妇,竟然是我大唐皇后,一国之母!圣上任由这毒妇迫害亲生子孙,侮辱作践太子。太子为储君数年,被她们母女折磨得寝食不安,日日担惊受怕。这哪里是国之储君,简直连宫奴都不如。李家祖先在天有灵,怕会雷霆震怒呀——”
“住口!”韦皇后气急败坏,随手抓了一个摆件就朝太子妃砸去。
太子妃也不避让,被那青玉摆件砸中额头,登时鲜血长流。姬妾们见状惊叫。
皇孙大呼:“阿娘——”
太子妃搂过儿子,朝圣人大喊:“父皇!太子冤枉呀!皇后和安乐公主待他如奴仆,武三思、上官婕妤三番五次作弄羞辱他,他尊严扫地,颜面无存,整日只有饮酒消愁。您非但不庇护他,还任由他们欺凌他!现在皇后为了让安乐公主做皇太女,使劲手腕要废他。生死存亡之际,太子他能不发作吗?他做的这一切,都是被你们生生逼出来的!”
圣人惊骇不已,不住哆嗦。
“一派胡言!”上官婉儿喝道,“还不堵了她的嘴,任由她继续污蔑皇后不成?”
丹菲带着几个宫人上前,想要将太子妃拖下去。
“休得辱我阿娘!”皇孙怒吼,挑起来一头撞开一个宫婢,要救母亲。
丹菲怕他胡闹更加激怒了韦皇后,急忙伸手拦他。孩子在她怀里拳打脚踢,张口咬在她胳膊上。
一阵剧痛传来,丹菲轻呼一声。禁卫奔过来要去抓皇孙。丹菲顾不得疼痛,一手揽着孩子转了个身。
“且慢!皇孙只是受了惊吓!”
怀中孩子疯了一般挣扎。丹菲有伤在身,被他弄得伤口裂开,血渗了出来。
“恶奴!妖妇!”皇孙在内侍手中拼命挣扎,大喊大骂,“你们放开我!放了我阿娘!我要杀了你!黑心烂肺的妖妇!你害我耶娘,我要杀了你!”
“真是教养出来的好孙子!”韦皇后恼怒大喝,“教出这等儿孙,还不如养一条狗!”
圣人哆嗦得说不出话来。上官婉儿急忙给他拍背。
太子妃顶着一脸血,疯狂大笑,“人都杀到跟前了,再不反抗,便连个牲口都不如!我纵使不支持太子逼宫。然而如今看来,与其等皇后你下杀手,倒不如我们拼命一搏。横竖我们这一房在你眼中,早就是死人了!韦氏,你迫害皇嗣、惑乱朝纲,你会有报应的——”
韦皇后彻底被激怒,吼道:“来人!将这罪妇勒毙!”
这话犹如一声暴雷炸响耳畔。
“皇后息怒!”崔景钰立刻高喝一声。
可韦皇后根本不听他的话。数名内侍如狼虎一般扑向杨氏,抓住她的双手,将一条白绫缠在她的脖子上。杨氏拼命挣扎,声音却被堵住,顷刻间面孔憋成了紫红色。
皇孙发出凄厉的尖叫,挣脱了宫人的手,向母亲扑过去。
丹菲心中猛地一酸,将皇孙一把抱住,把他的脸按在怀中。
“别看!听话,别看!”
皇孙歇斯底里地挣扎尖叫,在丹菲肩上乱咬,血迹渗出布料。
“嘘——”丹菲哽咽着,死死搂住他,“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听话!别看……”
崔景钰硬生生忍着,忍得脸色铁青。
皇孙终于挣扎脱力,在丹菲怀中嚎啕大哭起来。杨氏在儿子的哭声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崔景钰死死咬牙站着,使出浑身的力气,才保持住漠然冷酷的面色。
圣上目睹惨剧,惊骇得浑身颤抖,捂着胸口不停喘息。
“你……你竟然……”话未说完,他就轰然晕倒过去。
大殿之中顿时炸开了锅。韦皇后再也顾不得李重俊的妻儿,迭声唤御医,一群人闹哄哄地将圣上抬走。
丹菲却是突然对圣上生出一股发自内心地厌恶和鄙夷来。
早不晕,晚不闹,偏偏等人死了,才动起来。先前韦皇后下令杀人时,你怎么不出来喝止?既不想约束妻子,又想做好人,哪里有那么容易?
丹菲将哭晕过去的皇孙抱起来,交到女史手中。
内侍将杨氏的尸体抬了下去,正出门,温王就从外面大步走进来。他的目光落在杨氏死相狰狞的面孔上,惊骇得大叫一声,倒退数步。
“为何……”
“杨氏触怒皇后,被皇后赐死。”
温王不住抽气,惊恐得难以置信,随后扶着柱子呕吐起来。
崔景钰甚是不屑地看着他,不禁摇了摇头。
太子被废,谯王失宠,如今圣上膝下,也只有这个年幼怯懦的小儿子了。可这么一个孱弱的样子,落到韦皇后手中,注定只能做一个傀儡罢了。
等到宫中诸事安稳下来后,天色已近晚。圣上苏醒过来,下旨宽待太子的剩下的女眷和子女,令他们离开长安去封地。
太子被废,其家眷都被贬为庶人,皇孙和小郡主自然不例外。不过比起惨死的太子妃,这些人至少能在封地上安稳度日,衣食有保证。至于将来韦皇后是否会再看皇孙不顺眼,动了杀心,那就不得而知了。
丹菲奉命去颁旨。太子良媛卢氏带头接了旨,然后指挥着一群宫人收拾行李,准备离宫。东宫里有名分的姬妾不少,受过宠而无名分的宫婢更多,众人闹哄哄地收拾东西。内侍和禁卫不住大声叱喝,防止宫人私下夹带宫中物品。
卫佳音扶着肚子坐在一边不住抹泪。丹菲沉吟着,朝她走去。
卫佳音抬头看她,茫然无措,“曹丹菲,我该怎么办?”
丹菲在她身边坐下,心平气和道:“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往好处想吧,你好歹还活着。那封地虽然贫瘠偏僻,但是你们有屋有地,总不至于淋雨挨饿。”
“可是……可是……”卫佳音满脸死灰一般绝望,“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太子还下落不明……”
“闭嘴!”丹菲低喝,“太子大势已去,都已被废,就算他回来,又能改变什么?你说你怀着身孕。为母则强。为着孩子,也要打起精神来。”
卫佳音哭道:“这便是段宁江的诅咒?”
“你说呢?”丹菲反问,“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你好好保重自己吧。希望你这孩子,是个女儿。”
若是男孩,讲不定会养不大。这话丹菲没说,但是卫佳音也心知肚明。
“你……”卫佳音迟疑着,“你不想知道,我当初是奉了谁的命来对付你吗?”
丹菲漠然扫她一眼,“我知道,是李碧苒。”
卫佳音一怔,“你果真聪明。”
这其实是崔景钰的功劳。
卫佳音垂泪,“我才知道,我娘两个月前就已病逝了……”
丹菲沉默片刻,“请节哀。”
卫佳音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我要向你道歉。我之前做的一切都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阿江!我真的不想害死她的!你们一定要原谅我。我要给我的孩子积福。我这辈子是完了,我至少要让这孩子过得比我好……”
“动身啦——”内侍拉长了嗓音。禁卫开始驱赶宫人。
丹菲将卫佳音扶了起来。她和卫佳音如今可以告一段落,所以分别在即,她也没有再出言嘲弄戏谑了。卫佳音已经遭到了报应,后面会有漫长而贫苦的软禁生活在等着她。丹菲想将对她的怨恨放下,让这一段故事彻底过去。
“有资格原谅你的人,是段宁江。”丹菲道,“你只有将来在九泉下见了她,亲自和她说才行。至于我,我对你的事,已经不在乎了。”
卫佳音苦笑,“我要告诉你一个事,也许能帮助你。李碧苒的贴身婢女叫宋紫儿,是她从上洛王府带出来的陪嫁,对她极是忠心。但是这宋紫儿同李碧苒的一个心腹侍卫有私情。那侍卫其实也是李碧苒的情人。这两人还瞒着李碧苒的。她若发现,绝对绕不了宋紫儿。”
丹菲思索着点了点头,“好的,我记住了。多谢。”
这样的陪嫁婢女,必然掌握李碧苒绝大部分秘密。若想弄明白如何破解密信,从她身上下手最适合不过。
卫佳音苦笑,“但愿这能抵消一点我的罪孽吧。”
说罢低泣着,扶着婢女的手,随着队伍走了。
车队驶出宫门。东宫的门缓缓合上,送走了它的这一任主人。
丹菲知道,她和卫佳音大概此生再不会相见。两人相识数年,过往是一副染满段宁江鲜血的画卷。如今这副画卷被点燃,缓缓烧尽,烟灰飘散。
卫佳音的此生的改变大致可以停在此处。而丹菲的命运,则面临着一个全新的改变。
韦皇后返回含凉殿休息。宫婢们随着操劳了一日一夜,如今也才得机会喘息。丹菲回了寝舍,小宫婢给她的伤重新上过药。她草草用了晚膳,倒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她的梦杂乱无章,充斥着刀光血影和惨叫哭喊,令人毛骨悚然。她睡得极不踏实,外面一有动静,她就立刻醒了过来。
“怎么了?”
“娘子。”小宫婢慌张道,“太子死了!”
太子兵败后,被追逃至鄂县西十余里。休息之际,部下造反,将其杀死了。随后,太子的首级被送到了圣上面前。
圣上不敢去看,只伏案痛哭,泣不成声。
宫人胆小,都不敢碰那个匣子。崔景钰得韦皇后暗示,面色阴沉地走上前,掀开了匣盖。
匣中,太子的头颅满是血迹和尘土,双目紧闭,但是眼皮上各有一枚血指纹。想必是斩他首的武将事后为他合的眼。
韦皇后看了后,长舒一口气,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随后命人将这枚首级送去太庙,并祭武氏父子的灵柩。
暴雨倾盆而下,四处都是茫茫雨帘,天地混为一色。
丹菲指挥着宫婢扫水,潮湿凉爽的风灌进她宽大的袖子里,吹拂着她青白间裙裙摆如水波纹扬开。鼻息间全是带着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气。
崔景钰走出大殿,无声地站在她身边,同她一起眺望着雨幕下的大明宫。
风卷着雨扑进廊下。崔景钰抬起袖子为丹菲挡住,拉着她后退了两步。两人的手不经意地碰了一下,都感觉到对方冰冷的温度。
“我想把萍娘调来,将贺兰奴儿调走。”
“嗯。”。
“如今,你可以把名单全部给我了吧?”
“好。”崔景钰道。
丹菲抬头看他,“你和郡王,现在满意了么?”
崔景钰面容晦涩阴沉,看不出喜怒。他道:“若想取胜,必有牺牲。”
丹菲收回了目光,微微笑道:“待到我牺牲那日,希望你能比今日多几分悲伤。”
“不。”崔景钰简短回答。
丹菲不解。
是不会悲伤,还是她不会牺牲?
但是崔景钰并没有给出回答。他踩着廊中积水,大步离去。
大雨洗刷着宫殿园林,冲去了血迹和烟尘,冲散了悲欢离合。
酷热的夏季即将过去,凉爽的秋天已经可望。而所有的躁动却随着局势的变化,越发激动热烈起来。
碧苒献计
入秋后的雨下个没完,细细绵绵,天空就像一张拧不干的帕子。牛毛般的细雨连成一片,犹如一张灰白帷幕,将长安城笼罩住。
一队披甲执锐的金吾卫士兵整齐划一地冒雨前行,皮靴踩踏下溅起高高的泥水。沿街坊内的人家听到了这阵不详的脚步声,都心惊胆战地关紧了门窗。
“不知道又抄了哪户人家呀。”
“昨日不是才抄了赵家?”
“这些日子来,都抄了十来家了。作孽呀……”
“嘘——”
厚实的大门被冲破开,士兵如水一般涌入。
昔日华丽精致的宅院里顿时响起人们惊恐的呼喊大叫。仆从和女眷们慌乱奔走,再被士兵抓捕驱赶着关了起来。那些精美而华贵的字画器皿和金银珠宝被装在一个个大箱子里,摆放在了屋檐下。
韦敬由属下带路,走到了书房门口。书房门大敞着,两个白色的身影悬挂在房梁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苍天呀——你倒是睁睁眼呀——”华服妇人跪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母亲……”
“夫人……”
一众女眷和孩子哭得东倒西歪,满脸绝望。
“你们韦家不得好死!”妇人破口大骂,“我等着看你们遭报应的那一天!”
“老婆娘还是省口气多活几天吧。”韦敬讥笑,大手一挥,“留人抄家。那几样东西,直接送去上洛王府!”
士兵们洗劫一番,而后退去,留下满地无人收拾的狼藉。
崔景钰下了马车,推开为他打伞的侍从,冒着雨快步走进酒馆之中。
雨天生意冷清,酒馆中只有几名常客在。胡人乐师心不在焉地拉着琴,幽幽曲调里诉说着绵绵的思乡之情,引得酒客黯然伤神。
“少小离家,至今已有数十载。一身荣华尽褪去,方能心平气和地放下功利之心,重归故里呀。”
酒馆僻静的一角,桌上摆着简单酒菜。一位长髯老者斟酒自饮。
崔景钰恭敬地朝前辈一揖,方提袍入座。
“魏相已定了离京日期了?”
“老夫如今已遭贬谪,不再是宰相。崔中书称呼错了。”魏元忠含笑道。
崔景钰自嘲一笑,道:“是晚辈糊涂,魏公莫怪。晚辈自罚酒水谢罪。”
魏元忠神情极平和,道:“听闻今早,韦敬率兵抄了裴府。裴公自尽了。”
崔景钰握着酒杯,半晌道:“晚辈有愧。”
“不是你的错。”魏元忠道,“老夫知你已尽力。我能去官离京,而不是被作为前太子一党抄家关押,就多亏你多方游说。孙成他们四、五人能逃脱抄家灭顶之灾,得以离京回乡,亦是你从中斡旋的功劳。你一人之力有限,救不得每一个人,也是情理之中的。老夫还当谢你援手之恩。”
崔景钰忙谦逊道:“公乃国之栋梁,忠心昭昭,如今遭奸人所陷,方蒙受冤屈。如今朝中乌云蔽日,风雷激变,公离京才安稳一些。待将来时局平定,再求转机。”
魏元忠目光赞赏地看着他,缓缓点头道:“老夫避祸而去,肃清朝廷的重任,便落到你们这些年轻人肩上。辛苦了。”
崔景钰站在窗前目送着魏元忠的马车远去。
窗外一阵疾风,雨雾扑来,打湿了他英俊削瘦的面颊。紧锁的浓眉下,双目沉沉,眸中映着蓝灰色的天空。
“娘子,姚氏带到了。”小宫婢打着伞,将一个宫婢领了进来。
姚云英依旧穿着掖庭杂役的粗布宫服,见了丹菲,两眼涌出泪花,就要下跪磕头。
丹菲一把扶住了她,笑道:“来了就好。之前听说废太子的兵冲进了掖庭里,十分担心你的安慰。”
“我同几个女孩躲在井里,倒是没事。其他不少宫婢不是受伤,有的还被……”云英摇头,不想再提此事,“我倒是事后听说你救皇后受了伤,担心了好一阵。你的伤重不重?”
“一点皮肉伤,早就好了。”丹菲笑道,“如今含凉殿中缺人手,我就将你调了上来。你若是做不惯,只管和我说,我另外给你再安排。”
“这样就极好。”云英道,“我虽不及你有勇有谋,可也不打算在掖庭里蹉跎终身。你若需要我帮忙,我义不容辞。”
丹菲松了口气。
“娘子,”小宫婢又道,“杨氏带到。”
云英还不清楚杨氏是谁,就见萍娘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三个人都经历了一场浩劫,好不容易重逢,全都忍不住湿了眼眶。
“平安活着就好。”萍娘年长,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富贵都是险中求来的。阿江真是将门虎女,巾帼不让须眉。我同阿英跟着你,当你是个主心骨啦。”
云英如今已经知道了丹菲和萍娘的秘密,自然热血沸腾地愿意参与进来,为父报仇。丹菲身边也确实需要云英的帮衬,萍娘则可出谋划策,并继续负责联络宫外。三人彼此信任,配合得当。
“那贺兰奴儿,你打算怎么处置?”萍娘问。
“阿姊还说呢。”丹菲笑道,“你当初怎么不多提醒我几句?”
“她爱慕的是你的表兄呀。”萍娘道,“这等事,我一个外人,怎么好搬弄是非?”
“我同崔表兄又没什么关系。”丹菲淡淡道,“这么说来,她既爱慕崔景钰,不是更该为了他努力往皇后身边挤么?”
萍娘道:“这事说来话长。其实她同崔四郎相识还在我入宫之前。你别看贺兰奴儿如今这样,她当初还是挺机灵的一个人,又肯上进。崔四郎要收服她为己用,自然对她比旁人好。她大概就是那时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她平时看着精,可一碰到情爱,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崔四郎什么反应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贺兰私下纠缠他,不巧被安乐公主撞见了。若不是崔四郎当时劝住了,恐怕她都被安乐公主下令处死了。贺兰那时本有机会升为女掌的,就因为这个事被搁了下来,一直没再得重用。”
丹菲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她现在倒是陷入一个死局了?”
“就算是死局,也是她自己走出来的。”云英不以为然,“她一个宫婢,爱上世家贵公子也就罢了,还自不量力地去纠缠什么?”
丹菲笑了笑。
贺兰奴儿的事,对丹菲来说,倒真是一个眼前的教训。
爱上不该爱的人,奢求不可能的回应,结果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地麻烦。
贺兰奴儿对丹菲的提点,丹菲也觉得没错。不论崔景钰对丹菲的关心和温柔是不是出自真心,如今的情况已经足够复杂,不需要再多出感情纠葛,横生事端。
这个男人很危险。他就像一潭深渊,总让人情不自禁去探究他在想什么,进而一不小心就跌了进去,万劫不复。
丹菲想到贺兰奴儿那癫狂的模样,想到了崔景钰昙花一现的温柔,想到了孔华珍友善的笑意。她哂笑起来。
萍娘来了后,就接替了贺兰奴儿的责任,负责内外沟通。而贺兰奴儿既然不肯出宫,也不肯离开含凉殿,这倒是让丹菲有些头疼。
贺兰奴儿已和她有了间隙,她是不会将她放在身边的。可是此人知道太多秘密,也不能随便打发了事。
丹菲对贺兰奴儿道:“崔郎的意思是,他愿意兑现承诺接你出宫。他已经为你准备了一笔丰厚妆奁,还会托人给你说媒……”
“我不要!”贺兰奴儿叫道,“将我利用完了,就想这样简单把我打发了?他崔景钰想得美!”
丹菲面无表情地将一张纸推了过去,“这是崔郎打算给你的奖赏。”
贺兰奴儿冷眼看完,扬手撕了,“我不稀罕这点钱!”
丹菲也不意外,“崔郎还说了,你若不满意,想要什么,只管提出来……”
“我要见他!”贺兰奴儿叫着,眼睛红了,“我要他当面和我说。如今我没用了,连话都要别人替他传了吗?我不相信他真的对我没有一丝半点的情谊!当初明明……他明明待我那么好……”
丹菲垂着眼,漠然道:“我会同他说的。”
“我不信你!”贺兰奴儿冷冷地瞪着她。
丹菲无所谓,“我说过我当时同他是在商议密事,你不信,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和你不同,我知道我进宫是来做什么的。情爱这等小事,还不在我考虑的范畴。”
贺兰奴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倔强道:“我同你不同。我为崔景钰做了那么多牺牲,他定要给我一个交代。我虽是市井小民出身,却也有傲骨。”
丹菲忍着嗤笑,让萍娘将贺兰奴儿的意思转达给了崔景钰。崔景钰近来很忙,一时也没回音。
废太子安葬后,宫人重新调整安置万一,大明宫再度正常运作。
韦皇后到底年纪大了,被废太子这样折腾了一回,又惊又吓又怒,气血不畅,休息下来后反而病了。病也不重,就是身体沉沉,没什么精神。这样一来,宫宴停歇,出游取消。宫人们反而因此轻松了不少。
韦皇后受惊后,时常容易惊醒,丹菲需要贴身服侍她。云英便帮着丹菲管理宫人,传达指令,监督宫人等。
丹菲哄人,有她自己的法子。别的宫人讨好韦皇后,都是各种谄媚小心,唯独丹菲不会这么做。她只会在韦皇后看得到的地方,做事特别认真仔细。偏偏她主要负责韦皇后的安全,这看在韦皇后眼中,愈发觉得她忠心可信,是个讷于言却精于行的人。
韦皇后虽然最喜爱那等浮夸谄媚者,如宗楚客这类弄臣,可涉及到自身安全,却很是愿意用丹菲这等忠奴。于是丹菲渐渐接管了整个含凉殿的人事,甚至开始插手大明宫后宫里的一些人事安排。
“放些枸杞,清肝明目。山菊不要放多了,皇后有些体寒之症。”丹菲叮嘱着在廊下熬药的小宫婢,而后掀起帘子,进了殿中。
秋雨一停,秋老虎便开始肆掠。太阳底下依旧炎热,幸而殿中还算清凉。
韦皇后正同安乐公主说话。丹菲走了过去,拿着小玉锤,给韦皇后敲腿。
“魏元忠这宰相做了这么多年,敢说真的两袖清风?”韦皇后冷笑,“如今一没抄家,二没下狱,不过贬谪离京,让他滚回老家,已足够宽厚。照理说他勾结废太子,这可是谋逆的大罪,脑袋都可砍个七八次了。那些太学里的愣头青,还瞎闹什么?”
“阿娘你何必和那些青口小儿计较。”安乐笑道,“文人学子最穷酸执拗,又容易被煽动。魏元忠虽然走了,可总有些爪牙不大安分。”
“看来清扫得还不够彻底。”韦皇后揉着眉心,“圣上自打死了废太子后,就变得多愁善感,不忍多杀生。再说崔景钰,人倒是精明油滑。武三思父子之后,也就他还用着顺手,却是个心慈手软的。要我说,那些忤逆的臣工,都该抄家才是。他却一律贬谪出京了事。”
“钰郎答应的事,还不知何时兑现呢。”安乐抱怨道,“我同耶耶说了几次,他都说此刻还不用急着立皇储。难道要我再上书自荐?”
“武相死了,崔景钰一人也难为你出头。”韦皇后倒是想得明白,“如今你剩下的兄弟,只得二郎和六郎了。二郎远在封地,在朝中无权无势。六郎又还是个孩子,不成气候。你只要耐心些,皇储之位迟早是你的。倒是你驸马的身后事处理得如何了?”
“还不就那样。”安乐淡淡道,“他那几个妾,愿意守的就送去家庙,不愿守的都放走了。他这些年待我确实好,我也不为难他的姬妾和庶出子女。”
云英进来道:“皇后,宜国公主求见。”
“请进来吧。”韦皇后道。
李碧苒穿着一袭水蓝色长裙,挽着轻烟般的雪白披帛,像个仙子一般袅袅而至。她面容戚戚,眉宇间一如既往地带着化解不开的忧愁,很容易让人产生怜惜之意。尤其是本朝女子多强悍泼辣,更加显得李碧苒柔情似水十分难得。
好一朵出水白莲,脚下却尽是恶臭的淤泥。
想到此,丹菲不禁在心里一声冷笑。
丹菲起身退到一旁。李碧苒朝韦皇后行礼,起身之际,不动声色地扫了丹菲一眼。丹菲低头垂目地站着。
“上洛王的伤势如何了?”韦皇后问。
“大王身子好多了了,阿娘放心。”李碧苒道,“这两日,大王都可以下床走动一阵了。”
韦皇后道:“他一把老骨头,倒也经得住折腾。若是他走了,换阿敬继任,哪里有他老子一半堪用?阿兄也是,生了七八个儿子,竟然没有一个成材的。不说他们了,你如今和驸马过得如何?今日怎么没见他来?”
李碧苒道:“动乱当日,公主府也遭了冲击。驸马带领家丁抵御,不幸被流矢射中了腿,如今正在家里养伤呢。”
安乐有些酸溜溜道:“郭妹夫看着斯斯文文的,倒能像个汉子般保护妻小呢。哪里像我家那个死鬼,喝得烂醉,被人砍死了都不知道。”
“人都走了,何必再背后埋怨?”韦皇后道,“武驸马也是你自己选的。阿苒选男人,眼光就比你好得多。”
安乐当年是因为怀了身孕才不得不匆匆下嫁。说起这事,安乐更是有些悔意。
“还不是他当初死缠着我,我才……谁叫钰郎总对我爱理不理的!”
韦皇后道,“总提崔景钰有什么意思?再过两个月,他就守完了舅父的孝,很快就会和孔氏完婚了。你也收收心,等过些日子再重新挑选一个驸马吧。满长安俊朗风流的儿郎那么多,比他崔景钰好的也不少。”
李碧苒又道:“中秋就快到了,阿娘可打算举办宫宴?虽说武相故世,但是发生了废太子的事,女儿觉得这时更该让朝臣看到帝后和睦康健、新太子稳重可靠的场面,将心定下来。”
“我也是这样想的。”韦皇后点头,“阿段,十五前后,可有什么吉日?”
丹菲上前道:“回皇后,十二便是个吉日。”
“那就定在十二日。”韦皇后道,“确实也该放松一些,去些晦气了。如今秋色好,白日里游园看戏,晚上夜宴。你去拟个宾客名单,能请的都请来,好生热闹一回。”
丹菲应下。
李碧苒笑道:“几日不见,阿段如今小有气候了。”
丹菲谦逊道:“都是皇后器重,给奴一个机会。”
韦皇后道:“这孩子忠心可嘉。那日废太子打进大明宫来,派了刺客半路阻杀我。别的宫人不是伤就是逃,是她拼着命拦下了刺客,真不容易。”
李碧苒满眼赞赏,“想不到你身手竟然如此好,果真深藏不露。”
深藏不漏你娘!
丹菲心里暗骂,笑道:“也是崔中书及时带人赶到,不然我早就命丧刀下了。”
“看来哪里都缺不了崔景钰呢。”李碧苒意味深长地朝安乐看了一眼。
安乐和李碧苒辞了韦皇后,结伴出宫。
安乐心事重重,有些无精打采。李碧苒关怀地问:“阿姊可还在为武驸马的事难过?驸马英年早逝,委实可惜。可是阿姊为着孩子着想,还请早日打起精神来。”
“他?”安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也不瞒你。我在想崔景钰的事。如今我成了寡妇,他却还拖着一个未婚妻。让他退婚尚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必然会让他恨我。唉,我偏偏又就是爱他这骨子倔强的劲儿……”
李碧苒了然一笑,装作不经意道:“若是崔景钰犯了什么错,让孔家主动退了亲就好了。”
“凭什么要他犯错,而不能是孔华珍犯错?”安乐道,“我早看她不顺眼。一副世人皆浊我独清的清高模样,看谁都是淡淡的,好似满朝都是愚蠢无知的,唯独她是清白如莲的圣母观音菩萨。我就不信她真这般白璧无瑕!”
李碧苒噗哧笑,“你这么一说,倒是让我想到了一桩旧事。”
“是什么?”
“我前日里进南山上香,中途在一个尼姑庵中避雨。你猜那主持是谁?”
“这我怎么猜得着?”
李碧苒意味深长道:“居然是先太子弘当年那位险些就册封为太子妃的杨氏。”
安乐一愣,“你是说……”
“这段公案阿姊想必也略有所闻。当年则天皇后将这位杨氏指给先太子弘为妃。杨氏当初也是名满京城的才女,评价颇高,都说她是一位清华如莲一般的女子。可是你也知道后来如何。贺兰敏之稍一勾引,她便与他私通了。这丑事闹了出来,她做不成太子妃,只好出家了。由此可见,才女也是女人,是女人,便有七情六欲。世人都道才女高傲,不敢冒犯,殊不知才女因此内心孤寂,稍一受诱惑,就难把持呢。”
安乐呼吸微微急促,“你是说……”
“我是说,孔华珍没阿姊想的那般清高无暇,阿姊不用在乎她。”李碧苒笑呵呵,“也许等到一个契机,她的本质显露出来,崔四郎自然就不爱她了。”
安乐心不在焉地笑了笑,“那也要有个契机才是……”
李碧苒谄媚道:“阿姊,契机还不好制造。妹子帮你呀!”
安乐求欢
皇后下令后,宫宴立刻开始准备起来。
丹菲次日就拟好了名单,给韦皇后过目。韦皇后还让她添了好几笔,当日就将游园会的帖子发了下去。满京城的勋贵人家都受邀在列。这热闹的盛事显然是要把废太子的阴影彻底扫出长安。
刚刚进入八月,几场秋雨过后,暑气略减,天空清爽如洗,云也宛如浮动的轻纱。宫人们纷纷换上了黄櫨色的新衣衫,发间别着早菊。整个大明宫都笼罩在隐隐飘着桂花淡香的风中。
大明宫的游园赏秋会如约而至,盛况空前。清早排队进入大明宫的勋贵车马已如长龙,只见华族们鲜衣怒马,城门下冠盖云集。
满长安的百姓都走出家门,聚在街边打量着着一辆辆华丽的牛车,和那些骑在骏马上的郎君们。目送着他们向大明宫而去,进入那个象征着世间一切最繁华、最富丽,犹如天宫一般存在之地。
大明宫也迎来了许久未见的热闹。
名媛仕女们身着云裳华裙,头戴璀璨珠玉,发间插着栩栩如生的绢花牡丹,手执象牙扇,笑语嫣然地结伴徜徉在太液池游廊之下。朱衣玉冠的翩翩郎君们眉眼含笑地跟随着佳人们的脚步,吟诗作词助兴,费尽心思来博得佳丽们一笑。
先前废太子一事,政局动荡,许多人家都不敢仓促给儿女订婚。如今大清洗已完毕,城中公侯官宦之家也终于重新站队完毕,开始联姻结亲。
今日之后,还不知道多少姻缘就此结下。
锣鼓声响,声乐大作,球场上的厮杀拉开帷幕。西域骏马奔腾嘶鸣,英姿飒爽的男儿挥汗如雨,场面火热得犹如滚油里倒下一瓢凉水般。火辣辣的激情从球场里溅射到看台上,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如痴如狂。
韦皇后今日心情出奇地愉悦,脸上一直挂着满足的笑意,不住同命妇们谈笑。温王作为如今唯一一个留在宫中的皇子,温顺老实地坐在下首,一脸局促,不苟言笑。
上官婉儿一直有些恹恹的。经历废太子一事后,她因通报有功,被进为昭容,已是宫中位分极高的嫔妃之一了。只是她同武三思是多年情人,如今对方突然惨死,她心里难受,也没心思给自己庆贺。
“人既然已经来了,就开心一点吧。”太平公主劝道,“你看如今满场的俊朗男儿,随便挑一个,都比那人年轻强壮。”
“我何愁没有面首?”上官婉儿苦笑,“我同他……这么多年来,也算是知己了。情人易得,知己难求呀。”
太平公主想到自己第一任驸马薛绍,夫妻也十分恩爱,本以为会白头到老,却是转眼就天人永隔。自那后,她游戏人间,男宠无数,却是再没有那种骨血交融的感觉了。想到这里,她心中一疼,将目光投降场内,转移了注意力。
锣声响起,一局完毕。红队获胜。
崔景钰身在蓝队,输了一局。儿郎们倒也不恼,彼此笑嘻嘻地拍手打招呼。崔景钰胯下骑着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俊美削瘦的面孔布满细密汗水,球衣透湿,紧贴着他健美结实的肩背,勾勒出肌肉清晰的轮廓。
女孩子们红着脸看他,阵阵嬉笑。
崔景钰置若罔闻,带着队友驱马来到看台下方,下马朝帝后行礼。圣上见着英姿勃发的少年郎们,不禁莞尔,好生说了一番激励的话。
安乐公主手肘撑在栏杆上,低头朝他道:“我今日在钰郎身上下了注,足足二十贯钱。钰郎怎么赔我?”
崔景钰鼻尖、嘴唇上都是晶莹的汗水,面孔透着运动过后的红润,双目懒洋洋的。一群女孩少妇都看得心脏狂跳。
崔景钰淡淡道:“让公主赔钱,是臣的不对。臣十倍赔回来如何?”
“我不要。”安乐妩媚笑着,“你待会儿陪我去游太液池,我便原谅你。”
崔景钰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好。”
他下场之后,匆匆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安乐身边的女官引着他到了太液池边,一艘画舫已经等候在码头。崔景钰上了船,船立刻就离了岸。
船舱里纱帘低垂,光线昏暗暧昧,安乐换了一身朱红色的薄纱宫裙,玉肩、双臂、丰满的胸脯清晰可见,一双长腿也若隐若现。她斜靠在榻上,冲着崔景钰露出迷离笑意。
崔景钰在船舱门口站定,抄起了手。
“公主,”他冷漠地笑了笑,“您该知道,这招对我无用。下令将船划回岸边去吧。”
“崔景钰!”安乐怒道,随即努力放缓了语气,“好,好!我不勉强你做什么,不过是喝点酒。酒喝完了,我就将你送回岸上。我保证!”
崔景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显然并不信。
“好吧!”安乐扯了一个薄绸披风,把自己裹了起来,“这下你肯过来了吧?”
崔景钰冷声道:“把香灭了,再把帘子拉起来。”
安乐咬牙,只得吩咐宫婢照做。
船舱里恢复明亮,暧昧的香气也被水面的风吹散。
崔景钰这才缓步走进船舱,在客席上坐下。
安乐面露喜色,拉着崔景钰坐在自己身旁,拿来一对金杯,亲自斟酒。
“这是陈酿剑南烧春,钰郎你最爱喝的。我特意让人从宫中老窖里给你起了一坛来。你尝尝,香不香?”
酒确实清冽醇香,崔景钰抿了一口,神色一动,点了点头。
安乐十分开心,又去拿果盘点心。
崔景钰趁她转身之际,将酒吐在了帕子里。
“来,再尝尝这玉露团和透花糍,这里面用的灵沙臛还是我亲手磨的呢。”
“不劳公主,我自己来。”崔景钰接了盘子,没有动。
“钰郎担心我给你下毒呢?”安乐吃吃笑,“就是香里放了料,其他的我都没动手脚。钰郎也太看不起人了。我乃大唐公主,何须用这等下三烂的手段找男人?”
崔景钰的目光却是直入安乐魂灵深处。
“公主有什么打算,不妨直说。你将我哄到船上来,不会仅仅只是让我陪着你游湖的吧。”
安乐最爱的就是崔景钰这骨子冰冷无情的进而,被他那冷焰一般的眼神盯住,心神荡漾,忍不住往他身上扑去。
“崔郎,退亲做我驸马吧!”
太液池边,年轻男女或临水赏荷,或在花园中观花漫步,一派春意盎然的暧昧景象。
孔华珍带着婢女凭栏而立。一艘精美画舫从她前方缓缓划过。她目送那船远去,满目仙岛青翠,碧湖银波,宫阙金碧辉煌。
“娘子。”贺兰奴儿带着两个宫婢走来,行礼道,“崔四郎派奴来请娘子过去一趟。”
孔华珍蹙眉,“钰郎寻我何事?”
“崔四郎同几位郎君和女郎在对岸的自雨亭里饮酒作诗,想请娘子过去做评。”
孔华珍顿时有些羞赧,笑道:“他倒好意思。我才学浅薄,怎好去……”
“娘子想多了。”贺兰奴儿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眼,“崔郎这是说词,其实就是想请您过去,介绍给他的友人认识罢了。”
孔华珍明白过来,脸颊飞红,点头道:“那好。劳烦娘子领路。”
“不敢。”贺兰奴儿一笑,引着孔华珍东而去。
丹菲恰好领着一队宫人匆匆而过,见到孔华珍过来,带头让路。
孔华珍见了她十分高兴,道:“阿段今日定是忙坏了,想和你说说话都寻不到空。”
“晚些夜宴的时候,奴一定过来给娘子敬一杯酒。”丹菲笑着,看了贺兰奴儿一眼,“孔娘子这是要去哪里?”
孔华珍羞赧道:“钰郎请我去自雨亭那边见几个友人。”
崔景钰找孔华珍,怎么让贺兰奴儿来请?
丹菲不禁又看了贺兰奴儿一眼。
贺兰奴儿垂着眼帘,面色苍白,有种不自在的镇定。
“娘子,”贺兰奴儿催促道,“郎君还在等您。”
丹菲急忙让开,“可不敢耽搁了娘子的正事。”
孔华珍红着脸点点头,继续朝前走。
丹菲皱着眉目送她们远去,转头问云英,“我怎么记得贺兰今日是负责打伞的。纵使皇后在殿里,用不上她,她也不至于做了引宾的活儿。”
“许是崔四郎点的她呢?”云英道:“她也算是熟人了。”
丹菲也没头绪,手头又有要事,只得暂时将这事放下。她带着宫人回到韦皇后身边,指点着宫婢煮茶,扭头看到两个小宫婢在角落里偷懒。丹菲冷着脸走过去,正想训斥两句,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这么说,崔四郎真的去赴了安乐公主的约了?”
“众目睽睽之下答应了,怎么能爽约?崔郎当即就换了衣服,随安乐公主去了。”
“你说,他们会不会……”
“说什么呢?”丹菲一声低喝。
两个宫婢吓得瑟瑟发抖,不住磕头求饶。
“你们方才在嘀咕什么?”丹菲厉声问。
大胆点的那个宫婢哆嗦道:“我们俩是在……在说先前崔四郎和安乐公主的事。”
“什么事?”
“崔郎输了马球,安乐公主赌输了,就让他陪自己游湖当赔罪。”
丹菲顿时觉得不对,“崔四郎如今正和安乐公主在游湖?”
“应当是的。”小宫婢道。
丹菲丢下两个女孩,转身回去将云英拉到一旁,道:“贺兰奴儿在使坏!崔景钰没找孔娘子。她八成不安好心,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难道真疯了,要去害孔娘子?”云英大惊。
“刚才孔娘子是不是说要去自雨亭?”丹菲肃然道,“我去追孔娘子,阿英你去寻崔景钰。寻到了他,自雨亭见!”
云英用力点头,两人分头奔走。
画舫里,崔景钰觉得一阵心悸,从身体深处涌出一股燥热。他瞳孔收缩,急促呼吸。
“钰郎,”安乐悉悉索索地靠过来,伸手摸着他的胸膛,“钰郎,你在听我说话吗?”
崔景钰伸手推她,手软软的使不出力。
“你……”他哂笑,“你到底,不过如此。”
安乐脸色大变,恼羞成怒,一巴掌甩在崔景钰脸上。打完了,她又觉得心疼,一把抱住他,哭道:“你就是我的冤家呀!钰郎,你为什么就不能哪怕是爱我一点点?”
崔景钰咬破了舌尖,疼痛赶走了阵阵晕眩。他猛地推开安乐,跌跌撞撞地朝舱门走去。
安乐抹着泪追了过去,“钰郎,我就求你一夜,这都不行么?你又未和孔氏完婚,你同哪个女人睡,她也管不着。”
她的声音听在崔景钰耳中,嗡嗡地响。视线里的面孔也有了重影,只有一张红唇开开合合,像妖女在念咒语一般。
崔景钰摸索着门锁,拨拉了半天,好不容易拉开。可不等他推开门,安乐扑过来拉住他,将他拽了回去。
“钰郎,就一次!你就当成全我对你多年爱慕之情吧!”
崔景钰躺在柔软的羊毛地毯里,面孔通红,不住流汗。平日里冷静自持的面孔透露出一股充满诱惑的动情之色。
安乐俯身在他脸上亲吻着,手顺着他的胸膛往下摸去。崔景钰挣扎,却被她压制住。安乐的手一直摸到他下腹,脸上随即露出狂喜之色。
“我就知道!”安乐捧着崔景钰的脸不住亲吻,“我就知道你当初是骗我的!你真将我作弄得好惨!”
崔景钰无动于衷,双目紧闭着,急促喘息,似在极力忍耐。过了片刻,他忽然朝安乐伸出手。
安乐喜出望外,一边疯狂吻他,一边自己主动脱衣服,又去扯他的腰带。
崔景钰抬手摸着安乐的头发,动作轻柔,犹如在爱抚。
安乐狂喜地吻着他,不住道:“你回去就退了孔家的亲事,来做我的驸马!我会给你无尽的荣华富贵!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崔景钰嘴角微微一勾,忽而从安乐发间拔下一只金花树,紧握着,一把插进自己肩窝里!
安乐猝不及防,吓得惊叫,满眼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崔景钰使出了全身的劲,血立刻浸了出来,染红了衣衫和金钗。剧痛让他神智为之清醒了几分。他用力推开安乐,拉开了门,跌跌撞撞奔了出去。
“钰郎!”安乐悲愤大叫,追了出去。
崔景钰站在船头。水面风大,吹得他摇摇欲坠,衣衫下摆飞扬。他扶着栏杆,神色复杂地回头看了安乐一眼。
安乐吓得不得了,生怕他跳了湖,忙叫道:“这里水深。你别乱来!”
“靠岸!”崔景钰哑声道。
安乐犹豫,“你……你回船舱来。”
“靠岸!”崔景钰哑声低喝,“公主当初亲口对我许下过承诺,而后却是三番两次反悔。我虽不是什么圣人,却算是个君子。我信守诺言,为公主鞍前马后效劳,图谋大业。公主却只将我当成男宠对待吗?”
安乐不禁哭道:“钰郎你说得轻松,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当年曲江池畔一见,我的心里就再没有装下过别人,纵使嫁为,也没有一天能忘了你的。你怎么就不能从了我一次呢?”
崔景钰大怒,“公主一心只想着纵情纵欲,恕我不敢苟同!我已有未婚妻,不可能再同你通奸!”
这话说得十分严重。安乐又羞又恼,恶狠狠道:“你那什么未婚妻,就快做了别人的小姘妇了!你这次纵使不退亲,他们孔家也没脸再嫁这个女儿了!”
崔景钰握着栏杆的手背青筋暴露,一字一顿道:“你要对她做什么?”
安乐豁出去了,撕破了脸道:“你想要救你那未婚妻,现在就乖乖进船舱里来,同我好生亲热一场。将我伺候满意了,我自然下令放了她。”
“她可是孔家女!”崔景钰低吼。
“放心。”安乐得意道,“没人会知道这事是我做的。世人只会说她自己受不了诱惑,不够检点……”
崔景钰怒喝一声,拔出金花树狠狠丢在安乐脚下,随即手撑着栏杆,翻身一跃,跳入湖中。
安乐尖叫。退避在后面的宫人们匆匆奔过来。
“捞人!”安乐又叫又跳,“快捞人!别让他跑了!不不……别把人伤着了!快呀——”
贺兰之死
今日游园的宾客大都集中在太液池西岸,东边自雨亭一代比较清静。
丹菲抄了近路,赶到自雨亭,就见贺兰奴儿正引着孔华珍进了亭子里。自雨亭说是亭,却是一处很大的水榭。此刻窗户紧闭,透露着一股诡异。偏偏孔华珍单纯,也不起疑,老老实实地进了屋。
丹菲见上前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得按兵不动,藏在树后观察。
贺兰奴儿送了孔华珍进屋,过了片刻,退了出来,将大门紧闭。她手下一个宫婢拉着孔华珍的婢女去旁边玩。她则和另外一个婢女守在门口。
不远处的园林里,忽然响起女子的呼叫声。
贺兰奴儿一愣,急忙吩咐身边的宫婢:“你过去看看,别惊动了旁人。”
宫婢匆匆奔过去,到了林子后面一看,先前那个拉着孔家婢女来玩的宫婢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孔家婢女却是不知所踪。
这宫婢吓了一跳,急忙转身想回去汇报。不料身后一阵风袭来,脑后被重重一敲,人倒地不省人事。
丹菲接住她的身体,将她拖去同她的同伴放在一处。
躲在石壁后的孔家婢女走了出来,面色惨白,“这……这究竟是……”
“有人要算计你家娘子。”丹菲飞快道,“你赶紧回去向你家夫人报信,让她派人来接!”
上次丹菲跳水救孔华珍时,这婢女也在。她对丹菲的话深信不疑,提着裙子急忙朝清思殿跑去。
贺兰奴儿在亭子前等了一阵,不见人回来,顿时觉得不妙。她立刻转身上了台阶去敲门。
“世子,有些不对劲。您看要不……”
话未说完,脖子上被架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世子?”丹菲阴冷的笑声自身后传来,“贺兰,你背叛崔景钰,谋害他未婚妻,原来是跟别的男子勾结在一起了?让我猜猜,上洛王世子?”
贺兰奴儿浑身寒毛倒立。丹菲一脚踹开了自雨亭的门,押着她走了进去。
屋内昏暗,帷帐低垂,孔华珍倒在地毯上,昏迷不醒,衣衫倒是完好,也没外伤。
丹菲松了一口气,松开一只手去摇她。
贺兰奴儿眼神一闪,突然一脚将一个香炉突然踢翻,随即捂住鼻子后退开。一股极其浓郁的香气冲入鼻端。丹菲只闻了一口,就觉得头晕目眩。她暗道不好,急忙伸手捂住鼻子,可是已经晚了。
强烈的晕眩感来袭。丹菲努力支撑着,力气却不受控制地从身体里流走。她挣扎着,最后还是跌倒在了地毯里。
人是倒了,神智却还留有几分清醒。耳边听到鞋子踩在地毯上的声音。有人走了过来。
“这药果真管用。不愧是突厥秘药。”这个男子嗓音十分耳熟,竟然是新上洛王世子韦敬!
“世子,快动手吧!”贺兰奴儿气急败坏道,“这段氏也有几分姿色,又是崔景钰的亲表妹。世子将她们两人一起享用了,可正报复了崔景钰!”
“开什么玩笑?”韦敬冷笑道,“我也不过敷衍安乐一下罢了。真动了孔家女,得罪了天下文人,光是唇枪舌剑都能把我活剐了。安乐为了那姓崔的疯魔了,我可没那么傻。至于这段氏,倒确实有几分姿色……”
说着,伸手在丹菲的脸上摸了一把。
“世子!”贺兰奴儿不甘心,“那至少也要在孔氏身上做点痕迹。不然,在公主那里,没法交代。至于这段氏,完事后就丢进湖里去好了。公主已寻了一个侍卫顶罪……”
这是想装出丹菲被奸淫后投水自尽的假象。杀人还要毁人名誉,这么恶毒的计谋,以安乐满是财色的脑子是想不出来了。这计定出自李碧苒之手!
韦敬不耐烦地挥手,“我都知道,不用你啰嗦。你去把孔氏弄走。”
贺兰奴儿无可奈何,只有去扯孔华珍的衣服。
韦敬朝丹菲俯身下来,粗重的喘息拂在了脸上。丹菲顿觉阵阵恶心,将所有力气都放在手脚上,试图挪动几分。
韦敬一边兴奋低笑着,伸手来解丹菲的腰带,又低头在丹菲脸上亲了一口。丹菲几欲呕吐,狂怒和焦急之下,手终于能动了动。
她的耳朵移动,听到隐隐传来的人声。
来了么?
“世子!”贺兰奴儿警惕地抬起头来“好像有人过来了。赶紧将段氏投水吧。女人将来还多得是。”
韦敬唾骂一声,悻悻地收了手。
“来人好像是临淄郡王,还有孔家的人。世子您快些……”
韦敬十分不舍地又摸了丹菲两把,“真是个颜色难得的佳人,偏偏惹了那么大的祸。要杀你的可不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你成了鬼,径直找她去。”
说着,抱起丹菲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就将丹菲往窗外的湖里扔去。
就这一瞬间,丹菲双目猛然睁开,伸手扣着窗棂,死死抓住。
韦敬猝不及防,低呼一声,继而反应过来,去掰丹菲手。
丹菲被水面的冷风一吹,药效退了些,力气回来了不少。她奋力挣扎,手肘猛击韦敬鼻子上,将他撞得鼻血长流。
韦敬破口大骂,兜头就给了丹菲几个耳光,拿起一个青玉摆件就朝丹菲劈头盖脸地砸去。
丹菲手指上传来剧痛,松开了窗棂,噗通落入水中。
冰冷的湖水反而让丹菲更加清醒。打打小在海边长大,深谙水性。此时虽然手脚还十分乏力,却也能应付着划动,又从水中浮了起来。
“不行!”贺兰奴儿忙道,“不能让她活着!世子你快躲开,余下的我来!”
韦敬巴不得,趁着来人还没有赶到,从侧门出了自雨亭,钻进了旁边的林子里,沿着湖边朝西逃走了。
丹菲朝着远处正奔过来的人高呼:“他在那边……”
话音未落,贺兰奴儿噗通跳入了水中,一把抱住她,把她往水里摁去。
丹菲身体里药力未消,根本不是贺兰奴儿的对手。贺兰奴儿也懂水性,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紧抱着丹菲的腰,拽着她往湖底沉去。
自雨亭的门轰然一声被撞开。
孔家郎君一马当先冲了进来,大呼:“妹子!阿珍!”
他看到昏迷的孔华珍,急忙将人抱起。
“人呢?逃走了?”
李隆基和崔景钰随后进了屋,立刻四下张望。屋中除了孔华珍,再无他人。
崔景钰一身透湿,面色苍白。他眉头深锁着,朝那边走了两步,耳边捕捉到哗啦水响。他转身大步奔到窗前,往湖里望,就见贺兰奴儿正露出水面呼了一口气,又沉了下去。
崔景钰瞳孔猛地收缩,手在窗棂上一撑,翻过窗子跃入湖中。
入秋冰凉的湖水将丹菲包围住,带走了她的体温。她奋力地同贺兰奴儿拉扯撕打,可身体的虚软让她没法有效地反击。贺兰奴儿自己则换了一口气,又继续抓着她的头发,将她狠狠往下摁。
丹菲吐出最后一口气。一时间,往事纷至沓来,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掠过。
父亲抱起幼小的自己,放在马鞍前,带着她从高坡上俯瞰营地。
长安的豪宅夜宴之中,小小的女孩跌倒在雪地里,一个俊美少年将她抱起,用拇指抹去了她鼻尖上的碎雪。
睡梦中被摇醒,被母亲抱上了马车。父亲双目通红赶着车,匆匆离开了长安。背后,宅院淹没在熊熊烈火之中。
沙鸣乡下的家里,父亲一身浴血被人抬了回来,临死前还死死抓着她的手。
燃烧的城池,惨死的母亲,冰天雪地地逃亡……
黑暗铺天盖地。茫然虚空中,丹菲看到一个巨大的影子朝她们而来。
男人伸手想将贺兰奴儿扯开,可贺兰奴儿疯了一般紧扯着丹菲。男人只犹豫了片刻,继而伸出手抱住了贺兰奴儿的脑袋,猛地一转。
咔嚓——
丹菲其实在水里听不到什么声音,但是总觉得颈骨折断的脆响依旧传入了耳中。
紧拽着丹菲的手松开了。
贺兰奴儿的身体飘开。男人随即抓住了丹菲,堵住了她的唇。
一股气息涌入,丹菲忍不住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用力吮吸。冰凉的唇胶合在一起,牙齿触碰,酥麻的感觉流窜至全身。
片刻,崔景钰撤回了唇,将丹菲抱在胸前,托着她朝上方明亮的地方游去。
崔景钰抓着丹菲,奋力游向岸边。岸上伸出七八双手,将两人拉了上去。
丹菲被放在草地上时,面色惨白,已没有了呼吸。崔景钰双手颤抖着,拍着她的脸。
“曹……阿江!”
李隆基赶过来,看了一眼丹菲的样子,身子一晃,单膝跪在她身边。
“怎么样?还有气吗?”
崔景钰用力压着丹菲的腹部,然后捏着她的鼻子,对着她的嘴吹气。
“醒过来!”崔景钰在她耳边低声呼唤,“曹丹菲,你不会就这么放弃的!醒过来!”
他疯了一般。李隆基在旁边看着,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突然,丹菲动了动,继而抽搐,扭头哇啦吐出一大口水。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崔景钰脱力地跪坐在她身边。
“活了……”
“菩萨保佑!”
丹菲筋疲力尽地吐着水,喘息起来就像喉咙里破了个洞一般。一双强健有力的胳膊把他抱了起来,让她靠在怀中,给她拍背顺气。
丹菲慢慢回过神,清晰地感觉到一具温热英伟的身躯正和自己紧贴在一起,胸膛上的肌肉结实坚硬,散发着年轻男子特有的气息,以及淡淡的血腥气。
“你受伤了?”丹菲轻声问。
崔景钰不答,从侍卫手中接过厚绒披风,将丹菲严严实实地裹住。
“站得起来吗?”
丹菲动了动手脚,摇头。
崔景钰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没事了?”李隆基哑声问,“请太医来看看。给崔中书再拿个披风来。”
饶是崔景钰年轻强健,被岸上秋风一吹,也不禁嘴唇发乌。两个男人脸色都十分阴郁,眼中充满晦涩冰冷之意。
“崔郎……”云英带着几个宫婢过来接丹菲,看着崔景钰护宝一般的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崔景钰回过神,这才松开了手,把丹菲交到了她手上。
那头,孔华珍也被人唤醒了。
她一进门就被迷晕,反倒没受什么罪,还以为是自己晕倒的。孔伯母抱着她心肝儿肉地一通大哭,怒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哟?”
“你们怎么了?带我来的那个女史呢?”孔华珍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两名侍卫也从湖里把贺兰奴儿的尸首捞了上来。
丹菲瑟瑟发抖,看到贺兰奴儿的脸色青白,头不正常地歪在一边,眼睛竟然还没闭上。那黑漆漆的双眼里还保留着临死前的震惊与怨恨。
她估计临死也没法相信,自己掏心挖肺爱着的男人,会这么轻易就断送了她的性命。
崔景钰的声音冷漠平淡,仿佛浑然没意识到自己刚结束了一条人命。
“小娘子失足落水,不幸溺毙了。我来得晚,只救了表妹一人。”
李隆基也看出贺兰奴儿死相可疑。可若细查,难免会损到孔华珍的名誉,还会把丹菲牵扯进来。若是深查贺兰奴儿,没准还会把他们自己也都绕进去。崔景钰这样的处理对谁都好。
丹菲也迅速反应过来,道:“是。孔娘子突然晕倒。我们两人商量舀些湖水给她擦脸。不料湖边地滑,我们一个拉着一个,都跌进水里去了。”
孔华珍还是一脸困惑,孔伯母却也紧跟着反应过来,道:“原来是如此。倒是可怜。阿珍想是染了风寒,我们早些回家歇息吧。”
李隆基立刻让内侍将孔华珍护送回去。
丹菲如今药劲彻底过去了,终于又能站了起来。她浑身湿透,纵使裹着披风,被岸上的秋风一吹,还是冻得瑟瑟发抖,一张脸白里透着青,比还躺在地上的贺兰奴儿更像个死人。
“你先下去更衣吧。”崔景钰的脸色其实也比她好不了多少,“换了衣服,再来见我。”
丹菲临走之前,最后看了贺兰奴儿一眼。
内侍们已经取来了一张白布,正往她身上盖。她躺在竹担架上,双眼已经合上,面孔也没有那么狰狞了。丹菲总有一种她下一刻会睁开眼睛的错觉。但是她没有。白布盖住了她的脸。内侍们将尸体抬走了。
而崔景钰从始至终,都没有多看贺兰奴儿一眼。这个男人此事展现来的冷酷与决绝,还真的有些令人不寒而栗的。
再次算计
“这都是那个死鬼抓出来的?”云英看着丹菲两只胳膊上还在渗血的指痕,又心疼又忿恨,“她好狠的心,真是要置你于死地呢。幸好老天有眼,让她做了淹死鬼!”
丹菲没打算把崔景钰动手的事告诉云英。但是贺兰奴儿要淹死丹菲的事,却是没必要瞒着。
“我想,她本来是想淹死我,然后再呼救,假装同我一起落水了。”丹菲道,“毕竟孔娘子是被迷晕的,醒来后都没有对她起疑。上洛王世子又逃了。只是她没算到崔景钰赶到了。”
“说起崔四郎,那热闹可一点都不比你这事逊色呢。”云英又立刻兴奋道,“我同你分手后就去太液池找崔郎,到了那边一看,太液池边全是人,原来是崔郎跳了水……”
“他跳水干吗?”丹菲不解。
云英古怪地笑,“听说是安乐公主逼的。你懂的嘛……”
丹菲一愣,啼笑皆非,“然后呢?”
“等崔郎上了岸,我便过去把事情和他说了。他一听孔娘子出了事,顾不上换衣服,拔脚就朝自雨亭赶过来。安乐公主在船头一个劲唤他,他头也不回。半路遇到临淄郡王和孔家的人,好像是你打发孔家婢女去求救的,他们便一起来了。”
云英笑嘻嘻,“后来到了自雨亭,见门锁着,崔郎拔了侍卫的刀就把门锁给砍了,还把守门的宫婢一脚踹开了。我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的贵公子对女人动粗,那样子好生凶悍呢。后来看到孔娘子衣衫完整地只是昏迷着,他脸色才好转了些。”
未婚妻贞洁不保,换哪个男人不着急?韦敬也是跑得早,要不然被拧断脖子的估计就是他了。
想不到崔景钰看着如此冷静自持的一个人,一旦涉及到未婚妻,竟然也会如此冷酷果断。孔华珍真的是个很幸运的女子。
丹菲将半干的头发挽了起来,灌下一大碗热滚滚的姜汤,打起精神去向崔景钰和李隆基回报。
日头已西斜,游园却依旧热闹。
崔景钰已经又换了一身衣服,坐在一个八角亭里,正独自下象棋。
他今日入宫,先是赛马后洗了澡,又连着跳了两次湖,忙得不可开交,都快把大明宫当成自家浴室用了。可他此时看上去,神态沉静宁和,从容不迫,只有苍白的脸色昭示出他有伤在身。
丹菲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同他对弈。
“今天的事,是安乐所为。”崔景钰低声道,“贺兰叛变,欲加害孔娘子,则是因为我。抱歉。”
丹菲举着一个“车”,意外地看他一眼,“为何向我道歉?”
崔景钰等她落下了车,旋即将“炮”压上去,在丹菲懊恼的目光下,道:“我早就知道她心境不对,却一直拖延着没有处理,结果给你带来了麻烦。作为领头上峰,我本不该犯这样的错。”
能听到崔景钰亲口道歉,丹菲都觉得自己可以去给祖上烧高香了。
“听说她为你做事已有很多年,你不忍对她太绝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丹菲道,“我也知道她最近不对劲,却也没想到她会疯狂到这一步。到底是什么事刺激了她?”
崔景钰道:“她不愿离开含凉殿,而我却觉得她不再适合留在宫中。于是上次你们传话后,我见过她一面,警告了她。”
他说得含蓄,丹菲可以想象他当时用词遣句、神情仪态会是何等的冷酷无情。贺兰奴儿对崔景钰爱恨交加,一被刺激,就想铤而走险,毁了孔华珍。
“那她怎么会和安乐勾结在一起?”
“她自己去找安乐的。”崔景钰道,“我方才已同安乐公主争执过,从她那里问清楚了。她向安乐表了忠心,愿帮她害孔华珍而换取她的重用。安乐许诺事成后升她为六品女司。”
这就压丹菲一头了。
“这个计是贺兰奴儿想出来的?”丹菲道,“竟然还将上洛王世子都用上了。”
崔景钰猛地握住一枚棋子,关节泛白,脸色一时十分难看。
丹菲忙道:“他什么都没做!他说他知道孔家女子动不得,不过是敷衍安乐的。其实他逃走也好。至少孔娘子并没受实质性的伤害,名声也保住了。”
崔景钰目光如冰屑地扫了丹菲一眼,“这算是皆大欢喜了?”
丹菲觉得自己怎么说都讨不了好,况且这又崔景钰自己的私事,轮不到她多管闲事。于是她闭上了嘴,也吃了崔景钰一个“车”。
崔景钰过了片刻冷静下来,“安乐说,这个计谋是李碧苒想出来的。”
这下丹菲真的吃惊了,“宜国公主为何插手这个事?”
“她想讨好安乐罢了。”崔景钰道,“安乐有些隐蔽的生财路子,李碧苒想凑一手。她封邑不大,产出有限,郭驸马又是个清贫小官。而她爱名声,不像想其他公主那样卖官鬻爵,侵占民财。”
说到此,崔景钰讥讽一笑,“她不了解我,才想当然尔。即便珍娘的清白被毁,我也依旧会娶她。我是那等迂腐自私,视女子如物品的男子么?”
说罢,又摇了摇头,似乎对这些媚俗阴毒的女人的厌恶,已无法诉诸于语言了。
丹菲沉默片刻,问:“这事,郡王知道吗?”
崔景钰走了一步将棋,“我未明说过,但是他的眼线比我的还多,没道理不知道。不过他对李碧苒的感情有些不同,我也拿不准他会怎么处理此事。所以和李碧苒有关的事,我都让他做决定。”
“这么说,我的出现是个意外了。”丹菲道,“我这事办得不漂亮,还累得你来为我善后……”
“你救了珍娘——第二次救了她。”崔景钰打断,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曹丹菲,我真心感激你。珍娘这次不知情,所以这恩情算我欠的。你日后可以向我提一个请求,只要不违背国法道义,我都会为你做到。”
丹菲心中五味杂陈,半晌都不知道说什么。
棋盘上输赢已定,丹菲这边溃不成军,只等崔景钰最后一将。西斜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身影。
“不下了?”丹菲笑了笑,“你赢了呢。”
崔景钰看着丹菲那边因为心神不宁而下得烂得一塌糊涂的棋局,讥讽的笑浮现在英俊而苍白的脸上。
“赢你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之事。”
只一句,就瞬间打消了丹菲心中所有的旖旎的情感,和全部的难以言喻的纠结。她登时火冒三丈,恨不得将崔景钰这张狂傲的脸狠狠摁在棋盘上。
这次事件的善后工作,是李隆基吩咐高力士去做的。高力士仔细打点一番,贺兰奴儿就当作溺毙处理,连停尸都免了,直接抬去了化人厂。大火一烧,美人化作尘土。
丹菲则谎称是贺兰奴儿借口孔娘子病了,将自己请去自雨亭的。反正贺兰奴儿已是死无对证。
含凉殿的女史就这么轻易地死了,本该仔细查一番的。但是一来众人解说有条有理,二来贺兰奴儿也并不受宠,三来负责调查的贺娄尚宫也估计此事同安乐公主脱不开干系。
既然能将丑闻遮掩住,孔家也没闹起来,那死个女史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于是贺娄尚宫大手一挥,将此事当个意外了解了。
贺兰奴儿的遗物很快就被清理了出来。她入宫这么多年,还是小有积蓄。贺娄尚宫也不想发枉死人的财,将遗物钱财全部都交给了贺兰家的人。
贺兰奴儿家如今只有一个不成材的兄长,懒惰好赌。他接了妹子遗物,转头就将那些钗环当了,揣着银子又进了赌场。至于妹子是怎么死的,他压根儿一句都不问。
倒是丹菲事后想起来,心中感想很复杂。
贺兰奴儿要害她,自然该死。死在自己爱的男人手中,也不知她是更加怨恨,还是觉得求仁得仁。
丹菲是见过崔景钰砍杀突厥兵的,当时便觉得这人看起来像个绣花枕头,动起手来倒有几分真狠辣。这次崔景钰杀贺兰奴儿时,丹菲已迷迷糊糊,却是依旧深刻记得他的双手是如何轻易又果断地拧断了那纤细的脖子。
丹菲一直都知道这个男人并不畏惧杀伐。但是她依旧为他亲自动手杀人而感到深刻地震撼。
孔华珍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这一面吧。崔景钰将她保护得那么好。所以丹菲觉得,贺兰奴儿一旦动了这个心,要去害孔华珍,她在崔景钰心里就已经死了。崔景钰是不会再留着她的。
回去之后,孔华珍倒没事,反而是孔伯母被吓得小病了一场。
长辈见多识广,哪里不知道那日宫中情境险恶。只是既然已经遮掩了下来,人没伤着,也没借口去找安乐公主的麻烦,也只有把这一口恶气往肚子里吞了。
崔景钰次日就上门来,送了厚礼给孔华珍和孔伯母压惊。
孔华珍至今还以为是自己体虚晕倒了,浑然不觉她刚在身败名裂的关口上转了一圈回来。但是孔家伯父伯母是明白人,知道侄女是被安乐公主陷害的,于是再看崔景钰,就没那么热情了。
“昔年武皇后给太平公主和武驸马指婚,便直接赐死了驸马原配发妻。如今安乐公主爱慕崔四郎,人尽皆知,甚至都不惜动手谋害我们珍娘了。若皇后爱女心切,有意招崔四郎为驸马,我们珍娘可不岌岌可危?”
夫妻俩私下议论时,孔伯母忧心忡忡。
孔伯父道:“我看崔四郎是不想国婚的,待珍娘也好。便是武皇后,也不敢赐死我们孔家女,更何况韦皇后乎?”
孔伯母呸道:“你当只要没赐死,其余的就不算数了?若是命和离呢?若是安乐公主再对珍娘动手呢?防得了一次,没有法子防一世的。不过是嫁个夫君,却要提心吊胆过日子,那这婚结来有什么意思?横竖这些都是女人的苦,你们男人没疼在自己肉里,都不当一回事!”
“你别着急。”孔伯父忙哄着老妻道,“你说的道理我都懂。阿珍无过,若平白被和离了,也是奇耻大辱。更何况那安乐公主如此娇纵跋扈、心狠手辣,谁知道还会做出什么恶毒之事。我们以后可要多避着她一些。”
“她若要对阿珍下手,我们防不胜防。”孔伯母道,“不如我想借口养病,带着阿珍去庄子上小住。安乐这事,崔四郎惹来的,让自己处理好。若不行,咱们宁可退婚,都不要送个女儿去吃苦受怕。咱们孔家的女儿,难道还愁嫁不出去了么?”
孔家的态度不仅传递到了崔家,整个权贵圈子里也都有所耳闻。众人不明就里,只知道安乐公主私下似乎是欺负了孔华珍,孔家将帐算在了崔景钰头上。爱慕崔景钰的贵女们纷纷窃喜,嘲笑孔华珍太娇气,又在暗地里骂几句安乐太跋扈,全都在一旁看笑话。
孔家将孔华珍保护得滴水不漏,把流言蜚语全部都拦在了外面。孔华珍一边陪着伯母进山礼佛,一边思念着崔景钰,沉浸在幸福之中。
李碧苒听到了这个流言,不屑一笑,低声自言自语,“安乐当初也是闹着要崔景钰退亲给她做驸马的,结果才闹了半截,自己就被武崇训弄大了肚子,不得不匆忙下嫁。她这淫性要是不改,我看她这次也不见得能嫁成崔景钰。”
宋紫儿进来道:“公主,世子派了管事来回话了。”
“说了什么?”
“世子已将那个郎君安顿在王府里了。大王请了族老,寻个最近的吉日,就将他过继到膝下。公主您写的关于崔郎的言行举止的提要,也都带去让他熟读详记,照着练了。世子说他一定会把这事办好的。”
李碧苒不以为然,“他就是学一辈子,也学不像崔景钰三分。不过有那张脸,再能在牙床上好生伺候安乐就够。安乐公主那边怎么样了?”
宋紫儿道:“奴如今同那个掌管公主汤药的婢女已是结义姊妹了。他日那一位韦郎侍寝时,她会下手调换避子汤药。”
“好。”李碧苒满意道,“定要让安乐早日怀上!近来那武延秀也同她打得火热,可不能让武家又把这个下金蛋的鸡给抱走了!”
朔方大捷
雪过天晴,碧空万里。
冬日的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周身都泛着一股惬意。
韦敬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随从,冷着脸跳下了马,大步走进院中。崔家的管事陪着笑迎上来,却被他一把推开。
“崔景钰,给老子滚出来!”韦敬抬脚轰地将门踢开,里面传出一阵娇滴滴的惊叫声。
韦敬的脚抬在半空,一时愣住。
屋里布置清雅,坐着四五个容貌清丽的艳妆少女,俱都被他吓得花容失色。崔景钰斜靠在凭几上,身边则坐着一个秀雅脱俗的女子。
韦敬一看到那个女子,难以置信道:“意如!”
薛意如朝他微微一笑,露出责备之意,“世子好大的火气,一来就吓着了我家小女郎。”
她容貌不算绝色,可神态语调,无意不透着一股久浸风尘的媚意。韦敬霎时骨酥体麻,气势软了下来。
“我的心肝命儿呀,”韦敬笑嘻嘻地拉着薛意如的手,道:“你可终于肯再见我了?我送给你的那副手执白玉莲,你可喜欢?。我知道你最讨厌我俗气,所以我不送你珠宝,送你一朵玉莲。”
薛如意笑着嗔道:“你那礼物太贵重,意娘消受不起呢。”
“消受得起!”韦敬忙道,“你就是我的观音菩萨,求你救救我吧……”
崔景钰在旁边听着觉得越发不堪,眉头轻轻一皱。
薛如意敏锐察觉,笑着把手抽了回来,道:“今日是崔四郎做东,将奴请来作陪呢。”
崔景钰方开口,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语调,道:“前些日子不留神伤了世子,今日特意请了薛娘子做说客,像世子赔礼道歉。”
韦敬摸着还隐隐作痛的鼻子,冷笑道:“崔中书倒是知道投其所好呀。”
崔景钰勾唇一笑,“既是赔礼,自然要讨对方欢心。世子位高权重,想取悦你的人不知道多少,想必什么法子都用尽了。若不使点巧出来,如何显得我的诚意?”
他的语气虽然依旧冷冰冰的,可说词却确实充满讨好之意。能让高高在上的崔景钰俯身低头,韦敬顿觉扬眉吐气,鼻子的疼痛便不算得什么了。
薛如意凑近他,吐气如兰道,“世子气量大,何必为了那点小事置气这么久?今日崔郎还带来了好酒,你们饮酒作诗,奴给你们唱支曲儿吧。”
崔景钰亦道:“之前实是无心,确实是在陪武家小世子玩耍。”
美人都说到这份上,韦敬也只得见好就收。
“世子,请!”崔景钰斟上了酒,微微一笑。
韦敬闻着酒香,听着自己思慕已久的花娘低声吟唱,心想崔景钰为了赔罪,连薛如意这等寻常都请不动的娘子都请来了,可见真是有心。
他便越发觉得这崔景钰也不过如此,装得像个汉子,实际上还不是个怂货。未婚妻被调戏了,他也只敢朝自己扔个雪球罢了。
想到此,韦敬越发得意,眼露轻蔑之色,同崔景钰推杯换盏起来。
薛如意立刻让手下小女郎们招呼着韦敬的随从,一群男人吃吃喝喝,场面顿时热闹了起来。
两个时辰过后,屋内的男人们大都已喝得东倒西歪,睡死过去。有些人则抱着小女郎,转去别的厢房,快活了起来。
崔景钰斜靠在窗下,闭着眼睛,嘴唇湿润,白玉似的脸颊上泛着红晕。他这一副醉酒之态,足可以让人好生写几首诗了。
通往隔壁的门打开,薛意如披散着头发,露着雪白的香肩,轻轻走了出来。她背后,韦敬正光着身子倒在被褥里,睡得如同死猪。
崔景钰睁开眼,眸光清澈,不带半分醉意。
“成了?”
“成了?”薛意如在他身边坐下,深深看着他,“我给他闻了那药,他便什么都说了。”
“如何?”崔景钰对她露出来的雪肌视若无睹,漠然道。
薛意如眼色暗了暗,道:“他没说信的内容,只说信是一个叫阿苒,或是阿然的女子写的。”
崔景钰眼中有光闪过,挑眉一笑,“你问他如何解密了?”
薛意如点头,“他说,那个女子随身带着一卷金刚经。”
“金刚经?”崔景钰微微皱眉,“哪一版的金刚经?”
薛意如摇头,“他没说完,就睡死过去了。对不起,郎君,我……”
崔景钰把手一挥,“你已做得很好了,谢谢!”
薛意如苦笑,“您要走了么?”
崔景钰整着衣衫,点了点头,“今日有劳你了。我知道你很厌恶韦敬……”
薛意如幽幽一笑,“奴就是个倚门卖笑的娼妓,那些王孙公子都是奴的衣食父母,奴哪有厌恶他们的资本?”
她望向窗外的雪景,“当年的雪比这还大呢。是郎君将快冻死的奴自雪地里救回来的。奴的命都是您的,为您做这一点小事,又算什么?我只求……”
“什么?”崔景钰问。
薛意如摇头,“不,没什么。郎君您慢走。”
“好。”崔景钰利落地点了点头,“保重。”
薛意如倚着门框,望着崔景钰决绝而去的背影,抬手捂住了眼。
奴没有什么奢望。只是想,便不是为了今日这样的事,你也能偶尔来看看我就好……
深秋雨夜,皇后别院里一片静谧。
丹菲今日不当值,服侍韦皇后睡下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云英将灯掌起。案桌上,堆放了数个卷轴。
“辛苦了。”丹菲点头,“都在这里了?”
“所能找到的金刚经译本,全都在这里了。”云英道,“幸而也就这几个,若再多些,咱们还不知何从下手。”
丹菲笑了笑,坐在案边,提笔略一沉吟,一鼓作气地将那封用突厥语写的信默写了出来。
云英十分惊艳,“阿江好记性!”
丹菲打开一卷经文,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着,开始破译。
云英将灯芯挑亮了些,坐在她的身旁,帮她一起看。
这个译本无用,就换下一个译本。慢慢的隐藏在中字里行间的碎片,被一点点拼凑起来,组成句子,段落。尘封依旧的秘密逐渐水落石出,暴露在昏黄的油灯下。
“这是……”云英惊愕得瞪大了眼。
丹菲写下最后一撇,收笔。
李碧苒的密信白纸黑字地展现在两人眼前。
“父亲来信说的事,女儿都知道了。安乐究竟是女儿,圣人虽对她百般宠爱,却不会轻易废太子而立她。父亲提到的让韦氏子弟尚太平一事,虽可行,却有诸多问题有欠考虑。”
“一是武驸马康健,何时死;二是太子何时能废;三是选族中何人尚主才可靠;四是安乐若为女帝,已有长子。若韦家驸马之子不能为储,拥立安乐反而便宜了武家。如何处置其长子?”
“女儿倒有些想法,先说与父亲听。家中几个兄弟,唯有五郎才貌可配公主,父亲可好生培养。而安乐长子年幼,未必能养大。若五郎尚主,待安乐生下韦家儿时,安乐长子便可除去了。”
“若以上四点父亲都有计较,此事便可行……”
天色微熹,鸟儿在树梢轻叫。很快,大明宫的晨钟就会敲响,唤醒全城的人们,开始新的一天。
丹菲和云英僵坐在案前,久久不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宜国公主她……是打算拥立安乐公主为女帝后,再让韦家取而代之?”云英难以置信,“这个女人,好毒的心计!她在信里还口口声声唤先上洛王为父亲。她所作所为,全为韦家。我真不明白,她已是公主了,还有什么不满。韦家好与坏,同她关系也不大。听说她是婢生女,原来在韦家也不受重视。如今她怎么这样为韦家卖命?”
丹菲冷笑:“韦家私贩铁器给胡人,她就是经手人。若事发,韦家要受严惩,她的公主也做到了头。从那时起,她便和韦家绑在了一条船上。再说,其实这等自幼不受家族重视,甚至是深受欺辱的子女,长大之后,为了证明家族错待了自己,得到父母重视,反而会更加为家族卖命。这李碧苒,说白了,还活在幼年的心魔之中呢。”
“安乐公主可是皇后亲女,她也敢这样算计,好大的野心。”云英道。
丹菲哼道:“她是想玩一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那我们这就将这信给皇后看!”云英激动道。
“怎么给?”丹菲哂笑,“原件如今不在我手中,便是有,又如何证明出自李碧苒之手?太子逼宫被戮,顺手杀了武驸马,却是同韦家没关系。若李碧苒反咬我们诬蔑,我们俩只会被整治得生不如死!”
云英脸色苍白,“那……难道就这么算了?你的父亲兄长,还有我的家人,就这么白白死了?”
“当然不会就这么算了。”丹菲咬牙,“这事先不要声张。我去同崔景钰仔细商量一下……”
外面忽然传来嘈杂声。
丹菲立刻将经文和书信丢进火盆里,一把火烧了。
云英抹了一把脸,推开门道:“嚷嚷什么?皇后还没起呢。”
那内侍手舞足蹈地跑来,一路大喊:“朔方大捷——朔方大捷——”
丹菲浑身剧震,夺门而出,“你说什么?”
“朔方大捷!”内侍兴奋大叫,“张将军打赢了!还擒了突厥的小可汗!咱们打赢了——”
宫人们都被惊醒,纷纷披衣出屋来。远处的韦皇后的院子也亮起了灯。
冬日空气清冽冰凉,带着水气浸人肺腑。天空开始放亮,薄云飘散,朝阳挥洒万丈光芒。上空响起了悠远浑厚的晨钟声。韦皇后养的一群雪白的鸽子在钟声中扑扇着翅膀飞出鸟笼,冲上蓝天,飞翔回旋。
当——当——
钟鸣声声敲在丹菲的耳朵里,在她大脑里回想。她站在曙色之中,朝云英望去。云英的眼里蓄满泪水,哽咽难言。
宫人们都在欢呼庆贺。
丹菲离开人群,穿过院落,来到一处空旷地,朝西北方向跪倒在雪地中,继而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