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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华族全文阅读

作者:靡宝     盛世华族txt下载     盛世华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污蔑偷盗

    熙熙攘攘了十来日,两位驸马终于被选了出来。

    出乎众人意料的,宜国公主没在那群年轻郎君中挑一个,反而看中一个礼部小官。这消息传到掖庭,宫婢们做针线活的时候又是好一阵议论。

    “那个郎君姓郭,只是礼部一个郎中。”知情的女史道,“据说生得倒是俊朗斯文、一表人才。这次大选,他在一旁做文案记录。宜国公主见他做事认真,待人谦和,还将茶水点心送给一旁执华盖的宫人吃,便觉得他善良敦厚、踏实可靠,将他相中了。皇后将郭郎招来一问,他恰好是个鳏夫!陛下见他沉稳谦和,又是书香门第出身,和宜国公主又年纪相当,便成人之美,给两人赐婚了。”

    姓郭,又是礼部官员,又是鳏夫?

    这人立刻就和丹菲认识的郭舅父对上了号。若是真的,刘玉锦不是就要有一个公主舅母了?

    刘玉锦若是成了公主的外甥女,身份上倒是贵重了不少。丹菲也再也不用替她将来婚嫁操心了。

    丹菲问:“宜国公主不挑俊俏郎君,却挑个老实小官,倒是奇怪。”

    女史道:“都说宜国公主品行端方、淡薄名利,是个极难得的高洁如莲的女子。她道自己已是在突厥遭过一回罪,不想再寻那等豪门世家子了,倒喜欢郭驸马谦和朴实,温柔细心呢。”

    又有女官道:“我看呀,宜国公主这才是聪明。这成过亲的男人,才会疼人呢。”

    众人一笑。

    丹菲却是觉得宜国公主还真的同段夫人所说,是个极有心眼的人。抛开她同临淄郡王的往事不提,就冲她选了个本分而又英俊的小官为夫,就可看出她很会做姿态。她和亲有功,又据说受尽了虐待,导致她再嫁都只肯将就一个一文不名的男人。如此一来,非但帝后更觉得亏欠她,世人还不知道怎么怜悯、歌颂她呢。

    不过这样的人也有一个好,就是肯定极要面子。李碧苒为了好名声,肯定是要做个贤妻良母的,若是她做了刘玉锦的舅母,应该对刘玉锦不会差。

    说笑声中,丹菲咬断了线,抬头就见卫佳音埋着头走回院中。她脸色苍白,眼眶发红,显然才哭过一场。

    丹菲好奇打量她,被她狠狠瞪了一眼。丹菲回了一记白眼,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

    这几日天气转暖,宫人们都换上了春装。过了一个冬季,衣服多少有些不合身,于是宫婢们下工回来,都会在屋外就着夕阳余光改衣服。

    过了两日,众人用了夕食后回了屋。

    正在洗漱,东屋忽然闹了起来。

    “有人丢了东西。”红珍侧耳听了听,讥笑道,“这满院子的人,浑身上下搜遍了,怕都凑不出半两烂铁。掉了点针头线脑的,咋呼个什么劲儿?”

    外面传来张女史的呵斥声,将所有宫婢全都重新叫了出去。

    众人发觉此事有些不同寻常,都不安起来。

    “咱们院中丢了东西。”张女史一脸气急败坏,“我屋中有一对金花树,方才发现不见了。妆盒也被人动过。这对花树是王昭容所赐,可不是什么寻常之物。你们谁偷偷拿了,早些交出来。若是让我查到,我定打脱一层皮!”

    宫婢们一阵瑟缩,面面相觑。

    丹菲心里忽然有不详的预感,朝卫佳音望了一眼。

    卫佳音埋着头,面色苍白。

    “没人自首?”张女史冷笑,“好。这就给我搜!”

    一声令下,张女史亲自带着两个亲信宫婢闯进了屋子里。她们犹如猛虎出笼一般,翻箱倒柜,掀开被褥铺盖。只听乒乓哗啦阵阵声响,本来整洁的屋子被翻了个底朝天。妆盒翻倒,胭脂瓷瓶摔了一地,一片狼藉。

    搜到南屋的时候,动静忽然停了。

    院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就见张女史手握两根金钗,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

    丹菲的心猛地提起。

    “沈秀娘何在?给我滚出来!”

    站在丹菲身边的一个小宫婢浑身哆嗦,瘫软在地上。丹菲松了口气,却觉得此事还没结束。

    那宫婢大呼:“我没偷东西!娘子饶命呀!我没偷您的东西呀!”

    另外一黄女史低声道:“再蠢的贼,也没有偷了东西放自己箱子了等着被搜的。张女史,我看这是有人栽赃。”

    张女史入宫十数年,如何不知道这等伎俩,“既然是在你们南屋里搜出来的,自然是你们南屋里的人干的。是谁干的自己出来。休要逼我连坐!”

    南屋的十来个宫婢顿时惊慌起来,纷纷辩解,都声称不知情。

    丹菲心跳加速,一阵紧张。

    “没人承认,你们全都按偷窃论处。宫规上对偷窃是怎么处罚的?”

    一旁的宫婢道:“鞭打五十,罚苦役。”

    宫婢们霎时高声喊冤,跪地求饶。

    就这时,卫佳音突然大声喊:“段宁江,你就招了吧!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私心,害了我们一屋的人。”

    四下倏然寂静。

    丹菲头皮发麻,心里咯噔一声。之前不过是开场,这里才是正戏。

    无数目光落在丹菲身上。卫佳音神情极其紧张,颤声高叫道:“方才我们被叫出来时,我分明看到你走在后面,翻了沈秀娘的箱子,把什么东西放了进去。应该就是这对金钗吧。你惧怕被女史娘子搜出来,就栽赃同屋!”

    众人立刻退离丹菲两步,目光充满戒备。

    沈秀娘哭着扑过来,捶打丹菲:“你怎么能怎么做?你这黑心烂肠的!”

    丹菲用力拉开她,深吸了一口气,噗通跪下,大声道:“女史娘子明鉴,奴并未偷您的花树。奴也是被栽赃的!卫氏空口无凭,捏造事实,她才最可疑!”

    张女史怒道:“还要狡辩?这人证物证俱全,你还不招,罪加一倍!去拿鞭子来!”

    倒是黄女史见丹菲一脸坚毅之色,实在不像个贼,拉着同伴道:“我觉得此事蹊跷,不如再审问一下。除了卫氏,可还有什么人有话说?”

    众人静默片刻后,一个小宫婢怯怯地举起了手。

    “云英?”淑娘和红珍大吃一惊。这个云英就是取代了丹菲,被她们使唤的那个新来宫婢。

    “我……下午的时候,我看到段娘子独自一个人从女史屋子里走出来……”云英浑身发抖,结巴道。

    “你胡说!”丹菲大声叱喝,“我今日一个下午都在院中做针线,所有人都看着,根本就没去过女史的屋子!”

    云英眼神漂移,看了一眼卫佳音,“我……我就是看到了……”

    “我对天发誓,绝无此事!”丹菲厉喝。

    “我打不死你这个小贱奴!”红珍一巴掌扇在云英脸上,“阿江平日带你不薄,还帮你做活,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说!谁收买了你?”

    红珍抓着她的头发,又扇又踹。云英尖声哭叫,不住挣扎。淑娘急忙去拉红珍。红珍放开了云英,又去打卫佳音。卫佳音有准备,撒腿就跑。两人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众人又将红珍劝住了。

    丹菲朝张女史磕了一个响头,大声道:“奴可以过世的父母在天之灵发誓,绝对没有偷过娘子的金钗。若奴撒谎,甘受天打雷劈!”

    卫佳音咬牙,冷冷抛了一句:“若是起誓有用,又何须判官?”

    丹菲目光如刀刺向卫佳音,“这不是你第一次栽赃污蔑我。每一笔,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卫佳音打了一个哆嗦,目光充满畏惧。

    “够了——”张女史怒喝一声,镇压住了满场骚乱,“段氏偷窃,人赃并获,休得狡辩!罚你鞭挞五十,洗马桶一月!”

    说罢,不理使劲给她使眼色的黄女史,转身就走了。

    她那两个宫婢随即过来,堵住了丹菲的嘴,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了院中石板上。

    事已至此,再争辩已无用,丹菲倒安静了。她也不挣扎,任由她们捆住了手脚。

    鞭子落在身上的时候,丹菲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夜空闪电般朝卫佳音射去。

    卫佳音惊慌地后退了半步。

    鞭子一道接一道落在身上。纵使是女子行刑,力道不重,可积累下来,也让后背如火烧一般疼痛。

    丹菲紧紧闭上了眼,汗水混合着泪水落下。

摊牌警告

    “哎呀呀,别动——”淑娘拿着湿帕子,擦着丹菲背部的鞭痕上,“幸而黄女史在一旁使眼色,那两个行刑的丫头没下狠手。我看你的伤也不算重,好好养几日就没事了。”

    “这点伤算个什么?”丹菲不以为然,“不过破了点油皮,不用上药就能好。”

    “都流血了,怎么能不上药?”红珍道。

    “白白被冤枉打一顿,哪里能这么算了?”红珍嗤道,随即又踹了云英一脚,“你这吃里爬外、黑心烂肺的小贱人。说,你收了什么好处?”

    云英跪在地上,被红珍踹得倒地。红珍还不解气,上去又狠狠踩她几脚。

    云英被打得大叫。同宿舍的宫婢瞧不起她出卖同伴,都置若罔闻。还是丹菲听她叫声惨,劝道:“罢了,红珍姐,大晚上的,又把女史惊动起来了也不好。云英,我问你,卫佳音是许了你什么好处,还是拿什么威胁了你?我往日待你不薄,你也是个本分的,不该无缘无故污蔑我。”

    云英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丹菲这么一问,突然暴起,双目赤红地朝丹菲吼道:“我恨你!我如今遭遇,我们一家落得如此下场,都是你们段家的错!”

    丹菲大吃一惊,“你是……”

    云英咆哮:“我爹就是被你爹的案子牵连,我们姚家才落得抄家的下场的!你爹就是个通敌卖国的乱臣贼子!”

    丹菲恍然大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云英还在破口大骂,丹菲轻描淡写地打断她:“我爹是被冤枉的。那些文书,乃是由卫参军伪造。这卫参军,便是指使你做事的卫佳音之父。”

    云英愣住,继而道:“你骗人!”

    “爱信不信。”丹菲翻了一个白眼,“你要恨我随意。要继续为卫佳音卖命效劳,也是你的自由。可你要再惹到我,休怪我下手无情。反正我爹娘兄弟全都死了个干净,我一条光棍,还怕你这样的小丫头?”

    云英面无人色,“卫佳音她……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你没长脑子,不会自己去判断,非要人云亦云?”丹菲嘲道,“是非曲直,自有公道。假以时日,我父兄的冤屈一定能昭雪。你就好好地活着,睁大眼睛看着吧!”

    说罢,转过身不去理她了。

    这时有个面生的宫婢走进屋来,丢了一盒药在榻上,道:“女史让送来的,让给段氏上药。”

    “有劳。”丹菲披着衣衫起身,“请问是哪位女史。我回头好去谢恩。”

    宫婢目光闪烁了一下,道:“是……是张女史。”

    “张女史这般好心,打了棒子又给颗糖?”淑娘小声嘀咕。

    丹菲拧开小木盒,闻了一下,嘴角微微一抽,“劳烦娘子先替我向女史道谢。”

    宫婢冷哼了一声,提着裙子转身离去。

    “你们可认识她?”丹菲问。

    “别的院里的吧。”红珍道,“快上药吧。这天气也热了,万一伤口灌脓可不是好玩的。”

    丹菲点了点头,拿着药盒递给红珍。红珍伸手来接,还未碰到,丹菲手一松,药盒跌了下去,哗啦一声落入水盆中。

    红珍和淑娘惊呼。

    盒子里装的药粉融进了水里,显然没法用了。

    “好好的药,这可不糟蹋了?”淑娘懊恼。

    “就是一副极普通的活血化瘀的药罢了。”丹菲却是笑道,“我这伤就是不用药,过两日就会好。”

    红珍惋惜一叹,又踹了踹云英,“还不把水盆端去倒了?阿江不罚你,别当我们其他人是死的!”

    云英脑子里正一团乱,失魂落魄地端着水盆往外走。

    “等一下。”丹菲唤道,“我和卫佳音有恩怨。你若是想不明白,就不要插手的好。要不然我同她斗法起来,误伤了你,可没账算。”

    云英面色苍白,狼狈地出了屋。

    “这就算了?”淑娘挑眉,“阿江,你这么好欺负,卫氏定还会有下一招。”

    “我可没说就放过卫佳音了。”丹菲冷笑,系好腰带,“这事让我自己处理。这卫佳音背后有权贵。我和她斗不打紧,连累了你们,我心里就过意不去了。”

    淑娘和红珍入宫有两年,也知道这其中厉害。既然丹菲已经发话,她们自然不做引火烧身的傻事了。

    卫佳音磨磨蹭蹭地回了屋,对上丹菲似笑非笑的双眼。她打了一个哆嗦,避开她的目光,钻进了被子里,蒙头就睡。

    丹菲的伤次日就结了疤。至于那药,丹菲闻着不对,拿不准加了什么料。横竖用了肯定对她不利,倒了也就倒了。

    吃了亏后,丹菲一直在思索。卫佳音没有胆子也没必要来害她,那定是韦家人所为。可韦家若是因为她有可能看过信,而想杀她灭口,这么一场小打小闹又要不了她的命。

    更何况。韦家当初要杀她,是不知道崔景钰会轻松就投靠了韦家。如今他们已经结盟,再来害崔景钰的“表妹”,未免坏了规矩了呀。

    考验她?

    试探她?

    掖庭戒律森严,宫人生病死亡都要被记录在案,病因死因更要被调查清楚。丹菲又不是寻常宫婢,而是韦皇后跟前记了名的。幕后这人此次显然意图不在杀丹菲,而是就想让她吃苦。

    丹菲领了罚,不意味着该做的活就能减免。次日洗衣服的时候,她就不再像往日那样慢条斯理。早早洗完了衣服,禀明了女史,继而随着小内侍去了杂院里洗马桶。

    宫中,即便宫婢使用的马桶,都十分讲究,里面填有草木灰和炭灰。秽物被包裹着,倒不显得十分肮脏。

    马桶每日都被装得满满地运来。丹菲和几个同样受罚的宫婢一道,将马桶里的秽物倒进一个通外宫外的水渠中,再将马桶清洗干净。

    马桶沉重,小宫婢一时没抬稳,马桶打翻,里面秽物撒了丹菲一身。纵使秽物都被裹在草木灰里,可依旧恶臭难闻。丹菲一阵恶心,死死忍住才没吐出来。

    这样劳作了一个时辰,回到院中时,已错过了夕食。幸好淑娘她们两个自发多要几个蒸饼,里面夹着肉菜,藏在被褥里,留着给丹菲吃。

    丹菲在浴房里使劲搓着身子,直到肌肤红成一片。背上的伤已经变成乌紫色,沾了热水后依旧钻心地疼痛。她拿冷帕子小心地覆上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出了浴房,头顶一轮明月,皎洁清辉照亮了小小院落,也照亮了远处的宫阙。只有日月对红尘万物一视同仁,不因你卑微低贱,而少分你一寸光辉。

    丹菲拎着洗干净的衣服去晾,走到屋侧,就见卫佳音也正把湿衣服往竹竿上搭。

    见到丹菲来了,卫佳音手一抖,丢下衣服就想逃。

    丹菲一个箭步追过去,一把揪住卫佳音的胳膊,猛地将她拽了回来,甩在地上。

    卫佳音手足并用地爬着,被丹菲一步步逼到角落里。她不住哆嗦,大声叫:“你要干吗?你休要乱来!你被罚得还不够吗?”

    丹菲抄手冷笑,“叫呀!我们看看你能把谁叫过来?女史不在。至于别的宫婢。呵!你既然能污蔑我,也就能污蔑她们任何一个人。你如今在这里已是众矢之的。谁都不是傻子,怎么会来惯这种闲事?”

    果真。有两个宫婢听到声音,探头看了一眼,见是她们两个,又十分识趣地自顾忙去了。

    卫佳音无可奈何,“你……你要打就打,废话少说!”

    丹菲抓着她的衣襟,把她拽了起来,摁在墙上,扬手拔下头上的一根铜钗,尖端贴在卫佳音的脸上。

    “打你不过疼一阵就过去了。你说我要是划了你的脸,毁了你的容,你会不会才记得住这个教训?”

    卫佳音惊恐地瞪大眼,一动不敢动,泪如雨下。

    丹菲稍微一使劲,铜钗的尖端刺入卫佳音的肌肤,血珠冒了出来。

    疼痛刺激下,卫佳音终于崩溃,嚎啕大哭道:“我真是不得已呀!我娘在他们手上!我要是说了,我娘就……就……”

    她一口气没换过来,呛咳起来,一脸泪水。

    丹菲皱眉,松开了手。

    卫佳音跌跪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着,“我是真的受制于人,没有办法!当初抄家的时候,我娘被上报了‘笃疾’,没有被没入掖庭。我还当这是好事,她不用进来吃苦。后来才知道,我娘被他们带走了,软禁了起来。我娘有宿疾,断不得药。我若是不听他们指派,我娘就活不成了!阿菲,你不是也和你娘相依为命么?要是换成你娘被人扣住了,你又能怎么办?”

    卫佳音哭着,抱住丹菲的腿。

    丹菲抬脚踢开她,冷漠不语。

    母亲是她唯一的亲人,如果被扣做人质,她怕也……

    “韦家让你来害我?不对呀。”丹菲好整以暇地坐在石鼓上,跷起腿,“崔景钰现在和韦家关系好得称兄道弟的,韦家没必要来害我。所以,让你来害我的人,定不是韦家人。”

    卫佳音不敢看丹菲的眼睛,“你……你怎么不怀疑崔景钰要杀你灭口?”

    丹菲嗤笑,仿佛听到一个大笑话。

    卫佳音在那边哭哭啼啼,道:“其实当初……我也是不肯害阿江的。可是我爹那时说,我们一家已是骑虎难下。我若不做,我们家就全完了。于我来说,阿江再重要,也没自己亲人重要呀。在那之后,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总是梦到阿江浑身鲜血地来寻我纳命。而这个罪,我这辈子都要背负下去了。”

    “你倒不是全无良心。”丹菲冷笑,“那你就好好地把这个罪背着,日日夜夜地赎罪吧。你该庆幸,我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不然纵使知道了你受胁迫,也会划了你的脸给你点教训!”

    卫佳音哭哭啼啼地,“阿菲,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你的恩德,我都记着,我一定——”

    “你的承诺,我半点都不会信!”丹菲弯腰伏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头一次没提防,被你害了,却是不会再有下次。”

    卫佳音瑟瑟发抖,“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料你就不会认账。”丹菲讥嘲,“你素来是个孬种,又喜欢挑起事端,又没胆子承担责任。也就段宁江性子单纯又心软,才会和你这样的小人为友。结果呢,你这唯一的朋友,还被你亲手害死了。卫佳音,你做人到这份上,早该自己一头撞死的。”

    “别……别说了!”卫佳音现在最怕听到段宁江三个字,“你大人有大量,不计较我,我一定……”

    “得了!”丹菲不屑,“豺狼言恩,谁敢相信?只是你若日后再害我,就如同此物!”

    说罢,咔嚓折断了一支树枝,丢在卫佳音面前,大步离去。

    卫佳音瘫软在地上,许久都站不起来。

掖庭私会

    从那之后,丹菲倒马桶的时候就及其小心,倒没再发生意外。二来,再脏的活,做多了也就习惯了。

    一日丹菲回来,红珍告诉她,说萍娘过来寻她,没有找到人,又回去了。

    丹菲便在心里计算日子。

    果真到了第二日,黄女史将丹菲叫了去,道:“我已求了张娘子,免了你后面的罚,你从明日起,就不用去洗马桶了。”

    丹菲惊喜,急忙磕头谢恩,“娘子恩德,小女衔草结环以报。”

    黄女史笑道:“其实这事也不是我的功劳。还是你自己有福。”

    丹菲又回头去谢萍娘。萍娘笑道:“咱们都是为了上面那位效劳,彼此守望相助是应该的。”

    丹菲是她肯定是托了别人的关系。只是她不说,丹菲也不好多问。她是新来的,还没经过考验,他们不信任她,不想让她知道这个关系网,也是常理。

    “这事十分奇怪呢。”萍娘道,“韦家按理不应该再来找你麻烦才是。”

    丹菲不便把密信的事告诉萍娘,只道:“是那个卫氏在整我。我已经私下把她打了一顿,她都招了。我以后多提防着她就是。”

    萍娘点了点头,“那位人去了潞州,你的事,是崔郎打点的。”

    李隆基任潞州别家。虽然他这官做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却也总要偶尔去潞州巡视一下装个样子的。

    丹菲一听是崔景钰救的她,脸随即一热。

    她当初进宫前可是夸下了海口,说自己单打独斗绝对不成问题。结果进宫才几日,就被卫佳音这个她素来看不上的人整得又伤又累,真是颜面扫地。

    丹菲几乎可以想像崔景钰知道此事时脸上讥讽嘲弄的笑意。他定是在心里笑她虚张声势,蠢笨无能。

    想到此,丹菲又尴尬又恼怒,恨不能再把卫佳音拎来揍一顿。她在心里憋住了一口气,绝不能再犯这些低等的错误了。

    她必须尽快向崔景钰和李隆基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有机会掌握他们埋在宫中的暗子,才能实现自己的目的。

    “对了,”萍娘又道,“你要是想给崔郎或者郡王传递什么消息,我可以教你一个法子。你女红如何?”

    丹菲脸微红,“绣花不精巧,做鞋子、纳鞋垫倒可算是拿手。”

    “那正好!”萍娘喜道,“你就将便条缝在鞋垫里,装作孝敬给他们的。我出宫就可替你带出去。宫里宫外虽然不准私相授受,可是亲人间送些物品是允许的。只要不是值钱的物品,一些衣物鞋袜,内侍们也不会仔细检查。”

    这倒正中丹菲下怀。她就想和崔景钰谈一谈这次的事。她觉得对方的目的并不在要自己的命,而是想试探自己。她对韦氏一党不熟,需要听听崔景钰的意见。

    丹菲回去后,就开始纳鞋垫。淑娘和红珍午时收工回来,见丹菲在做男人的鞋,都好奇地过来打听。

    “给谁做的?你在宫外可还有情郎?”

    “叫什么名字?在做甚?”

    丹菲大方道:“是做给我表兄的。”

    “就是那位崔家表兄?”红珍嚷嚷。

    “哟!名满长安的崔四郎?”淑娘双目发亮,“阿江,你同我们说说,他到底长得怎么样?是否真的如传言中一般英俊?”

    卫佳音坐在不远处做针线,偷偷朝这边瞄。

    丹菲从容道:“我同他也不熟,只是家破人亡,上京来投奔他罢了。就算住在崔府里,因男女有别,也未曾见过几面。他模样……确实俊美无俦。”

    宫婢们整日关在掖庭里,能见的男人不过都是阉人,于是最爱听王孙公子们的故事。丹菲张口就打破了她们的幻想,顿时失望得哀嚎连连。

    “罢了,崔四郎也早早地就和孔家女郎定了亲的。”

    “他就算不定亲,难道能娶你不成?”

    “都说这亲事要吹了。”

    “什么?”众人惊讶。连丹菲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那宫婢得意道:“我阿姊在前廷奉茶,听到内侍们在议论,说梁王和上洛王都有心将女儿嫁他呢。”

    梁王就是武三思。这些王公家的女儿也真多,嫁出去联姻就像撒芝麻似的。

    丹菲道:“无缘无故的,怎么会退亲?孔家这支虽不是衍圣公嫡系,却也是极近的旁枝,岂是寻常人家,可任由男方这般欺辱的?崔景钰作为男方,若非女方品德有失,也不会轻易退亲。”

    “没准孔家想退亲呢。”红珍道,“如今外面对崔四郎的评价褒贬不一,都说他同安乐公主……”

    淑娘急忙扯了她一下,“别议皇家事。”

    红珍闭了嘴。

    丹菲忙了两日,做了一双鞋垫,托萍娘送出去。

    萍娘接过鞋垫仔细一看,赞道:“果真好扎实的针法。阿段手劲儿大,又稳,线纳得又密又紧。可惜了。”

    鞋垫到了崔景钰手里,第一时间就是要被拆掉,纳得再漂亮也是白瞎。

    丹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又不是什么珍贵之物,若能完成使命,拆损了也不值得可惜。”

    就和她一样,若能完成崔李二人的托付,她能不能熬到最后,他们其实也并不关心。

    日次丹菲难得轮休,终于可以轻松半日。

    她坐在一株桃树下做针线。发给宫婢的鞋子太单薄,像她们这种做杂活的宫婢,鞋子很快就会磨破,还真得自己动手做鞋才行。

    鞋底子已经做好,她寻思着在鞋面上绣点花。无奈她不擅长精细的绣活,想了许久,最后决定绣个最简单的竹君子。

    春日阳光温暖,桃花盛放,娇艳明媚。风吹花落,鸟鸣枝头。

    丹菲放下手里的活儿,仰头望去。阳光有些刺目,她抬起手,挡在眼前。她入宫月余,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么清静悠闲。

    “段氏。”黄女史走来,“你可闲着无事?史官里正在晒书,少人手,你随我去。”

    黄女史又在一群轮休的宫婢里挑了几个识字的,领着出了光顺门,从内朝到了中朝。众人沿着宫墙一路向东又走了两刻,终于到了史馆。

    一群内侍正在几个官员们的指挥下搬书晒书,卷轴摆满了大半个庭院。

    “你们几个,去把晒好的书卷起来,收拾归类。段氏,”黄女史招手,“你去楼上把空出来的书架擦干净。”

    丹菲提着一个黄铜小桶,抓着巾子,沿着逼仄的楼梯上到史馆二楼。

    二楼大半书架都空了,可以一眼望到角落。敞开的窗外,一树桃花绚烂如彩云,繁华妖娆。窗下立着一个笔直挺拔的身影。

    听到丹菲的脚步声,崔景钰转过身来,将手中的书卷放在一旁。

    丹菲下意识往身后望。

    “黄女史是自己人。”崔景钰声音清冷,犹如冰棱轻击,“她会替我们遮掩片刻。我时间有限,咱们长话短说。你说你上次被污蔑偷窃,是有人指使卫氏做的?”

    丹菲轻轻放下了水桶,点了点头,“我了解卫佳音,她心肠不好,但是却十分胆小。她不敢主动招惹我。”

    崔景钰的眉头皱着,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冷硬的弧度,“你有什么价值能让人偷偷谋害你?”

    丹菲嘴角抽了抽,忍着把抹布甩在他脸上的冲动,低声道:“我觉得是因为那封信。韦家有人极看中那封信,不想让多余的人知道它的存在。他们相信你,或者是忌惮你,却不在乎我。掖庭环境险恶,我要是不幸病死了,你也无话可说。”

    崔景钰侧头望着桃花树,“你觉得那人想杀你?”

    “不,他只是在试探。”丹菲道,“试探你知道此事后,对我的态度——你立刻打点了人,免了我的责罚。这证明了你一直有关注我,也在意我。若我们俩关系不好,那我必定不会像你一样对韦氏忠心。而我又是知道信的人。那我对于韦家那人,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这么说,”崔景钰哼了一声,“我现在是你的救命符了。”

    丹菲把手一摊,“我也没得其他选择。只求郎君早日将信破解,让这个把柄真正派上用场,好好反击回去。”

    崔景钰漠然地盯着她,“韦家这个人一直盯着你。你今后行事要多主意。黄女史虽为我所用,却不如萍娘可信,你平日里无需同她有什么来往。”

    丹菲道,“容我多嘴提点你一句,要解密,起码得知道信出自谁的手。那笔迹显然出自女子之手。我建议你查一查宜国公主。”

    “你当我连这点都想不到?”崔景钰鄙夷地勾了勾唇角,“早就查过,不是她的字迹。”

    “也许是有人代笔。”

    崔景钰不耐烦道:“信的事我会处理,你只管想想怎么进含凉殿吧。”

    丹菲她也不是头一次领教这男人的孤傲自负了,没必要和他争辩。她抓起抹布,一边拧水,一边道:“郎君放心。我定让您和那位都觉得物超所值!干活去了,郎君自便。”

    崔景钰转过脸,望着绚烂如云的桃花,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是带上了几分柔和。

临淄郡王

    景龙元年的清明,宫廷中诸人都在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凉情绪中度过。祭典亡故的亲人也就罢了,主要是韦皇后没由来得情绪极端不好,动辄发火责罚宫人。不但服侍她的宫人提心吊胆,就连宫妃和命妇们,也都低调谨慎,生怕触了皇后的眉头。

    “这么大一笔钱,竟然就被他几场豪赌,全给输光了?”韦皇后怒气冲冲地在殿中来回踱步。上洛王和王妃跪在下方,大气不敢出。

    “废物!混账!看看阿兄你养了个什么孽种出来!”

    上洛王被妹子骂得老脸一阵青一阵白,却也不敢反驳,只哀叹道:“是我教导不严,皇后息怒。大郎这孩子就是个冤孽呀,就是投胎来咱们家讨债的!”

    “他还不快滚回长安,还呆在外面作甚?”韦皇后怒道,“我说呢,之前他和崔景钰起了龌龊,我还当是崔景钰闲事管得太多。现在才知道,崔景钰说他结交了江湖人士,根本不是诬告。亏我还这么信任敬郎。因他抱怨,才把崔景钰先召了回来。结果倒给了他方便,做了一回散财童子!”

    上洛王夫妇苦不堪言,只得不住谢罪。

    “这钱还追得回来吗?”韦皇后问。

    崔景钰在旁边静默半晌,此刻方上前答道:“臣在事发后立刻派人去调查了一番,觉得此事难办。世子身挟巨款,招摇过市,行事又比较……这自然会引起江湖上一些人的注意。我后来审问了世子身边的人,说世子受人糊弄,带人上了船,还开了箱子给他们看。这才让那些人起了贼心,哄骗世子去豪赌。”

    韦皇后恶狠狠地瞪了上洛王夫妇一眼,“看你们养出来的儿子,真是蠢笨得猪都不如!”

    崔景钰道:“臣也略知江湖上那些赌庄的门道。他们暗地里组织极大,繁杂如蛛网。那些巨额钱财一被他们弄到,就立刻打散,分到各处,就犹如溪流汇入江海,实在再难寻踪迹。纵然找寻到几个前头的贼人,可钱怕也追不回来了。况且,若是大肆追查此事,走漏了风声,对皇后和大王的名声……怕到时候圣人问起,也不知如何答的好。”

    韦皇后捂着心口跌坐在榻上,喘息道:“废物!韦敬这个废物!我当初就不该听他的话,将你调回来的……”

    安乐劝慰道:“虽然说是巨款,可是比之咱们的家业,也不算很多。这笔钱丢了,阿娘再去其他地方弄回来就是。为这个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我是气他如此不争气!”韦皇后道,“阿兄,他若回来了,也不用来见我。让他在家里好生闭门思过!”

    上洛王夫妇有苦说不出,狼狈而去。

    崔景钰不动声色地朝安乐使了个眼色。安乐会意,对韦皇后道:“阿娘,女儿觉得这笔钱,丢得实在蹊跷。钰郎回来前,本已将事情安排得万无一失了,怎么阿敬还会犯这么大错?”

    “你是说……”

    “女儿是担心,莫非不是舅父偷偷将这笔钱私吞了吧?”

    韦后愣住,“这……你舅父也不至于是这等目光短浅之人。这笔钱虽然大,却也不是什么倾国的财富。为了这点钱得罪我,我看他还不敢。”

    “女儿却是听说,舅父近来可缺钱了呢。”安乐嗤笑,“舅父和阿敬都好赌,欠了不少巨额赌债。家里几个女孩年纪都又大了,需要嫁妆。我听说阿敬的娘子的嫁妆,都被舅母占去了大半,弄得是世子夫人的娘家好不抱怨。”

    韦皇后的亲生兄弟早年全都死了,韦温只是个族兄,原本和韦皇后并不亲近。今上复位以后,韦皇后给亡故的父亲求请,追封了上洛王。为了有人继承爵位,传承韦家这一房的香火,才从族中寻了韦温来。

    兄妹两个原本就不亲近,自然说不上多信任对方。韦家本也不是名门望族,家中有诸多陋习,常被京中世家取笑。韦皇后对娘家更是恨铁不成钢。

    安乐公主随口说说,却让韦皇后对上洛王一家更加置疑了几分。

    “钰郎如何看?”韦皇后问。

    崔景钰慢条斯理道:“若要查清楚,就得去查上洛王的私账。这就乃是韦家的家事,臣不好插手了。”

    “这事弄到如今,段家虽然自取灭亡,我们韦家竟然也没落得半点好!”韦皇后揉着额角,“唉,没一件事省心。若是大郎还在,若是大家肯废了太子,立你为皇太女……”

    “阿娘,”安乐道,“去年咱们正经上书请了一回,耶耶本已心动,魏元忠那老头两三句话就打消他的念头。”

    上官婉儿亦道:“太子无过,群臣拥护,大家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废他。”

    “那就给个缘故好了!”安乐狡黠一笑。

    韦皇后朝崔景钰看去,“钰郎觉得如何?”

    崔景钰浅笑道:“太子身上有诸多毛病,却从来未犯过大过错,又有朝臣拥护。要废他,可不能只是动口舌功夫,必得有所实际行动才是。只是若要行污蔑栽赃之事,一是容易露馅,二是难免被史官记上一笔,于公主名声有碍。皇后不如先持续向太子施压,且看看他的反应。如今还是先将上洛王的事处理妥当,别留后患才是。”

    韦皇后长叹,“我亲父兄若还在世,那里用的着他们父子?”

    圣上儿子少,临淄郡王李隆基却是女儿少。他儿子已有两个,好不容易盼着爱妾生了个小女儿,简直爱如眼珠子一般。

    小孩子身体孱弱,好不容易养到周岁实在不容易。于是郡王府给举办了一个隆重的生日宴,又捐钱放粮,广做善事,想给孩子积攒点福气。

    李隆基本是长安王孙公子里的佼佼者,他自己又游交甚广,生日宴这日,上门来祝贺的宾客络绎不绝。就连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亦亲自过来了。

    “听说上洛王的世子闯了什么祸,累得皇后好一番气恼,是不是?”太平道。

    上官婉儿笑道:“年轻人受不住诱惑,出门办事的时候丢了一大笔钱。皇后已罚了他了。怎么,这事都传遍了?”

    “他们本也没刻意瞒着。再说皇后那性子,能藏得住什么秘密?”太平一脸鄙夷,“四哥当初的原配赵氏,倒是个极贤惠温善的,却是太娇弱,给母亲拘禁一下,竟然就被拘死了……听说今日太子又犯了个什么错,被大家好一番训斥?”

    上官婉儿尴尬地笑,“是有个粮税的事未办妥。”

    太平斜睨她一眼,道:“你我一同在宫中长大,几十年下来,也如姊妹无两般了。皇后想废太子,立安乐为皇太女,众人皆知。你是服侍过武皇后的,你自己扪心自问,安乐又哪点敢和武皇后相提并论。凭她,也配?”

    上官婉儿叹道:“你又何必说这些?你也该体谅我一下。我当初侍奉武皇后,身居高位,立了多少敌手。武皇后薨后,我若是不投了大家,又怎么存身得住?”

    “罢了。”太平道,“你的处境,我能理解。况且一旦尝过权力的滋味,又怎么能轻易忘掉。你自己放不下,也不想放下。只是你也不想想,万一你们废不掉太子。他日他登基了,会如何报复?韦皇后是他嫡母,他不能如何。你却只能任由他捏圆捶扁了。”

    “且走一步,算一步吧。”上官婉儿淡然笑着,“那不是宜国公主?她何时和郡王妃这般亲昵了?”

    不远处,李碧苒正和临淄郡王妃在缓步走了过来。两人并肩而行,微笑着交谈,看着似乎交情十分亲厚。

    太平冷笑一声:“两个女人,一个慈面蛇心,一个忠厚蠢笨。阿瞒这女人缘,也真是令人头疼。”

    “阿瞒正是年少风流的时候,他这王妃又贤惠得过了。”上官婉儿笑道,“到底年长男人几岁,对着美貌少女,底气有些不足呢。”

    “她是原配发妻,王氏贵女,又是则天皇后亲自指婚的,还缺什么底气?是她自己没出息罢了。”太平嗤笑。

    隔着荷花池,李碧苒和郡王妃给两位长辈行礼。

    太平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上官婉儿倒是回了一个温和的笑。

    郡王妃收回视线,对李碧苒道:“阿苒今日怎么没有和郭郎一道来?我还没见过这准驸马,却是听了不少传言。听说此人容貌不逊于崔景钰?”

    李碧苒笑道:“这也传得太夸张了。他不过是寻常英俊罢了。我选夫婿,也不是看模样。他有一种特别让人喜欢的温柔儒雅的风度,最难得的是,他对我就像普通女人一般,不因我是公主而谄媚温顺。”

    郡王妃点头道:“咱们这样的人,最渴求不可得的,便是寻个知心人,做一对俗世夫妻。阿苒是苦尽甘来呀。你能幸福美满,我同你四哥也就放心了。”

    李碧苒被冷不丁刺了一下,这下再看郡王妃,又觉得她笑里藏刀,不怀好意了。

    相王早年被则天皇后废黜,父子们都被幽禁在宫中。李隆基一贯最得则天皇后疼爱,则天皇后不忍小孙子孤苦,就给他指了王氏女为妃。

    王氏比李隆基要年长四岁,当时已是个小少女了。两人做了小夫妻,王氏便如阿姊一般照顾李隆基。待到李隆基长大后与她圆房,再到则天皇后宾天后李隆基开府,两人感情都一直十分深厚。

    只可惜王氏早年落过胎后,伤了身子,只得张罗纳妾。李隆基性格热情浪漫,王妃端庄拘束,美妾的娇憨妩媚明显更讨他喜欢。这些年来,临淄郡王府里的姬妾接连生了两个儿子,李隆基有了后。也幸得王妃持家有道,将后院里的小打小闹控制得很好,看着也是和睦的一大家子。

    李碧苒却是唯一的变数。

    李隆基遇见李碧苒的时候,圣上刚被召回长安,重新立为太子。李碧苒作为韦后娘家的庶出女,又不是绝色,若不是碰巧撞见了脱衣拧汗的李隆基,吓得俏脸通红的模样实在娇柔可爱,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惹李隆基多看一眼。

    韦温家后院一团乱,姬妾撕斗,兄弟离心。李碧苒生母早逝,常被姐妹们欺负得可怜兮兮的。李隆基见惯了娇纵的贵女,乍一见楚楚可怜的露水白莲,心神荡漾,情不自禁。然后为了她大闹胡闹,惹得满长安的人都来看笑话。

    李碧苒是相信李隆基对她有过真情的。只是真情却敌不过光阴。再会后,李隆基对她虽然依旧怜爱,可显然心已经不在了。长安城里美貌的舞女和多情的歌姬吸引去了少年郡王的爱意。王妃近乎宠溺地纵容他,他想要什么女人得不到,自然不会总惦记着这个已成为自己堂妹的女子。

    李碧苒五味杂陈,再看郡王妃那没心机的笑,愈发觉得烦躁。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将情绪平复下来,道:“妹子倒是有一事,想托嫂嫂帮个忙。”

    “何事?”郡王妃问。

    郡王妃道:“我那准驸马郭郎膝下还抚养着一个外甥女刘氏。她是沙鸣人士,家破人亡后过来投奔的。这孩子有一个结义的姊妹段氏,因父亲犯事,被连累没入了掖庭。我同皇后提过,可皇后说三哥早就同他打过招呼,说想讨要这段氏。我就想求嫂嫂一个恩典,届时放这段氏走吧。”

    郡王妃也不是头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听说李隆基的风流事,可脸色还是僵了僵。

    “此事我怎么没有听三郎提过?”

    “此女还是崔景钰的表妹。三哥怕是也不好意思将挚友之妹为妾吧。”

    郡王妃叹气,道:“我会去看看。若是真的,待将来这段氏真的进了郡王府,我自会放她走。横竖这院子里,也不缺她一个。”

    说到最后,话语里还是流露出心疼与无奈。天下没有不妒的妻子,只有掩饰得好的“贤惠”女人。

    李碧苒欠身告辞,转过去的脸上,露出了逐意的浅笑。

    是夜,李隆基早喝得酩酊大醉,歇在了爱妾房里。郡王妃沐浴过后,看着镜子里已显得有些沧桑的面孔,向乳母谈起了此事。

    这个乳母耳目灵敏,知道的消息极多,当即便道:“是有这么一个小娘子,是崔家四郎崔景钰的嫡亲表妹段氏,前阵子才被送入掖庭。”

    郡王妃皱眉,“这段氏前阵子被没入掖庭的事,我也听说过。崔家都不管她,将她丢了出来。郡王却同她纠缠不休,是什么意思?”

    乳母道:“郡王曾去大理寺里提过她,凑巧救了她一命。王妃您想想。郡王何等尊贵的身份,何必屈尊降贵去狱中接人?老奴也觉得此事蹊跷。只是宜国公主这么一说,倒像是在有意惹您不高兴似的。”

    郡王妃尖尖的指甲抓破了轻薄的团扇,冷笑道:“我还以为她做了公主,长进了。如今看来,还是当年那个有意绕道去撞男人的狐媚子。到底是婢生女,母血太卑贱,自个儿也自重不起来。她这是对郡王还有情呢,见不得我们夫妻好。我们夫妻成仇,她又有什么好处?”

    “王妃息怒。”乳母道,“既知如此,就不能着了她的道。为了这么个扶风捉影的事同郡王不合,不值当。”

    郡王妃丢了团扇,“这段氏如今在哪个宫做事?”

    “段氏才刚入宫,应当还在掖庭里做杂役。”

    郡王妃道:“她是崔景钰的表妹,我才不会傻到去寻她的麻烦,得罪了崔景钰。倒是这李碧苒,才真是十足讨厌!幸好当初她没进门,不然如今府里还不知给她折腾成什么样呢。郡王也是,风流便风流,怎么会喜欢这等心机深沉的女子?”

    “那王妃打算按兵不动?”

    “若有机会,我倒想见见这段氏是什么人。”郡王妃道,“能让李碧苒视为敌手的,应当不是普通女子吧。”

瘟疫蔓延

    丹菲并不知自己的命运险些在李碧苒和临淄郡王妃的手中转了一个方向。她在掖庭里继续日复一日地过着单调的日子。临淄郡王给女儿过生日的事,她听过就罢了。倒是崔景钰升做从五品上的秘书丞,官运十分亨通。

    秘书丞掌握文书机要,乃是皇帝身边不可缺的文官。崔景钰处事圆滑,机敏周到,既能辅佐圣上处理朝政,又能帮着化解韦后和敌对派之间的矛盾。韦后用了一阵,对他越发满意。

    宫婢们并不懂政治,看到崔景钰得到重用,便为他高兴。众人追捧着崔景钰这个朝堂新秀,对他阿谀奉承。短短数个月,段家似乎就湮没在了往事尘埃之中。

    而后又有一件大事,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吐蕃赞普弃隶蹜赞之祖母遣其大臣悉薰热来献方物,为其孙请婚。不久之后,圣人将雍王之女收为养女,封做金城公主,许与吐蕃赞普为妻。

    又有一名公主要和亲了。又有一个养尊处优长大的贵族女子,离开繁荣富饶的中原,往西而去,定居在苦寒贫瘠之地,终其一生。

    丹菲不禁想到了宜国公主,想到了古往今来的许多和亲番邦的公主,想到了北地的草原和蓝天,大雪和深山。

    那一夜,丹菲梦到自己回到了沙鸣。

    她如往常一样骑马进城,熟门熟路地走到刘家后院。奴仆过来帮她牵马。她大步穿过一道道院门和夹道,走进了内堂。

    郭夫人依旧靠在榻上,母亲和春娟在陪她说话。

    “阿菲回来了。”郭夫人如往常一样亲切地招呼她。

    她走过去,靠在母亲身边,听她们谈话。

    刘郎则坐在窗下,和一个男子对弈。那男子感受到丹菲的目光,转头向她一笑。

    是父亲!

    曹父凝视着她,笑容充满慈爱。

    “我的小草儿。”母亲摸着丹菲的发鬓,“你瘦多了。你辛苦了。”

    小草儿,她的乳名。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唤她这个名字了?

    丹菲猛然醒了过来。

    窗外月光如水,透过半开的窗户照射进来,落在地上,好似凝结了一片白霜。皇城是如此安静,竟然都听不到夜虫的鸣叫。

    丹菲抬起手,摸了摸鬓角。那里似乎还留着轻微的触感。

    踢踏……踢踏……

    这么深的夜,怎么会听到马蹄声?

    慢悠悠的,一点点走近院子里来,就像一个幽灵。

    丹菲实在好奇,轻轻起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门外月光皎洁,照得庭院明亮如白昼。庭院正中央,一头毛皮洁白如雪,头顶十叉大角的马鹿,正幽静安详的沐浴着月光。它浑身都散发着光芒,一双宛如黑玉一般的眼眸温柔地凝视着丹菲。它就像一个精怪,一个神灵的化身,这般圣洁且美丽。惊人的美丽。

    这是丹菲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这头白鹿。她知道它不是真是存在之物,它其实是她欲望和野心的化身。过去很多次,她一次次在密林山野之中追踪它,却无法靠近半分。这让此时的情景显得格外的珍贵。

    丹菲小心翼翼地接近白鹿,生怕惊动了这个美丽的灵魂。它温顺而镇定地注视着她,甩动着尾巴。丹菲朝它伸出了手。

    白鹿眨了眨眼,朝着丹菲迈出了一步。

    丹菲不禁后退,跌坐在了地上。白鹿俯身凝视着她,周身的白光骤然加剧,整个身子分解成为了无数白色的萤光,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将丹菲包裹住。

    强光刺激得丹菲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丹菲听到了起床的梆子声。屋内宫婢们翻身起床,穿衣梳头。

    丹菲鞠起冰凉的清水泼在脸上,打了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朝阳初升,金光万丈,照耀着辉煌的皇城。

    宫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所有的愁绪和牵挂,又再度被掩埋在了昨夜幽梦之中。

    这日丹菲如同往常一样,在尚食局的厨房里做活。她蹲在水槽边洗菜,听到女史在一旁骂骂咧咧,一个小宫婢跪在地上啼哭。

    “今日是算好了来寻老娘的麻烦?这个也病了,那个也病了,全都在炕上躺着睡懒觉,活儿谁来做?”

    宫婢哭道:“娘子息怒,冬娘她们是真的病了,起不了身。”

    “好啦。”一个女官劝道,“最近倒春寒,是有不少宫人染了风寒病倒。”

    女史气道:“今日有宫宴,我手下一下少了两成的人,完不成上面吩咐的活,到时候谁出来挨板子?”

    “你当就你缺人?我手下丫头也病了不少……”

    云英小声对丹菲道:“好奇怪,今日咱们院中也病了好几个呢。那个缺门牙的裴三娘,昨日就病得没下床,被送到医院去了。”

    “昨日大家都好好儿的,怎么突然都病了?”丹菲蹙眉,心中升腾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她在军营长大,见过军中疫病蔓延时的情景,同此刻十分相似。掖庭里宫人众多,又拥挤地住在一处,若是有疫病,极快就可传播开来。若不及时救治,后果不堪设想。

    到了晌午用饭时,异状已经很明显。婢女之中,也有好几个人露出症状,抱怨头昏脑热,浑身乏力。

    女史起初还会骂几句,后来也觉得不对,一面远远躲开,一面将那些生病的宫婢打发回去休息。那些没发病的宫婢渐渐慌张起来。

    女官见状,急忙去通报上司。

    傍晚丹菲结束了劳作,返回寝舍。一进院门,一股浓郁的药气扑面而来。

    “谁病了?”

    “好几个人呢,连红珍也病了。”淑娘在廊下给炉子扇风,“像是伤风,头疼发热,浑身没力气,晌午就被打发回来,在屋里躺着。”

    丹菲进屋一看,一间屋子里二十来个宫婢,有四五个都已病倒。这还是发病的第一天,之后情况会多严重,简直不敢想象。

    “都是伤风?”丹菲问,“怎么不把人送去医院?”

    淑娘苦笑:“医院早已人满为患。医官给了点药,让咱们自己熬。”

    红珍在床榻上翻了个身,露出烧得通红的脸来。丹菲急忙拧了帕子盖在她额头。

    卫佳音倒没有病,却是吓得哆哆嗦嗦地蹲在屋外。丹菲从她身边走过,她抓着丹菲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你觉得是什么病?”

    丹菲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却不敢轻易说出来,只得摇了摇头。

    看神色,卫佳音八成也猜出来了,哭丧道:“我……我还没得过那病。万一我要得了,那还不如死了好。”

    丹菲翻白眼道:“你还没病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何女史和黄女史匆匆赶来,都是一脸凝重,大声吩咐道:“将南屋腾出来,把生病的都安置在南屋里。没病的排个号,每晚安排两个人照顾病人。”

    众人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将病人安置好。淑娘将红珍摇醒,喂了她饭菜和汤药。红珍朝她们无力地笑了笑,又昏睡过去。

    丹菲找到黄女史,道:“娘子,这恐怕是疫病。”

    “医院里的人也是这么说的。”黄女史愁眉苦脸,“我入宫十来年,上次闹疫病,还是武皇后在位时的事。当时情景也同今日极像。那次宫人死了近三成!”

    丹菲周身发寒,“就没有什么法子?”

    黄女史摇头,“听天由命吧。”

    宫奴人微命贱。况且疫病不分人,贵人照样要生病。宫中御医照顾生病的妃嫔们都来不及,只有留宫人自生自灭。

    淑娘留下来照看红珍。丹菲一宿没有睡好,无数次翻身,听到南屋里传来隐隐声。

    次日早上起来,丹菲顾不上梳头,第一件事便冲是去看红珍。

    “别进来!”淑娘在屋内道,“她依旧烧得厉害。刚吃了点药,又睡了。”

    “你呢?”丹菲焦急,“你也别病了。这病凶猛得很呢。”

    “我暂且无事。”淑娘叹了一声,“别替我担心。当初刚入宫时,我犯错差点要被打死,是红珍替我挨了剩下的板子。我欠了她,理当在这时刻照顾她。”

    丹菲沮丧地回了屋,就见云英一脸愁容。

    “又病了两个。”云英指着榻上躺着的两个宫婢道,“一早起来才发现,发热起不了身呢。”

    卫佳音吓得面无人色。她同其中一个生病的宫婢比邻,睡了一宿才知道对方病了。

    众人惶恐不安,匆匆将新病的宫婢送去南屋。这一清点,竟然又添了五名病患。

    这日夜里有雨,丹菲躺在床上,听着各屋里传来的隐隐哭泣声。

    生病的宫婢越来越多,南屋已经放不下,只好安置在西屋里。还没病的宫婢觉得绝望,不是拼命念经拜佛,便是垂泪哀叹。

    隔日早起,丹菲又去探望红珍和淑娘。她在外面敲了许久的门,却无人应答。她心下一凉,知道事态严重了。她抽出一条汗巾,遮住口鼻,推开南屋的门走了进去。

    里面窗户紧闭,光线昏暗,汤药的苦涩气息混合着病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气和排泄物的恶臭,十分难闻。床榻上躺满了人,有些还能低声着,偶尔翻个身。还有好几人躺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淑娘伏在墙角。丹菲匆匆过去,将她扶着躺好。她额头滚烫,神智却渐渐清醒过来。

    “你……怎么进来了?”淑娘有气无力地推了推丹菲,“出去!这病过人厉害。”

    “你病了!”丹菲颤声道。

    淑娘苦笑,“替我去看看红珍如何了?她该吃药了。”

    丹菲去看榻上的红珍。万幸红珍还有气,只依旧烧得人事不知。丹菲拧了帕子给她擦脸,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她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借着光仔细打量红珍的样子。红珍面色潮红,嘴唇却毫无血色。她头、手上都起了红疹子,有些已成了鼓胀地水泡。

    手里的帕子掉落在地上,丹菲踉跄地后退了两步。

    这症状她极其熟悉。

    这是天花!

    咣然一声巨响,震得所有还清醒的人纷纷抬头张望。

    风卷残叶,阴云密布。转眼,整个大明宫的都被笼罩在一声声急促如催命的钟声中。人心中的惶恐霎时达到了顶端,积压多日的恐惧终于爆发出来,汇成了一片惊叫。

    “闭锁宫门——闭锁宫门——”

    内侍敲打着锣鼓从宫道上匆忙奔过,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帝后出宫避痘。各宫闭锁宫门。各院宫人严谨擅离寝舍,违者立斩——”

    “掖庭要封门了!”云英惊慌失措地奔来,“他们要把我们关在掖庭宫里,让我们自生自灭!”

    宫婢们顿时大乱,众人什么都顾不上,全部都朝宫门涌去。

    警钟声中,禁卫缓缓关闭宫门。宫人哭喊着冲过去,拼命想逃出宫去。禁卫奋力关门,一边将逃出去的宫婢拳打脚踢地推回去。不料人越来越多,事态眼见控制不住。校尉一声喝令,禁卫抽刀,将那些挤出宫门的宫婢一刀砍到在地。

    惨叫和鲜血却依旧不能阻止宫人想要逃走的心。禁卫几乎大开杀戒,有人逃出来便砍杀,一时间宫门口鲜血四溅,残肢遍地。

    宫门渐渐合拢,终于砰然关闭。

    没逃出去的宫人们绝望哭喊起来。

    卫佳音也想逃出去,却被推到一边,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丹菲看她要被踩踏,伸手把她拉了起来。

    “我们该怎么办?”卫佳音如丧家犬一般无措,“难道要饿死我们不成?”

    “这里有上千号人,生生病死饿死,御史言官会放过圣人?”丹菲道,“只是缺医少药,病了的人只有等死!”

    “帝后躲避疫病,去九成宫了。”一个年长女史哀叹,“这事我经历过,说是怕疫病传出去,便把我们关在宫里,从此生死由命。”

    还没生病的宫妃们跟着帝后出逃,留下宫人和病人只有等死。一股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大明宫的上方。金碧辉煌的宫阙失去了光亮,繁花褪去颜色,所有欢声笑语销声匿迹。这座雄伟的皇宫,霎时变成一座死城。

困锁掖庭

    到了晌午,果真有人送饭来。宫门下开了个半人高的小门,饭菜用藤筐装着,从外面推进来。有宫人想从这个门逃出去,却被守在门外的禁卫又踢了回来。

    “罢了。”女史劝道,“出去必死,留在里面,还有一线生机。这疫病来得凶猛,想也不会持续太久,好生熬上半个月,也许咱们能挺过呢。”

    丹菲脚步沉重地回了院子。还未生病的宫婢们都抱在一起痛哭。众人都知道天花凶猛,患者中有三四成人活不下来。即便幸存,也会留下一身的麻子。宫婢若毁容,倒是可以出宫了。可又如何寻夫家?

    丹菲站在院中,听着此起彼伏的哭声,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段娘子,如今该怎么办?”云英茫然无措。

    “先吃饭。”丹菲沉声道,“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干活。”

    “干什么活?咱们不是都被关起来了吗?”

    “病人不能丢着不管。”丹菲大口吃着饭,“你得过牛痘吗?”

    云英点了点头,“我幼年是养在外家的,舅父是太常寺的牛官。小时候同表姊表兄们常去牛栏耍,后来在手上长了个痘。”

    说罢把左手伸出来,虎口的地方有个痘印。

    丹菲道:“我自幼混迹与牛马之中,也得过牛痘。八岁那年家里闹过一次天花,我乳母的女儿是我的小伴,就得了天花,没熬过去死了。当时家中不少人得病,我却没事。后来我耶耶认识了一个云游的道人,说得了牛痘的人便不会再得天花。”

    “我也听老家的人说过,却是不知真假。”云英道。

    “你若怕,就在一旁呆着吧。”丹菲道,“至少红珍和淑娘,我不能放着她们不理。”

    云英不禁来气,“谁说我怕了?就你逞英雄不成?”

    丹菲欣慰一笑。

    用过了饭后,丹菲便拎着袖子开始干活。她和云英先是将红珍和淑娘移到了通风的铺位上,给她们擦身换了衣服,再给她们喂了饭菜和汤药。而后她留云英照看这两人,自己则去照料其他病人。

    宫婢们畏惧天花,无人敢再进这两间屋子,只看着丹菲忙里忙外。丹菲抱出病人换下的衣服,众人哗啦啦散开,全都躲得远远的。

    丹菲看着就来气,道:“你们以为不来照顾病人,便不会得病了?大家朝夕相处,有病早就过身了,只看过几天发不发作出来罢了。”

    她这话把本就惊慌的宫婢们吓得面无人色。

    “纵使不进来照顾病人,总要做点事吧。”丹菲指着,“你,还有你,去把这些衣服都洗了。你们几个,自己用布裁了面罩戴上,至少可以预防一二。站那边的,过来帮着熬药。别让我看到谁袖手旁观。当心轮到自己病倒了,丢你在院门口等死!”

    众人六神无主,被丹菲连哄带吓一番,便将她当作了主心骨,规规矩矩地按着她的吩咐去做。

    晚上轮到卫佳音送饭,她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眼睛惊恐地到处张望。病人全都浑身起了脓疱,惨不忍睹。卫佳音吓得到退一步,饭盒跌在地上,饭菜泼了一地。

    “你做什么?”丹菲大声呵斥。

    卫佳音一把推开她,冲出屋去,扑在地上大口呕吐。

    “是谁让她来的?”丹菲站在门口大骂,“下次送饭就放在门口,都少进来添乱。”

    卫佳音涕泪横流,“她们都还活着?”

    “你这什么话?”丹菲怒道,“得了天花都是这样。你看不下去,也别胡乱咒人!”

    卫佳音回想起病人的惨状,浑身颤栗,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丹菲每日忙得晕头转向,反而倒不觉得害怕了。她心里也很担心自己会不会患病,每日睡前,都暗暗向佛祖祷告,乞求保佑。她祈祷在宫外的刘玉锦、段夫人和临淄郡王等人不会碰上瘟疫,希望在医院里的萍娘不会染病。

    眼前浮现崔景钰倨傲的面容。她叹气:好吧,也求您顺便保佑这个男人吧。

    转眼过去了五日,一个院子里四十来个宫婢,病倒了六成。剩下的宫婢,纵使没病,也都快被吓了个半死。而隔壁院子,终于开始死人了。

    死去的宫婢用麻布裹着,放在木板上,被内侍抬了出去。丹菲她们站在院门口,目送那些抬尸的内侍远去。宫婢们小声哭泣。

    偏偏这日春光明媚,碧空如洗。鸟儿从上空飞过,欢乐地鸣叫。风中带来淡雅的花香。如果没有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没有无可挽救的死亡,这本该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好日子。

    红珍她们几个最早发病的几个人中,有两个挺了过来,渐渐好转。可是红珍情况却越发不好。她高热不退,整日昏迷不行,汤药都已灌不进她的喉咙里了。

    云英偷偷抹泪。丹菲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她。”

    “我确实不喜欢她,可也没想她死。”云英道,“她总爱使唤我,但是人并不坏。”

    淑娘在一旁着。丹菲帮她翻了个身。

    淑娘半醒,问:“红珍好些了吗?”

    “好些了。”丹菲道,“你喝点药,再睡一会儿。”

    这一夜,丹菲在南屋打了个地铺,守着红珍和淑娘。半夜她起来了几次,小心翼翼地试探她们的鼻息。天快亮时,她终于累得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丹菲被人轻轻推醒。

    云英坐在她身边,双眼通红,抿着嘴不说话。

    丹菲愣了一下,急忙起身。淑娘脸颊还是微微发烫,依旧昏睡着。可红珍已没了呼吸。

    来收尸的内侍做事有条不紊,抖开了白麻布,将人裹起来,抬上板车。

    “她家里有什么人?”云英问。

    “听说不过是佃农。家穷孩子多,她卖身进宫,钱拿去给她阿兄娶妻了。”丹菲哑着声,问内侍,“你们要把她送去哪里?”

    “城外的化人厂。”内侍头也不抬,“这几日死的人太多了,埋不过来,全都抬去烧了。”

    卫佳音在人群后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问:“那宫门什么时候打开?”

    “等没人再生病的时候吧。”内侍一脸麻木,“也许等人都死完了,门就开了。”

    丹菲如坠冰窟,说不出话来。

    今日死的人特别多,数下来近三十来个,几辆板车装得满满的。红珍的遗体同别的宫婢尸首堆放在一处。

    运尸车发出单调刺耳的咯吱声,从宫道上驶过。宫人们自发站在两边,看着死去的同胞像货物一般被拉走了。

    丹菲依着院门,伫立良久,直到云英来唤她。

    “好歹她总算是出宫了。”云英苦笑。

    丹菲别过头,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云英忽然道:“你这人,真让人费解。”

    “怎么?”丹菲看她。

    云英道:“按理说你也是官家女郎,也该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可是看你这些日子里的所作所为,又觉得你能干地过分。老实说,我心里很是敬佩。若没有你指点,我怕也是六神无主,不知道做什么的好。段家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想必……想必应该不是那等人家……”

    丹菲温和地笑了,“有人和我说过,往往时间最能证明一切。所有的真相和谎言,最后都会水落石出。你不妨继续看下去。我保证,后面还有很多你想也想不出的精彩事来。”

    云英默然。

    下午的时候,淑娘又醒来了一阵,问:“红珍呢?她去哪里了?”

    丹菲一惊,“怎么了?”

    “我梦到她和我说,她要出宫了。”淑娘迷迷糊糊地笑着,“这丫头,还惦记着村头家的小货郎,一心想嫁人。她在哪儿?”

    丹菲随手指了了一个躺在榻上的病人,道:“还在那里呢,刚吃了药睡下了。她还问起你,我说你没事。”

    淑娘看不真切,放心地笑了笑,“你也当心些。”

    丹菲给她拉好被子,守着她,不知不觉坐到了天黑。她肚子咕咕叫,才觉得有点不对劲。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人送饭菜来?

    丹菲出了屋,院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宫婢,都在议论纷纷。

    云英道:“今日没有人送晚饭,听说是因为厨房那边也病死了不少,自顾不暇了。”

    “那怎么办?难道要把我们活活饿死不成?”丹菲蹙眉。

    众人等到深夜,也依旧没有人送饭来。有人去宫门口闹,可是外面丝毫没有回应。大伙儿又出不去,只有垂头丧气地回来睡觉。

    次日,依旧没有人送饭。丹菲之前存了两个炊饼没吃,这时偷偷取了出来,捏碎了一个煮了一碗汤,喂淑娘吃了。剩下的和一个和云英悄悄分着吃了。

    到了中午,宫门还没动静,掖庭里的气氛已十分紧张。不少人跑到宫门下叫喊,可是外面毫无回音。别说侍卫没回答,来收尸的内侍也不见了。

    “难道……”云英面色如纸,“难道外面都已经死得没人了?”

    “别瞎说!”丹菲道,“不过是天花,又不是鼠疫。”

    “那怎么把我们关这里不理?”卫佳音道,“还是已经把我们当死人,干脆不管我们了?”

    宫婢们聚在一起,哭哭啼啼。丹菲看着不耐烦,宁可去照顾病人。至少病人没这么啰嗦。

    这一整日过去,宫门一点动静都无。众人饿着肚子,吃饱了担忧,愁眉苦脸地睡下。

    第三日太阳升起,依旧没有人来送饭。而很多重病的人因为一日两夜都滴米未进,咽了气。因为接连两日都无人收尸,这些尸体只得放在屋里。如今已开春,白日里天气暖和。那气味就渐渐不大好闻了。

    一边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边闻着尸臭,宫人们犹如置身地狱,恐惧和绝望如开春的蔓草一样疯了一般蔓延。

    别说旁人,就连丹菲这样一贯身体强壮的,心性坚韧的,此刻也不禁开始置疑和惶恐。

    难道真的要这样困死在掖庭里?

    她一直以为自己必定会有大作为。也许她错了。她从始至终,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女人,是滔滔长河里一个渺小的浪花。她活着,没人知道她的身份,她死了,也没人会怀念她。

    也许刘玉锦会伤心一阵,然后成长,嫁人,让这过去成为一段不愿意去想起的回忆。

    没人知道她曹丹菲的故事。她所有的坚持,都毫无意义。

    日头渐渐升到中天,再渐渐西斜。

    当夕阳的余晖撒满掖庭的时候,也不知是哪个内侍发出了惊恐到极致的呼声:“既然都要死,不如和他们拼了——”

    一呼百应。

    宫人如潮水一般朝宫门涌去。他们疯狂地踢打着宫门,用所能找到的凳子和石砖敲打着。有的内侍试图爬上宫墙,无奈宫墙太高。宫婢们都失声痛哭起来。

    “放我们出去!”

    “开宫门!”

    “救命啊!要死人了!”

    “让开!都让开!”两个内侍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大桶菜油,泼洒在宫门上,而后点燃了火。宫门本是木质,火焰瞬间窜得老高,烧得门咯吱作响。

    众人看到了希望,不停地朝门上泼油。转眼,半个城门都烧了起来。

    大火熊熊,浓烟直冲天际。

    丹菲站在人群后,眉头深锁,心中充满担忧。

    燃烧中的宫门传来沉闷的咚咚声,那是门闩被抬起的声音。紧闭了数日后,厚重的宫门终于在众目睽睽中缓缓打开。

    宫人们惊喜若狂,欢呼着朝前冲去。

    可是宫门外,等待着他们的,是披坚执锐的金吾卫。他们人人手持长刀,指着这一群手无寸铁的宫人。

    “圣人有令,关闭宫门。擅离宫者,杀无赦!”

    “不出宫,也得饿死在宫里!”人群中响起怒吼,群情激奋。

    金吾卫们紧张,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不可冲动!”一个男子骑马自后方奔来,爆喝声压过了一片喧嚣。

    转眼之间,来人已冲到宫门前,猛勒缰绳。马儿扬蹄停下,掀起一阵尘土。

    崔景钰一身墨蓝劲装,腰跨长刀,面容冷峻,身影挺拔如松,宛如天神降临一般。

    宫人们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危机解除

    崔景钰高声喝道:“我奉圣上口谕,为掖庭宫人送饭送药。尔等还不快快退回宫门内!”

    片刻后,有宫婢哭了出来。

    “真的来送饭了?”

    “我们得救了!”

    众人面面相觑,带着置疑,开始一点点后退。

    一列侍卫抬着一个个大木桶,走了过来。宫人这才放下心来,继而欢呼了起来。

    “人人都有份。不得喧哗推搡,排队领饭!”崔景钰用马鞭抽开了一个冲过来的内侍。侍卫随即拉起了一道人墙。宫人们自发排起了长龙,挨个上去领饭。

    “太好了!”云英抹了一把泪,拉着丹菲去排队。

    崔景钰驱马沿着长队而来,面色铁青地在人群里搜索着。

    “钰郎……”卫佳音怯怯地唤他。

    崔景钰神色骤变,跳下马一把拽住她,压低声音道:“曹丹菲在何处?她还活着吗?”

    卫佳音饿得半死,又被他摇得头昏眼花,听他满口都是丹菲如何,心里又妒又气,不禁嘤嘤哭了起来。

    崔景钰瞳孔倏然紧缩,咬牙道:“她怎么了?说!”

    “我在这儿……”

    丹菲站在不远处的队伍里,有气无力地朝崔景钰招了招手。

    崔景钰死死盯着她,急促呼吸,继而丢下卫佳音,几个箭步跨到丹菲面前,将她一把拽到了面前。

    丹菲踉跄着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她被饿了两天,体弱气虚,膝盖发软,顺着男人坚实的胸膛往下滑。

    崔景钰一愣,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扶住了。

    丹菲呆住。

    宫人们纷纷看过来。丹菲吃力地推崔景钰,耳朵发红。

    崔景钰立刻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丹菲抬头看他。从这么近的距离看,崔景钰状态也很不好。他面颊削瘦,下巴上有刮得青青的胡渣,双眼充满血丝,眼下青影浓重。

    “段夫人没事吧?”丹菲问。

    崔景钰道:“没事。刘娘子也没事。大家都没事,就是没你的消息。”

    “我也没事。”丹菲叹道,“就是差点被饿死。”

    崔景钰让丹菲站着别动,去取了一碗热粥。丹菲也不顾形象,双手捧着,咕咚咕咚大口喝,随即又抬头呼呼叫,是被烫着了。

    崔景钰忍不住笑了一下,“看来你也还是肉体凡胎。”

    丹菲不理他,埋头喝粥。

    崔景钰默默看了她片刻,忽而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他望着那些排队等着领饭食的宫人,面色十分凝重。

    “留守厨房的人后来看病死的人太多,便勾结了禁卫,偷了粮食逃走了。我无兵权,不能调动兵力,京中又无人主事。我只得连夜赶往九成宫请了圣旨。于是又拖延了一日。”

    丹菲抬眼看他,双目如往昔一般清澈明亮,映着崔景钰带着愤慨和讥讽的面孔。

    “你已尽力了,你救了我们。”丹菲轻声道,“崔景钰,我同你的救命之恩,这下倒是扯平了。”

    崔景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笑声,“不过送点饭食罢了。”

    “这大明宫的主人,可是将我们丢在这里等死呢。”

    崔景钰沉默。

    丹菲抹了抹嘴,又讨了一碗粥来,“若没事,我先回去了。有个朋友病才好转,再不吃点东西,就真的要死了。”

    崔景钰点了点头,忽然道:“你……你如果觉得实在熬不下去,可以随时同我说。我能接你出宫。”

    “哦。”丹菲一脸无所谓,“你是在关心我?”

    崔景钰愣住,眉头几乎皱成一团。他嘴唇动了动,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丹菲噗哧笑了,“我就知道这话能堵住你。”

    崔景钰狠狠板着脸,转身大步朝宫门走。

    丹菲笑了,唤:“喂。”

    “你叫我什么?”崔景钰回头怒目。

    丹菲朝他微微笑,面孔苍白,却很柔软。

    “崔景钰,你是个好人。”

    好人?

    崔景钰啼笑皆非。

    丹菲挥了挥手,转身离去,纤瘦的背影很快就淹没在人群中。

    崔景钰驻足良久,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手掌,握拳。

    淑娘本已奄奄一息,丹菲及时带来了食物和药,又将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而宫人们吃饱了后,情绪稳定了下来。从这日起,每日都有人定时送来饭菜和药,宫门也算半开了。

    虽然每日都还有人死去,可是丹菲知道,最难熬的日子已经快过去了。

    “阿江!”云英突然奔了进来,“有人找你!快来!”

    丹菲莫名其妙,被她拉出了屋。

    屋外,萍娘穿着一身缁衣站在院中,朝她露出一个苍白无力,却又饱含欣慰的笑来。

    小院里本有一株桃树,疫病发生之前,正刚刚开了满树花。今日一看,花都已经谢了,绿叶满枝头。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医院里头一天就死了好几个人,尚宫便封了门,只许进,不许出。我担心里,又没法来找你。每日都会有亡者的名单送来,我都要仔细看一遍。没看到你的名字,这才松了口气。后来听说你们断了粮,又担心你挨饿。幸好崔四郎赶到,解了燃眉之急。如今宫人们都在传诵他的功德呢。”

    丹菲和萍娘坐在树下的石鼓上,诉说着这些日子的事。

    “我也很担心你。”丹菲道,“医院里病人多,就怕你染病。”

    萍娘拉着丹菲的手,道:“我早年照顾过得天花的小姑子,自己也病了一场,万幸没有成麻子。大概正因如此,这次才没有染病。”

    “那你怎么如今可以出来了?”丹菲问。

    萍娘苦笑,“医院中的病人,要不已死,要不就已熬了过来。尚宫这才放我们出来,去各个院子里看看。幸好你们这里有你主持,把病人隔开了。我看别的院,有些几乎全都染了病。”

    丹菲道:“我也是尽力而为罢了。”

    丹菲和她都一脸疲惫,面色憔悴苍白,有着说不出的苦来。

    “关宫门的消息一传来,崔四郎便派了人来寻我。可是那时我已经联系不上你了。”萍娘意味深长道,“他显然极担心你。可是听说外面也一团乱,没有圣人许可,谁都不可开宫门。郡王人在潞州,郡王府里也闹天花,他有些自顾不暇。”

    丹菲忧心忡忡,“这场疫病有多严重?”

    萍娘道:“疫病上人身,可不分你是贫贱还是富贵,不然帝后怎么会慌慌张张连夜出宫?听说京城不少权贵人家都跟着帝后离京避疫去了。只有咱们哪里都走不了,留下来等死。”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俩人不是都没事么?”丹菲笑了笑,“我就是担心我那阿姊。她胆子又小,身子也没我好,怕会吓得寝食难安。”

    “说是阿姊,觉得你倒像是年长的那个。”萍娘取笑。

    萍娘将院中患病的宫婢挨个看了一遍,道:“都是你照料得当,她们大部分都在好转。有几个看样子熬不过这两日了,这也是命。那个淑娘体质好,兴许能熬过来,你把心放宽些。”

    萍娘的话没有说错。到了第二日,又有两名重病的宫婢咽了气。万幸淑娘的体温却是渐渐降了下来,神智也清醒了不少。

    这样一来,红珍的事便瞒不住了。

    淑娘大哭了一场,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下来。她将丹菲和云英唤去,俯身就磕头。丹菲赶紧把她拉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太把我们当外人了。”

    淑娘垂泪道:“若没有你们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定是熬不过来的。”

    三个女孩对坐,都无限感慨。就像士兵打了一场无形的仗,侥幸存活了下来,带着一身看不见的伤。

    淑娘将红珍的遗物清点了一下,也不过是些不值钱的铜钗珠环。她做主分给了丹菲和云英一些,留个念想。云英不好意思要,淑娘硬塞给了她。

    “当初欺生,是我们不对,你也别介意。经此一事,大家日后就是过命的姊妹了。”

    云英红了眼圈。

    淑娘身上的脓疮脱落,留下触目惊心的疤痕。别的宫婢见了她,都忍不住露出惧怕嫌弃的神色,她自己倒十分镇定。

    “至少我终于可以出宫了。”淑娘笑道,“我十二岁入宫,至今已有八年。本以为要熬到白头的呢。宫婢出宫,都会得一笔钱,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况且仗着宫婢的身份,纵使丑些,也比寻常村姑要好嫁。”

    淑娘的苦难已过去了,可是对于别的人来说,依旧还生活在煎熬中。

    宫门依旧紧闭,掖庭中依旧有人不断病倒,每日都有人死去。有些院子病情严重,病死过半。又因为缺乏照料的人,死人身上发臭了才被发现。那种状况真是惨不忍睹。

    萍娘几乎每日都会过来送药,检查病人。而随着疫情渐渐减轻,宫里的情况也有了变化。

    “九成宫这个季节里有些阴寒,帝后还是想回大明宫。只是如今宫婢内侍连死带病,六七成都不能再用。剩下的这些没有生病,又不能确定日后不发病。现在各殿里都急缺宫婢。想必等这阵子过去,又要大肆从民间选宫人了吧。”

    丹菲听着,忽而双眼发亮,“帝后何时回来?他们缺人伺候?”

    “是呀。”萍娘埋头捡药,“他们虽然避去了九成宫,可身边还是有不少宫人病倒。尚宫局那边正发愁呢。”

    丹菲咬了咬唇,“我可以去呀。”

    萍娘惊讶抬头,“什么?”

    “我不会得天花,正好能服侍皇后。”丹菲一条条数给她听,“我也算机敏伶俐,又能吃苦耐劳,什么活都能做。说起来又是崔景钰的表妹,背景清白。阿姊,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萍娘是知道丹菲进宫的目的的,这么一想,也确实觉得是个好机会。

    “掖庭里做杂役虽苦,可日子过得也简单。到了皇后身边,行差踏错,不知会招来怎么样的责罚。那活看着面上风光,却十分劳神费心。你有心拼一把,却是要照顾好自己。到了含凉殿中,我可就再也照顾不了你了。”

    丹菲问:“我知道宫中还有几个咱们的人。我何时能和他们接触?”

    萍娘道:“这需要郡王和崔郎做决定。不过你若能顺利挤进含凉殿,正是他们所望,他们必定会让咱们都配合你的。”

    丹菲想了想,问出一个藏了许久的问题,“在我之前,可有其他人也进过含凉殿?”

    萍娘感怀一叹,道:“有过的。有一个。只是她资质有限,至今还只是一个女史,得不到皇后信任。又……又因为生了别的心思,让崔四郎和郡王都对她改变了看法,不再重用她了。”

    “什么别的心思?”

    “唉……”萍娘尴尬,“具体的事,我也不大清楚。你见了她本人,就会知道了。”

出宫侍疾

    宫中人手果真缺得厉害。当日下午,就有内侍过来将丹菲传唤去了尚宫局。

    一个中年女官将丹菲上下审视一番,问了许多问题,又让丹菲脱了衣服,从头到脚地检查了一遍,确认她没生病后,才将她的名字写在了册子上。

    随后丹菲被带到一个院中,同一群宫婢站在一处,听女官训话。

    “你今晚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一早会有人带你们去九成宫。皇后身子有些不适,你们可要好生伺候。若是有什么闪失……”女官冷冷一笑,“怕你们到时候还巴不得得了天花死了干脆。”

    宫婢们被好一番恐吓,忐忑不安地散去。

    丹菲回到寝舍。云英和淑娘等待已久,拉着她问:“你真的要去服侍皇后?都说皇后如今正病着,万一熬不过,你们这些近身伺候她的宫人,怕是……”

    “富贵险中求。我一贯爱赌。与其在掖庭里蹉跎岁月,不如赌这一把。若是输了,就当我死在疫病中好了。”

    云英和淑娘面面相觑,都知道丹菲的性子,多劝无用。

    次日刚用过早饭,果真就有内侍过来传丹菲。丹菲同云英、淑娘和萍娘道别,都知道日后再相见不知何时,四人思绪万千。

    淑娘道,“你入宫第一天那个机灵劲儿呀,我就看出来,你不会长久留在掖庭里做杂役的。”

    丹菲伸手搂住她们,“别想太多,我定会平安无事的。”

    其余宫婢都知道了丹菲的事,有人羡慕,有人不屑。卫佳音站在人群里,神色复杂地望着丹菲。丹菲想到日后可以摆脱她了,心情很好,反倒冲她笑了笑。

    丹菲随内侍出了门。云英忽然追了出来,喊道:“段宁江,你可得活着!我们会再见的!”

    丹菲莞尔,朝她挥了挥手,远去。

    九成宫位于长安西北,自隋以来,是历届帝王消暑的好去处。只是如今尚是春季,早晚阴寒,山中日光少,更加显得幽冷潮湿。若不是为了避疫病,又觉得洛阳太远,帝后想必绝不会这个时候入山来。

    丹菲她们一群宫婢有数十名,分坐几辆大马车匆匆进了九成宫。因女官严厉禁止,无人敢随便张望,于是连丹菲也没看清这座宫殿的模样。

    下了马车后,女官将她们领到了一处大浴室,命她们脱去了衣服,用药水反复搓洗头发和身体。而后,女孩子们换上了全新的宫装,梳起样式统一的发髻,站在一排,由各殿的女官挑拣。

    韦皇后的女官拿了个名册念,丹菲名列其中。女官点了十来个宫婢,领着她们朝韦皇后的寝宫而去。

    到了寝殿前,殿中出来一个女史,对领队的女史道:“皇后在见臣工,你们先候着。”

    于是一群宫婢们就站在殿前静候。

    山风阴冷,宫婢们春杉轻薄。这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女孩子们各个被风吹得面色发青,瑟瑟发抖。

    好不容易,殿门终于开了。宫人送几名男女走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白面美髯的中年男子,气度从容。另有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和他并肩而行。

    丹菲她们低头躬身,站在路边。

    “武相公这就下山回京?”

    “正是。上洛王和王妃若也回京,可以同路。”

    丹菲呼吸一窒,抬头望去。那美髯公正是武三思,而那胖子则是上洛王!

    日夜怨念的仇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丹菲毫无准备,浑身热血涌上头顶,却是什么都不能做,只得眼睁睁看着武三思一行从面前经过,扬长而去。

    丹菲不甘地收回目光,发觉自己正被笼罩在一个阴影之中。她抬头望去,一张冷漠的面孔跃入眼帘。

    崔景钰身穿官服,绛红长衫衬托的他面容愈发精致如玉。他依旧一副倨傲清高的神态,仿佛什么事都不值得他放在眼中。偏偏女人大概就爱他这股孤傲劲儿,宫婢们都情不自禁地双目发亮,视线一直追随他的背影远去。

    “看够没有?”女官猛然低喝,“身为宫人,见了男子却是这样一番淫媚姿态,简直丢尽了脸!到底是才从掖庭里出来的,眼皮子这般浅!”

    宫婢们都是年轻面皮薄的小姑娘,被骂得满脸赤红,抬不起头来。

    这时殿中出来一位中年女官,道:“皇后不适,已经歇息了。先给你们分派好岗位,即刻开始当值。”

    随后几名女史过来,将众人分成几队,分别领走了。

    带领丹菲她们的是一个年轻女史,看样子不过二十岁,面孔白净清秀,身段削瘦纤细,很有几分弱柳扶风的娇柔姿态。只是她神情一直恹恹的,似乎身体不怎么好。

    “我姓贺兰,今后就是你们的领班女史。”贺兰奴儿扫了一圈,目光在丹菲脸上停留了片刻,“你们今后你们就在侧殿里当值。没有召唤,不得进正殿。殿中当值的规矩,想必当初教官女史都已教过。此处不是掖庭,做错了事被训斥一番就算了的。宫规森严,你们自己省得!”

    女孩们被领进了侧殿旁的茶水室中,当即就开始动手做事。室里原有三个宫婢,正愁人手不够,丹菲她们来,才松了口气。但是从丹菲角度来看,每日里不过是烧些茶水,摆几个果盘,照看薰香炉子。这点活儿两个人都可以做下来,却非要十来个宫婢去做,实在是浪费。

    “愣着干吗?”贺兰奴儿白了丹菲一眼,“快去熬药。皇后午休醒来后要用。”

    丹菲卷起袖子,坐在火炉边,握着扇子扇风。

    她略懂点药理,看了一下药材,发现都是些治风寒的药。看来韦皇后得的并不是天花,也就不用担心她早早死掉。她是希望韦皇后死,却不想她死得这么容易。

    过了小半个时辰,韦皇后午睡醒来,安静的殿中才终于又有了声音。宫婢们将帘子打起,换了醒神的香,又将熬好的汤药并甜点送了进去。

    韦皇后用了药,并未说什么。过了两刻,内侍传:“安乐公主求见。”

    一个有气无力的女声道:“她怎么又来了。宣吧。”

    正殿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声。一个孩童清脆的声音响起:“外婆,植儿来看您了!”

    韦皇后急忙道:“我的心肝,外婆病着呢,你母亲怎么就把你带过来了。过了病气给你可怎么好?”

    安乐公主道:“长安城里的疫病已去了七七八八,植儿在家里闷得慌,就是想您。阿娘病可好些了?”

    “还是老样子。”韦皇后道,“都和你说了要当心些,得了天花可不是闹着玩的,偏偏你不信邪,反而还爱到处跑。都做娘的人了,做事还是没个谱。”

    丹菲和几个宫婢将茶水点心送到大殿侧门,两个殿中宫婢接了,送了进去。丹菲她们又退了回来。

    殿中,韦皇后靠在榻头,怀里搂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是安乐公主的长子。安乐公主随意地坐在一旁,依旧一身艳丽宫装,金玉满头。

    丹菲低埋着头,将点心摆在案几上,半点不敢东张西望。

    安乐伸手拿了一个果子,道:“耶娘这次可真是遭罪了。恰好我的新宅落成。耶娘回京后,去我那里坐坐,就当散散心。”

    韦皇后道:“也不知我的病什么时候好。若真是要死,我也想回了大明宫再死。”

    “阿娘说什么呢。”安乐嗔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留在九成宫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韦皇后看了看外孙,“因为那个人。”

    安乐暧昧地笑,“是又如何?反正驸马去洛阳探望友人去了。我总要给自己找些乐子。”

    韦皇后怀里的孩子忽然伸手去抓盘子里的果子,不料旁边的宫婢正端着茶给韦皇后送去,猝不及防,滚烫的茶水打泼到孩子的胳膊上。

    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瞎了眼的小贱奴!”安乐大怒,一耳光将那宫婢打倒。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宫婢吓得半死,哭着不停磕头。

    “快传御医!”韦皇后急忙哄孩子。

    “还不将这贱人拖出去!”安乐吼道,“若我儿有个三长两短,活剐了你都不解恨。”

    丹菲反应最快,赶紧扶起那个宫婢,匆匆退了下去。

    安乐的叫骂声紧追,直到御医来了才暂停。

    贺兰奴儿面色铁青,拎着那宫婢去了殿外,先是一耳光将人扇得跌倒在地,再让内侍将她拖下去。

    宫婢吓得抱住女官大腿,哀求道:“奴真的不是故意的。没料到小世子会突然伸手来呀!求娘子罚奴洗衣拖地都好,不要将奴交到司正那里去。”

    贺兰奴儿苍白的脸上倒是有些怜悯,却还是将她一脚踢开,“并非我同你为难,而是公主要罚你,我们不得不从。你就认命了吧。”

    “娘子饶命——”宫婢凄惨大哭。内侍匆匆拿帕子堵了她的嘴,将她拖走了。

    直到人走了许久,众宫婢都还吓得瑟瑟发抖,面如菜色。

    “都看到了?”贺兰奴儿扫了她们这群新人一眼,“你们当只有做粗役最苦,以为殿上伺候的都是享福。伺候贵人,犹如在刀刃上行走,稍不留神犯了错,便会落得她的下场。”

    众人都被她的话吓得不住瑟缩。

    丹菲心里深不以为然。韦皇后和安乐公主骄奢淫逸、跋扈阴毒,自然待宫人犹如蝼蚁,随意打骂糟践。不说丹菲当年自己的家,就说当初在崔府暂住时,见段夫人待下人就十分公平和善,从不因一点小事责骂奴婢。这才是上位者该有的风范。

    殿中沸沸扬扬地闹了一阵,御医火烧眉毛地被叫来,给小世子开了一堆内服外敷的药。安乐公主又被韦皇后叮嘱了几句,这才终于带着哭哭啼啼的儿子,老实回了长安。

    一日下来,丹菲连韦皇后的脸都没看清。这份差使并不劳力,却是十分累心。她晚上躺在床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本想将白日里的事整理一下,没想双眼一合上,就睡了过去。

贺兰奴儿

    次日,丹菲被贺兰奴儿派去御厨取果点。回到茶水室时,明显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同。年轻的宫婢们面上都带了几分春色,隐隐有些兴奋。

    “崔四郎又来了。”一个中年女官笑道,“每次崔郎一来,女孩子们都是这副模样。”

    丹菲笑了笑,将果点拿给贺兰奴儿过目。贺兰奴儿在发呆,丹菲问了两声,她才转过脸来,眼中那盈盈动人的春色,让丹菲暗自惊讶。

    有了这份神采,贺兰奴儿五分的容貌,顿时成了七分的姿色。她连脾气都好了许多,宫婢犯了错,她只是随口责备了一句就算了。

    这又是一个拜倒在崔景钰脚下的?

    正殿中传来男子隐隐说话声,听着确实是崔景钰的嗓音。

    一个宫婢伸手夺了丹菲手里的果盘,“你才来,不知道崔四郎喜欢什么,我去送。”

    “呸!”旁的另外一个宫婢讥笑,“你就是想多看崔郎几眼罢了。”

    这宫婢正想反驳,贺兰奴儿冷着脸道:“休像个娼妇般为个男人争宠吵闹!这里是中宫,不是平康坊!”

    两个宫婢都红了脸。

    “阿段随我来。”贺兰奴儿吩咐。

    丹菲端着酒盘,跟在贺兰奴儿身后进了正殿。

    韦皇后依旧有气无力地靠在榻上。崔景钰穿着青色常服,领口金扣闪烁。他端坐在下方席垫上,正在给韦皇后讲解一卷账册。他如今一面担任朝廷官职,一面也在帮着韦皇后处理一些私事。他颇通经济,略微指点后,就帮韦皇后赚了大笔钱财。韦皇后越发信任他。

    丹菲走近,将过果点放在他身边的案几上,然后在贺兰奴儿虎视眈眈的目光中退到一旁。

    崔景钰顿了顿,继续往下讲。倒是韦皇后听得心不在焉,道:“就到这里吧。由你做主就是。若有疑问,就去找上洛王商量。”

    崔景钰放下了账册。

    韦皇后又道:“你母亲的病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了。”崔景钰道,“臣在这里住了几日,觉得此处早晚十分阴冷潮湿。皇后的病或许和这山间阴寒有关,何不回大明宫好生休养?”

    韦皇后道:“我也是想,却是怕宫里疫病还没过去。”

    贺兰奴儿将分好的橙子盛在白瓷碟中,送到崔景钰面前,抬头朝他看了一眼。她这一眼真是意味深长,饱含着幽怨和苦楚。

    崔景钰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放下了酒杯。

    “皇后身体不适,臣就不再打搅您静养了。”

    绝望之色从贺兰奴儿眼中闪过,她赶紧低下头去。

    回到后间。贺兰奴儿沉着脸走开了。宫婢们交头接耳,看着她的背影窃笑。

    “分明自己也喜欢崔郎,却见不得别人也爱慕。干着她什么事了?”

    “人家甘愿做妾呢。”

    “不做妾,难道她还奢想为妻不成?”

    “人家崔郎根本就不多看她一眼……”

    丹菲一边收拾着杯盏,一边听她们说闲话。忽而有一个内侍走了进来,高声道:“段氏宁江何在?”

    丹菲一愣,“我正是。”

    “崔秘书丞请你出来一叙。”

    话音一落,屋内一片寂静,无数道锐利的目光落在了丹菲身上。贺兰奴儿亦自窗边转过头来,眯着眼打量丹菲。

    丹菲额头青筋跳了跳,放下手中杯子,“劳烦少监引路。”

    “不敢。”这内侍大概因着崔景钰的关系,对丹菲十分客气。丹菲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随着他出了屋。

    崔景钰就站在殿下游廊之中,背手而立,身影笔直挺拔,英俊的面孔有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肃穆。

    内侍将丹菲待到,拱了拱手便走了。她朝崔景钰欠了欠身,觉得十分尴尬,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此处空旷,视野开阔,倒也不用担心谈话被人听了去。只是丹菲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躲在窗下朝这边望,令人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

    “不用拘束。”崔景钰看出了她的紧张,“你如今是我表妹,又是在皇后面前过了明路的,我们俩来往光明正大。相反,若我们真是见面不相识,倒惹人生疑了。”

    丹菲一想也是,这才放松了些。她如今进了含凉殿,日后同崔景钰碰面机会多着,不如一开始就让人知道他们的关系的好。

    “你运气倒是好。”崔景钰似笑非笑,“一场天花,倒是助你轻轻松松地就进了含凉殿。”

    “不轻松。”丹菲冷声道,“我险些饿死了,你忘了?”

    崔景钰一脸漠然。丹菲估计他是觉得既然她没死成,那这事就不值得一提。她不由得翻了一个白眼。

    崔景钰视若无睹,道:“本以为你少说也要熬上一年的,没想才两个月你就进了含凉殿,倒是让我们另眼相看。只是进入含凉殿只是一个开始。这里等级更加森严,想要往上升,更加艰难。你有个准备的好。”

    丹菲听完,歪着头笑了笑,“谁说我打算循规蹈矩地一步步往上爬的?上天厚待我,给我创造了这么好机缘,我自己也当更加努力,不放过任何一个小机会才是。”

    “哦?”崔景钰倒是被她勾起了兴趣,“洗耳恭听。”

    丹菲问:“你往宫里递东西可方便?我是说现在,就这两天之内。”

    崔景钰蹙眉,“九成宫戒备不严,可以做到。你想要什么?”

    “毒。”丹菲道。

    崔景钰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盯着她,“什么毒?”

    “你知道草附子么?它的粉毒性不大,无非是让人皮肤红肿瘙痒,严重的会长水泡。这些症状同天花有些相似。”

    崔景钰双眼一亮,霎时明白了丹菲的用意。

    “敢吗?”丹菲兴致勃勃地望着他,笑容满是挑衅。

    崔景钰沉默片刻,露出一个邪气的笑来,狭长凤目里迸射精光。

    “激将?好,好!”他缓缓点了点头,“不破不立,不死不生。你倒有几分气魄。”

    这已是崔景钰赞美人的极限。丹菲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趁着皇后还未病愈,尽早给我,我才好动手。若不然等回了大明宫,就没那么方便了。”

    “好。”崔景钰简洁利落地应下,“我会让贺兰给你送来。”

    他不再废话,利落转身,步履稳健朝宫门而去。

    “等等!”丹菲被刚才那句话惊着了,“贺兰?贺兰奴儿?原来她也是。含凉殿中还有几个你的人?”

    “你目前还没必要知道这个。”崔景钰有些不悦。

    丹菲又问:“那若何时能知道?我又何时能指挥这些人?”

    崔景钰不耐烦地扫了她一眼,道:“待你得到皇后信任之际,我手中的这些资源,都尽可交给你打理。”

    他没再让丹菲开口,大步而去。

    丹菲回了茶水间里,眨眼就被一群宫婢团团围住。那个先前抢她果盘的宫婢走到她面前,不客气道:“崔郎为何找你?你们是何关系?”

    丹菲从容地扫了她们一眼,“他是我的表兄。”

    宫婢都略听说过崔景钰和段家的事,惊讶道:“你就是那个段氏?”

    “是。”丹菲简洁道,然后推开众人,自去做事。

    众人面面相觑。

    崔景钰俊美出众,又孤傲清高,好似高山白雪一般遥不可及。宫婢中思慕他的不少,却没人能和他走近半分。

    于是立刻就有宫婢羡慕道:“你的命真好,能做他表妹。”

    丹菲无语地看着她,“我命好,又怎么在宫中为奴?”

    众人无言以对。

    “都围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做事!”贺兰奴儿的呵斥声响起。

    宫婢们轰然散开。

    丹菲也随着她们而去,继续收拾杯盏。

    贺兰奴儿沉着脸巡视了一圈,走到丹菲身边时,停下了脚步。丹菲感觉到她在打量自己,那股视线如蛇一般在丹菲身上、脸上游走,让人觉得十分不舒服。就在丹菲忍不住,想转头看她时,她又走开了。

    饭后韦皇后午睡,宫婢们才能闲下来用午饭。

    含凉殿中的午饭可就比掖庭里的好了不知道多少。先是小内侍进来给她们摆好桌几,再将十来个红漆螺纹路的大食盒提了进来,每个食盒里都放着三四份小锅独灶做出来的菜。有荤有素,五谷杂粮,鸡鸭鱼肉俱全,蒸煮炙炸,应有尽有。最后两个食盒里,还装着果点。

    如今正是春暖花开,果子都还在枝头呢,这些橙子、香梨倒是能过冬,那甜瓜却像是温室里特供的呢。

    丹菲一路看下来,暗暗乍舌。这丰盛考究的菜色,别说普通人家,就是她当年家里还未败落时,吃的也不过于此了。

    况且她们不过十来个宫婢,却一桌子摆满了三四十盘菜,哪里吃得完?到后面,所剩过半,又由内侍们收捡走了,也不知怎么处理。

    丹菲过过苦日子,对这等奢侈浪费很是不屑,想着就疼。其余宫婢似乎已将好日子过惯了,都不以为然。

    用过了饭,宫婢们又忍不住围住了丹菲,你一言我一语地朝她询问崔景钰的事。丹菲一律用“我们表兄妹自幼分居两地,并不熟悉”为由,简单打发了。

    到是贺兰奴儿一直坐在一旁做针线,听她们谈论,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丹菲这两日留神观察过贺兰奴儿。她十二岁入宫,从掖庭做起,去年才入含凉殿,至今也不过是个没品级的女史。她做事严谨认真,看起来也是能干得力的,不知道怎么一直没升上去。

    丹菲也由此断定,若自己埋头苦做活,下场同她差不多。她可没打算把自己青春光阴都耗在宫里,所以必须铤而走险。

    午后韦皇后醒来,又有些发热。御医过来诊脉开药,宫婢们忙着熬药,一个下午就匆匆过去了。

    次日是个阴雨天。韦皇后醒来后又有些发热,兴师动众地又闹腾了一番。

    丹菲刚将药壶放在炉子上,贺兰奴儿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身后,冷幽幽地唤了她一声。

    “阿段,少了一味药茶,你随我来取一下。”

    丹菲让旁边一个宫婢看着火,跟在贺兰奴儿的身后出了茶水室。

    贺兰奴儿带着丹菲走到一间库房,取了钥匙开了锁。库房里光线昏暗,散发着药茶的苦香。贺兰奴儿从柜子上取了一个茶包,核对了名称后,将其交给了丹菲。随后,她又将一个胭脂瓷盒递了过来。

    “这是崔四郎让我转交给你的。”

    丹菲早有准备,接过了盒子,道了一声谢。

    贺兰奴儿目光冰冷地看着丹菲,并没有丝毫与同伴相认的亲切感。丹菲甚至感觉到她散发出来的尖锐的敌意。

    “我以为他们会再耐心等等,没想他们这么快就另派了一个人来接替我了。”贺兰奴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怨忿,“你看你,才多大年纪,就来趟浑水。你以为大明宫是乐游原一般好玩的地方么?”

    丹菲平静地和她对视,“我家破人亡,被迫没入掖庭。崔景钰又是我表兄。我不帮他,还能帮谁?”

    “表妹……”贺兰奴儿不屑地轻笑了一下,“你太天真了。运气好一时,不意味着好一世。宫中女官晋升都有资历要求,平均每升一阶都要花费五到八年。我入宫七年,也不过是个女史。虽然含凉殿中的女史比别处要高一等,可终究没有品级。你今年十五?十六?可做好这个准备了?”

    丹菲低垂眼帘,平和一笑,“多谢娘子提点。我同你不同,我还肩负着一家满门的冤屈鲜血,宁死也要一搏。”

    贺兰奴儿清秀的眉头皱了皱,本想再讽刺几句,又顾忌她崔景钰亲表妹的身份,不好再说什么。

    “我也不知崔景钰同你怎么说的。不过若我,可不会让自己表妹以身涉险。不过……”贺兰奴儿黯淡苦笑,“他这人心肠冷硬,像是用万年冰川下的石头做的。你我忙碌一世,也不过是他指间棋子罢了。”

    丹菲深以为然。不过她并不觉得做棋子有什么不好。只要能保住性命,又达成目的,便是双赢。崔景钰怎么看她,怎么想的,她并不关心。

    当然,贺兰奴儿和丹菲不同。她明显动了心,一切就变了。

    丹菲忽然想到萍娘当初的提点,说的似乎就是贺兰奴儿。棋子爱上了下棋人,确实是一桩解不开的局。

借机上位

    丹菲独处的时候,掏出了崔景钰给她的那个小瓷盒。

    瓷瓶里装着浅紫色粉末。丹菲闻了一下,一股带着淡淡苦涩药味飘入鼻端,正是草附子的气味。她小心翼翼地用手帕裹了些,揣在身上。

    这日午后,丹菲借着进正殿中送茶水的便利,同殿中宫婢们擦身而过之际,屈指一弹,粉末就沾在了对方的衣袖上。

    药粉见效极快。不过一个时辰,正殿里就传来骚动声。那骚动越来越大,继而变成惊慌的尖叫。

    宫人身上突然发了红疹,像极了天花。韦皇后本就怕这病,如今一见自己身边的人竟然染病,吓得如惊弓之鸟。偏偏身边贴身服侍她的好几个宫婢都发了病,她根本就不敢再让人近身服侍,生怕被传染。

    “殿中还有那些宫人曾经服侍过病患?”韦皇后的两个心腹女官柴氏和贺娄氏聚在一处商议对策,“历来有这个说法,照顾过天花病患而没生病的,便终其一生都不会得这个病。如今看来,选用这些人来服侍皇后作为妥当。”

    女官在宫婢中选了一遍,丹菲和另外两个曾服侍过病患的宫婢果真脱颖而出。而贺兰奴儿纵使有心借此机会去服侍皇后,也因没有服侍过病患而被淘汰。

    贺兰奴儿眼睁睁看着丹菲被柴尚宫领走,才回过神来,惊愕地跌坐席垫上,陷入复杂的思绪之中。

    直到今日,丹菲才有机会仔细看清韦皇后的容貌。

    她当年并未见过韦皇后,却是一直听闻她各种传言。骄奢淫逸、专横霸道、心狠手辣……可如躺在榻上那个贵妇人,容貌端正,憔悴不失秀丽,并没没有生出青面獠牙,也没有长出三头六臂。不过韦皇后嘴角纹路颇深,眼角飞挑,神情中流露出冷硬之态,不难看出是个大权在握的强硬之人。

    韦皇后本就病着,被这事一吓,病情加重,早早就歇息了。

    丹菲守夜。万籁俱静,宫灯火苗昏黄。韦皇后翻了个身,肩膀露了出来。丹菲起身为她把被褥拉了起来,顺手将手帕里的粉抖落在了床上。

    次日一早,韦皇后是在浑身瘙痒中醒来的。

    柴尚宫过来服侍她起床。柴尚宫率先惊呼了起来,后退一步,打翻了丹菲手里端着的铜盆。

    韦皇后预感不好,看到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尖叫一声,仰头晕了过去。

    皇后感染疫病的消息霎时传遍九成宫,皇后的寝宫立刻成了禁地。韦皇后也是倒霉,她前一夜翻来覆去没睡好,本就着凉发热,再配合上一身水泡,像足了天花。

    给韦皇后看病的老御医把脉的时候眉头皱成一团,显然是发觉蹊跷之处。丹菲手心里捏着一把汗。

    老御医看着韦皇后一脸的水痘,迟疑道:“皇后此症或有染天花之嫌,只或许发病尚早,症状不明。臣给您开几个方子,皇后服用后,当静养为宜。”

    宫婢提心吊胆地端着汤药过来,手不住发抖,药泼洒出了碗沿。

    韦皇后看着气不打一处来,抓了一个茶杯朝她砸去,破口大骂:“黑心烂肚的贱奴!往日一个个嘴甜乖巧,争相献殷情,如今怕被我过病,连端个水都要我自己伸手拿。你长那双手有何用,不如砍了去喂狗!”

    宫婢吓得魂不附体,跪地求饶。

    丹菲瞅准时机,上前轻言细语道:“皇后息怒,您是千金之躯,将身子养好才是最重要的。切莫和我们这些奴婢较劲,当心气坏了身子。奴不怕水痘,以后这些活,就由奴来服侍可好?”

    韦皇后正发热,脑子昏昏沉沉,听丹菲一番话说得顺耳,便点头道:“好吧,就由你来做。”

    柴尚宫将那宫婢赶走,对丹菲正色道:“你一惯在掖庭做杂役,没做过伺候人的活。如今是非常时期,也只得用你了。你且放机灵点,凡事看着我是怎么做的,多学着。”

    丹菲满口称是,十分恭顺谦卑。

    从这后,就由丹菲近身服侍韦皇后的起居。

    柴尚宫本是韦皇后的陪嫁,先是在王府做女管事,之后随着韦皇后入宫,做了尚宫,一直是韦皇后的心腹亲信。贺娄尚宫则是宫人出身,资历没她老,却忠心耿耿,又擅逢迎,也很得韦皇后喜欢。

    只是这两人都比韦皇后还长好几岁,如今年纪大了,精力不如当年。于是大半的活儿,都还是由丹菲来做。

    丹菲拿出十二分伶俐乖巧出来,为韦皇后端茶倒水,扇风擦身。

    韦皇后浑身痒得心烦,免不了有事没事就骂上几句。丹菲不止一次被她泼了茶水,或是被靠枕一类小东西砸中。她都一声不吭地受了,退下去换了身衣服,再上来伺候。

    韦皇后身上水泡瘙痒,彻夜难眠,脾气愈发暴躁。丹菲便极其耐心地在水泡周围轻轻挠。这样一来,韦皇后方才睡了一个好觉。

    次日早上醒来,身上的水痘已新上了药,一片清凉,瘙痒也没了。韦皇后神清气爽,热度也褪了。她转过身,看到丹菲还跪在榻前,脸色蜡黄,眼下乌青,还在给她轻轻挠痒痒。

    韦皇后身体舒服,心情自然好了,看着丹菲忠心的样子,觉得十分顺眼,便夸了一句:“你看着是个好的,倒比旁的宫婢得用许多。”

    “奴只求皇后早日康复,吃这点,根本不算什么。”丹菲乖巧道,“皇后气色看着好多了。奴给您煮些蜂蜜金桔茶,等您润过口,再用些朝食可好?”

    韦皇后见她生得眉目清丽,不像是贫家子,又问,“你的面孔生得很,是才来的?怎么入的宫?”

    “奴才从掖庭下面被调上来,不过三四日罢了。”丹菲道,“奴贱名阿段,父亲是前阵子失守沙鸣的段德元……”

    韦皇后恍然大悟,“你就是崔景钰那个表妹?”

    “正是奴。”

    韦皇后点了点头,说不出喜怒。丹菲替韦皇后擦完了身子,又端着盆子退下了。

    柴尚宫道:“皇后若是觉得她这出身不好,老奴就将她退回掖庭局去。”

    “罢了。”韦皇后道,“寻个服侍得称心如意的不多。崔景钰很在意她呢,有她在我手边,崔景钰不定会更卖力些。一个家破人亡的小丫头罢了。除了倚靠我,又能如何?”

    丹菲提心吊胆了半日,生怕韦皇后顾忌段家和上洛王的恩仇,不肯要她。

    贺兰奴儿将她拽到一边,张口就恶狠狠抱怨:“你也太胆大包天了!我可不想陪你一道死!”

    丹菲心中没底,也不耐烦应付她,冷着脸道:“贺兰娘子放心,我同你不熟,再怎么也牵扯不到你头上。”

    贺兰奴儿脸色变了又变,忍不住道:“你这么拼命,就是为了想得到崔四郎的关注?”

    丹菲噗哧笑,“我眼皮子没这么浅。”

    贺兰奴儿好似被她这话扇了一记耳光,气得脸色发紫。

    正待发作之际,贺娄尚宫手下一个女史进来道:“阿段在何处?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躲在这里偷懒?皇后唤你去给她捶腿呢。”

    贺兰奴儿露出震惊之色。丹菲却是松了一口气。

    韦皇后决定继续用她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御医开的药起了作用,韦皇后身上的水痘消了下去,身子也无大碍了。御医的说词,是说山中花草多,引起皇后身体不适,并不是天花。

    圣上此次身边有几个内侍发病,自己倒无事。见韦皇后这边解除了禁忌,便同几个儿女来探望老妻。

    这也是丹菲第一次见圣上和太子。圣上生着一张白净的圆脸,斯文和善,一看便知是个性子软懦之人。太子重俊高而瘦,面色苍白。太子妃面容秀丽,体型微胖。夫妻两人的神情都有些畏缩拘谨。长宁公主是韦皇后长女,继承了母亲的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不苟言笑。安乐公主神情一贯倨傲,同她在外的跋扈声名倒十分符合。宜国公主是养女,谦和安静地坐在一旁,一身素雅,倒是像副画儿似的好看。其余还有几位别的宫妃生的公主们,带着驸马,不声不响地坐在末席

    圣人子嗣不丰,只育有四子。长子懿德太子早些年被则天皇后杖杀。次子受此牵连,封了谯王,流放在封地。三子便是当今太子。幺子重茂封温王,此时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身量不高,沉默寡言,老实地坐在兄姊身后。

    韦皇后只对自己所出的长宁和安乐两位公主亲热,对李碧苒也有几分慈爱,视太子等其他儿女如无物。太子妃倒能沉住气,忍受翁姑冷眼。太子却渐渐露出厌恶逆反之态,越发不耐烦。

    韦皇后对圣上道:“这次虚惊一场,更觉得九成宫住着不舒服。若京中无事,我们不如早些回大明宫吧。”

    圣人点头道:“既然如此,过两日就动身吧。”

    韦皇后又问:“京城里都有那些人家遭了疫病?”

    李碧苒惋惜道:“听说临淄郡王家的大娘体弱,第三日就去了。郡王快马赶回来,都没见上最后一面。听说现在还在冲郡王妃发脾气呢。”

    “这又关郡王妃何事?”

    “说是郡王妃带着才才满百日孩子出去上香,才染上病的。”

    韦皇后叹道:“阿瞒膝下只得这一女,自然心疼了。不过他府中姬妾也多,将来还会有儿女的。”

    安乐左右张望,“听说钰郎的表妹到了阿娘的宫里了?出来让我看看。”

    丹菲冷不丁被点名,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给安乐公主磕头行礼。李碧苒隔着太子夫妇,目光落在丹菲瘦弱的脊背上,眼睛微微一眯。

    “抬起头来。”安乐冷声道。

    丹菲抬头,目光依旧注视着地毯上的花纹。

    安乐冷哼一声,“长得同钰郎半点都不像嘛。”

    长宁公主道:“表兄妹罢了,能有多像?阿娘这几日都是她在服侍?做得可好?”

    “倒还不错。”韦皇后看丹菲伏跪在地上,身子还在瑟瑟发抖,便笑了笑,道:“大病一场,倒让我看清了了人情冷暖。这殿里宫人,谁是真心效忠爱戴,谁是趋炎附势,一目了然。我看这孩子做事手脚麻利,是个堪用的,便收在我的殿里了。”

    丹菲还跪着不动。柴尚宫低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谢恩?”

    丹菲恍然大悟。她这就算是一跃成从阶下的茶水室成为了殿中侍者了?

    她成功了!

    丹菲立刻膝行了几步,磕头道:“奴叩谢皇后恩典!奴一定鞠躬尽瘁,绝不辜负皇后的期许。”

    她不住磕头,抬起头时,双目通红,脸上泪痕晶莹。饶是韦皇后这等心肠冷硬之人,看了都有几分同情。

    安乐怏怏不乐,并不乐意这段氏服侍韦皇后。表兄表妹总有几分暧昧,崔景钰又对这表妹很愧疚,难免不会动了恻隐之心。不过她是公主,也犯不着去和一个小宫婢吃醋。

    由此,安乐反而想到了崔景钰那远在山东的未婚妻孔氏。那才是名正言顺能霸占崔景钰的主儿。安乐的妒火转了个方向,朝着想象中的孔氏烧去。

韦后亲信

    韦皇后大病初愈,众人稍坐片刻便告辞离去。

    丹菲随着柴尚宫送客。李碧苒走了几步,转头看着她,温和笑道:“许久没见阿段了,你可瘦了不少。掖庭里的日子很辛苦吧。”

    丹菲急忙躬身道,“有劳公主记挂,奴惶恐。”

    李碧苒道:“之前听说宫中闹天花,就想到了你。如今见你安然无恙,崔四郎定能放心了。你运气倒好,得了皇后青睐。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呢。”

    “奴不过一个伺候人的,怎敢指望这些。”丹菲道,“奴只想尽心尽力将差使办好,方对得起皇后对奴的信任。”

    李碧苒微微笑,转身离去。丹菲躬身相送。

    宋紫儿扶着李碧苒的胳膊,低声道:“公主,这段氏到底走得什么运,竟然能从绝境中走出来,还升成了皇后近侍了!您想方设法寻人欺辱她,就是想等她绝望不堪的时候出来救下,将她彻底收服笼络。可如今看来,这条路走不通了呀。”

    李碧苒也恨道,“若不是天花这事实在是天灾,我都没法相信段氏就是有这么好的运气。就算是崔景钰亲自出手,也没法这么快就将她弄到含凉殿呢。她若不是个运道极好的人,就是个极聪慧大胆之辈了。”

    李碧苒心中起疑,可旋即想到天花这疫情的惨状,又摇了摇头。段氏若是个神仙,能算到京城里会爆发天花,那她又怎么会沦落到入宫为奴的地步?

    “那公主打算怎么办?”

    “且先观看她一段时日吧。她若真知道信的事,如今找皇后告状可不容易?我倒有些相信她是不知情的。”说到这里,李碧苒烦躁道:“这事全是我一人在张罗,大王和世子竟是要把责任都推给我的样子。信是我写的,若真捅出来,他们没准打算翻脸不认,将我当弃子!天下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又过了数日,长安城一片太平,疫病过去。帝后终于离开了九成宫,回到了大明宫。

    丹菲入宫已有三个月,一直被困在掖庭局。这次随韦皇后回宫,才真正看清了大明宫的壮丽景色。

    朱红色的宫门缓缓打开,展现在丹菲眼前的,是一个她无数次构想也无法描述的绚丽繁华的世界,是一个帝国的中心。

    繁花碧树之后,是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宫阙,巍峨的殿堂岿然屹立,俯视着天下苍生。后宫的宫殿和精美的亭台楼阁如宝石一般镶嵌在花团锦簇之中。

    太液池上烟波浩渺,蓬莱岛上的太液亭映着渐渐西斜的霞光。天鹅野鸭在水中莲间嬉戏,岸边青柳流翠,鸟语花香。远望去,就如人间仙境一般。

    举天下之力奉养之处,果真凝聚着世上最富贵美好的一切。

    春日天光明媚,鸽子在凉爽的晨风里展翅飞翔,丹菲的目光追随着它们,投递向东方那座精美巍峨的宫殿。

    恍惚中,她有点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梦境。

    又行了两刻,经了太液池,以及数座宫殿。一座华美恢宏的宫殿依水而建,琉璃瓦碧绿如玉,折射着粼粼日光。

    含凉殿,韦皇后的寝殿,也是丹菲将来要展开抱负的地方。

    韦皇后一句话,金口玉言,就此改变了丹菲的机遇。在旁人眼里,她简直走了狗屎大运,莫名其妙地就脱离了掖庭底层,做了皇后的随侍宫婢。

    不过正如贺兰奴儿所说,含凉殿中阶级森严,层层都有女官死守着自己的位子。丹菲是新宠,迁升的速度又太快,早就惹得那些女官不满,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

    再加上丹菲虽得皇后许可入殿侍候,但是并没有品级,只是宫婢,连女史都不是。殿中女官多,别的宫婢资历又比她高,只要是个人都能使唤她。

    于是回到大明宫后一连半个月,丹菲都被命令在殿中掌灯,根本没法近韦皇后身边。

    这份活儿虽然无聊,倒也轻松。丹菲也不想太过特立独行,暂时老实低调地做人。

    她如今换上了中宫宫婢才能穿的天青色罗裙,头上也能多插一两支包金花簪,手腕上能套个玉镯。这里最低级的宫婢六人住一间,屋子宽敞明亮,床榻独立,被褥干净整齐,还有衣箱妆台等家什。宫婢自有浴房和更衣所,一日三餐有饭菜有蔬果,每人每日还有果露和乳酪等饮品。

    皇后回宫后,含凉殿便热闹了起来,每日都有宫妃和命妇过来请安磕头。韦温、武三思和宗楚客等人亦时常来访。韦皇后就在内苑殿中接待他们,其实于礼不合,但是圣上从不过问。

    丹菲便这样见了武三思几次。

    武三思此时年近六旬,保养得却极好,是位长髯白面的美男子,体态端庄,举止从容有度,谈吐优雅。若是不知道他的劣迹,定会当他是一名端方君子。

    宗楚客和纪处讷两人亦是韦后麾下的大将。两人看着同寻常中年文官没大区别,宗楚客个子略高,颇有些文士风度,谈吐很是文雅。丹菲时常见他作诗哄韦皇后开心,那些阿谀奉承之话,可谓信手拈来,还真让丹菲佩服。

    太子夫妇每日都会过来请安。韦皇后明显不待见他们,每次不是冷脸敷衍,便是寻个错处将他们数落一番。太子妃更能沉得住气,太子却是每回都忍不住,铁青着脸而去,对韦皇后的厌恶溢于言表。

    崔景钰进宫次数并不多。他每次来,都是向韦皇后解说一些朝政之事。韦皇后才疏学浅,听他解释了,才能明白政务。只是她这样也是为了防范有人对韦家不利,而并不是为了关心江山社稷。

    丹菲和崔景钰也只能匆匆打几个照面。两人心照不宣,也没什么好说的。

    婕妤上官婉儿是韦皇后心腹。她在宫外有府邸,并不常住宫中。崔景钰来同韦皇后议事时,上官婕妤时常也在。

    另外宫中有一女巫,名第五英儿。此女其貌不扬,举止怪异,最爱装神弄鬼。韦皇后却极信她,偶有大事要决断,便让第五英儿卜卦。丹菲留意到,第五英儿还向韦皇后进献丹药,让韦后用来和男宠们寻欢作乐。

    韦皇后喜宫宴,回来后隔三差五就举办夜宴,经常通宵达旦。丹菲如今只是个掌灯的宫婢,没资格去宴会上伺候,又没资格见贵人,在殿中默默无名,十分尴尬。

    又是一日通宵夜宴,天快亮时韦皇后才返回含凉殿。跟去服侍的宫婢们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寝舍。

    “拉了一晚的扇子,两只胳膊简直不像是长在自己身子上的了。”一位女史抱怨道。

    丹菲刚刚将几件银器擦干净,正无所事事,便笑道:“我会些推拿按摩,帮娘子捏捏肩可好?”

    “你倒是有心。”女史一听十分高兴,“那便让你试试。”

    丹菲请女史坐好,在她肩上垫了一块帕子,推拿了起来。

    她自幼在军营里长大,跟着父亲骑马射箭,舞刀弄剑,虽然只学了些花拳绣腿,可对付跌打损伤,推拿正骨的手法,却是很有一手。

    女史舒服得哼了哼,笑道:“果真有两下子。你这是同谁学的?”

    丹菲笑道:“家父身上有经年旧伤,平时就是我帮他热敷按摩。做得久了,也便精通一二。”

    女史十分满意,不但自己享受了,还告诉了几位女官。这些女官都略有年纪,平日免不了有些腰酸腿疼,小宫婢推拿手法平平,远不及丹菲服侍得好。

    这样一来二去,含凉殿中几位有品级的女官都享受过了丹菲的服务,最后连贺娄尚宫也闻名而来。

    “入宫头两年在掖庭劳作,落下了不少伤。这些年一到阴寒的天气,便酸痛难忍。”贺娄尚宫趴在床上,叹气道,“虽然可以请太医过来扎针开药,可内侍到底是男人,不好叫她们来推拿按摩的。”

    丹菲一边给她推背,一边笑道:“娘子觉得奴伺候的好,就是对奴的奖赏了。人人都说奴命好,从掖庭苦役一举进入含凉殿当值,每日不过看守灯火,轻松悠闲,。奴正愁不知如何报答娘子们的关爱呢。”

    贺娄尚宫笑道:“留下你的是皇后,你谢我们有何用?”

    丹菲道:“娘子们都是近身服侍皇后之人,奴将娘子们服侍好了,也算是在服侍皇后了。”

    “嘴巴倒是灵巧。”贺娄尚宫莞尔。

    丹菲使出十八般武艺,将贺娄尚宫服侍得十分满意。

    丹菲这般作为,入了贺兰奴儿的眼,又惹来她嗤笑。

    “我倒佩服阿段呢。分明是贵女出身,却能放得下架子,亲手给那些宫人揉肩捶背。”

    丹菲如今已经习惯了她的阴阳怪气,道:“不论我过去是谁,我如今就是个宫婢。我巴结上峰,讨好同僚,也不是人之常情么?”

    贺兰奴儿却是傲气一笑,“想不到崔四郎的表妹也会是这等俗人。”

    丹菲啼笑皆非,“贺兰娘子不是俗人哟。你我身在泥潭,我立刻滚得一身脏,你却是出自淤泥而不染,高洁芬芳,令我自惭形秽呢。”

    以在宫里混了六七年,还是个屁都不是的小女史。枉费崔景钰还一手捧过你呢。什么出水白莲,倒不如说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当然,贺兰奴儿如此作为也是有原因的。她早年也不是没有狠心厚脸往上爬。可是遇到崔景钰后,她顿觉自己一身污浊,连多看这个琼枝玉树一般的贵公子都不配。她知道崔景钰的未婚妻孔氏是名门书香之女,自己虽然出身卑贱,但是至少可以做到姿态清华。

    可是崔景钰显然并不在意她是否高洁优雅、与世无争,却是暗地里对她不思进取很失望,更是对她爱慕的目光视而不见。

    如今丹菲从天而降,她同崔景钰有血缘羁绊,她激进有冲进,转眼就将贺兰奴儿甩在了身后。对于这个注定会夺取崔景钰注意力的少女,贺兰奴儿充满了复杂的嫉妒之心。

    毁了她,同时也毁了崔景钰对自己的信任。还是同她竞争一把?

    贺兰奴儿知道自己资质普通,没有这段氏的胆量和聪慧,怕是竞争不过她。可是,她又不甘心居于人下。如此煎熬,真是令她寝食难安。

    崔景钰呀,见了你,真是毁我一生!

再次晋升

    过了两日,韦皇后又通宵夜宴,终于身子有些吃不消。她次日晌午醒来,觉得有些腰酸背疼,于是唤人将平素给自己推拿的女官叫来。

    不料那个女官得了腹泻,卧床不起,显然不能来了。

    韦皇后用惯了这个女官,只觉得其他医官都不好,不免烦躁。

    贺娄尚宫灵机一动,赶紧道:“奴知道那个段氏做得一手推拿好活,平日里时常给宫人捶肩捏背,都说她手法不错。奴斗胆,皇后可愿试一试?”

    韦皇后听着有些兴趣,便点了点头。

    丹菲正用完午饭,准备睡个午觉,就被两个婢子风风火火地拉起来,给她洗手净脸,然后把她朝大殿带去。

    丹菲不明就里,却是知道进殿的机会极其难得。她低眉顺目,恭敬又利落地给韦皇后磕头问安。

    韦皇后还记得丹菲,不由得点头,“原来是你。我还记得在九成宫里,你给我抓痒,倒是细致。”

    丹菲道:“皇后过奖。伺奉皇后,奴自然会拿出百倍千倍的细心来。”

    韦皇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贺娄说你推拿极好,你来给我按一按。若做得不满意,我可连你们两人一起罚。”

    贺娄尚宫急忙对丹菲使眼色。

    丹菲却十分镇定,俯身道:“皇后放心,奴定不会让您失望。”

    韦皇后穿着亵衣,趴在软塌上。丹菲跪坐一侧,双手在热水中浸过,然后开始按摩起来。

    她手指比普通宫婢要粗大一些,稳健有力,准确地安在穴道之上,引发一股酸胀感。而酸胀过后,却是一阵舒畅。韦皇后不禁舒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也渐渐展开。

    丹菲安静沉稳,手法老练地推经按穴,将堵塞的经络逐一推通。她察言观色,根据韦皇后面部细微的表情变化,来判断出她身上何处不舒服,在那个位置多推拿一番。

    这么一忙活,半个多时辰很快过去。韦皇后眉头舒展,轻松地叹了一口气,露出满意之色来。丹菲却是一头大汗,薄纱衫也已打湿贴着背脊。

    “皇后可还要刮痧?”

    “不了。”韦皇后摆了摆手,终于起身,披衣坐着。她打量了丹菲一眼,微微有些笑意,道,“你做得不错,有赏。”

    丹菲急忙磕头谢恩。

    “你如今做着什么?”韦皇后问。

    “奴如今看管殿中灯火。”

    韦皇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日后你改领一份司药之职,让你学有所用吧。”

    丹菲露出欣喜神色,不住磕头谢恩。

    司掌汤药,为韦皇后捶肩推拿,意味着终于可以近身服侍她了。丹菲晋升,原已满额的司药女史之中,就有一人被迫调离了含凉殿,转去了别的殿中。丹菲暗中对那个女史道了一声抱歉,欣喜地领了女史服。

    如此一来,她就和贺兰奴儿平级了。

    贺兰奴儿做到女史,花了六年。丹菲却只花了六十天。崔景钰知道了,虽然没说什么,却是让贺兰奴儿将一份名单交到了丹菲手中。

    名单上,写的是部分他安插在宫中的人。此举是崔景钰兑现承诺,也说明他承认了丹菲的成果。

    “你这次果真没看走眼。”李隆基道。

    “这才两个月。”崔景钰却比较谦逊,“究竟如何,还要假以时日。”

    丹菲假装没有看到贺兰奴儿难看至极的脸色,接过了名单,道了声谢。她浏览完毕,旋即就把单子烧了。

    这些人,还是以内侍居多。含凉殿里,确实只有丹菲和贺兰奴儿两人。

    丹菲朝贺兰奴儿恭敬地欠了欠身,道:“贺兰娘子乃是前辈。我若没你的指点,也不会一路走得这么顺畅。含凉殿中只有我们两人,我为复仇,你为……你为了我表兄,都是甘愿一死的。希望今后我们两人能够尽释前嫌,齐心合力,达成……表兄心愿。”

    丹菲句句都提崔景钰。贺兰奴儿脸色逐渐缓和了下来,半晌道:“你说的是。我为了他,什么都能做。他想我辅助你,那我就辅助你。我……”

    “表兄怎么会看不到娘子你苦心竭力的付出呢?”丹菲忙道,“他这人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心里定是十分感激你的。”

    贺兰奴儿不禁微微笑了一下,“是么?我不求别的,只希望他能记得我的好。”

    丹菲抹了一把汗,终于把这个脑子进水的贺兰奴儿给哄住了。

    含凉殿内摆设精美奢华,令人眼花缭乱,甚至有些艳俗之态。传闻韦皇后当年随着圣上一起被武皇后贬谪,在外地吃了不少穷困之苦,于是做了皇后之后,对财富便有一种病态的迷恋。

    丹菲每日进殿给韦皇后捶肩敲背。她深知韦皇后多疑,于是也不说什么花言巧语,只安分老实地做活。她进出大殿,都低眉顺目,视线从不乱瞟。若是其他女官寻她说话,或是取笑她,她便装出一副拘束刻板的模样,应答中规中矩。女官们觉得她老实而无趣,很快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柴尚宫观察了丹菲多日后,对韦皇后道:“段氏确实看着老实,不过做事稳重细心,又十分知分寸,是个谨慎有心眼的。”

    “她能千里送信上京,就不会是个差的,不然早就死在半路上,或是让人牙子拐了。”韦皇后道,“其余那些宫婢,若不是一门心思钻营,就是蠢笨无用的。她这样稳重能干之人,若能多几个就好了。”

    柴尚宫道:“可这段氏心中怕是对皇后您有仇呢。”

    韦皇后冷笑道:“上官婕妤当年全家都被武皇后所抄,自己没入掖庭。她对武后如何?我虽自认不及武后那般英明睿智,德性服众,可收服这么一个小宫婢,应当不在话下。”

    柴尚宫笑道:“以皇后之力,收复这段氏自然不在话下!”

    韦皇后道:“且先看着。若是养不熟,再处置了便是。”

    丹菲渐渐察觉得到韦皇后的改变。她每日给韦皇后推拿完,不再立刻被打发走,而是会被留下来,伺候一会儿茶水,听她们闲聊。

    不仅韦皇后贪财,她养的两个女儿,长宁公主和安乐公主,也都是出名了名的财迷。有时韦皇后举办酒宴,招待几位心腹女眷。除了两个公主和上官婕妤母女,韦后之妹邺国夫人,陇西夫人等人也入宫,欢聚一堂。酒席间,贵妇们除了谈论男宠和家长里短,便是说她们受贿为人谋官一事。

    “斜封官又如何?”上官婕妤不屑笑道,“这些人中未尝没有有才之士。再说大家都未置疑反对,那些臣工何必置喙?”

    “如今一个斜封官可不便宜。”安乐道,“听说你们已涨了价,都要二十多万钱了?”

    “公主只管收钱。杂事由我们来做了就是。”邺国夫人发出得意的尖笑声。

    丹菲已学会了对这些涉及机密的谈话置若罔闻。她在韦皇后处得了赏赐,时常拿回来同其他宫婢们分享。平日也谦逊安分,偶尔被嫉妒她的宫婢刁难,她也都隐忍退让,不起冲突。

    皇后的宫殿自然是掖庭那等闭塞之处不能比的。这里消息灵通,朝堂之上有什么动静,当日就能有所听闻。宫人们也胆大,私下会悄悄谈论一些政事和宫闱秘事。

    丹菲平日寡言少语,看着就是一副安分老实,守口如瓶的模样。宫婢们很快就对她放了心,闲聊时也不再避讳着她。

    于是丹菲也听到了许多她一直关切的消息。

    比如,张仁愿将军继任朔方道大总管,对突厥开战。

    长安里,临淄郡王李隆基的长女被追封了广阳县主,匆匆下葬。李隆基经受丧女之痛,郡王妃成日哭泣。他觉得没法呆在长安,又回了潞州。

    北方的捷报陆续在这年春末夏至的时候传来。一场场战役里,许多年轻骁勇的将士一战成名。张将军帐下一名名叫文默的武将,带着两千士兵突击,不但生擒了突厥最得力的一员大将,还剿灭瓦突厥兵一万。圣上龙颜大悦,将这位武将提拔为校尉。

    此人如今官职虽然尚低,但年轻有为,主要听说生得特别俊朗,顿时便成了宫中女子们议论遐想的焦点。

    宫婢们正议论得热闹,就见一个女史领着一个宫婢进了院子。女史道:“这是新来的卫氏,填的是之前病逝的王氏的缺。你们好生相处。”

    说罢就吩咐那宫婢去安置。

    丹菲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因为这个卫氏,正是一个月未见的卫佳音。

    “我来帮你。”丹菲立刻站起来,热情地接过卫佳音的行李,带着她进了屋。

    卫佳音神色萎靡,有些惶惶不安,低声道:“我可不是主动要过来的。”

    “我知道。”丹菲道,“你效劳于韦家。韦家若是要你盯着我,那调你来皇后殿中,自然是极容易的事。”

    卫佳音撇了撇嘴,也没否认。她和丹菲过了几招后,也是被丹菲教训怕了。正如丹菲所说的,她是光棍一条,自己却还有母亲要照顾,总不能和她硬碰硬。

    再说,自己本身和曹丹菲也并没有什么怨仇,她也不过听命行事。无非是尽力办事,行事在人,成事在天。曹丹菲此人机灵应变,运气又挺好的,自己也拿她没办法。

隆基忆母

    卫佳音比丹菲运气好,一来就能上殿服侍,专门负责打扇。一连几天过去,丹菲和她相安无事,私下也并不交流。

    北地战事频频传来捷报,圣上龙心大悦,在大明宫麟德殿举办宫宴,招待吐蕃使节,文武百官作陪。

    这样盛大的宫宴,自然将所有宫人全都动员了起来。

    丹菲和卫佳音作为皇后近侧宫婢,盛装打扮了一番,身穿轻薄罗绮,裙带当风,纱罗曵地,高髻金钗,环佩叮当,宛如仙女一般。

    丹菲望着铜镜中的仕女,觉得有几分陌生,又忽然心酸。

    若父母还在世,看她做如此端庄优美的仕女打扮,定会很开心吧。

    女官催促着,宫婢们列队,簇拥着皇后鸾驾,朝麟德殿而去。

    此时日光稍微西斜,麟德殿内已点起了铜灯,灯火璀璨,金碧辉煌。

    随着殿中鼓乐,宫婢们踏入殿内,瞬间步入一个新的天地。

    靡靡暖香扑面而来,满场衣香鬓影的贵妇名媛,王孙大臣们,或坐或立,聊天说笑。教坊歌姬舞伎妆容美艳,在厚实的羊绒地毯上翩翩起舞,乐曲轻快悠扬,飘出宫殿,随着波涛晚风传向大明宫的每个角落。

    丹菲只觉得一团眼花缭乱,到处都是金银锦绣、明玉宝珠。这里用一片纸醉金迷的奢侈糜烂营造出了一个无忧无虑的人间仙境。

    而此时此刻,远隔千里的北地,战士们正在前线和突厥厮杀拼搏,洒血流汗,马革裹尸。

    丹菲站在春日夜风中,忽然感觉血液一阵发冷。

    韦皇后一身盛装,精神奕奕,接受百官命妇们的朝拜,谈笑风生。圣上倒是如往常一样有些无精打采,抿酒看歌舞。

    安乐、宜国公主,太平长公主,皆艳妆华服,同命妇名媛们凑做一堆,说笑饮酒。

    崔景钰穿着一件青色襽衫,紫冠玉帶,面色沉静肃穆地站在圣上身旁。他面容俊美如无暇美玉,通身清贵尊华,矜贵优雅,引得满场瞩目。此刻他正帮着圣上和吐蕃使节做翻译,表情一丝不苟,肃穆严谨的模样反而散发着一股令人心神荡漾的禁欲的气息。

    在场的命妇贵女们纷纷侧目,春光四溢。

    “那可是你崔家表兄?”宫婢轻声对丹菲道,“满场的男儿里,就数他最俊了。也不知道什么人有那么好运,能赢得他的心呀。”

    另外一个宫婢道:“听说,崔郎如今高升,和孔家的关系又有所缓和。等崔郎出了孝,就要成婚了呢。”

    “哎呀,真是羡慕孔女郎呀!”

    “交头接耳做甚?”女官呵斥,“还不快去做事?”

    女孩子们一阵散开。丹菲自去韦皇后身边候着。司酒的宫婢一人手执一个长嘴莲纹铜酒壶,鱼贯而出,款款走到殿中,依次为宾客斟酒。

    一盘盘精美的菜食被端了上来,烩炙得滋滋作响的羊腿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乳白浓香的汤面上漂着翠绿的菜叶。

    丹菲捧着酒壶从殿外的宫廊上走过,忽然有人唤道:“喂,过来给我斟酒!”

    丹菲听这嗓音有几分熟悉,寻了过去。就见宫廊的台阶上,一个男人背倚着宫柱而坐,手握玉杯,一个空酒壶倒在脚下。

    “郡王?”丹菲惊讶。这人正是临淄郡王李隆基。

    “是你?”李隆基喝得半醉,扭过头眯着眼睛看她,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来。他黑瘦了一圈,面容憔悴,十分萎靡不振。

    丹菲想扶他,又无从下手,只好在他身边坐下,“宫宴才刚开始呢,您怎么就已喝成这样了?酒消愁不过一时,酒醒了后反而更难受。”

    李隆基苦笑,丢了酒杯,“心里不大痛快,多喝了几杯。你这口气,倒是像我阿姨。”

    李隆基口中阿姨,乃是其生母窦氏。窦夫人早年同相王妃刘氏一同被则天皇后处死,当时李隆基不过八岁孩童。

    “父亲被废后,心情郁卒,时常彻夜饮酒。阿姨便这样劝他。”

    丹菲一时无言,半晌道:“儿女和父母的缘分,有长有短。也许小县主和您,上辈子刚好就欠了几个月的缘没有走完。于是她这一世特意投胎一回,来补全的。”

    李隆基哑然失笑,“你这说法,倒是新奇。”

    “是我失言了。”丹菲道。

    “不。”李隆基摇头,“你说得很好。我只是……也未必全为了她。我成亲数年,虽有两子,却只得这一女,实在深以为憾。”

    丹菲很替李隆基难过,道:“事情已经过去,多想无益。”

    李隆基苦笑,“不好的都已经过去了。将来如何,还不知道。”

    丹菲柔声道:“人生不怕苦短,就怕苦长,总有数不清的困苦悲伤等着咱们去克服。郡王位高权重,又有亲人在身边,荣华富贵尽有。大概是老天爷见您太好,才给您一些苦难的吧。这里凉,郡王还是进殿去吧。您的侍人呢?我去将他唤来。”

    李隆基倏然伸手扣住她,拉她坐下,“你……再陪我坐坐。”

    七尺男儿,往日也意气风发、张扬潇洒,此刻的眼神却是想迷了路的孩童一般。丹菲心里一软,顺着他的力量,坐在了他的身边。

    她久去不归,肯定要被女官训斥,可是李隆基又是她的恩人,她也不能丢下他不理。

    殿中声乐阵阵传来,夜凉如水,两人坐在台阶上,一时无言。

    “我曾有个阿姊。”丹菲忽然道,“她年长我三岁,是长女。但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得了天花死了。”

    李隆基讶然,望着丹菲的目光顿时充满怜意。

    “我当时还不大记事,只知道阿姊病了,大人不让我去见她。过了几日,耶娘哭泣,乳母同我说她去了。因为是天花恶疾,她又是个早夭的幼童,家里将她匆匆下葬。我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丹菲轻声叹,“她若还活着,会是个极好的阿姊。我现在依旧记得,她牵着我的手,同我去院子里摘花,戴在我头上。”

    李隆基沉默,片刻后,握住了丹菲的手。

    他掌心灼热,包裹着丹菲冰凉的手指。丹菲心里涌出感激的暖流,朝他笑了笑。

    “郡王,已经离去的人无可挽回,郡王应该惜取眼前人才是。”

    “惜取眼前人……”李隆基,目光幽深地望着她。

    少女宫装精致,眉目如画,秀美脱俗,脸上透露出一股充沛的灵气。

    “有道理……”李隆基哑声呢喃。

    “简直欺人太甚!”太子突然狂怒地冲出大殿。

    “殿下,冷静!”崔景钰紧追而来。

    “滚——”太子怒吼,反手将他推得趔趄。

    丹菲和李隆基愣愣地转头看他们。崔景钰目光落在两人握着的手上。丹菲忙将手抽了出来,起身退让。太子气冲冲地从她面前奔过,冲进花园之中。

    李隆基抹了一把脸,起身道:“这又是怎么了?”

    “皇后方才在殿上又当众奚落了太子。”崔景钰低声道。

    “啊——”太子怒吼,在花草丛种拳打脚踢,将花草糟蹋得一塌糊涂。旁边的宫人心惊胆战,也不敢过来劝。

    “都退下!”崔景钰喝道,“管住你们的嘴!”

    宫人忙不迭躲开。

    李隆基走去拉太子,道:“这还在大明宫中,使节臣工都在,让人见了你这样不好。”

    “我还用在乎这个?”太子怒吼,“我是堂堂储君,未来的国主。那毒妇不分场合,随意出言糟践我。安乐乃是我妹子,非但没有半点敬重我这兄长,还同皇后一道侮辱我。我这太子做着有何意义?”

    “殿下冷静些。”崔景钰上前道,“您越是如此,越是坐实了皇后所言。”

    “你有何资格指点我?”太子指着崔景钰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也无非是韦家一条新来的狗!什么下贱货色,攀着安乐的裙带的猢狲。你这等卑劣小人也配对我说教?”

    崔景钰面色铁青,周身散发出一股冰霜之气。

    “都消消气。”李隆基拉过太子,“随我喝酒去。我们把阿简他们也叫上……”

    两个男人嘀嘀咕咕地走远了。太子被李隆基哄了几句,嘿嘿笑,想必是一阵恼火过去了。转眼,花园中又平静了下来。

    崔景钰站在岔路中央,面容晦涩,像一匹孤傲的狼。

    丹菲默默望着他,心中酸涩,想说点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

    崔景钰忽而朝她藏身的方向扫了一眼,“出来!”

    丹菲只得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崔景钰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丹菲咳了咳,“太子不知道你的事?”

    崔景钰疲惫道:“他看着像是能守得住秘密的人吗?”

    丹菲回忆太子素性,很是有点不屑。无奈圣人就这么几个儿子,太子算是矮子里的拔尖者,不立他为储,又能立谁?

    两人大概都想到了这一处,齐声叹气。完了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奈只色,气氛随之缓和了下来。

    崔景钰打量了丹菲一眼,道:“女史服色,倒比宫婢服稍微适合你一些。”

    丹菲知道他这就已经是在夸奖自己了,莞尔道:“你今日倒是出尽风头。”

    崔景钰不以为然,“我精通多国语言,被委以重任,不是理所当然?”

    丹菲无语,半晌道:“有个事一直想问你。贺兰奴儿此人,行事不是很稳妥。你为什么还将她放在含凉殿中。”

    崔景钰声音冷硬道:“正是因为她不堪用,我才启用了你。待到你能正式独当一面,她便可以退下了。”

    “退下是……”

    “我会将她接出宫,送她归乡。”

    丹菲松了口气。

    “怎么?”崔景钰戏谑,“你以为我会兔死狗烹,将她弄死?”

    丹菲脸颊微红,幸而在夜色里看不明显。

    “不是。你是这样的人。我只是以为你会把她调离含凉殿,打发到别的殿去。”

    崔景钰道:“我当初许诺过她,待她尽责后,就接她出宫的。”

    丹菲心道也许贺兰奴儿并不想回老家嫁人呢,不过这是崔景钰的烦恼了。

    “你该回去了。”崔景钰朝大殿望了一眼,“你最近迁升的劲头很猛,这是好事。只是凡事要适度,不论在何处,太惹人注目了,都非好事。”

    “知道了。”丹菲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崔景钰。”

    “不叫我喂了?”崔景钰依旧站在花草之中,低头看着脚下花草。

    丹菲轻笑,“谢谢你。”

    “哦……”崔景钰道,目光冷清,面容肃静。

    轻盈的脚步声远去。崔景钰才缓缓转过头,却已寻不到丹菲的身影了。

栽赃偷情

    太子同韦皇后闹不合,已是家常便饭,宫中众人都不大将这晚的事放在心上。韦皇后事后又向圣人抱怨,说太子不敬她,对弟妹也不友爱。圣人将太子唤来,训斥了一番,命他给皇后赔罪。

    太子无法,只得带着太子妃,到含凉殿来请罪。韦皇后故意让人将殿门关闭,不见他们。太子夫妇只得跪在殿外。

    幸而此时正是春末,天气不冷不热,日头也不烈。纵使跪上一两个时辰,也不过是腿累罢了。

    后来有人实在看不过,通知了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匆匆进宫见圣上,道:“太子是储君,他的颜面便是国之颜面,也是阿兄的颜面。皇后当着众人面羞辱他,他理当气恼才是。这可和孝顺不孝顺没关系,纯是皇后做事不分场合。阿兄纵使约束不了皇后,也当体谅一下太子。”

    圣上素来无主见,身边人但凡说话严厉几分,他都听从。太平公主虽然是妹子,可是话不无道理。圣人这才派人去询问。韦皇后没办法,只好开了殿门,受了太子夫妇磕头,将他们打发了事。

    丹菲甚是同情太子妃。太子过来请安不过打个照面。而太子妃则需要时常伺候婆母。韦皇后绝不是个慈爱的婆母。她刻薄自私、刁蛮狠毒,时常将太子妃刁难得苦不堪言。丹菲就有两次无意撞见太子妃躲在一旁偷偷抹泪。

    太子的长子,不过七八岁,已十分早慧。小皇孙时常见到母亲被阿婆欺负,同韦皇后也不近亲。于是韦皇后对太子一家都十分厌恶。

    不过不管韦皇后如何厌恶太子,太子的生日,总是要举办宫宴,招待群臣的。

    这日天气闷热,已有入夏的趋势。宫人们还穿着春装,干活一忙碌,便出了一头细汗,脂粉被打湿了,十分看不得。

    宫宴在东宫举办。圣人只过去了一趟,受了太子夫妇的叩拜,便离去了。韦皇后称病没有去,赐了酒席和贺礼。贺娄尚宫带着一群宫婢前去拜寿,丹菲和卫佳音都在其中。

    东宫的寿宴其实甚是无趣。朝中众人都知道太子不受帝后喜爱,位子岌岌可危。油滑的投靠了韦后,老实的,又不得太子喜欢。于是宾客也不过是过来走个过场,喝一杯酒。纵使歌舞热闹,可宴席上总有几分冷清。

    太子大概是又使了脾气,竟然中途就离席了,只剩太子妃苦苦支撑。

    丹菲她们替皇后送了贺礼,随即告辞。

    回了含凉殿,丹菲清点器具,却发现少了一只镏金银莲碗。这类的银器在宫中很常见,怕是东宫的宫婢收拾的时候弄混了。丹菲汇报给了贺娄尚宫。贺娄也并不太在意,让她再去一趟东宫,把碗取回来就是。

    丹菲重回了东宫,将事情告知了东宫的女官。女官便让她在侧厅里等着,让宫婢把碗寻到后给她送来。

    侧厅有一群别的后妃的宫人,都是来送礼的。丹菲因是中宫的人,众人待她都客气三分,请她坐下来一起吃着饮子闲聊。

    宫人们也都很谨慎,只言不提太子和韦皇后的事,只说着京中权贵们的流言。

    “听说楚王家的六娘,正在追求崔秘书丞呢。”

    “崔四郎已定亲了。”

    “都说孔家要退亲呢……”

    “上洛王亦想将女儿嫁给他。这两家可不要为了抢女婿打起来?”

    宫人嬉笑。

    “段氏。”卫佳音像个幽魂灵一样冒了出来,吓了丹菲一跳。

    “你怎么来了?”

    “贺娄尚宫娘子见你去倒个酒却迟迟没回,让我来寻你。”

    丹菲还没等到东宫的人把碗送回来。卫佳音眼珠一转,道:“皇后寻你去推背呢。我们别干等着,直接去后厨找他们要好了。拿了碗我们就回去,你别连累我挨罚。”

    丹菲一听韦皇后等她去推背,便也没耐心等了,起身同卫佳音一道走出了侧厅。

    卫佳音不住催促,急匆匆走在前面,“那边应该就是后厨。”

    丹菲不耐烦地跟过去,道:“你别想当然地乱窜。这里是东宫呢,我们作为中宫的人,更要谨慎些……”

    卫佳音却是推开一个厢房的门,径直走了进去。

    “你怎不听劝?”丹菲追过去。

    此处却不是放酒水的储备间。

    丹菲心中警钟大作,迈了一半的步子硬生生止住,转身就要撤出。

    这时身后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猛地一推。

    丹菲临机应变将身子一斜,却没料到地上有一滩水渍,她脚下一滑,噗通跌坐在地。

    门外一个高壮的内侍一闪而过。卫佳音随后扑来,砰然一声将房门合上。

    丹菲折身扑了过去,门已推不开了。

    “卫佳音,你做什么?快开门!”丹菲捶门怒吼,气急败坏。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中计了,当真后悔得不禁甩了自己两个耳光。

    父亲说的没错,这天下陷阱,其实往往越简单的越奏效。想她在宫里提心吊胆、谨慎戒备,结果最后却被这么一个简单的陷阱给坑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丹菲愤怒捶门,“卫佳音,快放我出来!不管你在玩什么把戏,我劝你最好现在就收手。不然等我出来,绝对让你后悔!”

    卫佳音用背抵着门,吓得瑟瑟发抖。

    此处僻静,那些宫人也都被李碧苒手下那个女官使计遣走了。她只需要坚持片刻,等人过来,将丹菲抓获。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出宫,和母亲团聚。她们母女俩就可以离开长安,恢复自由。而如果不成功……

    卫佳音想到李碧苒派来的那个女官阴毒的嘴脸,浑身哆嗦。

    她不能失败!

    丹菲狠狠踢门,耳边忽然捕捉到一丝人声。

    她浑身一个机灵,闪到帷帐后,打量室内。

    先前没注意,这厢房十分奢华,显然不是丹菲她们这类宫人可以使用的,而应当是给贵人们临时休息的。

    隔着珠帘,里间的窄榻上睡着一个男子,一身华服,烂醉如泥。他衣衫敞乱,露出胸膛亵裤。

    丹菲再看自己,先前被韦敬骚扰后,也是鬓发凌乱,衣裙上又还有酒渍。不论谁进来,一看他们俩,都会当他们有奸情。

    丹菲小心翼翼掀开帘子走进去,定睛一看,如遭雷轰。

    此人正是太子!

    太子先前离席,不知怎么醉倒在这里。想必很快就会有人来寻他。到时候众人看他们衣衫不整的模样,就坐实了太子轻薄宫婢的罪名。

    太子不为帝后所喜,定会受责罚。而丹菲身份卑贱,多半要被杖责,若是不死,也是被丢进东宫做姬妾的命。

    “好毒的计……。”丹菲冷笑。

    韦家还真是要置她于绝境才罢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声音。

    “太子说是出来喝酒,竟然也不带个人伺候。”太子妃十分不悦,“这才开宴他就喝醉了。臣工们看在眼里,定要腹诽。”

    “嫂子息怒。”李碧苒笑道,“也许太子醒了酒,就没事了。太子可在里面?”

    丹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当即蹑手蹑脚走到榻前,伸手去推窗户。

    她听到卫佳音答道:“太子……确实在里面。可是……”

    “可是什么?”太子妃道,“侍候的人呢?怎么就你一个?”

    窗户竟然扣得十分紧,丹菲单手用力推不开,只得爬上了榻,双手用力。

    “嫂子……”李碧苒欲言又止,“也许太子他……”

    太子妃霎时明白,勃然大怒,“哪个狐媚贱婢在里面?开门!”

    丹菲狠狠咬牙,用力猛地一推。窗户却是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丹菲重心落空,整个人扑了出去,半个身子在窗外,双膝却狠狠撞在了太子的肚子上。太子吃痛大叫了一声,竟然醒了过来。

    丹菲暗骂了一声,耳边听到门闩拉开的声音。她双脚用力蹬,又在太子的肚子上连踩了几脚,踩得他嗷嗷乱叫。

    丹菲一头黑线。

    千钧一发之际,窗外一双手伸了过来,牢牢托住丹菲的腋下,将她一把拽了出去。

    门撞开声和窗户砰然合上声重合在一起。

    丹菲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双臂将她紧紧抱住,跌了下去。

    太子妃冲进更衣室,一眼就看见太子衣衫不整地从榻上坐起来。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太子妃强忍着怒火,“臣工们都等着见你,你却在这里同狐狸精鬼混。这事要是传到耶娘而中,还不知要如何训斥你呢!”

    太子摇摇晃晃地坐起来,还没从醉酒的影响中恢复过来。他头痛欲裂,昏昏沉沉,看什么都是重影,人声似远似近。

    太子妃左右没瞧见有别的女人,觉得不对,转头看向卫佳音。

    “怎么没人?那你守在门口做什么?你是哪个宫的?”

    卫佳音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目光向李碧苒求助。

    李碧苒漠然地别过脸,仿佛不认识她。太子妃捉奸,她作为妹子,也不打算干涉兄嫂的私事。

    “说话呀!”太子妃喝道,“来人,将这婢子送去司正处……”

    “太子妃饶命!”卫佳音吓破了胆,不住磕头,“奴是中宫的!奴受命过来送寿礼,女官少清点了一个银碗,奴等着拿……”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太子妃一听这人是韦皇后的宫婢,登时气得脑仁疼。

    卫佳音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是断然不敢将李碧苒供出来的。

    “中宫的?”太子清醒了几分,“刚才那女人是你?”

    卫佳音面色霎时如死人一般,拼命摇头。

    “这里只有她一个女子,不是她是谁?”太子妃揉着额头,“太子,你看看你,连中宫的宫婢都要招惹。这下我们可怎么向皇后交代?”

    李碧苒这才悠悠道:“嫂嫂也别忙着发愁。纵使是中宫的婢女,若太子看中了,讨要过来也没什么不行的。”

    卫佳音如坠冰窟,天崩地裂,摇摇欲坠。宫婢勾引皇子,都是被处死的命呀。李碧苒这是要弃子了?

    “这怎么行?”太子妃道,“这事遮掩还来不及。”

    “这动静闹得这么大,横竖是遮掩不住了的。”李碧苒道,“既然都要被阿娘训斥,不如就求个恩典,把人要过来就是。毕竟是条人命不是?”

    卫佳音的脑中突然亮起了一盏灯。这灯犹如茫茫暗夜中唯一的亮光,指引着一条路。或是通往生,或是通往死。但是不论如何,留在原地,只有死路一条。

    曹丹菲都能于绝境中挣脱逃走,为何她不能一搏?既然李碧苒已不要她,那她就必须另外寻求一个靠山,才能活下去。

    电光石火中,卫佳音把心一横,砰砰磕头,道:“太子妃息怒!奴前来取碗,却是被太子拉入房中,挣脱不得!还请太子妃和公主给奴做主!”

    李碧苒见卫佳音如此识趣,鄙夷地冷笑。太子妃却是一副几欲晕倒之态。

    “你……”她指着卫佳音,又指着太子,“你们……太子你做得好事!”

    李碧苒急忙喝道:“还不将这勾引太子的贱婢拖下去!”

    内侍抓着卫佳音的双手就将她往外拖。

    卫佳音拼命挣扎,大叫道:“殿下救命!殿下!”

    太子一脸莫名其妙。他打量着卫佳音的红裙,隐约觉得可以和梦里的女鬼重合在一起。

    莫非自己真的趁醉幸了她?

    卫佳音拿出毕生积攒的机灵,叫嚷道:“殿下方才强要了奴的身子,亲口许诺了要将奴讨去的。前些日上洛王世子调戏了宫婢,皇后反而还赐了他五个宫婢为妾。太子身为大唐将来国主,难道还不如上洛王世子?”

    太子一愣,酒醒了大半。

    李碧苒更是惊讶,没料到这卫佳音平素蠢笨,关键时刻还有几分脑子。

    “正是如此!”太子拍大腿,“我乃大唐太子,难道还不如皇后侄儿尊贵?他韦敬往日可没少轻薄宫婢,上次还强幸了我东宫的两个宫婢,我也只得把女人送给他。怎么,一般是宫婢,他韦敬能要得,我就要不得?”

    太子热血上头,指着卫佳音道:“我就要向父亲讨你。我倒看他准不准!”

    太子妃顿时脸都绿了,嘤咛一声倒在婢女的怀中,喘不过气来。

    “兄嫂私事,妹子就不便多问了。”李碧苒见自己已摘了出来,丢下卫佳音,扬长而去。

景钰解围

    屋外林中一阵悉悉索索,两个人狼狈地自灌木中钻了出来。

    月上树梢,皎洁的月光照得庭院如白昼。梨树沐浴着月光,白花满枝头,犹如落了一层雪霜一般。东宫里的舞乐声飘荡在园林上空,化做看不见的清风,吹落片片花瓣。

    丹菲气喘吁吁,脚步踉跄。她的一双绣鞋在跳窗的时候弄掉了,如今两脚只穿着袜子,浑身上下满是尘土,活似个乞索儿。

    前方就是东宫正殿。灯光声乐十分清晰。宾客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崔景钰侧耳捕捉到了动静,忽然出手,拦住了丹菲的去路。只一瞬,丹菲的手就被擒住。崔景钰爆发出了男人强悍的力量,不由分说地将她拽过来。

    “你——”

    崔景钰一手捂住丹菲的嘴,搂着她转过身去,将她推在树干上,随即欺身逼上。

    树干一震,高高花架上的藤萝都在枝头一颤,继而纷纷扬扬落下。

    花瓣粉紫,仿佛月光的碎片,轻柔地飞旋,飘扬。落在两人的头发上,肩上。落在丹菲的鼻梁上。

    崔景钰松开了捂着她嘴的手,花瓣坠落。

    两人的面孔挨得极近,呼吸交错融合,只要微微一动,鼻尖就能触碰上。男人英俊的面孔十分模糊,唯独双目如泉水般清凉,深邃的眸子仿佛浩夜,里面有细碎星光闪烁。

    丹菲的目光落在他的线条转折的唇上,落在他坚毅的下巴上,落在他洁白的衣领上。她双手放在他胸前,感受他胸膛起伏,心跳如鼓。

    细碎的脚步声从外面的小路上经过,两个宫婢闲谈着,渐渐走远。

    丹菲松了一口气,侧过脸,鼻尖轻轻蹭过男人的嘴唇。

    好似滚油泼在身上。丹菲猛地伸手一推,把崔景钰推了个趔趄。

    崔景钰面容晦涩,冷哼一声:“这下反应倒快了。”

    丹菲一张俏脸烧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我……我又没要你帮我!”

    崔景钰讥嘲:“你平素不是警醒得像兔子似的吗?怎么这么轻易就被坑了?”

    丹菲尴尬,“我没想到卫佳音胆子那么大,竟然会在东宫里出手。你又怎么会知道我被人算计了?”

    崔景钰拂去身上的花瓣,“一点蛛丝马迹,让我起了疑。你这女人果真运气极好。这样都有人救你。”

    丹菲心中有个大胆的想法,“你……你留意了宜国公主的举动,对不对?”

    崔景钰抄着手,似笑非笑,双目在黑夜中明亮如寒星。

    “我的人盯的不是李碧苒,而是卫佳音。一直同卫佳音有接触的那个女官,是李碧苒的人。”

    “难怪!”丹菲恍然大悟,“原来卫佳音背后那人是她。卫佳音说她的母亲被韦家人控制住,这韦家人就是宜国公主。她本来就是韦家的人!可她到底想做什么?”

    “她想笼络你。”崔景钰鄙夷地扫了丹菲一眼,“你身陷绝境,我又不在。她挺身而出将你救下,让你为了报恩而对她鞠躬尽瘁。你之前几次倒霉,也是因此。”

    “她难道缺亲信?”丹菲不解,“不,是和那封信有关。信经过我的手。她怀疑我知道内容!因为顾及你,她不敢杀我。但是她又不放心,要将我掌握在手心才行。”

    “极有可能。”崔景钰道,“我们必须知道那信上写得什么。”

    “宜国公主定然知道如何解密。”丹菲道,“我日后和她多多接触,争取试探出来。”

    “不必这么麻烦。”崔景钰显然是想到了一技,“此事我来处理。你近期还是低调些,离李碧苒远些。她这次找太子,下次再找个别的王子,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

    丹菲沮丧地嗯了一声。今日之事,确实是她太大意。她一直觉得卫佳音已经被她教训怕了,不敢再害她。而就是这个侥幸之心,又让她中了计。

    若无崔景钰及时出现,她也没有把握正能逃脱。

    丹菲无精打采的,让崔景钰本都到嘴边的一些讥讽训导的话,又吞了回去。

    这女孩今年也不过十六岁,阅历却沉重得像厚厚一卷书。她本该像崔六娘或者刘玉锦一样,穿着娇艳的罗裙,头插鲜花,悠闲自在地坐在宽敞明朗的堂屋中,看书作诗,或是徜徉于庭院中,赏花扑蝶。然而她却肩负着两个家族的血海深仇,毅然只身闯入深宫,寻求复仇的机会。

    自己十六岁的时候,可否能做到她这一步?

    于是崔景钰沉默了。

    “我该回去了。”丹菲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唉,这副样子……”

    她因为跑丢了鞋,罗袜磨破,十分不便,于是干脆脱了袜子,光着脚站在地上。

    崔景钰盯着她那双白皙秀气的双脚看了看,眼眸闪动。

    “随我来,我给你找一双鞋。”

    两人走到了人来人往之处。崔景钰嘱咐丹菲留在树影后,自己走了出去。恰好两个教坊舞姬结伴路过,就被崔景钰烂了下来。

    丹菲早就知道崔景钰面冷心也不热,除去倨傲的面孔,就是在沙鸣时的那一副暴躁纨绔样。可是此刻,她眼睁睁地看着崔景钰脸上冰雪消融,竟然露出了温和笑意。

    他笑了?这个人真的笑了!我没看错吧?

    丹菲眼睁睁看着崔景钰眉眼含笑、色若春晓,还未开口就将那两个舞姬迷得晕头转向。

    “劳烦两位小娘子。”崔景钰拱手道,“在下方才和人打赌,出了殿来,遇着第一位娘子,能从她身上讨得一双绣鞋做信物。不知道两位小娘子,哪位能否慷慨赠鞋,让在下回去交差?”

    美人送绣鞋,何止风雅,简直就是暧昧旖旎之举了。

    丹菲在树后听得耳朵发烫,暗唾崔景钰此人疯起来还真不要脸。那头两个舞姬却是被幸福砸晕了头,争相脱了绣鞋相赠。

    崔景钰选了一双合丹菲脚的鞋,又对另外那个舞姬道:“既然没要娘子的绣鞋,不如请娘子赠一支发簪?”

    那个舞姬也是欢天喜地地摘了一根簪子塞到了崔景钰手中,“奴名纤纤,她名蕊儿。郎君可不要忘了我们呀!”

    “自然不会。多谢娘子赠物之恩。”崔景钰温柔一笑,拿着东西,腰身闪进了园林树丛中,消失不见了。

    舞姬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拿去吧。”林中,崔景钰把发簪和鞋子递给丹菲。

    丹菲别扭地接了过来,穿鞋挽发。

    崔景钰耐着性子看她自己弄了半天,忍不住道:“算了。我来!”

    “你会给女人梳头?”丹菲惊讶。

    崔景钰接过簪子,手法熟练地她松散的头发用簪子固定在了头顶。

    “我常帮母亲梳头。”崔景钰简短地解释。

    丹菲忍俊不禁,“你倒是个大孝子。段夫人好福气。嗯,你将来的娘子也好福气。”

    崔景钰插好了簪子,收回了手,又恢复了往日冷漠的模样。

    “今日多谢郎君出手相助!”丹菲朝他行礼。

    崔景钰唔了一声,望着灯光辉煌的宫殿,“卫氏这事,应该已经闹出来了吧。”

    丹菲取了银碗回到含凉殿,便知道此事闹得有多大了。

    “那卫氏呀,居然被太子在更衣室里给临幸了,又被太子妃当场捉住。太子干脆就说要把卫氏给收了,居然就带着她去见圣上和皇后了!哎呀他们正在殿里,圣上发了好大的火。我们都猜卫氏这次在劫难逃呢……”

    “大事!大事!”又有一个宫婢奔过来,“圣上竟然真把卫氏赐给太子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惊讶不已。

    “圣上起初十分恼怒,要责罚太子。太子却说,上洛王世子非礼了宫婢,皇后反而还一口气赐了五个宫婢给他。他身为太子,难道还不如上洛王世子?皇后当即气得甩袖走了。圣上却是犹豫了一下,就点头同意了!”

    众人哗然。

    宫人都知太子与皇后不合之事。韦皇后想废太子已久。太子如今这么做,摆明了就是打皇后的脸。

    “做什么?”女官一声叱喝,“不好生做事,聚在一起议论皇家是非,脑袋不想要了?”

    宫人嗡地一声散开。

    贺娄尚宫唤住丹菲,道:“卫氏的事,你清楚吗?她去东宫是为了寻你呢。”

    “奴在东宫没见着她。”丹菲当然否认,“奴取了碗,就自己回来了。”

    “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动作倒是快。”贺娄冷笑,“以为入了东宫就飞上枝头了?等着瞧吧。”

    丹菲回了寝舍,和宫婢们一道沐浴。众人讨论的话题,全都是卫佳音。

    调戏宫婢乃是重罪,就连王孙公子们轻薄了宫婢,也免不了被责罚。所以就算趁醉睡了宫婢,事后也是百般敷衍,死不承认。

    所以今日的事,不仅是陷害丹菲,同样也陷害太子,可谓一箭双雕。

    可卫佳音明显运气极好,太子居然肯认,还肯纳她,而且竟然还顺利说服了圣上,没有被责罚。

    “我看她就是个狐媚的。”一个宫婢讥笑,“怕是把太子服侍得特别周道,日后离不了吧。”

    众人哄笑。丹菲她们这些略知一点人事的女孩都纷纷红了脸。

    “别小瞧她呢。”又有人道,“她如今只是个姬,等将来太子登基,她要是得宠,再生一个儿子,封妃还不容易?到时候你我见了她,都得下跪磕头呢。”

    这话说得众人又忌妒又自卑,各自散去不提。

    卫佳音好也罢,坏也罢,都和丹菲无关。她不忌妒,也不同情。丹菲如今心里满满都是李碧苒的诡计,寻思着对策。

    倒是韦皇后被太子气得不行,犯了头疼,卧床不起。对着宫人,也是动辄责骂惩罚。弄得含凉殿内一时人人自危,气氛压抑。丹菲一众近侍没少受皇后的气,私下也都把账记在了卫佳音头上。

    这样过了几日,卫佳音受封奉仪的消息传来,又引得众人一阵议论。

    卫佳音是宫婢出身,原本她这样的女子即使有宠,一开始也不会有什么名分,直到生儿育女了,才有可能升上去。不过太子摆明了要做给韦皇后看,竟硬给卫佳音求了一个九品奉仪的封号来。

    这也罢了。这新上任的卫奉仪,竟然派了人来,请丹菲过去说话。

    丹菲暗自骂卫佳音多事,只好去向柴尚宫请示。

    “你同这卫氏关系亲厚?”柴尚宫问。

    丹菲不掩一脸厌恶,道:“虽然相识数年,但是一直竞争攀比,针锋相对罢了。”

    柴尚宫便知道,是这卫佳音做了东宫妃子,要寻往日对手炫耀罢了。

    “你去吧,别失了礼数就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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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华族介绍:
中唐,韦氏乱政。
边关,忠臣之女同名门之子不打不相识。
突厥入侵之后,为了洗清父亲的冤屈,亦为了报答友人的知遇之恩,
她在他的策划之下,顶替了贵女之名,被没入掖庭,开始了长达数年的宫婢生涯
她步步为营,从掖庭粗使,成为皇后亲信女官。王侯将相,公主贵女,她阅尽了浮华。
此时的大明宫,疯狂而堕落,她游弋其中,双目清醒。
他冷傲、沉默,身负重任,却是温柔而耐心地守护在一旁。
英雄儿女,盛世风云。
而爱,雨打不落,风吹不折。就这么牵着手,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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