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秘辛
次日,丹菲是在一阵阵清越的晨钟声中醒来的。
她有片刻的模糊,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下意识地唤:“娘……阿珠……”
总觉得下一刻,她的乳母阿珠就会掀起帘子,将热乎乎的帕子覆在她的脸上,唤她乳名。
“娘子醒了?”伶俐的婢女打起了帘子,“娘子起得可真早,天还未亮呢。刘娘子也还没起来呢。”
丹菲很快清醒了过来。
一般精致富丽的家什,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境遇。
“是么?”丹菲揉了揉眼,彻底清醒了,“她总起得比较晚。劳烦大姐去唤她吧。我们做客的,总不好比主人家还起得晚。”
婢女笑道:“家中崔公和几个郎君要上朝上班,才需这么早起身。夫人和女郎们也是天亮才起的。娘子也不妨再多睡一会儿。”
“醒了可就睡不着了。”丹菲笑着摇头,扶着婢女的手起身,穿衣洗漱。
崔家拨了一个偏院安置她们姊妹俩。院子不大,却整洁轻巧,用具一应皆全,俱都是精致上等的物什。服侍她们两人的婢女也训练有素,举止得体。
等丹菲洗漱完毕,天色微亮,刘玉锦也醒了。两个女孩用了朝食,有婢子过来,说段夫人请两位娘子过去说说话。
段夫人年届不惑,保养得极好,依旧眉清目秀、清艳动人。可见崔景钰出众的容貌,大半来自于母亲。段夫人其实是继室,前面的夫人卢氏生了大郎二郎和大娘,她只生了小儿子崔景钰和小女儿名熙萱。
丹菲是知道崔卢这类世家,轻易不与寻常家族通婚。崔公几个兄弟,不是娶的县主,就是王、郑之女。段家虽然也是世家,根基想比却浅薄很多,又是武人。段夫人在崔家站稳脚跟,想必是吃过一番苦的。所以她更加重视娘家。如今娘家遭遇灭顶之灾,她悲痛之余,想必在家族之中也越发尴尬起来。
“我昨夜梦到阿江了。”段夫人叹气道,“她来向我道别,要我多保重。我醒来后想起,就是一阵心酸。她只比萱娘小一岁。当初她娘去得早,她爹在外驻军,祖母年老多病,两个叔叔都在外地为官。于是我将她抱回来,在身边养了一年多,直到她爹将她接去沙鸣。我是当她如亲生女儿一般的……
“阿娘,别说了。”崔熙萱拍着母亲的手,“你这样,让阿江姐姐也走得不安心呀。”
“好,好。”段夫人点了点头,对丹菲她们道,“你们两个孩子说是来寻亲戚的,可有眉目?”
刘玉锦道:“我有个舅父在京城,只是不知住在何处。我娘远嫁沙鸣多年,和娘家也不大亲近,也不知道舅父是否会接纳我。”
“都说见舅如见娘,血缘关系是割不断的。”段夫人道,“家中管事对京城极熟悉,不如让他们帮你去找找。”
说罢,就让人将一个管事唤了来。
刘玉锦对那管事道:“我这舅父家姓郭,当年是礼部文书,八品小官罢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是否有变动。”
那管事道:“老奴这就去礼部打听,娘子请放心。”
崔熙萱道:“原来刘娘子的舅父家也是为官的,怎么令堂和娘家这般疏离?”
刘玉锦道,“家母乃是庶出,阿婆不待见她。阿娘又嫁得远,便极少和娘家来往。我往日多问几句,阿娘都不耐烦多说呢。”
“也是个可怜的。”段夫人温和道,“不知曹娘子家中有何人,可还有亲人在世上?”
丹菲神情黯淡,摇头道:“小女出身卑微,家世不堪与人道。”
这时有个婢子进屋来,递上一张帖子,道:“是宜国公主府送来的。”
又听闻宜国公主这名字,丹菲和刘玉锦也不禁好奇地对视一眼
这宜国公主李碧苒于两年前和亲突厥,后来还生下一个小王子,却不幸夭折。丹菲她们几个女孩子还为她争论过几句。不久突厥入侵,掀起战火,便谁记不起她了。没想宜国公主如今也已回到了长安。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这是想得哪一出?”看段夫人的反应,似乎也同宜国公主不熟。
崔熙萱道,“阿娘,且先看看是为了什么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与我们有关的?”段夫人嘲着,对丹菲她们解释道,“这宜国公主本是上洛王的亲女,一丘之貉,能是什么好东西?这战火刚起,她就忙不迭跑回来了,倒是算得及时,同她亲爹一般精明会钻营。也不知临淄郡王素来聪明,怎么看不清她?”
崔熙萱接过帖子看了一眼,道:“公主听闻阿娘您身子不适,想登门探望呢。”
“往日从没来往的,你舅父刚被她亲生父亲诬陷了,她就上门来。她想做什么?”段夫人努道。
刘玉锦不禁道:“那可是公主呢!”
“你们当这个公主又有多矜贵?”段夫人嗤之以鼻,“那上洛王也不是韦皇后亲兄弟,不过是从兄罢了。韦氏当初都只能进王府做姬妾,这韦家能是什么大族?当初武皇后废了今上,韦氏一家被杀得个七零八落。韦皇后后来给父亲请封了王,才从族里找了个稍微过得去的族兄继嗣。这韦钟当年不过是个泥腿小吏。这宜国公主李碧苒乃是他的庶女,模样生得不错,因为要去和亲,才被封了个公主。半路出家的公主,又有何资格在我们崔家耀武扬威?”
崔熙萱道:“阿娘,别管人家当年怎样,如今她好歹是个公主,皇后是她姑母。她的面子,咱们总要给几分的面子的。为着舅父的事,四哥已经够难做的了,如今宜国公主主动登门,也是示好之意。再说,皇后之母崔王妃,还是我们兄妹几个的姑婆。这宜国公主是皇后养女,也算是我们家表亲,该称呼阿娘一声表舅母呢……”
“那崔王妃不过是你祖父的远房族妹罢了。”段夫人不屑,“都出了五服,两家也从来没什么来往。当初今上第一次登基时的时候,那崔氏对着我们何等趾高气扬,还让你阿婆给她行礼呢。幸而他们夫妻短命早死,不然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挤兑我们这房。”
丹菲眼珠一转,道:“夫人,恕小女多嘴。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宜国公主是从突厥跑回来的,没准还知道不少沙鸣的事呢。”
段夫人猛地睁开眼,“你这话说得有理。她想来看我们崔家的笑话,我也想问问她和亲的细节呢。”
崔熙萱松了口气,“我这就去回个信,明日扫阶以待。”
刘玉锦实在好奇,问:“这宜国公主同临淄郡王有什么关系?”
丹菲急忙瞪她。
段夫人倒不以为然,笑道:“这李碧苒,可是临淄郡王的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丹菲也惊讶,“临淄郡王这样年轻英俊的王子,红颜知己必定无数,宜国公主有何特别的?”
“红颜知己多,可李碧苒——那时她还姓韦,如临淄郡王自己说,是他‘一生难求’的红颜知己,所以想要纳为侧妃呢。”段夫人冷笑,“临淄郡王九岁就成亲,同王妃是青梅竹马,只是一直没有子嗣。所以当时,他要纳个侧妃,也不是不行的。”
“宜国公主不是上洛王之女么?”刘玉锦问,“王女怎么能做侧妃?”
“上洛王韦温当时还没有封王,不过是个乡下九品小吏。宜国公主又是他家婢生女,连庶出都不如。所以这事当时说起来,倒也寻常。临淄郡王风流多情,王妃也大度,众人都当郡王会纳了她。”
“那后来宜国公主怎么被送去和亲了?”丹菲问。
段夫人笑道:“当时今上被立为了太子,不久登基。韦皇后娘家鸡犬升天,封了从兄做上洛王。李碧苒做了王女,再去做妾,就有些不妥了。恰好突厥可汗来求亲,圣人就将她收为义女,嫁去突厥。”
几个女孩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刘玉锦虽然极想见一见宜国公主,然后她和丹菲本身就是客,还有重孝在身,都不方便出席。
两人返回下榻的院子的路上,刘玉锦唉声叹气。丹菲忍不住道:“那个公主又不是什么真公主,可是姓韦呢,又什么好看的?”
刘玉锦打趣道,“我看你才有趣。你真的这么喜欢段义云,把他们段家的仇人,也当成自己的仇人了?”
“瞎说什么呢?”丹菲似笑非笑地瞪她一眼,扭头就见崔景钰从院门那一头跨了过来。
两人一打照面。丹菲没由来一阵心虚。
他听到了?
崔景钰显然又在段夫人那里碰了钉子,摆着一副生人勿近的臭脸,走近道:“明日宜国公主要来。”
“我们先前在夫人那里,已经得知了。”丹菲道。
崔景钰点了点头,“公主规矩颇多,届时府中会戒严。你们若不想惹麻烦,就呆在院中别出来。”
这话听着十分刺耳,丹菲忍不住讥笑,“崔四郎久负盛名,我还以为你对付公主有绝招呢。”
这显然是暗讽他和安乐公主的绯闻。
崔景钰脸色又黑了一分,把手一甩,转身走了。
刘玉锦拍了拍胸,“吓死我了。他生得这么俊,怎么脾气这么坏?”
“我看他对段宁江就温柔得很。”丹菲道,“见我们一文不名,瞧不起人罢了。”
公主莅临
纵使段夫人再瞧不起宜国公主的出身,公主莅临也并不是一件寻常小事。崔府的奴仆洒扫庭院,修整花枝,将整座府邸收拾了一番,以准备迎接公主的来访。
宜国公主的车驾到达,奴仆们便忙碌了起来。
丹菲和刘玉锦在房中做着针线活,隐隐听见前堂热闹。刘玉锦蠢蠢欲动,怎么都坐不住。
婢女雨儿从外面打探了一圈回来,兴奋道:“今日可热闹了。非但宜国公主来了,连安乐公主也来了!”
丹菲一听有安乐公主,兴致顿起。
“安乐公主是路上遇着宜国公主,听说她来拜访夫人,便一路来了的。”雨儿道,“现在夫人在花园里设宴,招待两位公主呢。”
“崔四郎可在?”丹菲问。
“四郎也在。”雨儿道,“主人出京去了,只有四郎一个男丁出来招待。你们听,这是家养的歌姬在唱歌。”
一阵悠扬悦耳的歌声轻轻飘来,引人浮想联翩。
崔家这等世家大族,都豢养得有乐人舞姬,于宴会上表演助兴。丹菲对此不稀罕,刘玉锦却是从来没有见过。如今一听,更是无限希望。
“要是能看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这么想见公主做什么?”丹菲嗤笑,“见了她,不过就是磕头行礼罢了。京城里冠盖云集,走到哪里都容易遇到达官贵人。你若喜欢给人磕头,今后机会多得是呢。”
女孩子嘻嘻笑。
一个管事匆匆寻来,道:“公主召二位娘子去前堂一见。”
刘玉锦顿时欣喜。丹菲却蹙眉,“公主因何事想见我们?”
“公主问起了段娘子的事,夫人提起了两位。公主敬佩两位娘子,说想见一面。夫人便让奴来请二位过去。”
崔家将段宁江骨灰送回老家安葬的事,并没有瞒着外人。毕竟段家获罪,男丁已死,唯独段宁江下落不明。她是被官府记了名的,生死都得有个交代。如今死讯发布,段家一事也算有了个了结。
这理由合情合理。崔景钰虽然叮嘱丹菲她们不准出门,可是公主派人来请,谁又敢拒绝?于是丹菲和刘玉锦匆匆整了衣裙,由管事领着,去了东府花园。
崔府占地广阔,园林颇大,移步换景,十分精美考究。
一路走来,沿途可见不少宫人。到了湖边暖阁出,外面站着一群罗裙拽地,金玉满头的宫婢,两顶华盖分别立在左右。十数名内侍和禁卫守在门前。
一个宫装少女眼神挑剔地将丹菲和刘玉锦和刘玉锦上下打量了好几遍,这才将她们领进了暖阁中。
丹菲和刘玉锦低着头走进去,朝着上座的方向跪了下来,磕头行礼。
一把温柔婉转的嗓音响起,“起来说话吧。两位娘子乃是女中大丈夫,我听段夫人说了你们的事迹,也好生佩服呢。”
丹菲听这声音十分温柔,抬头望去。
首座上坐着一位秀美的宫装少妇,笑容十分和善,并不像跋扈之名远播的安乐公主,那想必就是和亲突厥的宜国公主李碧苒了。李碧苒穿着一袭华贵雅致的银泥青罗裙,头戴洁白牡丹,妆容清淡,衬得面孔清丽秀雅。这般素雅的妆扮,倒是和京中贵女们的奢华绚丽的风格截然不同,显得格外出众。
李碧苒也含笑打量着眼前两个少女。刘玉锦生得珠圆玉润,一脸天真烂漫、不设心防之态。曹丹菲因重孝在身,穿着一袭简单利落的素白衣裙,只有腰带和陂巾是浅浅天青色。乌黑的头发盘成堕马髻,只插着两根银簪,手腕上挂了一串檀香木佛珠。少女长眉凤目,目光凛冽清凉,通身飒爽英气,令人眼前一亮。
李碧苒的目光在少女清澈的双目和红润饱满的嘴唇上一转,笑道:“好标致的小娘子,可见沙鸣的泉水养人。听说是你带路,护送崔四郎离开北地的?看你才及笄的年纪,却有如此胆识,真另人刮目相看。”
丹菲道:“崔郎带有侍卫,小女不过引路罢了。家国有难,人人有责,女子也不该让须眉。”
“说得好!”李碧苒高声一赞,“我看你虽是民女,却十分识趣知礼。我听你官话说得这么好。你不是沙鸣人么,怎么学来的?”
丹菲不紧不慢道:“民女先母乃是京畿人士,民女自幼跟着母亲学官话,依葫芦画瓢罢了。”
“那你在京畿可还有什么亲人?”
丹菲继续胡扯,“早些年京城有疫病,外家都没了。剩下一些极远的族叔伯,却实在是不熟悉。”
段夫人连连点头。这年头,小民之家里,亲叔伯卖侄女的都大有人在,更何况关系远的长辈。丹菲宁可投靠义姊妹的舅家,到底刘玉锦的舅舅是官身,总比那些不知做什么营生的叔伯要可靠些。
“可怜的。”李碧苒道,“这么说来,你身手不错了?”
丹菲道:“小女不过会些花拳绣腿罢了。”
时下贵族女子多都会些骑射,耍些刀剑,女人会些拳脚并不算稀奇。李碧苒见套不出更多的话,兴趣也淡了。
段夫人接过话来,“公主是什么时候回京的?”
“我也才回来数日而已。”李碧苒道,“我在突厥早就存身不住了。默啜的两个弟弟和他儿子匐俱对我一直怀有敌意。尤其等我生下了儿子,便更加防备敌视我。默啜本就当我是个摆设,后来又当我是累赘,对我们母子不闻不问。小王子发热重病,我还得花钱求侍卫去买药……”
李碧苒说着边哽咽了,“我眼睁睁看着孩子在我怀里咽气,痛不欲生。大王子匐俱还召集朋党,喝酒庆祝!默啜也满不在乎。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早就决定开战,巴不得我跟孩子一起死了才干净!”
段夫人长叹一声,“古往今来,女人的命运不就是如此么?你如今也算苦尽甘来。圣上已将这亲事作废,又给你拨了公主府。你日后再招个驸马,你还年轻,还会有孩子的。”
李碧苒苦笑道:“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京里有说法,说我是个不详的女人,克死儿子,还引发两国争战,乃是祸水。”
“一派胡言。”段夫人眼神有同意之态,嘴上却一本正经地斥责道,“你休要听那些闲言碎语。自古男人们打仗和争权夺利,总要扯女人来背黑锅。他们怎么不念着你当初舍身出塞和亲的义举了?”
也不知是真感动还是会作戏,总之李碧苒听了段夫人这席话,感动得泪如雨下。
“婶娘!”她亲热地拉着段夫人的手道,“这天下,只有你最知我,对我最好了!你知道么?我昨日去探访王太妃,遇到好几个王妃郡王妃,俱对我冷嘲热讽。尤其是临淄郡王妃,热情地要为我保媒,不是暗讽我命硬克夫么?”
段夫人的脸僵了僵,拍着李碧苒的手背,“临淄郡王妃是个出了名的实诚人,与人为善,心眼实在,说话最不会拐弯抹角的。她说要为你保媒,定是真心实意为你好的。待你同她熟了,便知道了。”
李碧苒干笑一下,“原来如此。大概是我这阵子受了太多讥讽,有些草木皆兵了。婶娘别见笑。”
段夫人笑笑。
李碧苒又道:“安乐公主说是游园,怎么就不见了?”
段夫人道:“许是去了西院了。横竖有钰郎陪着她。公主不如也去转转?”
宜国公主点了点头,扶着婢女的手起身。
她一动,所有人都动起来。丹菲和刘玉锦退到人群后,按理说不用跟着去,可刘玉锦实在憧憬公主,想凑热闹。丹菲想既然她们都已经让宜国公主见过了,再躲藏也没意义,便随刘玉锦去了。
不过虽说是陪公主游园,但是公主奴仆众多,刘玉锦也根本挤不到前面去。丹菲陪她走了一阵,便觉得无聊,又想解手。她吩咐婢女跟着刘玉锦,独自离队,去寻更衣室。
待从更衣室里出来,公主一行早已不见人影了。丹菲意兴阑珊,想回去歇息。
她大致记得来时的路,在花园中转了几个弯,不知怎么就绕到了湖边假山群后。假山的一处有一个一人宽的缝隙,两侧石壁都磨得光滑,显然经常有人走动的缘故。丹菲猎奇心顿起,想着横竖私下无人,不如进去看看。
洞里不大不小,刚够一个中等身材的人行走。假山缝隙多,三面都有光照射进来,又可窥见外面景色。丹菲觉得十分有野趣,放慢了脚步边走边看。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轻笑。因洞中幽静,显得十分清晰。丹菲听出有两个人杂乱的脚步声。
“……怎么不说话?还在生气呢?”女人娇媚的声音又传来,“我这不是来看你了么?谁叫你总不肯见我……”
“公主希望我说什么?”
男人一开口,丹菲浑身一震,停下脚步。
女人娇笑,“说了叫我裹儿……”
男人没说话。随即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夹杂着凌乱的鼻息。
丹菲听得面红耳赤,脚却不受控制地朝前迈去。
前方豁然开朗,是一处可容纳三四个人的小山洞,一丛毛竹恰好挡住洞口,遮住大半日光。
丹菲觉得阵阵作呕,忍不住轻轻嗤了一声。
崔景钰本半闭着眼靠在岩壁上,倏然睁眼朝这边望过来,视线同丹菲对上。
丹菲一惊,急忙退了一步。
安乐公主听到响动,停了动作。
丹菲屏住呼吸。
崔景钰一把搂住安乐公主的腰,转身将她压在岩壁上。安乐发出惊喜的低呼,随即立刻抱住他狂吻。
“钰郎!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崔景钰不语。
安乐渐渐觉得不对,伸手去摸他,随即一愣,扬手啪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崔景钰被打得别过脸,后退了一步,反而笑了笑。
安乐又扑过去抱住他,“对不起,钰郎。我……我不知道……没关系的……”
崔景钰面无表情地把她推开。
“公主出来已久,怕宜国公主要起疑了。”
“钰郎!”安乐道,“你别生气。我一时心急而已。我知道有个神医……”
“公主!”崔景钰怒道。
安乐不敢再提,她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洞外有宫婢一直守着,扶了她远去。
“出来吧。”崔景钰冷峻的声音响起。
丹菲硬着头皮走出来。
她脑子里也是一团混乱,觉得比起崔景钰果真和安乐公主偷情,崔景钰竟然更加引起了她的兴趣。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话题实在不适合她这样待字闺中的女孩谈论,她定要将崔景钰挖苦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岩壁上才了事。
洞不大,丹菲走了两步,就已站在崔景钰面前。
崔景钰面容晦涩阴沉,透露着危险的气息。也不怪他,任何人被撞破了这等事,都会恼羞成怒。
“你怎么在这里?”崔景钰盯着丹菲,粗声问道,“不是要你呆在院中的吗?”
“宜国公主招见我和阿锦。”丹菲道。
崔景钰衣襟半掩,胸膛若隐若现,肌肤白皙,透露着一股诱人的旖旎。丹菲不禁暗道,这人整个都是一块白玉雕的,难怪安乐公主爱不释手?她都不知道把目光放何处的好,只得偏着头答话,倒显得她心虚似的。
“那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崔景钰质问。
“无聊闲逛呗。”丹菲道,“原以为是曲径通幽,没想通的是幽会之处。”
崔景钰紧抿着唇,面容透出一股锋利如刃的气息来。
“刚才那位就是安乐公主?”丹菲挑眉,“抱歉,打搅了你们俩人好事。其实你不用管我,我本就要走的。今日的事,我也没那脸皮出去胡说。”
丹菲拍了拍裙子,朝崔景钰敷衍地点了点头,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而去。
“你……是曹永璋的什么人?”
丹菲脚步踉跄,扶着石壁站住。
“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
崔景钰朝她走了两步,“我去查了那个徽章,属于泉州一个以制剑而闻名,而后出了名将的世家。这家也正是姓曹。那位名将,就是曹永璋。”
丹菲扭头看他,“家父从过军,那是他上峰赏赐的弓箭匕首。也许就是这个曹将军吧。”
崔景钰嘴角轻扬,似乎在讥嘲,“曹家还有一个传统,给子孙打造的兵器上,都会将子女的名字融汇到徽章之中。这些兵器都由儿孙亲自收藏,传与后人,绝不出手赠人或售卖。你的那个匕首上的徽章里,就有一个‘璋’字。”
丹菲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
崔景钰又缓缓前进了一步,“曹将军生前曾封镇海将军,乃是本朝战功赫赫的一名擅海战的武将。不幸后来被牵扯到了立太子一案中,受人诬陷,举家葬身火海。曹将军有一独生爱女,算起来,年纪同你……”
丹菲转过身来,直视着崔景钰。
“你想说什么?”
崔景钰肃然道:“我极敬佩曹将军,也知道他是冤枉的。”
“哦。”丹菲不冷不热地哼了哼,“将军在天之灵,一定十分欣慰。”
她转身继续朝前走。
崔景钰低沉浑厚的声音传来:“你可想报仇?”
丹菲脚步一滞,头也不回道:“崔郎如今声名狼藉,却有功夫替别人操心,未免本末倒置了吧?”
崔景钰目送丹菲的身影消失在石道的尽头。他自嘲一笑,缓缓呼出一口气,靠在岩壁上。
叮当一声,一块沾血的尖锐石子自手中掉落。他左手微颤,鲜血从掌心伤处涌出,顺着指缝滴落。
旧爱新颜
两位公主在崔府用完了午膳,动身打道回府。崔景钰将公主们的车驾送出了坊门后,并未返家,而是朝平康坊而去。
他在平康坊一处僻静清幽的院落门口下了马。门房认得他,急忙带着奴仆迎出来,牵了马,引着他朝里去。
院中景色精致考究,崔景钰却无意欣赏。到了走廊尽头,一名俏丽的婢子拉开门,请崔景钰进去。婢女目光脉脉含情,崔景钰视若无睹,抬脚迈进屋中。
“如何?”李隆基握着白玉瓷的酒杯,自窗边转过身来,俊朗的面容带着一点微醺之意。
崔景钰从容落座,“无事,就是安乐公主也跟着来了。”
李隆基噗地笑,“她没把你怎么着吧?等等,你这手怎么了……哈哈,你不会是……”
“别提这事了行吗?”
李隆基笑得把酒都泼洒了出来,“你也真是的,何必这么倔强呢?便是从了又如何?她主动送过来的,不享用,白不享用?我们又不会因此责怪你。裹儿艳名远播、素来风流……”
崔景钰慢条斯理地斟酒,“宜国公主今日表现,似有同崔家言和之意。看样子,她还是在为上洛王打点。”
李隆基讪讪笑了笑,“她这个人,其实十分念旧。纵使上洛王从没疼爱过她,她却依旧尊敬爱戴他。”
崔景钰很有几分不以为然地抽了抽嘴角,“她回来有月余了,你还在避着她?”
李隆基注视着酒杯,苦笑道:“不是避而不见,只是不知道见了该怎么办。昔日情人,今日的堂妹。不论以什么身份同她重逢,都别扭得很。”
“郡王素来风流不羁,却是栽在她的手上。”崔景钰啧啧,“你姬妾红颜这么多,算起来,还是宜国公主最懂你的心思。”
“如你所说,她都是我堂妹了。过去的事,如烟云消散了吧。”李隆基道,“我和她当初,也是年少冲动。若当初真的将她纳进了府,她如今也不过一个宠妾。哪里比得过现在,做个尊荣华贵的公主,受人敬仰。不说她了,那两个小娘子在府上如何?那曹氏真是曹永璋之女?”
“八成是。”崔景钰有些烦躁地皱眉,“此女戒心深重,而且非常有主见,特立独行,很不好掌控。郡王真觉得她合适?”
“曹永璋的冤屈至今还没洗净,我想若她是这样的性格,定是很不服气,想要报仇的。”李隆基道,“温顺的女子到处都是,她那样果敢精明的,却是万里挑一。若能得她效劳,我们就会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万事有利有弊。”崔景钰沉思道,“当初曹永璋是想拥立相王为太子。事发后,相王也并未维护他的。”
“你是怕曹氏因此也对父亲心生怨怼?”李隆基微微点头,“不如这样。若有机会,我想再见她一面,当面说服她。若是能化解长辈的恩怨,再得她效忠,可不皆大欢喜?”
“我尽力而为吧。”崔景钰捏了捏眉心,“我同她在沙鸣就闹过几次不愉快。她好似一只没有被驯化的野兽,对我充满警惕。”
“让她信任你嘛。”李隆基拍他的肩,“名满京城的明玉公子崔景钰,怎么会连那么一个田舍间来的小娘子都搞不定?”
“她可不是寻常田舍娘。”崔景钰忿忿,“曹家到底也是当地望族。我打听来的,曹永璋只得她一女,视若掌珠,驻军在外也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她看样子也是当男儿养大的。”
李隆基不以为然,“这等铁娘子我也遇到过,刀子嘴豆腐心。只要男人死缠烂打,用不了多久都会心软屈服,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这话能这么用?”崔景钰啼笑皆非。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李隆基自信满满,“曹氏又是个美人胚子,你不如趁此机会收了。”
“我已定了亲了。”崔景钰道。
“定亲又如何?孔家女郎远在山东,你又要守舅父的孝。若不趁着成亲前光明正大地寻些乐子,难道要等着成亲后偷情么?”
崔景钰起身,“我先告辞了……”
“等等唉!”李隆基笑嘻嘻地拉住他,“这么一句玩笑话你都受不了,那你和裹儿恋奸情热,是怎么做出来的?”
崔景钰再度朝门口走。
“好好!我不说了!”李隆基大笑,“你这人,白生了一副惊艳面孔,实则真真无趣,半点不解风情。”
崔景钰不以为然,“天下佳人何其多,我不贪心,只取一人。只要那人同我心心相印、情投意合,我们两人一生挚爱,便无所求了。”
“又是这套!”李隆基讥笑,“你就确定你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未婚妻,能是你的一生挚爱?”
崔景钰迟疑片刻,道:“我们要相伴一生,感情总会培养出来的。”
李隆基哈哈大笑,“你这话,一听就知是从未在情场上厮杀过的人说出来的。就连我同郡王妃成亲十来年,也不过是世俗夫妻。一生挚爱这等事,是无关时间长短的。你若爱她,你自然会早早就明白过来,用不着花费那么多时间去思考琢磨。”
崔景钰淡淡笑,并没怎么将李隆基的话放在心上。
李隆基风流多情,喜新厌旧。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情爱论,听着总有些不靠谱。
“如今我也无名声可言。韦家到处宣扬造谣,京城里人人都知道我为了自保,背弃了娘舅家。家母至今不肯见我。”
李隆基同情,“你也要往好处想。老天给你这么多考验,必将有大任降于你。你若是能挺过这一关,将来前途无量。”
崔景钰自嘲,“可这依旧是我一生之耻。”
“将来定有雪洗之日。”李隆基宽慰道,“这个事,不知武三思和韦温策划了多久。你毫无准备,自然中计。”
“韦温此人庸碌贪婪,闯祸有他的份,补救却未必能出力。”崔景钰道,“想来,定是武三思的计划。兴许上官婕妤也有出谋划策。婕妤此人倒十分值得拉拢为己用的。三郎你何不在她身上花些精力。”
李隆基哂笑,“能让我花精力在她们身上的女子,可不得超过二十岁,还必得肤白腰细、娇柔婉转、能歌擅舞、善解人意。婕妤嘛,倒是风韵犹存,可年纪到底大了些……”
崔景钰当作没听到他的胡言乱语,道:“太平公主同上官婕妤交情甚好,何不让太平公主去拉拢劝说呢?哪怕不指望婕妤投靠我们,只让她不再干扰我们也好。将来再寻一可靠之人送到韦后身边,充作耳目。”
“之前收买的那个邓氏,如今也有些心猿意马了,看样子也不堪用了。”李隆基正色,“其余几个人,至今都无一人能进入含凉殿。收买的人不是忠心死士,但若是派自己人进去,为了不起疑,还得从掖庭熬起,更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头。也就是你同我说起曹氏,觉得以她的能力,或许会有所不同。”
崔景钰道:“她桀骜不羁,就算是要报仇,也未必乐意进宫。”
两人想了半天都无头绪,李隆基只得道:“我先让高力士留意着吧。对了,那个害死你妹子的卫氏,可有什么新动静?”
“她?”崔景钰神色阴冷,“前两日,她那号称死于战乱的父母兄弟,奇迹般地生还了。只是目前还没张扬,一家人偷偷摸摸地住在京外的庄子里。我的人看到韦家的管事时常出入他们家。”
“绕来绕去,总会绕回到韦家。”李隆基忿恨地将酒杯掼在案上。
此时此刻,卫佳音正在婢女的引领下进了屋,给李碧苒恭恭敬敬地磕了头,随即露出谄媚的笑意。
她穿着素色的衣裙,做孝中打扮。又因父母其实并没死,所以神情不见哀伤,只是有些怯怯不安,显得不上台面。
李碧苒用团扇掩着嘴,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你父亲的伤好些了吗?”
“有劳公主记挂。父亲的伤都已无碍了。我们一家人都念着公主和大王的恩典,日日都为您祈福……”
“得了,车轱辘话就少说点吧。”李碧苒打断道,“你过来是为什么事?”
卫佳音面色尴尬,干笑道:“打搅了公主的清静,是小女的过错。其实也就是父亲念着公主的恩德,让小女送些东西来孝敬您。”
李碧苒冷笑了一声,“你父亲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想找些事做了吧?”
卫佳音讪笑,“家父是劳碌命,在家中闲不住。更何况,拿君俸禄,为君谋事。我们卫家受了公主和大王这么多照顾,若不报答一二,实在于心不安。”
“你倒是会说话。”李碧苒扫了她一眼,“你放心,大王承诺给你父兄的官职,定会兑现。只是如今咱们才刚和突厥开战,段家的案子也还没彻底掀过。崔景钰不甘心,还时刻想着翻案。这个时候就给你父兄加官,不明摆着告诉世人,段家是被污蔑的么?”
“是!”卫佳音忙道,“公主说的是!是小女无知。”
“你倒不像无知的人。我看你,精明得很呢。”李碧苒眯着眼,如蛇般盯着卫佳音,“你专门挑今天来拜访我,另有目的吧?让我猜猜……说起来,你当初也是被崔景钰千里护送回长安的。崔郎这明月公子的美名,可不是虚传。你别不是动了心思了吧?”
卫佳音浑身一震,惶恐道:“小女不是……小女……这……”
李碧苒讥笑出声来,“崔郎模样俊美出众,你们这些女孩儿爱慕他,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我是劝你尽早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说他已定亲,而你父兄将来必然要升官。大家同朝为官,断然没有把女儿嫁他做妾的道理。就说安乐公主爱慕崔景钰,也是满长安皆知的事。我好心提点你一句。你再聪明油滑,也别想着染指安乐公主看中的男人。”
卫佳音打了一个寒颤,“是……小女记下了。”
李碧苒端起茶杯,轻吹了一口气,“也就是你们这些年轻女孩阅历浅,才爱这种俊俏儿郎。你看我略施小计,就骗他跌了个大跟头。可见也是个没甚脑子的。”
卫佳音讪笑,拍马溜须道:“公主说的也是。小女当初随便编了几句话,就让他真以为段宁江已死了。”
“怎么?”李碧苒闻言扫她一眼,“你这话,是说当时段宁江没死?”
卫佳音一怔,忙赔笑,“应当是死了的。现在不是说崔家也已寻到了她的遗骨了吗?”
李碧苒道:“说是寻到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不死又如何?她已家破人亡,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倒是你,让你将那东西从段宁江手中哄来的,这么简单的事,你却做不到!若不是大王早有准备,偷换了证据,被抄家的就是我们了!”
卫佳音汗如雨下,“是小女没用。小女当时以为把镯子贴身揣着就好,没想到还是被掉包了。这事定是那个曹氏做的,只有她才会用这一招!”
李碧苒道:“那两个女孩我先前在崔府里见着了,觉得除了长得有几分姿色外,并没什么奇特之处呀。”
“她们俩住在崔家的?”卫佳音酸溜溜道,“想必就是曹氏偷了东西,交给钰郎的。钰郎怎么这么照顾她们?两人分明就是又穷又贱的田舍妇!”
李碧苒恨铁不成钢地扫了卫佳音一眼。
卫佳音讪讪,又讨好道:“其实小女手里有一份段家搜集来的证据的清单的。是小女在围城借住段家,从段将军的书房里抄来的。”
“怎么先前不提?”李碧苒却是神色一变。
卫佳音急忙掏出一张纸递过去,“小女以为如今这东西是没用了……”
李碧苒一把夺过纸,展开来看了几眼,眉头深锁。
“当日朝堂上,崔景钰交出来的东西,是比大王预料的要少的。大王一直怀疑崔景钰还有藏私……”李碧苒沉吟片刻,“卫娘子先回去吧。管事,备车,去上洛王府!”
上洛王府
上洛王府位于崇仁坊,府邸占地极广,飞檐斗拱,金楼玉阕,极尽奢华之能事。
李碧苒微服出行,只从侧门入了王府。王府大管事带着一群奴仆连滚带爬地奔过来迎接,毕恭毕敬。
“不知公主驾临……”
“得了,韦顺,废话少说了。”李碧苒冷声道,“大王和世子在何处?”
“回公主,大王出门会友去了。世子则在后院花谢待客。”大管事道,“不如请公主去正堂稍等,老奴这就去将世子请来。”
“不必这么麻烦。”李碧苒抬脚就朝后院而去。
刚跨入后院的垂花门,就听闻一阵丝竹混合着喧闹声传来,夹杂着狗吠鸡叫,和醉酒人的高歌诳语,乱成一团。
李碧苒厌恶地皱起眉头。
“世子又招了那些酒肉朋友在家里斗鸡斗犬?”
大管事面色讪讪,“世子他……近来公务劳累,今日沐休,也是想歇息一下……”
李碧苒一声嗤笑,“公务劳累?他成日在平康坊的酒家办公,可真辛苦他了呢!”
说着绕过一处假山,就见一个中年贵妇带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少女迎面走来。那贵妇面色铁青,想是听到了李碧苒讥讽的话。
李碧苒嘴角勾起笑意,背挺得笔直,朝着那贵妇浅浅一笑,“王妃。”
上洛王妃紧咬了咬牙关,缓缓欠身道:“见过公主。”
李碧苒点头,理所当然地受了她的礼,随即又将目光投降王妃身后的那群女孩身上。
女孩们或敌视,或惶恐。僵持中,上洛王妃黑着脸扭头训斥:“见了公主还不行礼?”
一群女孩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扶腰欠身,“小女见过公主,公主万福。”
“妹妹们无需多礼。”李碧苒笑得温柔和善,“对了,王妃,听闻二娘的夫婿又重病了?这可真让人担心。她第一任夫婿,也是成亲不过半载就重病不治。怎么再嫁,又碰上个病痨子?说出去,人家还当做爹娘的狠心,拿女儿换聘礼呢。”
王妃脸色难看得犹如死人,咬牙切齿道,“不过是些小病,不知给哪些有心人有意夸大罢了。”
“这就好。”李碧苒笑盈盈地点头,“毕竟王府里其他妹妹们都还没嫁人。若长姊这般克夫,妹妹们亲事也不好谈呀。”
一众女孩各个面色发青。
李碧苒满意地扫视了一圈,“我寻世子有事,妹妹们和王妃请自便。”
说罢,朝上洛王妃优雅一笑,抽身而去。
上洛王妃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小人得志,做了皇家义女,就当自己是真凤凰了。”
“阿娘……”韦家几个女孩面面相觑。
“我哪里说错了?”王妃讥嘲道,“她娘不过是别家的歌姬,当年服侍了大王一回,有了身孕,才被送来我们家。也不知是那家的野种,在我们韦家能被衣食无缺地养到大,待她够厚道了,却从小就一副受尽凌虐、吃尽苦头的委屈模样。就同她娘一样,惯会装可怜骗男人怜悯。她当年和你们一般大,只同临淄郡王见过几面,就能哄得他神魂颠倒,要娶她做侧妃了。后来和亲了突厥,突厥却来和我们大唐开战,真是个祸水!”
后花园的水榭边,一群世家公子正聚众取乐。上洛王世子韦敬正盯着两只斗鸡,咋呼呐喊,忙得不可开交。管事几次开口,都被他一把推开。
“多吉!”李碧苒一声冷喝。
一个侍卫装扮的突厥男子大步上前,一把揪住韦敬后领,将他提到了李碧苒面前。
“好大的狗胆……”韦敬一看到李碧苒冰冷的面孔,顿时没了声。
“阿兄也长进点吧。”屋内坐定,四下没有外人时,李碧苒才称呼韦敬一声兄长,“你真当我们韦家根基牢靠,能千秋万代不倒了?”
韦敬摘着头上鸡毛,抱怨道:“公主这话和父亲如出一辙,真不愧是亲生女儿。”
李碧苒冷笑,“我还姓韦的时候,家里可是人人都当我是野种呢。”
“你这后来不是做了公主了么?家里的人,谁见了你不用磕头行礼呀。”韦敬赔笑。
李碧苒笑得更阴冷,“是啊。当初大家和皇后本来中意大姊去和亲,是王妃舍不得亲生女儿吃苦,拿我这个庶女顶替。我也是命硬,没死在突厥,才能回来享两天福。不然你们谁会记挂我?”
韦敬干笑,“那个……公主,不,二妹回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李碧苒道:“上次你们从崔景钰那里掉包来的书信,都拿给我看。”
韦敬道:“那种东西,哪里还会留着。父亲一拿到手,就丢火盆里尽数烧了。”
“那总有个清单吧?”
韦敬想了想,带着她去了书房,翻出一张单子。
李碧苒一手执一张单子,粗略一对,脸色就变了。
“不对!少了一样东西!”李碧苒指着卫佳音给她的单子道:“少了一封信!崔景钰藏了私!”
韦敬吓了一跳,“你这单子是从哪里拿来的,可靠吗?崔景钰要手里还有证据,为何不闹出来?”
李碧苒韦敬吓了一跳,“你这单子是从哪里拿来的,可靠吗?崔景钰要手里还有证据,为何不闹出来?”
李碧苒脸色铁青,“我就说,崔景钰一贯精明油滑,怎么会偏偏在这事上这么轻易就栽了跟斗。他果真留有后手!”
韦敬却不以为然,“他拿伪证的事都已闹得人尽皆知,就算他再拿真的证据出来,圣人也不会信他的。”
“你懂什么?”李碧苒大怒,“他那日拿出来的都是矿山和账册,留下的却是大王私通突厥的信函,信中还有……总之,这份证据关乎整个韦家和我的性命,绝不可落在旁人手中!”
韦敬狼狈道:“你这单子是真是假还两说呢。就算是真的,我们只需要想个方法,把东西偷出来也好,胁迫他交出来也行。”
“那就去做呀!”李碧苒把单子丢到他脸上,“这事定要有个交代,否则,若崔景钰真的发难,你我可都死无葬身之地!”
***
崔景钰回到家中,已是城门落锁时分。
段夫人已用了饭,正在院子里散步消食。崔景钰疾步上前,扶着母亲的手。
“用了晚饭了吗?”段夫人心疼地看着儿子削瘦的脸,“你这些日子来也真是受苦了。你就是太要强,总把自己弄得这么累。你父亲兄长俱在,家里又不需要你一个人扛着。偶尔也还是要休息一下。”
崔景钰低声道:“儿子捅出这么大的娄子,给家族蒙羞,自当想尽办法雪耻。”
“其实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段夫人道,“你自幼早慧,众人也都宠爱你,你万事逐意,从未遇到过什么波折。男儿若要有所成就,必然要经历磨练捶打。玉不琢不成器。少年吃苦,反而是上天对你的眷顾。”
“阿娘教训的是。”崔景钰笑了笑,“儿子心里也是这么觉得的。”
段夫人神色愈加温柔,“吃一堑长一智。你虽说是家中幼子,可年纪也已不小,是定了亲的人了。日后做事,三思后行。韦家、武相素来与我们家有隙,不得不提防。你可不要再落人把柄。对于做娘的来说,只希望儿女一生平安。”
“儿子记住了。”崔景钰道。
段夫人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脸,“你瘦多了,这些日子里也苦了你了。今日安乐公主可还有缠着你?”
崔景钰手掌心还隐隐作痛,亦苦亦甜地笑道:“儿子使了个法子,她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来寻我了。”
“这样就好。”段夫人道,“我今日还收到孔家的信,你那未来的岳母同我说,珍娘就要出孝了,她打算让这孩子随着她伯父伯母来京城住一段时间,也好让你们俩熟悉一下。”
崔景钰微微意外,“孔家不知道我的事?”
“怎么不知道?这次过来,就是想当面再考察你一番的。”段夫人叹,“你阿公当初同孔公喝得半醉间将你们两个小儿女的婚事定了下来,对此我一直不满,只是不敢说家翁的不是。别说当时你才几岁,珍娘才出生。就说孩子长大了,性情变化,或是另有了心上人,两人合不合适还两说。”
“君子一诺千金,既然是阿公许下的婚事,做儿子的只有遵照。”崔景钰无所谓地笑了笑,“再说,也许孔家打探清楚了我的事,还想退婚也说不定。”
段夫人忽然道:“若是这样,那曹氏和刘氏,怕不能在府里久留。她们俩非亲非故,又是孤女,传出去总有些不大好听。”
崔景钰哑然,笑道:“她们?”口气很是不屑。
段夫人道:“是怕外人把她们说成你收了房的姬妾。未成亲前弄这事,可不是让孔家没面子?”
崔景钰淡淡道:“阿娘不用担心,曹氏早就说了不会久留,顶多再住两日就会走。”
“她倒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段夫人叹道,“可惜这世上,好女子反而往往命运多舛。”
玉锦寻亲
次日天色极好,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比往日都要暖和不少。
刘玉锦在院中坐不住,非拉着丹菲去花园里玩。恰好遇到崔六娘带了两个远房亲戚家的女孩也来游园,便一同在暖阁里耍色子投壶。
那两个女孩一个姓裴,一个姓张,家境也十分清贫,父兄依附于崔家才能寻点事做。因为身份都差不多,丹菲和刘玉锦同她们相处还算融洽。
丹菲箭法出众,玩投壶这等小玩意儿,自然百发百中。到后来女孩子们输不起,不准她玩,只准她在一旁做都席。
“阿菲不论玩什么游戏都是最厉害的。”刘玉锦得意道,“阿菲,你甩骰子给她们看看。”
丹菲抓着骰子笑问:“想要几个点?”
崔六娘道:“想要几个你就能丢出几个来?那我要个七。”
丹菲摇着竹筒,猛扣在案几上,揭开一看,一颗是六,一颗是一,正是七个点。
女孩们哄然叫好,叹为观止。
大伙儿玩得正开心,就见一个婢女匆匆而来,朝她们两人行礼道:“夫人请两位娘子过去一趟。刘娘子寻亲的事,有了新消息了。”
“寻找到我舅父了?”刘玉锦狂喜。
“这下可好了!”丹菲大喜。瞌睡来了送枕头,她们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开崔府,不愁没有落脚之处了。
两人到了段夫人院中,就见崔景钰正和段夫人坐在一处说话。崔景钰如今被勒令停职在家反省,等同于休假。于是他大白天的也无所事事,清闲得很。
段夫人笑着招呼刘玉锦过去,道:“你这下可开心了?”
“夫人,真的寻到我舅父了?”刘玉锦欣喜雀跃。
那被派去打探消息的管事道:“老奴打探了几日,问出了一些脉络。礼部做文书的郭姓官员有两位,其中一位年届五旬,另外一位而立之年,也恰好有一位长姊早年远嫁沙鸣,应该就是刘娘子的娘舅。”
“没错!”刘玉锦兴奋得满脸放光,“这位定是我舅父了!夫人,我何时可以去寻他?”
段夫人笑道:“先不急。这郭郎家中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郭郎去年中丧了妻,如今家中只有两个儿子,都还不满十岁。”
段夫人道:“这样说来,这家人事倒是简单。你们也不能空手上门去。顺娘,去备些礼。明日让两个小娘子带上。”
“这样急着寻上门,可好?”崔景钰忽然开口道,“刘娘子不是说令堂和娘家不和。万一长辈之间有什么芥蒂,牵扯到你的身上可怎么办?纵使郭郎出于道义收留了你们却对你们不好,可怎么办?”
刘玉锦顿时无措,担忧地朝丹菲看。丹菲从容地笑了笑,“到底好不好,也要去见了才知道。早点知道,也才好早点做打算,不是吗?”
“也是这道理。”段夫人不留痕迹地瞥了儿子一眼,“你们俩今日留下来用晚膳吧。让厨子烤半只乳羊。今日咱们可得好生庆贺一下。去请裴娘子和张娘子过来一起用饭。”
崔景钰淡淡笑了一下,背着手出了屋,去逗屋檐下的鸟。
段夫人养的那只黄鹂对他极亲热,见了他就喳喳叫,在笼子里欢跳,好似见了心上人的小姑娘似的。崔景钰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竹签,挑了虫子去喂它。
他仰着头,背着光,侧面轮廓被日光勾勒出优美的线条,睫毛浓长,鼻梁高直,下巴弧度饱满。每一个转折,都像是精心绘制出来的。
丹菲起身走到门口,默默望着崔景钰,忽然觉得他像一种动物。孤傲、矜贵、敏锐、优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又熟悉的感觉。
似乎有所触动,崔景钰微微侧过脸来,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崔景钰的目光冰冷漠然,像是针一样扎在丹菲后颈。
她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什么动物?倒是像条蛇!
“那日我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崔景钰冷不丁问。
丹菲一头雾水,“什么提议?”
崔景钰耐着性子道:“报仇。”
丹菲扯了扯唇角,“怎么不想报仇?我做梦都想亲手砍了突厥可汗的脑袋,拿来祭典我耶娘。”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崔景钰走近,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沙哑,充满了蛊惑。
丹菲抬头望着他,“你想用我的报仇之心,让我为你做什么?”
崔景钰紧抿着唇,片刻后,勾起一抹兴味的浅笑,“你很聪明。”
“换你经历过家破人亡,你也不会太笨。”丹菲冷冷道。
崔景钰语塞片刻,道:“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不过有另外一个人想见你。你同他谈过,再做决定不迟。”
门外一阵说笑声,裴娘子和张娘子结伴走了进来。
崔景钰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裴张两个女孩刻意打扮过,见到崔景钰,都娇羞地朝他行礼问好。崔景钰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告辞而去。
次日一早,丹菲和刘玉锦拜别了段夫人,登上了牛车,前往国家。崔景钰利落地翻身上马,跟在车边,一道出了崔府。
郭府位于城东南,离曲江池边不远。
这一带景色颇好,随处可见精美楼阁,酒家亦是宾客满座,十分热闹。街头街尾,随处可见耍百戏的人,更有无数摊贩叫卖着南北货。百姓们三两结伴,游走其间。
丹菲和刘玉锦到底是年轻女孩,最初还装着端庄的样子,忍不了多久,便掀起帘子打量外面的风景。
刘玉锦也就罢了,她素来活泼好动。丹菲比她稳重,蒙难以来心情压抑,愈发沉默阴郁。可是此刻她也和刘玉锦一起凑在窗户边,意兴盎然地观赏着街景,嘴角带着轻松怡然的笑意。
春日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白净温润的脸上,精致的凤目大而明亮,直鼻红唇,散发着一股蓬勃英气的俊美。
外面传来小贩地阵阵吆喝声,两个女孩听得心痒痒。
牛车忽然放缓了速度,车帘忽然被掀开。崔景钰挂着浅笑的面孔出现。他骑在马上,弯腰俯身,将两串冰糖葫芦递了进来。
“我妹子每次出来玩,都要我给她卖一串糖葫芦,我猜你们或许也喜欢。”
刘玉锦发出欢乐的呼声,接了过来,塞了一串给丹菲。
“多谢。”丹菲闻着冰糖葫芦散发出来的甜香,朝崔景钰点了点头。
崔景钰温和一笑,放下车帘。
丹菲顿时更困惑了。
她认识崔景钰还是有些日子了,第一次发现他的脸竟然也能作出这么不讨厌的表情。
“钰郎是在讨好你呢。”刘玉锦津津有味地啃着糖葫芦,“吵也吵过了,我们寄人篱下,你也别老给人家脸色看。”
“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丹菲不以为然。
长安地价如金,郭家这样的普通士绅人家,门庭并不大,倒是修葺得十分整洁。
崔景钰报了自己姓名,门房奴仆又惊又敬,忙不迭将人请了进去。
刘玉锦和丹菲在正堂坐定,就听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瘦高个子男子大步奔来。他不过三十出头,白面无须,斯文儒雅,一股书生气。
丹菲看此人眉眼同过世的郭夫人有五分相似,便知道他们找对人了。。
或是血亲之间有感应,郭郎同崔景钰见礼后,第一眼就朝刘玉锦望了过来。刘玉锦心情激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未说话,就已经先哇地哭了起来。
“舅父……你可是我舅父?我是阿锦呀!”
郭郎如遭雷轰,颤声道:“阿锦?你是阿锦?你还活着?你耶耶娘呢?”
“耶耶娘都不在了!”刘玉锦大哭起来,“都被突厥人杀了。我义妹救了我逃出来,就是来长安找您的!”
刘玉锦掏出了郭夫人随身的玉佩。郭郎接过玉佩一看,顿时红了眼,“是你娘的陪嫁!我同她的生母唯一的遗物呀。阿锦,我的儿哟!”
舅甥两人抱头痛哭起来。
崔景钰的目光移向丹菲,微微一滞。
少女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眼里却又水光闪动,又羡慕,又落寞。
她父母双亡,亲人不能相认,在这世上,几乎是孑然一身。还有什么比看着别人亲人团聚而更能觉得孤单和感伤呢?
丹菲轻轻叹息。无意抬眼,就见崔景钰默然地望着自己。那种被洞察了内心的感觉就像被针刺了一下,丹菲很不喜欢。她咬着唇,把眼泪憋了回去
郭舅父和刘玉锦哭够了,坐下来开始细说这些年的事。
原来郭夫人和郭舅父姐弟俩都是庶出,嫡母张氏只生了四个女儿,所以对唯一的儿子还不错,却素来不喜欢郭夫人。郭家虽是官家,可女儿太多,未免出不起嫁妆。所以后来刘家求亲,张氏索取了巨额彩礼后,就将郭夫人远嫁了。
郭夫人也因彩礼的事,在婆家受不了少挖苦讥讽,心中有怨,又兼两地相隔得远,便极少和娘家有来往。
如今郭公和张氏都已过世,郭家已是郭舅父做主。他一直牵挂同胞阿姊,知道沙鸣沦陷后,也是心急如焚。无奈妻子病逝,孩子年幼,也无法前去寻亲。
郭舅父道:“阿锦,你娘当年住的闺房还一直留着。明日就搬回来住吧。这位曹娘子是阿锦的结义姊妹,又于她有救命之恩,若不嫌弃,也请同阿锦一起留下。”
丹菲从容地欠身行礼,“小女多谢郭公盛情酷看待。只是我们受崔家照顾多日,总得先回去给夫人磕头谢了恩再告辞。”
“是当如此。”郭舅父连连点头,“我也当亲自登门道谢才是。”
崔景钰又道:“我看刘娘子同您还有许多话要说。不如我夕食过后再过来接她回去?”
丹菲和崔景钰交换了一个眼神,亦道:“我也不打搅你们,且先出门转转。”
两人出了郭府,侍卫牵来两匹马。红菱亲昵地蹭了蹭丹菲。
丹菲摸着红菱的鬃毛,不吭声。
崔景钰将一顶白纱帷帽丢过去,道:“去过曲江池吗?”
丹菲道:“小时候游过一次,已记不清了。”
“那就去走走吧。”崔景钰道,“你也难得回来。日头还早,也不急。”
丹菲戴上了帷帽。白纱垂下,四周景色变得朦胧。
“来。”崔景钰低沉的声音响起。
丹菲看着他伸出来的手掌。崔景钰的手同他的精致白皙的容貌略有不同,干净而宽厚,手指修长匀称,常执弓刀掌中带着薄茧子。
丹菲缓缓将手放入他的掌中,随即被紧握住。
崔景钰轻轻使劲,丹菲借着他的力量,跳上了马背,侧骑在马鞍上。
“走吧。”崔景钰上马。
丹菲驱马跟了上去,心跳渐渐轻快起来,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期盼。
局中有局
阳春三月,草木抽青,百花初绽。曲江池碧波粼粼,倒影着蓝天白云,绿树华楼。精美的画舫轻轻自湖面划过,带起一串浅而长的波纹,丝竹之声混合着欢声笑语飘到岸上。
岸边游人如织,商贩云集,卖着各色小吃和百货。街边种着的李树枝头开满了粉白的花,春风一吹,花瓣纷纷扬扬,犹如碎雪,落在小娘子们的发鬓上。
年轻女孩们身穿着色泽娇艳的衫裙,三两结伴,带着几名婢女管事,一路玩赏而来。
丹菲看到那么多同龄女孩,也逐渐放松,大大方方地行走在人群之中。她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对什么都有兴趣。每每看到新奇的东西,总要驻足看上片刻。
崔景钰漫不经心地跟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用身子将她和行人隔开。他一身华服,英俊轩昂,如临风玉树。大唐女子又奔放大胆,见了美貌郎君,主动示意搭讪者大有人在。
崔景钰面无表情地自顾走路,对那些媚眼视若无睹。
当丹菲第三次发现前面有小娘子不慎掉了帕子时,终于瞧出端倪来。
“不打算捡来还给人家么?”
崔景钰启唇,漠然地吐了两个字:“无聊。”
说话间,又有一个少妇有意掉了一个香包。崔景钰视若无睹,一脚迈过。那少妇脸色一变。
丹菲忍不住噗哧笑,得了那少妇一个白眼。
旁边有一处杂货摊子,丹菲兴致勃勃地摆弄起了几个九连环。
崔景钰讥道:“沙鸣没有九连环卖?”
丹菲放下九连环,又去看一旁的团扇。
“今年京中时兴折扇,别还当自己在沙鸣那偏僻地方。”
“你烦不烦?”丹菲怒,“又不要你掏钱买,在一旁唧唧歪歪个没完做甚?”
一旁的小贩看得乐不可支,缝插针做生意:“我这里有一对鸳鸯银丝香囊,郎君买来和小娘子一人一个,成双成对。”
丹菲嗤笑,“让他买来送未婚妻才是。”
崔景钰又沉相爱脸。小贩吐舌,也不敢再招呼。
丹菲左右张望,“有些饿了,这里可有什么吃的?”
崔景钰摘下钱袋递给她,“想吃什么,自己去买。”
丹菲不接,抱手冷笑,“你这态度,还想哄我为你卖命?”
片刻后,崔景钰从胡人的摊子里买了两串刚烤好的羊肉串,不耐烦地塞在丹菲手里。
“膻味比北方的羊淡了不少,肉也要嫩些。”丹菲带着帷帽吃羊肉串,吃得碍手碍脚的。崔景钰忍不住,伸手扣住她的肩膀。
“别动。”
丹菲老实站住,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贴着男子坚实的胸膛,体温透过单薄的春衫传递而来。
下一刻,帽子被解开,眼前一亮,一股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好了。”崔景钰淡然道,“近些年来,京城里风气开化,女子出门也少有戴帷帽的了。你骑马要防风沙,如今步行倒无所谓了。可舒服了些?”
“哦?哦。”丹菲点了点头,心跳如鼓。
“你把油蹭脸上了。”
“什么?”丹菲抬起袖子就要去擦。
“等等!”崔景钰眼疾手快地扣住她的手,咬牙道,“我说,你好歹是个女子,大街上拿袖子擦嘴巴像什么样?”
说着,从怀里抽出一条帕子,一手抬起丹菲的下巴。
丹菲如中了定身咒一般僵住,眼睁睁看着男子的面孔靠近,更靠近。两张面孔凑得极近,几乎能数清睫毛。
丹菲缓缓地眨了眨眼,在崔景钰墨玉般的双眼里,看到自己呆滞的模样。
人潮忽然涌动起来。
崔景钰敏捷地朝身后扫了一眼,一把搂住丹菲的腰,旋身将她护在怀中。
丹菲的瞳孔骤然一缩,脑中嗡地一声响。
下一刻,几个华服男子纵马从长街上奔过。人群一阵涌动,纷纷抱怨。
崔景钰的胳膊沉稳有力里搂着丹菲的肩膀,将她牢牢护在胸口。男人身上散发出一股非常好闻的竹叶混合着青草的清香,那是年轻男子清新健康的气息。
待到人群过去,崔景钰松开了她。
丹菲红着脸,后退了一步。
“这里太乱,我们去桥那边。”崔景钰自然而然地握住丹菲的手。
他的掌心如预料中一般宽厚,薄茧微微粗糙,掌心温暖而干燥。丹菲呆呆地,任由着他牵着手,跟着他走。
俊美的青年拉着清秀少女的手,在人群中穿梭。
浓妆高髻的娘子、胡服跨刀的男子、头发花白的老者,和扎着小辫的孩童,皆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黑发黑眼的汉人、红发碧眼的胡人,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人好奇地望来,有人漠然走过。
似乎走了很长一段路,又似乎只是短短一段距离。他们穿过喧闹的人群,走过了拱桥,走入杨柳青青的对岸。
带着露水的杨柳枝拂过丹菲的脸颊,冰凉触感让她清醒过来。她下意识挣脱了崔景钰的手。
崔景钰回头看她,丹菲别过脸。男子目光温柔如水,不禁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是被他深深恋慕着的。
几个孩子举着风车欢笑着从两人身边奔过。
丹菲目送孩子们远去,转头看向崔景钰时,眼中迷蒙之色已消退,恢复了往日清醒的神态。
“你说过有人想见我。”
崔景钰笑容敛去,“是。你也认识他的。”
丹菲心中已经有了数,“好。劳烦带路。”
***
三月天,孩儿脸。上个时辰还阳光明媚,一阵风后,天空中就飘起了牛毛细雨。
崔景钰撑着一把油纸伞,带着丹菲穿过那些奔走躲雨的行人,走到一处屋宇精美华贵的酒楼前。
一个年轻白面的宦官带着两名小厮迎了出来。
“有劳高总管亲自相迎。”崔景钰对那宦官十分客气。
高力士笑着回礼,打量了丹菲一眼。他目光和气,并没带着蔑视之意,丹菲亦从容地看了看他。
“大王和郡王在里面喝酒赏画,请郎君和娘子进去说话。”
一行人从一条花团锦簇的小道走到后院。院中有侍卫戒备,见他们来了,对厢房里人通报道:“崔郎到。”
“快请进来。”屋中有男子朗声到。
丹菲拂去袖子上的雨水,走进了屋内。她姿态如行云流水,端的优雅流畅。被雨水打湿的裙摆在木地板上轻轻一摆,犹如金鱼甩尾,带着女子特有的柔韧风情,却又不张扬。低垂的脸上,长眉凤目,肌肤若雪,眸如寒星,秀丽之中带着一股别有风韵的坚毅英姿。
坐在上首的长者露出赞赏的目光。
“奴拜见相王。大王万福!”丹菲伏地行礼,面色冷淡,却不失礼数。
作为民女,她初次见王公,举止从容不迫,不见半点怯色。在座的除了相王,还有李隆基,,见了丹菲气韵不凡,都不禁露出赞色。
相王点头,和蔼笑道:“你举止颇有令尊之风!”
丹菲神色平静道:“大王过奖了。家父乃是英勇武将,一身凛然正气,刚毅不凡。小女不及他万分之一。”
相王叹道:“你父亲确实是英雄人物。他蒙受不白之冤,落得家破人亡。上天有好生之德,还留下了你这一脉骨血。”
丹菲却并没有被这一番话感动,依旧镇定地坐着。
李隆基玩味地笑了起来,“曹娘子教我们好找。当初父亲就不肯相信你们一家葬身火海,却寻不到你们的踪影。这些年,父亲时常念叨着曹将军了。”
相王摇头,“却是没想到,你父亲终究还是过世了。”
丹菲喉咙哽咽了一下,低声道:“家父抗击突厥而死,保护了百姓。他像个战士一般,死得其所,心中并无遗憾。”
相王看着她,满脸哀伤,道:“你们可是很怨我当年没有挺身相护?”
“怨不怨,家父没有说过。”丹菲漠然道,“小女却是对此事十分不满,心生了怨怼。家父却是在临终前要我多多体谅,不可再记恨大王。”
她如此直白,反倒令相王和李隆基有些意外。
“好!”相王却是爽朗道,“若有怨怼误解,不说出来,又如何解得开?我也同你实说,我并非不想保下你父亲,却是有心无力。当时情况远比现在更复杂。则天皇后虽病卧在床,可龙威依旧,今上已被立为太子,已是明正言顺。别说我从无那个心思,便是有,我也是不想再去坐那个位子了。那位子不过看着风光,坐上去却是无限寂寞。一不小心,自己跌倒就罢了,还要拖累了儿孙亲随。”
丹菲安静的听着,倒没露出什么奚落或者忿忿之色。她这从容识大体的态度,更让李隆基看她顺眼了几分。
“家父他……其实也常后悔。”丹菲道,“他酒后会同我说起此事,以此教育我谨言慎行。他说就因为自己一时冲动,才惹来这场大祸。太子择立关系国之根本,是天大的事,不是他这等小武将应当掺和的。”
李隆基道:“那你现在可还怨?”
丹菲目光清澄地望着他,道:“本来很远,见了大王一面,突然就不怨了。若要说,大概就是觉得无奈吧。大王并没有错。”
相王只是无能罢了。
同时,选择拥立这个无能之辈的父亲,也是自己判断失策。
相王叹道:“你父亲乃是一员难得的将才呀!他走后,海寇重新来犯,这两年在泉州一代兴风作浪,闹得百姓怨声载道。”
丹菲眼角发红,低声道:“家父临终,亦惦记着沿海战事。”
众人静默片刻,李隆基道:“曹娘子今后有何打算?”
丹菲挑眉,浅浅一笑,“我以为郡王见我,就是想说服我为您效劳呢。”
李隆基被她一语点破心事,不由得讪笑,心里酸麻,竟然觉得有些爽快。
“来吧。”李隆基笑盈盈地朝她伸出手,“廊下海棠花开得正好,陪我去看看。”
丹菲跟在李隆基身后,出了屋。
蒙蒙细雨仿佛一张透明的轻纱,风还带着寒意,可院角廊下,确实有一株西府海棠正悄悄绽放,粉红的花朵沾着晶莹雨水,显得分外娇媚。
“曹娘子将来有什么打算?”李隆基问。
丹菲有些迷茫,,“高堂在天有灵,定是希望我就此依附着郭家,安安生生过日子。世人总觉得,女子嘛,何须成就什么功业?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就好。”
“你不甘心过这样的日子?”
“不甘心。”丹菲直言不讳,“我是跟着家父在军营里长大了,自幼行船纵马,见过天高海阔。我知道我自己是没法被关在狭**仄的宅院里,了却一生的。”
“我也觉得你的眼界气度,别的女子无法相比。”李隆基由衷夸奖道。
丹菲不禁莞尔,“郡王这就太过奖了。我不过胆大又好强,若论起学识修养,却是远不如京中贵女。不过我想郡王您今日见我,也不是为了夸奖我的吧?郡王您有何事需要我?”
李隆基讪笑了一下,注视着丹菲双眼,道:“我们需要将一个人安插到韦皇后身边,为我们传递消息。”
丹菲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片刻后道:“这不仅仅是为了刺探消息。郡王你的野心极大呢。”
李隆基不禁大笑,“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丹菲垂头看着手掌的纹路,过了半晌,才道:“为什么会选中我?”
“景钰选中的你。”李隆基道。
崔景钰走了过来,“我选中的你。从沙鸣逃离一路,你的表现正是我想要的。冷静、坚定、杀伐果断,却又坚持原则。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丹菲轻哼了一下,“我以为你对我印象极坏,觉得我简直是天下最泼悍的妇人。”
“我也没夸你贤惠温柔。”崔景钰干巴巴道。
李隆基急忙咳了咳,怕两人又吵起来。
丹菲望着落雨的庭院,半晌道:“你们不会这么容易就得到我的忠心。我本可以平安过日子,没必要给你们卖命。”
“那为了令尊呢?”崔景钰道。
“你什么意思?”丹菲蹙眉看他。
崔景钰冷声道:“令尊的罪名是武皇后亲定的,是意图谋害太子,进而扶持他人。虽然罪状上没有写明,可众人都知道,他是想扶持相王的。你或许不知道,这样的罪名,今上不可能为其平反,将来即位的君王,也不会无缘无故为他平反。”
平反这两个字,就像一颗火星落到枯草堆里,霎时点燃了丹菲的心火!
“对,就是平反!”崔景钰敏锐地看到她双目亮了起来,加重了语气。
丹菲迅速找出了重点,道:“可若相王即位,更不可能为家父平反。不然,便是承认了他当年试图谋取太子之位。”
“可若是说令尊不是意图谋害太子,而是想诛杀韦后呢?”李隆基道。
丹菲猛地转头看他,“你是说……”
“韦皇后骄奢毒辣,干涉朝政,淫乱后宫,众人有目共睹。外戚韦氏一族势力张狂,违法乱纪,鱼肉百姓!”李隆基向她迈了一步,“诛韦乃是众望所归。届时,令尊便成了受人敬爱尊崇的忠勇义士。非但可以得到平反,还可加官进爵,立祠受香火供奉!”
丹菲的脸色因为心底的兴奋而微微泛起红晕来。她后退了一步,深吸了几口气,控制着激烈的心跳。
“郡王对此事有几分把握?”
“如今只有三分。”
丹菲扬眉笑了,“我本以为你会夸口一番。”
“你是聪明人,糊弄你没有意思。”李隆基淡淡道。
丹菲靠着柱子站着,脸颊发丝沾着雨丝,像是被撒了霜糖一般。
意味深长的沉默中,她开口:“郡王一诺千金,将来相王得登大宝,不论那时候我是否还在认识,你都要兑现!”
李隆基慎重点头,“我若违背诺言,便遭烈火焚身、万蚁噬骨之罚。”
“好!”丹菲轻喝,朝他跪下,“我也以父母在天之灵发誓,效忠郡王。若有违背誓言,父母便会下无间地狱,不得安宁!”
李隆基兴奋得满脸红光,急忙弯腰将她扶了起来,“你放心,我们在宫中本就安插有人,会同你相互照应,亦会尽力保护你。”
崔景钰沉默良久,也开口道:“若是不幸被抓到,我们也不会让你吃苦。”
“你是说会给我准备自尽的毒药吧?”丹菲白了他一眼,“你也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淘汰出局。我赌了命,不仅仅要为家父平反,还为了让自己将来能光明正大、锦绣荣华地过日子的!”
李隆基朗声笑道:“阿曹真是有趣!”
“郡王亦是前途无量。”
丹菲不便久留,再拜过相王后,便告辞离去。
回郭府接刘玉锦的路上,丹菲与崔景钰并驾齐驱。男子俊朗挺拔,女子清秀明媚,惹得路人纷纷打量。
“喂,你想怎么将我送进宫去?”丹菲问,“先同你说清楚,我是不会去给老皇帝做妃子的。”
“我不叫喂。”崔景钰冷冷地纠正,又扫了一眼她不甚有曲线的胸部,“别想太多,大明宫中美人如云,圣人也不会要你这等还没长成的小女孩。”
丹菲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有个最合适的方式,就是你会吃一点苦。”崔景钰浅笑里透着一丝狡黠,“我想让你冒名成为段宁江。”
丹菲好生愣了一下,明白了过来。
“段将军是罪臣,按大唐律,女眷当没入掖庭为奴。”她呢喃,“是啊。当年家父就是不忍见我和家母被没入掖庭,才诈死逃走的……这么说来,我就需要从掖庭做起?”
崔景钰道:“你若有你自认为的一半的好,再加上我从旁操控,不出一年,就可从掖庭升到含凉殿。”
丹菲撇嘴,“那你打算如何揭发我?跑出去到处嚷嚷,说表妹偷偷投奔了你家?”
崔景钰额头青筋跳了跳,道:“你曾问我为什么不找卫佳音算账。”
“是。你说你留她有用。”
“我从她那里套过话。她手里有一张那份证据的清单。”崔景钰伸出修长匀称的食指,“那份证据里,我留了一样东西,是一封用突厥语写的信。我略通一点突厥语,却对着书都查不出那信写的什么。”
“密信?”丹菲道。
“应该是。”崔景钰点头,“可见这封信的内容相当重要。我当时留了心,也幸好如此,信才没有被韦家掉包。”
“卫佳音同这事有什么关系?”
“她父亲是舅父的参军,受了韦家贿赂,借职务之便,仿造了舅父笔记,偷用了他的印章,伪造了一系列恐吓勒索的假信。”
丹菲嗤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是说,她会为了讨好韦家,将清单交上去。韦家对照了清单,便知道你还留了一手。而他们为了逼迫你把信交出来,就会……”
她明白了。
崔景钰点头,“我会放出风声,说阿江没死,隐姓埋名来投奔我了。韦家必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将你抓去。我为了救你,再献出信。如此一来,你顺理成章入宫,也无人会怀疑你的身份。”
“你打算献出信?”丹菲不悦。
“当然不。”崔景钰道,“韦温会以假换真,我就不会了么?我正托郡王寻个擅长此活的人。”
丹菲咧嘴笑起来,在他手臂上用力拍了拍,“你可算找对人了!”
崔景钰下意识揉了揉胳膊,嘴角抽搐,“你会?”
“是啊!”丹菲得瑟地抬起秀气的下巴,“等着大开眼界吧。”
联手造假
夜里,春雨下得大了些,落在树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书房里挑着明晃晃的油灯。书案上摆放着一封还未拆开的信。
崔景钰撑着伞走了进来,收伞之际,几滴水珠落在脸上。他把伞放在门边,俯身过来看,水珠滴落,险些打湿了信纸。
“当心些!”丹菲急忙把信移开,“这是真迹。”
“你是如何判断?”
“闻得出来。”丹菲把信递到崔景钰鼻端,“你闻到了什么?”
崔景钰微微皱眉,“焦炭和香料。”
“这不是普通的香料。”丹菲道,“刘家常年和塞外各部做生意,我帮着管铺子,所以清楚各族的胡人爱用些什么香料。其中又分男人和女人,贵族和平民。突厥的王公贵族最近几年很喜欢用气息浓烈的合馨香。不过配这个香中的一味原料十分昂贵稀少,商人便用另外一种香料来替代,。换了配料后,这香平时闻着区别不大,但是密封置放一段时间后,却会散发出另外一种气息。我以前检查仓库的时候,对那味道很熟悉。”
“突厥可汗用的香,怎么会是劣等货?”
“当然不会。”丹菲得意道,“这信上的香,是正宗的。香是不能久放的,最迟半年内也要用完。前年出产那一味珍贵原料的地方遭遇大旱,香料几乎绝收,仅有的一点都只供了大明宫。而去年年初,圣上给突厥可汗赐了一些东西,其中就有这种香。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送赏赐的使节来拜访过刘公,谈话间提起的。所以,这封信定是从突厥王庭里流落出来的!”
崔景钰目不转睛地看了她片刻,点头道:“好。我信你是真有几分本事的了。”
“那就再让你见识‘几分’本事。”丹菲丢了一张单子给他,“一,不许提问;二给我把单子上面的东西找来。”
“烟墨,陈茶,熏笼……你还要羊油和鸡毛做什么?”
“说了不许提问的!”
崔景钰无奈,只好招来小厮,让他去跑腿,又叮嘱他不许让旁人知道。小厮拿着单子,一头雾水地跑了。
单子上的东西陆陆续续地送来,丹菲也开始忙碌了起来。裁剪好的纸张在陈茶里浸过,放在熏炉上烘干,做出陈旧的样子。
崔景钰研墨,丹菲大展身手,照着原件上的字迹,把封面完完整整地誊抄了下来。各种字体她都信手拈来,书写一气呵成。
“你在哪里练得这一手?”崔景钰的意外溢于言表。
“都说了不准提问了。一个问题一贯钱!”
崔景钰嘴角狠狠抽搐,咬紧了牙关。
丹菲斜扫他,“转过身去。”
“我都没出声!”崔景钰怒。
“接下来要做的活是师门绝学,不能给外人看。你要看也可以,这就磕头拜我为师。”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崔景钰黑着脸转过身去。
丹菲在他背后就像耗子偷米似的好一番捣鼓。崔景钰闻到羊油腥臊的气息,木炭烧焦的味道,听到各种古怪的声音。他几次都想偷偷回头瞄一眼,稍微动了动脑袋,丹菲就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道:“偷看一眼五贯钱。”
崔景钰简直啼笑皆非,“你确定你不会把房子烧了?要知道,就是卖了你,也不够这屋子一根房梁的钱。”
“哈哈。”丹菲假笑了两声,“原来你还懂算术。生得俊美清秀,脑子又不好使,最容易被人哄得团团转。难怪安乐公主这么喜欢你。可见女人和男人都一样,都喜欢貌美无脑的人,最容易哄骗,利用完了,红颜老了,就能利落地甩开了事。”
“我同她没有私情!”崔景钰怒。
“是,是!”丹菲道,“因为你不行。”
“你!”崔景钰猛回头。
“五贯钱!”丹菲嚷嚷。
崔景钰气急败坏,干脆起身出了屋子。
“好啦,不逗你了。”丹菲乐不可支。
崔景钰站在门口,斜眼看她,又冷又傲。他实在俊美,这生气的样子也让人觉得心神荡漾。
丹菲却觉得他这样很有趣,像一只被惹恼了的猫。一直横在两人之间的那种隔阂和陌生感,转瞬消失了。她似乎一眼就看穿这个男人的孤傲和自尊。
“过来吧。”丹菲朝崔景钰招手,“你感兴趣,我就露一手给你看。这可是我们曹家看家的功夫之一呢。”
崔景钰慢吞吞地回来坐下,“曹将军怎么会这个?”
“这是我娘教我的。算起来,该是我外家的传家本事。”丹菲丢了卷纸让崔景钰照着裁,自己磨墨,“小时候我娘教我认字,我不爱学。她就教我仿字,拿去让我耶耶猜那份是原迹。我觉得好玩,从小就喜欢模仿别人的笔迹。后来到女学里,就帮同窗们抄书,每月都可赚到不少的零花钱。”
油灯火苗里啪地炸了一个火花。崔景钰拿签子把火拨亮了些。火光照亮他英俊精致的面孔,表情虽然还是僵硬的,但是眼眸里意兴盎然的神采出卖了他的情绪。
丹菲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仔细打量。
信上写的是数行突厥文,十分混乱。字迹倒是十分清秀,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这是突厥的数字。”丹菲道。
崔景钰点了点头,“这等密信都有一张解密的照本,一卷佛经,或是一卷诗集。每个数字对应照本上的一个字。拿到了照本,才解得出来。”
丹菲思索,“能同突厥和韦家都扯上关系的女子,只有一人了。”
两人异口同声:“宜国公主。”
“这是她的家书?”丹菲道。
“家书何须用密码?”崔景钰不认同。
“她说突厥可汗待她极不好,软禁监视她。也许她是写信求助,只得如此。”
崔景钰讥嘲一笑,“她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你若只有这点脑子,也别进宫了,趁着年轻美貌嫁个汉子算了。”
丹菲狠狠瞪他一眼,按照刚才的手法,把信一字不落地抄了一遍。连签字和印章,她都一丝不苟地描了出来。
完毕后,丹菲把抄好的信折好,封在信封里,缓缓揉着,制造些旧痕。
崔景钰看着她修长的手指上。少女的手匀称,手指笔直,有些粗糙,活动起来,却显得格外灵巧。他的目光随着少女粉白的指尖晃动。
“喂,”丹菲打了一个响指,“问你话呢。”
崔景钰不耐烦,“我有名有姓。”
丹菲问:“你做这些,你父亲兄长怎么看?”
“父亲兄长们都醉心学问。”崔景钰淡淡道,“但是这个家中,总要有一人在朝中有势才行。”
丹菲想了想,“我打赌,你因为是幼子,世人都自然而然觉得你无需成材,做个纨绔就能过一辈子。以你这么争强好胜的性子,反而更要作出一番成绩来。是不是?”
崔景钰低垂着眼,漠然道:“你话太多了。进了宫后,可不能再这样。”
“你觉得韦家何时会来抓我?”
崔景钰道,“我两个时辰前,就让人放出消息了。韦家若动作快,明日就会上门。”
丹菲立刻道:“要先将阿锦送走,以免被波及。”
“你就不怕?”崔景钰问。
丹菲道:“我想就是段宁江本人来,她也不会怕。我们是武将之女,我们从骨子里就是凛然无畏的。”
崔景钰以茶代酒,朝她致敬。
将计就计
次日一早,郭舅父就带着厚礼登门拜访,一来向崔家人道谢,二来也是接自己的外甥女回家。
段夫人颇舍不得两个女孩,知道她们两人都重孝在身,去郭家安定下好后,定是大半年的时间都不方便随意出门走动,这下定有很长时间不得见面。
便是崔熙萱也对丹菲她们很是不舍。段家被抄,崔家连带着受了申饬,京中贵女捧高踩低,便不大搭理她。她经此一事看透了人情冷暖,倒格外珍惜和曹刘两人简单纯朴的情谊。
丹菲和刘玉锦回来收拾行囊。丹菲将婢女们都打发了出去,屋内只有她和刘玉锦两人。
“阿锦,过来坐一会儿。”丹菲拍了拍身边的垫子,“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怎么啦?”刘玉锦有些困惑和意外。
丹菲笑道:“我们就要彻底告别过去,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们俩姊妹一路走到今天不容易,我很珍惜和你的情分。所以,在我们去郭家之前,我想把一些事告诉你。”
刘玉锦一听,急忙认真地注视着她。
“阿菲,你说。不论什么事,你都是我的好妹子!”
丹菲沉吟了片刻,开口道:“那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恍如隔世。”
其实丹菲今年不过才十五六岁。同样的话,从别的同龄人口中说出来,定会惹人嗤笑。只是丹菲确实在短短人生里,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生活给了她恍然隔世的错觉。
“我三岁那年,我阿耶迁升为校尉,随军驻守台州。我娘带着我随军。我在军营里长大。直到我九岁那年,我耶耶回京述职,我们一家人才在长安里住了三年。”
刘玉锦在幽暗中吃惊得瞪大了眼睛,“阿菲,你,令尊不是个猎户么?”
“我们曹家世代制剑,工艺卓绝,我阿公的父亲更是一代名匠。后来家里买田置地,送子孙读书,做了乡绅,不过手艺一直没丢。我耶耶本都考中举人,却弃笔从戎,一直镇守边关杀海寇,战功赫赫,不输段将军。镇海将军曹永璋之名,你或许听说过。”
刘玉锦茫然。
丹菲笑,“也是,你才多大年纪。我耶耶出事的时候,我们俩都还孩子。”
“你耶耶是将军?”刘玉锦颤声道,“那丹菲,你……”
“我耶耶曾是汉阳王张柬之的学生。”丹菲道,“张柬之其人,你总该清楚吧。”
刘玉锦点头,“先生说过。张公斩二张,拥立今上,封王。而后被流放泷州,不久病逝。”
丹菲沉沉一叹,“张公有拥立之功,却落得这种下场,全因为韦皇后勾结武三思,争夺政权所导致。神龙元年,张公被封王后,罢知政事。武三思父子封王,却可参知政事。那时张公便知今上软弱怯懦,惟韦后命是从。韦后重用武三思,武氏势力复振,朝政被韦后和武三思把持住。”
丹菲点评帝后将相,犹如谈论家长里短一般。刘玉锦瞠目结舌。
“张公当时悔不当初,数次上书,希望圣上制约外戚势力,都得不到回应。他和耶耶商谈时,都流露出了悔意。耶耶当初可是冲进宫斩了二张的几位武将之一,同武氏也有隙。武氏重兴后,家父也非常受排挤。耶耶那时血气方刚,嫉恶如仇,醉酒后破口大骂韦后和武三思,扬言应当废太子,改立相王。”
刘玉锦再单纯迟钝,也能明白这话的意思。
“你耶耶他……他莫非……”
丹菲苦笑,“他也不过是醉酒后的感慨罢了。只是偏偏被武三思安插在张公家的探子听了去,回报给了韦后。武三思对我耶耶是新仇加旧恨,韦后又刚好有意除掉相王和张公。我耶耶和相王私交颇好,没想因此被利用。武三思上奏今上,污蔑我耶耶同相王勾结,有意谋反!”
刘玉锦倒抽一口冷气,捂住了嘴。
丹菲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继续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时耶耶在大理寺有个友人,对方得到风声,说要抓捕耶耶。”
“那你耶耶不是……”
丹菲缓缓地点了点头,“阿耶知道,若论谋反罪处,我们这一房男丁要被斩首,女眷则要没入掖庭为宫奴。我耶耶说他自己一个人死了不打紧,却舍不得我和我娘进掖庭受苦。于是,他趁着抓捕他的人还没来,在家里放了一把火……我们家烧成白地的那一夜,他带着我和我娘,逃出了长安。我们一路向北,走到沙鸣,隐姓埋名地住了下来。”
刘玉锦怔怔,良久才道:“原来是这样……我娘可是知道你的身份?”
“你娘当初还未出阁时,同我娘都是官家女郎,自然认识。你娘真是菩萨一般的大善人,认出我娘后,非但不怕被牵连,还坚持收留我们母女。我这辈子都记得你父母的恩德!”
刘玉锦鼻头一酸,眼眶湿润。
丹菲苦笑,“我本以为我们一家会在沙鸣好好过下去。没想到,人终究还是逃不脱命运。我阿耶没过一年便阵亡,随后又是我娘……我最近总在想,不知道我将来的命运会如何。”
刘玉锦急忙抓住她的手,“阿菲,我相信,令尊的冤屈,一定会昭雪的!”
丹菲笑着点了点头,“我阿耶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我知道,他对自己声名受侮,连累嫁人宗族之事,十分过意不去。他是抱恨而终的。如今,我终于有一个机会可以帮他洗脱罪名了!”
“是什么?”刘玉锦兴奋地问。
丹菲正要开口,院门处忽然传来惊呼声。众人翘首望去。一群管事奴婢慌乱地奔了进来。
“果真来了。”丹菲露出镇定的笑。
“怎么回事?”刘玉锦惊骇地叫起来。
“待会儿你跟紧你舅父。”丹菲起身,整了整衣裙,“我的私房,你替我收好,待我出宫后还有用。”
“出宫?什么出宫?”刘玉锦抓狂,“你要进宫?你到底在说什么?”
丹菲笑而不语,大步走出了院子。
正堂之中,段夫人正怒喝:“何处喧闹?”
一个管事连滚带爬地扑来,惊慌大叫:“夫人,不好了!金吾卫来抄家了!”
这话犹如冷水落入油锅,炸起惊恐的呼叫声。
说时迟那时快,金吾卫长驱直入,如水一般涌入,眨眼就女眷围在了中间。奴仆婢女被侍卫们驱赶着四处奔走,惊呼哭喊声此起彼伏。
“住手——”崔景钰大步奔了进来。
他一身水气夹带着凉风,阴沉的面孔犹如头顶的天空,目光锋利如冰刃。
领头的武将满脸横肉,见了崔景钰只冷笑:“郎君在就好。还当心你丢下老娘先跑了呢。”
“诸位这是要做什么?”崔景钰厉声道,“就算要抄家,也得颁布圣旨,陈述罪状。”
“崔四郎放心,并不是抄家。”武将把一卷文书丢到崔景钰手里,“有线报说段氏余孽回了京城,现窝藏在崔府中。本官奉圣上御旨,前来捉拿叛贼!”
段夫人倒抽一口凉气。
“荒唐!”崔景钰冷笑,“段氏父子三人都已亡故,故旧早散去,哪里还有人?”
那武将冷笑,“段家三人,只寻得段老将军一人尸骨,一儿一女至今下落不明。你以为随便弄些骨架充过段家兄妹,便能蒙混过关了?”
崔景钰道:“我倒想知道,你又不认得段家人,如何找人?”
“我自然有备而来!”武将扭头喝道,“把人带过来。”
金吾卫分开,卫佳音被两个壮实的仆妇半扶半押着,走了出来。
丹菲和刘玉锦恰好被一群金吾卫赶到院中。刘玉锦眼冒怒火,若不是被郭舅父紧紧拉着,怕已扑过去将卫佳音撕成碎片。
卫佳音面色犹如死人一般,浑身不住发抖,像是发了寒症。
崔景钰目光阴鸷地盯着她,半晌笑了,“卫娘子真是一把好刀,哪里用得上,就往哪里插。卫娘子当初抢了阿江的马独自逃走,让她惨死乱刀下。日后可睡得安稳?有无梦到阿江来找你?”
卫佳音几乎昏厥,脸色惨白发青,泪如雨下。
“你知道了?我真的是不得已!你要原谅我!”
武将得意道,“卫娘子同段家兄妹相识。你们崔家人不肯交出段家人,那就让她把人指认出来好了。”
崔景钰冷冰冰道:“我们无人可交!若卫娘子想要指鹿为马,冤枉无辜,尽管做好了。毕竟你连多年挚友都能轻易害死,还在乎一个不相干的人?”
卫佳音好似无形中被扇了七八个耳光,青白的面孔转成紫红,望着崔景钰的目光痛苦又绝望。崔景钰冷漠而厌恶地瞥了她一眼,转开了视线。
“愣着做什么?”武将催促,“赶紧把人找出来!”
卫佳音哆嗦着,视线开始逐一扫过院中众人。
婢女们吓得不住哭泣,缩成一团,生怕被挑中。段夫人将崔熙萱搂在怀里,郭舅父把刘玉锦挡在身后,俱严阵以待。
丹菲看到卫佳音的视线一点点转移过来,落在自己身上。卫佳音的眼里满是畏惧和愧疚,像有一个无形的绳索勒在她的脖子上。
丹菲只等她指认。可卫佳音心虚至极,其实谁都不敢认。她目光胡乱瞟来瞟去,根本定不下来。
就在丹菲等得不耐烦,打算主动出列时。卫佳音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朝刘玉锦指去。
郭舅父惊恐地将外甥女护在身后
“原来在那里!”武将叫道,“去将人抓来!”
“不——”刘玉锦吓得尖叫,“我不是!”
金吾卫推开郭舅父,抓着刘玉锦,拖着她就走。刘玉锦惊恐尖叫。
丹菲和崔景钰几乎同时出手。金吾卫被一脚踢开,丹菲拉着刘玉锦,护在身后。
郭舅父跪地哀求:“她姓刘,乃我家外甥女,同段家毫无关系呀!”
“都被指认出来了,还想狡辩?”武将冷笑,“卫娘子,你说她是段宁江?”
卫佳音面无人色,哆嗦道:“看着……看着像……”
“她不是!”崔景钰怒喝,“卫佳音,你瞎了狗眼了?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卫佳音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是不是,回去审了才知道。”武将道,“先将人带走!”
金吾卫又一拥而上,崔景钰带着侍卫阻拦。刘玉锦惊恐地尖叫起来。
“不必了!段宁江在此——”
一声清喝如冷水泼下,浇灭了烈火。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人群分开,清俊的少女大步而出,神情坚毅,眉目清朗,身影笔直挺拔,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刃。
刘玉锦被松开,郭舅父急忙将她拉过去护在身后。
段夫人难以置信,几欲晕厥。崔景钰微微松了一口气,将母亲扶住。
“你们要找的人就是我!”丹菲走道卫佳音面前,用极低的声音道,“谁教你用这招逼出我来的?”
卫佳音面如死灰,倒退一步,慌乱摇头,又赶紧点头,“对……就是她。她……她是段宁江。”
此话一出,众人惊呼。段夫人险些跌倒。刘玉锦张口就要喊,被郭舅父急忙捂住了嘴。
“你确定?”武将问。
卫佳音已被数道目光吓得魂不附体,慌忙道:“是她!就是她!”
丹菲轻蔑的目光扫过卫佳音发青的面孔,犹如看着一只蝇虫,傲慢神情中有着难以描绘的矜贵,给人以不可侵犯之感。
这一刻,猎户女这个卑微的身份黯然失色,掩藏在皮肉之下的将门虎女的灵魂骤然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武将有备而来,卫佳音开口证实,他便不再纠结。金吾卫一拥而上,将丹菲抓住。
丹菲也毫不挣扎,神情镇定得近乎异常。她与崔景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被金吾卫押走了。
刘玉锦被郭舅父死死拖住,望见这一幕,急火攻心,两眼一黑,仰头晕倒。
投靠韦后
天空中不见一颗星子,风中夹着牛毛细雨,浸湿了夜幕中的长安城。
更漏嘀嗒,千家万户已进入梦乡之际,韦皇后别院里的歌舞还未有停歇之意。厅中阁内,地龙烧得暖融融,宾客们丝毫感觉不到室外的春寒之意。
一名身材精壮、褐发碧眼的胡人男子穿着轻薄纱裤,赤裸着精壮结实的胸膛,手足皆系着银铃,站在红毯中央,随着激烈的鼓点起舞,踩出一连串清脆铃声。他健壮精悍却舞姿灵活,举手投足间散发一股野性美感。
席上宾客皆是艳妆贵妇,已喝得半醉,见起舞的胡人俊美出色,皆忍不住鼓掌叫好,命婢女们将珠宝缠头纷纷丢到那胡人脚下。
贵妇们身旁亦都有一两名姿色姣好的男侍,在一旁劝酒说笑,捶肩揉手。
胡人一曲舞毕,也不理地毯上的珠宝,大步走了两步,单膝下跪,行了个胡人的礼节。
“好,赏!”韦皇后极满意地笑道。
安乐公主亦从发间拔了一枝花树,丢到了漆盘了,谄媚道:“阿娘若是喜欢,我把他献来伺候你可好?这胡郎虽然汉话说得不甚好,可伺候人的功夫却是不错的。”
韦皇后意味深长地斜睨了她一眼,“无事献殷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
安乐公主嗔道:“阿娘真是的!既然知道,还拿乔做什么?外面雨下得那么大,钰郎从晌午一直站到现在呢。阿娘就是见他一面又何妨?”
“真是女儿外向!”韦皇后用扇子点着安乐公主的鼻子,“这崔景钰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这么多年了,你都为人母了,还对他念念不忘、处处心软。”
安乐道:“我也不光是为了私情。崔景钰有才,又是伶俐机敏之辈。阿娘若能趁此机会将他收为己用,便是如虎添翼,可不是一桩好事?”
“你倒是对他有信心,觉得他会真心投靠?就冲他窝藏他表妹一事,我就信不过他。”
安乐却道,“我们不是正愁寻不到拿捏他的把柄,他就出了这事。之前人人都知道他对舅父见死不救,如今表妹又从他手上被抓获,他可更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他若还想要名声,总要维护那段氏几分,装个样子,阿娘捏着那段氏,我们还愁他不听话?”
“倒是有些道理。”韦皇后点了点头,把手一挥。
乐曲声顿歇,舞伎牵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一众陪席的女官们纷纷起身离去。转眼,堂中只剩韦后母女,并一名面色严肃的中年女官。
灯火摇曳,崔景钰步伐稳健地走了进来,利落地拂去袖口的水珠,下跪行礼。
他一身已湿透,浓长的睫毛上亦凝结着水珠。春寒料峭,他被冻得面色苍白,唇如涂朱,给他精致的容颜增添了一份妖异的俊美。
安乐公主一阵心悸,觉得骨头都酥了。若不是此时场合严肃,她定是要扑过去,亲自帮崔景钰宽衣解带才行。
“崔郎深夜来访,可有什么急事?”韦皇后懒洋洋地坐在榻上,“若是为你表妹段氏求情,大可不必了。她本是罪臣之女,潜逃在外,抓捕回去也是理所当然。你倒是好生想想如何解释包庇她之事。明日早朝,武相就会将此事上奏大家呢。”
崔景钰跪坐下方,行完礼后抬起头来。只见双目犹如冰晶雕琢,其中却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上方的两个女子都不禁为止一怔。
安乐不禁露出痴迷之态。
崔景钰并无任何繁冗的过场话和阿谀之词,开门见山道:“皇后所说有理。臣确实将表妹偷偷藏在家中。本想着等风声过了,送她去乡下。不料事发,反累得父母受惊了。”
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只当他要辩驳一番,没想到他这般爽快地就全承认了,不禁意外。
崔景钰面无表情道,“臣会收留表妹,乃是因为对舅父一家心怀愧疚。毕竟段家一案,臣确实未能替舅父辩护。臣表妹无依无靠地投奔而来,臣因着怜悯同情之心,实在无法作出将一个弱女子赶出家门的事。”
安乐公主撇嘴,漫不经心地抿着酒。
“那崔郎今夜来,是想求我什么?”韦皇后问。
崔景钰俯身磕头,铿锵有力道:“臣想请皇后饶恕臣的表妹,放她自由。而臣,定当舍身效忠于皇后,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安乐公主双目大睁,喝道:“你倒想当然!段氏可是罪臣之女,潜逃不说,还拘捕。这等贱妇,就当流放为奴!”
崔景钰蹙眉,正要开口,韦皇后挥手打断了他。
她缓缓坐直,目光充满探究,深深盯着前方的年轻男子。
“崔郎对你这表妹,可真是情深意重呢。”
崔景钰垂首道:“臣的舅父如今只得这么一个骨血。这么做,臣心里才能好受一些。虽说法不容情,可人若无情,同山石草木又有何区别?臣想做守法之人、正人君子,臣亦想做一个有情有义之人。”
“说得倒是有一番道理。”韦皇后冷笑,“那你能为我做什么?”
崔景钰面色凝重地抬头看了一眼,从袖中取出一个封信,双手奉上。
“这是段氏被捕前交付给我的。想她本意是想让我藏起来。只是臣刚才也说了,在臣心里,崔家比段家重要许多。”
女官拿银刀拆了纸封,将信交到韦皇后手中。韦皇后显然看不懂,却是认得韦敬的印,脸色顿时十分难看。
“这信写得什么?”皇后问。
崔景钰直言道:“臣看过,却没看懂。这是一份密信。”
韦皇后不禁哼笑了一声,“崔景钰,你这人确实有些意思。原先只以为你是个寻常的世家儿郎,模样好,有些文采,有些小聪明。现在看来,你倒是野心不小。说起来,你们崔家也算是皇亲,安乐一直唤你阿娘做表舅母呢。这些日子里,她可没少在我耳边替你这表哥吹风。”
“公主对臣的信任与照拂,臣感激不尽,铭记于心。”崔景钰道。
安乐娇嗔道:“你若要谢我,光说可不行,总得做点什么才是。”
崔景钰秀气的嘴唇紧紧抿着,一抹羞耻恼怒之意从眼里一闪而过。他紧闭了双目,而后睁开,抬起了头。
“臣自然将视皇后为主,做皇后手中一把利剑,一枚棋子。思皇后所思,忧皇后所忧,义无反顾,责无旁贷,为皇后和公主效劳。”
他从容不迫,似乎没听懂安乐话中的意思。
安乐不悦,嗤笑道:“崔郎只做列席之宾?何不再做一个入幕之宾呢?”
韦皇后忍不住白了女儿一眼。
崔景钰却是一笑,反问:“公主想做皇太女吧?”
韦皇后和安乐俱是一愣,“你……”
崔景钰朗声道:“臣今日与皇后、公主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有僭越之处,还请二位恕罪。去年公主上表自请立为皇太女,圣人却并不准,朝臣也皆不赞同。公主难道就此放弃,再无此念了?臣深知公主问鼎皇储之心。当今太子暴戾失德,又和皇后不合,臣也觉得他并非未来明主之选。而公主自幼受则天皇后教导,耳濡目染,颇有则天皇后的女皇之风,将来定会是一位明君。而圣人未准公主所奏,乃是他未真切认识到此事罢了。”
安乐公主露出舒心笑意。恭维吹捧的话,她听得太多了。但是崔景钰是她喜欢的人,他简单几句赞美,就能让她心花怒放。
崔景钰继续道:“臣虽不敢同武相、宗相相提并论,却愿为公主的大业尽薄棉之力。只是臣认为,这列席之宾,与入幕之宾,只可选择一种来做。公主希望臣做哪一类人呢?”
安乐不禁怔住,茫然地望向韦皇后。
韦皇后却是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崔郎不想和裹儿多缔结一份情么?”
崔景钰坦然道:“臣有自信,凭借臣的能力,就可赢得皇后与公主的赞赏和重用。臣做事素来公私分明,不屑用私情来换取利益。皇后和公主此刻最想要的,是一员能臣干将,并非那种只能赋诗哗众、作戏取宠的弄臣。正所谓,得到权力容易,把持权力却难,长久地运作权力,更是难上加难。朝臣、士族在乎的是家族利益,百姓在乎的是一日三餐。他们是水,皇后和公主想做舟。若想水不覆舟,就得做好完全的准备,将实际的权力握在手中。皇后和公主想来心中也一片清明,知道派系中的臣工,趋炎附势的无能之辈多,有才干者少。臣厚颜自荐,愿为皇后和公主效劳,排忧解难,确保公主将来的江山固若金汤,永世昌盛!”
韦皇后和安乐此刻面色已十分凝重。韦皇后心中尤其清楚,她之所以能把持朝政,确实全因圣上懦弱无能,对她言听计从。武三思聪明有才,却只一人。其余宗楚客等人不过阿谀奉承的宠臣罢了。如今圣上在位,已有众多王公不满。将来若安乐真的成为女帝,掌权不稳,怕皇位真不容易坐稳。
安乐有何才能,她这做娘的更加清楚。若是能找个能臣,替安乐管理江山,她们母女可继续寻欢作乐,可不是一桩美事?
崔景钰不动声色地扫了两人一眼,最后道:“臣今日毛遂自荐,效忠皇后与公主,已是违背家中长辈意愿。臣孤注一掷,希望皇后与公主能信任臣。”
片刻死一般的沉默后,韦皇后开口,嗓音暗哑道:“春雨,崔郎那个表妹,如今关在哪里?”
一个年轻女官道:“回皇后,那段氏被收押在大理寺中。”
韦皇后沉吟片刻,道:“将段氏没入掖庭吧。”
“皇后!”崔景钰低呼。
韦皇后抬手,阻止了他的话,“我不追究你私藏她,就已是对崔家开恩了。她本就是罪官之女,理当没入掖庭。你放心,只要她安分守己,我也不会去为难一个小丫头。只要你如你所说的一般,忠心辅佐我,她便有出宫一日。你觉得如何?”
“……是。”崔景钰垂头,眼里利光一闪,“就照皇后的意思办。”
安乐思绪百转,虽然觉得不甘心,可是自己若能成为女皇,何愁寻不到借口睡崔景钰?她也本是有政治野心之人,对权力的欲望战胜了对崔景钰的男女情欲。韦皇后一锤定音,她也不再反对。
韦皇后淡淡一笑,“我今日就给你一个承诺。我执掌朝政那日,就是你表妹出宫之时。我还会为你这表妹指一桩好婚事,赐给她丰厚嫁妆,许她风光大嫁。你可满意?”
崔景钰俯身叩首,朗声道:“臣,替表妹叩谢皇后隆恩!”
监牢遇刺
牢门铁链发出刺耳的响声。丹菲警觉地抬起头,见狱吏打开了牢门,放一个婆子走了进来。
那婆子面目普通,衣着干净整洁,像是大户人家里的女管事。她一见丹菲,就流露出同情之态。
“哎哟,娘子受苦了!他们可没伤着你吧?”
“你是……”
“娘子不认得老奴?”婆子笑道,“老奴是崔家的家奴,管的是后厨的事。段夫人担心娘子在牢里吃苦,特让老奴带着吃食来看您。”
婆子说着,打开手里的食盒,将一盘盘饭菜端了出来。
“段夫人说,娘子在北方长大,想必应该爱吃羊肉,便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一道樱桃酿羊肉。如今时节还早,可是府里去年存在冰窖里的樱桃呢。”
“让夫人牵挂,我真过意不去。”丹菲道,“府中一切还好?”
“都好着呢。”婆子道,“就是现在风声不大好,主人吩咐闭门几日,所有人都禁了足。连钰郎也被关在府中。钰郎倒是想来探望娘子的。”
“那有劳嬷嬷替我传个话,说我一切都好。”
“那是自然的。”婆子道,“娘子用些饭菜吧。”
丹菲执了木筷,夹了一块羊肉,有忽然放下,“对了,还不知道我妹子可还好?”
“啊?”婆子一时茫然。
丹菲提醒,“就是刘女郎。”
婆子恍然大悟:“她也好得很,娘子无需挂念。”
丹菲哦了一声,又抬起筷子,“她如今一个人在府中,也不知道害怕不。”
“怎么会?”婆子目光盯着丹菲执筷子的手,“段夫人待刘娘子如亲生女儿一般。”
丹菲忽然挑眉,“怎么?她没有被她舅父接回家去?”
婆子又是一愣,“哎呀,瞧我这记性。是的,刘娘子被她舅父接走了。到底还是住在娘舅家更妥当呀。”
丹菲点头,“希望那陈家舅父不会嫌弃阿锦是累赘。”
婆子道:“有我们家夫人撑腰,那陈舅父又怎么会亏待自己的亲外甥女儿呢?”
“也是。”丹菲笑,“我看那陈公是个厚道人。”
“就是,就是。”婆子略微有点不耐烦,“娘子快用饭吧,这羊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丹菲夹起羊肉,往口中送去。婆子目光紧紧跟随。
丹菲轻轻眨了一下眼,筷中羊肉掉落。她翻手一扬,饭菜尽数泼洒在了那婆子身上。不等婆子叫出声来,她一把折断了一根筷子,飞扑过去,将筷子尖锐的断头抵在了婆子脖颈上。
婆子张口,就被丹菲掐住了喉咙。
狱中油灯昏暗,火苗飘摇,狱吏早不知去了何处。
丹菲脸上阴影晃动,眼露凶光,犹如来自地狱的夜叉。
“说!谁派你来的?”
婆子浑身颤抖,艰难喘息,哑声道:“你……你怎么……”
丹菲冷笑,“不论谁派你来的,都是个蠢货。稍微花些精力,就可知道刘氏的舅父姓郭。饭菜里下毒这种手段,也未免太老套了。告诉我他是谁,我绕你一命。”
婆子惊恐,“不……是,就是崔景钰。他……他怕你牵连崔家……”
丹菲噗哧笑了,“韦家怎么派这么一个蠢货来灭口?”
婆子双目圆瞪。
狱吏似乎听到了动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赶来。
“替我传个话给韦家的人”丹菲低声道,尖锐的筷子在婆子脖子上戳出血洞,“不要以为杀了我,就能封住口。他家做下的事,迟早都会公布于天下!”
“什么人在那里?”走廊那一头传来呵斥声,脚步声逼近。
婆子忽而冷笑:“是你死到临头还不信自己被骗了。崔景钰已拿着你给的书信,投靠了韦皇后,保住了崔家。就你还在做着给段家申冤的白日梦!”
“哦?”丹菲唇角一勾,“哎哟哟,真是气死我了。”
婆子愕然。
“你们在做什么?快分开!”狱吏大喝,冲来将两人扯开。
婆子挣脱了禁锢,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丹菲冷冷扫了她一眼,朝牢门走去。
“狱吏在做什么?为何放刺客进来?”丹菲大喝。
就这一瞬间,她感觉到背后一股刺骨的冷意传来。巨大的威胁已经逼近她的后背。
电光石火之间,她猛地朝旁边一侧飞身扑倒。一抹冰蓝色的寒光擦着她的胳膊飞过,从栏杆间隙中飞了出去,没入墙壁,只余一个把柄。
太轻敌了!
丹菲就地一滚,躲开第二枚飞镖。随即捡起地上一块小石头,屈指一弹。石子击中那婆子的环跳穴。婆子身子一晃跌倒。
铿锵一声,有人持刀将牢门铁链砍开,一个身影冲了进来。
“小心!”丹菲大喊,随即一枚石子弹出。
第三枚飞镖在距那男子鼻尖三寸之处被石子击中。幽暗中,一簇金石相击的火花闪烁。飞镖叮地一声,钉在男子身后的木柱上。
一缕发丝飘落。
“郡王!”侍卫们惊骇大叫。
“我无事。”李隆基勃然大怒,“把人抓住!”
侍卫一拥而上,将那婆子擒住。
丹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个打滚跳起来。
李隆基本想过来扶她,伸出去的手又讪讪地缩了回去。
“我来晚了。娘子无事吧?”
“我无事。多谢郡王。”丹菲利落地点了点头。
“堂堂大理寺,竟然放此刻进来行刺?”李隆基咆哮。
“郡王!”侍卫的声音有些异样,“这个人……”
李隆基和丹菲望过去。那婆子身体瘫软,面色紫青,竟然已经服毒自尽了!
“竟然是死士!”李隆基咬牙,“好!很好!大理寺竟然进了死士。我看你们如何对上峰交代!”
“郡王恕罪!”狱吏不住磕头,“您可不能把她带走。下官可没法对上峰交代。”
李隆基面容冷峻,克制着怒火,哼道:“我就是要将她带走,你当如何?”
“郡王莫冲动。”他身边一个内侍上前一步道,“我们是奉了皇后手谕,过来提人的。段氏为罪臣家眷,虽潜逃多日,然皇后宽厚,特许免去她的刑罚,只没入掖庭为奴。”
丹菲朝前走了一步,忽觉一阵天旋地转,骨头里泛起一阵冷意。她气血沸腾,张口哇地吐出一口血。
“段娘子!”李隆基惊骇大叫。
丹菲双目紧闭,软软倒在他怀中。
“郡王,你看!”侍卫有经验,抓起丹菲的胳膊。那里袖子撕裂,有一道被飞镖划出的细小伤痕。
“好厉害的毒!”侍卫低呼,“郡王,耽搁不得!”
李隆基旋即脱了披风,将丹菲裹住,一把打横抱在怀里,冲出了大理寺。
一辆牛车等在门口,侍卫们手里的火把在雨中发出滋滋的响声。
崔景钰猛地掀开车帘钻出来,怒道:“她怎么了?”
“中毒!”李隆基急道,“赶紧送去医治。”
崔景钰将丹菲接过来抱在怀中。
颠簸之下,丹菲醒了一会儿。她什么都看不清,却能感觉到抱着她的人正是崔景钰。
她**着,道:“别担心……下了这么大本钱,怎么可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闭嘴!”崔景钰喝道。
丹菲没回应。她又晕了过去。
初入掖庭
昏昏沉沉之际,丹菲突然梦到了初遇段义云的情景。
似乎就那一瞬间,所有的伤痛都远去,只剩下一片静谧。
那是一个温暖而湿润的春日。曹家刚刚来到沙鸣安家,落户在小村庄里。
丹菲在河边钓鱼,被村中孩童戏弄,推进了浅水中,滚了一身泥水。孩子们一哄而散,丹菲狼狈地独自站在淤泥之中,眼里含着泪水。她骤然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官宦千金,变成了田舍娘,年纪又还小,很难适应。
一群富家郎君纵马而过,众人都对丹菲视而不见,却有一个少年郎勒马停下,将小女孩从泥潭里抱了出来。
这个人就是段义云。
他就像丹菲从来没有期望过的天神似的降临在她面前,那么光芒闪耀,那么温柔体贴。
丹菲裹着他的披风,大概是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呆,段义云笑了。他们一个是风流倜傥的刺史家的郎君,一个是还梳着双髻的村童,浪漫情愫并不适合在他们之间产生。所以段义云毫无芥蒂地安慰她,送她回家,还顺手折了一枝柳给她。
四年后,当女孩终于长大,他却追求国仇家恨而去。
他就好比林中的那只雪白的鹿,犹如飞闪的阳光,转瞬即逝,只在女孩生命里留下一个明媚如春的片段。
四周景象开始缓缓旋转,春草百花飞扬,汇成一道彩带,绕着丹菲旋转,而后飘向远方。
纷纷扬扬中,丹菲看到了去世的父母,正手挽着手,朝她微笑。她还看到了段宁江,头戴花环,走在水边,犹如洛神。
草叶间隙中,一头洁白的动物站在远处。高大而健壮,角长而繁杂,姿态优雅,像一个美丽的奇迹。
白鹿……
它似乎想向丹菲走过来,然而飞舞的草叶阻断了它的路。它只有一步步后退,进而消失在黑暗之中。
“等等!”丹菲追过去,一脚踩空,猛然下落,然后醒来。
窗外有鸟儿在鸣叫,奴仆扫地的沙沙声传来,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古怪的味道,是熏香混合着药香。
丹菲动了动,睁开眼。漆成朱红色的房梁,雪白的墙壁。她躺在通铺的角落里,身上盖着棉被。被子里,亵衣已被汗水浸蚀。不过身上的热度和酸痛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丹菲无力地起身坐着,环视四周,越发困惑。
厢房角落里有一面屏风,后面应当放着马桶。屋内摆设虽然极简单,但并不破旧,细节之中也看得出讲究的地方。
丹菲最后的记忆,是她听到自己要被没入掖庭的消息,激动之下,竟然晕了过去。
当时临淄郡王前来接她出狱。可是被他安置在了什么地方?
丹菲发觉右臂上缠着绷带,再联想那日的情形,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大概是她被飞镖划伤,中了毒,才晕倒的。她大难不死,又被救了回来。
丹菲不禁笑起来。还没入宫,就经历了一场恶战,可以想想今后的生活会有多精彩。而丹菲又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她倒是对将来开始充满期盼。
“咦,醒啦?”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蓝绿间裙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穿褐红裙的小婢女,自觉又把门合上。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那女子坐在榻边,拉过丹菲的手,给她把脉,“你之前烧得厉害,幸好身子底子好,扛过去了。我再给你开一副清毒固本的药,你多喝几日,不要落下病根。那毒虽然烈,可救治及时,你才无性命之忧。”
“多谢娘子。”丹菲低声道。
女子温和一笑,“唤我萍娘就是。临淄郡王将你送了进来,嘱托我照顾你。”
原来是自己人。丹菲松了口气,“有劳娘子了。这里是……”
“这里是掖庭里的医院,生病的宫婢和内侍都会送到这个院子里来养病,以免病气过人。等你病好,会有女官来领你走。”
“……掖庭?”丹菲惊愕,“我这就已经入宫了?”
萍娘点了点头,“你放心,你进了掖庭,反而最安全。要你命的人,不敢在宫里随便动手。”
萍娘面容清秀柔和,说话有条不紊,一派养尊处优的贵女才有的矜贵风范。她是尚食局司药女典。掖庭里的罪官女眷不少,多因为能书会写,聪颖伶俐,担任了女官。
“我也是因夫家抄家而被没入掖庭的。”萍娘似乎看出了丹菲的疑惑,“我入宫已五年多了。亡夫曾为临淄郡王效劳。郡王仁慈,一直对我们这些女眷多有照顾。他托付我好生照顾你,你尽可放心养病。”
小宫婢从食盒里取出冒着热气的白粥和蒸饼。丹菲已饿得眼前有些发黑,捧着碗大口把粥喝了个干净。
“能吃就好。”萍娘笑着,“多吃些,好得快。宫中虽说不得自由,可到底是举天下供养之处,吃食说不上多好,却也不缺。”
萍娘温柔的语气像极了阿娘。丹菲心中触动,不禁鼻子发酸,眼眶通红。
“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萍娘却是误会了,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夫家当初被抄的时候,我也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一家七个男丁都被斩首,我得知我夫君死了后,也差点过不下去。可是我又想着,若我也死了,可就没人再记着他,想念他了。为着这个,我拼着一口气,也就熬过来了。这天下呀,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丹菲可听着萍娘轻声细语的安慰,越发亡故的父母,眼泪不禁大滴大滴滚落。
“段娘子,你的事,郡王大致提了一下。”萍娘道,“苍天有眼,纵使现在让你受些劳苦,也是为了将来为家人报仇雪恨。段将军的事迹我也略有耳闻,他为抵抗突厥而战死沙场,是国之义士。如今……对他太不公。”
丹菲见萍娘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想来他们这些探子应该是被分开管理的。她以段宁江的身份入宫,自然要以这身份继续过下去。毕竟段宁江身份特殊,轻易杀不得。若换成一个普通民女,也许当场就被金吾卫扑杀了。
命运果真十分神奇。当初父亲宁可背负污名带着家人诈死逃走,就是不忍妻女进掖庭受苦。可兜兜转转数年,丹菲竟然又主动回了这个地方。可见她注定了要在这里受一番磨练,才能成就她的抱负。
她要一步步向上爬,进入权力的中心。她要为父亲报仇,要洗清加诸于曹家的冤屈。
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丹菲伤的是胳膊,当日就可以下床走动。萍娘见她虽然气色不好,倒不像那些没入掖庭的官家女郎一般怨天尤人、自暴自弃,对她多了几分欣赏之情。
用了晚饭,萍娘便让丹菲梳头更衣,带着她从一道侧门离开了医院。两人走了一刻,到了一道宫门前。宫门之外,就是外苑。
此时正是各处宫门落锁时分,暮鼓声声。这道宫门前却无金吾卫把守。一个身材修长高大的男子站在阴影里,几个侍卫远远地站在宫道的另外一头。
丹菲站在门内侧,朝李隆基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小女叩谢郡王救命之恩。”
李隆基站在门那一头,微笑着打量她,“如今看起来好多了。昨夜差点以为你挺不过去了。”
丹菲道:“郡王待小女恩重如山,小女来世都要结草衔环以报答。”
李隆基摆了摆手,“只要你不负我的期望,我就放心了。”
丹菲从容地笑了笑,“请郡王放心。”
李隆基朝身边阴影里望了一眼,“你还有什么话要和她说?”
崔景钰修长的身影从阴影里走出来。他面色沉静,看不出情绪。
“没什么可说的。”崔景钰淡漠道,“宫廷复杂险恶,你不可急功冒进,以免翻船。我们在你身上,可是花了不少功夫的。昨日光是为了救你就……”
李隆基拿手肘碰了碰他,“说什么?”
“知道了。”丹菲没好气,“我定会保住小命,早日去到那个位置上,不让你们花的钱财精力打了水漂。”
崔景钰不以为然,“别把宫廷想得太简单,多少前人雄心壮志,结果还不是如石子入水,再无声息。我看你先能在掖庭里熬出头就不错了……”
“崔四郎对我这么没信心,干吗当初选我?”丹菲不耐烦道。
李隆基忙道:“景钰是担心你。他素来不会说关心人的话。”
崔景钰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丹菲不再理他,转而朝李隆基俯身叩首,“小女祝郡王身体安康,大展宏图!”
“保重。”李隆基目送她远去。
少女脊背笔直,脚步从容有力,身材修长,背脊笔直,浑身散发着坚毅气势。
头顶云朵散开,头顶露出点点星光。半个月亮从云后探出头,清辉照耀在宫阙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一片粼粼清光。
丹菲走出一段路,回头望去。李隆基已转头离去,崔景钰却依旧站在宫门那一头,目光深邃地望着她,英俊的面容一半沐浴着月光,一半沉浸在阴影中。
而后内侍关上了宫门,隔断了两人对望的视线。
宫婢生涯
丹菲在大理寺中并没受鞭打,毒清了后,皮肉伤两三天就好了。不过萍娘使了点特权,将她留在医院,好生休养了几天。
这几日丹菲听萍娘讲了宫规。宫中规矩严谨,不容人行差踏错。小错还好,多罚做苦役。若是犯了大错,少不了受严厉责打。掖庭又缺医少药,不少宫人挨不过去,也不过一卷席子裹着送出宫去。有亲人接去安葬的还好,不然就草草埋在坟岗里了。
所以丹菲在医院住了几日,见到被责打过的宫人都会被抬到偏院中,看护也不尽心,死活由自己了。
丹菲还从萍娘口中知道了崔家事的后续,与先前崔景钰同她说的差不离。
韦皇后并未对伪信起疑,还对崔景钰的识趣深表赞赏。崔景钰顺利讨了她的欢心,升做正六品上亲勋翊卫校尉,受派出京办事去了。崔家父兄对此似乎十分反感,觉得崔景钰此举太过有辱斯文,败坏了崔家这一房维持几代的清白名声。坊间一直流传说崔景钰已经被半赶出了崔家。
刘玉锦也万幸并没有被牵连,事发后就被郭舅父接回了家,一时也没什么消息。
“倒是有个事,你听了一定高兴。”萍娘笑道,“听说段将军麾下的卫参军,当初不是说死在战乱之中了。结果前日被人发现其实并没死,而是做了逃兵,偷偷回了老家。于是被抓了回来,判了个流放,女眷没入掖庭。那个指认你的卫氏,如今终得报应了。”
丹菲的喜悦溢于言表,“这是报应到了!”
“是崔郎偷偷揭发的。”萍娘道,“崔郎这也是在为你出气。”
其实是在为段家出气罢了。不过丹菲依旧很高兴。
到了第五日,内侍过来提丹菲,萍娘也没法再拖下去,只得将人交了出来。
萍娘送丹菲出院门,一路叮嘱道:“如今还不清楚你会被分去哪个局。不过初来的宫婢,总要受一番。我看你面临这么大的变故还处乱不惊,也是个心性坚韧的。记住我的话,宫中年纪大的女史难免爱折磨人,和她们硬碰硬往往得不偿失。”
“我记住了。”丹菲点头,“凡事不该用蛮力,而该用脑子。”
萍娘点头微笑,“是个聪慧的。你将来若有什么事,都可来找我。不过你是皇后交代过的人,想她们也不敢太为难你。”
丹菲跪下来,给她恭敬地磕头谢恩,方随着内侍而去。
潮湿的春风带来花的香气,细如牛毛的雨丝落在丹菲的脸上,将她鬓发濡湿。她跟在内侍身后,沿着长长的宫道,走入了一扇朱漆小门。
里面是一条狭长的宫中夹道。皇宫气势恢宏,就连宫道的围墙也格外高大。长长的夹道上方,只能望见狭长地一道天空,墙外隐约传来卫兵巡逻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丹菲也开始认识到自己的新生活会是如何。皇宫如此之大,而她们这些掖庭宫婢的容身之地,却是只在方寸之间。
宫人领着丹菲兜兜转转,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了一处工整的庭院中。
庭院很大,里面套着数个小院。这里随处可见三、两结伴而行的宫婢,皆穿着葛红罗裙白纱衫,发饰统一。有品级的女官穿着绿、蓝色长裙,年纪也略长些。
丹菲当年在长安的时候,并未怎么接触过宫人,对这一切都觉得新鲜,不住打量。
内侍将她交给一个女史。那女史打量了她几眼,一言不发地领着她进了一个的院子。
这院子四面都是厢房,只在东角开了个小门进出。西北角有更衣浴室和一口井,显然就是宫婢居住之处。此时不早不晚,宫婢们都在当值,院中空无一人。
“过来拿自己的配给。”女史开了库房的门,冷声道,“一人四套宫裙,两套亵衣,两双布鞋,一套被褥,一个木盆,一套木碗筷,一个妆盒。不许挑拣。速速收拾好就出来!”
丹菲捡好物品抱在怀中。衣物是新制的,被褥却是半旧,幸而还算洗得干净。
“你先梳洗一番,换好衣服,寻个空的床铺安顿下来。内宫禁地,无腰牌不得随意行走,出入必得有人同行做伴,不可落单。你原也是官家子女,识字吗?”
丹菲点了点头。
女史柳眉一竖,尖声道:“哑巴了吗?”
“奴识字。娘子恕罪!”丹菲急忙欠身。
“看来还是需要教规矩。”宫婢哼道,然后丢了一个半旧的卷轴给她。
“这便是宫规,你尽早熟读,过两日我来抽查。若背不出来,当心挨罚。”
女史走后,丹菲抱着一堆家当茫然地望了望四周,深深吸了一口气。
宫婢寝舍同医院差不多,窗通道,对面一排通炕,墙角屏风后是恭桶,简单而整齐的一排箱子放在窗下,上面摆着的妆盒样式大都一致,也有个别更加精巧漂亮些。
丹菲来得晚,四个厢房,三个都已满员,只有南边厢房因为阴暗潮湿,还有几个铺位空着。
丹菲也不挑剔,随便选了一个铺位将床铺好。她换上了宫装,将旧衣洗了晾好,然后坐在床上,捧着宫规看。
她自幼聪慧,博闻强记,一张宫规看了两遍,就记得差不多了。丹菲将卷轴丢在一旁,抱膝坐着,思绪纷乱。
崔景钰和李隆基都不停提到的含凉殿,就是韦皇后的寝宫。大明宫内朝里,后权甚至远高于帝权。进了含凉殿,就等于跻身大明宫的高层了。皇后的近身女官,连妃嫔都要礼让三分。
于是几乎所有宫人都削尖脑袋想往含凉殿挤。可一个含凉殿能有多大?又能空出多少位子来?
丹菲入宫是从最低级的粗使宫婢做起,若按照平常的程序,升做女官也需要三四年。别说崔景钰他们等不起,就是丹菲自己也没这耐烦心。
可又有什么捷径可走呢?
丹菲沉沉思索着将来,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听到人声醒过来时,她才发觉天色已暗,晚霞满天。
劳作了一日的宫婢们回到了寝舍,都疲惫不堪,对多出来的新人有些漠然。
这倒正如丹菲所愿。要在掖庭这样的地方好好生存下去,越平凡不起眼越好。
院门外敲起锣声。一个宫婢拿脚踢了踢丹菲,道:“喂,新来的,出去取饭。记得多要一份肉菜。”
欺生也是常态。丹菲从善如流,抱着一堆食盒去取饭菜。
那宫婢见她这么听话,反而还吃了一惊,对旁人道:“这新来的倒是识趣。”
旁边那个宫婢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道:“这才第一日,且先看看吧。对面的那个姓孙的,还不是日日被使唤欺负,结果突然一天闹了起来,拿簪子划了别人的脸。”
宫巷一头,几个内侍抬着盛满饭菜的大木桶站在墙角,宫婢门自觉排队领饭。
几个大木桶都有半人高,包着一层棉胎保温,里面装着满满的饭菜。一桶冬寒菜汤,一桶萝卜烩羊肉,一桶蒜泥蒸猪肉,一桶煮菘菜,还有两大桶白面蒸饼,一桶胡麻饼。
这些饭菜,就是放在寻常人家里,也算是十分丰盛的了。
宫婢乃是天子家奴,她们这些是最底层的粗使宫婢,每日要劳作,吃穿上都能保证富足。况且因为菜多,也不限量,不够吃还可再去要一份。只是不准剩菜,否则要受女史责罚。
就快要轮到丹菲的时候,一个高个婢突然跑了过来,挤到了丹菲前面。
“劳驾排队。”丹菲低声提醒。
那宫婢冷冷地甩了一个白眼过来,“你算什么东西,敢来教训我?”
说罢反手推了丹菲一把。
丹菲趔趄一步。身旁一个宫婢拉了拉她的袖子,悄声道:“你连裴三娘都敢惹?”
“谁?”
“你新来的?”宫婢打量了丹菲两眼,“裴三娘有个堂姐是才人呢。”
丹菲有些明白了。原来是后宫中有靠山,难怪如此嚣张跋扈。
丹菲来回两趟,把饭菜全取了回来。屋里已经很暗,却还没到掌灯十分,宫婢们都聚在院中石桌前用饭。
丹菲中午错过了饭点,此刻已饿得肚子打鼓,也顾不得什么斯文举止,抓着蒸饼就着菜汤,埋头大口啃起来。
刚啃完一个饼子,忽而听人唤道:“那个新来的,快去烧洗澡水!”
丹菲抬头,就见裴三娘叉腰站在她面前,盛气凌人。
丹菲把口中食物咽下,道:“知道了,吃完就去。”
“要你现在就去!”裴三娘柳眉倒竖,喝道。
饥饿中的人眼里只有食物,丹菲低头喝汤,只当裴三娘的嚷嚷是狗叫。
“你聋啦?”裴三娘恼羞成怒,扬手啪地就将丹菲手里的碗打翻,肉菜混在一起泼洒在了泥地上。
旁人或许见多了欺负新人的事,对此不以为然,照旧吃喝。
丹菲缓缓抬起头,锐利冰冷的目光犹如刀子一样过去。裴三娘蓦然一惊,冒出一阵冷汗。
不过那目光只是一瞬而过。丹菲收回视线,恢复一副木然呆板的模样。
“你……你瞪我做什么?叫你去就去!”裴三娘强自镇定,“洗澡水惯由新人去烧。你若不做,今日大伙儿不能沐浴,告去女史跟前,你就等着吃竹鞭吧!”
丹菲拿袖子抹了抹嘴边的残汤,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朝院角的浴房走去。
裴三娘哼了一声,端着自己的饭食,转身朝石桌走。她才走两步,右脚膝弯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猛然一酸,整个人踉跄朝前扑倒,碗倒盘翻,脸结结实实地磕在了石桌边沿。
众人哗然,七手八脚去扶她。
裴三娘嗷嗷呼痛,鼻血横流,张口噗噗吐出两颗门牙。她愣了一下,随即嚎啕大哭起来。宫婢们乱做一团,有看笑话的,有拍马屁的,匆忙扶着她去寻大夫。
谁都没曾注意到,裴三娘跌倒时,盘中的蒸饼飞起,越过人群头顶,随即被一只纤长稳健的手稳稳接住。
丹菲站在人群末端,冷眼看着裴三娘被扶走。她把手中还剩着的石子丢了,啃了一口蒸饼,大步朝浴房而去。
浪费食物者,都该被惩罚。
她低调做人,息事宁人,不表示她会任由欺压。
丹菲烧好了水,宫婢们陆陆续续过来,用木盆接了水,坐着擦身洗头。
闲聊时宫婢们笑道,裴三娘跌的不轻,鼻骨歪了,牙齿落了两颗,此刻整张脸都肿如猪头。不少宫婢平日里都受过裴三娘的气,如今见她倒霉,都幸灾乐祸,并无人置疑她那一跤跌得蹊跷。
禁宫里敲锣,宫婢们吹熄了灯,上床睡觉。
众人劳累了一日,沐浴后便沉沉睡下。很快,屋内就想起了绵长的呼吸声。
丹菲在迷糊之中听到细细的哭泣声,也不知道是不是西厢房里的裴三娘因伤痛在。
她翻了个身,进入梦乡。
接受宫训
次日晨鼓还未敲响,唤宫人起床的锣声就响起。
宫婢们怨声载道地起床,绊手绊脚地穿衣梳妆。
“那个新来的呢?去打两盆洗脸水来,要温热的。”
丹菲淡淡笑着,指着墙角的盆子道:“我都已经打好了,都是温水。”
宫婢一愣,上下打量丹菲,喃喃道:“倒是个机灵识趣的……”
另外一个圆脸的宫婢一边洗脸,一边问:“你中途进来的,应该是罪官家眷吧。我还没见过那个官家女郎一来就会做活的。东屋里那个江氏,进来后足足哭了一个月,连针线都不会拿。要她提个水,简直要折了她的腰似的。稍微碰她一下,身上就青紫一块。一样的饭菜,就她像吃沙土似的。”
“之前那个吴氏不也是,刚来的时候没事就吟诗落泪,洗个衣服要作诗,烧个水也要作个诗,水捏的人似的,一碰就哭哭啼啼的。”
丹菲拧了帕子,递了过去,“那这两个娘子后来如何了?”
“都死了。”圆脸宫婢漠然道,“江氏是病死的。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身子弱,一场风寒就过去了。吴氏呢,写的诗居然被陛下看到了,召过去幸了一回。本来眼看着就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结果陛下却病了,皇后怪到她头上,一条白绫赐死了。”
丹菲微微打了一个寒颤。
那宫婢扫了丹菲一眼,“我看你姿色也不俗。我也不是劝你打消这心思,毕竟掖庭里日子难熬。反正好歹后果你都知道,自己掂量着来。”
丹菲将胭脂递了过去,笑道:“妹子哪里有这等野心,不过想着老实安静地过日子,将来若能走个运,碰上放宫人,早日出去就好。”
这宫婢听着这番话觉得顺耳,目光友善了些,“我叫淑娘,她叫红珍,你呢?”
“妹子姓……段,名宁江。两位阿姊可唤我一声阿江。”
“你是官家女?”红娟问。
丹菲点头,“自幼在边关长大,先父是武将。”
“难怪。”淑娘道,“是比长安里那些傲气的贵女要看着顺眼得多。”
这日朝食是一碗米粥,两个蒸饼,和一个煮鸡子,并有咸菜若干。这饭菜放在普通小户人家都算丰盛,难怪许多家贫的良家子都愿意进宫,只为能吃饱喝足。
不过听宫婢闲聊,如今这的饭食已是被掖庭膳房扣过了油水的了。若按照规矩,宫婢每餐都会有肉有菜,每旬还有果子点心。皇宫是举天下之力供养之处,若家奴还吃得不如下面贵族之家的奴仆,岂不是个笑话?
用完了早饭,宫婢们便结队离去,去各局各宫做活。
丹菲新来,还未划分,暂时留在院中等消息。
昨日给丹菲引路的女史又带着三个宫婢进来。这几个女孩显然和丹菲一样,都是新没入掖庭的。女史同昨日一样,训了话,分发了衣服被褥,便又离去了。
丹菲见她们茫然地站在院中,便主动道:“院中只有南边的屋子还剩几个空铺。你们过来吧。”
女孩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屋。走在最后的一个女孩磨磨蹭蹭,深埋着脑袋。
丹菲不解,多看了她两眼,双目倏然睁大。
“你——”
“我……你……”卫佳音想逃,又无处可去,都快哭了出来。
丹菲抄手,冷笑起来,“早听说你家犯事被抄了。我还算着日子,想你何时进来呢,卫娘子!”
卫佳音一个哆嗦,后退了小半步,“你……你当如何?我告诉你。这里可是掖庭。你要打了我,会有女官治你的罪。”
丹菲啧啧,“说得人家好害怕哟!当初从突厥的马刀下都闯出来了,却是好怕被女官娘子责罚呢!”
卫佳音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们认识呀?”一个女孩折返回来,“阿音,这位是谁?”
丹菲在心中嗤笑一声,和颜悦色道:“我是阿音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友,叫段宁江。我和阿音呀,可是感情最好、最好,比亲姊妹还亲的闺友了。你说是不是呀,阿音!”
丹菲咬着最后两个字,仿佛要咬断卫佳音的喉咙。
卫佳音打了一个寒颤,结巴道:“嗯……是的……朋友……”
那个女孩只当她们两人要叙旧,便回了屋。
丹菲一步步向卫佳音走过去。卫佳音一步步后退。两人走到院正中站定。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卫佳音极其紧张,“这里是掖庭,你要欺负我,女史娘子是要惩罚你的。”
“你也知道自己讨打?”丹菲笑嘻嘻地摇着头,眼中一片冷意,“报应呀,卫佳音。看你这样,真是报应!你当初出卖段宁江的时候,可曾想到自己会有今日?”
卫佳音面色惨白,不住喘息,“我……我都是不得已!”
丹菲嘲道,“你们卫家不过是韦家的一条狗,这么卖力效劳,最终也不过落个兔死狗烹的结局。你如今落魄到掖庭为奴,便是你的报应。我才不会脏了自己的是手来对付你。我在一旁看着你受磨难就够了。”
说罢,丢下卫佳音,转身回房去。
又过了一刻,一个宫婢过来把丹菲她们几人点了名,领着她们去了前院厅中。那里已经有十来个新宫婢。又点了一次名后,一个中年女史搬出了宫规,教新人们学规矩。
“凡新宫婢入宫,除特选者外,都要先在掖庭北院里做上一段时间的杂役。将来若各局里缺人,再来你们之中挑选伶俐聪明者。若是规矩学得好,就有机会离了这地方,去内宫里伺候贵人。是想一辈子做杂役,还是在贵人身边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就看你们此刻有多用心了。”
女孩们低头顺目地站在堂中,女史手执一条细韧的竹鞭,从她们之间走过。但凡有背不直,腿打弯的,就一鞭子抽过去。被抽中的女孩吃痛惊叫,急忙躲闪。
“躲什么躲?将来在贵人面前被责罚,你也敢这样大喊大叫地到处乱跑,就敲断你的脚!”
女孩吓得哭了,不敢再躲。
“头都给我低下去,含胸而挺背。不要把胸挺起来!你这是骚给谁看?”
又有女孩被抽得轻叫。
女史大怒,挥手重重地加了好几鞭,“都说了,受罚不许出声!宫规第一条,便是要你们谨言慎行。非上位者问话,不可擅自开口。非上位者命令,不可擅自行动。你们都是罪臣女眷,没入掖庭为奴的,是来伺候贵人们的,不是进来享福的。可都给我记住了!”
一群女孩被吓得瑟瑟发抖。连卫佳音都因为左右张望,被女史抽了两鞭子。
丹菲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地站着。女史自她身边走过,看了两眼,没有挑出错,点头离去。
头一日受训,一整个上午都在训练站姿中度过。除了空手站,还要手中端着东西站。
每个女孩手里端着一个方盘,里面放着一个木碗,碗中盛满水。只要手稍微一抖,水就容易洒泼出来。每到此时,女史的鞭子就会抽在身上。
即便是丹菲这样因平日拉弓射箭手劲大的,长时间端着盘子也会吃力。手臂最开始是发酸,筋肉一阵阵抽痛,控制不住开始颤抖。熬到后来,双手发麻,待到放下盘子,两条胳膊都没了知觉。
卫佳音可不像丹菲这样力气大。她同其他娇生惯养的女孩一样,端不了片刻就发抖,不是把水洒了出来,就打翻了碗。女史也毫不客气,几鞭子抽在她背上,胳膊上,打得她泪水涟涟,又不敢哭出声来。
“哭!就知道哭!”女史捏着她的下巴,唾骂道,“你有本事去宫里哭给那些王孙公子看呀。要是被看中了,把你求出去做个姬妾,也算是你的造化了。要不在掖庭里,你就哭瞎了眼,也没人在乎!”
纵使丹菲也挨了几次打。这点伤痛对她来说倒不算什么,只是为了不引人注目,她还是装着害怕的模样。等女史一走,她又恢复了平常神色。
卫佳音揉着被抽出条条红印的胳膊,又怕又怨又绝望,泪水噗噗掉,哭得像是江河决堤似的。
午时的时候,内侍将饭食送了过来。午食吃的是粟米饭,配笋子炖肉、芋头烧鸡等几道菜。同夕食一样,菜虽然不精致,但是有菜有肉,份量充足。女孩子们被了半日,早就饿得饥肠辘辘,当即大快朵颐起来。
待到下午,女史不再教规矩,而是把女孩们带到了洗衣所,给每人分了高高一堆内侍的亵衣,道:“今日收工前,你们得把这些衣服洗完!”
此话一出,众人变色。几个女孩甚至哀叫了起来。
“叫什么叫?”女史厉声呵斥,“你们入宫本是为了享福的!若是推三阻四不肯干活,宫里不养废物,打死了丢去做花肥就是!”
众人噤声。
内侍阉人有身体缺陷,容易失禁,这些衣裤都散发着一股恶心的臊臭。别说其他几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就连丹菲闻了都有些作呕。
此举显然是掖庭里惯用的来新人的下马威。既然是下马威,那就注定逃不掉。与其推三阻四再被责打,还不如老实做。
于是丹菲强忍着不适,把衣物丢尽盆里,撒了皂粉,然后脱去鞋袜,站在盆中踩了起来。也幸好这些都是低级内侍的衣服,布料粗糙,大力搓洗也不怕损坏。
其他几个由贫苦人家选入宫的宫婢,也跟着动了起来。卫佳音在内的几个官宦女儿却依旧缩手缩脚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做什么。
女史可没什么耐心,当即拿着竹条抽打,吼道:“还需我手把手教你们怎么洗衣服没啊?没长眼睛呀,看着也不会照着别人的样子做?”
女孩被抽得惊叫哭泣,这才磨磨蹭蹭地动了手。
卫佳音用两根手指拎起一件衣服,一股熏人的尿臊臭扑面而来。她双手都有伤,浸了冷水后疼痛刺骨。没有搓洗几把,她就把手抽出来吹气。反复几次,伤口沾了脏水,疼得越发忍受不了了。
“磨磨蹭蹭做什么?”女史骂道。
卫佳音实在忍不住,抬着手哭:“我……我云英未嫁,怎么能去给阉人洗衣?”
女史哈哈笑,“这宫里除了皇后妃嫔,哪个女人是嫁了人的?洗阉人衣服怎么了?还没让你去伺候阉人洗澡睡觉呢!小贱奴要再不识好歹,我只管一句话,宫里找对食的内侍正喜欢你这等细皮嫩肉的呢!”
旁观的粗使宫奴和女史们哄然大笑。这宫中底层乃是藏污纳垢之处,宫人也无什么讲究,说话自然粗鄙猥亵。
原本一个早上都在被责打,卫佳音性子又娇蛮高傲,此刻脾气上来,气得一脚将水盆踢开。
“我是入宫为奴,可你也不能这样折辱人!”
洗衣风波
女史已在掖庭里过了半辈子,见多了不驯服的宫婢。她也懒得多费口舌,当即过去拎起卫佳音的领子,厚实粗糙的大掌犹如蒲扇一般,啪啪啪地扇了她四、五个耳光,打得卫佳音娇嫩粉白的面孔霎时胀得通红,整个人都懵了。
女史将她掼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小贱奴少在老娘这里摆谱,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想活了,回去解了腰带自己吊死,少在我这里哭天抢地!”
旁边其他洗衣妇人看着热闹,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还有妇人高声道:“小娘子不想做苦力,便丢去宫外伎坊弹琴卖艺,给郎君们吹箫暖床。”
卫佳音又羞又惧,脸色发紫,俯身嚎啕大哭起来。
女史哪里会惜香怜玉,一脚将她踢翻在了泥水里,道:“少在这里哭丧,赶快做活!”
旁边几个女孩见了卫佳音的下场,早吓得面无人色,再顾不得嫌弃衣服脏臭,赶紧劳作起来。卫佳音却是依旧没回过神,坐在泥水里呜呜哭泣。
女史懒得和她纠缠,撇了她走了。一个女孩看不下,过去拉她,却被她推开。
“别管她了。”丹菲漠然道,“都到这处境了,她还想不明白,能怪谁?”
此话没错。人在什么样的境地,就该做什么样的事。能屈能伸之人才活得长久,看得到希望。
卫佳音听到了丹菲的话,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丹菲不以为然一笑,“你脑子真是傻了,当初在女学里耀武扬威就罢了,如今进了掖庭,还不看清现实。韦家早弃了你。我看你就是死了,也不过一卷草席丢乱坟岗的命。”
“你才是做枉死鬼的命!”卫佳音狠狠抹了一把脸,爬了起来,“你等着瞧。我和你,到底哪个最先离开这里!”
“拭目以待。”丹菲淡然一笑。
丹菲做事本就麻利,洗衣服的速度也比旁人快。她先一口气把大半衣服洗完,接着放慢了速度,慢吞吞地搓洗剩下的几件。等到敲钟收工,女史来收衣服时,她刚刚把最后一件衣服洗完。
“完成任务的人去吃饭。”女史冷漠地吩咐着,“没洗完的人,扣饭食一顿。”
人群里霎时响起哀叫声。
“嚷嚷什么?”女史喝道,“我话还未说完。宫规赏罚分明。活未做完的,全都要罚!少洗了几件衣服,就抽几鞭!”
“什么!”那些没做完活的宫婢们纷纷惊呼。
女史冷笑,“你们当如何?若不罚你们,让那些勤奋做活的宫人如何想?”
说罢一挥手,几个膀大腰圆的宫婢一拥而上,将那几个女孩抓了过来,卷起袖子露出胳膊。女史亲自行刑,竹条抽在肉上啪啪作响。女孩子们自打出生就吃过这等哭,一个二个哭爹喊娘,好不凄惨。
卫佳音也没洗完衣服,本满是鞭痕的胳膊伤上加伤,被打得流下血来。卫佳音实在吃不住这疼,哭着拼命挣扎。宫婢一时没抓住,被她挣脱。她朝丹菲这边直直奔了过来。
女孩们都大吃一惊,下意识退让开来。卫佳音扑到丹菲面前,就往她身后躲。眼看女史挥舞着竹条追过来,丹菲替她挡着也不是,不挡也不是,左右为难。
幸好两个宫婢从后面包抄过来,将卫佳音抓住,又拽了回去。
卫佳音被拖走前,哀求地望向丹菲。
丹菲心一软,又随即一硬,别过了头。
为奴者必然要吃这个苦。尤其掖庭之中,规矩森严,行差踏错就会要了性命。若是不能早早看清现实,适应这里的生存,那等待她们的,只有死亡。
卫佳音被两个宫婢按在地上。女史勃然大怒,劈头盖脸地抽了二三十下才住手,唾道:“拿乔张致的小贱人,再跑就直接敲断了你的腿,丢去做官妓!”
卫佳音瑟缩着哭泣不止。旁的女孩也怕被她连累,不敢去安慰她。
众人吃了教训,直到回了住宿的院子,都还胆战心惊。其他宫婢见她们这样便知道挨了教训,或是同情问一声,或是冷嘲一笑,并不见怪。
待到宫人送了夕食来,卫佳音她们几个没做完活的,果真没分。
卫佳音有累又饿,浑身疼痛,泪眼蒙蒙地望着丹菲啃饼喝汤。
丹菲吃完了一个饼子,拿着剩下的那个,朝卫佳音望去。
卫佳音双眼发亮。
丹菲漠然别过脸,继续大口吃了起来。
卫佳音气得脸色发紫,“你……你在看我笑话吧?”
“你自己不闹笑话,我想看也看不了。”丹菲喝了一口汤,“再说,我早就说你如今的遭遇,就是你出卖段宁江的下场。挨几鞭子就受不了了?你可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体无完肤,肩膀上、背上,都有尺长的刀伤,深可见骨!”
卫佳音脸色发青,“我……她……”
“所以,你省省吧。”丹菲把最后一块饼子塞进嘴里,冷笑着指着卫佳音,“从今日起,段宁江所受的每一份伤痛,都会报应在你身上!”
卫佳音浑身一震,瘫坐在榻上。
至此以后,她们这些新宫婢,都是上午学习规矩,下午便去做活。有时去洗衣,有时御膳房洗菜,都是些繁杂苦活。不论是学规矩还是干活,规矩都极严。
光是站姿,她们就学了三日,然后学行走。
女孩子们端着各式各样的器皿行走,不论脚下踩着什么,都必须走得四平八稳,绝对不可将器皿中的水泼溅出来,更别说将器物打翻掉落。
“宫中器皿,非金即玉,或是玛瑙水晶,随便磕了个缺,就是砍了你们也陪不起。你们也别怪我苛刻。这等童子功练不好,将来得罪了贵人,那才有你们罪受。”
而后练习坐姿,正坐一坐便是半个时辰,必须含胸挺背,低头顺目,身子不得摇晃。这姿势极累人,每次训练完,人人双腿都好似被砍了似的毫无知觉。而起身时若是东倒西歪,同样也要被女史抽一顿鞭子。
“脚再麻,再难受,也得给我忍着。不准皱眉,不准叹气,更不准捶腿揉膝!”
就连睡觉,也有一番规矩。若是伺候贵人,在殿中值夜,宫婢的睡姿就极有讲究。或是守着熏笼趺坐一夜,或是能睡外面榻上,却是不准翻身,不准打鼾和呓语,以免惊扰了贵人。
只是,能上殿值夜的,都是尚寝的宫婢和贴身伺候的高品女官。这群女孩将来分去那个局还不定,对此要求也并不高。
一连大半个月的严厉,女孩子们脱胎换骨。
卫佳音等几个官家女郎被收拾了一番,少了骄娇二气,跟着众人一起老实做活,身手也日渐利索起来。那些穷苦出身的女孩受了一番教化,谈吐气质也比之前好了许多,有了端庄娴雅的模样。
这些日子里,丹菲和卫佳音相安无事,连话也极少说。
丹菲因为人机灵,同淑娘和红珍关系日渐亲厚。淑娘她们接纳了她,改而指派另外一个新来的宫婢云英做杂活。丹菲倒没跟着一起使唤那宫婢,还时常帮一下忙。
丹菲平日里老实做工,不拔尖也不落尾,在宫婢中又安静低调,于是存在感十分薄弱,时常被人忽视。萍娘时常过来探望丹菲,见她适应得很好,也没有受人欺负,遂放下心来。
天气渐渐回暖,李花、梨花开始抽出花苞。
即便掖庭底层这样的院落里,也种着三两株花树。轮休时,宫婢们三两结伴,在树下做点针线活,聊着从别处听来的闲话。
“尚宫局里传来的消息,说是陛下和皇后要给寡居的宜国公主选驸马呢。”一位女史道。
听到宜国公主的名字,丹菲耳尖动了动。
“说起宜国公主,听说她在突厥那里过得日子可苦了。突厥可汗残暴冷酷,经常责打她。她给突厥可汗生了儿子,可是可汗不喜欢,就任由小王子病死了。这做母亲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病死,心都该碎了。”
“如今好了。她还了朝,圣上废了她和突厥可汗的婚事,要给她另外择驸马呢。这也算苦尽甘来吧。”
年长的女史笑道:“你们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己日日劳作,还不知何时能出宫,操心那些贵人的日子过得好不好?人家再差,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好么?”
众人苦笑,不提。
过了三日,圣上和皇后在清思殿设了排场,用来选驸马。无数名来自全国各地的世家郎君进入了大明宫,展示自己的容貌和才艺,供皇后和公主们挑选。
宫婢们这段时间全都关注着这一盛事。即便深处掖庭底层,丹菲每日也都能听到各个有关选驸马的消息。
今日哪个郎君容貌惊艳全场,哪个郎君诗作让圣上赞不绝口。明日又是哪个郎君马术高超,哪个郎君气质儒雅温柔,引得公主留着多说了几句话。
卫佳音有一次从宫婢口中听到了一个郎君的名字,背着人哭了一阵。
丹菲恰好路过,正考虑要不要问一下的时候,卫佳音自己先开了口。
“那个徐家的七郎,原本……原本亲口说要娶我的!我耶耶本说,等风声过去了,他就给我们两个议亲。”
丹菲冷漠嘲道:“这样说来,我倒要恭喜他没有娶到一个毒妇了。”
“你——”卫佳音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狠狠道,“我可差点忘了,你喜欢的那个男人如今上战场了,有没有命活着回来还不知道呢!”
丹菲脸色一变,“你敢再咒他一句,我就撕了你的嘴!你知道我可不光是会吓唬人。”
卫佳音逼急了,气冲冲反驳:“你得意什么?崔景钰还不是把你丢在掖庭就不管了?”
丹菲漠然道:“我是贱命一条,可崔家几十条人命,条条都比我贵重呢。崔景钰可冒不起这个险。你好生打理自己,少替我操这个心了。”
卫佳音吵不过她,气呼呼地走了。
宫廷马球
小小的彩漆马球自天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落在已被马蹄践踏得坑坑洼洼的黄土球场上。尚未滚落多远,就又被球杖的月牙头一扫,再度击飞。
清思殿前的球场上,旌旗摇曳,呼声震耳,奔踏纷纷的马蹄声犹如阵阵雷鸣。
身着红蓝二色的两队球员正骑着骠壮敏捷的突厥良马在赛场声奔驰追逐,数个球杖竞相挥舞,搅得人眼花缭乱。
关键时刻,一匹玉色马灵敏地蹿过,马上的蓝衣儿郎见缝插针,伸出球杖轻轻一拨,马球擦着无数马蹄滚出包围。
男子胯下的马儿极灵敏,随即抽身而出。男子双腿紧夹马腹,侧腰伏下,上身悬空,挥舞着球棍狠狠一击。
球棍的弯头击中马球时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连带着从地上激起一团黄土。色彩绚丽的小马球飞而起,跃得极高,对手的球杆都无法触及。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这颗高飞的马球,就见它划了一道弯弯的圆弧,看似勉强,却又无比精准地擦着栏杆落入了对方的球门之中。
锣鼓声砰然响起,伴随着的是观台上如潮如雷一般的叫好声与掌声。都教练使扬旗,便有小吏将一张小蓝旗插在了蓝队的计分架上。
蓝队的球员纷纷振臂高呼,涌过来与进球的那个玉马郎君击掌搂臂。
崔景钰拉着缰绳原地转了一圈,俊逸的面孔沐浴着春日骄阳。他一身大汗,薄薄的绸衣尽被汗水打湿,贴合着他年轻矫健的身躯,勾勒肌肉精悍的肩背和劲瘦的腰肢。
看台上的宫装贵女们目光皆焦距在他身上,热情大胆些的女郎更是摇着团扇,高呼他的名字,爱慕之情溢于言表。
宫殿台阶最上方中央的高坐上,帝后并肩端坐。
“打得好。”圣上点头笑道,“崔四郎这球技,同阿瞒不分高下了吧?”
韦皇后笑,“今日分明是给阿苒选夫婿,让那些郎君上场路一手,结果现在看来,风头全被崔四郎给抢去了。”
李碧苒笑道:“母亲不用担心,我自省得,没多看他一眼呢。”
说罢朝旁边的安乐公主笑了笑,生怕她误会。
安乐公主却是冷着脸,一副忧虑重重的样子。
她至今都没法对崔景钰美人在怀却没半点反应的事耿耿于怀,甚至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崔景钰虽然声名远扬,爱慕者众,却从来没听他和哪位贵女红颜传出过什么绯闻来。安乐公主以前只当他洁身自好。发生那事后,她才忍不住想,或许不是他不想风流,而是他不能?
安乐公主的心一沉。
可是再望过去,全场二十来个男儿,独独崔景钰最为俊美无俦,从头到脚,无一不精致完美。安乐心中抽痛,怎么也割舍不下。
她自幼在房州那偏僻之地长大,所见的全是平庸男子。后来圣人被则天皇后召回宫,重新立为太子,安乐公主才随父母回到长安。她在初次宫宴上,一眼看到如玉树琼枝一般的崔景钰,便再也挪不开眼。
京城里俊美公子无数,都对安乐公主如众星捧月一般,唯独崔景钰对她十分疏离。安乐公主一度疯狂迷恋他,热情追求。可崔景钰幼年时就由父母做主同孔家女孩定了亲,对她的示爱假装不懂,含蓄地拒绝了。
安乐当时心高气傲,又兼武崇训对她最为殷切热情,两人便很快纠缠在一起,有了身孕,不得不匆匆下嫁。
驸马武崇训乃武三思之子,这亲事帝后都很满意。婚后安乐和驸马各自寻欢作乐,互不干涉。就因为没有得到过,所以安乐对崔景钰这么多年来,一直念念不忘。
可如今,念了多年的珍宝,却极有可能是一颗鱼目。安乐公主望着场上的崔景钰,一面爱火汹涌燃烧,一面如置冰窟,五味杂陈,一时都不该怎么办的好。
崔景钰正和李隆基谈笑。宫人奉上干净球衣。两个儿郎毫不避嫌,当即就将身上汗湿的球衣扯了下来,袒露出了精悍健美的身躯。两人都一身汗水,阳光下,紧实的肌肤犹如涂油一般,充满男性之美。
看台上,名媛贵妇们一阵哗然,教坊艺伎们更是直呼着“崔郎”、“郡王”,粉帕挥舞,阵阵香风扑面而来。
韦皇后不住笑,“瞧瞧这两个淘气的,让别的郎君如何是好?话说阿苒,你看了许久,可有哪些看中眼的?”
李碧苒的目光依依不舍地从李隆基健美的身躯上挪开,“婚姻大事,既然由女儿自己做主,自然要千般仔细,万般谨慎,生怕出错呢。女儿如今可再错不起了。”
韦皇后不以为然道,“你虽是我义女,却也是堂堂公主。你在突厥受苦,我和大家都说这次一定要让你选个称心如意的。”
李碧苒拿着扇子轻轻帮韦皇后扇风,讨好道:“女儿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才能给母亲做女儿。对了,这崔景钰如今可是真的被母亲驯服了?大王昨日还在我这里念叨他的事呢。”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韦皇后朝立在身后的柴尚宫使了一个眼神。
柴尚宫掏出了那封信,私下递了过来。
李碧苒急忙接了,感激道:“大王必定感激涕零……”
韦皇后冷笑道:“去同你亲耶说,让他以后谨慎写,墨宝别乱丢。我可没功夫三天两头替他收拾烂摊子。”
李碧苒连声应下,又道:“听说段家小娘子没入掖庭了?她居然真的没死?”
韦皇后道:“崔景钰为了她,连这么宝贵的东西都交上来了,可见到底是亲表妹呢。”
此时场上,太子李重俊正在气急败坏地在训斥队友。他队中都是前来选驸马的年轻郎君,都敢怒不敢言。
“大家你看。”韦皇后冷笑,“太子这火爆冲动的性子,何时能改改?不过是打个球罢了,却般浮躁。如此不宽厚,又不知体恤队友,怎么能得人心?”
圣上尴尬地咳了咳,“太子还年轻……”
“他可都已经为人父了!”韦皇后道,“不说大家你当年,就是寻常大姓儿郎,哪个不是成家后就知道稳重了?”
安乐公主也道:“看到太子这样,就教我想起大兄。他可是聪慧宽厚、睿智沉稳。我总觉得,都是大兄太优秀,太好了,才早早被老天爷招了去……”
韦皇后顿时红了眼眶,“好端端地,怎么又提大郎?他若还活着……”
上官婉儿忙笑道:“皇后别伤心,想大郎的时候,不妨多看看安乐呀。我看她到底和大郎最亲,性子最像大郎,一般的聪慧。我们安乐做女儿都巾帼不让须眉,如是生做男儿,还不知多出色呢!”
韦皇后和安乐公主露出愉悦笑意,朝上官婉儿投去赞许一瞥。唯独太子妃坐在一旁,听了这一番话,坐立不安。
韦皇后本就厌恶太子,连带着对这儿媳也十分不喜,见她如此,反而丢了一记白眼过去。
“谁最像大郎?”
忽而一声清亮的女声从远处传来,带着恣纵的笑意。只见数名宫婢簇拥着一个高鬓华服的贵妇而来。那贵妇面容艳丽,环珠围翠,姿态别有一番华贵之气。
来者正是圣上的皇妹,太平长公主。
韦皇后收敛了笑脸,默不吭声。上官婉儿起身朝太平行礼,笑意和善。
太平长公主行了礼,在圣上身侧坐下,道:“是我来晚了。先前可又是在说大郎?”
圣上伤感地点头,道:“太子冲动浮躁,便忍不住想起大郎的好来。”
“三哥也想开些,虽说白发送黑发,乃是人间悲剧,可是父母挂念不放,反而会累得亡故的孩子不得往生呀。”太平公主声音清脆,话语流利,几句话就哄得圣上不住点头,“太子再不好,也是三哥您的亲生儿子。他不懂事,多多教导他就是了。这天下,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儿女?”
说罢,冷傲地扫了韦皇后和安乐公主一眼。
韦皇后和安乐铁青着脸。
上官婉儿忙笑道:“瞧,下半场开局了。”
众人这才将注意力放回场上。
比赛重开的锣鼓声响起,两队人马整装重发。太子一马当先,李隆基与崔景钰也随即迎了上去。
蓝队已然领先,率领红队的太子不免有些焦躁。红队球员也并不大听太子调动,有些应付了事之态。太子怒火攻心,打起来便更加没有章法,频频犯禁。都教练在一旁看着焦急,却有不敢轻易判太子犯规。
“太子这是做甚?”安乐公主叱道,“方才他撞了钰郎,都教练怎么也不叫停?”
这时太子带球朝蓝队球门攻过去,一路横冲直撞。众人都看他神色不对,都退避开来。都教练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哪里敢去喝止?
这时却见李隆基横马守门,以万夫莫开之势堵住了太子去路。不料太子非但不勒马,反而加势冲去。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轰地撞作一团。
看台上发出一阵惊呼声,都教练猛敲锣鼓喊停。
李隆基落下马来,被宫人团团围住。太子坐在马上,手捂着额角,鲜血从指缝中流了出来。太子妃惊叫一声,急忙起身。
“这是怎么了?”圣上连忙问。
“大家看不明白么?”韦皇后冷笑,“太子犯了规,连人带马撞了三郎呢。”
太平公主其实也不喜太子,见他莽撞无度,毫无皇储风范,更加厌恶。
圣上摇头叹气,起身道:“我看三郎伤得不轻,着御医给他好生看看。太子……也给他看看吧。这里风大,吹得头疼。我先去歇息了。”
众人起身。圣上摆了摆手,也不要韦皇后相送,只扶着一个宠妃的手走。
太子胡闹一场。球赛最后草草结束,蓝队以一筹险胜,却是胜之不武。
那些候选的郎君们暗暗埋怨着,不甘心地离了大明宫。
李碧苒心不在焉地回了公主府,掏出信看了看,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紫儿,”她唤心腹婢女,“听说那封信是段氏交给崔景钰的呢。她是否知道了信上的内容?”
宋紫儿道:“公主别多想了。那可是一封密信。段氏又不是神仙,怎么解得出来?”
李碧苒摇头,“当初段德元那老东西派人来偷走了那么多书信,其中不乏许多贵重的,唯独这封信让段氏单独留下了。显然她是知道这信有所不同。”
“可是,信不是都已经在您的手上了么?”宋紫儿道,“就算段氏真的知道了信中内容,没凭没据,又能如何?”
李碧苒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声,就着灯火,把信点燃了。
火苗飞速舔舐着信纸,照亮了李碧苒清秀而阴翳的面孔。
李碧苒把燃烧的信丢到了熏炉中,道:“多一个段氏,就多一个变数。若没法灭口,那也得想个法子,将她掌控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