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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华族全文阅读

作者:靡宝     盛世华族txt下载     盛世华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醉酒失控

    礼炮巨响,数道光火拖着长长的尾巴直冲天际,爆炸出一团团七彩绚烂的花火。

    宾客们纷纷鼓掌欢呼。太液池的湖水倒映着天上五光十色的烟花。数艘挂着琉璃彩灯的画风缓缓划过,荡起阵阵清波。歌姬轻扬悦耳的歌声沿着水面飘荡到各处。

    今夜星子稀疏,一轮圆月挂在天边,被绚丽的烟花夺取了光彩。

    丹菲站在屋檐下,仰头望着夜空,清秀的面孔映着彩光。

    崔景钰走了过来,同她并肩站着,一道望着天空。

    “你说……”丹菲低声道,“这些正在欢庆的人群里,有多少人,是真心为朔方大捷而喜悦的?”

    崔景钰望着园林中的宾客。文武百官携带家眷进宫赴宴,庆祝朔方大捷。

    战事开始后,朔方军与突厥一直以黄河为界,对峙不下。突厥可汗默啜并不将放在眼中,只留少数兵力留守,自己带兵西上,征讨另一支突厥部落。张仁愿将军趁乘虚而入,夺取漠南。

    崔景钰道:“方才圣上同臣工商议,决定准了张将军所奏,在黄河北岸筑三座受降城,如今正在拟址。三城建好后,首尾相应,就可截断了突厥南侵之路。我们还会在牛头朝那山北设置烽候,让突厥人不能再越上南下放牧,朔方也不会再遭其寇掠。如此一来,朝廷还可以减少镇兵数万人。那些北征的士兵得以回归故里,和亲人团聚。”

    他目光温和地望着丹菲,“所以,这些人是否真心在庆贺朔方大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赢了。你爹娘的血仇得报了。那些被死在突厥刀下的百姓可以瞑目。当地的人们终于可以回到家乡,安心地耕种放牧,不再流离失所。”

    丹菲苦笑着,微微摇头,却不再说什么。

    她借着阴影,把手里的纸条塞到崔景钰手里。崔景钰低头迅速扫了一眼,神色瞬间变得铁青。

    丹菲轻声问:“你觉得,这样的事,还能瞒着郡王?”

    “当然不能!”崔景钰将纸条凑到灯前,点燃了,“郡王还在潞州没回来。我派个人将这消息送给他。”

    “那信的原件,在阿锦手中。”丹菲道,“我会同她说一声,让她交给你本人。”

    崔景钰点了点头。灯光和天空中的烟火照着他半边脸,愈发显得他轮廓分明,精致俊美,眼中带着一股不可言的情绪。

    丹菲心里突然涌出一阵浪潮一般的感情,让她呼吸一窒。

    “怎么了?”崔景钰注意到她的异状?

    丹菲匆忙摇了摇头,别开了脸。

    两人沿着台阶而下,向太液池边走去。王孙公子和大姓贵女们三五成群,嬉笑着同他们擦肩而过。水边暖阁里,帝后高坐。

    上官昭容望见崔景钰,笑吟吟地招手道:“钰郎来得正好。珍娘也在。你们小两口是出了名的好文采,今日不如一起作首诗?”

    崔景钰欠身,“晚辈们怎敢在昭容面前班门弄斧,惹人笑话。”

    “谦虚过了便不美了。”上官昭容又拉过孔华珍的手,“大家让诸人以雪为题,五言七言随意。你们两人做一组,我同绅郎一组,可不要输了。”

    韦绅起身,笑呵呵地朝崔景钰拱手,带着挑衅之意。

    崔景钰面容淡漠地回了一礼,一个正眼都没给他。韦绅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

    丹菲看着觉得好笑。崔景钰这么傲气的人,肯定是觉得韦绅压根儿不配与他比诗。而且他也不屑做作,鄙夷之态溢于言表。要不是他实在生得俊雅脱俗,人又是真有才华,不知道多少人恨他入骨。

    一片起哄声中,崔景钰上前,同孔华珍坐在一处。宗楚客做了席纠。两派各自附耳商议着,磨墨写诗。

    孔华珍穿着一身秋枫色长裙,头上宝珠精美,通身文雅华贵。她文采出众丹菲是早有所闻,如今却是头一次见她当众吟诗。崔景钰一身绛紫色襽衫,灯下面若冠玉,双眸流光,充满灵动神采。两人坐在一块儿,交头接耳地商议着,宛如一对璧人般赏心悦目。

    崔景钰似乎是感觉到了丹菲的目光,抬起头朝她看过来。他似乎是笑了一下,至少目光温和,宛如流光回雪。

    丹菲朝他无声地笑了笑。围观的人群挤来挤去,很快就把丹菲遮住了。

    “钰郎?”孔华珍道,“这个‘追’字可是用得不妥?”

    崔景钰掩饰着失望,收回了目光,“我觉得,或许可用‘送’字,显得情谊绵长一些。”

    “正是!”孔华珍两眼发亮,“就照你说的来!”

    她提笔书写。崔景钰抬头朝人群里望去,却再也寻不见少女秀颀而孤单身影。

    “钰郎!”孔华珍微微有些不悦了,“你可是还有事要忙?”

    崔景钰这才朝她抱歉一笑,“是你写得这般好,我全无用武之地了。”

    孔华珍这才转怒为喜,嗔道:“钰郎哄我呢。四句里三句半都是你想的。”

    她指着诗逐字逐句地同他推敲,她轻柔的声音却是渐渐模糊。崔景钰面上带着温和笑意,耐心地陪着未婚妻。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郎情妾意的一对佳偶。

    大明宫中今夜的宾客踵接肩摩。丹菲已经换了班,不急着回去歇息,乐得到处逛着玩。云英同几个玩得好的小宫婢放烟火去了,丹菲对此没兴趣,倒是想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坐着看看风景。

    丹菲转过一座假山,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她这时心情才好了些,露出笑意。

    “阿菲!”刘玉锦提着裙子,扑到丹菲怀里,“我可想死你啦!”

    丹菲抱住她,道:“我还在想你今天会不会来呢。”

    “怎么不来?”刘玉锦道,“这么特殊的日子,定要来见你的。咱们也算是大仇得报了,至少你的仇是报了一半了,当只得庆祝,不是?”

    两个女孩手拉着手,开心地笑。

    刘玉锦因为还在孝中,盛宴之中也依旧穿得十分素淡。但是她容貌本就生得富贵,这些日子里养得也好,整个人看上去依旧靓丽夺目。

    刘玉锦道:“我本来不该来的。然而宜国公主说今日宴会难得,要我多出来见见世面。朔方大捷,我爹娘的大仇得报,我心里痛快,今晚我们俩可要一醉方休!”

    丹菲一听她提起李碧苒,就露出讥讽鄙夷之色:“我看是公主急着把你嫁人才是。”

    刘玉锦脸色有些羞红,“公主说,我年纪不小了,就算不急着出阁,也该先定个亲事,好准备嫁妆了。”

    “她看中哪家郎君了?”丹菲警惕地问。

    “武家有个十七郎,人倒还不错。公主和舅父也都喜欢他。”刘玉锦道,“我觉得他也还好吧。”

    丹菲嗤笑:“我就猜得差不离。不是武家就是韦家。鉴于李碧……宜国公主如今已经能将韦家拿捏住了,那定是想用你去巴结上武家了。”

    “巴结?”刘玉锦蹙眉,“公主已是皇女,何须再巴结武家?再说舅父和公主都待我很好。我的私房钱给公主过目后,她便张罗着帮我买了一块地,就挨着她的庄子,有山有水。明年开春,我的庄子修好了,请你来玩呀!”

    丹菲神色愈发凝重,“我让你提防着李碧苒一些的,怎么又把底子露给她了!”

    刘玉锦露出为难之色,“可是阿菲,你不知道。其实公主人挺好的。别的公主都养面首,她却安安分分和舅父过日子,对他也极好,对我那两个小表弟也如亲生的一般。”

    丹菲拿不准是否该把李碧苒的秘密说给刘玉锦听,只得旁敲侧击道:“她对你们好,对别人可是两个样子。”

    “那对我来说,这不就够了?”刘玉锦反问。

    丹菲语塞。

    刘玉锦忙道:“咱们不谈她了。反正我也不会嫁给那个武家郎君的。我……我喜欢的人了。”

    刘玉锦脸颊烧红,扭扭捏捏。

    丹菲好奇地问:“是什么人?”

    “唉,这个……”刘玉锦扭捏,“这个……”

    似乎就是为了替她作答,一个年轻男子唤着刘玉锦的名字,大步走来。

    “锦娘,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教我好找。来,这是你想喝的桂花梅子酒,已温过了……”

    薛崇简将盛着甜酒的犀角杯递给刘玉锦,看了丹菲一眼,意外地愣了一下。

    “这不是段娘子么?”

    “国公万福。”丹菲欠身。

    刘玉锦声音不自觉地就娇柔了许多,道:“段娘子同我是自幼相识的闺中好友。阿简可不许因她是宫人就看轻了她。”

    “自然不会。”薛崇简笑道,“段娘子是皇后亲侍,又是崔四郎的表妹。转了一大圈,原来大家都是熟人。段娘子无需客气,唤我二郎就是。”

    薛崇简开朗爽快,比起崔景钰,他没有架子,比起李隆基,他又不风流。丹菲见他看刘玉锦的目光,分明有情谊,刘玉锦更是对他情根深种。

    刘玉锦如今的身份配薛崇简有些勉强,换做平时,肯定没缘分。可若李碧苒有心想同太平公主攀亲戚,没准还会打理促成这桩好事。

    想到此,丹菲又觉得李碧苒的阴险贪婪有时候还是有些好处的。

    刘玉锦大半年没见丹菲,一肚子的话要对她说。薛崇简便留她们两人说话,告辞而去。

    丹菲望着薛崇简挺拔的背影,问:“就上次他救了你,你们就好上了?”

    刘玉锦红着脸笑,“也不算。我们也才重逢,却是特别谈得来。他同别的郎君真不一样,为人真诚善良,还很向往平淡宁静的生活。我告诉他我有个新庄子,他还答应到时候教我去猎野鸡。”

    “刘娘子,”丹菲拉长了嗓音,“你虽然同我比起来,是笨手笨脚了些。可骑射的功夫,应当不比京中的女郎们差。你好意思哟?”

    “哎呀,你不懂啦。”刘玉锦嗔道,“女人嘛,不能在男人面前太逞能。像你这样总把男人比下去,哪个男人会喜欢你?”

    丹菲无语苦笑。

    “阿菲,你何时能出宫?”刘玉锦期盼道,“如今北方的仗也赢了,咱们说好了回去替爹娘们重新安葬的。”

    “你当我不想回去?”丹菲无奈,“我进宫前发过誓,要等到我爹平反那日的。”

    “那要等几年去?”刘玉锦叫,“我不想干涉你们那些事,可是他们是男子,你是女子。你耽搁几年青春,将来就算重振了门楣,也未必能寻到合心意的郎君了。”

    “两条腿的男人满天下都是。”丹菲不以为然,“说句实际点的话。我如今出宫,身份不过是个普通民女。就算仗着前女官的身份,又能嫁到什么出色的男子?将来若是门庭恢复了荣光,我少说也是个将军家女郎,婚配前景就不一样了。我那时,也不用担心出宫后没有着落,寄人篱下了。”

    “你这样一说,确实也有道理。”刘玉锦叹了一声,“可是阿菲,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怎么会没有着落嘛。”

    丹菲本有些伤感,又被刘玉锦的话逗笑了。

    “你这傻丫头。你将来出嫁给人家做新妇,自己整个人都是夫家的,哪里顾得上我?”

    “可我娘不就接纳了你们母女?”

    “唉,真要给你气死。”丹菲啼笑皆非,“你怎么说话还是这么不经脑子。也幸好是碰到我,换别人听了,还不恨死你。哪里有劝着人家来投奔的,多不吉利?我可不想再寄人篱下了的呀。”

    刘玉锦羞愧地吐舌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丹菲道,“可你对别人不能这么说。特别是薛二郎的母亲太平长公主,可不好敷衍。你要想做薛家妇,可得在这方面下些功夫了。”

    刘玉锦想起太平公主那倨傲的态度和凌厉的目光,打了个寒颤,“为什么可爱的郎君总有个严厉的母亲?”

    丹菲噗地一声,哈哈大笑起来,挤压了半个晚上的郁闷一扫而空。

    “走。”丹菲拉着刘玉锦,“我今晚不当值,可以玩个痛快。”

    刘玉锦兴奋地笑,好似回到了当年,同丹菲一起偷偷溜出家门去城外跑马疯玩的好日子。

    丹菲如今在大明宫里已是很有面子的女官了,不论走到何处,宫人见了她多半都要欠身行礼,把路让出来。于是丹菲带着刘玉锦去了厨房,拿了一坛陈酿的女儿红,一大盘子炙羊肉,烤鸡翅,还有一碟子乳酪玉露团,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太液池西边靠近含冰殿旁边有一处小山坡,可俯瞰太液池全景。丹菲扫去大石块上的积雪,同刘玉锦裹着厚软的裘衣,并肩坐在一块,一边喝酒吃着小食,一边望着脚下夜宴美景。

    烟火已经放完了,园林里灯光璀璨,犹如散落了宝石链子。月光清辉照耀大地,也照耀着两个女孩一般秀丽水嫩的面容。湖面银粼万顷,中间的蓬莱岛宛如仙境。

    “这里真美。”刘玉锦真心感叹,“难怪世人总是向往大明宫。”

    “你难得看一眼,自然觉得美不胜收。若是天天看,年年看,很快也就腻味了。”丹菲道,“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浑然天成的山川大地更加壮美。天高地阔之处,才该是人们向往的地方。”

    “也是。”刘玉锦道,“我如今成日呆在院中,就特别怀念沙鸣。我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再度草原策马,山林围猎,无拘无束。”

    丹菲难得这么开心。一坛子女儿红很快就去了一半,两个女孩都喝上了头。她们谈论着小时候的趣事,喝着醇香美酒,说到有趣之处,抚掌大笑,说到伤心处,又抱头大哭。

    “来,你还记得这个吗?”刘玉锦啃完鸡翅,把骨头噗地吐出去。

    “手下败将,还敢再战?”丹菲把鸡骨头在嘴里转了两圈,对准前方射去。

    “没我的远。”刘玉锦嚷嚷,“你输了。喝酒!”

    两人嘻嘻哈哈,比赛谁能把鸡骨头吐得更远。剩下的半坛子酒转眼就见了底。

    “你看这下。”丹菲鼓足了劲,骨头远远地射出去。

    幽暗传来一声轻哼。打到人了。

    “糟糕!”丹菲拉着刘玉锦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赶紧逃跑。

    酒意上涌,两人都头重脚轻,东倒西歪。她们觉得滑稽,又忍不住笑。

    “快!快!”丹菲催促着,拉着刘玉锦往林子里钻。

    “曹丹菲?”男人又惊又怒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站住!”

    两个女孩嘻嘻哈哈地笑着,趁着醉意在林子里胡乱钻。

    刘玉锦脚下一晃,拉着丹菲一起跌倒。地上积雪厚实,摔得也不痛。两人顶着碎雪爬起来,对视一看,又不住傻笑。

    崔景钰追上,看着两个傻姑娘,一时啼笑皆非。

    “娘子,当心着凉!”刘玉锦的婢女追上来,有些不满地看了丹菲一眼,将刘玉锦扶走了。

    “阿菲,”刘玉锦回头招手,“改日再比。”

    丹菲摆手,又噗通倒回雪地里,嘻嘻笑个不停,望着天空中不断绽放的花火。

    “真美。”她伸出手,想将那绚丽的礼花抓在掌中。

    “你喝醉了。”崔景钰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地服侍着她,冷漠的目光中带着责备。

    “哦。”丹菲笑着,朝他招手,“这里好漂亮。你过来看呀。”

    崔景钰眉头紧皱,“起来,会着凉的。”

    “不!”丹菲耍赖,在雪地里扭了扭,“你看那花好美。我耶耶以前也抱着我,看过宫城楼上放烟火呢。耶耶……”

    崔景钰很是不耐烦地叹了一声,一把扣住她挥舞的手,想将她拖起来。

    不料丹菲挣扎之中踹了他一脚。雪地很滑,崔景钰身子一歪,也哗啦一声跌倒在雪中。

    “哈哈哈哈!”丹菲大笑起来。

    崔景钰气急败坏地支起身,“你到底在搞什么?”

    丹菲随手抓了一把雪,塞进了崔景钰的领子里。

    “曹丹菲,你活得不耐烦了!”崔景钰怒吼,忙不迭去抓丹菲的手。

    丹菲欢快的笑声就像冰凌轻碰似的,清脆悦耳,“瞧你这傻样!干吗老摆着那张老气横秋的脸呀?生得这么好的,就应该多笑一笑嘛。来——”

    她冰冷的手摸上崔景钰的脸,手指划过他的飞挑入鬓的剑眉,他精致如画的凤眼,他高挺的鼻梁,再落到他转折分明的唇上。

    崔景钰一动不动,撑在丹菲上方,低垂着眼帘注视着她,身影将她覆盖住。雪光映着他的脸,也照得他双眼之中流动着一抹奇异的光芒。

    “嘿嘿……”丹菲捏着崔景钰的脸,把他的嘴向两边一扯,“笑了!”

    “……”崔景钰额头的青筋瞬间就冒了出来。

    “哈哈哈哈!”丹菲狂笑,“你好傻!哈哈哈!”

    “你活腻了。”崔景钰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他抓着丹菲的手,把她拖起来。

    “我不嘛!”丹菲像一头死猪,浑身软绵绵的,扶都扶不起来。崔景钰手一松,她又咕咚滚回雪地里。也幸而她穿着厚实的棉衣,又裹着皮草披子,才不觉得冷。

    崔景钰本事再大,也没办法扶起一个根本不想站起来的人。他一个不留神,又被拽跌下来。

    “崔景钰,”丹菲凑过来盯着他,伸手想去摸他的眼睛,“你在想什么?”

    “别乱摸。”崔景钰挥开她的手,忍着不耐烦道,“你喝了多少?空腹喝的?”

    丹菲不答,又去摸他的头发,好像对他极其感兴趣的样子。

    “这样看你真奇怪。”丹菲迟迟笑。

    “怎么奇怪?”崔景钰眉头紧锁。

    “离我好近。”丹菲轻声说,“崔景钰,你不生气时的样子是怎么样的?”

    “我不生气的样子你也看不到。”崔景钰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的,竟然顺着丹菲的胡言乱语说了下去。

    “哦。”丹菲露出失望之色,“你为什么一见我就生气?我帮你很多忙呢。你个没良心的。”

    崔景钰无语,“我没有对你生气……除了现在。”

    丹菲摇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我没有。”崔景钰烦躁,“你为什么喝酒?”

    丹菲的手指玩着崔景钰领子上的金扣,道:“心里不痛快。”

    “你父母的仇报了一半了,怎么还不痛快?”

    “觉得心里空空的。”丹菲摁着胸口,“不知道怎么的,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你说我是不是病了?”

    “我看你是有病。”崔景钰冷声嗤笑。

    丹菲看了看他,仰躺在雪里,呵呵轻笑了两声,“是有病!贪心不足,自不量力。我有病——”

    她高声喊。崔景钰急忙捂住了她的嘴。

    男人的手很冰,女孩的脸却很热。

    丹菲身子颤了一下,安静下来,望着崔景钰。她的双眼在幽暗之中,好似山涧泉水一般清凉温润。

    “唔唔……”丹菲觉得不能呼吸了。

    崔景钰缓缓抬起手,眸色深沉,暗哑的嗓音有些不稳,“我们都该起来了。”

    丹菲温顺地嗯了一声,又噗哧笑,“你……你头发上还有鸡骨头,哈哈哈哈!”

    “哪里?”崔景钰抬手摸。

    “唉,那边……不是这里。哎呀,我来!”

    丹菲伸手帮忙,却是越帮越乱,手指在崔景钰头上乱摸乱抓,把他的金冠弄得歪去一边。

    “别动,我自己来!”崔景钰气急败坏,去抓她的手。

    丹菲呵呵直笑,“不呀,多好玩呀!”

    她的笑里有一种毫无心机的烂漫,仿若夜间静静绽放的昙花,只在此时此刻,在他面前,展现出最纯粹、最幻美的一面。

    崔景钰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压在两侧,而后俯身重重吻住她。

    丹菲脑中轰地一声炸开,神智被炸得粉碎。她试着挣扎,但很快就无法抵抗地沉沦下去。崔景钰松开了她的手,摸着她的脸。她迟疑着,搂住了他的脖子,笨拙生涩地回吻。

    男人停顿片刻,随即加深了这个吻。

    丹菲神魂震荡,不能自己。坚实的身躯压着她,她能感受到对方胸腔的起伏和心跳的速度。男人脱去人前矜持文雅的外衣,露出充满掠夺和侵占的一面。而她彻底懵了,也被征服了。

    心底空的那一块,短暂地被填满了。

    片刻后,崔景钰同她分开。两人都在急促喘息,心狂跳得几乎无法控制。

    崔景钰直视丹菲的双眼,彼此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这下玩够了吗?”

    男人声音沙哑,饱含着压抑的情欲,双目晦涩不明。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而后手掌在他脸上扇过,发出轻轻地一声轻响。

    崔景钰松开她,跪立起来,朝她漠然地笑了笑,继而起身。

    “玩够了就起来吧。我看你的酒也醒了,自己找得到回去的路。”

    领子里的雪化了,冰冷的水顺着脖子往下流,丹菲不住颤抖,紧拽着衣角,眼睛酸涩难耐。

    崔景钰踩着雪远去,脚步匆匆,似乎迫不及待地逃离开来。

    丹菲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满脸都是狼狈、懊悔,和难以启齿的耻辱。她紧咬着嘴唇,往脸上抹了一把雪,将眼泪憋了回去。

太平出手

    喧嚣的夜落幕,次日是个霜重云沉的阴天。北风呼啸,横扫落叶,冬深雪重。

    李碧苒披着一条银鼠皮红底锈金葡萄枝的披风,被婢女簇拥着,缓缓而来。一身艳丽的色彩在这灰涩暗沉的天色里显得尤其夺目。

    太平公主身边的女官明河仪态端庄地朝李碧苒欠身行礼,“恭迎宜国公主。长公主在堂内等候您已久,请随奴来。”

    “有劳。”李碧苒朝她客气地点了点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掩饰住自己忐忑的情绪,随着月娘进了内堂。

    屋中一股暖意,漂浮着龙脑香,其间又混杂着一股清醒的橘香气息。

    太平公主今日穿得倒是比较素净,蓝灰长裙,披银灰绣双色金的长袍,发间别着一朵云白的茶花。四十许的妇人了,肤色白净细腻,额头光洁,双目清亮有神,容颜美艳宛如三十出头。

    李碧苒对这个名义上的姑母素来又敬又畏,也不敢耍什么花招,只恭敬地欠身行礼。

    “姑母万福。”

    “来了?”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天这么冷还召你来一趟,可没什么不便吧。”

    “姑母召唤,侄女儿自当全力以赴。”李碧苒笑道,“姑母唤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太平公主手里拿着一封信,漫不经心地翻着,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新得了一个消息,觉得有趣,想同你分享一下罢了。”

    李碧苒忐忑不安。她同太平公主并不怎么亲近,太平不会没事唤她来玩耍的。必然是有什么大事。

    “姑母有什么吩咐,只管说。”李碧苒谦卑道,“侄女儿对姑母长辈,素来敬爱恭顺的。”

    “是么?”太平嗤笑,“你对姑母这么孝顺,皇后知道不知多欣慰。她又是你姑母,又是你养母,两相之下,你对她可该是死心塌地忠心才是。”

    李碧苒越发惶恐,强笑道:“那是自然……”

    话音未落,太平手里的那封信便被丢到了面前。

    “你自己看看吧。我倒是不知道,你就是这般孝顺你的姑母的。”

    李碧苒颤着手把信拿过来,才看了个开头,就如遭雷殛,险些晕死过去。

    “这……姑母,这……”李碧苒脸色苍白如纸,冷汗从额头鼻尖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她下意识要辩解,却想到太平公主不是旁人,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太平既然将她叫上门来,把信丢到她脸上,定已是对此事十拿九稳了。

    想到这一层,李碧苒心如死灰,颤栗着伏倒在太平面前,语无伦次。

    “姑母……姑母听我解释……此事并不是您所想那般……”

    “我不想听。”太平公主淡淡道,“不是因为恼怒,而是因为不在乎。你为什么有此野心,如何想出要害皇后和安乐的,我都清楚。你不用再来说一遍。”

    李碧苒无语。她被太平三言两语就震慑住,感觉到了一种凭借自己的聪慧和能力都无法抵抗的胁迫。她自诩手腕出众,可是在太平公主面前,也不过如一只小猫一般软弱无力。

    太平公主起身,在堂中缓缓踱步,“你这计划,平心而论,倒还算不错。韦家有出息的男丁不多,若是凭借政变上位,却是极难。从安乐入手,倒是个捷径。安乐又是个愚钝无知的孩子,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并非难事。到时候韦家想取而代之,确实易如反掌。”

    李碧苒冷汗潺潺,“是……侄女儿一时鬼迷心窍……”

    太平朝她轻笑,“可惜呀……你怎么就生成了女儿?”

    李碧苒无措地看着她。

    太平嘲道:“韦家的男丁各个蠢如禄蠹,生个女儿倒是精明。你当初自告奋勇去和亲,我就看出你是个有脑子的。可惜,你这脑子却是没有用在对的地方。”

    李碧苒哭道:“侄女知错了!求姑母宽恕!”

    如今韦皇后大权在握,又不是她亲娘,甚至这姑母血脉也都隔了甚远,能有什么感情?到时候为了遮掩丑闻,她定是暴毙的命。太平公主单独将她叫来说此事,而没有直接去韦皇后面前揭发,定是有所图。于是李碧苒认准这一条,把头磕得砰砰响。

    “明河,扶着宜国公主一把。”太平道,“好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磕伤了头可不美了。”

    明河力气极大,一把就将李碧苒托住了。李碧苒浑身发抖,哭得梨花带雨。无奈屋中没有男人,她这模样打动不了太平的心。

    婢女送上来水盆帕子。李碧苒一边净脸一边落泪,道:“是侄女儿糊涂,被利禄熏了心,瞎了眼。侄女当时身在突厥,吃尽苦头,心里一时不平,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太平坐下,抿了一口热饮子,慢条斯理道:“你为何要做这事,又是如何计划的,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知道,你如今是个什么想法?”

    李碧苒停了哭泣,惊疑地朝太平公主望去,“姑母这是……”

    太平冷淡地注视着她,道:“我看你也并不甘心只做一个养尊处优的寻常公主,一生倒头不过被史官寥寥记上几笔罢了。可你却是用错了法子,稍有不慎,可就是要遗臭万年的。你辛苦出塞和亲一趟,命都险些丢了,想必也不是为了那样一个结局吧?”

    “姑母教训得是!”李碧苒忙道,“侄女糊涂,险些酿下大错。”

    太平重新拿起那信,道:“你知道,这信本是要送到何人手中的吗?”

    李碧苒心里有些想法,一时说不出来。

    太平冷笑道:“这并不是送给皇后的密信,而是送给临淄郡王的。”

    李碧苒先是松了口气,又转而惊疑,脸色数变。

    “崔景钰如何得到这信的,我并不在乎。他送信给三郎,而不是交给圣人或者皇后,可见也有他的思量。不过若不是我中途截了来,难保这信不会落到皇后手中。”太平公主说到此,哼了一声,“你和韦敬还真想得出来。你们打算怎么让安乐选中你们家那个韦五郎?”

    “我们也知道安乐心系崔景钰,同别的男子都不是认真的。”李碧苒心虚道,“于是我们想,若是安乐能不巧怀上了韦家的孩子,再去皇后那里活动一下,也许安乐就会认了。毕竟她当初也是闹着要嫁崔景钰,却是大着肚子嫁了武崇训的。”

    “法子倒是不错,不过,你们还是趁早断了这个念想了吧!”太平冷声喝道,“你只需要给我想清楚一件事,你如今到底姓的是李,还是韦?”

    李碧苒惶恐地望着她,“姑母……”

    太平目光阴鸷地盯着她,“你若姓李,此事就是我们李家的事,我作为你长辈,自当帮你掩盖一二。你若觉得你还是韦家人……”

    李碧苒浑身发软,哀哀哭道:“侄女……侄女姓李!侄女是李家人!姑母饶命!”

    太平将信丢到明河手中,伸手抬起李碧苒的下巴,擦了擦她的泪水,“既然姓了李,就要老老实实地做李家人。你是天家公主,断然没有帮着外戚来夺自家江山的道理,明白了吗?”

    李碧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把头磕得砰砰响,大哭道:“侄女全听姑母吩咐!侄女再也不敢胡来了!其实侄女当初也不过一时冲动,丢了信后就后悔不已。无奈韦温父子知情,拿此事要挟侄女,要侄女出手帮他们。侄女当时已是骑虎难下了!”

    太平静静注视她片刻,伸手将她扶起来,拉到身边。

    “你这一招想的不错,却唯独押错了宝。安乐,是绝对登不上皇位的。”

    李碧苒镇定下来,略一思索,也不由得点头道:“姑母说的是。安乐究竟是女儿……”

    “她是不是女儿不打紧。关键是圣人心中并无意立她。”太平道,“圣人纵使再宠着皇后和几位公主,心中究竟还是觉得这天下之主,只配由男人来做。如今虽然还没立新太子,可是你只管看好,将来即位的,绝不会是安乐。”

    李碧苒一边思索,一边点头,“侄女愚钝……”

    “你不是愚钝,你是钻了牛角尖。”太平勾唇轻笑,“非要那个位子作何?我母亲则天皇后以女皇之身御宇天下,最后还不是只愿做回皇后,留了一个无字碑给世人?她已看透了。”

    “侄女怎及则天皇后万分之一。”李碧苒诚惶诚恐道。

    “傻丫头。”太平笑道,“你好好跟着我。你想要的,将来都可以得到。”

    李碧苒望着太平看似和蔼慈祥的笑脸,背脊升起一股冷意,令她不寒而颤。她只觉得自己仿佛一只落入蛛网的蝴蝶,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只有乖乖投降。而同时,太平话语中传递而来的那巨大的诱惑,又让她忍不住心生向往。

    太平公主说得对,她如今已姓了李。韦家将来如何,与她已不再相关。既然信的事由太平兜下,那她一来不怕韦皇后知情,二来也不用再怕韦敬以此来胁迫她。

    至于将来,改朝换代后,韦家迟早失势,这信也就不再成为威胁了。

    想到此,李碧苒坚定了心意,朝太平道:“姑母,侄女从此以您马首是瞻,听凭您的吩咐!”

    太平满意的点了点头,对明河道:“把信还回去吧。”

    明河将信交还给了一个守在屋外檐下的信使。

    李碧苒一阵心慌,“怎么……”

    “那信使虽是崔家人,却是我的人。”太平道,“崔景钰要送信给临淄郡王,这信就必须到郡王手中。”

    “可是三郎不就知道了我的事?”

    “他知道了又如何?你难道还忽悠不住他?”太平嗤笑。

    李碧苒一时无语,“那崔景钰,他不是投靠了皇后?原来他也是姑母的人?”

    “他不是。”太平冷笑,“他是三郎的人。至于三郎,这孩子长大了,便不如小时候那般听话,有什么事也不爱同我说了。我知道你同他情愫深远,日后不妨多亲近一下。一来,替我照顾他,二来,也替我多看着他,以免他年轻冲动,犯了错。”

    这就是要李碧苒在李隆基身边做个探子了。

    李碧苒浑身一震。可见虽然太平同李隆基来往亲密,实际上关系却并没表现出来的那么好。双方都在暗中提防、窥视着对方。太平公主不甘心扶了李隆基,自己只做个闲散公主。而李隆基肯定也不想在自己当政时再经历一次武后的事。

    李碧苒对李隆基余情未了,若要她再同他亲近,她自然是乐意的。郭驸马老实,便是知道了,也不敢说什么。而李碧苒可以籍此将李隆基和太平都笼络住。到时候若是他们两虎相斗,搏出了输赢,她不论投靠哪一边都容易。

    这样一想,李碧苒脸上愁容消失了。

    “好好听我的话。”太平抚着李碧苒的肩,“将来,你什么都会拥有。名望、权力、金钱,以及男人。”

    李碧苒如同被催眠一般,缓缓地点了点头。

    深冬的景色最是萧索,天气又冷,室外无甚耍头,十分无聊。

    这日韦皇后留宿别院,膝下的长宁安乐几位公主都带着孩子过来。上官婉儿提议,让人点起各色的琉璃宫灯,由宫婢们手执着在院中林间走动。暮色之下,灯火如流萤飞舞,幻彩美妙,倒是一景。

    因为有孩子在,女人们倒不好和男宠玩得太放肆,只在湖岸的暖阁里看歌舞百戏,打发时间。

    丹菲带着一队宫婢,手执琉璃灯,在林间来回走着。因为很冷,宫婢们彼此嬉笑打闹着取暖。丹菲也不喝止她们。

    不知不觉,丹菲渐渐落在队伍后面。

    她孤零零地提着灯,慢慢地在林中雪地里走着,同那夜的情景倒有几分像。

    那一夜的激动与缠绵已想不起,留在脑海里的只有后来的狼狈和尴尬。丹菲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寝舍里的。她那时一身雪水,脱了披风就倒在床上,瑟瑟发抖。

    屋里其实很暖,她却冷得骨缝都在冒寒气。那时候她多想拿把刀子在身上戳几刀,又或是把脑袋狠狠地朝墙上撞一下。这世间要是有什么药,能让她忘了之前发生的事,她简直宁愿用命去换。

    她活了二十年不到,命运大起大落,说过很多苦,却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羞愧欲死的耻辱。

    他一定当自己是个恬不知耻,妄图借醉勾搭他的轻浮女子吧。

    大概就和贺兰奴儿一样。

    而自己当时真的是疯了。为什么不推开他?为什么要和他闹?

    酒真是穿肠毒药。丹菲这下彻底懂了。

    恰好第二日,萍娘过来找丹菲,说起崔景钰是如何找了个平康坊一位最富盛名的都知从韦敬口中套出的话。

    “那薛都知也是崔郎旧识了。”萍娘道,“她也是个对崔郎情根深种的。崔郎已经给她赎了身,她这次是专门为了崔郎才又出来的。贺兰奴儿若有薛都知三分聪明,都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丹菲不禁道:“崔景钰手下那么多食客幕僚中,究竟有多少女子爱慕他?”

    “何止女子?”萍娘笑道,“我知道他有一位幕僚郑郎,精通各部语言,斯文清俊的,也爱慕他。”

    丹菲无语,“那崔郎他……”

    “他不好男风。”萍娘道,“那郑郎对他也是极忠的。郡王看中他才华,想请他去,他都不肯。”

    丹菲忽而蹙眉道,“我想,崔景钰并不是那等故意同幕僚暧昧,以换取对方忠心的人吧。”

    “自然不是。”萍娘道,“崔郎为人秉直,而且也不傻。因情爱而生的忠心,也会因情爱而灭,甚至还会像贺兰一样,因爱生恨,起了杀心。上位者,自然希望能用自身的英明神武来引得追随者的全心崇拜与忠诚了。”

    所以崔景钰才会对旁人的爱慕表现得那么反感,甚至是极其厌恶。

    他也许怕丹菲会成为第二个贺兰奴儿。

    丹菲摸了摸唇,又想到了那个吻。

    既然他不想和自己暧昧,那为什么又要吻她?

    玩笑?惩罚?还是只不过是个轻浮的挑逗?

    丹菲想知道答案,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问。她以前觉得崔景钰的高傲冷漠同她无关。可是如今,她却突然开始怕被这个男人用那种冷淡无情的目光注视着。就像她于他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她的举止在他眼里都显得那么卑微可笑,她的渴求也不值得他费心。

    丹菲对于这种被蔑视的感觉深痛恶绝!况且,她是见过崔景钰温柔地同孔华珍说笑时的模样的。那时候的他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丹菲就在心里问自己: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羡慕孔华珍可以得到这份温柔的?

    是不是正因为崔景钰连个好脸色都不肯给她,反而激发起了她的好胜心,更加想要得到他的关注?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有可能只是因为好生。

    而不是因为喜欢他。

碧苒狡辩

    众人寻欢作乐通宵,晚了各位公主带着各自的男宠去歇息。次日晨钟敲过,用了早饭,才各自散去。

    丹菲送客到门口。门外大道上,忽然有一队人马喧嚣而来。

    领头的男子沐浴着金色晨光,宛如天神降临一般。胯下骏马一阵疾驰,险些和人撞上。

    那男子猛地勒马,转头和丹菲打了一个照面,正是李隆基。

    “郡王。”丹菲急忙行礼。

    李隆基本该在潞州,这么匆忙回了长安,可见是收到那封信了,连夜赶回来的。

    李隆基一脸风尘,眉心锁出一个川字来,神情阴郁之中带着一股烦躁之意,见到丹菲,他脸色才缓和了些,道:“一切可都好吧?”

    丹菲忙道:“圣人和皇后一切安好。皇后今日设宴,与几位公主外孙共享天伦之乐呢。”

    李隆基听安乐的儿子无事,心放下一半来。他的目光在几位男客身上扫了一圈,见都是韦皇后和公主们的男宠,不免露出鄙夷之意。他敷衍地拱了拱手,众人急忙躬身回礼。不待起身,李隆基就已挥鞭策马,带着一队侍卫,一溜烟地跑远了。

    李隆基策马狂奔,径直杀到宜国公主府。他动静这么大,吓得门房连滚带爬地奔进去通报。

    李碧苒正刚用完早膳,打算去院子里亲手采些露水回来煮茶。听管事说临淄郡王求见,她手一抖,玉瓶跌了个粉碎,俏脸上血色尽褪。

    她定了定神,方道:“请他去内堂……不。请去集雨斋里。备上茶点,你们就退下。”

    说完,赶紧扶着紫儿的手回了屋,挑了一身李隆基最喜欢她穿的浅月白色衣裙,挽着一条雪白的薄纱,发鬓里斜插着一朵粉白的绢牡丹。整个人霎时从华贵的公主,变做素雅清秀的画中仙子。

    李碧苒对着银镜照了又照,还是不放心,拿小指尖沾了点胭脂,轻轻扫在眼角。镜子里的美人一副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模样。

    李碧苒再在身上撒了点大食的玫瑰露,这才扶着婢女的手,步履婀娜地朝暖阁而去。

    李隆基坐在暖阁中,浑身散发着阴沉肃杀之气。奴仆们战战兢兢,见李碧苒打打手势,忙不迭散去。

    李碧苒亲手将暖阁的门合上,走到李隆基身后,跪坐了下来。她心跳如鼓,强制镇定,把手放在他肩上,柔柔地开了口。

    “三郎,你怎么从潞州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隆基转头,目光在李碧苒身上一扫,原本凌厉的气势顿时弱了两分。李碧苒心中一阵窃喜,知道自己押对了宝,顿时神态愈发温婉,嗓音更加柔软。

    “瞧你这一脸尘土的。来,我给你擦擦。”

    说着,抽出帕子,在水盆里浸湿了,仔细温柔地给李隆基擦脸。

    两人挨得极紧,气息交融在一起。李碧苒身上幽幽的玫瑰芳香飘进李隆基的鼻端。他一阵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时。自己在外面打了马球回来,李碧苒也是这般温柔细致地给自己擦脸,往他的伤口上轻轻吹气。

    少年轻狂又单纯的岁月一去不返。李隆基的眼神逐渐清明,抓着李碧苒的手,将她推开了些。然后从怀里抽出信,丢在她身上。

    李碧苒纵使早有准备,见状也不由得心里一阵惊恐。她抖着手将信拆开,脑子飞快转着,随即照着早就计划好的,把信丢开,凄苦一笑,也不啃声,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李隆基见她一脸心如死灰的模样,心里不禁一颤,到嘴边的质问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

    李碧苒一不辩解,二不呼天抢地,只这么静静地落泪,仿佛遭受了天下最不公的委屈。李隆基对她这副样子也一贯最心软,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下意识就伸手去给她擦眼泪。

    李碧苒却是把脸别开,哽咽道:“你别这样。我……我不配……”

    李隆基蹙眉:“你这话又是怎么说?”

    李碧苒听他口气软和,更加把姿态做得十足,悲切道:“信你已看到了。我也不解释。没错,这就是我写的。我是个心肠歹毒的妇人,罪该万死。你去告发我吧。”

    李隆基不免一阵心疼,气焰又短了两分,道:“是非曲折,你好好说来就是。我既然是来找你,而不是去大明宫,便没存着告发你的心。”

    李碧苒窃喜不已,眼里又落下一串泪,怔怔望着李隆基,“三郎……你对我……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呀!”

    “到底是为何?”李隆基道。

    李碧苒深吸一口气,银牙咬着嫣红的唇,狠狠道:“因为我恨呀!三郎,因为我恨皇后。我甚至恨韦家,我想要把他们都毁掉!我恨他们!”

    李隆基惊愕无语,半晌方问:“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李碧苒狠狠瞪着李隆基,“三郎,你是不知道,我是如何被逼着去和亲的。我们俩,就是被他们生生拆散的呀!”

    李隆基瞠目结舌,“阿苒,我知道你不是自愿去和亲的。可是你真的这么恨,直到今天,你已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了,还想着报复他们?我们确实是被拆散的,可是如今你我都过得很好,不是么?你同韦家欲通过安乐篡位,还打算谋害安乐之子。这是何等仇恨,值得你做出这样忤逆之事?”

    李碧苒表情微僵硬,怨怼道:“我倒是忘了。三郎你如今有娇妻美妾,人生得意风光。我呢?我在突厥那里过得可是人过的日子?我这公主称号,不过一张纸罢了。在王庭里,大冬天想要个火盆都得解下环佩贿赂突厥侍卫。那默啜平常从不理我,偶尔来我帐中,便死命折腾我。我几次想寻死,都是被婢女劝了下来。你看我身上这都是什么——”

    说着唰地就扯开了衣襟,露出大半胸脯和肩膀。只见雪白的肌肤上,落着星星点点的伤疤。

    李隆基顿时变色,颤声道:“这是怎么弄的?”

    李碧苒冷冷道:“都是默啜那老货掐的,拿烟烫的,还有这条疤,是我气不过冲撞了他,他将我捆在柱子上,一边折腾我,一边拿刀子划的……”

    李碧苒每多说一句,李隆基的脸色就苍白一分。李碧苒说着哽咽起来,泪如泉涌。

    “所以,我恨呀!三郎!我恨默啜,我恨逼着我去和亲的父母兄长,也恨皇后和安乐。你可知道,那么多宗室女,上洛王府那么多庶出女儿,为什么偏偏选中我?不仅仅因为我大母见不得我同你好,还因为安乐当初的一句话。她嫉妒我在游园里抢了她的风头,便主张选我去和亲!”

    李隆基靠着凭几,半晌才道:“那你报复安乐就罢了,却想着让韦家篡位?”

    李碧苒狠狠咬牙,杏目圆瞪,近乎狰狞地叫道:“他们还害了我的孩子!害了我们的孩子!”

    李隆基浑身剧震,失身叫道:“你说什么?”

    李碧苒痛哭道:“我当时已有身孕,是你的孩儿呀!我跪着磕头哀求皇后,放我们娘儿娘同你团聚。是安乐在一旁笑嘻嘻地说,孩子如今不过一团血肉,一碗药就可清掉了。于是我被关起来,灌了堕胎药!身子还未好,就被抓上了和亲的车,匆匆送走了。我连见你最后一面都不成。”

    李碧苒一口气说完,捂着腹部,伏倒在地上,大声痛哭起来。

    李隆基面无人色,双目泛着血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都是真的?”

    “若有半句假话,我宁可承受天打雷劈!”李碧苒抓住他的袖子,“三郎,我以前不说,是不想搅乱你的心。我只有在自己心里默默地恨着。可如今既然再也瞒不住,我就全让你知道了。忤逆谋反是不对,我写这信的时候,正在突厥受苦,满腹怨怼无处发泄,才出此下策。后来回了长安,日子好过了,回想起来才出了一身冷汗,庆幸自己没有一条歪路走到底。要说现在还恨不恨他们,我自然依旧是恨的。但是我已不会再去报复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替我失去的两个孩子念念经。这一辈子,就这么走到头吧。你若想去告发我,只管我。横竖我现在毫无牵挂,即时死了也无怨。”

    李隆基心如刀割,长叹一声,伸手搂住了李碧苒颤抖的肩膀,将她的衣服拉起来。

    “你……你真的受苦了。我不知道孩子的事。我……”

    李碧苒呜了一声,顺势倒进了他的怀里,“你家中姬妾有孕,很快就要给你添丁了。你将来会后很多儿女子孙。可我……我的命为什么那么苦呀?”

    李隆基将她拥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别这么说。你所有的苦日子都已过去了。现在不是好好地么?是我不对,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怀疑你。可既然是当初写的信,怎么……”

    “是上洛王在弄鬼。”李碧苒道,“他倒是没胆子去谋反,但是却想笼络住安乐,让韦家的人尚主。我不肯理他,他就用这事来要挟我。我一直想寻到这信,把它毁了,这样韦家就再无我的把柄。三郎,你也说我如今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我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吗去谋反?韦家不论谁篡了位,对我都无任何好处,不是么?”

    李隆基目光迟疑,“这么说来,你们并无谋害安乐之子的意思?”

    “当然不!”李碧苒道,“这计划本就荒唐不可行,我们又何必害个孩子?横竖如今这秘密你知道了,我也不想再帮韦家了。三郎,你可要信我!”

    李隆基看她的目光依旧带着置疑,怒火渐渐消散。李碧苒趁热打铁,贴在他的怀里,委委屈屈道:“我此生最大的梦想,也不过同你做夫妻,恩恩爱爱过日子,给你生几个孩子。我们的孩子若是没死,如今都可满院子跑,唤你耶耶了。”

    李隆基双目紧闭片刻,目光阴沉复杂,“此事……我会替你遮掩过。但是你要对我发誓,再不掺和韦家的事里,只安份做你的公主!”

    李碧苒咬着唇,双目含着泪水仰望着李隆基,柔声道:“我发誓。三郎,我以后都听你的。我这条命,只属于你……”

    她吐气如兰,手放在李隆基结实的胸膛上,轻轻抚摩。李隆基身躯微震,下意识想推开她。可手抬了抬,终究没有动。

    “三郎……”李碧苒不住往他怀里钻,“你不知道,我在突厥的时候,有多想你。我全靠思念着你,才熬过每一天的。我是想着你,才咬牙从北方逃回来的。你就是我的神,我所有的一切,全都是你的……”

    李隆基气息逐渐灼热,脸色却越发阴沉。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女人诱惑男人的手段,他再熟悉不过。只是温香软玉主动扑进怀里来,他要是推出去,也未免太不解风情了些。

    李碧苒见他没有拒绝,心里得意,越发往他身上蹭,手在他胸膛上揉着,顺着腹肌一路往下摸去。

    一抹犀利的神色自李隆基的眼中一闪而过,他随即出手扣住了李碧苒的手腕。

    “三郎?”李碧苒目光楚楚地望着他,“你嫌弃了是残花败柳了,是不是?我是被男人糟蹋过的女人了,你瞧不起我了,是不是?”

    李隆基蹙眉道:“我从没这样想过。可是阿苒,我们是在你的公主府,你这样,将你的驸马置于何地?”

    李碧苒脸色一白,本想说郭驸马不在,随即又觉得这话一说,却是坐实了她水性杨花。她虽然不在乎什么妇德,却必须要让李隆基觉得她是个贞洁女子才行。

    于是她立刻露出一脸羞愧,低头擦泪道:“三郎说得是。我一时糊涂了。我已再嫁,当恪守妇道才是。我……我心里虽然没法忘了你,但是我会约束自己言行,不给你添麻烦的。”

    李隆基紧抿着唇,低头看着她的目光十分复杂。李碧苒抬头,李隆基的神色随之一变,立刻转为怜惜。

    “我知道你曾经过得苦。幸而我看郭驸马人真的很好,对你疼爱备至。我说句心底话,唤作我,是肯定做不到他这样的。”

    这倒是大实话。李碧苒听里,想起郭驸马的好,也忍不住心里一暖。

    “三郎你不生气就好。我知道我这事做得过分,可是我从始至终,都没有要伤害你之意。你要体谅我。”

    李隆基漠然道:“我知道了。只是你以后不要再插手任何政事,只管安生做你的公主就是。”

    “你放心。”李碧苒想依偎过去,却是又立刻打住,只柔美婉转地看着他,“我以后只听你的。咱们俩就向当年一样。”

    李隆基闻着她发间散发出来的香气,忽然觉出一分失落悲凉来。

    “我才从潞州赶回来,总要先去向父亲请安。回头我们寻个时间,一起去曲江池钓雪,如何?。”

    李碧苒倒是满心欢喜,甜甜地应了一声,将李隆基送了出去。

    李隆基跳上马背,居高临下地扫了李碧苒一眼。李碧苒笑吟吟地朝他摆手。李隆基抽了嘴角回以一笑,策马疾驰而去。

女郎觐见

    韦皇后在别院里足足玩了七八天,才返回大明宫。

    年底前是最忙碌的一段时间。宫中账目要清算,宫人要清点,宫殿屋舍要修整。另有各种祭祀,还要接见宗室命妇,颁布赏赐。韦皇后虽然骄奢淫逸,但是对于身为皇后要履行的职责,倒也不会轻易推卸敷衍。

    一夜大雪。丹菲在清晨起床,推门而出,外面银装素裹。房屋、草木、砖地上,都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北风卷着积云,露出蔚蓝的天。

    空气冰冷清冽,浸人肺腑。丹菲接连打了两个喷嚏,裹紧了身上的金红皮披风,踩着积雪朝大殿走去。她走出了一段,回头望去。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

    此情此景,教她忍不住怀念在沙鸣的岁月。

    韦皇后上了年纪后,冬日就比较渴睡。宫婢们在外面守了许久,等她转醒了,才依次进去,服侍她起床洗漱。

    命妇贵女们却是天刚亮便依次递牌入宫,前来觐见皇后。丹菲带着宫婢内侍,将这些贵妇们逐一迎进来,先请到侧殿中休息,奉上茶点。

    宜国公主如今越发受宠,对韦皇后也越发殷切。她不但早早就过来,还将刘玉锦也带了过来,想让她同命妇和贵女们多熟悉一下。

    刘玉锦如今也结识了几位官家女郎,少女们聚在一起,吃茶闲谈。片刻后孔华珍随着伯母觐见了韦皇后回来,也被她们叫过来一同闲聊。

    一个王家的女孩打趣孔华珍道:“都说你病了,我怎么看你气色挺好的。崔四郎已经出了孝了,你们何时完婚?”

    孔华珍俏脸一红,道:“那事还不急呢。我来长安后,水土不服,伯母说等我将身子调理好了再说。”

    尉迟家的女孩道:“横竖你才十六,多留两年也没什么。”

    王女郎哼笑道:“崔景钰来年就二十四了?崔家肯定已是等得不耐烦了。”

    孔华珍越发有些尴尬。近日伯父伯母对崔景钰的态度的改变,她其实也是看在眼里的。伯父伯母为她好,怕她将来婚后因为崔景钰而受皇家欺负。可是她也是真心喜欢崔景钰的,愿意为他吃苦呀。为什么伯母他们不理解自己的心呢?

    孔家家教森严,孔华珍也腼腆,不敢在婚姻大事上多说什么。她只有自己在心里着急。

    一个郑家的女孩一直爱慕崔景钰,平常都会偶尔为难孔华珍,此刻更是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讥笑道:“明知道安乐公主等着点崔景钰做驸马,阿珍怎么敢冒这个险?”

    孔华珍脸色愈发难看。刘玉锦看不过,道:“这关公主何事,不要胡说。”

    郑女郎道:“若是没过门,退了亲就是。若是过门了,要给公主让路,没准连命都要丢呢。恐怕在公主再嫁前,这婚事都成不了。”

    孔华珍脸色发青,咬着唇说不出话。刘玉锦气道:“没凭没据的事,休要胡说。有这功夫,不如操心一下自己的好。”

    郑女郎柳眉倒竖,正准备和刘玉锦吵架。王家女郎忙出来打圆场,“咱们在含凉殿呢,可不是斗嘴的地方。我新学了个绣法,绣了个双色鸳鸯,你们来看看。”

    尉迟家女郎急忙附和,拽了拽郑女郎。郑女郎哼着把头别了过去。

    孔华珍拉着刘玉锦走去一旁,朝她福了一下,道:“多谢阿锦这般维护我。”

    刘玉锦挽着她的手,道:“这阿郑就是个刺头,走到哪里都爱挑是非。她喜欢崔四郎呢。上次我还见她私下拦着崔郎说话。崔郎不理她,把她晾在原地就走了。”

    京中风气开化,甚至有些放荡。贵族女子自由追逐心意的情郎是常事,就算有偷情,众人也不当一回事。

    孔华珍入京有几个月了,也逐渐适应了这风气。再说崔景钰风流俊美,才华横溢,喜欢他的女孩实在太多。孔华珍本来就不是心胸狭隘、会拈酸吃醋之人。所以即便听刘玉锦这么说了,也不过笑笑,不以为然。

    刘玉锦也颇佩服她这份淡定,觉得自己定是做不到的。

    两人亲热地说了一会儿话,约着去孔府里赏雪煮茶,这边李碧苒使了婢女来将刘玉锦请了过去。

    刘玉锦走了过去,就见李碧苒正同一位盛装丽颜的中年贵妇在交谈。那贵妇美艳的脸上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态,倨傲高贵,正是太平公主。

    刘玉锦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却只有硬着头皮上前,给太平公主行礼问安。

    李碧苒很是热情,道:“我这外甥女,简直就像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一般,没见过这么乖巧贤淑的女孩儿了。她一点儿都没有京中贵女们那娇骄的性子,聪慧灵巧,善解人意……”

    太平公主一言不发地看着刘玉锦屈膝行礼,等她起身了,才笑了一下,对李碧苒道:“你这外甥女倒生得珠圆玉润,又标致,又有福气,看样子也是个温和的好性子,不知道将来哪家郎君这么走运,将她求了去。”

    刘玉锦这些日子里和薛崇简走得近,李碧苒也是知道的。一来京中的少男少女们总在一处玩耍,没什么男女大妨。二来李碧苒正投靠了太平,若刘玉锦能嫁薛崇简,倒是好事。于是她今日才有意将刘玉锦引见给太平过目的。

    可是太平公主这话一出,刘玉锦脸色惨白不说,李碧苒心里也一沉,赔笑道:“姑母过奖了。这孩子还小,侄女和驸马都想将她多留几年呢。”

    太平公主微微笑道:“是该如此。你娴淑聪慧,这孩子跟着你学几年,将来定会做个好主妇。回头不论看中哪个年轻俊才了,只管和我说。我这做姑母的,给你保媒。”

    “还不快谢长公主?”李碧苒急忙推了刘玉锦一把,“瞧这孩子,都欢喜得懵住了。”

    刘玉锦怔怔地跪下来,心如刀割,一阵酸楚之意往上冲,顿时两眼发热。

    她支支吾吾地磕头谢恩。太平敷衍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只留给她一个高傲冷漠的背影。

    “傻孩子。”李碧苒将刘玉锦拉了起来,掏出手绢擦去她的泪,“薛二郎是好,我也希望你能嫁他呀。只是太平公主有意让薛二郎同武家结亲。太平公主如今说这番话,是想让你知难而退,已是给了我们足够大的面子了。”

    刘玉锦眼里含泪,咬着嘴唇点点头。屋里人多,她不敢掉眼泪,让别人看了笑话,只得借口更衣,匆匆出了殿。

    外面寒气凛然,吹得人阵阵发颤。刘玉锦被风吹得通体生凉,泪水这才决堤。她见一列宫婢走来,急忙转身避开,险些和迎面走来的丹菲撞上。

    “这是怎么了?”丹菲急忙拉住她。

    刘玉锦一见是她,满腹的委屈辛酸喷涌一般爆发出来,再也忍不住,扑进她怀里呜呜起来。

    丹菲吓了一跳,急忙将她拉到一旁避风处,给她抹泪。

    刘玉锦如今懂事许多,也不像当年受了委屈就嚎啕哭个不停。她深吸了几口气,控制住了情绪,哽咽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太平长公主不同意我和薛二郎的亲事。”

    丹菲错愕片刻,“这话怎么说?你们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刘玉锦点了点头,“他前些日子里给我许诺,说回去同他母亲商量,会来家里提亲。等我出孝后,我们就完婚。之后一连数日,我都再无他的音讯。那时我便猜着定是太平公主不许,将他拘住了。方才太平公主不软不硬地说了我几句,便是拒绝了……”

    丹菲怔怔,心中五味杂陈,半晌方道:“薛二郎这是只能听太平公主的安排了?”

    刘玉锦抹泪苦笑,“他并不是对母亲惟命是从之辈。其实就是因为他不肯事事听母亲安排,所以才想自己寻找合心意的女子为妻。他说自己见多了兄弟姊妹们为着家族利益去联姻,成亲后夫妻不合,各自寻欢。他说他最看不惯这股风气,若是娶妻,定要娶个心爱的,同她好好地过一辈子。”

    京城风气浮华奢靡,这薛崇简身为太平公主之子,竟然有这等觉悟,实在难得。

    刘玉锦又道:“阿简还说,其实太平公主当年同他父亲薛驸马是极恩爱的。薛驸马死后,太平公主还常同他们兄弟说当年的事。所以阿简他才格外向往那种琴瑟和鸣的夫妻之情。他待我是真心的,我对他,也是真心的。”

    丹菲无奈地叹了一声,将刘玉锦搂在怀里,给她擦泪,“即便是王公子弟,婚事也不由己呀。薛二郎对你有这个心,已是极难得了。只是,我也不知如何帮你的好。”

    刘玉锦苦笑,“我也只是对着你才能说说真心话,痛快地掉眼泪罢了。你自己如今困在宫里,如履薄冰地过日子,我怎么能再拿自己的事来烦你呢?再说我已长了一岁了,不能再像当初那么无能了。这事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丹菲心想让刘玉锦经历点事也好。她又安慰了刘玉锦一会儿,外面实在冷,两个女孩挽着手回了殿里。

    孔华珍迎了上来,担忧地对刘玉锦道:“方才听她们说,太平公主训斥了你,可是出什么事了?”

    刘玉锦暗恨那些女郎搬弄口舌,强笑道:“没有的事。是公主引我拜见她罢了。长公主好生有威严,我有些怕呢。”

    孔华珍松了一口气,笑道:“她对我总是笑语嫣然的,可我心底也会打鼓。”

    又转过连朝丹菲点头,“阿段可是瘦了些了?”

    丹菲看着她温暖笑脸,一股羞愧的燥热无法抑制地腾升,直冲头顶,让她不自然地低垂下了头。

    让丹菲受不了的是,孔华珍又待她极温柔友善,拉着她的手端详她,担忧道:“你脸色很不好呢。怎么?年末差使很繁重吗?”

    丹菲心中酸涩,强笑道:“这些日子是有些,劳娘子挂念了。”

    孔华珍道:“纵使差使再忙,总是身子要紧呀。”

    丹菲干笑道:“我如今跟着皇后,其实颇有体面,并没你们想的那么苦。”

    孔华珍只好道:“前阵子我阿兄从家里捎来一些小玩意儿,我也给你备了一份儿。”

    孔家婢女捧了个两掌大小的匣子过来。

    “孔娘子太客气。”丹菲双手接了,朝孔华珍行礼道谢。

    孔华珍道:“你救过我两次,按咱们孔家行事,应该赠你千金的。伯父说你如今是宫婢,怕许你千金,反而给你招惹是非。于是伯父想等你将来离宫了,再好好重谢你。”

    “孔公宽厚仁慈,有劳娘子替我向他道谢了。”丹菲再拜。

挑衅不成

    正说着,就有一群宫人簇拥着一位盛装贵妇进殿来。这贵妇二十许,面容白净清秀,面相显得十分端庄娴淑,正是临淄郡王妃王氏。

    丹菲把匣子交给云英,带着宫婢们上前行礼,将她请去屏风后,同几位公主王妃一处坐。

    到了里面,宜国公主李碧苒正和太平公主坐在一起吃茶闲聊。临淄郡王妃上前给太平公主行礼请安,李碧苒起身让了,两个女人随后也见过了礼。

    李隆基昨日才兑现了承诺,同李碧苒出门游玩了一趟。虽然同行的男女不少,可两人一直并驾齐驱,谈笑甚欢,也同情人出游没什么区别了。

    李碧苒见李隆基依旧还吃她那一套,又得意又兴奋。这种事隔多年还能把男人拽回来捏在手心里的成就感,令人无比满足和兴奋。于是对着郡王妃,免不了露出一丝丝得瑟。

    郡王妃看着李碧苒,嘴角轻勾一笑,显然也是知道她的心思的。

    李碧苒和李隆基游玩的事,并没有瞒着郡王妃。郡王妃虽然不喜李隆基同李碧苒过从甚密,却也知道如今的李隆基远非当初那个楞头冲动的小子可比。也只有李碧苒不知道,还以为自己能将李隆基玩弄于股掌之间。

    此时郡王妃见了李碧苒,只在心里道,人人都当她如出水白莲一般干净清透,私下也是个不要脸的。

    李碧苒看着郡王妃的笑,一阵心虚,忍不住道:“嫂嫂有什么好事这么开心?”

    郡王妃慢条斯理道:“郡王府里的刘氏就快临盆了。大夫看了说是男胎呢。”

    太平公主道:“你倒是心宽。我看你平日里也太宠着三郎了。如今你还没生儿子,姬妾倒是一个接一个的生。”

    郡王妃大方道:“我是嫡母,姬妾的孩子不就是我的孩子么?阿苒,成婚也有半年了,可有什么好消息?”

    李碧苒脸一热,道:“好没呢。太医说我在突厥受了冷寒,身子虚,还得多养一阵。横竖郭郎已有两子,也不等着我给他们郭家传宗接代。”

    丹菲转了一圈,带着宫婢过来添茶水点心。一个新来的宫婢十分紧张,端着的饮子眼看就要打泼。李碧苒和郡王妃都急忙侧身躲避。

    千钧一发之际,丹菲把手一伸,单手接住了。众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那宫婢吓得魂不附体,云英急忙将她打发下去了。丹菲将饮子放在郡王妃面前,赔罪道:“新来的孩子做事不妥,冲撞了贵人,还请公主和郡王妃不要怪罪。”

    郡王妃轻笑道:“你倒是好身手,难怪皇后宠你。”

    “不敢当。”丹菲道,“奴受皇后的恩,自当全力以赴为皇后效劳。”

    李碧苒冷眼看着丹菲,皮笑肉不笑。她一直坚信那封信不是在丹菲手里,就是在她“表兄”崔景钰手中。若不是两人多事,太平公主怎么会知道此事,捏住她的把柄?

    李碧苒只恨自己当初不够狠心,没有将丹菲整死,反而眼看着她爬到了韦皇后身边。如今李碧苒算是投靠了李隆基太平一派,按理说和丹菲是一个立场了。可是李碧苒心中怨恨难消,就算整不死丹菲,给她寻绊子也是应该的。

    “阿段今年满十六了?”李碧苒笑眯眯道,“还记得初见你时,还是个小姑娘模样。在宫里磨练了大半年,好似脱胎换骨,已出落得这般秀丽了。也不知道皇后对你是否有什么打算,可会给你指婚?”

    丹菲愣了一下,欠身道:“奴只想着好好伺候皇后,并未想过婚嫁之事。”

    李碧苒道:“我却知道你的爱慕者不少呢。皇后也宠你,想必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你的前途。等过个两年,你就可以出宫穿嫁衣了。临淄郡王还时常同我提起你,他一直记得你当初一鞭子挥落了箭救了他事,可喜欢你了。”

    说着朝郡王妃那边扫了一眼。

    李碧苒有意这么一提,众人目光焦距在了丹菲身上。

    李隆基一直偏爱妩媚妖娆的歌姬舞姬,难得见他对一个无甚特色的宫婢有兴趣。郡王妃这才头一回仔细打量丹菲,发觉这段氏倒是有几分颜色。长眉凤目,虽不娇媚,却别有一番清爽的英气。眉宇清丽,灵动慧黠。

    郡王妃心里也不禁暗道这个女子果真与旁的不同,难怪夫君会另眼相看。女官出身的姬妾,总比娼妓出身的赵氏体面许多。如今赵氏在府里最得宠,风头极盛。郡王妃考虑着也许将来可以让皇后把人赏赐下来,她要好好提拔这段氏,让她和赵氏分庭抗衡。

    想到此,郡王妃看丹菲的目光倒是十分和善,道:“这么聪慧伶俐的娘子,不论谁娶了去,都是好福气。”

    李碧苒如今同丹菲算是撕破了脸,也不必再装好人。她见郡王妃要装贤惠,有意刺她,添油加醋道:“皇后亲手出来的人儿,多精贵呀,多少王孙公子家争着把做贵妾。嫂嫂好福气,先定下了这么个好妹妹呢。”

    不说郡王妃和丹菲变了色,就连坐在一旁看戏的太平公主都忍不住板起了脸。

    郡王妃抿着唇不吭声,丹菲灵机一动,道:“公主说笑了。奴卑贱,怎配同郡王妃姊妹相称?奴已是得了皇后亲许,将来若能得隆恩出宫,必回归故里,替父母守坟,再替父兄过继个香火。”

    郡王妃面色稍缓,点头道:“倒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你父兄虽获罪,然香火还是不能断的。你将来不论是招夫入赘,还是过继堂侄,总之不至于断了后。”

    丹菲一一应下,甚是恭敬。郡王妃看她越发觉顺眼,也有意做给李碧苒看,还赏了她一个玉戒。外面又有命妇来,丹菲借口退下了。

    李碧苒冷笑道:“倒是个机灵的。她年初才入宫,本来在掖庭里是个洗涮的粗役,没两个月就挤进了含凉殿里,做了皇后的亲信。听说如今她虽是七品女官,可含凉殿里寻常的女官都要退一射之地呢。”

    太平本对丹菲不屑一顾,听了这话,也不禁挑了挑眉。

    郡王妃哪里看不出来李碧苒有意要她吃醋,故意道:“她本是官家女,倒确实同寻常民女出身的宫婢不同。段家倒是教女有方。”

    李碧苒道:“堂兄眼光独到,这次不爱娇俏美姬,却爱巾帼花木兰了。这段氏知书达礼,能在皇后身边混得风生水起的,也不是简单之辈。听说她会些功夫,才救的皇后。她若是进了郡王府,定是一员好打手,将那些不安分的姬妾都替堂嫂收拾得规规矩矩。”

    郡王妃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看她另有打算。这事只看男人的主意,横竖我是不管三郎的。”

    郡王妃水泼不进,也不耐烦再和她纠缠,只朝太平公主福了一礼,寻别的命妇说话去了。

    待她走后,太平公主旋即板起了脸,讥笑道:“阿苒,你堂堂一个公主,同一个宫婢争风吃醋,好有面子呀!”

    李碧苒被甩了一个无形的巴掌,脸颊顿时火辣辣地烧着。

    “姑母,这段氏可不老实。我见过她同崔景钰眉来眼去,又还同三郎勾勾搭搭。那封信就是她从沙鸣带来京城的。”

    太平冷声道:“她是崔景钰的表妹,崔景钰又实是三郎的人。想必是崔景钰为了固宠,有意让她去讨好三郎的。”

    李碧苒眼睛一亮,她怎么没想到这点。

    “我就说她是个狐媚子。人前装着一副老实的模样,私下还不是同那些奴姬一般下贱。”李碧苒清秀的脸上写满了嫉恨,嘴角扭曲,“三郎没见过她这样利索的,才被哄住了,却不知道她图的也不过是荣华富贵。”

    她在这边念叨,太平公主在一旁看着,一脸猝不忍睹。若说装模作样勾引男人,李碧苒自称祖宗,旁的女子都不敢置疑。这样的女人,倒还好意思抨击旁人?

    若不是看在李碧苒还有几分聪明,又能哄住李隆基的份上,太平也不想用她做棋子。这李碧苒是棵上好的墙头草,风一吹就倒,偏偏眼界又窄,一身本事都只想施展在男人身上,很是没出息。

    太平心里暗骂韦家胚子烂,女人都蠢不可及,也不耐烦听李碧苒的牢骚,将她打发走了。

景钰坦白

    转眼就到了年末,宫人们开始忙碌地准备过年。

    对于丹菲来说,这一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又或者不仅仅是这一年。从四年前父亲带着他们一家逃离长安,奔走沙鸣那一刻起,她的生活就颠覆了一次。一年前的家破人亡,又再次把生活颠覆了回来。

    除夕过去,就是上元节。全城张灯结彩,欢度佳节。大明宫中的所有灯火也亮了通宵。

    帝后两人登上含元殿的高墙,眺望长安城夜景。只见火树银花,灯河如龙,百姓们涌上街头,组成了汹涌的人流,滔滔不绝。

    丹菲和一众宫婢一人端着一篮子铜钱,站在城墙边,向下面撒钱。百姓争相抢夺,热闹极了。

    这种居高临下,施舍众生的优越感,让丹菲都不禁有一丝迷茫,不怪权贵们为何会如此沉迷其中了。

    丹菲望着长安灯海,万分感慨。

    她当年太幼小,还没来得及仔细看清这座都城就离去了。也许在沙鸣的两年,是命运的偏航。冥冥之中,命运牵引着她的脚步,让她再度回来,继续从中断的地方走下去。

    元宵宫宴自然通宵达旦,只是今夜长安城里不闭坊门,极其热闹。年轻的王孙公子和女郎们不稀罕宫宴,全都寻了借口去京城里逛。

    丹菲忙活了一阵,抽空到殿外歇口气。

    游廊上有好几对年轻情侣正在偶偶私语,丹菲识趣地避开,不料拐了个弯,又碰见崔景钰和孔华珍正站在廊下赏雪。两人正低声说话,姿态亲昵。丹菲冷不丁地闯入,就像一个不受欢迎的入侵者。崔景钰扭头,皱着眉看她,一脸不悦溢于言表。

    丹菲心里狠狠酸了一下,急忙低头后退。

    “阿段。”孔华珍却是欢喜的唤住了她,“你今夜也这么忙,不去看烟火吗?”

    丹菲苦笑道:“奴当值呢,哪里走得开。你们这是要出宫了?”

    孔华珍兴奋地点头,挽着崔景钰的胳膊道:“钰郎说今夜的曲江池美不胜收,要带我去游湖呢。可惜你当值,不然请皇后准你同我们出去玩一趟多好。”

    游曲江池呀。

    丹菲不禁朝崔景钰望去。

    崔景钰一脸漠然,根本就没在看她。

    丹菲讪讪地笑了笑,对孔华珍道:“湖面风大,娘子当心别着凉了。今夜良辰美景,可要玩得尽兴才是。”

    孔华珍双眼里流露出充满爱恋的欢喜,羞答答地看了崔景钰一眼。

    崔景钰这才朝丹菲点了点头,牵起孔华珍的手,带着她走了。从头到尾,半个字都没有说。

    丹菲定定地站在原地,过了片刻,自嘲一笑,把剩下的凉快点心吃了。壶里的羊乳已凉了大半,她几口灌下,捶了捶胸口,忍住那股恶心。继而整理了衣裙,重新进殿去服侍韦皇后。

    今日的曲江池被妆点得犹如天界夜市,两岸火树银花,湖里画舫灯火通明,船上红袖翩翩、衣香鬓影。

    湖边行人道上人潮如织。崔孔两家的管事奴婢被挤得东倒西歪。崔景钰倒是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孔华珍,不让她被人潮挤到。

    孔华珍见他如此温柔体贴,心里如灌了蜜一样甜,笑容满溢。

    崔景钰侧身替她挡住一个行人,忽而愣了一下,似曾相识的一幕悄然闪现眼前。

    孔华珍转过身,又转回头,却是换了一张面孔。长眉凤目,清爽明媚,眉梢嘴角带着俏皮的笑意,目光清澈锐利,似能看透他所有掩藏的心思。

    “钰郎,你觉得如何?”少女拉着他的手摇了摇。

    崔景钰猛然回过神来。

    孔华珍还是孔华珍。她拿着两枚小玉佩给崔景钰看。这两枚玉佩明显是一对鱼儿,哪里适合分开卖。崔景钰会意,掏钱将一对玉佩都买了下来。

    孔华珍捏着玉佩,就等崔景钰来向她讨一个,或是至少问一声,她便可送一个给他。可崔景钰只带着她继续往前走,对玉佩的分配浑然不在意。

    孔华珍腼腆,自己也舍不下面子主动开口送男人定情信物,只好憋在心里,顿时就有些不乐意。

    崔景钰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也没看出她不对劲。

    两人从人群里挤出来,走到码头上。崔景钰让管事去寻船。忽然听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

    “钰郎,这边!”

    两人望过去,就见一艘豪华的大画坊的二楼,安乐公主在窗边探出身子,正朝崔景钰笑得妩媚多情。

    安乐随即又看到了被崔景钰挡在身后的孔华珍,一张笑脸立刻垮了下来,随后又勉强装上,道:“你们小两口来耍呀?何必再包船,来我船上就是。”

    说着,就让管事请两位上来。

    崔景钰本想拒绝。可是孔华珍见公主亲请,就顺着应下了。崔景钰无奈,只好跟着上了船。

    安乐下楼来,受了两人的礼,笑吟吟道:“船上的宾客都是熟人,大家不必拘束。”

    崔景钰见几位客人都是年轻郎君,全是安乐的追求者,更觉得厌烦。偏偏安乐挽着孔华珍去楼上,硬生生把两个人分开。弄得他也一时走不得。

    韦绅见了崔景钰,皮笑肉不笑道:“崔中书难道怕公主吃了你那娇美的未婚妻不成?”

    崔景钰却是不欣赏这个笑话,面若冰霜地扫了他一眼,根本不屑同他交谈,转身就往外走。

    还是武延秀油滑许多,一把拉住崔景钰,笑道:“佳节难得,一起过来喝杯酒。”

    崔景钰卖他几分面子,跟着他去一旁坐下。

    楼上聚着数名同安乐亲厚的贵女,都知道安乐的心思,看孔华珍的目光都带着挑剔。孔华珍端庄大方地去见礼。一群女人言语间难免含针带刺,孔华珍如坐针毡,便后悔上船来。偏偏崔景钰总也不来寻她,任由她受气。她心中酸涩,更加不悦。

    船在湖中行驶,两岸风光果真与岸上看着不同。安乐的这个画舫又特别高大,可将四周景色尽收眼底。孔华珍在山东老家的时候,虽然锦衣玉食地养着,然后很少出门,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美不胜收的夜景,一时看着移不开眼。

    安乐心里暗潮她土包子,一边亲昵地笑道:“珍娘来京也有好几个月了,可住得习惯?前些日子听说你伯父张罗着替你在京郊买了个大庄子,这是准备嫁妆,要和钰郎完婚了?”

    孔华珍俏脸一红,低声道:“婚期还没定呢。”

    一个县主道:“崔家还真是不急,放着这么久不上门催催。”

    其实段夫人一早就去孔家请过婚期,不止一次,而是两次。第一次乃是废太子事变前,孔家见崔景钰投靠了韦皇后、武三思一派,置疑他品格,便想再看看。废太子倒台后,段夫人再去。可孔家见安乐新寡,和崔景钰暧昧不清,怕孔华珍嫁过去吃亏,又借口孩子身子不好,想再拖上一阵。

    孔华珍心里是一万个想嫁的,无奈她素来温顺听长辈的话。伯父伯母都不看好崔景钰,想再多考察一阵,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近来孔华珍三番五次被人问起这事,心中酸楚越来越重,连敷衍的笑脸也装不出来了。

    安乐一看就知婚事有变动,心中大喜,故意嗔道:“你们几个没脸没皮的,拿人家未出阁的娘子逗着玩。珍娘别理她们。”

    那几个贵女之中,也有家中兄弟想和孔家结亲的。孔家这一辈女孩里,除了一个十五娘容貌脱俗外,就是孔华珍人品相貌最出挑了,嫁妆又极丰厚。若是崔孔两家的亲事被安乐搅黄了,自家兄弟没准能娶孔华珍回去。于是那两个贵女纷纷附和。

    “完婚这事,男方自当多主动才是呀。”

    “钰郎到底年轻,心还没收回来,巴不得趁机多风流两年吧?”

    “成亲前就这么不定性,也不知道成亲后会如何了。”

    更有一个也暗中爱慕崔景钰的,说风就是雨地道:“你们不知道,前阵子含凉殿中有个宫婢,向钰郎求爱不得,愤而投水了呢。”

    孔华珍小脸惨白,吓了一跳,“我怎么不知此事?”

    那女子讥笑道:“喜欢钰郎的宫婢多了去了,投水的倒是这一个。说是钰郎不爱她,她就死了让钰郎记着她一辈子。钰郎不告诉你,想必就是不想吓着你吧。”

    “还有呢。”另外一个女子添油加醋道,“前些年名满长安的薛都知,风头正盛却突然赎身歇业了。人都说是崔景钰将她金屋藏娇了。说在南山见过他们两人同行呢。”

    孔华珍脸色青中发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安乐眼看着越发乐不可支,打断道:“你们别胡说。男人嘛,婚前有两三红颜知己算什么?钰郎这人端方得很,人又温柔体贴,成亲后定是佳婿。”

    一个极机灵的贵女立刻明白安乐话里的意思,高声道:“那看来是钰郎对着公主,便截然不同。还是公主在他心中分量重,不愧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呀!”

    “莫非我在诸位夫人心中,就是个轻浮风流的纨绔子?”

    崔景钰的声音冷不丁地传来,一群女人都吓得打冷颤。

    崔景钰站在楼梯口,扶着栏杆,英俊的脸上笼着一层寒霜,似笑非笑,却是像盯着猎物的鹰隼一样令人不寒而栗。

    安乐都不禁有些心虚,强笑道:“女人家聚在一起嘴碎说闲话,你一个汉子听了又当真做什么?”

    孔华珍见了未婚夫,却是如同被欺负的孩童见了家长一般,两眼蓄泪。

    崔景钰看她无助可怜的模样,心中无奈又怜悯,走过去牵起她的手,道:“我带你船头看灯。”

    孔华珍满腹疑虑,也不好在此刻询问,只得随着他走了。

    安乐冷眼目送他们下楼而去,随即气得抓了一个玉杯掼在地板上,摔了个粉碎。一群贵女大气都不敢出。

    孔华珍听到声音,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崔景钰安抚地紧握了一下孔华珍的手,低声道:“别怕。她们嫉妒你,在胡说。”

    他嗓音低沉温柔,带着神奇的魔力,安抚了不少孔华珍的担忧。

    “那个宫婢……”

    “她是自己失足落水的。”

    “那个都知呢?”

    崔景钰沉默了片刻,道:“是我替她赎身的。”

    孔华珍的眼泪立刻淌了下来。

    崔景钰蹙眉道:“我同她并无什么私情。”

    孔华珍听着,等他再说几句。可崔景钰说完这句话,就觉得自己交单完毕,不再说了。

    孔华珍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自己太多心,还是崔景钰太不体贴。两人沉默地站在船舷边,看着像是亲亲热热地在看景。可是他们自己都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两岸灯光如闪烁的宝石,喧嚣欢笑声沿着水面飘来。此情此景,教崔景钰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沙鸣度过的那个火把节的夜晚。一般的灯火热闹,一般的欢声笑语。

    少女当时还穿着胡服,似个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眉眼清丽,傲慢地扫他一眼,施施然扣弦,箭如流星划过……

    那盏白鹿灯,不知她是否喜欢。

    “钰郎,”孔华珍低着头,脸颊烧红,打断了崔景钰的沉思,“我知道段夫人来家里请过婚期,都教伯父借口推迟了。我……我其实是愿意的……”

    崔景钰愣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无语。

    孔华珍以为崔景钰没听明白,一咬牙,明白说道:“若郎君再请人来家,奴无论如何都会说服伯父点头,定下……定下婚期的!”

    话说完,自己也羞得不敢再看崔景钰,埋着头扶着婢女的手匆匆往船舱里走。走到门口,孔华珍还是有些不舍,回头望了一眼站立不动的崔景钰,情意绵绵地柔声道:“钰郎,我等你……”

两情不悦

    寒风卷着画舫屋檐上的碎雪飘过,吹得崔景钰狐裘披风轻轻摆动,雪珠贴在他的脸上,继而化成了水。

    崔景钰面颊冰冷地伫立于冬夜寒风之中,紧闭上眼,任由黑夜笼罩。

    耳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崔景钰当孔华珍折返回来,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的事,你还不大清楚……”

    “你有什么事,是我不清楚的?”安乐公主笑嘻嘻地靠过来。

    崔景钰悻悻地睁开眼,当即后退了一步。安乐扑了个空,脸色一变,又转笑道:“在生气呢?我们几个也不过是逗着珍娘玩罢了。都是已婚妇人,见了她这样娇滴滴的未出阁的小娘子,都觉得有趣得紧。再说京城里的贵女都豪放,珍娘倒是个异数。怎么,你心疼了?”

    崔景钰面无表情道:“公主说是逗她玩,我看来却是在欺负她。珍娘性情温顺,教养好,这却不是她就该受气的理由。”

    安乐脸色沉了沉,可又实在爱他冷着脸一板一眼说教的模样,嗔道:“看样子她真是你心爱的,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我却觉得是你对我有成见,不论我怎么做,都觉得我是在欺负她!”

    崔景钰目光低垂,不知看着湖中何处,忽而低声怅然一笑,道:“我不爱她。你别老欺负她了。这样更让我对她愧疚。”

    安乐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双眼霎时亮得犹如沙沙飞星子的火花似的,顿时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抱住崔景钰道:“钰郎,那你爱谁?”

    崔景钰本就地防着安乐要来缠他,正侧身避开之际,眼角在船舱的门边扫了一眼。他微微一愣,旋即被安乐抱了个结结实实。

    门后的衣角颤抖了一下,缩了回去,一串慌乱的脚步声远去。

    安乐快活得飞上天,也没注意,一个劲缠着崔景钰。崔景钰苦笑着,用力将她推开,拱手道:“公主,臣已定了亲,不该和公主过从甚密。公主又何曾缺过裙下之臣?”

    安乐转眼又从天上噗通跌了下来,勉强道:“钰郎,你既然不爱她,那同我来往又有何不可?朝中哪个男子不是房中有妾,外面有相好的……”

    “家父就没有。”崔景钰将她在自己胸膛上乱摸的手拨开,面色肃然道,“公主爱我,其实也爱我正经。我若变了,同船舱里那些郎君有何不同?”

    安乐一时无语。她认识崔景钰多年,知道他并不同女人乱来,去平康坊里吃酒都从不留宿的。崔景钰越是端方严谨、无情无欲,她便对他越发痴迷。若崔景钰有朝一日好色浪荡了,就不再是她爱的那个人了。

    崔景钰再后退一步,淡淡道:“公主的姻缘在别处,何必总在我身上浪费光阴?我记着公主的一片情谊,感激公主厚爱。”

    说完,再端端正正一拜。

    安乐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崔景钰也不等她回过神,转身进了船舱里。

    孔华珍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崔景钰只觉得疲惫非常,也没心思去寻她,却又不得不去。他刚要朝楼上走,却见孔华珍在婢女的陪伴下,从船尾走回来了。

    孔华珍脸色苍白,犹带着泪痕。崔景钰到底有些愧疚,却也不知说什么的好。他不会哄女人,刚才对安乐说的,也是他的真心话。

    “珍娘是不是吹了风不舒服。一会儿船靠岸,我送你回家吧。”

    孔华珍也不想在这里多待,闷声点了点头。

    片刻后船靠岸,崔景钰携着孔华珍上岸离去。安乐的脸色冷得好像在冰里冻了万年的石头似的,目光凶狠地目送他们远去。

    船里几个追求者都猜是崔景钰为着未婚妻拒绝了安乐公主,也不敢上去触霉头。

    武延秀当即上前,捧着安乐的手吻了吻,柔声道:“我的神仙公主,为着一个凡夫俗子,何必这么不开心?我同你去厢房里,给你捏肩松骨可好?”

    安乐最爱男人的温存小意的追捧。这武延秀捧她的法子又比别人花样多,更贴心。安乐被哄得面色稍霁,半推半就地被武延秀拉进了厢房里。武延秀使出百般花样,把安乐浑身的骨头都疏松了一遍。安乐快活得抱着他直叫,暂时将冷酷无情的崔景钰抛在了脑后。

    这边,崔景钰骑着马,伴着孔家的牛车,将孔华珍送回孔府。

    此时已近深夜,热闹了大半夜的烟花终于结束,喧嚣也随之落幕。离开闹市后,道路两边逐渐安静下来。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只听牛车轮子压在雪上发出察察轻响。

    孔华珍坐在车里,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回响着船上崔景钰的那句话。

    “我不爱她……”

    “我不爱她!”

    简单的一句话,语气渐渐从本来的平淡冷静,变成了臆想中冷酷带着厌恶。

    孔华珍越想越伤心,再结合船上那些贵女们的作弄,以及她入京数月来,明着暗着因为崔景钰而受的那些爱慕崔郎的女子的白眼,各种委屈埋怨涌上心头。她纵使再心胸宽广,豁达大度,此时此刻都没法再压抑那股悲愤之情。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崔景钰听着车里的压抑的哭声,觉得挨了无数个劈头罩脸的耳光似的,惭愧不已。

    “珍娘……”

    “我无事!”孔华珍立刻道。

    崔景钰便没再出声。

    他同女子相处,向来是女子贴上来迁就他。就是安乐公主会冲他使脾气,被他冷眼一扫,也会又软绵绵地来道歉。除去这些女子,他接触过的,就是丹菲这样有话就说、有火就发的女子。丹菲直爽干脆,凡事大家好商量,商量不通,大不了吵一架。他同丹菲虽然看着矛盾重重,其实反而是最意气相投的。

    孔华珍这种什么都不说,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女孩,很是让崔景钰束手无策。他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可是他从来都是板着脸一走了之。孔华珍是他未婚妻,他走不了,又不会哄,很是为难。

    崔景钰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只好道:“安乐公主性子娇纵,我后来已是说过她了。你以后不如避开她就是。”

    他一个臣子,居然可以去教训公主,可见两人是真有私!普通女子就罢了,孔华珍将来怎么同公主抢男人?

    想到此,孔华珍生出了后悔之意。

    崔景钰斟酌片刻,道:“其实我同安乐公主……”

    “我不想听!”孔华珍又一句话堵了回去。

    崔景钰见她不想听,便不说了。

    可孔华珍又等了半晌,一直到牛车到了孔府,都不见崔景钰继续说下去。她心里好奇的爪子直挠墙,可脸皮薄没法子再开口要崔景钰解释。她一恨安乐公主无耻,二恨崔景钰不解风情。把泪一挥,也不和崔景钰道别,扶着婢女匆匆走了。

    崔景钰转身上马离去。走出了一段,回想起这个莫名其妙的夜晚,不禁一声哂笑。

    他却不知道,孔华珍进去后没走几步就后悔了,又匆匆跑出来追他。

    她本以为崔景钰见她生气了,会在门口守着。哪里想到奔出门一看,雪地里连个影子都没了。

    孔华珍这下是真的又悔又气,倒在婢女的怀里大哭起来。

    上元节过后,天气便渐渐回暖。早春的红梅争相怒放,大明宫的梅园里红云片片。

    这日丹菲不用在韦皇后身边当值,便带着一群小宫婢来到梅园里,手执琉璃碗,采集梅花上的积雪,回去浇上乳酪蔗浆和各色果酱,倒是一道可口的甜点,配着炙羊肉吃极好。

    丹菲在这边带着小宫婢采雪,那头就有几个身穿华服的年轻男女一路说笑着走来,显然是来赏梅的。

    领头的男子高大俊朗,通身贵气,笑声爽朗,正是临淄郡王李隆基。他手臂里挽着一位宫装丽人,不是郡王妃,却是宜国公主李碧苒。这堂兄妹两人穿着一青一篮的衣衫,却是像登对的璧人似的。

    丹菲不想和李碧苒打招呼,退开几步,避到梅树后去。

    可偏偏李隆基眼力好,经过之际,觉得那树后的人影很熟,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可是阿江?”

    丹菲无奈,只得走了出来。

    她披着一件韦皇后赏的杏色绣浅蓝芦雁的披风,领口雪白的狐毛簇拥着她秀丽白皙的面孔,一双明眸如黑玉一般。妆容虽淡,也无娇媚神色,可整个人被这雪地红梅一衬,宛如一尊玉人,秀丽夺目。

    李隆基惊艳,热情地对丹菲道:“好些日子没见着阿江了,怎么瘦了些?”

    李碧苒在李隆基背后冷冰冰地看着丹菲。丹菲平静地低着头,道:“有劳郡王关心。听闻郡王喜得千金,还要恭喜郡王呢。”

    李隆基的妾柳氏中元节前生了一个女儿。李隆基之前夭折了一个小女儿,如今又得一女,心花怒放。

    同李隆基来的一群人要去前面耍。李碧苒温柔地催促:“三郎,这边冷,我们去暖阁里吧。”

    “你先随他们过去,我随后就来。”李隆基看了李碧苒一眼,又转头朝丹菲微笑,“我还有些话想和你说呢。”

    李碧苒嘴角抽了抽,挂着淡然从容的笑,随着旁人走了。

    丹菲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声对李隆基道:“郡王可是收到信了?”

    李隆基微微一怔,明白了丹菲的意思。他正色道:“我同宜国公主谈过此事了。她会那么做,也是有缘由的,而且也是为了我。这倒教我没法去怪她。她当初用心确实不好,但是及时收手,并没有良成大错。她知错,亦愿意鼎力帮我,作为赎罪。”

    丹菲有点难以置信,“宜国公主她……郡得过她?”

    李隆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丹菲便明白了过来。李隆基虽然风流,却不是没脑子的男人。李碧苒身上疑点颇多,早非当年之人。如今既然她送上门来,他先接受她,再静观其变就是。

    丹菲便不替李隆基操心了。

    “来,站着冷,我们走走。”李隆基拉起丹菲的手。

    丹菲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回来,拉开一步的距离,走在李隆基身侧。

    李隆基无奈地笑了笑,带着她在梅林中漫步。

    “朔方大捷,沙鸣城也安宁了。听说你父母都还葬在那边的,可需要我派人将二老送京城来。”

    丹菲听了心里一暖,感激道:“郡王厚爱,真教我感激不尽。我本想着将来出宫后,亲自去沙鸣将父母接回老家安葬的。”

    李隆基听她提出宫,心里痒痒地,道:“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出宫后,想好去处了么?”

    丹菲一时不知如何答。她是想为父亲洗刷了冤屈才出宫的。若是成功,家里产业应该能回收,自己也可和叔伯相认,不愁没去处。若是不成,那她估计会把心一横,浪迹天涯去。

    “还没想好。到时候也许会到处走走,或者回泉州看看。郡王过完年可还要回潞州去?”

    李隆基道:“等天气暖和了再回去。横竖在那边也无事。开春后北伐的将士们就要回来了,有几位新露头角的武将,我很是想结交一番呢。”

    丹菲听到武将,倏然想起尸骨无存的段义云,心中一痛,一时无语。

    两人走出梅林,就见李碧苒正站在暖阁檐下,和人闲话。两个男子其中一个是郭驸马,另外一个则是崔景钰。

    丹菲一看见崔景钰那张胜似冰雪的面容,心中就一阵发虚,放慢了脚步。

    李隆基朝崔景钰点了点头,径直进了暖阁里。李碧苒朝丹菲冷淡地笑了笑,挽着郭驸马的手,也进了屋。

    丹菲站在雪地里,和站在高处的崔景钰遥相对望。崔景钰身披狐裘,愈发显得身材高大挺拔,面孔白皙俊美,面色冷清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他这淡漠的目光让丹菲不自在地别开了脸,敷衍地朝他欠了欠身,转身匆匆离去。

    崔景钰冰冷漆黑的双眸随之转动,整个人伫立廊下,久久没动。

丹菲出名

    景龙二年三月,长安的春天悄然来临。

    和煦的晨光如金沙,洒落人间,风带着湿润的气息吹拂着少女的发丝。冰雪消融,化做潺潺流水,汇集成山泉、溪流、江河,滚滚江水朝东奔腾而去。山林在鸟鸣声中苏醒过来,草木舒展枝条,蒙上一层鲜嫩的绿意。

    天气一暖和,韦皇后就在大明宫里呆不住了,三天两头都要出宫游玩。圣人年纪大了,有些病痛,不爱与她同路。韦皇后自然巴不得,和男宠们同进同出,好不潇洒快活。

    丹菲私下对韦皇后也很是佩服。韦皇后年近五旬,换在寻常人家,已是由儿孙奉着养老的老太君了。可韦皇后保养得好,看着不过四十左右,日日和男宠寻欢作乐,也不见肾虚,身子真是好。

    丹菲近身服侍韦皇后,没少见那些的场面。一个小姑娘,乍见那画面,羞得简直睁不开眼,汗如雨下,还挨了尚宫不少骂。日子久了,丹菲由最开始的羞耻惊愕,渐渐变得麻木,只在心中鄙夷不已。

    但是其他的宫婢未必都和丹菲感受一样。女孩儿大了必然要思春,宫婢们跟着韦皇后增长了见识,胆子就大了。丹菲私下没少听到哪个宫婢和侍卫偷情的流言。还有几个宫婢为了争夺一个英俊的侍卫而大打出手的事。

    丹菲作为皇后近侍,容貌才气在含凉殿的宫人里也是十分拔尖的,又别有一番气定神闲的雍容气度,并不比宫外官宦人家的女郎差。她自然也不乏追求者。

    这些公子侍卫自然不是冲着求娶来的,不过只是想寻一夕之欢罢了。更有一些也打着讨好了丹菲,进而被推荐到韦皇后面前的念头——此事又不是没发生过。于是丹菲不是今日收到一束花,就是明日收到一首诗,后日又会在宫宴上被人赠钗环。

    花都分给宫婢们插瓶插头了,钗环收了来,多半也孝敬给了上头几位尚宫。至于诗赋,丹菲虽然不像孔华珍一般有诗才,可也认真读过几年书,骈四俪六、押韵平仄也还是弄得十分清楚的。而那些寻花问柳、斗鸡走狗的世家公子们,都有世荫在身,哪个认真读过书?于是丹菲闲着也是闲着,只觉得那些狗屁不通的诗作简直惨不忍睹,顺手用朱笔批了一番。

    这些诗丹菲批完,随手一收,也没当回事,更不理会送诗的公子们。含凉殿里有个朱氏女官和丹菲平级,事事同她掐尖。她爱慕一个王孙公子追求丹菲,送了诗来。她便悄悄去丹菲房里翻了一翻,找出一叠丹菲闲来写了批的诗,宣扬了出去,一时弄得人尽皆知。

    如此一来,此事成了这年早春里长安城权贵圈中的一件趣事。段氏的批注犀利辛辣,简单两句就能将人骂得哭笑不得。被骂的郎君们面子挂不住,免不了要骂回来几句。但是大部分看热闹的公子学子们反而将这些诗评竞相传看,都为她的骂词拍案叫绝。

    就此,丹菲声名鹊起,这倒是始料未及。

    后来连圣人都听说了诗批的事,来含凉殿看韦皇后时,还特意将丹菲唤来看了一眼,笑道:“皇后身边,哪怕小小女官,都特立独行,别有风采。”

    韦皇后也觉得此事有趣,笑道:“那群猴儿胆子不小,就知道拿我的宠婢寻开心。阿段,听说他们后来又给你送了许多诗进来?”

    丹菲道:“回皇后,是送了许多诗。奴都将诗归在一处,可再不敢批了。奴应当好生当差,伺候好您,不该分心在闲事上。”

    “这孩子倒是规矩。”圣人点头笑,“其实不过是风雅小事,没什么大碍。那些小郎白读了那么多年书,平仄都不准,典故都用不对,是该好生骂一番。”

    丹菲应下,却是打定主意再不收诗,更不批了。批改点诗是小事,可是被人抓住把柄说她借诗和宫外互通消息,就另当别论了。这次的事有朱氏出头挡了,丹菲可不想再有下次。

    圣人因为丹菲有趣,还赏了她一槲南珠。韦皇后便跟着赏了丹菲一只碧玺金镯。丹菲回了院中,拿了珍珠送上司和几位平级,偏偏就没有朱氏的份。

    丹菲也不是吃了亏不还席的老实人。她也不屑背地里玩阴手段,而是直截了当地找韦皇后告状。

    “宫规并未禁宫人收宫外的书信,却是严谨宫人擅自将宫中之物外传。幸好奴手里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书信,那个人若是在奴的屋里翻到了宫掖记事,或是账册名册,也这样散出宫外去,可不是要酿下大祸?所以奴请皇后下旨彻查此事,将此人找出来。”

    韦皇后深以为然,对柴尚宫道:“宫里的东西随随便便就能传出去,成何体统。此事必须彻查!”

    柴尚宫旋即将含凉殿的宫人们招来审问。朱氏当初做这事本就一时头脑发热,事不机密让几个宫婢看到。那几个宫婢当初不声张,只是不想牵扯到女官们的派系之争中。如今眼见皇后都要护着段娘子,自然积极地跳出来揭发朱氏。

    朱氏吓得汗如雨下,腿一软坐在地上,还勉强争辩:“你们都被段氏收买了,有意栽赃我!”

    一个宫婢嘴快道:“娘子那日不当值,穿着你家里新给你送来的一条粉色菱纱裙。你见到我们就慌张地躲,裙子还在树枝上挂抽了丝呢。”

    朱氏语无伦次地辩解,柴尚宫不耐烦地一声大喝:“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狡辩的。私将宫闱之物送出宫外,乃是大忌。你不用再在含凉殿当值了。送去司正处,责二十板,发去浣衣局!”

    朱氏惨叫,拼命挣扎,大骂道:“段宁江,你不得好死!”

    丹菲嘤地一声以袖拭泪,对旁的女官哭诉道:“明明是她主动要算计我,想毁我名声。如今事情不成,反而怪我不够配合。我凭什么引颈就戮?咱们又不欠她的。”

    女官们纷纷安慰她,道:“朱氏素来爱掐尖,同咱们谁都处不了。大伙儿都没少在她手里吃过亏。这次要不是你对着皇后仗义执言,她没准还会变本加厉地嚣张呢。”

    朱氏叫骂不休,内侍扯了一条汗巾堵住了她的嘴,将她拖走。从此以后,含凉殿的人就再没见过她。

    云英还有些惊魂未定,私下同丹菲道:“那朱氏将来会不会来报复你?”

    丹菲不以为然地一笑:“以她那个蠢脑子,怕是再难从浣衣局翻身。纵使她真的找来了,又如何?我若没有对付她的信心,也就不会出手整治她了。”

    这事虽然以丹菲大获全胜告终,可其影响力却比想象的更加深远。

    春雨如丝,洗刷着新绿。倒春寒过去,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

    京华城贵妇们借着赏花名头开了各种茶会、游园和诗会。上官婉儿的别院有一处梨园,此时终于迎来一年一度的花季。远远望去,繁花犹如积雪堆满枝头,如云如絮,美不胜收。

    丹菲领着一队小宫婢,手中捧着各色点心果子,穿梭于梨花树下。春衫靓丽的年轻男女三三两两游戏于梨园之中,四处可闻欢声笑语。

    春光明媚,清风扫落雪白的花瓣,撒在行人们的发上肩上。

    丹菲放慢脚步,抬头望去。晴朗的天空衬托得满树梨花格外晶莹洁白,每一片花瓣都好似白玉雕琢,近乎透明。

    上官婉儿举办的赏花诗会上,长安才子云集,湖边游廊水榭里,随处可见执笔吟诗的年轻男女。郎君们风度翩翩,女郎们妩媚多姿,诗意相投,免不了眉目传情一番。虽然说是诗会,倒更像一个相亲会。

    韦皇后本对作诗没什么兴趣,出席这诗会全为了那些年轻俊秀的少年。她同上官婉儿坐在亭中,看一群年轻郎君争相邀宠献诗,被吹捧得心花怒放。

    丹菲一走过来,不少郎君的目光便忍不住放在她们青春秀丽的面容上,分散了注意力。

    “这位可是段娘子?”一位郎君出声道,“娘子的朱批颇有独到见解,今日可愿为我们评诗?”

    丹菲自知自己这点文采远不够卖弄,当然不会出来献丑。她盈盈欠身行礼,狡黠笑道:“那郎君是想听奴怎么评,说写得好,还是不好?”

    那郎君一愣,道:“好与不好,自然由你来定论。”

    丹菲笑着摇头,“凭奴一人之言,又怎么能给诸位大作定论?奴的名声源自朱笔评诗,讥讽嘲笑之词令人发笑罢了,并不在于奴真有什么才学。这么说来,郎君您来求奴的评,也只冲着奴那些讥讽之词。可在场诸君皆是才华惊艳之辈,所做诗词远非奴当初评过的那些打油诗可比。非要奴拿着金玉当作败絮,奴可做不出来。可奴的赞誉之词又是毫无特色,郎君想必也不在意。所以奴还是不要在诸位贵人面前献丑的好。”

    说罢,再姗姗一拜,告退而去。

    那郎君好生愣了一番,旁人不住大笑。

    上官婉儿对韦皇后道:“你这女官倒有几分急智。还是皇后会人呢。”

    韦皇后得意笑道:“都是年轻人爱胡闹罢了。”

    丹菲离开了人群热闹之处,沿着湖边的游廊一路走去。

    去年今时,她方入宫,日子过得犹如噩梦一般。那时候的她满腹怨怼,充满了戾气,一副随时都能打杀八方的架势。她那时也发愁不知该如何忍住胸前里那股沸腾的怒火,生怕自己熬不到报仇雪恨之日。

    可转眼一年过去。如今的她竟然已经能心平气和地观赏春色了。

    狂躁暴怒并不能帮助到她。而只要她坚持初衷,相信光阴终究会带给她一个答案。

    湖水泛着清漪,粉白的梨花瓣漂浮水面。几尾锦鲤游过,好奇地将花瓣吃进嘴里,许是觉得味道不对,旋即又吐了出来。丹菲一笑,锦鲤摆尾游走,掀起小小几朵水花。

    清风带来了年轻少女们的轻笑声,其中夹着一个男子醇厚清朗的低语声。

    丹菲心中一动,忍不住朝那个方向走去。

    几株高大的梨树中,竟然夹杂着两株西府海棠。此时也是海棠的花期,粉红的花朵开满枝头。树下一间水榭,四面的竹帘都卷起,纱帘被风吹得轻摆。七八名衣衫华贵的少女,或坐在席垫上,或依靠着柱子,皆一脸爱慕之色,陶醉地望着那个坐在正中央的年轻男子。

    梨花瓣随风纷纷扬扬而落,飞过丹菲的眼前,飞进水榭中,落在崔景钰手中的书卷上。

    崔景钰穿着一袭竹青襽衫,领口雪白,衣摆上用同色丝线绣着竹枝细纹,一条白玉带勒出他劲瘦的腰肢。他俊雅精致的面容沉静安详,眼帘低垂,睫毛浓密纤长,转折分明的薄唇轻轻张合,正低声念着一卷长诗。优雅华丽的词语自他唇齿间而出,语调轻柔低沉,嗓音动听得好似美酒,令人沉醉。

    水榭外,是粼粼一池碧波,是洁白胜雪的梨花海。一身青衣的崔景钰腰背挺直地端坐着,仪态从容,气度清华,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种珠玉一般柔和而又令人无法忽视的光华。

    一群女郎们满眼痴迷爱慕,更衬得崔景钰面容肃静而从容,透着一股冷清超脱之态。

    他坐在水榭之中,丹菲站在水榭外的海棠树下。一个被众人簇拥敬仰,一个形只影单。他修长匀称的手指拂去书卷上的梨花瓣,继续念着诗。而她则任由粉嫩的海棠花瓣落了一头一肩,静默无言。

    短短数步的距离,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崔景钰念完最后一个字,收起了书卷,抬起头来。

    “如何,阿珍?”

    孔华珍自怔然中回过神来,脸颊泛着红晕,有些尴尬,“钰郎的诗自然念得极好。姊妹们都听入迷了,一时回不过神来呢。”

    众女郎纷纷附和,都笑得格外娇媚。

    崔景钰谦逊地笑了笑,“是几位女郎的诗写得好。快将这些诗呈给皇后和昭容看吧。”

    女孩子们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嘻嘻笑着从他手里接过书卷,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水榭。

    崔景钰和孔华珍走在最后。下台阶之际,崔景钰伸出手让孔华珍扶着。孔华珍羞赧地看了他一眼,握住了他的手。

    丹菲站在一株大梨树后,目送他们远去,这才从树后走了出来。

    她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进了水榭之中。风拂纱帘,檐下风铃叮当作响。丹菲看到方才崔景钰坐过的垫子旁边,落了一枚小小的玉佩。

    丹菲把玉佩拾了起来。这是一块拇指大的鱼佩,显然是一对中的一个。另一半在何处,不用脑子都想得出来。

    “这个崔景钰,怎么把定情信物丢这里了。”丹菲柔声轻笑着,转过身去。

    崔景钰站在水榭门口,身影颀长挺拔。

    “啊!”丹菲被吓得惊叫。

    “……”崔景钰也被她吓了一下,一脸不悦地瞪她,“叫什么?”

    丹菲回过神来,抚着胸口道:“做什么不声不响地站在人背后?”

    崔景钰面无表情道:“水榭无门,又不是你家。”

    丹菲无语,觉得没理由反驳。她把手里的玉佩递了过去,“我想你是为了寻这物而来的。”

    崔景钰看了看,接了过去,“多谢。”

    “不客气。”丹菲点了点头,侧身从崔景钰身边走过。

    “等一下。”崔景钰伸手拦道,“宜国公主的事,你已知道了吧?”

    丹菲道:“郡王同我简单提了一下。我还有些糊涂,怎么仇人一下变友人了?”

    “同她为友的是太平公主,不是我们。”崔景钰讥嘲道,“郡王同太平公主并非完全一条心,多的还是面子情。所以你不可放下对宜国公主的提防。”

    “不用你说我都知道。”丹菲冷笑,“之前她还当着临淄郡王妃的面,说郡王喜欢我,劝她讨了我去给郡王做妾呢。幸好王妃没搭理她。”

    崔景钰一时脸色很古怪,“你父亲之事,郡王留了心,没有告诉太平公主。她们只知道你是个寻常民女。但是郡王心里清楚,断然不会这么做的。”

    “那是当然的。”丹菲露出嫌恶之色,“即便我真是个普通民女,也不会去做妾。”

    “那就好。”崔景钰道。

    两人站着,一时无话。

    丹菲觉得尴尬,“我该走了。”

    崔景钰迟疑了一下,转身唤道:“喂,等等!”

    丹菲青着脸回头,“我不叫喂!”

    崔景钰情不自禁笑了一下。这个笑极短,简直像个幻觉,又像是星光在天空一闪。那一瞬间,他眉目舒展,如春风化雨,整张面孔都散发着光芒;而下一瞬间,他又恢复了刻板的模样。

    丹菲匆忙掩饰住惊艳之色,不自在地别过脸。

    “阿曹,”崔景钰皱了皱眉,大概也觉得这个称呼显得生疏又别扭,“那夜的事……”

    丹菲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我要向你道歉。”

    崔景钰的神情很认真严肃。丹菲觉得自己简直像在做梦。这个男人会主动低头道歉?

    “我……我不明白。”丹菲结巴,满脸通红,“你是在玩弄我?”

    “当然不!”崔景钰暴躁道。

    丹菲怔了一下,“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以为你不会再提这个事的……你是在吓唬我?”

    “也许吧。”崔景钰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丹菲很无语,“你脑子有病,用那样的法子吓唬人。”

    “所以我不是来道歉了吗?”崔景钰又不耐烦起来。

    丹菲也很讨厌这个话题,暂且也没就他这态度和他吵架了。她脚尖在地上划了划,道:“那我们……以后都再不提那事,当它没发生吧。”

    “……好。”崔景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希望你将注意力放在含凉殿那位身上,而不是我身上。”

    丹菲被刺了一下,有些不悦,“怎么说话的?换任何一个女子遇到这样的事,都免不了胡思乱想好么?你自己行事不当,倒怪到对方头上去了。难道身为女子就是个错?”

    “不是!”崔景钰黑着脸解释,“我是不想贺兰奴儿的事再发生。”

    丹菲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她怒火中烧,又深吸一口气,咬牙忍住了。

    “崔景钰!”

    男人已走下了台阶,回头望过去。

    丹菲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面容晦涩,带着隐隐的恨意。

    “你放心。我绝不会成为另一个贺兰奴儿!”

    崔景钰怔了一下,张口要说些什么,丹菲却已倏然转身,快步而去。

义云回归

    “有趣。”李碧苒站在对岸,远远望着。她虽然听不到两人对话,却是从看他们神情举止,将两人的情感纠葛猜了个七七八八。

    表兄表妹,这关系本就暧昧,更何况他们又是假扮的。崔景钰面上冷漠无情,实际上却是极维护这曹氏。

    李碧苒时候派人查看过贺兰奴儿的事,知道她不是死于溺水,而是别人拧断了脖子。崔景钰这样清高的人,为了救曹氏,居然不惜亲自出手,沾上鲜血!说他只把曹氏当作一个普通的同伴,那未免太牵强了。

    “难怪会那么护着她。”李碧苒咬着唇,冷笑道,“枉我还担心她和三郎纠缠不清,倒是多虑了。罢了,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崔景钰。以后有得是苦给她吃的。”

    李碧苒挑了一条僻静的小路绕行。走了片刻,听见前面的竹林里传出男女说话声。

    李碧苒只当是年轻人在私会,不以为然。正打算绕开之际,就听见熟悉的嗓音

    “没人呀。”薛崇简道,“外面没人,别害怕。”

    “分明听到有人说话的。”刘玉锦脸颊潮红,嘴唇肿着,双目含着春水,显然刚同情郎亲热过。

    “别怕。”薛崇简搂着她,又在她唇上吻了吻,“母亲在和几位夫人打双陆呢。”

    刘玉锦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摸了摸他的脸,“我真舍不得你。我要是身在好一些的人家就好了。”

    薛崇简低声道:“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这样子。你要是生在高门,染了那些贵女骄娇跋扈之气,我反而不爱你了。你别妄自菲薄,要相信我。”

    刘玉锦嗯了一声,依偎在他怀里,“回头你娶了别人,我只求你别忘了我。偶尔想起我,也还记得我的好。”

    “我不娶别人!”薛崇简紧紧抱着她,“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李碧苒听着不禁气恼。太平公主明确表示了不同意这婚事,刘玉锦当着自己的面发誓不再见薛崇简,结果还不是背地里又同他私会。若是让太平知道了,光是生气就罢了,怕太平觉得是李碧苒有意让外甥女去勾引薛崇简,坏他们家同武家的婚事,那可就麻烦了。

    “养不熟的狗。”李碧苒冷冷道。

    宋紫儿小声道:“要不奴去提醒一下他们?”

    “不用。”李碧苒道,“反对他们婚事的是太平公主,我可是慈爱贴心的好舅母,干吗要去做个棒打鸳鸯的坏人?你上次打听的,太平公主看中了武家哪个女孩?”

    宋紫儿道:“太平公主有意为薛二郎聘梁王家七娘为妻。”

    李碧苒想了想,道:“听说武家七娘擅长丹青。昭容这园子里的竹林极美,她不当错过才是。”

    李碧苒说完,掉头沿着原路返回。宋紫儿则立刻去了前面斗诗的台子旁,寻到了武家姐妹,含蓄地暗示了一番。

    武七娘本就对薛崇简有意,一听薛崇简在竹林里作诗,提着裙子就奔去了。她妹子八娘觉得这婢女笑得不对劲,却没拦住她,只得后脚跟着追过去。

    武七娘赶到竹林时,薛崇简正和刘玉锦站在水边,拿点心逗锦鲤玩。因四下无人,薛崇简搂着刘玉锦的腰,两人姿态极亲密,显然一对情侣。

    武七娘双目赤红,大喝道:“好你个妖妇,敢勾引我阿简哥哥!”

    说着就扑过去,抓着刘玉锦的头发,同她撕打起来。

    薛崇简和刘玉锦本浓情蜜意,毫无防备,被武七娘打过来了都一时反应不过来。武八娘气喘吁吁地赶到,忙叫道:“阿姊住手!别在这里丢人!”

    薛崇简早就知道武家女子泼悍,没想到竟然会动不动就出手打人。他赶紧大喝一声,上去将两人分开。

    不料武七娘泼悍,刘玉锦也不弱。她挨了武七娘几下后终于反应过来,也勃然大怒,照着丹菲教她的招数,扣住武七娘的手腕一扭,接着踹她的膝弯,转眼就将武七娘扭着手压在了身下。

    “哪里来的疯婆子,怎么见了人就打?”刘玉锦气道。

    “睁开你的狗眼!”武七娘骂道,“我乃先梁王之女。你是个什么玩意儿,竟然敢打我?我叫皇后治你死罪!”

    自己亲姊妹主动去打人,还反被人收拾得不能动弹。武八娘简直羞得不敢去看薛崇简。

    薛崇简当然要出来帮着刘玉锦,立刻道:“阿锦,你松松手,到我身边来。你们还不来把娘子扶着?”

    刘玉锦一松手,武七娘跳起来,拔下头上一根金钗,就来划刘玉锦的脸。

    薛崇简惊骇,眼疾手快把刘玉锦拉到身后。武七娘的金钗在他下巴上重重划过。

    瞬间一片死寂。刘玉锦眼睁睁看着,不住吸气。薛崇简紧皱着眉,抬手捂住下巴,可血还是不断从指缝间涌出,滴落下来。

    啪嗒一声,武七娘丢了金钗,自己也两眼一翻,晕倒过去。

    阳城县主同宜国公主的外甥女为着薛崇简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还划伤了薛崇简的脸的事,一刻之后,就传遍了整个诗会。

    本朝女子泼辣,为了情郎打闹也不稀罕,闹到见血却是有些过分了。梁王铁青着脸来向太平公主告罪,将两个妹子领走了。李碧苒更是羞得满面通红,当着太平的面将刘玉锦训斥了一番。

    太平只想到梁王家世般配,却没想到他家女孩下手那么毒,竟然动不动就要划人的脸。她一骂武七娘泼悍,二骂刘玉锦祸水,三还怪李碧苒和梁王管不好自家女孩。李碧苒和梁王都是她的晚辈,乖乖被她训斥了一番,大气都不敢出。

    这事传到韦皇后耳中,倒惹得她发笑,道:“太平一心想求武家女为新妇,这下可不知怎么办好了。”

    她们俩姑嫂面和心不合,韦皇后自然乐意看太平公主的笑话。

    丹菲听了,十分担心刘玉锦。然而刘玉锦回去后便被拘在了家里,别说再和丹菲见面,就连传个消息都不行。

    丹菲下意识想去找崔景钰商量,可随即想起他才说过的话,又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他竟然觉得自己会成为第二个贺兰奴儿?

    这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

    丹菲经历了这奇耻大辱,怒过将她原本对崔景钰的好感都烧得一干二净。她一面骂自己贱,给崔景钰自己羞辱自己,一面又骂崔景钰高傲无耻,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云英看她烦恼,道:“太平公主膝下子女皆婚配高门,几个儿媳都出身世家大族。刘娘子就算如愿嫁了进去,也不好同妯娌相处呀。宜国公主虽然疼她,可到底隔了一层。薛二郎同兄弟们比起来,差了一节,就怕日子久了后悔呢。我阿娘和出嫁的阿姊常和我说,在夫家过日子,远比在娘家艰难许多呢。婚姻大事,还需门当户对才是。”

    丹菲苦笑,“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阿锦素来天真烂漫,想不到这个份上。不过还在孝中,也不急着谈婚论嫁。”

    云英道:“若是薛二郎有情有义,自会将此事处理好。我阿娘也说,好男人必不会让女人为这些事操心。”

    丹菲心里五味杂陈,勉强笑了笑。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五月,怒放的春花开始逐渐凋谢,北伐的将士们风光回京了!

    长安城门大开,文武百官和长安百姓出城十里相迎。鲜花锦绣,锣鼓沸腾。武将们身着铠甲,披着红袍,骑着高大的战马,从金光门入城。

    长安万人全拥挤在道路两旁,欢腾之声犹如涛声一般绵绵不绝。

    一战定乾坤,大周威震天下,四方来朝。

    队伍中,年轻的武将们最得众人瞩目。长安城的女郎们热情地朝欢呼招手,无数绣帕香囊、瓜果,甚至还有金钗玉环都朝那些俊朗武将们丢掷过去。

    队伍中,一位年轻英朗的武将身穿白袍,着锃亮银色战铠,腰杆笔挺坐于一匹浑身墨黑的骏马之上。英俊的面容带着矜持与疏离,同周遭喧闹的气氛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文郎怎么此刻还是这么一副模样?”同行的少将取笑道,“且把你那鬼面修罗的面孔收一收吧,吓坏了多少小娘子。咱们如今回了长安,又不是在战场上。”

    文默这才勾了勾唇角,道:“只是想起了逝去的亲人故友罢了。”

    那少将无奈一笑,不再多言。

    大明宫门开,将士们入朝拜见天子。

    文将军一步步沿着白玉台阶而上,挺拔身姿引得远远旁观的贵妇宫人们一阵阵赞叹。文将军克制不住将目光投向远处,急切的视线从宫婢女官们的脸上一一掠过,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张面孔。

    他失落地收回目光,随着同僚们走入了含元殿,却是抬头就和旁边一位文官照面。

    崔景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差点失态。文将军却是沉稳冷静地朝他点了点头。崔景钰紧咬牙关,深呼吸,片刻后面色恢复如常。

    “中书侍郎,崔景钰。”他朝文将军拱手。

    “文默。”武将利落回礼,“久仰。”

    “将军大名如雷贯耳。”崔景钰道,“在下敬佩不已。”

    “不敢当。”文默简洁道,神情疏离,好似真的和崔景钰是初识。

    礼乐奏响,激昂高亢的声音犹如龙吟一般响越大明宫的上空。

    天朝上国,战胜八方。

    丹菲正在萍娘的指点下,指挥着宫婢在后院里翻晒着药材,听到乐声,不禁停下手上的活儿,朝远处望去

    “将士们入含元殿了吧。”萍娘叹道,“上一次听到这礼乐声,还是圣上登基,万朝来贺之时呢。一晃就数年过去了。”

    萍娘笑道,“阿江今年虚岁有十七了吧?”

    段宁江是三月的生日,丹菲自己是六月,也不差几天了。

    “争取过一两年就出宫,十八九岁的小女娘,正是嫁人的大好年纪。寻得一个贴心的好夫君,生两个聪明活泼的孩子,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这才算完。”

    丹菲啼笑皆非,“女人一辈子所能做的,只有嫁人生子?”

    “你是个有志气的。”萍娘道。

    丹菲苦笑,“我是心高命低。谁知道将来会如何呢。”

    “你命中有贵人相助呢。”萍娘道,“我看你将来,也是富贵门中人。”

    丹菲对此不以为然,只是看着含元殿,有些向往。

    含元殿上,论功行赏。以张龄玉老将军为首的数名干将封侯。文默居功甚伟,封忠武将军,领上府折冲都尉,官居四品。

    英武俊朗的将军,纵使只是寻常乡绅人家出身,可年纪轻轻就有军功爵位在身,前途不可限量。文默这个身世微妙的年轻武将就此摇身一边,成为长安城里又一名炙手可热的新贵!

    是夜宫宴,一众武将把酒言欢,恣意飒爽,将气氛渲染得分外热烈。

    崔景钰端着酒杯而来。数名正在说笑的武将见了他,霎时静了下来,露出复杂的神色。

    崔景钰浑然自若,走到新出炉的忠武将军面前,敬道:“在下敬将军一杯。”

    旁边有人嗤之以鼻,道:“跳梁小丑亦有资格同吾等同席了?”

    “便是蛇鼠臭虫,也会敬仰熊虎之风嘛。”

    武将们仗着军功谁都不怕,一些或眼热或不屑崔景钰的官员亦趁此机会落井下石,跟着一道哄笑。

    崔景钰面色如水,未有一丝变化,涵养功夫已臻化境。他手上稳稳端着莲纹银杯,目光定定注视着忠武将军文默,似是打定了主意要同他攀谈。

    文默终于缓缓举起了杯子,与他虚碰一下,仰头饮尽。

    崔景钰勾起笑来,又斟满一杯,低声道:“这一杯是贺喜将军征战沙场,平安归来。”

    说罢,先干为敬。

    文默神色复杂,端起酒杯,哑声道:“她在哪里?”

    崔景钰朝韦皇后的方向扫了一眼,“今日未曾随侍,或许不当值。三日后围猎,她定会跟着皇后去,到时候你就能见着。只是,关于她,还有一事需要告知你,就是需要你心里先有个准备。”

    年轻武将浓眉紧锁,缓缓点了点头

相王遇刺

    春末万物欣荣,天气又不算热,正是进山围猎的好时机。往年这个时候,帝后都会大张旗鼓地去南山猎场,今年也不例外。

    这次随行的不仅有宠臣,还有一群刚回长安的武将们。一边是王孙权臣,一边是战功赫赫的武将们,两边的家眷阵容都截然不同,看起来泾渭分明,十分有趣。

    韦皇后不爱骑射,出门不过为了踏青。几位公主都带了儿女过来,韦皇后搂着外孙们坐在凉棚里,一边同命妇闲话。今日安乐公主也来了,却不像往常一样穿着胡服跟着男人们一起去打猎,却是穿着华丽宫装坐着,脸上粉不薄,脸色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丹菲依旧忙忙碌碌地张罗茶水点心,见安乐公主心情不好,叮嘱了手下的宫婢绕着她走。

    李碧苒今日倒是换了骑装,同郭驸马并驾齐驱。她面容娇艳,一身骑装十分精干。郭驸马笑容斯文地骑马跟在她身边,行动间十分关照体贴。

    “阿苒选的这个驸马,还真是不错。”韦皇后忍不住道,“虽家门不高,可对她真是贴心。咱们女人嫁人,可不就求这一点么?”

    上官婉儿笑道:“她吃过苦,便比旁人多几分精明,知道选最实惠的。”

    “高门里就没有温柔体贴的男子了?偏偏要屈尊降贵,就为了寻一个忠厚老实的。”安乐不屑冷笑,“男人不好用,废了也罢,换了也罢成,何须为此事发愁?她要缺男人,我送她一打就是。”

    “你还说人家。”韦皇后道,“你也该再寻个驸马了。你的大郎也渐渐大了,你成日和那些小郎胡闹,成何体统?”

    安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草地上架了篝火,宫人将腌好的全羊乳猪架在火上烤着。

    丹菲叮嘱宫人将温王刚猎来的乳鹿也烤上。那厨子满口应着。丹菲忽然觉得后颈的寒毛竖了起来。猎人的直觉告诉她,有人在盯着她。

    丹菲立刻警觉地回头望去。只见宫人忙碌奔波,一群气宇轩昂的武将们牵着马,准备进山围猎。好几名穿着娇艳胡服的年轻贵女正围着他们打转,缠着一路同去。

    丹菲目光扫了一圈,也没找着盯自己的那个人,只当是自己错觉,收回了视线。

    她盯着厨子将烤好的嫩鹿肉切成片,让宫婢端着,给韦皇后和几位公主送去。韦皇后见是温王猎来孝敬长辈的,动筷子吃了一片,赞了一声好。倒是安乐公主闻了肉味,脸色一变,倏然起身离席了。在场还有几位老王妃,都不禁侧目相看。

    “长辈还在呢,这孩子又在使什么性子?”韦皇后不悦。

    太平公主意味深长地冷笑,似乎知道些什么。

    丹菲出了凉棚来,就见安乐公主正在同武延秀拉扯。武延秀腆着脸赔小心,不住哄她。可安乐却一味使气,当着众人的面就甩了武延秀一个耳光。

    旁人都吓了一跳。武延秀倒是一点都不生气,反而拉着安乐的手,温柔道:“打得疼不疼?可别气坏了身子。你如今……”

    “闭上你的臭嘴!”安乐气呼呼地推了他一把,扶着宫婢的手又跑走了。

    武延秀摸着下巴,反而笑得愈发得意起来。

    山林里又传出围猎的号角声。圣上被侍卫们簇拥着,领着一群王公浩浩荡荡而去。

    “行了。”韦皇后看女孩子们的魂儿全都跟着那一群郎君飞去了猎场上,道,“你们几个也上马去吧。别光顾着看郎君,也多猎些猎物回来,替我长脸。”

    在一旁奉承已久的那些贵女们被点破了心思,都娇羞地嘻嘻笑起来。其中一个十分得宠的县主笑道:“若是替皇后您争了光,皇后可得有赏才是。”

    韦皇后笑着唾她:“就你最贪心。今日回来看你们各自的猎物,最多的那一个,我赏一副金头面添妆,如何?”

    女孩子们又是一阵笑。那个县主又道:“皇后说小女贪心,小女不依。皇后也派一人出来同我们比试呀。若是赢了,皇后可不能说咱们占便宜了。”

    韦皇后大笑,看左右道:“你们谁擅骑射,出来替我长个脸。”

    宫人们都道这是分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即便有精通骑射的,也不敢出头。韦皇后把目光落在丹菲身上,道:“你是武将之女,身手又好。就是你了吧。”

    丹菲只得硬着头皮出列,叩拜道:“奴定不辱皇后之命!”

    一群女孩拜别了皇后,纷纷散去,各自更衣牵马。

    丹菲本穿着宫装,临时寻了一件玫红的胡服换上,又发愁寻不到好马。

    “娘子。”正苦恼之际,一个奴仆牵马而来。

    “红菱”丹菲一阵狂喜,搂住了红菱马的脖子。

    红菱许久不见主人,此刻也十分欣喜,不住地用鼻子蹭着丹菲。它被丹菲留在崔家,显然照顾得很好,如今看上去骠壮精神。

    那奴仆将一套弓箭匕首递上,“郎君吩咐奴给娘子送弓箭和马。”

    “你是崔家的家奴?他怎么知道我要用马?”丹菲觉得对方眼熟,况且他手中正是自己留在崔家的那套生父留给她的弓箭。

    “我们家四郎今日本就骑了红菱出来。方才孔娘子差人同我们郎君说了娘子要替皇后围猎的事,郎君就换了马,让奴把红菱给娘子牵来了。”

    丹菲接过弓箭,怀念地抚摩着匕鞘上的犀皮,“劳烦小郎替我多谢孔娘子和你家郎君。”

    丹菲骑着红菱,随着那一群贵女们奔进了猎场之中。部曲犬奴们在林中一阵敲打驱赶,将山兽围在一片空地上。女孩子们纷纷拉弓,一阵乱射。

    这些小娘子平日里能射中只兔子就不错了,此刻又能有什么惊人表现。只见几头狍子身上插着七八支箭,没一根命中要害。一只野鸡喳喳惊叫着,扑扇着翅膀从众人头上飞过,洒下一滩鸡屎,几根鸡毛。最后还是丹菲手痒,转身扣弦,一箭将那野鸡射下。

    几个贵女这才对丹菲另眼相看。一个女孩道:“咱们这样不成章法,不如各自分开来,午时再回营地,如何?”

    众女都道好,于是各自带着家奴而去。丹菲只身一人而来,转眼就被晾在原地。

    丹菲非但不觉得尴尬,反而十分高兴。她射猎远在那一群贵女之上,若是不显身手,要折韦皇后的面子,显了身手,又招贵女们嫌弃。如今她独自行动,反而自在很多。

    丹菲侧耳听了听山林里的动静。男人们大都在西北方向围猎,漏网的兽群大概会有不少往南边低洼处逃去。于是丹菲催马,直朝南边而去。

    山林茂密,小道时隐时现。丹菲行了一阵,沿途射了两只锦鸡挂在马鞍侧。她耳边听到流水声,想是有溪流,便想过去饮个马,洗个脸。于是她驱马越过一丛灌木,冲林中冲了出来。

    外面是一处山崖,崖下有潭。潭边有七八个劲装的魁梧男子,正在装马擦刀,冷不等被丹菲闯入,猛地将刀拔出,转眼就将丹菲围住。

    丹菲惊骇地瞪圆了眼睛,猛拉缰绳,手下意识搭箭拉弓。双方对峙。对方人多势众,立刻显出丹菲的弱势出来。

    领头一个男子面色阴鸷地走来,道:“下马!休要我们动强!”

    旁人道:“孙兄怕甚?砍了就是。”

    另有一人唾道:“伤了大姓家的女郎,这事就没法收拾了。”

    丹菲慢吞吞下马,脑子飞快地转着。这群人这身打扮,分明是刺客。今日山林里权贵云集,场面杂乱,趁乱刺杀再合适不过。就是不知这些人要刺杀谁。

    这时候,韦皇后的名头真是绝佳的保护伞。丹菲当即道:“我乃皇后近身女官!”

    “皇后的女官?”那个奸嗓子的冒失鬼又道,“怎么又派人来了……”

    领头的男子狠狠剜了他一眼。

    丹菲机灵,心里顿时一片敞亮。这些人就是韦皇后安排的!

    她随即掏出名牌举起了起来,道:“我乃皇后女官段氏,这名牌可不作假。是皇后遣我来的。”

    那个孙郎盯着名牌皱眉。丹菲看他有几分眼熟,像是在皇后的别院里见过。那此人定也见过丹菲的。

    果然,孙郎看了名牌,再仔细打量了丹菲几眼,警惕的神色缓和了许多,道:“原来是段娘子。换了胡服,一时没认出来。”

    丹菲心里大松一口气,面上却一片从容,矜持地点了点头,“皇后让我来问一声,诸位郎君到底何时行事?眼看日上三杆,再过一会儿怕那人就要回营了。”

    孙郎抱拳道:“劳娘子回禀皇后,说奴已经布置好了,就等相王路过时下手。”

    相王!韦皇后竟然要杀相王!

    “有何不妥?”孙郎目光灼灼地盯着丹菲。

    丹菲暗暗冒了一层冷汗,道:“之前在营地里,见相王身边跟的随从不少。你们以寡敌众,可不要失了手,反成了皇后的累赘。”

    孙郎冷声道:“别处还有兄弟把守,不需娘子操心。娘子只需回去禀报皇后就是。”

    丹菲就等他这句话,也不同他客气,旋即翻身上马而去。

    孙郎冷冰冰地望着丹菲的背影,扭头朝旁边手下道:“你跟着。她若有不妥,直接处置了。”

    “可是皇后那儿……”

    “皇后才派人来过,她又来,有些不妥。”

    那手下应了,立刻骑马追了过去。

    丹菲离开潭边,策马狂奔了一刻,这才停下来喘口气。她一路上脑子飞快地整理着思路。

    圣人如今只有两个皇子,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还年幼。若圣人驾崩,为着社稷稳固,相王极有可能即位。这局面对韦皇后极不利。

    当初废太子事后,韦皇后就在圣人面前进谗言,指控相王和太平公主也参与了谋反一事。当时圣人召相王和太平公主责问,是相王一番哭诉,圣人不忍兄弟姊妹再自相残杀,才将此事放下。

    可圣人放下了,韦皇后却积下了心病。眼看圣人的身子渐渐老衰,相王若即位,定不会善待韦皇后。所以韦皇后便打算趁围猎之际刺杀相王,或装作出了意外,就可出去心头大患。

    丹菲虽然服侍韦皇后许久,然而只算亲信不算心腹,这事丹菲之前连半点风声都不知道。这等阴私的事,想必只有韦皇后和韦家人才知道,没准连宗楚客等人也瞒着。

    想到这里,丹菲摸了摸红菱的头,“红菱,你知道崔景钰在哪里吗?我们去找他。”

    红菱极通灵性,轻轻吁一声,驮着丹菲就朝东面奔去。

    崔景钰同一群年轻郎君正在一处开阔地上休息。奴仆忙碌地收拾着先前猎到的猎物。崔景钰运气极好,方才围猎的时候比众人落后一步,反而活捉了一头乳鹿。小鹿娇弱可爱,如一只小狗大,正是女孩子们喜欢的。郎君们都在说笑,让他将小鹿送去未婚妻那里,博佳人一笑。

    丹菲不敢贸然过去,寻思了片刻,拔下头上一根扁簪,把阳光朝崔景钰折射过去。

    崔景钰正抱着小鹿,眼睛忽然被一道光闪过。远处林中,人影绰绰。他心下了然,不动声色地将小鹿交给随从,借口去更衣,离开了人群。

    丹菲骑在马上,隔着林子和崔景钰对视了一眼,随即调转马头而去。崔景钰跟了上来。两人一直走到一片密林之中才停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崔景钰皱眉打量着丹菲的胡服。

    “先不说这个。”丹菲面色冷峻道,“我方才无意撞上一群刺客,假装是受皇后之命才走脱的。皇后要杀相王!”

    崔景钰猛地瞪住她,“你确定?”

    “十有八九!”丹菲咬牙,“此事你也不知道?”

    崔景钰摇头,“我还未得她信任到这地步。相王先前还同圣人在一处。后来圣人提前回营,他便朝南去了。”

    “此刻就埋伏在南边!”丹菲急忙叫。

    崔景钰看了丹菲一眼,忽然抽出一支箭,拉开弓弦,对准了丹菲的脸。

    丹菲浑身一震,屏住呼吸。崔景钰双目幽深,迸发出冰冷火焰,将丹菲的魂魄都被冻结住。

    下一刻,箭离弦,从丹菲耳畔划过。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冷汗浸透春衫,山风一吹,丹菲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崔景钰手下部曲从树林里拎出一个男子,丢到地上。那男子身上插着一支箭,半死不活地在哼哼。

    “跟着你的。可认识?”

    丹菲脸色沉了两分,“他就是那群人中的一员。”

    崔景钰一声冷笑。手下会意,手起刀落,结束了那人性命。

    丹菲见崔家人利落地杀了人,剥了尸身衣服,又将尸体用刀划出道道伤口,然后把人丢到了林子深处。这里野兽这么多,闻了血气过来,不消一两日就能把尸体吃尽,不留痕迹。

    丹菲不怕死人,也知道这人罪有应得。可看了崔家人如此熟练地杀人毁尸的手段,忽然又想起了崔景钰杀贺兰奴儿的那一幕,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崔景钰端坐马上看着,面色肃穆阴冷,不带一丝人情味。

    丹菲见过他挑衅的嬉笑,倨傲清高的冷笑,愤怒激动的呵责,甚至是热情而充满渴求地凝视,却是头一次见他这样冰冷阴鸷的眼神。崔景钰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般。

    突然一声虎啸犹如惊雷一般响彻山林!

    “是南边传来的。”丹菲急道。

    “呆着别动!”崔景钰立刻调转马头。

    “我带路!”丹菲丢给崔景钰一记白眼。崔景钰忍了忍,只得领着手下跟在丹菲身后,朝南边奔去。

生死重逢

    他们一路风驰电掣,半刻后就赶到骚动传来此处。只见相王的随人正惊恐惨叫,四下奔逃,好几个侍卫身上血迹斑斑,显然受了重伤。

    “救相王!”侍卫见来人,大声呼救,“有虎伤人,相王被困!”

    相王本是狩猎累了,在溪边休息片刻。不料坡上不知何时窜出两头吊睛白额大虫,朝着下方人马嚣张咆哮,然后直扑过来。

    马匹惊嘶挣扎,猎犬狂吠着窜逃,连那一头猎豹也挣脱豹奴的铁链,飞似的逃进了林子中。相王本脱离了大队伍,身边只有十来个随从,大半还是普通家奴,如何抵挡两头饿虎?

    眼看拦虎的奴仆非死即伤,相王吓得双腿发软,坐在地上。侍从使出浑身力气都没法将他扶起来。

    生死攸关一刻,崔景钰纵马自林中跃出,大喝一声,将弓轮满,瞄准正要扑向相王的巨虎。

    钢箭飞旋着射中一只虎目,血珠迸射。

    老虎吃痛,发出一声山崩地裂地咆哮声。另一只老虎见状,露出犹豫之色。

    “扶相王上马!”崔景钰大吼,随即再度朝老虎放箭。

    一声尖锐而轻细得几乎不易察觉的哨声被丹菲敏锐的耳朵捕获。老虎耳朵一抖,原本已经露怯,此刻却又雄起,嘶吼着要再度扑过来。

    有人在远处操控这两头老虎!

    崔景钰弃了弓箭,拔出唐刀。他双手持刀,弓起肩背,健美的身躯充满了爆发的力量,好似一张绷紧的弓。

    老虎扑至面前之际,他灵敏如鹿一般闪开,刀光闪烁,老虎的两只前爪被横劈砍断。

    虎失前爪,轰然地一头栽倒在地上,痛得满地打滚,咆哮声在山谷间阵阵回荡。

    相王吓得面无人色,好不容易被扶上了马背。刚跑出数丈,一阵风扑面而来,另一只老虎吼叫着扑过来。马匹受惊,驮着相王撒腿就狂奔而去。

    一支钢箭从林中射出,猛虎一闪,被射中了后臀,随即被崔家侍卫制住。

    骏马嘶鸣,丹菲策马而出,紧追相王而去。

    哨声猛然拔高,尖锐刺耳。丹菲惊愕地回头,就见数头花斑猎豹取代了老虎,紧追而来。

    “快去通知禁卫!找临淄郡王!”崔景钰接连几刀砍翻了两头扑过来的猎豹,溅了一身污血也顾不上,翻身上马,亦追相王而去。

    相王胯下的马乃是贵人们豢养的名驹,娇生惯养,并未经历过这种大场面,早已吓破了胆,疯了一般狂奔。相王惊慌呼喊,猛拉缰绳,它依旧撒着蹄子奔跑,根本不管背上人的死活。

    “不可停下来!”丹菲骑着红菱紧追而至,大喊道。

    冒然勒马,马上之人反而会摔成重伤。

    “救我——”相王吓得魂不附体。

    “大王稳住!”丹菲在马背上一个转身,倒坐马鞍,将弓轮满,对准紧追不舍的猎豹,铮地松开弓弦。

    利箭射入最前头猎豹的眼睛,将它射翻在地。后面紧追而上的猎豹被它绊倒。

    丹菲面如止水,碎发被风吹得狂舞,目光坚毅,倒骑在奔驰起伏的马背上,双手亦稳若磐石。她接连拉弓射箭,连珠箭如夺命咒符,将追赶来的猎豹接二连三地射翻在地。

    “好箭!”崔景钰紧追而至,大声喝彩。

    他脚踏马镫,低腰侧身,长刀划过,将还有余力反扑的畜生一刀斩首。

    丹菲射击,崔景钰补刀收尾,两人配合无间。随后崔家侍卫跟上,不出半刻就将追来的猎豹尽数屠杀。

    山间哨声凄厉高亢,带着悲愤狂怒。

    “搜山!”崔景钰朝后面追来的侍卫咆哮,俊美如玉的面孔透露着与面相不符的狠辣狰狞之色。侍卫们迅速散进了山林中。

    这时相王突然发出一声惨呼。他胯下坐骑慌乱之中被一根横木绊倒,将他横甩了出去。幸而相王落地处是一片半人高的灌木,柔软的树枝减去了他落地的冲击。

    崔景钰大喝一声勒住马,跳下来朝他奔去。

    相王坐在地上,抱着右足唉唉呼痛,站不起来。

    “脱臼了。”丹菲摸了两下,对相王道,“大王忍忍,很快就好。”

    崔景钰忽而道:“大王今日早膳用了些什么?”

    相王莫名其妙,却因为吓傻了,顺着他的引导回忆道:“用了一碗汤饼,一碗玫瑰乳酪——啊!”

    咔嚓一声,丹菲把脱臼的脚踝掰了回去。

    “好了。”她小心翼翼地托着相王的脚,“您别动。这只脚还不能受力。等回了营地,还需请太医过来为您再看看。大王您还有哪里不适?”

    “没什么不妥了。”相王大口喘气,赞道,“小娘子好手法。”

    崔景钰这时才抬起手,抹去滑落额角的汗珠,目光和丹菲碰撞。他眼里先前那种肃杀的冰冷终于褪去了些,带上了浅而暖的笑意。那是法子内心的喜悦,以及对得力搭档的欣赏与感激。

    丹菲心里跟着一暖,不禁朝他笑了笑。

    崔景钰却拔出弯刀,砍了两根树枝,然后撕了衣角,做成绳子。丹菲帮着他把相王的脚用树枝固定了起来。

    两人杀虎,救人,治伤,皆没有提前商议半句,却是搭配得天衣无缝,好似心有灵犀,又好像早就配合过千百次一般。

    行云流水地把事做完。丹菲松了一口起,抬头同崔景钰的视线对上。一阵心悸,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别开了脸。

    相王大汗淋淋,不住粗喘,“你们做得好!你们救了孤的命呀。”

    “这是晚辈应该做的。”崔景钰道,“大王,今日的事——”

    一声兽啸打断他的话。

    “到底有完没完!”丹菲烦不胜烦。

    灌木抖动,两只豹子的身影若隐若现。

    崔景钰立刻扶着相王上了自己的马,“你送相王回去,我去引开它们。”

    “不,我去引。”丹菲跳上红菱马背。

    “不得胡闹!”崔景钰怒喝道。

    “你家侍卫一时半会儿赶不来。若再有来袭,只有你能护住相王!”丹菲峻声道。

    崔景钰霎时有片刻的迟疑。若遇到刺客,丹菲那点拳脚功夫,确实不是对手。

    丹菲却不等他想明白,翻身上马,手中石子弹向了灌木中。两头豹子被激怒,扑出了林子。

    “曹丹菲!”崔景钰怒吼。

    丹菲一夹马腹,红菱箭一般朝前奔去。豹子果真看也不看崔景钰他们,直追着丹菲而去。

    崔景钰恨得两眼通红,口腔中一股血腥,不知是先前砍杀的畜生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我护送大王回去!”他紧闭了一下双眼,拳背青筋曝露。

    丹菲策马狂奔,再度反骑马边射箭。她射翻了第一头豹子,再反手去抓箭却是摸了个空。

    不会吧?

    丹菲抓狂。偏偏这个时候把箭用光了!

    丹菲无法,只得弃了弓,拔刀在手。也幸而今日崔景钰让人将她的刀送了来,不然此刻她真的只有送死的份。

    她当初随父亲进山打猎时年纪还小,与父亲合力杀死过狼豹。如今要她独自对付一头成年豹子,老实说她还真没太大的把握。

    一阵风从旁侧的林中袭来,丹菲猛地松开缰绳,朝旁边倒下。一头豹子擦着她的肩膀扑过。

    丹菲滚落草地上,继而一个打滚跳起来,躲在一株树后。

    两头豹子粗喘着,缓慢地向她包抄过来。

    丹菲深吸一口气,猛然跳起,向林中奔去。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狠狠将她摁倒在地上。

    热腾腾地带着腥臭的气息拂在耳边,巨大而尖锐的爪子按在女孩柔的肩上,锋利了獠牙朝女孩子纤细柔嫩的脖子处咬去。

    丹菲紧握手中的匕首,就在锋利的尖牙触碰上她肌肤的那一刻,耳边传来扑哧一声,仿佛什么东西刺入了血肉之中。豹子浑身一震,无声无息地就倒在了丹菲身上。

    丹菲睁开眼,看到豹子头部深深插着一只弩箭!

    弩箭?

    惊愕之中,嗖嗖之声再起,豹子发出凄惨的嚎叫,于奔逃之中被弩箭射倒在地。弩箭比弓箭力道更大,对方箭术又极准,竟然三两下就将那一头豹子也射死。

    丹菲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把身上的死豹子踢开。她爬起来方想走几步,不料先前太拼命,力气耗尽,刚走两步,就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耳边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疾步走过来,将她扶住。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无言的动作里饱含着怜惜与温柔。

    丹菲缓过气来,晕眩的大脑也渐渐恢复了清明。她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带着血腥的唾沫,抬头向救命恩人望过去。

    俊逸分明的面孔已经成熟许多,下巴上有着成熟的青影,鼻梁挺直,双唇棱角刚折,目光坚毅之中带着熟悉的温柔和忧伤,还有浓浓的怜爱。他一身武士袍服,浑身散发着一股武将特有的精悍与强势。尤其是左脸颧骨上一道锋利的疤痕,抹去了男人脸上仅存的一点温润儒雅,替而代之的是风霜雪迹,是兵戈之下逃生的惨烈和家破人亡的沧桑。

    丹菲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住抽气。

    “你……你……”

    段义云温柔地揽着她的肩,朝她笑道:“没事了,你安全了。你刚才做得很漂亮!”

    随即,一把将少女打横抱起。

    丹菲仿佛被施了定魂术,茫然出神,由着他将自己抱出了林子,放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

    “文将军!”段义云的亲随奔上前,“已将附近的野兽都清扫了。吹哨之人咬舌自尽了,请将军责罚。”

    “罢了。”段义云心情极好,笑道,“动静这么大,必是死士。你们搜搜尸身,看能找出什么线索来。”

    亲随松了口气,领命而去。

    段义云掏出帕子,用清水打湿,然后给丹菲擦脸擦手。他手掌粗糙,带着拉弓握刀的厚茧,动作却极为小心温柔,生怕弄疼了眼前的女孩。

    丹菲被那冰凉的触感一激,回过神来,下意识抓住了段义云的手。

    “你……没死?”

    段义云反手把她的手握在掌中,贴在自己脸上。少女冰凉的手同温热的脸颊形成鲜明对比。

    “摸摸,活着的。”段义云笑得眉眼弯弯,柔声道,“我没死。”

    丹菲浑身细细颤抖,摸着段义云的脸,痴痴地看着他。

    崔景钰牵着马,带着相王正朝这边走来。见了这一幕,他下意识站住。

    段义云深深注视着她,笑意温柔如秋水。

    丹菲不住喘息,晶莹的泪水从眼中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啪嗒啪嗒往下落,打湿衣襟。

    “嘘……”段义云抬手给她抹泪,发现止不住,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哭,乖。我回来了,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丹菲紧抓着他的衣服,把脸埋在他胸膛里,放声大哭起来。

义云大变

    段义云拧了帕子,递给丹菲。丹菲红着脸接了,侧过身去,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和灰尘。

    她大哭一场,双眼和鼻头还是通红的,嗓子也有些哑,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欢快。一时间好似天地山河在她眼里都焕发了新的色彩,仿佛之前一直有一层灰纱笼罩,如今那纱被一把掀开了。

    段义云没死,这说明至少丹菲的过去里,除了刘玉锦外,还保留了另外一份念想。

    “郎君,人带来了!”崔家部曲将几个五花大绑的男人抓了过来,“不负使命,一个都没跑。郎君您看怎么处理?”

    崔景钰朝丹菲看。丹菲点了点头。

    这几个人,就是先前她撞见的韦皇后派来的刺客。

    那个孙郎一见丹菲,立刻磕头,连声道:“娘子饶命。小的也不过听命行事。小的愿率兄弟们投相王,效犬马之劳。娘子饶命,相王饶命!”

    丹菲蹙眉,有些犹豫。

    那孙郎直起声还要说什么,突然斜里一支弩箭射来,穿过他后心从胸前钻出,带出一簇血花。孙郎双目圆瞪,喉咙里发出咯咯声,砰然倒地身亡。

    段义云下意识将丹菲搂住,护在怀中,朝前怒目以对。

    李隆基率着侍卫策马而来,手执一架弓弩,面色狠厉,道:“背主之人不可留!若他们告发了阿菲,让她如何自处?”

    崔景钰以目光询问相王。相王嗟叹,摆了摆手。

    侍卫们立刻扑上去,将剩余的几名刺客几刀刺死了,顺势丢进了河中,祭了河神。

    李隆基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头望去,一眼就见丹菲正依偎在段义云的怀中,手还紧抓着他的袖子。段义云也是一脸理所当然地拥着她。

    李隆基的惊讶溢于言表。

    崔景钰扫了扫搂在一起的两人,嘴角抽了抽,“这事闹得太大,带会儿回营地圣人问起,相王打算如何说?”

    “就说遇了虎豹,幸而崔郎在侧,将他救了。”李隆基沉声道。

    相王点头。他自家也不想这时候就和韦皇后公然撕破脸。且不说韦皇后权势大,最重要的是,圣人对其深信不疑,百依百顺。非韦后生的儿女都要退去一射之地,更何况他这个兄弟乎?

    “护送相王回营。”李隆基吩咐下去,他带来的数十名侍卫将相王扶上马,浩浩荡荡地护送他而去。

    丹菲看到崔家人在收拾那些虎豹尸首,道:“好歹留一头豹子给我。皇后让我来狩猎,我总不能空着手回去。”

    崔景钰看了她一眼,指了一头豹子,让人抬了过去。

    这头豹子还真是丹菲射杀的。钢箭精准地从左眼射入,深插进脑子里。豹子当场毙命,还没伤着皮毛。

    段义云不禁赞了一声,“阿菲,你箭术越发好了!”

    “入宫后疏于练习,已退步许多了。”丹菲腼腆笑。

    段义云道:“我方才也猎了一头豹,个头比你这头还大些。回头把皮子送给你垫脚。”

    “旁的女官怕是要眼红了。”丹菲笑道。

    “不怕。”段义云清楚宫中规矩,“我再送里两槲东珠,鹿茸野参,你那去孝敬尚宫,笼络同僚。旁人只当我巴结皇后女官罢了。”

    丹菲想也是,点头微笑。

    “该回营了。”崔景钰冷冷地插话了进来,“回去后还需去见圣人,阿菲也要去给皇后一个交代呢。”

    段义云柔声对丹菲道:“皇后问到,你只管一问三不知。其余的事,交给我们男人来办。”

    丹菲柔顺地嗯了一声。

    没有客套疏离,也没有倔强反驳。

    崔景钰青了脸,李隆基酸了牙。

    段义云扶丹菲上马,还顺手摸了摸红菱的脖子,“小红菱呀,你最忠心了,一路都跟着你家娘子的吗?”

    红菱认得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

    两人并驾而驱,一路上小声地说着话。

    “阿江死了……”丹菲艰涩道,“她托付我的事,我也没办好。”

    “不!”段义云握住她的手,“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你是我们段家的大恩人呢。”

    丹菲苦笑了一下,“你又是怎么着?当时人人都说你死了。”

    “突厥兵以为我死了,丢我在雪地里。后来有人来战场拾遗,见我没死,就把我救了回去。那户人家当我是个小兵,也没在意。我醒来已是数日后,到处都说我们父子都死了,又说我父亲墨贪。我便知道是韦家做了手脚。我当时孑然一身,自知无力为父申冤,便等伤好后就去投奔了张将军。我也不敢连累张将军,隐姓埋名投了军。文是我母姓。”

    三言两语,丹菲却是听出来了风霜雪雨、生死惊险。

    “本以为阿江还活着呢……”说到此,段义云又有些哽咽。

    丹菲反手握紧他的手。他们两人如今同病相怜,都是孤单人。

    段义云道:“如今我回来了,你也没有必要再待在宫里了。景钰说他有法子将你弄出宫来。我现在在长安里和乡下都置有屋,虽然不大。你到时候住在长安也好,住在乡下也行。回头我在派人将你父母的坟迁回来……”

    “我不走。”丹菲轻柔却坚定道,“我与相王和郡王有过约定。我要为父平反!”

    段义云面色严肃,“你已立下不小功绩,方才还救了相王,这已足够了。”

    “不够。”丹菲坚决道,“光是给家父平反还不够,我还要替他立功!”

    “这小女子,怎么倔强?”段义云气得面色发青。

    丹菲有些微微惊讶。记忆中那个永远温柔和煦的男子,怎么变成眼前这个肃穆强势、精悍霸道的武将的?段义云身上散发出来的强悍,是只有征战过沙场、浴血拼杀的武将才会有的气势。

    他已变了。

    家破人亡,敬爱的父亲蒙受冤屈,妹子惨死,继母弟妹沦落掖庭,亲族被贬谪……这一桩桩事,将当年那个心怀良善、温和谦逊的男儿,改变成一个双眼阴郁、冷峻多疑的男人。

    丹菲心头一阵疼痛,半晌才道:“云郎,我这也是为了成全自己。你不是我,你不懂。”

    段义云见她神色黯淡,心中愧疚,又转而温言软语地哄起她来,说自己得了圣人许多赏,要送丹菲一对蓝珊瑚的花簪云云。

    李隆基和崔景钰骑马跟在他们身后,看两人亲亲热热地交头接耳。

    “他们两人……一贯这么要好?”李隆基的嘴角抽了又抽,忍不住问。

    崔景钰淡淡道:“说是相识好些年了。”

    曹丹菲人前一贯要强独立,偏偏会往段义云的怀里扑,这可不是普通的相识。这分明是有旧情的。看段义云那宠溺怜爱的眼神,怕也早就情根深种。

    “这两人说起来倒门当户对。”李隆基笑道,“我还说她一个年轻少女,怎么心硬如铁,对我不理睬也就罢了,和你接触频繁,却也没对你动心。原来是心中早就有人了。如今情人死而复生,于她确实是一天大的喜事呀。”

    李隆基望着丹菲柔韧匀称的背影,见她柳腰纤细,修长矫健。他其实喜欢丰腴美人,丹菲若能胖上几分,眼神再柔软些,笑容再妩媚些,就再完美不过了。可大概正是因为她不够完美,又不屑为了他去改变,反倒让他对她更感兴趣。

    “你有婚约,我有妻妾。若论起来,她同段义云倒最般配。”李隆基懒洋洋地伸腰。

    过了片刻见崔景钰没有回应,李隆基扭头打量。崔景钰俊美面容仿佛笼罩着一层冰霜,双目漆黑幽深,浑身散发着凛冽寒意。

    李隆基吓了一跳,待要再问,崔景钰一抽马臀,越过段义云和丹菲,冲到前面去了。

    既然相王打主意将遇刺的事遮掩下来,刺客的尸体全都处理了,对外便只说是遇了虎。及时赶到并救下相王的崔景钰自然成了英雄人物。

    圣人安抚了兄弟,又将重赏了崔景钰一匣子金珠,帛三百匹,那两头老虎也都让他自家带了回去。段义云迟来一步,也被赏了金珠。

    丹菲射杀的豹子抬到韦皇后面前,一众贵妇们纷纷惊呼,赞不绝口。

    韦皇后却是不见喜怒,只问道:“听说相王遇刺的时候你也在?是怎么一个情景,说来听听。”

    丹菲道:“奴进山不久,女郎们说要分头行动,大伙儿便散开了。奴在林子里随意走,听到南边有动静,就赶了过去。其实奴赶过去的时候,相王已被救下了。侍卫们都在围剿那些虎豹。奴看到有一头漏网的豹子,赶过去一箭射了下来。后来临淄郡王就带兵赶来,将相王护送回了营地。”

    韦皇后问:“可还看到其他的人?”

    丹菲道:“当时人又多又乱,豹子咬伤了不少人,那场面血淋淋的着实吓人。在场的全是男子,景钰表兄见我跑来,还训斥了我,让部曲送我回来了。”

    韦皇后见问不出什么,便让丹菲退下了。

    柴尚宫擦着丹菲的肩进了帐里,附在韦皇后耳边低语几句。韦皇后脸色一变,随即借口身体不适,让命妇们退了出去。

    “人都死了?”

    “韦家人已在下游将尸首找到了,一个不少。”柴尚宫道

    韦皇后冷笑,“果然不出纪公所料,相王宁可吃亏,也要息事宁人,不敢同我对峙。只是这次打草惊蛇,日后再想杀他,却不那么容易了。”

    与此同时的相王帐中,太医为相王重新包扎了脚伤后,带着弟子退下。几个儿子守在一旁,皆一脸义愤之色。

    “父亲要忍到何时?”长子李成器的脾气是诸子中最温和的,此刻也气得脸色青紫,“那毒妇竟然当着圣人在场,都要对父亲下毒手。今日若不是崔四郎及时赶到,父亲恐怕……”

    相王叹气,“那几个活口眼都不眨一下就肯背主,哪里信得过?万一待到大家面前,张口反悔,我们如何收场?”

    李隆基削着一根竹棍,冷声道:“大兄,父亲,此事只是暂缓,却是就此放过了。这一笔笔帐,儿子都替您记着呢。将来定要那毒妇如数奉还!”

心意难平

    一场盛大的围猎因为相王遇险,扫了圣人的兴,于是草草结束。

    崔景钰杀虎救人,出尽了风头。孔家人本已对他降到最低的好感,又稍微往上提升了些,却还是不提完婚之事。也是崔家自知儿子如今确实声名不佳,也不敢抱怨孔家拿乔。

    孔华珍因身体不适没去成围猎,听了消息,倒是有几分欣慰。崔景钰还将虎骨、虎皮送到孔府,又将韦皇后赏赐的南珠送给了孔华珍。孔家姊妹纷纷替崔景钰说好话。

    孔华珍收了珍珠,心里默默一叹,暗道:不爱就不爱吧。寻常夫妻成亲前,连面都没见过几回,也没有情爱。只要婚后他们两人相敬如宾,也没什么不好。

    这样一想,孔华珍倒想早日完婚了。

    大概是老天爷听到了孔华珍的乞求,竟然真给了她一个好消息。

    安乐公主有孕,准备下嫁武延秀了!

    原来安乐公主被崔景钰再度拒绝后,成日和武延秀厮混在一起。武延秀为人其实十分聪慧机敏,尤其会哄女人。安乐公主颇吃他那一套,被他甜言蜜语灌得醉醺醺,床笫之间一时忘了防范,竟然有了身孕。

    武延秀出身高贵,封有国公,人又英俊成熟,才华也是实打实的,比寻常纨绔子弟好了不知多少倍。于是圣人和韦皇后对这个驸马还是十分满意的。至于未婚先孕这事,横竖安乐公主当年嫁前武崇训,也是因为大了肚子。帝后两人对此也见怪不怪了。

    只是安乐公主心中还留恋崔景钰,犹豫着不肯下嫁。武延秀倒是有耐心,使劲了手段又劝又哄,作下山盟海誓。安乐公主眼看自己腰身粗起来,既不想生个私孩子,也不想挺个大肚子穿喜服,只得不情不怨地点了头。

    帝后大喜,公告婚事。又因为安乐公主的肚子等不得了,于是婚礼匆匆定在一个月后。

    消息传来,孔家和崔家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崔景钰的朋友也都纷纷私下道喜,准备着吃他和孔华珍的喜酒了。

    孔华珍喜不自禁。崔景钰却是十分镇定,也不见得多欢喜。

    段夫人道:“我同你阿爷商量过了,时日后沐休,我们就上孔家商议婚期。这次可再不能有变故了。”

    崔景钰拿着书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一切由爹娘做主。”

    “你的终身大事,怎么总这么不上心?”段夫人抱怨道,“你可是不喜欢孔娘子?”

    “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崔景钰淡然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旁人不都这么过来的么?”

    段夫人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个理所然来。

    段夫人同崔公如期登了孔家的门。孔家伯父同孔华珍长谈过后,知道侄女一颗放心早就系在崔景钰身上,虽然自己对这婚事还抱有诸多不满,却也不得不同意。

    两家人都想快当斩乱麻,赶紧将此事了解了,于是选了九月初九这个黄道吉日成亲。孔家这边立刻让人把孔华珍早就备好的嫁妆走水路从老家送过来。

    崔景钰要和孔华珍完婚的事一传出去,那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的少女们碎了一地的芳心。一时间京城里乌云密布,女孩子们都没了出门玩耍的心,都忙着在家里吟诗葬花,落泪烧画,更有不少胆大的在崔景钰上班的路上拦了他表白的。

    纵使长安风气开放,这样的小娘子追着郎君满大街跑的情景也不是天天见。于是沿途商贩没少看笑话。崔景钰被逼得每日都改了路线,才躲过那些女孩。

    幼弟要成亲,崔家两个兄长都要有些表示。

    崔景钰和兄长们并不很亲。一来两个兄长都大他十几岁,侄儿侄女都比崔景钰小不了几岁。二来崔家书香气浓郁,崔父和两个兄长都是国学大师,在翰林院供职,且很厌恶如今官场的污浊和倾轧。崔景钰却不爱埋头做学问,于是双方很是有点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感觉。

    所以崔景钰涉身政局,一直遭到父兄的反对,双方关系一度十分恶劣。直到后来,父兄见他确实一心为公,又有心诛韦,对他态度才又亲近了起来。

    这日崔家家宴,崔景钰同兄长和侄儿们坐在院中凉亭里喝酒赏月,女人们则带着孩子在廊下斗牌。

    崔大郎十分感慨地搭着崔景钰的肩,道:“六娘这个做妹子的都已有了身孕,快做娘了,你这做哥哥的才成亲。”

    崔景钰慢条斯理地喝这酒,道:“小弟不孝,让父母操心。”

    崔景钰的大侄子今年满了十六,生得俊朗高大,很是得女孩喜欢。他打量着崔景钰,道:“小叔都要成亲了,怎么看着还是闷闷不乐的?”

    崔二郎有些不满,“都孔家拖拖拉拉,好生没趣。若是不满意你,大不了说出来,退不退亲还不是由他们?既不想担着退亲的名声,又不想嫁女,白耗这么久,最后还不是要完婚?做事这么不爽快!”

    崔大郎斥道:“如今都已要完婚了,就不要在说亲家的不是了。”

    崔景钰笑了笑,端着酒,走进院子里。

    今夜月色很好,池水银波粼粼,萤火在水边草丛里低低飞旋。崔景钰站在水边栈道上,若有所思。

    身后传来脚步声,崔大哥走了过来。

    “怎么?不开心?”崔大郎拍了拍弟弟的肩,“你不喜欢孔娘子?”

    崔景钰极少同家人谈心事,但此时此刻,兄弟间那种由血缘而产生的亲切感,和情感上的相互感应,让他极其难得地开了口。

    “并不是不喜欢。”崔景钰淡淡道,“只是觉得此事不过如此,并没什么只得特别开心的。”

    崔大郎很是无语地打量着这个弟弟。崔景钰自幼就比同龄人显得沉稳懂事,长大了后越发显得清冷。崔大郎本以为他清高,如今看来,他似乎真的是孤家寡人的性子。

    “成亲后就好了。”崔大郎只好这般道,“成亲后,同妻子朝夕相处,自然就会有感情了。”

    “会吗?”崔景钰忽然问。

    崔大郎惊讶。看来崔景钰真的很在意此事。他是终于开窍了?

    崔景钰忽而道:“大兄,我当年还小,却记得你成亲前认识过一个小娘子。后来如何了?”

    崔大郎一愣,神色有些讪讪,“你记得?怎么想起问这个事?”

    “随便问问。”崔景钰道,“你还曾为了要娶她,离家了几日,可是?”

    夜色掩住了崔大郎尴尬羞愧的的脸色,他借着喝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当时年轻冲动,不明白父母一片苦心。”

    崔大郎少年时出城踏青,结识了一位教书先生的女儿。那娘子是小家碧玉,没有长安贵女的骄娇之气,又活泼聪明,善解人意。两人一见钟情,霎时爱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那时崔家已帮大郎相看好了卢氏女,两家都对这婚事十分满意,这当口大郎出了这样的事,让崔氏夫妇好生为难。那个阿青又是不肯做妾的,大郎便一头热血要娶她为妻。

    这事一度闹得崔家鸡飞狗跳,大郎还离家出走数日。也不知怎么的,回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老老实实地给父母磕头谢罪,答应了和卢家的婚事。

    崔景钰道:“我就是忽然有些好奇。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

    这桩往事估计也在崔大郎心中埋了十来年,今日才有机会一吐为快。

    “她说两家本是门不当户不对,纵使她嫁进崔家,日子也难过,妯娌亲戚也没法相处,还会拖累我难做人。我是长子,我的妻是将来宗妇。她再好,却也不堪这重任。你大嫂如今就做得很好,我没有娶错人。”

    崔景钰沉默良久,待要再问时,崔大郎却是主动开口道:“我没有一刻忘记过她。纵使如今儿女绕膝,也常梦见她,想念她。你卢氏嫂嫂很好,温柔贤惠明事理,将家里打点得妥妥帖帖,人人都说她是个玉菩萨。我从不后悔娶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日子,我也没甚可抱怨的。”

    “但是?”

    “但是,”崔大郎一口饮尽杯里的酒,哑声苦笑,“但是心中总有不平之意,总是忍不住想,假如。假如我娶娶了阿青,日子会如何。同心爱之人在一起的日子,是真的快活。你会觉得光阴流逝,却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崔景钰望着粼粼波光,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我不是说我现在过得不好。”崔大郎带着醉意,忽而笑了一下,“就如同你说的,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不过如此罢了。心放低一些,凡事将就一些,也就这么过去了。世人看来,只要夫妻不翻脸,就算是恩爱了。”

    “所以阿兄其实一直意难平?”崔景钰一针见血。

    崔大郎语塞,半晌方苦笑道:“你将来会发现,那是不同的。有些事,有些心里的话,不是你说给她听,她就能懂的。而有些人,你即使什么都不说、不做,她就全明白了。这不是谁的错,只是无奈。那种相知相恋之情,说着简单,其实可遇不可求。当然我同你嫂子多年相濡以沫,这感情也是无法替代的。你现在还没成亲,还有时间好好考虑。一旦做了选择,就要对此负责!”

再谋刺杀

    春夏交际雨一直绵绵不断地下了月余才停,太阳出来后,天气便一日比一日热。受了洪涝灾害的地方还未曾从灾难中恢复过来,又陷入疫病的围困之中。

    而遥远的京都长安,却依旧是一副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大明宫隔三差五就有夜宴,王公贵族寻欢作乐,不知百姓疾苦。

    宫廷生活说起来丰富多彩,其实年年岁岁都是那些花样和噱头。丹菲在宫里呆了一年多,便已经觉得闷了,真难以想象那些一辈子都住在宫中的人如何度日。

    也幸好段义云回来了,时常借着宫宴同丹菲见面。丹菲对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宠溺,不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只要看到他好端端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就觉得十分欢喜。

    而段义云也因为经历了太多事,更加珍惜同丹菲的情谊。过去他对丹菲亲昵之中还带着克制,如今却将诸多顾虑抛之脑后,只一味地宠着她,对她好。

    两人来往密切,落在旁人眼里,免不了引起一些闲话。不过追求皇后身边女官的郎君太多,段义云也不算什么。韦皇后听说丹菲笼络住了新晋的武将,还有些高兴。

    安乐公主下嫁大概是今年最热闹的一场盛事。皇家为了这场婚事足足准备了两个多月,耗资巨大,奢侈浪费,丹菲看了暗暗乍舌。

    安乐婚礼前一日,上洛王韦敬忽然进宫求见韦皇后。韦皇后将宫人遣出殿去,只留几位心腹尚宫。丹菲也必须离开。她出门之际,扫了一眼韦敬,见他嘴角挂着奸诈冷笑,料这姑侄俩不会商量什么好事。

    宫人退下后,韦敬朝韦皇后谄媚笑道:“姑母,侄儿寻思了几日,觉得这次的婚宴就是个对相王下手的极好机会。”

    韦皇后不悦地丢了一记白眼过去,道:“我嫁女儿这等喜事,却拿给你来行刺杀人,可不晦气?”

    “侄儿想到了个好法子。”韦敬忙道,“我这里有一味药,服用了需要过个数日才会发作。宫宴人多事杂,正是下毒的绝好时机!”

    “都说了相王身边戒备森严。我看前几次宫宴,他身旁不是有儿子们守着,就是有亲卫跟着,饭菜酒水都检验过方递过去的。”

    “这药验不出来。”韦敬信心十足,“无色无味,只需掺在酒中,或是饭菜中,让他服下。”

    韦皇后犹豫不决。

    “姑母无需惧怕。”韦敬道,“上次大张旗鼓地刺杀,相王都不敢声张。这次偷偷下毒,他们更无把柄了。”

    韦皇后一想确实如此。若是事成,毒几日后才发作,到时也牵扯不到自己身上。

    “就得寻一个牢靠的人去下毒。”韦皇后思索着。

    韦敬离去后,丹菲被贺娄尚宫亲自唤进了殿中。

    韦皇后一言不发地打量了丹菲良久,方道:“你跟着我有多久了?”

    气氛实在有些诡异,丹菲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俯身道:“奴去年早春二月入宫,到皇后身边伺候,已有一年零六个月了。”

    “这一年来,我待你如何?”

    “皇后宽厚仁慈,公正英明,待奴就如再生父母。奴事皇后则如观音菩萨,时常感怀皇后的慈悲恩德。”

    韦皇后淡淡笑了笑,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打着,“能干的宫婢多的是,忠心之人却是难求。”

    丹菲心跳如鼓,额头贴着地毯,道:“奴乃是低贱宫婢,得皇后赏识才有今日。皇后便是奴的天,奴对皇后一片赤诚忠心!”

    韦皇后沉默片刻,道:“忠心不是口头说说,而是要做出样子来的。便是我让你去死,你也会去?”

    汗珠顺着鼻尖滴落在地毯上,眨眼就浸了进去。

    丹菲紧紧咬着牙,道:“奴这一条贱命都是皇后给的,任由皇后差遣。都说投诚要交投名状,可奴连人都是皇后的,也实在不知道能拿什么出来表忠!”

    韦皇后淡淡一笑,道:“现在就有个极好的机会,可以让你一表忠心。你可愿意?”

    丹菲直觉此事和韦敬这些日子里商议的事脱不了关系。再说此刻也绝不容她有半点拒绝。

    她当即磕头,大声道:“奴愿意为皇后效犬马之劳!”

    “好。”韦皇后点了点头,“此事不难,就需要你这等做事稳重的人来办。若事成了,我必有重赏。阿柴,你同她说说。”

    柴尚宫欠身,取出一个缠枝莲纹银酒壶,放在盘子中,目光阴森森地盯着丹菲。

    “安乐公主婚宴上,你去给相王上菜斟酒。这酒壶把柄之上有个小龙头可以按下。你劝相王多饮酒,待他微醺了,就按下这龙头,给他斟上一杯,务必劝他将这杯酒用了!”

    丹菲通体发凉,心下了然。

    她早年随父亲驻军,成日爱在营中戏耍,时常被军师和武将们逗着,教了她不少江湖上的小把戏。这种阴阳壶不是什么稀罕物,专门用来暗杀。里面一半装着毒酒,在斟酒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掺进酒杯里。

    韦家又不是第一次暗杀相王了。想到此,丹菲又镇定了下来。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上一次还大张旗鼓吹吹打打地刺杀,这次就知道悄悄下毒,可见还是有长进的。

    丹菲静下了心,认真听林尚宫讲解这酒壶的使用方法,以及宫宴那日的安排。

    “此事不可失手。”韦皇后阴冷地看着丹菲,“若不然,你就自己喝了这壶酒,全了我们主仆一场的情谊吧。”

    丹菲面色发白,俯身应下。

    柴尚宫领着丹菲出了殿,道:“为免有什么差错,此刻起,你就不得再出含凉殿宫门。你这两日先搬到我的院子里来。”

    柴尚宫手下两个女官径直押着丹菲去了柴尚宫住的小院,女史收拾出了一间干净整洁的厢房,供她暂住。

    女史欠身道,“姊妹们都是听柴尚宫吩咐,请娘子在此小住。还请娘子与人方便。”

    丹菲自己是被软禁了,怕是只有等暗杀了相王后,才能被放出来。到时候韦皇后是否会杀她灭口,她也并不清楚。事到如今,消息也传不出去,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既来之,则安之。丹菲顺从地住下,吃饭睡觉,一如常人。

    次日是个火辣辣的艳阳天,大地被烤得热气蒸腾。太液池的荷花怒放如火,安乐公主的婚礼就是今日。

    安乐公主一早入宫,先祭拜了先祖,叩拜了帝后,而后被送上厌翟,前往公主府。随后帝后也一同出宫,前往公主府赴宴。

    这次婚宴规模不比安乐初嫁那次,婚宴就近选在了公主府。然而满城权贵竞相来贺,场面依旧喧闹非常。内侍唱诺,琳琅满目的贺礼流水一般端上来,件件都是稀世珍宝。

    “下个月可就要吃你们两家的喜酒了。”一位夫人笑盈盈地朝段夫人和孔伯母道,“瞧这对金童玉女,好生般配!”

    崔景钰今日一来,就得了不少贺喜声。孔华珍害羞,出来给长辈们行了礼后,就躲在伯母身后。

    段夫人见状,道:“四郎,厅里闷得很,你带珍娘出去走走吧。”

    崔景钰把手伸向孔华珍。孔华珍脸颊烧红,羞答答地递过手来。两人在一片善意的笑声中离开了花厅。

    崔景钰带着孔华珍沿着长廊走到湖边,凭栏赏荷。

    湖面凉风习习,孔华珍脸上热度稍退,不住悄悄打量崔景钰。崔景钰明显心不在焉,也并没有什么心思同孔华珍交谈。

    这却不能怪他失礼。丹菲一被软禁起来,萍娘就将消息带给了他和李隆基。两个男人都弄不清韦皇后此举的用意,又不知道丹菲如今安危,不敢贸然行动。

    是丹菲的身份曝露了?还是遇到了其他什么麻烦。

    孔华珍被冷落,心里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

    他这是因为方才的事不高兴?他不乐意娶自己?还是自己方才举止有什么不妥?

    “崔郎……”孔华珍忍不住道,“你……”

    “怎么?”崔景钰回过神,“抱歉,方才在想一件公务。你要说什么?”

    孔华珍松了口气,笑道:“你若觉得不耐烦,可以不用陪着我。”

    崔景钰听出她话中的抱怨,笑着赔礼道:“是我不对。珍娘觉得闷了?”

    孔华珍心情又好了些,“钰郎有什么烦心的事,可以说给我听呀。我们就要……我愿为钰郎分忧解劳。”

    崔景钰注视着孔华珍单纯天真的面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兄长那句话的意思。有些事,即便你说了,她也未必能懂。

    他无力一叹,淡淡一笑,“那些事由我们男人操心就是,何必给你增添烦恼?”

    孔华珍有些失望,道:“方才见了大嫂。大嫂好生能干,操持家事,应酬亲戚,听说还一手打理着几个庄子和铺子。我自愧不如,怕将来翁姑要嫌弃。”

    崔景钰顿时想起丹菲,想她小小年纪,就能帮着刘家料理商铺,确实聪明能干。

    “这些事看起来难,学学就会了。你若是不喜欢做,将来由我来打理也是一样的。”

    孔华珍立刻松了一口气,又忙笑道:“我在家中学了诗书琴棋,伯母也亲传我管家之法。唯独那些商贾之道,长辈觉得不入流……”

    崔景钰淡淡笑道:“大嫂是宗妇,自然诸事都要打点。你是幼子新妇,将来管好我们这一房就是。其余的事,就由我来做吧。”

    孔华珍道:“其实诗礼人家,又有封邑,也不必去经商买卖。钰郎觉得呢?”

    “我觉得……”崔景钰说着,眼角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远处竹林后,李隆基的近侍高力士正朝他拱手示意。

    “这里风大,我送你回花厅吧。”不待孔华珍再说,崔景钰就扶着她往回走。

    他这是生气了?自己可是说错话了?人还没过门,就对夫家指手画脚起来了?

    孔华珍心里一酸,眼睛又有些发烫。

    崔景钰急着去和李隆基碰面,没有留意到孔华珍情绪不对。他将她送回孔伯母身边,告了一声罪,就匆匆离去。

    “怎么了?”孔伯母发觉侄女眼中含泪,“你们俩吵嘴了?”

    孔华珍抹泪道:“我略评论了几句经商不好,钰郎就不高兴了。”

    孔伯母不悦道:“崔景钰素来傲慢,可对着未婚妻怎么也能这样甩脸色?罢了,婚事都定了,等婚后你再好生同他磨。崔家又缺你们这房吃用不成,何必去做那等底下的营生?”

    崔景钰绕过竹林,李隆基正等得不耐烦,一把抓住他袖子,道:“阿菲跟着皇后来了。我要同她说话,却被几个宫人隔开了。她临走时朝我使了眼神,我虽看不懂,却知道绝没好事!”

    崔景钰蹙眉,“定是皇后要她去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你今日要护着相王,分身乏术,我会看好她。”

丹菲解围

    丹菲最后一次检查了妆容衣饰,确定没有什么异常之处,方走了出来。

    外间,柴尚宫正亲自将一包药拆开,兑在酒里。

    那药粉看着像细盐,入水即溶。柴尚宫拎着酒壶摇了摇,将药晃匀。

    丹菲想韦皇后到底底气不足,胆子也不够大。想当初武皇后看谁不顺眼,都是迳自把人叫进宫来赐死了事。哪里像韦皇后,下个毒都还得这般偷偷摸摸。

    “端好了。”柴尚宫将酒壶递给丹菲,“只得这一次机会,你可要把握好了。”

    “尚宫,”丹菲踟躇道,“众人都知道我是皇后女官。相王万一不肯喝我送去的酒呢?”

    柴尚宫道:“一来临淄郡王对你不防备,二来正因为人人都知道你是皇后女官,要下毒谁会傻到用自己的人动手?所以只要你这里不出错,相王定会喝酒。”

    “若是……”

    “若他不喝,就是你喝!”柴尚宫厉声喝道,“段宁江,别当我同贺娄一般好说话。你是得皇后宠信不错,可你终究不过是宫婢一名,别太当自己是个人物!皇后要用你,你胆敢推三阻四?此事你若做得好,皇后定会重赏你。若是不想做,那你现在就先饮一杯酒吧!”

    丹菲噗通跪下,叩首道:“娘子息怒,奴自然愿为皇后和娘子效犬马之劳!奴就是知道此事极重要,生怕失手。奴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是将皇后牵连出来,奴该如何赎罪是好?”

    柴尚宫脸色缓了几分,道:“那你就要自己想法子了。我会让人在一旁看着,你休要耍花招。你那副手姚云英,还有那手帕交萍娘,她们俩的命,也都牵系在你手中酒壶上的。”

    丹菲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她紧闭双目,片刻后睁开,深吸了一口气,端着酒壶朝外面走去。

    殿上男宾席上已经是觥筹交错,宾客们都喝得酒酣耳热。

    丹菲端着酒壶,脚步姗姗地走到相王席前,下跪行礼。

    相王装作不认识她,只扫了她一眼。李隆基倒是见了丹菲松了一口气,笑道:“正想待会儿寻你说话呢。听说你生病了,还当你今日不会出宫。”

    “病已好了,有劳郡王关心。”丹菲眼角见柴尚宫果真在不远处盯着,便朝相王他们扬起笑脸,“奴奉皇后之命,给大王送了宫廷御酒过来。大王饮一杯否?”

    说着,端起了银酒壶给相王倒酒,一面的手指在酒壶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她的手被酒壶挡着,柴尚宫看不到,相王和李隆基却是看得清楚。

    李隆基当即就粗声粗气道:“说了相王肠胃不适,太医叮嘱了不能饮酒。你把酒壶放着,下去吧。”

    “郡王莫急。”丹菲稳稳地倒了一杯酒,道,“这酒是特供的玉山葡萄酒,最是健胃滋脾。大王不用当心伤身,保管您尝了喜欢。”

    丹菲倒的是无毒的酒,看着闻着都十分正常。只是相王父子明知这酒有问题,怎么肯冒险。

    “小娘子代我多谢皇后的一片关怀之情。”相王慢悠悠地端起了酒杯,“只是我来之前已用了药,此时饮酒,要和药性犯冲。想必皇后也是会体谅的。”

    这酒若相王不喝,就要灌进丹菲的肚子里。哪怕相王装个样子碰碰嘴皮都是好的。可惜柴尚宫就虎视眈眈地守在一旁,丹菲连动静大一点的暗示都不能做,只有干着急。

    “佳酿难得,大王便是浅尝一口也是行得的。”丹菲笑容已有点僵。

    李隆基不笨,只见丹菲纠缠劝酒,稍微一留意,就发现了柴尚宫如秃鹫一般站在不远处。他顿时明白,今日若不喝酒,怕丹菲下场不好。

    “罢了。”李隆基将那杯酒一把抄起来,“家父身体不适,我代他喝了这杯。”

    说罢,仰头就将酒饮尽。

    相王惊骇得险些失态,丹菲急忙投去安抚的目光。相王明白过来,这杯应该无毒,这才松了口气。

    丹菲斜眼朝柴尚宫望去,后者依旧稳稳地站在柱子后不动。丹菲无奈,硬着头皮又斟了一杯。

    “郡王已尝了,大王不也来尝一杯吗?”

    李隆基和丹菲大眼瞪小眼。一个烦躁,一个无奈。

    相王左右看看,寻着话题拖延时间,“三郎,这酒如何?”

    “一般。”李隆基没好气,后又想起到底是韦皇后赐的酒,才改口道,“回味醇厚,是好酒。”

    “既是好酒,可否让文某也尝尝?”段义云不知在旁边看了多久,冷不丁冒出来,将第二杯酒抄了过去,也一口饮了。

    众人神色各异。远处,柴尚宫脸色隐隐发青。

    “好酒!”段义云抹了唇抹角,言不由衷地赞了一句,“不过既然相王肠胃不适,还是不要用酒的好。这酒可先带回去,等大王身子好些了再用。”

    丹菲咬牙,度俯身倒酒,“大王务必饮一杯吧。奴也好向皇后复命呢。”

    酒壶一斜,竟然没有倒出来。

    丹菲霎时出了一身冷汗。酒壶本来装的就不多,又分成两格。这无毒的酒已是两杯子就被喝完了,剩下来的只有毒酒了。

    丹菲顿了顿,重新倒酒,还特意让柴尚宫看清楚自己手指按下了酒壶柄上的龙头装饰。她怕李隆基和段义云还要争着喝酒,这次只倒了浅浅的小半杯,只够半口的分量。

    丹菲倒酒这点动作,被三个男人看在眼力,自然明白这一杯才是有毒的。一时间,目光都凝聚在酒杯上,竟然无一人动手。

    “何事这么热闹?”一声懒洋洋的笑声传来。崔景钰带着一身酒气而来,朝相王行礼。

    段义云咳了咳,道:“皇后赐酒相王,偏偏相王脾胃不适,饮不得。这下正寻思着如何向皇后告罪呢。”

    “就是这酒?”崔景钰似笑非笑地盯着案上那杯葡萄酒,伸手就去拿。

    众人都吓了一跳。丹菲反应最快,一把夺了过来,板着脸道:“表兄真是荒唐!这是皇后赐给相王的,你喝了做什么解释?”

    崔景钰眼神一冷,又旋即笑起来,一脸不以为然,道:“表妹也太见外了。不过一杯酒,文将军都尝了,我尝尝,分一点皇家恩泽,也没什么。”

    丹菲冒着冷汗,道:“这酒本就所剩不多,相王还未曾喝呢。”

    这话里的意思,显然是只有相王喝了,这任务才算完。

    李隆基握了握拳,笑道:“既然这样,让我代父亲喝了这杯也是一样的。”

    说着就要去夺丹菲手中的杯子。

    “三郎!”相王再忍不住,失声叫起来。

    丹菲眼角扫过去,就见柴尚宫已经忍无可忍,朝这边走了过来。她把心一横,不待李隆基的手伸过来,自己仰头将杯中的酒饮下。

    “阿菲!”段义云脱口一声大吼。

    柴尚宫吓得站住,旁人纷纷都望了过来。

    手中空杯被一双冰冷的大手强硬夺去。崔景钰面色已是铁青一片,双目狰狞,浑身止不住细细颤抖。

    丹菲不敢看他,旋即新拿了个杯子,重新倒了一小杯,“相王如今可安心饮了?”

    相王和李隆基俱是面色僵硬。

    柴尚宫又朝这边走了两步。

    相王到底姜是老的辣,镇定端起酒杯,朝唇边递过去。白玉酒杯眼看就碰着了嘴唇——

    “公主、驸马到——”

    礼官高唱一声。

    众人哗然。柴尚宫下意识地朝厅外望去。

    就那电光石火之间,丹菲手指间的一颗花生米弹出,倏地打翻了相王手中的酒杯。相王吓了一跳,李隆基配合着在父亲背上拍了一下,相王顿时呛咳起来。

    柴尚宫转回头,就见相王正在用袖子抹着嘴唇,道:“果真是好酒,就是太烈了,不敢多喝。有劳娘子替孤谢皇后赐酒。”

    丹菲朝柴尚宫微微点了点头。柴尚宫满意,转身离去。

    丹菲犹如抽去了筋一般,软软坐在地上。

    “我……我该去向皇后复命……”

    “且慢!”崔景钰咬着牙,一把将她拽起,眼神凶狠狰狞,“你我兄妹许久没见,当好生叙旧才是。”

    说完不顾丹菲分辨,拉着她就朝殿外走去。

    “劳将军陪着相王!”李隆基飞快吩咐段义云,跳起来追着那两人而去。

    丹菲被崔景钰半拽半抱着,拖进了一处茶室中。李隆基后脚紧跟了进去,将里面的宫人轰了出去。

    宫人大惊失色,只当公子们醉了酒要宠幸宫婢,可看着临淄郡王塞过来的金叶子又舍不得,只好咬牙紧闭着嘴巴,退了出去。

    崔景钰粗喘着,按着丹菲坐下,在屋子里哗啦一阵乱翻,找到水缸,当即就舀了满满一瓢水,拉着丹菲朝她嘴里灌去。

    “慢点……呜……”丹菲苦着脸。

    “吐出来!”崔景钰又把她一把拽起,去抠她喉咙。

    “别别别!我自己来!”丹菲推开他,自己折腾了一会儿,哇地吐了一地。

    污浊之物溅在崔景钰的鞋面衣摆上,他视若无睹,又舀了一大瓢水继续灌丹菲。他的手抖得厉害,水泼泼洒洒,打湿了丹菲的衣襟。

    李隆基见他脸色不对劲,已是一副紧张得无法自制的模样,急忙上前接了过来,“我来。”

    崔景钰被推到一旁,靠着灶台,大口吸气。李隆基一手搂住丹菲的肩膀,把水瓢送到她唇边。

    少女身材劲瘦,搂在怀中却极柔软。她面色苍白,唯独嘴唇被磨得嫣红,秀气的鼻子皱着,浓长的睫毛不住颤抖,打湿了的刘海贴着鬓角,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她喝了水,又俯身呕吐,身躯蜷缩着,像是受伤小动物一般可怜。

    李隆基对她又感激又心疼,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丹菲衣襟湿了打扮,单薄的罗衣湿了便如纱一般透明,露出里面桃红的抹胸来。

    丹菲喘着气,抬头扫了他一眼,蕴着水气的双眸漆黑如玄玉一般。

    李隆基眼眸一暗。他明知道此刻丹菲正十分难受,可看着她娇弱气喘的模样,却压抑不住一阵兴奋,心头好似烧起了一团火。

    丹菲没被毒死,就先被灌了个半死。她苦不堪言,哇哇吐了两回,见李隆基还要舀水,急忙摆手求饶,“不用了……我也只吞了一点,大半都洒袖子上了。”

    崔景钰声音里透着冰霜,“那酒有多毒?”

    “不知道。”丹菲嗓音沙哑,“说是过几日才会发作。还要劳烦相王装个重病了。”

    “这些不用你操心。”李隆基道,“你才是喝了酒的。要是中毒怎么办?”

    丹菲也一脸茫然,呆呆地看着两个男人。

    崔景钰忍着咆哮的冲动,问:“你知道什么毒吗??”

    “不知道。”丹菲苦笑。

    崔景钰勃然大怒,要扑过来抓她。

    丹菲急忙躲到了李隆基身后。

    “息怒!景钰,别下着她了!”李隆基将丹菲护在身后。

    丹菲探出脑袋道:“白色细粉,像盐似的,无色无味。应当是韦敬献给皇后的”

    崔景钰忍着怒火,道:“我让安插在韦家的人去查查。你!你最好回去烧高香,求菩萨保佑这毒有解!”

    丹菲被他一通怒吼,极难得的没有顶回去。她无辜又无奈,嘟囔道:“我也是不得已。柴尚宫盯得那么紧,我的暗示你们又看不懂。皇后拿云英和萍娘要挟我听命呢。若相王不喝,我回去还是要喝毒酒。”

    “好啦。”李隆基打圆场,“阿菲难做,景钰你也多体谅她一些。我先回去看看父亲。你们俩可别再吵了。”

    丹菲和崔景钰都没说话。李隆基苦笑摇头,推门离去。崔景钰的侍从十分识趣地又将门掩上,守在门口。

    待到屋内只剩两人面面相觑时,尴尬的气氛终于蔓延开来。

    崔景钰逐渐平静下来,靠墙而里,抱臂在胸前,面容肃杀,眼神冰冷。

    丹菲有些理亏,气焰小了一截,喏喏道:“我有不得已之处。再说,比起我的命,相王和你的命,总要重要许多。”

    崔景钰目光如冰刀一般朝她射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觉得你的命无足轻重?”

    丹菲心虚地不敢抬起头,有一种词穷的感觉。

    崔景钰走近一步,伸出手,捏着丹菲的下巴,逼她朝他看。丹菲下意识屏住呼吸,怔怔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孔。

    崔景钰看着她还红肿的嘴唇,片刻后,方哑声道:“任何一个人的死,于我来说都是莫大的损失。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丹菲颤声,心狂跳着。

    崔景钰凝视着她的双眼,“我知道你是存了殒身殉道的决心进宫的。死并不可怕,活着才是本事。曹丹菲,让我看到你的本事,在我没死之前,都给我好好活着!”

    “……是。”丹菲浑身轻微颤栗,闭上了眼。

    下一刻,崔景钰松开了手。压迫的气息离去。

    丹菲松了一口气,虚软地靠在灶台边,脸颊通红。

    “皇后若是要灭口,你打算怎么办?”崔景钰冷声问。

    丹菲在烧火的矮凳上坐下,道:“我赌她不会。相王一中毒,送酒的皇后女官就死了,这不是不打自招?若是要灭口,她大可以找个没用的宫人去做这事。杀了我,太浪费了。我一人可当十个普通宫人用呢。”

    崔景钰点了点头,又陷入沉默之中。

    丹菲掏出了小梳子,对着水缸整理头发。她挽着袖子,修长的手臂露了出来,上面只戴了一支碧绿玉镯,将肌肤衬托得白皙胜雪。

    在宫中这一年多,丹菲衣食无忧,不但长高了小半个头,少女身躯也发育了。她身段健美匀称,不像时下仕女那般丰润浑圆,却更加富有线条。如今躬着身,只见胸部隆起,细腰长腿,身段窈窕有致,又透露着一股潇洒爽利。

    崔景钰看着她濡湿的罗衣里透出来的抹胸,眉间皱出一个川字。

    丹菲挽起一缕散落的头发,忽而肩上一沉,崔景钰将一件宫人落下的披帛搭在了她的身上。

    丹菲这才发现自己衣衫湿透,肌肤和抹胸一览无遗。她脸颊轰地发烧,赶忙裹紧了披帛。

    灶上烧着一壶水,咕嘟咕嘟响着。崔景钰把水壶拎起来放在一旁,屋内顿时又安静了下来。

    丹菲整理好了仪容,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我该回去向柴尚宫复命了。她不比贺娄尚宫好说话呢。”

    “嗯。”崔景钰回应着,可深邃的目光却一直流连在丹菲的脸上。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或许只是想多看看她。

    丹菲在他这样的注视下,简直寸步难行。突然的,她又不想这么快离去了。

    她呆了片刻,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一个话题,“对了,听说你就要成亲了,还没恭喜你。”

    “哦。”崔景钰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丹菲词穷,绞尽脑汁找话说,“我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上次围猎的虎,郡王赐了我一头。我做了一对虎牙小刀。在塞外,虎牙也是定情信物。送给贤伉俪,祝你们夫妻恩爱,白头到老。”

    崔景钰道:“谢谢。”

    “怎么好像不怎么开心?”丹菲不禁打趣。

    崔景钰沉默无语地看着她。

    男人的冷淡和敷衍让丹菲赶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她不禁讪笑,“好像我有点自作多情了。崔……崔郎别介意。我以为我们至少算是友人的,却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是的。”崔景钰揉着眉心,打断了她的话,“我确实不……我不高兴,并不是因为你。我不擅长对身边的人说客套话,你别误会。”

    “哦。”身边的人。自己是她身边的人。丹菲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我……”崔景钰斟酌着,“曹丹菲,你有过知己吗?”

    “啊?”丹菲茫然,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就算是阿锦她,其实也并不很懂我。”

    “段义云呢?”崔景钰嘴角轻扬。

    丹菲又感觉到了那种怪异的、被审视的尴尬,“我同他,其实也并不是很熟。而且我们分别了很久了,如今的他其实有些陌生。你是他的表弟,你应该也有感觉。当然,我想他也肯定觉得我也变了。”

    “你没变。”崔景钰目光闪动了一下,“你成长了。但是你赤诚的心,并没有变。”

    丹菲胸口激荡一阵暖意,难以言语,半晌方道:“我觉得你却是变了。你从激进变得懂得有所不闹刘,你从狂热变得冷静。你从失去中领悟了获得,你也学会了妥协和将就。这一年多来,你的成长真的很快,令我望尘莫及。”

    崔景钰的唇角勾起一抹轻笑,带着暖意。他低声道:“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什么?”丹菲没听清。

    崔景钰摇了摇头,“那日,你说你不会成为另一个贺兰奴儿的事,我必须和你说,你应该是误会我了。”

    丹菲困惑,“如何?”

    “我并不是将你比作贺兰奴儿。”崔景钰道,“她连你十分之一都不及,我断然不会将你和她相提并论。贺兰奴儿当日是要杀你的。我是不想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丹菲怔怔,“你是在为我担心。”

    “是。”崔景钰坦然道,“自你入宫后,我就一直在担心你。我不是冷酷无情之人。”

    丹菲愉悦微笑,“崔景钰,有你这么一个知己,足矣。”

    她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手放在门上那一刻,微风拂来,一只手臂自丹菲后方伸过来,按住了门。

    男人雄浑的气息将她笼罩,坚实的胸膛轻贴着她的后背,隔着单薄的夏衫,传来炽热的温度。

    丹菲伸出去的手定在半空,耳边听到崔景钰轻轻的呼吸,以及两人同步的、如鼓击一般的心跳声。

    “别再……”崔景钰的嘴唇挨着她汗湿的鬓角,一字一顿,嗓音低哑,“别再拿自己的命去冒险了,曹丹菲。我的心肠纵使再冷硬,也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事。你明白了吗?”

    丹菲眼眶灼热,一股狂野的情绪在胸臆之间左突右撞,几乎无法控制。

    崔景钰目光渴求地凝视着她清秀的侧脸,而后强迫闭上眼。

    “去吧。”他松开了手,后退半步。

    丹菲猛地呼出一口气,推开了门,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深夜,宾客陆续告辞。

    崔景钰护送着父母回了府,将父母送回院中后,却没急着告退,而是请父母坐好后,自己噗通一声跪下,俯首磕了一个响头,道:“阿爷,阿娘,儿子不孝。儿子想退婚!”

    段夫人惊愕得倒抽一口气。玉白瓷的茶杯从崔公手中跌落,砸了个粉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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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华族介绍:
中唐,韦氏乱政。
边关,忠臣之女同名门之子不打不相识。
突厥入侵之后,为了洗清父亲的冤屈,亦为了报答友人的知遇之恩,
她在他的策划之下,顶替了贵女之名,被没入掖庭,开始了长达数年的宫婢生涯
她步步为营,从掖庭粗使,成为皇后亲信女官。王侯将相,公主贵女,她阅尽了浮华。
此时的大明宫,疯狂而堕落,她游弋其中,双目清醒。
他冷傲、沉默,身负重任,却是温柔而耐心地守护在一旁。
英雄儿女,盛世风云。
而爱,雨打不落,风吹不折。就这么牵着手,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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