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章 埋酒坡(十一)
左汀稚的这句话让他们瞬间开始慌乱起来,纷纷看向其他人。
宁天霄看到这一幕,却觉得好笑,罪人么?
“信口胡言!要说有罪人,也是在你们中间吧!”
“我们都是作为领主来的。”逐臣开口,“来此地不过两日,犯了何罪?不如说这次原本就是对你们的惩罚!”
“放!放!放屁!放屁!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怎么都没有这样的惩罚?”
“哎呀。”左汀稚笑道,“你们还没听说么?他们想......”
醇光忽然开口:“我饿了!”
左汀稚看向醇光,笑了笑道:“跟你们说这些有什么用,都是一些废物,萧杀!过来歇会,说不定等会我们要一路杀出去了!”
萧杀在左汀稚身边很快就睡了,醇光则是靠在旃檀身边,在此地分不清昼夜,但是到了此时,众人早已经人困马疲,很快就睡了。
旃檀说要守着,宁天霄也眯了一会,很快就醒了。
密道当中的人因为左汀稚的话,自动给他们让出了三尺的距离,不敢靠近。
宁天霄醒的时候,赵殿下正在小声跟重宁说话。
“老祖宗你就真的看守了三千年的塔么?”
“我不会记错的,的确是三千多年了。”
“要我我可不会这么听话,我多半会跟曲念姑奶奶一样,找个理由不认罪,跑就跑了。”
重宁淡淡一笑:“可是我那时候是族长,我跑了,其他人怎么办呢?”
“嘶......确实挺让人头疼的,不过我这人嘛,只要保护好霜雀和萧杀就好了,其他的人我可不在乎。”
重宁低头默默笑了,或许是很羡慕左汀稚吧?
宁天霄其实也有些羡慕左汀稚,他活得恣意嚣张,可是左汀稚给人的感觉总是有点奇怪,更像是,他身上堆砌了太多从人身上学来的东西,包括各种感情,又因为是学来的,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用比较合适。
宁天霄想起霜雀左汀稚相拥的那一日,有时候会想,左汀稚他真的是爱霜雀,还是单纯因为信任,因为孤独?
“哟,你醒了,不多睡会?”左汀稚回头道。
“醒了。”
“你可别跟我们这种妖怪学,我们睡得本来就少。”左汀稚偏过头去看焦信,“呃,他大概是例外吧。”
重宁向着宁天霄一点头:“过来坐坐吧。”
此时此地,此处有不多的温馨在,很难想象在不久之前,他跟左汀稚还是敌人,他有些恍惚地想到,难道当时左汀稚说自己要一统当时的领域,也是撒谎吗?
宁天霄想了想,问出了这个问题。
左汀稚倒也坦然,说道:“我仔细想想,如果我要来争夺元一的位置,一统领域,明显是不可能的,就放弃了。”
“你的目标,倒是常常在变啊。”
“倒也没有啊,只是喜欢放弃一些不重要的东西,像是我们这种人,除了活着之外,在乎的东西原本就不多,自然是先放弃那些不在乎的东西。”
“那所谓的复仇?”
“那要看我哥哥了。”
“哦?他也来了?”
“他比我来得还要早一些,也是曲念姑奶奶送他来的。”
“那睡龙渊一事,会不会......”
左汀稚道:“这你算是提醒我了,自从我亲爱的哥哥来到这里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他会不会因为族中长辈都支持我,对我凭空生出了怨恨呢?”
左汀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霜雀的神色略有动容,她睁了睁眼,侧着脸看了左汀稚一眼,又闭上了双眼,如果宁天霄没有看错的话,刚刚霜雀神色当中一瞬间露出的,是不忍。
左汀稚吹了声口哨,把一个企图跑到他们这边捡球的孩子吓走了,他伸长了腿,把球踢了过去。
“其实我跟我哥哥的关系实在是一般,我来到这里之后,想着其实见不到他也好,要不然他总是要教训我一顿,说我什么不务正业,天哪,天底下哪有像我这么努力的人了,无论是做人还是做妖怪,我都是一流的了,您可曾见过比我更像是人的妖,比我更像是妖的人?”
重宁忍俊不禁,左汀稚的表情却是十分认真的。
宁天霄咳嗽了一声,赵殿下小心地挪了挪,给他腾了个位置,萧杀睁开眼,漠然地看了宁天霄一眼。
宁天霄笑了笑,萧杀哑着嗓子说道:“需要我去前面看看吗?”
“不需要,老老实实坐下,我们只要在这里等姑奶奶回来就可以了。”
萧杀犹豫了片刻,说道:“我想去问问有没有刑叔叔和爷爷的消息。”
“我在睡龙渊已经问过了,埋酒坡的人看不起我们,你去问,只会白白被他们折辱。”左汀稚说道。
萧杀闻言坐了下来,明明是个屁大点小孩,身上却带着老僧入定般的气势。
重宁斜过脸来问他:“我们就在这里等么?”
“且等等看。”宁天霄说道,“我还在联系他们,左殿下,你在睡龙渊的时候,有没有见过我的朋友,两个女孩,还有一个差不多这么高的男人?或者,你有没有听说你太爷爷抓到过这几个人?”
左汀稚眯起眼沉思了片刻:“这是真的没有,我都说了,迦修不会相信我的,与其问我,你还不如问我哥哥。”
宁天霄眯起眼来:“看来左殿下您不担心?”
“我可不觉得他能杀了我那位姑奶奶。”左汀稚笑道,“我也不觉得迦修能杀了这位姑奶奶。”
重宁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们一族,从血缘之上就有着根本的压制,他无法对我动手。”
“是啊是啊。”左汀稚附和道,“所以你看,就算我看你小子非常不顺眼,我还是要顺着老祖宗的意思不敢对你动手,要不然我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宁天霄站起来道:“我去前面看看,你们在这里等我。”
左汀稚吹了个口哨:“活着回来!”
宁天霄往前走去的时候,密道当中的人都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可能是因为他跟那些被称为妖物的人混在一起。
第五百四十一章 埋酒坡(十二)
但是过了一会,宁天霄发现,这些人眼中,其实更多是畏惧的情绪。
宁天霄自嘲地笑了笑,难道这满身的杀气已经溢出来了?
头顶偶尔传来微弱的喊杀声,底部的人听来面色一片沉寂,他们对这场仗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一条通道的尽头跪满了无数身穿白衣的人,他们的最前方,是一个身穿红衣仿佛祭司的人,他跪拜的是一座雕像,这雕像用白玉雕成,三头六臂,如同神庙当中的一样,只是离得太远了,看不清雕像的面容。
那祭祀似乎在尝试联系三位主神,但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得到回应,那些信徒的脸上也满是焦躁。
路边的人还在用那种略带畏惧的奇怪目光看着他。
宁天霄被这种目光看得极其不舒服,偶尔直接瞪回去,那些人立即低下头,缩着脑袋,佯装无事发生。
走过了几个转角,那里的敲钟者看到他来,也没有阻止,宁天霄上前问道:“上面的情况还好吗?”
三个侍卫没有回答他,最后一个答道:“不太好,如果主神不来,恐怕......”
宁天霄向出口处的通道看去,出口处几乎没有人,有一批年轻力壮者被分成了几组,负责昼夜守在出口处。
宁天霄正要转头,一个妇人忽然开口叫道:“年轻人!”
那妇人穿红着蓝,身上色彩极为鲜艳,脸上也涂满了脂粉,宁天霄一眼看去,就觉着这妇人仿佛青楼中的老鸨。
那妇人热情地跑到他面前来,宁天霄转身就要快步离开。
妇人拉住了他的肩膀,笑眯眯问道:“您是姓宁吧?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宁天霄愣住。
妇人在他手中放下的是一枚玉牌,那女人又说道:“走到第三个拐角的时候,给那个白胡子的看这个,他在那等你。”
“谁?”
“你去了就知道了?”
宁天霄再次问道:“是谁?”
“老身可不敢说,将来他追究起来,我可要被沉进坠月河中的。”那女人神色闪烁地走远了。
宁天霄听得烦闷,正想一走了之,那妇人忽然又幽幽地叹了一句:“他还说,您不去,可是会后悔的。”
宁天霄愕然回头,那妇人神秘莫测地一笑,用一把团扇挡住了微胖的脸,再也不理会他。
——————
宁天霄走到第三个敲钟者身边的时候,那个老头正在用一把小锤子敲钟,那老头的神情专注无比,不由让人觉得,这小钟是他此生最为珍视的东西。
那老头看他走来,斜抬了抬眼,一伸手,宁天霄还在犹豫,如果这是个陷阱,他相当于自投罗网,应该去看看吗?
“快些吧,贵人可不是来单单见你一个的,别磨磨蹭蹭的。”
宁天霄背身离开,拿出传音镜唤醒醇光,嘱咐了醇光几句,醇光一一点头,又说道:“先生一定要小心,若先生回不来了,我会让旃檀带着他们离开。”
宁天霄点头道:“嗯,这里你比我熟,一定不要跟旃檀和重宁走散了。”
“我明白的,先生。”
宁天霄还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却有些无话可说,他走到白胡子老头那,把玉牌递过去,白胡子老头四处看了看,带着他走向一条无人的通道,指了指前面说道:“一直往前走,把玉牌交给守门的人。”
前方一团漆黑,宁天霄道了一声谢,那老头赶紧回头急匆匆地走了。
宁天霄慢步向前走去,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终于看到了门和守门人。
但守门的,却并非真的是人,而是一只貘形的兽,那兽在他身上嗅了嗅,张开了嘴,宁天霄把玉牌放进它的嘴里,兽让开了身后的门。
宁天霄推了一下门,门自动开了,门内昏暗不明,有如夜半时分。
“我听人说,有人在此处等我?”
前方传来一声轻响,仿佛有人回头,不过那人走了一步,却道:“你还是来了。”
“你是谁?”
“我?”那人道,“我是谁并不重要,我来此地见你一面,是为了问你一件事,你拿到了宫相呈记录的方法吧?”
宁天霄心中悚然一惊,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惧,问道:“你到底是谁?”
“来这里见你一面的朋友而已。只是来提醒你一句,左汀稚并不简单,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蒙蔽,你所找的人都还活着,但是能不能见到他们还要看你的命数。至于宫相呈的记载......”
“我劝你,交给我。”
宁天霄冷声一笑:“你既然知道这东西,也应该明白这东西就是灭世的开端,又为何要来问?”
那人似乎在黑暗当中踱步,却在很久之后才回答,他开口时,又道:“你不必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我无意害你,只是对这种方法很感兴趣,或许将来有一天,你会主动将这种方法交给我,我在这里看到了命运的河流。”
他的话音刚落,宁天霄仿佛真的听到了河流奔涌的声音。
“我可以送你安全地离开这里。”
宁天霄压抑着内心的恐惧:“你是......主神的使者?”
“不。”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脚步和气息完全消失了。
宁天霄抽出定海潮,快步向前走去,想要找到这个人,但他只在前方看到了一个硕大的沙盘,沙盘当中以水银模拟河流,山林草木一应俱全,仿佛正是此地,而埋酒坡,就在沙盘的中心。
宁天霄尝试在黑暗中找到那人的气息,最终无果,片刻之后,他向着沙盘走去。
他走到沙盘前的那一刻,河道当中的水银忽然一齐颤抖起来,逐渐地凝成了一个巨大的——怪物。
那怪物戴着一张黑铁的面具,蹲据在沙盘的一角,对着宁天霄伸出手:“他已经替你付出了代价,现在,你能选择一件事来问,只能选择一件。我可是存在于世中,不多的真言兽了呢。”
“他是谁?”
这自称真言兽的东西全身颤抖起来,如同沸腾的水,他沉默了片刻:“这个,我不能说。”
“那么——我是谁?”
第五百四十二章 曙光(一)
霜雀挽着左汀稚的手:“你不要再对别人这么说了......其实他们更喜欢的,是你哥哥啊......也不要再骗自己了。”
左汀稚微微一笑:“我知道啊,可是这世上如果我都不相信我自己,还有谁能够相信我呢?”
霜雀握紧了拳头,片刻之后又松开了双手:“我们跟宁天霄一起走吧,我其实,我其实,不相信你的姑奶奶,她这么久都没有回来,会不会是被迦修说服了,或者......”
“我也不相信我的姑奶奶,可是我们现在被困在这里啦,哪里都不能去。”
霜雀说道:“我很害怕,我们离开这里吧。”
“离开会死的,但是留在这里还能够挣扎一下,你一向比我要勇敢,不要害怕。”
“我只是觉得,这最后的结局,或许不是我会想看到的。”
“可是我们总要面对这最后的结局。”左汀稚压低了声音,“其实我的姑奶奶也告诉我,他们是真的想要,毁掉整个世界。”
霜雀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左汀稚。
左汀稚摸了摸眼角的泪痣:“别害怕,我这个人也是真的不想死,我们不会死的,哪怕是卑鄙地活着,也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左汀稚冷笑了一声:“当年被人放狗咬,差点在雪地里冻死的时候,我就是想着这些事才活了下来的,只有活着!”
醇光忽然露了个脑袋:“宁先生回来了。”
左汀稚回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知道了,我们马上就回去,现在我们还得说几句悄悄话。”
萧杀在醇光露出脑袋之后,立即警惕地看着醇光的方向,仿佛那一夜面带稚气跟醇光一起玩牌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
“喂萧杀,别对那小子带有这么大的敌意,人家就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小傀儡而已。”
萧杀闷头说了一声“是”,却还是一脸紧张。
左汀稚笑着摸了摸萧杀的头,骂了一声兔崽子。
“回去吧。”左汀稚吹了声口哨,“宁天霄这么晚才回来,说不定有什么奇遇,我这人——一向最喜欢听故事了。”
霜雀勉强地笑了笑,跟着左汀稚回到了他们休息的地方。
——————
醇光不知道从哪搞到一套茶具,正在给他们煮茶,旃檀和重宁不喜欢这种人类的东西,左汀稚和焦信倒是喝得津津有味,旃檀则在一旁神色古怪地看着左汀稚喝茶。
宁天霄面色如常,也取了一杯,醇光在一旁一字一句地背诵《茶经》,旃檀嫌他烦,威胁他再多嘴就把他扔出去。
“宁兄离开这么久,可有什么奇遇?”
“上面的情况不是很好,有些人正在跟主神们联络,也许我们就快得救了。”
“我倒是在宁兄脸上看不到一丁点的高兴呢。”
宁天霄淡淡地答应了一句,说道:“也可能只是奢望,迦修动手,正好省了他们的麻烦。”
“宁兄说得有道理,不过看宁兄神色,似乎已有了对策?”
宁天霄道:“这里还有条密道,我可以带你们去,送你们安全离开。”
——————
宁天霄问出“我是谁”之后,那一团水银凝成的怪物剧烈地颤抖着,片刻之后,竟然开始蒸发,水银蒸汽刺得他双眼发疼。
在最后一刻,那怪物喊了一句话:“你们是罪人!”
宁天霄看着那东西蒸腾成一团银白色的雾气,渐渐消散在夜空中,最后响彻暗室的,是一声巨大的尖啸。
这声尖啸过后,四周忽然变得一片光明,宁天霄双眼剧痛,一瞬间失明,他的视力慢慢恢复过来后,周围还是一片白茫茫的、仿佛无边无际的光明。
他看向四周,但四周空无一物,那同他说话的人早已经消失不见了,唯有先前的沙盘还留在原处。
这光渐渐变得不那么刺眼,而面前的沙盘则逐渐变得分崩离析,完全成为了一团散沙。
宁天霄看向背后,不见先前的来路。
那先前跟他说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声音空茫无依,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
“我们认同宫止,这个世界早已经腐烂衰朽了,唯有从根源上毁灭重造,方能使得一切都恢复如常。”
“不,你们想要的是权力。”宁天霄说道。
“他们既然已能够创世,要再多的权力还有什么用?若干年前我来到此地,曾见到一群喝醉了的男子欺辱一个妖族的女子,他们把那女子折磨致死,你想看到的是这样的世界吗?”
沙盘当中的沙子倏然凝成了一个女子的形貌,那女子躺倒在地,无声地嘶叫着,令人不忍直视。
“我还看到了人与人互相蚕食的时刻。”
那堆沙子又被打散,很快凝成了两个人,那两个人互相指着对方的脸,无声地唾骂着对方,很快拿起刀枪,对着对方拼砍过去。
“我看到了那些孩童在巷子里乞食。”
一个半大的孩子坐在窄巷子当中,抬头仰望着夜空,他的身上带着无数伤口,低头啜泣着咬着一小块馒头。
宁天霄想起了神王,他听柳佞讲起过神王的故事,那时候柳佞唏嘘不已,似乎也不知为何当年那个少年,会变成神王座上那一团肥肉。
“我那时,还看到了权贵们为了权力,随意杀人以构陷其他人,埋酒坡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更是可想而知。”
沙盘当中起了高楼,那高楼在巨大的爆炸当中碎裂成瓦砾。
“所有的领域都是如此。”宁天霄说道。
沙盘当中的细沙仿佛漩涡一样流动着,向着一个方向旋绕。
“你看看这样如何?”
沙盘当中突出了一座高台,一双无形的手将象征着权力的旗子全都放在这座高台上,另一边也出现了一座高台,这座高台上放着相当于弱势的一群人。宁天霄看着这沙盘当中的构造,忽然有些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他隐隐约约知道对方要干什么。
“想争权的且去打打杀杀,我想......或许应该把此地改造成一个平衡的结构,这样一来,对任何一方,都有所遏制,或者——不如这样,可以利用埋酒坡的结构,一部分人昼生,另一部分夜死,你说对么?宁天霄?”
第五百四十三章 曙光(二)
“你是何人?”宁天霄厉声问道,“我们应该很熟吧?朋友,不如露面一见?”
“为何你觉得我跟你很熟?”
宁天霄冷笑一声:“所谓这样的结构是我们根据赵殿下等人讲的故事,推测出的另一个领域的结构,你为何会知道此事?你究竟是谁?”
“我吗?”那人思考了片刻,“我只是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你不必在意,而且,你也说了,那只是故事而已,我却是真真切切见过那样存在的领域,只是那领域已经毁了,那里毁于一个疯子,你说,要如何改造?才能真正造出我们理想当中的领域呢?”
宁天霄听他自言自语,漠然地挑了挑眉头:“总有一天还会变成这样,到那时你们还能怎么办?”
“选择一批维衡者。”
宁天霄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然后再一次陷入领域之间的斗争?如此陷入无限的循环当中?”
“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那就再次毁灭,将一切重来。”
“疯子,让我离开这里。”
那声音的主人沉默了很久,久到宁天霄以为他已经离开,他才再次开口道:“我想,请你加入创世者的宴会。”
“那只是一群疯子的宴会,你们都是高高在上的疯子,你以为你做这些就会拯救这个世界吗?不,相反,你们是最大的啖人肉者,要想先改变这个世界,不如先杀了你们自己吧。”
宁天霄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向着出口走去,周围在一瞬间又变成了一片漆黑,出口则是一片耀目的白光,宁天霄向着白光走去。
他能感觉到,对方一直在他背后注视着他,但他却感觉不到这目光当中的杀意。
非常奇怪。
宁天霄钻出门后,那只貘形的兽把玉牌从嘴里吐出来,用两对漆黑的眼珠凝视着他。
宁天霄向着这只貘点了一下头,貘问道:“不带走吗?”
宁天霄道:“这不是我的东西。”
那貘还要开口,宁天霄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
他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
旃檀不满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宁天霄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来,笑了一声:“没什么。”
旃檀冷笑道:“刚刚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吧?”
宁天霄默然一笑,没有回答。
醇光给他递来一杯茶,宁天霄喝着茶水,看着前方的甬道处,昨夜有个人死了,而现在,他们在煮肉。
左汀稚抽了抽鼻子:“我说他们才是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没说错吧?毕竟我再怎么是妖,可也没有吃过人吧?”
左汀稚忽然站起来,说道:“你们饿不饿啊?要不我也去给你们弄点吃的来?省得我们这哥几个饿着肚子在这闻味?”
焦信目瞪口呆:“你你你!你想去干什么?!”
左汀稚邪气一笑,拍了拍萧杀的背:“去!”
萧杀对左汀稚的命令从来都是无条件地执行,他站起来,扛刀快步走向前方。
焦信伸出手想要阻止,醇光面容平静地低着头倒茶,旃檀嗤笑了一声,霜雀正欲开口,却被左汀稚按住了肩膀。
重宁神色淡淡,并不阻止,而宁天霄也无心去阻止,哪怕萧杀会带回来人肉。
萧杀走到那些人的所在,开口大吼一声:“打劫!把你们吃的东西全都交出来!”
焦信目瞪口呆地搂住了自己的三头鸟:“啊......这,啊......啊这。”
左汀稚略带歉意地对着焦信一笑:“爷爷不好意思吓到你了,不过我都说过了嘛,我这妖不吃人肉,说不吃就不吃,我这个人可是最讲究信用了。”
焦信脸憋得通红,他坐在地下,时不时抬头看左汀稚一眼,估计是被刚刚左汀稚那一手唬得有点尴尬,使劲挠着头皮喝茶。
不久之后,那边还是出现了喊打喊杀声,左汀稚一点也不担心地抿着茶水,焦信数次站起来想要去看看:“不会出事吧?”
“爷爷,我儿子可是杀手来的,不会这么没用的,你就安心坐着吧,你那块烤羊腿——都快没了吧?”
“这骨头还是能煮一锅汤的。”
片刻之后,萧杀带着吃的东西回来,身上沾了点血,他把吃的往地上一放,说道:“拿回来了。死了三个人,打伤了十个人。”
重宁忽然问道:“让他去动手,你不怕将来主神问罪的时候要把他杀了?”
“唉老祖宗,说实话。”左汀稚得意地说道,“叫萧杀去之前,我已经考虑好了,这一来,他是人,二来嘛。”
左汀稚神秘莫测地一笑:“死了伤了的那些人,要是被做成吃的,可是能够救更多的人,这是罪业是功德,还难算呢。”
宁天霄听到左汀稚这话,想起了那擅长诡辩的第三位神,不知那第三位神遇到左汀稚,会不会也略输一筹。
宁天霄等人吃了点东西,很快又休息了。
后半夜的时候下了雨,从前方退下了一大批伤员,听那边传来的消息,似乎又是败了。
通道当中挤满了压抑的气息,这里的人似乎已经认定,再过不久,他们就要败亡。
一大早,宁天霄等人刚起不久,他们商量了一阵,准备往远原路返回看看,此时敌人若是将城东作为着力攻打的点,那么最安全的地方,反而会是城西。
但他们还没出发,忽然有一群人向着他们走来,走在最前方的,是宁天霄那日看到在祭祀三位主神的祭司。
那祭祀远远打量了他们一眼,重宁身上顿时杀机毕露。
左汀稚浅浅地一笑,用手指轻点了一下萧杀的肩膀,萧杀立即握住了手中的刀。
祭司在离他们不愿的地方停下,竟是先向着他们行了一礼。
左汀稚“哟”了一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那祭司冷哼了一声,转向了宁天霄:“你是这群人的首领吧?”
宁天霄既不肯定也没有否认。
“我们可以出高价,只要你们能杀了他们。”
听对方的语气,显然对跟这群妖物混在一起的宁天霄十分不屑,此次前来,似乎也是违背他的本意。
第五百四十四章 曙光(三)
“高价?多高的价格?”左汀稚张狂地喊道。
“哼,我们能给你们那些你们一辈子都见不到的珍宝。”
重宁抱臂,用一双蛇眼盯着他:“恐怕你们要付出的是代价,而不是高价?!”
“无知罪女,这里不是你们说话的地方!”
那祭司冷哼一声,又转向宁天霄:“你可以尽管开出条件,只要我们能做到,一定会满足你的。”
左汀稚恶意满满地一笑:“如果这代价是让你们这里死一半的人呢?!”
那祭司脸上顿时一白:“你这等心思未免也太恶毒了一些!果然妖物还是妖物!”
“喂喂喂老头,你说话注意一点,我说的可是让你们死一半的人,又不是让你们全都去死,你想想啊,从这些东西侵入城中开始,死到现在的人差不多也够了吧?再让我从这些人当中挑几个,不是刚好够一半的人么?”
那老头顿时像是吃了苍蝇一样恶心,他伸出手指着左汀稚:“老夫是来请你们救人,不是来请你们杀人!”
左汀稚道:“老头,你听我一言,我所在的领域呢,有这么一种东西,叫做满月行道,每当我们领域当中的人数太多的时候,满月行道就会出现杀死一部分人,等到人数降下去之后,满月行道就会自动消失,我看你们此地,应该就是这种东西了。”
那老头沉默片刻,回头与随从窃窃私语,将信将疑,他试探性向着宁天霄问道:“真的?”
宁天霄还没来得及说话,左汀稚又道:“当然是真的!而且我也不要求你们杀太多人,就杀那几个尤其看不起我们的人就好了,你想想,若是我们成了你们的救命恩人,却依旧被你们唾弃,那我们该有多伤心啊?”
白衣祭司若有所思看向身后的人,那人在他耳边耳语几声,祭司转向宁天霄:“这件事麻烦您多考虑一下,我们会付出我们能够负担得起的任何代价。”
宁天霄轻轻点了点头,那祭司才对他行了一礼离去,看这祭司的意思,似乎以为只要他点头答应,这群人也一定会出手帮忙。
等他走后,旃檀的目光仍像是刀锋一样刺向他离开的地方:“你不会真相信这老东西的说辞吧?”
宁天霄嘴角动了动,说道:“我不信。”
“呵,他多半会在我们帮忙之后又反悔的,这等人类的戏码,我见的实在是太多了。欺负我们是妖的人啊,总归有一天,会死在我们手中的。”
左汀稚道:“猜猜他们去干什么了?”
萧杀开口,喑哑地说道:“杀人。”
左汀稚嘴角缓缓凝起笑意,说道:“是啊,让我们来看看这一场好戏吧。”
霜雀的表情有些不安,左汀稚安抚似地拍着她的肩膀,却对宁天霄说道:“干什么这么沉默?昨天什么事情让你受到了刺激,不如跟我们说说?”
宁天霄缓缓摇了摇头,他还是感觉,自己被那目光凝视着,但他又不知道那双眼究竟藏在何处。
醇光问道:“先生是想出手帮他们吗?”
“醇光,你觉得这里有没有合适的代价?”
醇光双眼一亮:“有的!先生,容我仔细想想!”
——————
对方再次找上门的时候,宁天霄正在跟左汀稚喝茶,不得不说,左汀稚此人思维敏捷跳脱,如果不是个妖,确实算是难得一见的人才。
宁天霄以此为遗憾,并非是看不起左汀稚的意思,而是认为妖的出身,以及他在之后对人族的模仿和学习,导致他身上原本璞玉般的特质反而被损害。
不过左汀稚并不以此为缺憾,反而觉得他就是天地造物的奇迹。
对方来的时候,左汀稚正在洋洋洒洒大谈当年他如何绝地逢生,不过此时,宁天霄也秉持左汀稚的原则,多半认为此事是假的。
左汀稚也曾经说过,他的故事,跟他自己有关的多半是假的,这是为了保护他自己。
再加上左汀稚此人性邪而多妄言,除了焦信之外,其他人多半也不会信以为真。
宁天霄见焦信神情中的羡慕神色,觉得好笑之余,更觉得一丝悲凉。
也是,像是左汀稚这样恣意妄为地活着的人,这世间万无其一吧。
“你考虑好条件了吗?”白衣祭祀站在宁天霄的身前,居高临下地问道。
宁天霄低头细想一阵,看似是思考,实则则按照醇光的嘱咐,淡淡说道:“我想要......万宗之宗。”
白衣老人勃然变色,看向宁天霄:“何人告诉你我有此物?”
宁天霄并不准备好好答他,只道:“猜的。”
那老人眼中闪过几丝犹疑,刹那之间,眼神又一沉,道:“你身边的这些妖物,果然......”
左汀稚见状又插言道:“喂喂喂,说话给我注意点,什么叫他身边这些妖物,爷跟他此时搭伙,过几天可就散了。再说你这老头身怀宝物,自然被人惦记,你有此物,为何不拿出来救埋酒坡的人呢?可见你们人类的所谓的道德和正义,也不过是可以被利益衡量的东西,老头儿啊,你们真的是人么?”
那老头竟被左汀稚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你”字堵在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其他话来。
倒是老头身后一名白衣的中年女子走上前来,问道:“你们要此物究竟有何用?”
左汀稚颇为流氓地说道:“问就是拿来供奉,跟你们一样。”
白衣老头被他气得脸色发白,嘴唇不住地哆嗦着,那女子也强忍着一口怒气,看向宁天霄的方向:“宁先生?”
她话音刚落,宁天霄忽然闪身上前,剑光只是一闪,定海潮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宁天霄逼问道:“究竟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那女人倒是冷静,面色一变不变:“宁先生,刚才我只是......”
“谁让你来的,别说废话!不要妄图狡辩!否则你们为何会知道我姓宁?”
那老人反手想要夺下宁天霄手中的刀刃,却在下一瞬间被重宁抵住了脖子,重宁冷笑道:“现在还轮不到你说话!”
第五百四十五章 曙光(四)
“宁天霄,你......真是可悲。”
宁天霄剑刃之下的女人说出这句话,那老人也回头,用诧异的神色看着她。
定海潮在她的脖子上划出一条血线,这女人的嘴角却始终带着一丝微笑,似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而这微笑当中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重宁厉声道:“把话说清楚一点!”
那女人“哼”了一声,道:“神的目光,遍视万物,你以为自己能够躲藏到何处?来此地找你,也是神的命令,我自然会知道你的名字,称呼你一声‘先生’,不过是抬举你,放下你手中的剑!否则你将犯下无可饶恕的罪孽!”
宁天霄听着她这一套高阔宏伟却又虚无缥缈的说辞,掏了掏耳朵,反问道:“那为何神不亲自来救你们?”
“是因为你们不够虔诚吗?还是因为你们曾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所以他们放弃了你们,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左汀稚也朗声一笑道:“我可是听说,神已经七百年不曾降临此地,你们的神,真的还存在吗?”
“荒唐!荒唐!我们的神怎会不在?!你这妖物再口出狂言,我必然要杀你!”
“妖物?妖物说出来的真话就是妄言?那么,你们说出来的假话,又算是什么东西?”
左汀稚倏然接近这老头,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你身上有血腥味,你昨天——杀人了吧?你们还真的信了我满月行道的说辞,杀了人?”
那老头的脸涨成了酱红色,他指着左汀稚,哆嗦着手指,说道:“妖物果然是妖物,我就不该相信你!不该相信你!”
“可惜你并非是因为相信我才杀人,而是因为不信任自己,更不信任主神才杀了人,你可要分清这一点。”
那老头被他激得脸色一阵惨白,女人向着老头说道:“这妖物也不过是只有一张利嘴罢了,我倒看看你们真的敢杀我们不成?”
这边左汀稚正跟他们闹得不可开交,宁天霄已经冷下了脸,说道:“告诉我,到底是谁告诉你们我的名字?”
那女人倒是嘴硬,把脖子一挺,说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倒看你杀了我们,还能拿到什么好处,最后再奉劝你一句,身为人,就好好做人,他可对你抱有极大的期待,日日跟这些妖物混在一起,能混出什么名堂?”
宁天霄恼怒不已,头上青筋跳动,他已经受够了这种感觉,被别人盯着的、窥伺的感觉,那些人在暗中不断地利用他们、压榨他们,而他们这些蝼蚁,却还要被他们敲骨吸髓,所谓的宴会的邀请,又跟多少年前多么相似?
可那些主神,最后不还是选择收回创世的权利,将他们推下瀑布么?
真是可笑的邀约!
“既然你们不肯说,那我只好——”宁天霄横剑。
醇光忽然站出来,说道:“先生且慢,不要急着杀了此人,我们的目的是要得到‘万宗之宗’,而不是杀人,对方若是有意相见,先生跟他总有一天还会相见的。”
宁天霄听到这句话,头脑蓦然冷静了下来,他扯了扯嘴角,自嘲地一笑,放下了定海潮:“除了万宗之宗,把去淅川的路也告诉我,再给我淅川的信物。我不管你们这些东西从哪来,能不能拿到,总之,天黑之前,把这些东西交给我。还有,你,跟我们一起上路,今天你就当人质留在这里吧。”
宁天霄撤下了剑,那女人倒也胆大,只是淡淡看了祭司一眼,就道:“你就回去取来这些东西,记得他的话,宁先生的要求,可要尽量达成。”
祭司又看了宁天霄一眼,却没有再望向那女人,这一幕倒是让宁天霄觉得奇怪,难道这女人并非是祭司手下的一员,而是另有其他身份。
“我这就去取东西,但是宁先生,但是不得不告诉您一句,您若是想自己前往淅川,还是省省吧,淅川的路错综复杂,即使你有图纸,也有可能死在路上。”
那女人也笑道:“是啊宁先生,与其踏上歧路,何不选择一条坦途?”
宁天霄打断了她的话,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既然跟他认识,那我就告诉你,被人盯着的感觉真的很烦,还有,不要试图利用我,否则我就把你们都杀了!”
白衣女人只是低头嗤嗤一笑,道:“宁先生还真是——怪不得他会期待您的到来。”
左汀稚走到两人身前,打了个响指:“说什么悄悄话呢,不如也说来给我听听?”
“没什么。”宁天霄说道,“重宁,麻烦替我看好这女人,我有话跟左殿下商量。”
左汀稚一愣,当即笑道:“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宁先生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洗耳恭听哪!”
“你跟我来。”
——————
“所以说,你觉得我口才十分不错,舌灿莲花,舌战群儒,只凭一张嘴,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对吗?”
宁天霄听他这么自夸,略微皱了皱眉头,也只好勉强认同了这种说法:“是,我想跟你合作。”
霜雀神色古怪地看着宁天霄,宁天霄道:“我已经说过了,三位主神当中,其中有一位尤其擅长诡辩,我需要你帮忙。”
“宫止不是也擅此道?难道他没有传授你一二?”
“左汀稚,我没有开玩笑。”
“好了好了,你们都是正人君子,那我来当这个恶人也无不可,只是——你凭什么相信我呢?你既然认为我是骗子,与我合作,不啻于与虎谋皮,我也替宁先生你担忧啊。”
“所以我想跟你定契,背契者死,左汀稚,我知道你将活着视为最重要的事情,所以这契约,正好可以约束你,如何?”
“我能给你带来利益,你又能给我带来什么?”
“你只能胜这一位,其他两个交给我,而且,如果我们都输了,绝境翻盘的机会,就握在我的手中。”
“仁兄听起来,有不传之秘?”
宁天霄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言。
“容我想想,这次我可是带着振兴家族的希望前来的,贸然答应,我怕我那位太爷爷......”左汀稚略带歉意地一笑。
宁天霄看得出,他这笑,是装的。
第五百四十六章 曙光(五)
祭司送来万宗之宗后和其他宁天霄要的东西之后,问道:“宁先生何时出手?”
老头叫“宁先生”的语调当中,充满了讽刺的意味,宁天霄冷笑一声,受了这一声先生,道:“那我就多谢大祭司送来这等宝贝了。”
所谓万宗之宗,乃是一件宝器,传闻万宗之宗能够唤来主神,拯救他们的领域,不过却只能够用一次。话是这么说,醇光却告诉他,这东西并非是如此之用,至于究竟如何用,醇光则讳莫不言。
左汀稚接过这万宗之宗去,在手里颠了两下,说道:“哟,看这万宗之宗的状态,您必然是在之前已经用过了吧?看这万宗之宗上光滑如镜,您是不是常常把它捧在手心里,一边摩擦一边说道:‘神啊,快来吧,神啊,救救你的子民?’”
那老头又是勃然大怒,却只是冷哼了一声。
旃檀从左汀稚手中捞过万宗之宗,扔给宁天霄,祭司看到旃檀的动作,脸都白了。
这万宗之宗乃是一件类似于短笛的东西,看起来是十分娇小可爱,通体素白,材质类似于玉石,却又不是玉石,又带着一股温润的触感。
“淅川的路线图也拿到了手,至于那信物,则是一枚白色的玉牌,玉牌正中刻有“行”这一字。
不过这白色的玉牌,看起来跟那天那个神秘人给宁天霄的很像。
宁天霄不由问道:“这东西是你们这通用的?”
“非也,不是埋酒坡通用,而是上上之处通用的玉牌。”
宁天霄心中顿时对那天出现的人也有了一丝猜测,如果不是主神,那么,如今留在主神身边的,又是何人呢?
宁天霄想到此处,心中顿觉烦闷,如果乔戣此时在就好了,可惜,传音镜也联系不到她,刘大川也是生死未卜。
“问一个问题,你们这里,有没有见到过一个浑身贵气,但身量不高的女孩,或者是......”
被宁天霄关押的女人接着道:“或者是一个怀抱小孩的女人,或者是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
宁天霄心头一惊:“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他们就在那里啊。”那女人意味深长地一笑,“只要你......”
宁天霄心中思绪百转千回,这女人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他们三人被对方抓起来了?!
宁天霄还待再问,醇光幽幽说道:“先生,人不可能在她手中的,醇光以为,她至多不过是神使,而他们既然无罪,神使是没有资格关押你的朋友的。”
那女人冷哼了一声:“小鬼,你倒是对这里清楚,待来日我必要将你拆得四零八落,看你单单剩下这一张嘴还如何说话?”
旃檀脸色一变,就要动手,祭司却道:“我会替你们注意这些人的,但当务之急,还是这里的那些影子,宁先生既然收了我们的东西,可要把事情办好啊!”
“知道了,回去等着吧,另外,派你们的人传话,让他们让开前面的路,不要对我的朋友指指点点,否则我可不能保证是你们先全都死完了,还是对方先败。”
祭司应了一声,转头走了,跟之前一样,他仍旧是看都没看这女人一眼。
这不禁让宁天霄猜测,其实这女人,是后来才被人安插在大祭司身边的,大祭司对这女人本身就有所忌惮,因此对着女人的生死,实际上并不关心。
想到这里,宁天霄不禁去看着女人的脸色,却见这女人面色如常。
——————
这一日的天明时分,宁天霄等人走出密道,外面正是露水凝重之时,夜里像是下了一场雨一样,而重重黑影,仿佛是经夜的雨水一般贴在地面上。更仿佛是昨夜的一场雨,将这一整个城市,都染成了黑色。
埋酒坡的兵马死伤大半,还坚守着的人已经不多了,士气此时正是如山倒,宁天霄几人出现时,那些人从窗子的缝隙当中看来,眼中满是绝望的神色。
看到宁天霄出现,那些黑影顿时蠢蠢欲动,随即向着他们飞奔而来,天上顿时有如鬼魅出行,黑云避日。
没有看到迦修,宁天霄很意外。
左汀稚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把扇子,在身前风流倜傥地摇晃着,另一只手紧握着霜雀,脸上笑意满满,却咬牙问道:“宁天霄,你是想让我们死吗?快动手!”
宁天霄默默一点头,同时嘴唇翕动,念起咒诀,天上紫雷盘旋,耀目的电光不停闪烁着,就在下一秒,闪电将撕裂整个天空。
那些目光沉默地凝望着他们,眼神当中却蕴含着一种悲哀,好像觉得他们这一行,是必然会死的。
宁天霄口中翕动,紫雷向下砸来,黑影被闪电撕碎,却继续向前狂奔,不知疲倦,不知死是何物。
紫电炸过几轮之后,对面的高台之上,终于出现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衣,俯瞰着下方,正是睡龙渊的帝王,迦修,而左汀稚所谓的姑奶奶,正站在迦修的身边,当她看到左汀稚时,神情分毫未变,仿佛根本不认识左汀稚一样。
霜雀低声问道:“她是放弃我们,转而跟迦修联手了吗?”
左汀稚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别害怕,姑奶奶不会放弃我们的,相信我,她跟迦修可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人。”
无数紫电撕天裂地,而黑影则仿佛无穷无尽,但在雷电之势下,黑影的攻击不堪一提。
迦修在高台上高声道:“宁天霄,归顺我,我可与你共享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宁天霄高声道,“你们想要的是权力,而我,想要的是自由!”
迦修冷哼一声:“你去问问那些在乡野之间劳作的农夫,自由是什么?唯有拥有了权力的人才配谈自由,实话告诉你,主神早已经死了,如今埋酒坡是我的天下!左汀稚,还不速速到我身边来!”
左汀稚一笑,眼角下的泪痣仿佛一滴鲜红的血:“曾爷爷,我有一事相求。”
“你身边的女人和这小孩?人是多么卑贱的东西,左汀稚,杀了他们,速速过来!”
第五百四十七章 曙光(六)
迦修有他狂妄的资本,可惜左汀稚偏偏将这两个人,视为自己一生最重要的东西。
左汀稚款款一笑,摇扇道:“那就对不起了,曾爷爷,恐怕我只能留在这边了,这两个人,是我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东西。”
“能有你的命重要?”
“跟我的命同等重要。”左汀稚决然地说道。
“很好,怪不得他们会选择你的哥哥,而不是你,左汀稚,已经非妖,而是人了,你看看你身上那些属于人的低贱东西,你那个没什么本事的爹,倒是影响你颇多。”
“既然太太太爷爷您提到这件事,就容我问一句,请问,我哥在你那吗?这次攻击埋酒坡,是我哥的主意吗?”
左汀稚刚问出这个问题,楼梯后的阴影当中又走出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正是左汀稚杀王之后找到他的人,左汀稚面容偏于阴柔,而此人面容刚硬,很难想象,二人是一母同胎所生。
他出现时,一切自然不言而喻。
左汀稚又是笑了一声:“可是太爷爷,哥哥,骗人这种把戏,才是人喜欢玩的东西呢,更何况,我们之间谁会赢谁会输,还真的说不定。”
紫电与黑影在天空之上交错而裂,宁天霄嘴唇不断翕动,而影子不断扑来。
左汀稚的哥哥抱臂站在高处,面无表情地看着弟弟,说道:“其实我们也一直在想,是不是该重用你,但是你身上的这些狡黠与反复无常,实在是令我们难以绝对相信你。”
“别说这些了哥哥,现在说这些东西,就能够挽回我们之间的情分么?我们也不过有共生之情而已,而且我也根本没有相信你们。”左汀稚道,“看来我们今天,只能活下一个。”
迦修在高处忽然开口道:“这活下来的人,怕是宁天霄吧?左汀稚,你这无异于与虎谋皮。”
“不,我们这是两只虎之间的合作,太爷爷,我们且等等看吧。”
那些城东的负隅顽抗者在看到这一幕之后,也终于稍有了些信心,有些人也走出来,点燃火把给他们帮忙。
但是黑影仿佛无穷无尽一样,仍在不断出现。
宁天霄忽然攻势一转,拔出定海潮,对左汀稚喊道:“想办法到你太爷爷身边去。”
左汀稚大惊失色:“干什么?我刚刚才夸下海口,这一个时辰还不到就去投降,岂不是失了面子?”
“别废话了,你太爷爷身边应该有个制造这东西的阵法,你要想办法毁了这东西。”
“我对阵法这种东西可是一窍不通啊兄弟,你要想弄了那个阵法,最好也是找个靠谱的人去吧?”
宁天霄斜看他一眼:“我去?我可以去,然后你们留在这里等死么?”
萧杀忽然站出来道:“我去。”
宁天霄闻言斜看了他一眼,萧杀也不过跟乔重光一样大,还是穿了那一身孔雀蓝的衣服,也身上带着左汀稚喜欢的浮华之风,但性格却与左汀稚截然不同。
宁天霄又想起那一日萧杀拖刀出现在凌硕殿时的神情,他是个绝对的杀手,这从容甚至能让人忽略他只是个孩子的事实。
但他仍旧只是个孩子。
“不行。”宁天霄道,“你是个杀手,不适合做这件事。”
“你教我破阵的方法,我去,我身上有我娘给的玄金铠甲,我能活着回来。”
霜雀的神情微微动容,她伸出手臂,拉住了萧杀的肩膀,眼中满是不忍。
重宁道:“我看还是我去吧,我也略懂阵法之术,更能借助我族的优势,从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攀上高台,而且,因为血脉的缘故,他们三人都不能对我动手,就算碰上这些影子,我也有一战之力。”
宁天霄点头,转而交给她一样东西,这是宁柏如研究出来的一种符咒,可助持符之人快速找到阵眼的位置,如此一来,若要毁阵,对重宁来说,应该也是一件易事。
重宁领命之后,从乱处遁去,霜雀摸着萧杀的肩膀,似乎松了一口气。
而左汀稚则是对着萧杀眨了眨眼:“下次有机会再去。”
萧杀拔出了刀,开始帮着宁天霄清理周围的残影,宁天霄则握住定海潮,倏然在地上一划,地上顿时出现一条沟壑。
宁天霄又握着定海潮左右劈划几次,将前方黑影的来路全部斩断,这黑影虽是源源不绝,却仍是被这一击砸入了沟壑之中,宁天霄嘴唇快速翕动,四周很快形成了一道道紫电墙壁,黑影触之即散。
“我还是小看了你,宁天霄。”迦修说道,“看来,我需亲自出手了!”
迦修正欲走下高台,忽然转头怒喝:“什么人?!”
重宁捏碎符咒,符咒变成了一道金色流火,飞向阵眼,阵眼的地方是一口井,而这阵眼被数盏明灯包围,此时正有无数黑影从井中向外爬出,又迅速贴地而行,变成一个个为迦修所用的黑影。
“竟然是你!”迦修高喝道。
迦修抬手,正欲对着重宁一掌拍下,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对对方动手。
重宁趁此机会迅速奔向阵眼,想要将阵眼击碎,迦修则是闪身一挡,一声呼喝之后,傀儡侍卫向着重宁冲来。
就在此时,天上忽然开始降下一阵白雨,与此同时,一阵悦耳的丝竹声奏响,天上不知何时忽然出现了一条路,此时正缓缓驶下一辆马车,马车以两匹白马拉着,金丝织锦为壁,马车前坐着一个带着高帽穿着宫人服饰的人。
那马车出现的瞬间,迦修如遭雷击,而曲念在下一瞬间,霹雳一动,反手刺穿了迦修的肚子。
迦修睁大了眼:“你们——”
曲念皱起眉头,说道:“你的路,会有人替你走下去的。”
白雨降落,空中的黑影为白雨所融,几乎在一瞬间就完全消失无踪,重宁趁机拍散了井口。
那些在城东的幸存者们看到这一幕,纷纷跑出来跪在地上,对着马车疯狂哭嚎,感念神的降临。
左汀稚用扇子挡着嘴,讥讽道:“看起来,我们也要被他们奉为神了。”
“你最好去掉‘们’字,你刚才可没有动手。”
“我们可是伙伴,功劳分我一点,不过分吧?”
第五百四十八章 曙光(七)
半空中的落雨散发着花的馨香气味,仙乐变得高昂,又加上了钟罄之声,更使埋酒坡的人如蒙大赦,如入仙境。
一直想要找到仙境的焦信此时却是呆了,他傻乎乎地站着,遥望着上空,问道:“是来接我们的吗?”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马车从一条盘旋的半透明白石路一直向下走着,等走得更近之后,宁天霄等人发现,那驾车的人也是一具傀儡。
左汀稚“切”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左汀稚。”宁天霄叫道。
“说,你这次不会是让我去袭击这马车吧?”
“不,我是想说,在来到埋酒坡的前一天,我在梦里见到过你。”
左汀稚缩着脖子哆嗦了一下:“别吧,我们还没有亲密到这种地步吧?霜雀,你可千万别误会啊,我跟他没什么关系啊。”
宁天霄懒得理会他这些浮华的表演,说道:“我的梦里,你坐着马车来到了这里,当时驾车的是个女人,马车比这个要小一些,却也是如此华丽。”
左汀稚刚要开口,宁天霄道:“让霜雀说。”
左汀稚“嘶”了一声,就要开口大骂,霜雀按住他举起的扇子,道:“我们在离开睡龙渊的时候,迦修让马车送了我们一程,只送到了沙漠之前,而后我们一步步走来埋酒坡,至于见你,我根本没有印象。”
宁天霄沉吟一番,当日他以为这是左汀稚的幻术,如今看来......
左汀稚摇摇头:“你也太惨了吧?人还没到埋酒坡,就被盯上了?”
宁天霄无声长叹,重宁在迦修死后就摆脱了那些傀儡,重新回到此地,曲念也回到了他们附近,却只是远远点了点头,没有走近。
“姑奶奶,你刚刚站在迦修身边,可把我吓死了。”左汀稚走过去。
曲念明显没有想理他的念头,只是皱眉看着上空,若有所思。
重宁道:“当年我们参宴者走的是一条水路,出发的地方在一片河滩,在船中睡一晚,第二天,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四周高山耸立,雾气环绕,下船之后,已是在山脚之下,而后再由使者领我们过去。”
马车已经来到了地面上,那驾车的傀儡左右环视了一眼,似乎确定了方向,随即向着宁天霄等人这边驶来。
那马车边走,天上已开始落白色的花雨,而天上的奏乐又换了一章。
那些原本趴在地上的人用半是羡慕半是嫉妒的目光看着他们,大祭司也虔诚地匍匐在地,但是被他们抓做人质的那女人,却意外地没有跪,也像是他们一样站着。
马车越来越近,白色的车轮在地上碾下两道痕迹,如落下白色星沙,就在此时,原本匍匐在人群当中的人中忽然站起来三人,那其中一人忽然大声喊道:“快跑啊,好兄弟!”
宁天霄一听这是刘大川的声音,顿时愣住,随即撒腿就要往马车的方向跑,但是刚迈出一步之后,宁天霄赫然发现,刘大川三人跑的方向,竟是与那马车相反!
宁天霄想也不想,大叫道:“快跑!”
几人愣了一下,脸上的喜悦一瞬间消失了,却还是选择随着宁天霄向后跑去,曲念皱了皱眉,本想留在原地,左汀稚拉了他一把,曲念思量一瞬,也跟着宁天霄等人跑走了。
马车在他们跑远之后,竟然又掉头转而跟来,简直就是阴魂不散。
这马车行路的速度并不快,但怪就怪在,无论他们跑了多远,那马车都能精准地找到他们所在的位置。
一路鲜花仙乐相伴,连那路旁的行人也开始对他们稽首行礼。
宁天霄等人并不以此为乐,反倒是觉得十分恐怖。
而跑在最前方的几人也扔掉了身上的黑袍子,正是刘大川几人,刘大川怀中抱着小寒狂奔,乔戣和言淳紧随其后。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马车终于消失了,头顶仍是白雨漂散花瓣飞舞,仙乐飘飘,但好在他们能够暂时喘一口气。
一见宁天霄过来,刘大川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给了他一肘子:“终于找到你了兄弟,我跟你说,我都快被这的鸟语逼疯了。”
宁天霄见他们四人无恙,也是松了一大口气,只道:“为何过去的几日,我连你们一个人都找不到?”
乔戣道:“传音镜被人毁了,我一路找到刘大川再救出他来费了不少功夫,那迦修倒是演得一手好戏,差点把我也骗了去,宗主叔叔这边如何?”
左汀稚自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嘴就没合上过:“你是那......”
乔戣瞥了他一眼:“如何?”
左汀稚伸手指着宁天霄:“你们玩我?我靠!你们玩我?”
乔戣淡淡道:“你知晓我的身份比他要早,如何?你想在此时退出也无所谓,看你们的样子,可是订了契的吧?赵殿下,你想死吗?”
左汀稚一瞪眼,转而对宁天霄说道:“她玩我们!”
宁天霄表情只是淡淡,说道:“别玩了赵殿下,你们听到那马车的声音没,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它是来找你的。”乔戣说道,“接来下几天,我们可能会有麻烦。”
“师姐,为啥不跟它走啊,它要送的地方,跟我们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啊。”
“它要送的,只是宁天霄这一个人。”
宁天霄又想起那日在密室当中,他跟那人相见的那一幕,会是他?
“我们从淅川走?”宁天霄问道,“我已经拿到了淅川的地图和信物。”
“嗯,走淅川,虽然可能会有点麻烦。”乔戣看向宁天霄身后。
那马车已经到了宁天霄的面前,赶车的傀儡跳下车来,向着宁天霄走来,傀儡的脸上带着一个微笑的弧度,似乎是在被制造的时候就刻意弄上的,但是在此时,这弧度就显得十分诡异了。
与之相比,醇光真的是惟妙惟肖了。
“宁......”
傀儡的话还没说完,乔戣飞起一脚,把它踢得七零八落,那傀儡在地上摸索着自己的头,很快又安在了脖子上,转了几圈之后,又拾起自己的腿脚,继续向着宁天霄走来。
第五百四十九章 曙光(八)
刘大川撸起袖子就要跑过去干脆把这傀儡给卸了,乔戣拉了他一把:“快走,他算是神使,你如果要对他动手,可能要被那些老家伙们惩戒的。”
刘大川悻悻地放下了袖子,对着那傀儡远远地挥了挥拳头,乔戣又是飞起一脚,拖延着傀儡的速度。
一行人向着城西跑去,还有一刻钟才到两城转换的时候,宁天霄计划在那时将这傀儡完全留在城西,这傀儡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六个时辰之后,再跟着他们前往淅川。
到了最后一盏茶时,一行人完全是在拖着傀儡在城东和城西的分界线上绕圈子,乔戣不断对这傀儡动手,一次次拖着它的速度,直到城东城西转换的前一刹那,乔戣把傀儡踢在原地,一行人迅速跳到了城西去。
城西此时此时是一片哀鸿遍野的惨状,因为城西最先被侵入,又最早放弃抵抗,因此城西死的人尤其多。
宁天霄几人路过客栈的时候,再次看到了老板娘,老板娘并未在此次大乱当中死去,她不知怎么逃了出来,此时倚靠在客栈的门前,拉下了遮面的黑巾,抬头看着上空,此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把她的脸照得一片惨白。
她看到宁天霄几人,语调平淡地说道:“奥,你们还活着。”
宁天霄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我见到我的儿子了,可是他却不肯跟我走,他已经完全被改造成了一个奴隶,连那些傀儡都不如。”她垂下眼,“当年因我犯错,主神们定下我的罪,让我跟我的儿子分离,我以为我们终有一日还能见面的。可惜......我只好把他杀了,要做奴隶,还不如让他死了,活着,反而更让我伤心。”
“哼,你们这些罪民,总是企图替自己狡辩。”
乔戣闻言转头看着这女人,问道:“刚才就想问,这女人是谁?”
“从大祭司那边抓来的一个人质,但很可能是主神身边的人。”
乔戣上下扫了一遍,肯定道:“不是。”
“为何?”
“你的言行举止如此肆无忌惮,不会是主神身边的人,他们需要的是傀儡,不是忠心的走狗。”乔戣冷笑一声,“放她走吧,没用的东西。”
萧杀拿开了刀,把这女人往前推了一步,这女人却回头看着宁天霄,却并不解释自己究竟是何人,道:“宁先生,最后再问你一次,真的不跟我走么?大人对你甚是期待,想跟你分享这权利。”
“滚。”宁天霄说道。
这女人冷哼了一声,遮了面,轻笑道:“你会后悔的,以后你会明白,你这次错过的,是怎样的机会。”
乔戣凝视着这女人,道:“你所说的大人,指的是谁?”
那女人只是对乔戣深深一拜,轻声道:“拜见元一,恭祝您此时回来,不过您回来的,似乎也不是时候。”
乔戣拧了拧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没有再理会这女人。
这女人向着城东的方向走了过去,似乎还要去见那大祭司。
老板娘怔怔地看着那女人的方向,在那女人离开之后,道:“我这里还有点东西能给你们,我还有三张免罪的诏书和一些符咒,你们若是要离开这里,或许会用得到。”
宁天霄见这老板娘神色憔悴,有些不忍,道:“我们准备前往淅川。”
“淅川啊。”老板娘道,“淅川的路并不好走,当年我这里来过一个贵客,没有被马车接走,于是一个人走的淅川的路,他给我留了一份地图当做报答,我也一起送给你们了。”
焦信张口结舌了片刻,问道:“呃,你要不跟我们一块走吧?”
“跟你们?”老板娘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我这次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孽,我虽无意再活下去,可我并不想被审判。”
“呃......但我听说,三位主神不是有可能死了吗?”
“是有这种说法,可我不信,其实迦修的本来目的就是杀神的,根本不是因主神死了才动手,他们若是有这么容易死,我们何必千万年都在此地赎罪。”
老板娘沉声一笑:“好了,快走吧,听说淅川入口景色不错,我儿子当年也是因为想跟着人去淅川瞧瞧,才被人骗走的呢。”
宁天霄等人告别了老板娘,老板娘还靠在客栈之外凝望着他们的背影。
城中放出了一批新的傀儡,这些傀儡迅速开始在城中劳作,准备重建此城,可是他们不知道,在绝望来临之前,他们是最先被抛弃的非人。
街头有个做成小孩子模样的傀儡,她有一张笑脸,她捧着手心的东西,蹦蹦跳跳地过了一座桥,柔软的发丝在背后跳荡。
醇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那女孩过去。
左汀稚掩面靠近醇光,上下打量了一阵:“你真的是傀儡吗?我看你这凡心,动得可比我这妖物还厉害。”
醇光道:“是傀儡,我刚刚看到她,只是觉得有些替她难受。”
“傀儡都像是你这么有主张的么?”
“不是的,我比较特殊,大部分的傀儡一生都浑浑噩噩,因为这样才更好控制,因为我在藏书楼工作,主人才特意改造了我的结构。”
“那小傀儡,你们命运如此悲惨,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反了算了?”
“啊这倒是没有,因为主人对我真的很好。”
左汀稚“啧啧”道:“可是对你再好,也是把你当傀儡,他会像是爱一个人一样爱你吗?会像是看待人一样看待你么?”
“左汀稚。”旃檀冷冷叫道,“闭上你的嘴。”
“你们不愿听,这也是实话。”左汀稚道,“像我,早就接受了自己是个妖物的现实,那就踏踏实实为此做事,想要改变也好,努力活下去也好,不要真的以为自己是个人啊小傀儡。你看看这街角死了的这些傀儡,说不定前一日还被人当做最好的朋友,跟人一起看花喝酒煮茶。”
宁天霄道:“行了左汀稚,省省你的口水吧。”
高处的钟声远远荡开,这声音来自城东。
乔戣抬头看了一眼,道:“这座城暂时安全了。”
第五百五十章 曙光(九)
淅川的入口是睡龙渊那条河的支流,因为埋酒坡的祸事,此时淅川唯见小舟漂浮,却不见人影。
刘大川当年曾吹嘘自己驾船过了嘉陵江最险的一段,于是这一日撑船的工作,自然也交给了他。
刘大川耷拉着一张脸:“不是吧,师父,师姐,我们才刚刚见面,你们就这么不当人?”
“我可是记得你当年唾沫星子都喷得老高了,驾这么一艘小船对你而言,有什么难度?”
刘大川大叹了一口气,焦信给了他一些吃的,刘大川把吃的塞嘴里,撑着船离了岸。
淅川始途风景的确很美,路边的石块色如翡翠,银白色的小鱼游戏水下,水中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散发出奇怪的气味。
乔戣凑上去嗅了嗅,道:“当年此中居有鱼人一族,此族上人下鱼,族中之人皆十分美貌,只是长了一条鱼尾,终究不算是人。这花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地,鱼人采食此花,就能够变成三昼夜的人,只是蜕变的第一夜会十分痛苦,且常常有鱼人因此丧命。但他们族中还是禁之不绝。”
左汀稚小心翼翼地撕下一片花瓣来,想塞进嘴里去尝一尝,却被霜雀一巴掌拍掉了,左汀稚一笑道:“我就是试试。”
“后来呢?”焦信问道。
“后来此地的鱼人宁愿忍受极大的痛苦也要上岸去做人,又因为贪恋人的身份,不愿返回,有时却被人抓住把柄,当做妖物囚禁或者打死,这么多年过去,剩下的鱼人,大多都潜入了极深的水下生活了吧。”
刘大川摇了摇头:“做人有什么好?我看吕霜和他表大伯不也过得十分快活?”
“吕霜和他表大伯......”乔戣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刘大川嘿嘿一笑:“师姐,说点别的吧。”
“对了,自我们分散那日,你们是如何来到此地的?”
“我一路沿着红桥往前走,就找到了那座塔,后来在塔附近睡了一觉,有个女的硬说我是奸细,我把她打晕了跑了,后来又找了几个看起来像是人模人样的人跟着,就跟你联系上了,再后来,那几个人想要抢我的东西,我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打晕了,抢了他们的吊坠走了,又跟着几个人到了睡龙渊去,想去问路,结果不知说了什么,被一条龙关起来了,再后来,师姐就来了。”
言淳道:“我也是顺着桥向前走,后来在塔附近休息了一夜,就来到了这里,后来是乔戣找到了我,我们这一路一直同行。”
“我跟他们差不多。”乔戣道,“只是到塔下的第一夜,去见了鹿林一面。”
宁天霄点了点头。
重宁又道:“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在埋酒坡附近了。”
“看来是被人盯上了。”乔戣道,“对了,凌姬也在埋酒坡城中,我们见了一面,她可能仍在等城中的马车。”
宁天霄问道:“凌姬?”
“嗯,她对我耀武扬威了一阵。她来得比我们晚些,应该也不是独自一人前来,但是我没有看到她身边的人,我跟踪了一阵,被她甩掉了。”乔戣说道。
宁天霄摸了摸鼻尖,不知要不要把密道当中发生的事情说出来,此事最好告诉乔戣,但他又隐隐觉得,此事不可说。
因为他在之后回忆起这个人的时候,总觉得这个人给他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仿佛在很久之前就跟他见过。
宁天霄心思沉沉地靠在船上,此时正是顺流而行,刘大川也坐下来,跟一旁的左汀稚高谈阔论。
左汀稚所言的事情半是虚无缥缈的,又可能是编造来的,再加上他那一张舌灿莲花的嘴,即使是一件被狗追这样的小事情,也能被他讲述得惊现异常,如在目前。
此时左汀稚吸引了大部分的注意,连醇光也忍不住侧过头去听。
旃檀却来到宁天霄身边,问道:“怎么,有心事?你那天从密道回来之后,就变得不太对劲了。”
“作为真言兽,我隐隐约约......”
“那么,对方究竟是谁呢?我又是谁?”宁天霄随手从河中拔下一株野草,放在鼻尖嗅了嗅道:“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刻开始,我就感觉自己被人盯上了,如今我已经满身疲惫。”
旃檀道:“宁天霄,你莫要看清了你自己,否则主人也不会跟你定下契,她也不会因此而死,这么多年,也曾出现其他人想要跟主人合作,却都被她拒绝了,她既要跟你合作,你可以好好估量一下你自己的实力。”
宁天霄沉默了片刻,挥走了停在脸上的一只蜻蜓,道:“知道了,我会继续打起精神来的。”
“不过这次我没想到,替主人报仇的竟然会是神使。哼。”旃檀抱臂靠在船上。
河上已是半片斜阳,金波耀目,银色的小鱼穿梭期间,再往前走,两岸已是一片高大的芦苇地,前方更是渐趋荒芜。
夕阳落下去之后,焦信弄了点吃的给他们,很快抱着双臂蜷缩在一旁睡着了。
重宁跟言淳谈起以前的事情,左汀稚则是缠着乔戣问东问西,但乔戣没有什么好脸色。
夜风起时,宁天霄也睡了,旃檀接替刘大川,让刘大川去休息了一阵,让船先在河上四处飘着。
一夜的时间很快过去,清晨时分,焦信已经在给他们准备吃的,老头弄完了吃的,趴在船沿上看了一阵,忽然大声吆喝道:“天不是已经亮了吗?”
乔戣一个激灵醒了,她顺着焦信的目光向下看去,只见湖中的水已经全部变成了黑色。
旃檀也扑出船舱来看了一眼,脸色一沉。
宁天霄随后跟了出来,看着船下,大吼一声:“左汀稚!出来!”
左汀稚慌里慌张地从船舱里跑出来,头发还没来记得束起:“怎么了,大声嚷嚷什么,见鬼了啊?”
宁天霄沉声道:“你看船下。”
河水是黑色的,但是细细一看,其实这黑色的河水当中,正流窜着无数细小的黑蛇,左汀稚霍然道:“昨天我那个便宜哥哥死了没?”
宁天霄摇头表示不清楚。
左汀稚斜着嘴角冷笑了一声:“迦修真惨。”
第五百五十一章 曙光(十)
旃檀道:“迦修也被你们利用?”
“你说话注意点,什么叫被我们利用,是被他们利用好吧,我现在是跟你们站在同一条船上的人,我也是被他们利用的人,我也是受害者,你应该对你们的伙伴抱以同情,而不是抱以质疑!”
乔戣冷笑一声:“是吗?我记得你以前似乎也是对神王这么说的啊,什么亲爱的神王,我是你们最忠诚的伙伴,您应该毫无保留地相信我。”
“咳咳,这不是因为——当时我也是无奈啊,身为那个领域最聪明的人,我总要承担一些作为未来的王的责任对吧?你这话就说得让人伤心了,虽说你是元一,但你总不能平白冤枉了好人,我——”
“左汀稚,”乔戣嘴角一斜,“我有理由怀疑你现在也是在骗我们,别说什么指天发誓之类的话,就算天上真劈下一道雷,你大概也要说那是帮你渡劫的吧?”
“大人英明。”
“所以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要是今天说不明白,我就把你扔到船下去,你跟他们一块游回去得了!”
霜雀赶紧跟了出来,说道:“我知道他所有的事,这件事真的不是他暗中谋划,你相信我,我可以以我的性命作为担保?”
乔戣迎风而立,脸上满是冷笑,似乎根本不相信对方这两人的说辞,旃檀懒散地靠在船边看了一阵,道:“不是这位殿下做的事情。”
乔戣紧绷的脸字在一瞬间放松了下来,她冷哼了一声进了船舱中,左汀稚夸张地大叫道:“我靠!虽然你是元一,但你也该为了冤枉我,至少说句对不起吧!?你就这么走了,就这么走了?!大人,天理何存哪!”
霜雀拉了他一下,左汀稚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泪水,迎接上旃檀鄙夷的目光,又转向宁天霄道:“我有一事想要告诉你。”
宁天霄颔首,跟着赵殿下来到了船尾处,从船尾看去,他们身后的那些黑蛇源源不绝,已经占据了整条河道。
“何事?”
左汀稚嘴角带着几丝笑意道:“其实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真的把你当成合作的伙伴,不过今天我决定了,因为我的曾曾曾爷爷和我的哥哥,看来是准备完全抛弃我了。”
“因为这些东西?”
“嗯。”左汀稚淡淡答道,“他们原本承诺扶持我的,这些蛇是我从我们当时的那个领域带来的,原本的控制权在我手中,但我手中的这个,是假的。”
左汀稚从怀中拿出一柄短杖,短杖的头部就是一条黑蛇,吐着鲜红的舌头。
这短杖忽然烧起一团火,在左汀稚手中渐渐焦化,最后变成了一团黑灰。
“他们选择了我的哥哥,那我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我虽然是个骗子,却也不喜欢被人诓骗。”左汀稚勾了勾嘴角,“他们的目的是从淅川找到主神在的地方,杀了他们。但他们并不知道真正的路,也就是说,我们这条船,很有可能是在为他们引路。”
宁天霄挑了挑眉头,向前看去。
“当然没有我们引路,他们可能会花费一段时间,但也能找到那里,所以,现在是由你决定,我们是继续跟我的曾爷爷合作,还是说,抛弃他们,自己走一条路?”
左汀稚用手指扣着船板,微微一笑,看着宁天霄。
“你可以选择让他们先上,我们去做那获利者。”左汀稚道。
宁天霄眉头稍皱了一阵,问道:“你说的......”
“......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次真的是真的,被他们骗了这么久,我心里恼火得很,稍稍利用一下他们也无不可,我该说的说完了,此事由你决定,若你觉得我说的是假的,可以去找旃檀或者那小傀儡去印证。”
宁天霄道:“他们的实力如何?”
“很强。”左汀稚道,“我也只能这么告诉你,因为我也不知主神实力如何,但他们比那天的迦修强太多了。”
宁天霄略一点头:“谢谢了。”
左汀稚刚要走,听到这句“谢谢”,又转过头来道:“你知道我最讨厌宫止和你的是哪点吗?”
宁天霄微笑着看他。
“因为你们是正人君子,骨子里就是,我也曾经想要学正人君子该如何活着,但我不行,我听到别人议论我就会开始心惊胆战,听到别人说什么牺牲奉献的时候,我首先想的是我自己的利益。”
左汀稚继续说道:“看到别人拥有的东西,常常想要抢到手中,你们一出生能拥有的东西都太多了,哪怕我现在所有的可能比你们两人都要多,也填不满心中欲望的沟壑。”
宁天霄无言地看着他,左汀稚笑道:“你和宫止,其实是一个人吧?”
“是,我跟宫止共享一条性命。”
“我也曾经想过为什么所有人都站在你们的身边,我很嫉妒你们,因为我身边留下来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只有霜雀和萧杀,他们在知道我如此卑鄙之后,还愿意继续跟着我,所以对我非常非常重要,宁天霄,你如果能保证,在将来的变故当中他们能够继续活着,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
宁天霄沉默片刻,说道:“对不起,我无法保证,但我能够保证,他们不会比我先死。”
“那就够了。”左汀稚笑了一声,“除此之外,我也不能再奢求什么了。”
“那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你吧,事情是从大约两百年前开始的,那时候,我刚刚回到我的龙族爷爷身边不久,我的爷爷,非常不喜欢我身上所带有的人的习性。我有时候会去参与那里的宴会,那时候我刚刚开始暗中学龙语不久,他们在宴会上谈论事情的时候,也没有避开我。”
“后来有一次,我听他们说,他们得到了一种咒法,正在试着解读,他们已经解读出了其中一部分,正是创世者的咒法,而这种咒法,应该就是宫姓的先辈留下来的,得到这种咒法的人,可以选择如何重构这个世界。”
宁天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第五百五十二章 曙光(十一)
“我后来继续死皮赖脸去参加宴会,继续偷听他们的话,我听到他们说,他们手中拿到了咒法,但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他们一直在试图找剩下的咒法,不过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所获,而且他们解读这种咒法的速度并不快,可能这两百年过去,也不过解读出了十来句而已。”
左汀稚道:“你既然是宫姓的人,应该会懂得这上面说的是什么。”
左汀稚说完之后,从衣襟上撕下一块来,这衣襟的背面用金线绣了密密麻麻的字:“你拿回去看吧,希望你能有所获,奥,对了,别忘了你的承诺。”
宁天霄拿着这东西,忍不住问道:“你从哪弄来的?”
“我把它偷出来,自己偷偷地誊抄了一份。”左汀稚笑道,“祝你有成。”
这衣襟上用金线绣成的咒法跟之前宁天霄在宫姓旧族当中看到的有所区别,如果说,宫姓族中的那些秘法是“顺”,此则为“逆”,也就是说,如果前者的意思是“开门”,这个的意思就是“关门”。
但是这仅仅是一部分。
宁天霄呆立在船尾很久,直到言淳过来,宁天霄才如梦初醒,他对着言淳勉强地笑了下,道:“有什么事情吗?”
“前几日我做了梦。”言淳说道,“自从见到你之后一路颠簸,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今天早上看到河中的黑水才又想了起来,梦里也是这样一条黑水河,我记得在夜中有人来找你,但并不是在这条船上。”
“何人?”
“他穿了一身夜行衣,但似乎没有敌意。”言淳道,“但是你们最后吵了起来,那个叫焦信的想要去帮忙,被他所杀。”
宁天霄皱眉道:“知道了,今天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下河,这件事别告诉他,他胆子小,听到这事怕是连饭都吃不下了。”
“嗯,清楚了,我们一直顺着这条河走吗?”
“一直走吧,先让他们当它们的领路者好了。”
宁天霄展开淅川的地图,河水奔流,离他们靠岸的地方还有接近两日的距离。
夜色缓缓爬上河岸,河水当中那些黑蛇密密麻麻涌动的声音变得尤为刺耳,此时路边已经变成了一片荒芜,唯有几棵枯树之上停靠着老乌鸦。
宁天霄下午睡了一会,夜中已是毫无睡意,他在等那在梦中要来找他的人。
刘大川把酒壶递给他,问道:“还不去歇一会?”
“言淳在梦里梦到有人来找我。”
“有危险?”
“有可能。”
“我说好兄弟,你怎么一天到晚心事重重的,我说,我们大不了就是死在这里,没什么,你别有太大的压力,要说这件事,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得了的,你说对吧?”
宁天霄笑道:“你说得对,但我没办法控制我自己心里去想什么,好兄弟,我总觉得有一些......怪。”
“这地方是挺怪的,不仅人人说那让人听不懂的奇怪鸟语,还到处都是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傀儡——我不是说醇光奇怪啊,我是说昨天那个,给我笑得汗毛都炸起来了,还有赵殿下,他怎么就赖上我们了?”
“我们说不定还需要左汀稚帮忙。”
“得了,那这样我也不管了,不过师姐心情似乎不太好,我今天真是过得心惊胆战的,要是王小年在就好了。”
刘大川的话戛然而止,他们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如今那边的满月行道,已经开始向着神界之外的地方蔓延,比他们预计得要要更快一些,大批神族退出神界,前往人界,乔重光负责在当中斡旋。
乔戣离开之后,乔重光沉闷了一阵,在不久之后重新振作起来,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责任,让他的父皇颇感欣慰。
妖族那边暂时无碍,只有陇青稍稍辛苦一些,幸而有柳佞帮他。
夜深时分,他们跟戟狼稍稍联络了一次,戟狼那边表示自己这里暂时太平,宁天霄放下了传音镜,刘大川也准备去睡了。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宁天霄独自一人靠在船头,默默地等那个即将到来的人。
就在他以为这一夜等不到的时候,在这一夜的将尽之时,那黑影终于出现,他从岸边而行,踏水无痕,信步走向船来。
他走过水上之时,每走一步,脚底霜花凝结,水上霎时出现一片巨冰,巨大的冰花向着四周蔓延,很快就将封冻整个湖面。
黑蛇被冻在了水底,船也停止不前,而天上的流云,也在这一瞬间静止不动。
来人穿了一身鸦青色的衣服,戴着银色的面具,他站在船下,向着宁天霄一点头。
宁天霄道:“你来了。”
“你在等我?”
“走这条路,自然做好了被你找上门的准备,这次来,是准备劝我跟你同行吗?”
“不。”那人翻身上船,跟宁天霄并肩而立,四处都已被霜华凝冻,一切都静止了。
“这就是所谓创世者的咒言?”宁天霄问道。
“其中的一句。”
“阁下既然已经拥有了此物,为何还要前来向我讨要?”
“你身上拥有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所谓造世的秘法,而我拥有一部分解构这个世界的方法,我只能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令这个领域完全消解。”
宁天霄问道:“你是那位负责追杀的主神?”
“我并非主神。”
宁天霄颇有兴趣地看着他,这是对方第一次承认他的身份,既不是主神,又能够在附近自由往来的,应该只有神使了。
“你是奉主神的命令,想要重构这个世界?”
那人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说道:“希望你能够好好考虑我们二人之间的合作。”
宁天霄皱眉沉思片刻:“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可以说我是一个野心家,跟那些想要争夺元一位置的人,并没有根本的区别。”
那人低笑了一声,看向宁天霄的身后:“你来了?”
乔戣从船舱当中走了出来,漠然地凝视着对方。
“乔息笺,看到你还活着,我很开心。”
第五百五十三章 曙光(十二)
“乔息笺?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我这个旧名了,怎么,你竟是旧时代留下来的人?不过我好像没见过你啊,阁下在哪里奉职?”
“你跟以前变化很大,你之前倒是没这么牙尖嘴利,反而是被你的兄弟压了一头去。”
“哼,此事不劳你提醒,我只是好奇,你出现在这里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们又让你来做什么?”
“你们的回归,可是一大盛事,但是在你们重新回来之前,是否有兴趣跟我过来看看?”
乔戣冷着脸,一动不动。
“你呢?宁天霄。”
“我并不知道你们那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比起去看这个,我更想知道你一次次来找我的目的。”
“我想跟你合作,仅此而已。”
宁天霄嘴动了动,合作吗?怕是为了他手中掌握的那些秘法,不过,对方既然说自己手中有剩下的那一部分,那对方今夜可能就不能活着回去了。
宁天霄这个念头刚动,那人说道:“宁天霄,你想杀我?”
宁天霄没想到自己这一瞬间泄露的杀机已经被对方察觉。
来人在面具下轻笑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卷东西来,向着宁天霄抛来:“这个就送给你了。”
宁天霄一惊,下意识伸手接过,乔戣还是冷冷凝视着对方。
“另外告诉你们,凌姬也快来了,好戏就要开始了,宁天霄,你还有时间选择。”
“选择什么,选择一个我连身份都不知道的人作为盟友?”
“我的身份你以后自然会清楚,不过你也需知道,我对你没有任何杀意,我是真心实意想与你合作的。”
乔戣冷声道:“别废话了,你这种把戏,我在上千年前就已经见过了。”
鸦青色的身影在天边一闪而过,那人离开了,宁天霄握着手中的这卷东西,若有所思地低头。
河面开始解冻,船再次开始前行,此时天边的云彩也开始流动,时间终于缓缓开始流逝。
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
乔戣叫道:“宗主叔叔,宗主叔叔?”
宁天霄如梦初醒地抬头。
“早上湖上很冷,还是回去睡吧。”
“乔戣,那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事情?”
“宗主叔叔指的是什么?我一直知道很多事情啊。”
宁天霄沉默了片刻,道:“我指的是......算了,没什么,大概是我的错觉,再回去休息一阵吧,我们很快就到了,凌姬那边,你准备怎么办。”
“找个机会杀了她,我并不想跟她共享这条命。”乔戣冷静地说道。
“嗯,我会想办法帮你,当年宫相呈告诉我的方法也誊抄给我一份吧,我看看有没有办法再帮帮你。”
“好,宗主叔叔。”
宁天霄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怎么了,还有何事?”
“那三位主神极其狡诈,你一定首先要相信你自己。”
“我知道。”宁天霄淡淡笑道,“如果我不先相信我自己,谁还会相信我呢?”
——————
午后醇光跟萧杀一起玩牌,萧杀的表情才终于又像是个孩子一样,赵殿下看着萧杀,脸上也有些淡淡的喜色,霜雀更多的则是爱怜。
刘大川每回见到左汀稚的时候,都忍不住说道:“我说你俩,也不用在这里天天手牵手吧?有伤风化,实在是有伤风化!”
左汀稚则是嘲讽道:“一看你就是老光棍了,万一在这里分开了,可能一辈子都见不着了,你尽管嘲笑,我是不可能会松手的。”
刘大川耸着肩膀,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左汀稚洋洋得意地搂着霜雀,继续在船边你侬我侬去了。
白天宁天霄一直没有出来,而是在船舱当中看神秘来者留下来的东西,经过他数次检查,这东西的确是真的。
宁天霄想起他跟那人数次见面的情况,对方对他似乎确实没有敌意,不仅如此,还把这么宝贵的东西送给他......
真的是为了拉拢么?
宁天霄找到乔戣,说了来意,又把上次对方在密室当中与他相见的情况说明之后,乔戣想了片刻,说道:“让那真言兽都不敢说话的人......”
宁天霄正以为她能给出什么线索,乔戣却转而说道:“我已经多年不曾留在这里,我也无法说清楚,不过宗主叔叔,还是不要放松警惕,不要因为对方一时的善意,就觉得他可能是个好人,我倒是觉得未必呢。就像是当年主神邀请那些人去赴宴的时候,那时候主神也表现出了莫大的善意,可是后来呢?不过是利用罢了。”
“我清楚,但是他给我的这东西。”
乔戣开口制止:“宗主叔叔不必告诉我,我很难不保证自己在知道这是什么之后,还能够克制得了心中的欲望,其他人也一样,宗主叔叔千万小心。”
宁天霄听她这么说,也实在不好再说什么,只道:“我知道了,我会小心。”
“嗯,那我先去休息了,宗主叔叔。”
河水当中已经被黑蛇占据,明早开始,他们就要舍船走陆路了,那些黑蛇只要沿着这条河的方向继续向前游动,就能够找到主神所在的地方。
宁天霄正要低头再看,乔戣忽然又回头说道:“还有,宗主叔叔,要相信自己双眼看到的东西。”
宁天霄哑然失笑道:“真的吗?”
“不然你可以去问问那真言兽。”乔戣眨了眨眼,“那真言兽总不会骗你吧?不过那真言兽也有无法说的事情,自从五千多年前开始,真言兽就被下了某种禁制,宗主叔叔倒是可以试着替旃檀解开这种禁制。”
宁天霄淡笑了一声,乔戣挥了挥手走远了。
乔戣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有深意,但又没有说尽,此时此刻,宁天霄感觉自己正像是走进一张巨大的兽口之中,对方在明处,却是他伸长了胳膊也有可能无法够得到的明处。
“宫相呈录,此为逆转之法,上卷。”
宁天霄默默读道。
“此为邪术,甚之,勿用。”
开卷之处,还是一样的话,然而觊觎此术者,却将这种东西奉为真经宝典。
此乃邪术。
宁天霄默读着这句话,翻开了第一页。
第五百五十四章 曙光(十三)
第二日他们下了船之后,那些河水当中的黑蛇还在不停地向前涌动着,不过,前方的黑蛇似乎在他们下船的那一刻,集体顿了一瞬。
左汀稚对他们扬了扬手:“继续走吧!就往前面一路走就对了!”
刘大川道:“没想到你还懂这种语言!”
“我可是我们那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我看你是千年难得一见的骗子。”
“也可以这么说,反正天才的骗子也是天才,只要说鄙人是天才的,我都认了。”左汀稚笑意款款。
刘大川“切”了一声:“宁天霄,好兄弟,我们再往哪走?”
“往西边,要过一座小山,翻过山去就是了。”
“了解了,兄弟,咱们走着?”刘大川道,“不过你觉不觉得,这附近有点怪?”
“是挺怪的。”宁天霄道,“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乔戣淡淡说道:“这里哪会有什么人,难道是都不想活了吗?走吧,先上山去。”
“奥!师姐,这里有没有什么故事可听?”
“算是有,这里一开始是没有这座山的,那时候主神与埋酒坡之间,不过三日的距离,这里是一片用白玉砌成的路,人人可通过埋酒坡随时来这里求见主神,不过主神每天只见一个人,那时候跪在这里的人,倒是十分多。”
“他们来求什么?”
“有的人求子,有的人求风调雨顺,还有的人想求长生,不过大部分人都不能得偿所愿。”
“后来呢?后来这地方怎么就多了这么一座山,是不是因为他们烦了?”
“啊,不是,是因为有人造反了,那些人杀了过来,主神死了很多忠心的仆人,后来他们搬来了这座山作为屏障,过山的时候可能会有点麻烦,不知道我以往记得的那些答案是不是对的,如果换了答案,我们可能就要一路杀过去了。”
“放心吧师姐,打架这事我在行。”
“这可不是打一般人,刘大川。”
刘大川挠了挠头,道:“管他呢,走吧,走吧,先去这山上看看到底有什么奇人怪事。”
山的入口是一片碎石地,没有修石台阶,入口处林木稀疏,越往前走,树木越是茂密,此时明明是白日,在这密林当中却仿佛已经是半夜了,唯有密叶当中漏出星星点点的白光。
“这地方简直就像是闹鬼一样。”焦信嘟囔了一句。
萧杀的刀已经出鞘了,一路十分谨慎,左汀稚却像是出来游山玩水一样,行事仍肆无忌惮。
乔戣走在最前方,宁天霄就跟在他的身后。
重宁对这地方也有印象,故而走在最后,跟刘大川负责断后。
旃檀仍旧把醇光扛在自己的肩膀上,走了一会,醇光道:“前方应该就是第一个关卡了。”
乔戣闻言道:“哦?答案变了吗?”
“最近的这三百年是嘉熙。”
乔戣点头道:“果然还是变了,我当年离开之时,答案还是筹斩。”
“筹斩已经是上个时代的人物了,大人。”
乔戣自嘲地笑了笑,走到了前方去,前方是一棵三人合抱的树,树上悬着一个巨大的银球,仿佛是以银丝缠成,乔戣走近时,银球当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鸟叫,银球从中间炸开,有个精雕细琢的小木偶正在其中。
“行此路者,埋酒坡的战神是何人?”
“嘉熙。”乔戣说道。
那小人在一瞬间变成了赤红色,仿佛煮熟了的螃蟹一样,声音也陡然抬高了。
“行此路者,埋酒坡的战神是何人?”
萧杀不声不响地抽出刀来,乔戣皱着眉,背对着他们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醇光一瞬间也愣住了,他道:“难道不是吗?可是......埋酒坡的战神就是此人啊。”
那小人再次说道:“行此路者埋酒坡的战神是何人,行此路者埋酒坡的战神是何人......”
它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魔音一样环绕在所有人的耳边。
乔戣尝试着问道:“是......筹斩?”
那个小人逐渐变成了深紫色,语速又一次加快:“行此路者埋酒坡的战神是何人......”
乔戣低声问道:“怎么可能都不对?”
宁天霄道:“硬闯过去?”
乔戣道:“让我再试最后一次。”
醇光此时高声喊道:“是朽天,对吗?”
那紫红色的木头小人转瞬之间变成了白色,一张小脸上顿时喜笑颜开:“各位大人,有请!”
小人话音落后,巨树从中心出现了一道裂隙,仿佛是被一把利刃从正中劈开,那裂隙在转瞬之间扩大,巨树裂为两半,倒在地上。那颗银球也在地上跌碎了,在落地的瞬间,从其中崩出一颗种子来。
那小人就坐在种子的最上方,嘴里哼着一种古怪的调子,也不再管他们。
几人从那小人身边走过去之后,再回头去看,那颗碧绿色的种子已经开始在地上生根发芽了。
走过一段之后,乔戣才道:“醇光,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醇光道:“朽天是四百年前的战神,我刚刚也是胡乱一试,不过,既然有了这个参照,在往后的路,我们只需按照四百年这个标准来回答就好了。”
乔戣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真的是因为这样吗?”
“朽天是嘉熙之前的人,嘉熙之后,因为已是领主们来往此地的关键时期,战神便不再记名了,所以要猜的话,也就只能往前猜了。”
乔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四百年前......”
“哎呀,别想这么多了。”焦信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我们先往前走吧,得尽快过了这座山才行。”
宁天霄道:“嗯,我们快些回去吧,都已经到了这个时辰,很快天就黑了,我们先找个地方歇一歇。”
旃檀继续把醇光扛在肩膀上,向前走去,左汀稚再次摇晃着扇子眯起眼笑起来,他拍了拍萧杀的肩膀:“收了刀吧,别这么紧张。”
接下来的路上,答案果然都是四百年前的事情,一路靠着醇光,几人安全无虞地通过了,随后在一座山洞当中休息了下来。
焦信说要去打猎,刘大川陪着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