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章 阕之哀（七）
宁天霄最终还是一个人回去，他回到王宫中时，赵殿下正在把他老爹的女人给揪出来，女人们跪了一地，悲惨地啜泣着。
赵殿下点了一下人头，似乎有点头疼，又让所有人抬起头来，看着他。
赵殿下一张一张脸看过去，点出了几个女人来，那几个女人有的面现欣喜，有的则是满脸恐慌。
“这几个送到凌硕殿去，剩下的等满月行道结束，就给我从宫中滚出去。高叔叔！”
“奴婢在！”
“通知我哥府中的那些女人也散了，然后把王府给烧了，取暖。”
高内侍答得字正腔圆：“是！殿下！”
赵殿下微微勾着嘴角，抬头看雪，他看起来既不高兴也不悲哀，仿佛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模仿其他人活着，他其实是个没有什么欲望的人。
“我先出门一趟，回去看看我的家眷，我这么久不回去，他们要担心了。对了，我的印赶紧刻好，知道我的名字吧？左汀稚，别刻错了，刻错了我可要杀人的啊。”
高内侍在他身后连声诺诺，把这座大瘟神送走，又赶紧吩咐人按照赵殿下的布置做好一切。
赵殿下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更为可怕，因为他在这宫中一向有妖怪的盛名。
“还有一件事，月行道结束，就四处张贴告示，这里易主了。”
“那......登基的事情。”
“以后再说。”赵殿下杀完人之后，似乎有点意兴阑珊，很快就走了。
高内侍送了一口气，他虽然以前承蒙老王这些女人的照顾，但还是不敢违背赵殿下的意思，吩咐人把该送去凌硕殿的人送走。
赵殿下回去的脚步有点急，其实宫外那个兴建潦草的王府，对于他而言，才算是真正的家。
赵殿下有点慌里慌张地闯进家门的时候，霜雀手里拿着一盏灯，靠在墙上默默地等着，灯亮着温黄的光，霜雀侧过脸来认真看着他，温柔而温馨。
赵殿下冲过去，笑着用力抱了一下她，霜雀挣扎了一下，赵殿下抬头，这才看到刑大人和狐之秦都在。
刑大人是个看起来有些孱弱的中年男子，看到这一幕脸色一变不变，不知是早已习以为常，还是他本身是个严肃的人。
狐之秦已经老了，但这老头看起来挺有精神，正在慢慢喝茶。
萧杀站在狐之秦旁，换了一身蓝色的绸衣，依旧像是一只孔雀。
“王城易主了？”刑大人问道。
“我把我爹和我哥都杀了。”赵殿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我表叔来了一趟。”
刑大人的表情十分淡然：“准备什么时候对邻国动手？”
“不急啊，让我好好想想，是让恶鬼们先替我们打，还是我们自己动手。”
霜雀静静地在一旁侍弄着香火：“我也收到信了。”
“那这一天之内，我们这里出了两位王？是该好好喝酒庆祝一下啊！”
狐之秦想开口说话，他张嘴，先是不受控制地咳嗽了两声，然后拍了拍萧杀的背，说道：“先别高兴得太早，我听说神庙里有人来了。”
“来了几个，在王宫问了我几个问题又走了，这次来的使者有点奇怪，竟然不畏惧满月行道，甲一一，甲二三，还有两个没有现身的人，我闻到了他们的味道。如果我们要对神庙动手，就要先杀了他们。”
“领主还在海下的囚笼当中。”刑大人说道。
“等这次满月行道结束，我要亲自去见见我们敬爱的领主，这个领域也是时候易主了。”赵殿下眯起眼来微微一笑，“对了，你会因此消失吗？”
“应该不会。”刑大人平静地说道。
“别说这种话啊，如果你因为这件事死了，我是真的会非常伤心的。”
刑大人叹了一口气，似乎也对赵殿下觉得有些无奈：“我不会死的，再说，工程的事情，我已经交代清楚，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出任何问题。”
赵殿下用力地抓了抓头，再次没个正形地靠在椅子上：“说到这件事，我忽然想起我的哥哥来了。”
霜雀拨弄着香炉里的香：“你哥哥不是刚刚死了吗？”
“不是这个哥哥，是另外一个，其实我出生的时候，是有个哥哥的，他比我更早睁开眼，只是运气不好，我先被生出来了。”
宁天霄皱眉听着这些事情，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霜雀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什么意思？我们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赵殿下摸了摸眼角：“这件事情有些复杂，总的来说，就是，我确实有一个哥哥，我的娘被凌迟的时候，他还在我娘的肚子里，后来被人丢到了野沟里，不过他运气不错，被我几个在外游荡的表叔救走了，现在在雷龙渊呢。”
狐之秦摩挲着自己手上的老茧：“您准备回去认亲？”
“早就认过了。”赵殿下得意地说道，“反正你们信我就对了，跟着我，以后会有好事发生的，将来我要封你们做大将军，所以你们，千万别死啊。”
刑大人罕见地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狐之秦咳嗽了两声，也没有再说什么，窗外还是风雪肆虐，霜雀给萧杀递了一些点心，揉了揉他的眉心，对他笑了笑。
赵殿下忽然从椅子上弹起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你们不应该鼓掌吗！不应该欢呼吗！”
回答他的只有寂静，赵殿下脸上虽然带着笑意，眼中却无甚喜悦的情绪，他在扮演一个小丑。
“别闹了。”霜雀把他按下，“那个女孩的消息有了吗？”
赵殿下听到这句话，满脸颓丧地倒在椅子上：“这......估计是被神庙的那个甲一一，甲二三带走了，我们去，偷回来？”
屋子中间一静，霜雀无奈地抚着额头：“你不是要成为领主了吗？去神庙理所当然，就不用偷了。”
赵殿下忽然满脸喜色地跳起来：“你说得对，我差点忘了，这里还是你最聪明了！”
他大呼小叫，却无人回应。
萧杀安静地坐在一边吃着橘子，刀放在自己的手边，他忽然问道：“赵殿下，我还是觉得神庙里的那几个人，来得很蹊跷。”
赵殿下笑眯眯说道：“别害怕，到时候他们就要叫我主子了，你想让他们陪你练刀就练，觉得他们危险，就杀了他们。”
狐之秦咳了一声，说道：“您不能太宠他。”
第四百八十一章 阕之哀（八）
天空变成了暗蓝色，再浅一些，就接近萧杀身上的孔雀蓝。
宁天霄在这里站了很久，他看得越久，越觉得这些人是一群报团取暖的人，每个人都很孤独，但是他们站在一起，还是无法抵抗这种巨大的孤独感。
赵殿下有点像是一个小丑，不断蹦跳着，试图让所有人都开心一点，奈何所有人都有心事。
霜雀看着头顶说道：“看来这次的满月行道快结束了。”
“很快雪就要化了，我想去恶鬼那边看看，然后再去找那位领主好好聊一聊。”
“让萧杀跟着你。”狐之秦说道。
“也好，就跟我去看看吧，多长点见识。”
宁天霄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心情有些复杂，他有种想从这里逃出去的冲动。
他们很久都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赵殿下问道：“对了，还能联系到和尚吗？他不在，城里的庙都荒废了。”
“最近还是没有，不知道他怎么了，唯一一个原因，很可能就是他离开了原本所在的地方。”
“他走之前都没有留下什么消息吗？”
“没有，可能是没来得及，毕竟以我们的手段，要跨越领域联系一个人弄出的动静太大了。”
“你这话倒让我开始怀念起宫止了，如果能让宫止为我们所用该有多好。”
狐之秦慢吞吞问道：“说起来，你们说宫止没死？他是真的没死，还是说，你骗他们的？”
“我当然是骗他们的，宫止肯定是死得透了，但是，柳佞那老头，也不是个易与之人，幸亏我根本没打算跟他说实话，但是神王最近的梦，让我有些害怕了。”
“神王能杀了我们？”狐之秦嗤之以鼻，“我不信，他已经老了废了。”
“我现在怀疑，柳佞想推那个曾经刺杀神王的儿子上位，那一夜我们也看到了，如果是那小子坐在神王的位子上，可能会有点麻烦。”
狐之秦咳了一声，看向刑大人：“应该你出马了，你说的话，对神王的作用最大。”
刑大人点点头：“我知道。”
就是这样的五个骗子，竟然编造出了这么多故事，没有所谓的高山上的凤凰树，也没有贵族平民贱民的分别，甚至没有什么恶鬼。
雪渐渐停了，院子里的雪很快开始融化，赵殿下手里端着一盘点心，说道：“你们听过那个传说吗？”
“什么？”霜雀问道。
“创世神是从高天之原上掉下来的人，他喝醉了酒，被人从瀑布上推下来，跌断了一条腿，他历尽千辛万苦回去，结果那些大神却坐在高处笑他如今衣衫褴褛，推他的人就站在他们身边。”
萧杀摇头。
“为了复仇，他毁灭了旧的世界，创造了新的世界，用树枝给自己装了一条腿，右腿，所以如今很多神的死穴，都在右边。”
“你想说什么？”霜雀问道。
“我觉得我比他帅，也没有瘸，而且比他有创造力，还是个有意思的......虽然不能说是人，是个有意思的东西吧。”赵殿下摸着下巴，沉思道。
屋子里的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宁天霄更是有了撬开赵殿下脑子看一眼的冲动。
赵殿下自己倒是嘿嘿地笑了两声。
正在融化中的雪，忽然被什么东西劈开了一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什么东西正在雪中快速前行。
萧杀瞬间拿着刀站起来，刑大人捏紧了手里的杯子，赵殿下则是皱着眉头，宁天霄就站在门边，比他们看到得要早，从雪中钻出的是一条满身黑鳞的龙，这条龙浑身萦绕着煞气，在游动到门前时，变成了一个人。
赵殿下恍然大悟：“是我哥哥来了！”
进来的是一个跟赵殿下面容相似的年轻人，但杀气更重，眼角也没有那颗泪痣。
赵殿下起身想要抱他，年轻人向后一躲，冷冷地抬眼。
“哥哥，别这么见外嘛，又是有什么事？”
“普阁说你让他吃了人。”
“哦，是我名义上的哥哥和父亲，反正是没用的东西，他想吃，就吃了吧。”
年轻人随意坐在一旁，萧杀还是满脸戒备，提着刀。
赵殿下让萧杀去后面站着，自己则是坐在哥哥的旁边，问道：“表叔回去被罚了？”
“他不是你的表叔。”年轻人说道。
“那是，其中一个爷爷？”
年轻人有些忍无可忍：“他是你其中的一个表哥。”
赵殿下恍然大悟地拍了拍头：“说起来大家都长得差不多，你们平时是怎么分的？”
年轻人冷着脸说道：“别再纠结这件事了，太爷爷让我来告诉你。”
“不是......太太太爷爷？”
“你给我闭嘴！”年轻人大喝道。
“我闭嘴我闭嘴。”赵殿下笑起来，眼角的泪痣闪烁。
“找到领主的位置了，他好像是在沉眠，不太好接近。太爷爷让我给你一起去。”
“明白了，悉听尊便。”
年轻人面无表情地抱着双臂：“给我找个地方休息，我睡醒我们就出发。”
赵殿下做了个请的手势，年轻人跟在他身后走了，宁天霄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他脑中忽然蹦出一个想法。
又是双生子。
他总觉得不太对劲。
又是。
赵殿下刚出门，就揽住了他哥哥的脖子：“哥哥，你这样会吓到我的朋友们的。”
年轻人一言不发地继续向前走，甩开了他的手。
赵殿下还是满脸笑意地跟在他屁股后：“我说哥哥，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
“有，听说你成了这里的王。”
“是啊！不过你不要在意嘛，只是这么小一个地方，将来我们会拥有的东西肯定会更多。”
“那个女人来找过我。”
“哪个？”赵殿下愣了一下。
“不用跟我装傻，她肯定也来见过你。”
“哦哦哦！你说那个女人，我觉得她根本就是个疯子，哥哥你不这么觉得吗？”
年轻人回头认真地看着他：“我真的，不这么觉得。”
赵殿下意味模糊地笑了一声：“当时她跟我说，我们是天才，可是当时我还不知道有哥哥你啊。”
“格局是时候该改变了。”年轻人说道。
赵殿下目送他走进了房间，脸上的笑意在瞬间消失了，但他很快又哼着歌，走回了原本议事的地方。
刑大人和狐之秦已经去休息了，只有霜雀和萧杀还在。
第四百八十二章 阕之哀（九）
赵殿下回去的时候，萧杀目光闪烁了一瞬，想问，却没有开口。
“你也回去休息吧，我这哥哥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来了，吓我一跳，幸亏他不是来打架的，要不然我刚在王宫里白白耗了力气，现在跟他打岂不是很亏？”
霜雀皱了皱眉，嫌弃地偏过头去。
萧杀说道：“有事随时叫我。”
萧杀也离开了。
赵殿下往嘴里倒了点吃的，满意地长叹道：“还是这里舒服，王宫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等这次满月行道结束，应该让人把路修到这里来。”
“你的哥哥......”
“是不是看他挺不爽的？我也是。”赵殿下压低了声音说道，“脸臭得像是茅坑里的石头，不就是自小在爷爷身边长大吗？不就是从小就很会打吗？”
霜雀气笑了：“不是这件事。”
“哎呀我懂，我跟他确实不太对付，反正我将来肯定不会跟他一起过。”
“不是这个！”霜雀有点急了。
“好好好，你说你说。”
“还记得那个女人跟我们说的话吗？”
“记得。”赵殿下笑道，“元一，成为这个世界的造物主，成为整个领域的主人。”
“元一......中的双方，应该是对立的。”
“但她没有告诉我，元一一定是兄弟二人，成为元一，需要特殊的秘法，这个秘法，你和我也可以。”
“你想站在我的对面？元一的双方是对立的人。”
“我想跟你同生共死，我已经离不开你了。”赵殿下笑着握住霜雀的手，“再说了，所有的元一也不是同样的人，为何一定要对立？我爱你啊。”
两人携手前行，风雪还在融化，屋顶像是在落雨，霜雀伸出一只手接着雨水，轻轻抿着唇。
赵殿下的府邸虽然修缮得潦草，但雪化之后，假山、花草还是一应俱全，霜雀蹙着眉头，还是有什么心事。
宁天霄跟在赵殿下的身后，正在想自己是该回一趟神庙，还是该继续跟着他。
赵殿下忽然把霜雀拉向自己，宁天霄一惊，正在想两人是不是要做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的时候。
赵殿下紧紧地抱住了霜雀，霜雀呆了一会，也抱住了赵殿下。
在这场磅礴的雨中，两人拥抱着，就像是被世间一切抛弃的孩子一样，只有彼此，仿佛下一瞬间，他们就要分开，再无相见之日。
天地寂静。
其实这六个人的核心就是他们两个，赵殿下所谓的哥哥，也是个无所谓存不存在的人，他们才像是真正的双生子啊。
宁天霄忽然感觉有些悲凉，他隐隐约约觉得，这是所谓的命运埋下的种子，当一切开始运转，当盛宴上所有人列席举杯，他们只是场中的玩具，在命运的熔炉当中起舞，而宴会中的人拊掌大笑。
“我刚刚讲的那个故事，是我太太太不知道太了多少次的爷爷的故事，他是坠落者，也是复仇者，在所有的领域当中，都存在想要复仇的龙和蛇族，这会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复仇。”
霜雀眨了眨眼，还没有明白赵殿下说的是什么。
“这一次，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没有骗你。”
他们两人还维持这拥抱的姿态，赵殿下嗓音温柔，宁天霄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宫止他们一族，应该也是当年列宴当中的人之一，但最后的赢家谁都想做，最高的位置只有一个，那些年众多创世者共同在宴会上平起平坐的时代早已经结束了。”
“你说的这些......”
赵殿下摸了摸她的头发：“听我说完。我，是复仇者，但我不是他们心目当中最完美的人，我要创造属于我的时代，我要结束这些愚蠢至极的游戏，但在这些之前，我要先毁灭一切，然后才有重来的可能，宫止是对的，这种方法最快最有效。”
赵殿下的语速极快：“但我们首先要赢，要成为最后的赢家，才有列席盛宴的资格。”
“但我们......”
“我会想办法争取更多的支持，留在我身边。”
霜雀静静地看着赵殿下，用手轻轻抚摸这个男人眼角的泪痣，她见过赵殿下疯癫的时刻、张狂的时候、撒谎的时候，她觉得这个男人不会对任何人袒露他的心，不会对任何人暴露他的死穴。
她想起他们刚刚见面的时候，赵殿下像是个痞子流氓，后来他坐在赌场给所有人讲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她很喜欢听，她知道这个男人有很多不同的面具，设计了一个很庞大的骗局。
她想起那时候，忽然下了一场雨，她要回去的时候，赵殿下腆着脸凑过来钻进她的伞下，在那条路上，她成为了他的同盟，参与到他坠落的计划当中来。
她知道这赵殿下是不受宠的人，她也一样，她以为赵殿下是可怜她，以为他们要抱团取暖。她以为赵殿下对她的爱半真半假，毕竟他们都是各有所需才聚在这里。
“但我只相信你一个人，萧杀、狐之秦、刑大人，包括我哥哥，我太了不知道多少辈的爷爷，我只信他们一半。但我相信你，我爱你。”
宁天霄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笑，嘴角扯了扯，却又没有笑出来。狼终于袒露了肚子，这个赵殿下此时看起来这么脆弱，说的却是这么庞大的计划，他要颠覆这一切，代替他的祖宗完成复仇。
天色开始变化了，满月行道结束，街头出现了熙熙攘攘的声音，那些声音都隔得很遥远。
街头孩童的吵嚷声、小贩叫卖的声响、马蹄声、高喝声，这个领域活了过来，宏伟的钟声从山上远远荡开，仿佛穿越了苍穹抵达此处。
“我会跟你一起，永远跟你一起，无论是生是死。”霜雀用力抱紧赵汀稚，缓缓地说道。
赵殿下笑了，但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悲凉。
这是一条艰难的路，他明白，但从进入命运的熔炉时，他们只能在炉中起舞。
这是个骗子、阴谋家、小丑，但这一刻，他简直像是圣人，让宁天霄杀他的心思都淡了很多。
宁天霄无声地叹息，缓缓地后退，默默离开了这里，准备出城去回报宫止。
身后的那对有情人还在相拥，仿佛要到天荒地老。
第四百八十三章 诡秘之宴（一）
刘大川一连叹息了三声：“早知道我就跟你去了，这一幕想想就太精彩了吧？”
宁天霄摸了摸鼻尖，倒不觉得好笑，那一幕，想起来还觉得有些难过，那两人相拥的时候，像是要拟定一生之约，从此之后永远相伴，又像是两个怪物临死之前的拥抱。
他心里不太舒服。
宫止抚了抚白眉：“谁看了这一幕都不太好受，做棋子的人，心情总不会太好。”
“我在他身上看到过他的过去。”言淳说道，“某一次，赵殿下的哥哥派人追杀他，只有霜雀相信他一定会活着回来。还有一次，赵殿下奉命去诛杀恶鬼，九死一生的情况，是霜雀在帮他。”
“哦~过命的交情啊。”刘大川说道。
宁天霄懒散地抱着双臂：“刘大川，活该你这么大年纪还是个光棍。”
刘大川“嚯”地一下跳起来：“我怎么了！我是个维衡者，我们那维衡者有家室可是要被踢出去的！”
“踢出去不正好，又不是直接杀了你？你有了心爱的女人，还不舍得这样一个身份？”
“宁天霄，我真是跟你没法说，我这肩头一担是宫止，另一担是我的责任，我能放下其中一担，挑起一个女人？”
宁天霄啧啧了两声，刘大川又要过来闹。
宫止忽然站起来，说道：“我去放了那领主回去。”
“那和尚怎么办？”刘大川问道。
“你说呢？”
“杀了呗，反正不能放回去。”
“现在看来，赵殿下确实不怎么在乎这个和尚，不过，筹码多一个算一个，你们走的时候把这和尚也带走。还有，有的事，我要跟宁天霄重新谋划。”
宫止开门走了出去，言淳照料着孩子，刘大川枕着胳膊看着头顶的花纹，宁天霄挪到宫止的位置上，看他刚才写的字。
过了一会，刘大川也不再吭气，宫止还没有回来。
刘大川忽然长叹了一声，说道：“说真的，我开始怀念以前我那些混吃等死的日子了，奈何上了你们这条贼船。”
言淳低头轻轻一笑：“我离家之前，我爷爷倒是嘱咐我为自己争一争的，他说我继承了大巫师的血统，总不能输给别人。”
宁天霄闻言笑了笑，过了会，忽然又觉得有些凄凉，他抬头看着屋顶，这样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他总觉得，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会看到这一幕的，他想将来有一天，他一定能回到那里，让那些人吞下自己的苦果。
宫止回来时，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味，还没等人问，开口道：“领主放回去了，和尚收拾了一下。”
“接下来怎么办？”
“你跟我出去走走吧，好不容易满月行道结束，外面正是好天气。”
这里其实没有什么所谓的好天气，因为没有什么太阳和月亮，没有白天黑夜，四处吹着风，倒是不冷不热的，满月行道藏起来的灰兔子不知道又从哪个角落里蹦出来了。
宁天霄摸了摸鼻尖，说道：“天气确实还不错。”
“我对赵殿下这人有些改观。”
“我还以为你会说，不如我们作为双生子，也去争一争这什么元一的位置？”
宫止笑了笑：“这我倒是没什么兴趣，我已经活够了，这么多年，我现在的愿望，就是回到故乡去，在湖上喝一杯酒。”
“那就回去吧。”
“我不死，属于你的东西你永远都拿不回去。”
“这东西是你的，我才是那个被你制造出来的人。”
“不，我希望宫止会死，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事，你应该有一个新的人生。”
宁天霄没有再反驳，他知道宫止这些年，心中始终怀有罪。
风吹草偃，湖边的芦苇纷纷倒伏，这里已经是秋天了。
“所有的领域，或许真如赵殿下所说，在近期会有一次大动作，我们没有能力保护那么多东西，所以，先保护你觉得重要的。”
“明白。”
“不必害怕赵殿下，那个瘸子的故事，你应该有零星的记忆。”
“有，跟他所说不差。”
“但到底是过去的事情了，他的血脉也已经弱化，而我，是宫姓一族当中那一代的佼佼者。”
平常人说出这种话来，宁天霄或许会在心里嗤笑。
但宫止迎风长身而立，朗朗说出此话时，宁天霄却从这个须发皆白的人身上，看到了往日的荣耀。
“你不比他差，而且，既然宫姓一族当年也曾出现在宴会上，就代表我们还有资格回到那里，回到那里，杀了他们。”
宁天霄凝重地点头，他知道宫止说出这句话的意义，这代表他在往后的千百年中，都要无止休地与“大人们”对抗。
“你回去之后，到我族的遗迹当中找到一个青铜密室，钥匙早年遗失，我没有打开过那扇门，但这次你带着这孩子回去，或许会是一个契机。”
宁天霄点头：“神界易主的事情不能再拖了，否则事情会有大麻烦，陇青即位之后，我们很可能能够合作。”
宫止点头。
“另外，我们会立即开始着手修建‘桥’。我会回去杀了那名领主，获得参加这场游戏的资格。”
宫止含笑点头，不知不觉间，原本是有意布置的宫止说的话反而更少。
宁天霄细细说了一遍将来的计划，宫止偶尔质询或者补充一两句，今夜的谈话结束之后，宫止连声叹道：“如此我也可以安心赴死了。”
宁天霄摸了摸鼻尖，不知该称呼宫止为父还是该称他为友。
“我会在这里继续盯着赵殿下，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会自绝。”
“跟我们回去吧，至少再去湖上泛舟畅饮一次，刘大川视你为知己，戟狼也在等你回去，至少见他们一面。”
“我还需要看着赵殿下，而且那里是我的伤心地，我此生都不想再踏足了，待我去后，你替我去跟他们共游吧，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宫止微微一笑，脸上满是释然的神色。
“不要忘了我们想要做的事情，不要成为那些参宴的脑满肠肥的人，也不要心软，未来的路还很长。”
“我知道，事情要一件一件做，人要一个一个杀。”
第四百八十四章 诡秘之宴（二）
他们离开的时候，宫止没有去送，刘大川跟宫止说了一夜的话，宁天霄在迷迷糊糊听了一些，大部分是当年的事。
什么那时候要不是我替你捡起鞋来你得赤脚走回去，什么李家瓜田里的瓜真的甜，但是老李家已经搬走了，改种稻子了。
刘大川絮絮叨叨，宫止说的话也不多，却也没有打断他。
蜡烛在墙上一跳一跳，宫止伏案写字，刘大川踢了鞋斜靠着喝酒：“你说我当年怎么会认识你这个混蛋呢？”
“混蛋和混蛋之间，惺惺相惜吧。”
刘大川被呛了一口：“你说的还真对。”
“行了，别喝了，明天还要从原路回去，小心碰到凌姬的人。”
“都他妈杀了！”刘大川说道，“我成为了维衡者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天下最了不起的，但听你们说的这些东西，我真觉得有点绝望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最重的担子不在你身上，你出力气，让宁天霄出脑子。”
“我出你个......算了，你死了我还有点舍不得，当维衡者的这些年，我不太敢交朋友，也就你这个不要脸的，三天两头拿你们族的酒来给我。”刘大川鼻子一抽，仰头灌下酒去。
“宁天霄，就是宫止。”
“别骗老子了。”刘大川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我明白你是想让宫止这个人在世上消失才选了一个宁天霄，你早就活够了，你们聪明人都这样，不顺心就要去投湖跳楼的。我知道的，你死了以后，这世上就只剩下宁天霄了。”
“抱歉。”
“抱你个头。”刘大川嚷嚷道，“听宁天霄说你还想去湖上喝酒，走啊，人生最后一回了，大不了回去再回来，不就是十一个领域？我们从最近的地方走。戟狼那老小子还在用你的名头召集兄弟，你好意思一眼都不见他？”
“当年离开的时候，我们早已知道再也没有相见之日，你们在此逗留的日子，完全超乎我的预期，换言之，这只是我们向上天偷来的日子。”
“偷你大爷！”刘大川大声叫道，“天也杀得？何须用偷？”
宫止闻言忽然舒展眉结：“好一个天也杀得！何须用偷！”
宁天霄霍然站起来：“你同意了？”
“走吧，走吧，假如在临死之前，这点放纵都舍不得，我也是枉过一生了。”
余下三人心中顿时都有些兴奋，宫止对于他们来说，不仅是这条路上的引领者，对于另外一个领域的人来说，也是不可或缺的。
“好兄弟，不管怎么说，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次回来，我怎么也想着是该让戟狼见你一面，他劳苦功高。”
“这就收拾收拾吧，我们即日就出发。”
言淳问道：“需不需要我先留在这里，负责盯着赵殿下？”
“不必，他不过是要去杀一名领主，坠落的速度也不是他一念能决定的，我会尽快回来。”
深夜时分，宫止离开神庙，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走在浓雾之中，神庙当中的其他人并未阻拦他们的来去。
——————
宫止宁天霄几人出现在刀外时，鸣鱼刚刚化为一道红色的流光，海面上跃动的银鱼刀锋一般钻入水底消失不见，龙头探出水面，最先看到多出来的两人。
“宫止？”龙低沉地问道。
柳佞听到这声音，迅速向岛上看去。
百晓生一个激灵，把睡死的柳佞一脚踹起来，自己却是鞋都来不及穿就跑了出去。
柳佞慢条斯理地穿好了外衣，想了想，又点了烟才走出去。
看到宫止的那一刻，有人欢呼着终于能够离开罗刹海这个鬼地方，也有他旧日的追随者激动地就要落泪。
戟狼握枪的手在微微抖动，他一步跳到小船，奋力向着岛屿划去。
岸上的宫止须发皆白，连脚步当中也有了几分老态。
戟狼颤抖着双手，想要走上前去，却又不敢辨认。
“戟狼，很久不见了，我听宁天霄说起过你。”
“你回来了？”戟狼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回来了，我虽然应该早早地死在其他地方，但心中确实又有一些私欲，等我们回到神界的时候，再去湖上泛舟喝酒吧。”
戟狼忽然仰头看着天空，老泪纵横。
刘大川耸着肩膀挤眉弄眼道：“别激动啊，宫止又不是死在外头了，我们的好兄弟回来了，我们应该好好地去庆祝一下。”
戟狼深吸了一口气：“在你们离开的这段时日之内，我已经拟定了新的计划，我们弃船不用，从井回到神界。”
“鸣鱼是刚刚那个女人？”
“刚刚消失的那个，她是昼死夜生的，今晚还会回来。”
“似乎有些印象。”宫止对着天上深吸了一口气，“很久没见到白日了，这些年我有一段时间，住在那些骗子在的地方，具体的情况我已经带宁天霄见过，他会跟你们说明。”
刘大川苦笑了一声：“另外一个消息，我们的敌人，远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多。”
“总不至于毫无准备。”戟狼颔首道。
宁天霄说道：“我去接人回来，你跟他们好好叙旧。”
“客人？”戟狼问道，“你该不会是把他们五人都抓来了吧？这倒像是你们的作风。”
宫止摇头：“他们要颠覆一切，我们就踩着他们铺好的路走上去。来的人，算是刘大川的族人，我们需要建造一座史无前例的桥，在合适的时间让这座桥发挥应有的作用。”
“何时何地？”
“很快，在檐镜道开始。”
“明白。”
“这件事大概还需要帝师柳佞的帮忙，好久不见。”
柳佞喷着烟登岛，上下打量着宫止，酝酿了很久，开口第一句问道：“你怎么这么老了？”
“可是人还是一样潇洒风流。”宫止微微一笑，“听闻帝师最近又有新的大动作，我们需要合作。”
柳佞瞪大了眼：“我是维衡者！”
宫止打了个响指，慢慢说道：“没关系，领主由我们负责解决。”
宫止忽然察觉到有一双眼一直在打量自己，他顺着那道目光看过去，目光的主人，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女孩。
乔戣眨了眨眼，没有躲开他略带质询的眼神。
第四百八十五章 诡秘之宴（三）
岛上挤满了人，鸣鱼出现的时候，宫止对她点头示意，她极其自然地加入了这场狂欢之中，说道：“宫止，原来你也会老。”
“我也会死。”
鸣鱼屈膝而坐，梳理着长发，说道：“你会出现，代表你有很重要的决定？”
“这次做决定的是宁天霄了，我来这里，只是想回故土看一眼，我在的那地方没有白天黑夜，也没有太阳月亮，无趣得很。”
鸣鱼笑笑，安静地垂着睫毛，篝火在地上排下一长串的影子。
“听说过‘元一’或者宴会吗？”
鸣鱼梳理长发的手一顿，她抬起头，安静地凝视着宫止，想从他的脸上看到更多有用的东西。
宫止淡然地用手指敲着膝盖。
“我也没想到我会受制于一名领主，当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我早已自行接受了枷锁，我是个蠢人。”鸣鱼眯眼说道。
月亮硕大明亮，悬挂在天的东方。
“说说看？”宫止问道。
“有关宴会的传言，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只听我爷爷说过其中一件事。那是在其中的一次宴上，反抗者冲到了他们面前，火烧红了半片天空，在这次宴会过后，他们认为，他们创造了这个世间，也认为自己有重构这个世间的权利。”
“听起来像是凌姬身死的那一次。”宁天霄说道。
鸣鱼勾了勾红唇：“我原本以为这些只是不传之秘。”
宫止抱臂笑道：“你们在宴会上的身份是？”
“我的父亲告诉我，我们是侍者，白天和黑夜是不同的一批人，所以我们无法交流宴会上所知的消息，后来如何被驱逐，我也不太清楚。”
戟狼坐在火堆旁，沉默地擦着枪，刘大川往嘴里扔着吃的，打了个漫长的呵欠。
“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刘大川说道，他把烤好的鱼扔给乔戣，“师姐！你的！”
乔戣跳起来接住递给了乔重光，乔重光咬了一口，烫得吐着舌头。
“你们也想加入那场宴会？”
“正有此意。”宫止说道。
鸣鱼摩挲着指尖，说道：“你们有多少人？多大的把握？”
宁天霄接着说道：“一切都是未知数，而且我们不仅有一个对手，我在另外一个领域，遇到了......”
宁天霄话音未落，角落里忽然窜出一道黑影，闪电般地扑向他，刀锋直取他的脖子，一出手就是杀招。
戟狼单臂一抖，枪身一划，他瞬间握住长枪的中段，向前一扫，挡住了锐利的刀锋。
黑影见这一击不中，迅速转身跳入水中，他狡猾得像是一条鱼，瞬间钻入了水下。
水下在转瞬间响起了鳞片窸窣的声响，银鱼在下一瞬间托着他出现在水面上。
鸣鱼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黑影面容模糊，五官全像是用笔墨画上去的，被水一洗，全都模糊成了一片。
他的嘴咧了一下，化为了一摊软泥，掉进了海里。
鸣鱼戟狼等人脸色骤变，宁天霄挑了挑眉头，转瞬之间的惊险让他起了一身冷汗，这危险虽不至于取他性命，但这代表着......
“元一对你的追杀已经开始了。”
“他的仆人倒是挺有本事的。”宁天霄摸了摸鼻尖，“可是他刚才为什么不杀你，要杀我？”
刘大川奋力咳了两声：“人话？人话？”
刚才的紧张气氛无形之中消弭了很多，戟狼走到刚刚黑影窜出的地方，拎出几个人来，命令他们清点营中的人。
“就怕是埋伏已久的钉子，这个时候不顾一切地拔出来，疯女人。”宁天霄说道，“当初拎出说这女人对我的追杀要跨越九天三万多少个界，我还是不信的，没想到这么快。”
“明天去解决溟魂的事情，纳伽。”纳伽白小鬼在宫止身边显形，宫止摸了摸白小鬼的头发，“我们已经找到了让你们回来的方法了。”
“但这一次，也是一场恶战，如果你们身为溟魂，可能要方便得多。”
纳伽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们愿以溟魂的身份参战，跟在宫止大人您的身后，直至战死，绝不后退。”
“不是我，是宁天霄，宫止此人，已经快要从这世上消失了。”
纳伽看向宫止，眼中有千万情绪，却沉声说道：“是。”
“别用那么悲凉的眼神看着我，我最后再解释一遍。”宫止笑得光风霁月，“这是我早已经写好的答案，作为宫止，我总有一天会死，宁天霄才是你们将来的希望。”
“是。”戟狼说道。
刘大川摔了酒杯：“幸好宁天霄比你不要脸，咱们不怕做坏人，最怕成为乡愿匹夫，一味地退让做好事。”
“明天夜里，我们需要从井中返回神界。”
鸣鱼悠然一笑：“所以，谁能帮我离开这里呢？仅凭一句承诺，可不能从我这里借道呢。”
“领主正在赶来的路上。”宁天霄拿出那枚吊坠，“我会杀了他。”
“成交。”
“不是，鸣鱼，你现在算是我们这边的人了，我们将来可是要一起作战的，你不用这么斤斤计较吧？”刘大川嚷嚷。
“那是另外一码事，自由的人和不自由的人，差别太多了。”
今夜唯一脸色古怪的是柳佞，尤其是听说宁天霄要杀领主的时候，老头子的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
他终于忍无可忍：“你们这是谋反！这个领域迟早会因为你们而坠落！”
鸣鱼一抬手，老头背后的银鱼跳出水面，随时准备杀人，之前船上和谐的表象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别废话，你想第一个死吗？！”
刘大川搂住了柳佞的背，说道：“咱们这不叫谋反，这叫参与竞争，只有一个人会赢，选了正确的人，站了正确的队，我们就相当于赢了。”
老头子手都在发抖，他知道刘大川也早已经倒戈了，但他没想到刘大川会在这个时候抛弃身份——在恶鬼要进攻的时候。
宫止最后一锤定音：“帝师不必再纠结了，坠落是必然要发生的，您没有发现，此处不平衡的东西变多了吗？他们已经没有耐心看完这场游戏，与其等他们推翻棋盘，不如杀了他们。”
海上传来一阵声响：“不稳定的东西，比如你们？”
第四百八十六章 诡秘之宴（四）
声音是从海面上传来，众人霍然起身，海中的银鱼更是如沸腾一样不断跳动着，随时准备杀人。
那声音的主人走近，宁天霄忽然失声叫道：“三爷爷！？”
老人骑在瘸腿的马身上，马走动的速度却快如顺水行船。
鸣鱼浑身紧绷，满是戒备，却先是恐惧地后退了一步。
百晓生喃喃道：“这是——凌云宗的三宗主！”
“天霄，两年不见，你长大了不少。”
手中的枯木吊坠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宁天霄难以置信地问道：“三爷爷，怎么会是你？”
临近岸边，三宗主跳下马，拉着马走近，他踏上岸的这一刻，除了宁天霄、宫止、刘大川、鸣鱼、柳佞之外的所有人都像是凝固了，维持着原本的动作，一动不动。
“坐下吧，罗刹海已然到了秋天，风冷了，我这一路紧赶慢赶，腿很疼。”
宁天霄茫然无措地伸着手臂，他在这瞬间就把之前许诺要杀了领主的话抛之脑后了，他无法对他的爷爷动手，当年是三爷爷一手把他带大，教他阵法，他无论如何都不能......
三宗主拴好了马，取了烤的差不多的一条鱼，撕下了一块肉：“在知道你离开这个领域的时候，我就匆匆往这边赶来了，我还以为我会比你回来的时间更早，还能在附近好好休息休息。”
鸣鱼忽然欺身上前，出手就是杀招，宁天霄一肩撞开她，挡在老人的面前，鸣鱼翻滚出去，挣扎着站起来，咆哮道：“他就是领主，不要被他骗了！”
“我的确是领主，也是把你困在这个地方的罪魁祸首。”老人叹息了一声，“宫止，宁天霄，所以你们是......决定了么？”
“有的事情，总要争一争。”宫止抱臂看着老人，点头。
接下来，他却说了一句让诸人吃惊的话：“倘若你们要参与这场盛宴，我可以交出我的命。”
宁天霄惊愕地转头，宫止却忽然笑了，鸣鱼依旧是满身戒备，银鱼在海中跳动着，随时准备洞穿这名领主的身躯。
三宗主在篝火前坐下来，伸出手来烤火：“两年快要过去了，宁天霄，见到你过得还不错，我很高兴。”
宁天霄心中五味杂陈，他张开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这个老人还是跟以前一样，但是有很多东西从今夜开始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我可以告诉你们更多有关那场宴会的细节，我也是当年曾经的参宴者之一。”老人目光深邃地看着罗刹海，“那场宴会，是创世者们的盛宴，最开始只有三个人，互相协作，后来，拥有资格加入这场盛宴的人越来越多，我是第三批，我是阵法的创造者。”
宫止闻言，立即对他肃然起敬。
“不过人多的地方，自然会发生巨大的争端，当年有一场很有意思的辩论，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有一个人的孙女，是半人半龙的杂种，她爱上了一个男人，但这男人把她当做珍奇的货物，献给了当时的一位王，来换取自己的爵位。”
“那个半人半龙的女子为此勃然大怒，她杀了王，也杀了那个男人，在逃命的路程上，被王的儿子猎杀，她的祖父想要复活她，于是我们在宴会上，对她进行了审判。”
“审判？”宫止挑眉，“创世者的孙女，竟然没有特权？”
“当然没有。”老人一笑，“其实当年的世界，并非这种构造，差不多是把所有领域糅合在一起的总和。”
“我们当中的人大部分认为她犯了杀人的罪业，不应该复活，但她在当时却坚持认为自己所杀的非人，她那时候说，一个无道德的人还算得上是人吗？”
老人看向宫止：“你怎么想？”
宫止的脸色并不好看，他垂着眼，沉思了片刻，说道：“所谓的道德和正义，确实是人创造出来的东西，但是，杀了就是杀了，与所杀的是人非人没有什么关系，她犯的是杀罪，不是杀人罪。”
老人忽然朗声大笑起来，柳佞一震，咽了口唾沫。
“但那时候，创世者的法条对于人和非人，确实有着不同的对待方法，人的道德和尊严、创造力和智慧，再加上他们自身的脆弱，让他们享有更多的权利，所以，杀罪和非杀人罪，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罪行。”
宁天霄问道：“后来呢？她死了吗？”
“后来她打伤了守卫，逃了出去，那三位最开始的创世者因此勃然大怒，她的祖父被人从瀑布上推了下去。后来，那三位领主开始有意地控制我们的数量，我是后来被驱逐出来的，我离开时，宴上的人只剩下了十七个。”
宫止沉思了片刻，问道：“您知道‘元一’吗？”
“明白，我离开的那一年，那对兄弟已经出现在了宴会上，他们之间应该有很大的矛盾，两人基本是坐在离对方最远的地方，其中一个自私、漂亮、才华横溢，却是个小人，另外一个瞎了一只眼，沉默、老实，却蠢笨，但他生性善良，几乎不会拒绝别人。”
“如今的元一，是两个女孩。”
“是吗？”
“听说是有人蓄谋杀了其中一个，结果两个元一同时转世。”
老人眼神微微一动：“或许还是那两个男孩子，但他们身上的某些东西可能会发生变化，他们都想为自己争取更适合活下来的那一部分东西。”
“领域是他们所创造的东西？”
“算是。”
宁天霄听得入迷，问道：“什么叫做，算是？”
“在某次的宴会之上，创世者们因为谁打碎了一个瓶子，而质问他们两人，老实木讷的那个只会说不是自己，如果是他，他一定会承认，另外一个花言巧语，把所有的东西都推向他的兄弟，实际上，这瓶子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打碎的。领域因此而产生。”
刘大川摸着头，说道：“没太听明白。”
宫止解释道：“也就是说，每个领域里存在的东西是相互对立的，领域的规则和建立方法是参考的这两个元一的存在模式。”
第四百八十七章 诡秘之宴（五）
“创世者们为他们所创造的元一而觉得自豪，因为根本没有办法选，他们两人身上所带的东西互为矛盾，但他们如果要活着，又离不开彼此。创世们并不想造神，也不想创造一个完美的人或者什么东西，他们是在宣示，这元一身上的任何一种东西，都是这世上不可或缺的。”
“那么，为何他们又要选择一个新的元一？”
“新的元一？！”老人震惊道。
“对，也就是说，同时存在两个元一，四个人，最近领域坠落的速度加快了，传闻最后活着的领主就能回到那宴会当中，被制造为新的‘元一’。”
“根本没有必要存在两个元一。”老人喃喃道，“根本没有必要，他们身上本来就有了所有的东西，如果他们这么选，有可能是......”
宫止迅速问道：“有可能是什么？”
“厌倦了这个世界，从而想要改变如今以领域而存在的方式，重新把它糅合为一个新的世界。”
柳佞拿着烟杆的手在哆嗦，他没想到自己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就要被这么毁灭，那些创世者们甚至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就要将他们抹杀。
宁天霄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所以这一切都是他们的游戏？”
老人沉默了片刻，轻轻一点头。
宁天霄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他知道这是一场游戏，他以为创世者们是选择参加宴会的人，与他们同享荣耀，但是他现在发现他又犯了错，不是为了共享荣耀，而是因为对此时的世界觉得不满，因此想要毁掉一切重新开始。
柳佞灭了烟，枯瘦的手臂颤抖着，他问道：“我们存在的意义，仅仅只是这样吗？难道不是为了让领域当中的子民活得更好？”
“每个人都对自己的人生有不同的理解。”
柳佞忽然跳起来，大声叱骂道：“他妈的！凭什么他们想结束就结束！他们是我老娘还是我老爹，我老爹老娘尚且不能想杀我就杀我！”
刘大川把柳佞按住，让他坐下，柳佞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脸，失声痛哭起来。
“抱歉，我不是一个好的领主，从我来到这里开始，我已经在想，将来有一天，我会回到那里，结束这一切，再让一切重新开始，创世者们离人间太久了，已经忘了活在这里的滋味。”
宫止失笑道：“被人当成小喽啰的感觉真的不怎么好，所以你准备怎么做？”
——————
霜雀蜷缩在椅子中，赵殿下坐在桌前翻看一本古书。
满月行道后结束的第一天就开始下雨，赵殿下的哥哥还没醒，赵殿下曾经不放心地去看了他一眼，怕他睡死了，人直接没了，结果赵殿下踹了他几脚，他还是没醒，赵殿下只好老老实实地等着。
“我太爷爷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我的祖宗，那个被推堕下来的倒霉蛋有个孙女，爱上了一个人，那个人背叛了她，想要拿她去换别的东西。她杀了人，又被人杀。最后她在宴会中被审判，当时出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是无道德的人还是有道德的妖怪更有资格活下去。”
霜雀懒散地抬了抬眼：“我的答案是，无道德的人，妖怪一旦有了道德，只会被别人利用。”
赵殿下笑了：“巧了，我的答案是，道德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我要活着，要比其他人活得更长久，为了这个目的，我可以放弃我的一切，道德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又算是什么？当时我的太太太太爷爷打了我一巴掌，啊，我的牙差点都被他打掉了。”
“就是因为道德，他才被推下来吧？”
“是啊，可惜老家伙很顽固，又觉得我是一肚子歪理，不是人的东西，偏偏要讲道德和逻辑，要我说，杀了就算了，所谓的道德和逻辑，只是在为自己所犯的杀罪诡辩而已。如果杀即有罪，杀好人杀坏人，杀人杀鬼杀妖都一样是杀。”
霜雀歪着头看他。
“但是对于我来说，杀只是活下去的一种手段，活下去有什么罪啊？选择活下去，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壮举。”
霜雀笑了，世人以道德逻辑束缚自己，赵殿下却不会。
活着是没有罪的，永远都没有，这才是这个世界存在的最根本的逻辑啊。
“那女人后来逃走了，因为没办法定罪，她不承认自己有杀人罪，她说自己杀的根本就不是人，连那些宴会上的人都因此无法下令杀了她。”
赵殿下放下了手里的笔，往纸上吹了一口气：“我找到她了。”
霜雀眯起了眼。
“我带你去见她，你知道么？她是超脱于这些领域之外的人，不受规则的控制，几乎相当于站在那些领主的对立面了。”
“你说服了她？”
“还没有，她似乎还在为当年的事情烦心，一定想要那些人还她一个公正的审判，要我说，审判，是很无聊的东西，不过就是把所有人的所有的事情掰开了扔在眼前，在不公平的规则之下，所谓的审判，只是给她徒增烦恼。”
“什么不公平的规则？杀人和杀罪不是同一种罪，杀人显然更严重。”
霜雀冷笑了一声。
门缝当中忽然钻进一股烟雾，这烟雾漆黑冰冷，赵殿下脸色大变，瞬间站在了霜雀的面前。
“老祖宗，您来了。”
这烟雾聚拢成了一个女人的形貌，她比赵殿下看起来要高，裸露出来的两只手其中一只是枯骨。
“我不希望听到你再说这件事。”
赵殿下愉悦地答应道：“好的，老祖宗。”
黑烟绕了霜雀一圈，赵殿下向后退了一步：“她是我爱的人。”
女人眼中忽然涌动出强烈的悲伤：“要动手的时候，记得提前联系我，我要好好准备准备，我去你们所谓的神庙里看看。”
黑烟转瞬间消失了，霜雀手心里满是冷汗。
赵殿下安慰道：“别害怕，她知道你是我爱的人，就不会动手拉。当年她被审判的时候，还有人曾质疑我们这一族，是否有类似于人的感情，她可是很在乎这一点的。”
第四百八十八章 诡秘之宴（六）
宁天霄站在倾斜的塔下，看着对面的老人，还是感觉到一阵无力。
“动手吧，他们也不会准许我回到那场宴会当中的。”
“三爷爷，没有别的办法吗？”宁天霄靠在塔上。
“没有别的办法了，这原本就不是公平的游戏，记住我的话，然后再去改变这一切，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知道你有这样的资格站在那里。”
鸣鱼扭过头去，脸色冰冷僵硬。
“宁天霄，拿起你手中的刀！”老人大吼道。
宁天霄看向宫止，希望能听到一个“不”字，宫止却说道：“他说得对，在这场游戏当中，只有活下去的人，才能走到更高的地方，你将来会杀的人更多。”
“但他是我爷爷！”
“傻孩子，假如我再死在赵殿下的手里，你手里的筹码会更少，那个赵殿下绝对不是易与之辈，他手里的东西应该更多，你需要足够的筹码。”
“但这筹码不是你的命啊！”宁天霄后退。
“这不是我的命。”老人伸出手，握住了宁天霄的手，让他把刀抵在自己脖子上，“这是我的资格。”
老人拿出吊坠，放在宁天霄的手里。
“我已经有吊坠了，我早已经获得了资格！”
“宁天霄，你不能心软，在凌云宗的几十年只是我领主生活当中的一段日子，我是带有目的地看你长大，那只是我扮演的一个身份，一个角色！你的三爷爷在离开凌云宗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我现在是领主。你早已经做好杀了这里领主的准备了，别再犹豫下去了！”
“对我来说就是不一样的！”宁天霄大吼道，“你是我的爷爷！这是我算不出来的东西，我不能因为这是最有利的方式，就对你动手！你是活生生的人啊！”
“每一个领主都是活生生的人，甚至创世者们也是，你别无选择，这不是道德的问题，这是......生存。”
宁天霄看着对面的老人，在半日之前，他绝对想不到会以这样的立场站在曾经的三爷爷面前。
“宁天霄，动手吧，我早已经做好了......”
“你们所有人都早早做好了准备。”另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众人惊愕地回头，发现竟然是乔戣。
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笼罩了所有的地方，老人凝视着乔戣，冷声问道：“你是谁？”
乔戣却说道：“宫止和你都愿意牺牲自己，来成就宗主叔叔，可是所有人都没有问他怎么想过，他从此之后只会背负着你们的性命和牺牲活着，是你们用命，在驱使他去做这些事情，为他好，就要这样逼他吗？”
“乔戣？”宁天霄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雷劈中，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有人提醒过他，这是......
宫止也一动不动，认真打量着乔戣，乔戣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瘦小伶仃，身上却自带非凡的王者气度，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总有人要继续走下去，我不行，宫止也不行，宁天霄是我们选定的人，除此之外，我们已别无选择。”
宁天霄叹息了一声，问道：“你是......元一的另外一部分？”
“我是，我的共命鸟，是凌姬，我上次见她是在十年前，真正的乔戣早已经死了，是芬姐害死她的。”乔戣眯眼笑道，“我承认你们确实有一个伟大的计划，改变整个世界的格局吗？救下所有的领域？”
乔戣的身形慢慢产生了变化，手脚变长，脸上也逐渐退去了稚气，变成了几乎跟鸣鱼等高的女人，却跟凌姬不像。
没有变的，是她的眼神，还有身上的气度。
“我不像是凌姬说的，是一个懦弱的人，她把我送走，是为了跟我抢东西。占用了乔戣的身份，我应该替她报仇，奈何你们都是一些心软的人。”
“你想怎么样？”宫止冷声问道。
“我不想怎么样，只是实在受不了你们这么逼迫他，你们并非是在与元一为敌，而是跟几乎所有人为敌，你们猜，会有多少人支持你们的计划？与那些参宴者对抗的结果又是什么？他们手中才有毁灭一切重来的资格，但对你们来说，毁掉的东西就是毁掉了，你们拿什么来保证呢？”
乔戣静静地站着，气氛一瞬间绷紧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剑拔弩张，想要对她动手。
宁天霄却笑了：“你是为了来杀我的？”
她却笑了，这一笑倾国倾城：“不，我跟凌姬，永远站在对立的两面，她要杀你，我就要让你活下来。”
刘大川看着乔戣，结结巴巴问道：“那......你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你到底是来支持我们，还是为了来杀了我们？还是说你想让宁天霄这小子从此安安分分当他的宗主？”
乔戣歪着脸一笑：“我不喜欢输，我支持宁天霄，所以他必须赢，我会帮你们走到那里，不过到时候，我要凌姬死，她一个人死，我已经厌倦了这种共命鸟的人生了。”
乔戣又看向原本的凌云宗三宗主：“至于你的命，留下吧，一个领主而已。”
宁天霄仿佛松了一大口气，喉咙发紧的那种感觉也消失了，他看着乔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宫止，你应该快消失了吧？”
宫止点点头：“我所剩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放心死吧，等你死后，我会帮宁天霄。”
“为什么站在我们这一边？”
“为什么？”乔戣皱眉想了想，“我不喜欢凌姬，也不喜欢被当做玩具，我不是那些创世者们的作品，我是一个人。我早就看不惯他们了，可惜凌姬不会跟我联手。上次死之前，她拥有比我更强的力量，可惜这次死后，强大的这个，反而是我。”
“我们有多大的机会会赢？”
“你们几乎没有机会。”乔戣说道。
刘大川赶紧问道：“那你为什么......”
“我听到你们说的那个故事了，那龙女还没有完全死去，她会帮助赵殿下，跟那些参宴的创世者们开战，我们可以做渔翁。”
“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明白了？”
乔戣嫣然一笑：“为了制造完美的元一，他们把非凡的力量也赐给了我们，就算他们没被赵殿下杀了，我也可以在之后，试着杀了他们。”
第四百八十九章 诡秘之宴（七）
凝固的人渐渐开始动起来，长大的乔戣又变成了原本十几岁的模样，一脸稚气，还坐在乔重光的身边，她伸了个懒腰，长出了一口气，回头对着几人眨了眨眼。
宁天霄坐回火边：“三爷爷，来休息一下吧。”
三宗主点了点头，看向鸣鱼：“过来吧，把你束缚在罗刹海这么多年，是时候该给你自由了。”
鸣鱼上前，三宗主开口诵读一段古奥的话，鸣鱼的身上逐渐有火萦绕，这圈火从她的脚下升起，然后环绕了她的身边，在一瞬间照亮了夜空。
鸣鱼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一样有一瞬间的窒息，在这转瞬间的火光之后，一切都静了下来。
鸣鱼单膝跪地，说道：“是。”
火熄灭了，三宗主说道：“昼死夜生的事情，我没有办法帮你，除非修改造物的规则。”
鸣鱼低声说了声“多谢”。
“我保留了你的力量，希望你能够帮到他们。”
乔戣走过来，递给了宁天霄一块晶莹的白玉，白玉上刻了两个字，宁天霄还没来得及看清，白玉忽然融化为了一团水渗入他的掌心。
“这是什么？”
“是我保护你的证明，凌姬的人如果找来，如果看到这个，就不敢对你动手了。”
刘大川叫嚷道：“那我呢那我呢？”
“你放心，凌姬杀了你又没用，她不会来找你了，要死也是宗主叔叔第一个死。”
刘大川顿时感觉到了一阵屈辱：“我好歹也是个......”
“妹妹，你们在说什么呢？”
乔戣回头对乔重光笑道：“没什么，还有别的吃的吗？”
宁天霄看着自己的手掌，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只是被一个小女孩保护的感觉，实在是......有点奇怪。
“不管怎么说，先去神界把事情解决吧。”
宫止点头：“嗯，还有，宁天霄，不用再想是不是可以让我活着了，我们两人原本就是此消彼长，这跟你的三爷爷不一样，你不必为此伤怀。”
宁天霄苦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
第二天的夜晚来临，鸣鱼带着他们到了自己的那座小岛上，宫止第一个从井口跳了下去，戟狼负责断后。
井中的墙壁上镶嵌着蓝色的石头，散发着幽蓝的光。
一行人顺着井向前走着，井中的水几乎快要没过他们的腰，路很平坦，一路上也没出什么事。
过了一会，宁天霄说道：“到了。”
宫止抬头，那是井的另外一个出口。
“这里的出口应该是在水下。”
宁天霄打了个响指，回头吆喝了一声：“诸位上去的时候小心点，出口在水下。”
宁天霄第一个钻出井口，却发现自己没有被想象中的水包裹，他的头顶是半个坍塌了的大殿，刘大川钻出来后，帮他把头顶的石头推开，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水下没有水，这里像是被一个透明的气泡包裹着，只是所有的东西基本都被毁了，这里曾经发生过战乱。
宫止跳出井口：“我走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变成这样。”
看得出来，宫止的脸很臭。
刘大川把碍眼的东西又搬远了一些，让开了路：“别纠结这回事了，咱们去喝点酒，在一起见见我们伟大的神王，不知道他看到你的时候，究竟是高兴，还是害怕呢。”
“嗯。”宫止淡淡地点头。
——————
风吹过湖面时，起了一层涟漪，宁天霄躺在小船上，乔戣站在另一侧剥着莲子，刘大川跟宫止对饮，柳佞则是显得异常沉默。
刘大川踢了一脚柳佞，老头子差点没坐稳从船上翻下去，柳佞举起烟杆就要给他一捶，刘大川赶紧躲在了戟狼后面。
“别想了，咱们一步一步来。”
“谁跟你咱们？”柳佞抽着烟。
“陇青这边怎么样了？”
“还行，波利在帮他。”柳佞仰头看着天。
月亮离他们很近，硕大如轮，躺在湖面上，几乎是触手可及。
柳佞忽然“啧”了一声：“我现在在想的事情就是，到底是让陇青在恶鬼到来之前动手，还是让他等着？”
“让他等。”乔戣说道，“我们这里暂时按兵不动，杀一个神王而已。”
柳佞又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件事情跟你们想干的比起来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我是不是不应该为这件事纠结？”
“对所有人来说，重要的东西都不一样。”
柳佞愣了一下，看着宫止，真诚地说道：“当年你来找我，我不应该那么骂你。”
刘大川差点笑出声来：“难得看你这个糟老头子承认自己的错误啊。”
柳佞的脸有些发红：“这......时世不同。”
戟狼转动着酒杯，说道：“我在很小的时候跟我哥来过这片湖，那时候这里还不是这样，是一片幽暗的大湖。我的乳母经常告诉我，这里有水鬼，所以我知道宫止住在这里的时候，怀疑过他并非是真的人，很不喜欢我哥跟他往来。”
宫止淡淡笑道：“不知道过几百几千年，史书当中究竟会怎么描述我们这一群人？一群疯子、勇士、还是做梦的人？”
“那时候如果我死了，随便他们怎么说。如果我没死，但凡我听到看到了，那肯定要踹开那些史官的家门，让他们把我写成一个风流倜傥的人。”刘大川说道。
戟狼点头：“我只是希望，就算我们败了，也有人会记得这些事，一群人倒下，还有另外一群人站起来。”
乔戣说道：“如果他们执意要重构这些领域，那么，大概所有人都要死一次，属于我们过去的东西都会消失。”
“我可舍不得。”刘大川笑道，“我这辈子所有的东西原本就少，如果让我全忘了，那才是痛苦，就算为了让过去的我活着，我也要站起来对着他们挥拳啊！”
乔戣的面色变得柔和了几分：“会赢的。”
“不过师姐，我跟你说实话，我不太相信你。”
乔戣淡淡地一笑：“我知道很难让你们相信我，我也曾是参宴者，现在仍有资格回去，我们也是造成今天这一切的人，不过，重生的好处就在于，让我觉得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那些坐在宴会上的虚伪面孔，是时候该消失了。”
第四百九十章 诡秘之宴（八）
“宴会究竟是什么？真的是一次盛大的宴会，还是别的东西？”
老三宗主说道：“以往的宴会上，会对一些重要的事情作出决议，对于犯了大错的参宴者进行审判，或者定罪，不断地修改规则。”
“在我这次重生之前。”乔戣说道，“宴会基本已经完全变成了享乐之时，我和凌姬不断负责制造出新的领域，供他们讨论这一个领域，应该用什么样的规则。”
“领域当中的人从哪来？”
“领域存在之初，百年相当于此地的一日，人或者妖或者恶鬼就这样产生，然后领域当中的速度会变慢，最后稳定下来，就是他们选择规则的时候，规则不会一开始就生效，就像是鸣鱼所在的领域，也不是所有人都昼生夜死，或者昼死夜生，最开始是一个人变成这样，会突然消失一段时间。”
“后来就像是传染病一样，所有人都开始变成这种情况。至于坠落，一开始也是我们意料之外的东西，后来他们发现，这样也不错，于是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游戏。”
鸣鱼抱着胳膊坐在船沿，冷冷说道：“你们真的很残忍。”
“我们豢养这些领域，就像是你们养小猫小狗一样。”乔戣说道，“或者说，是觉得自己在看一堆虫子斗争。”
刘大川想大骂两句，看了眼乔戣，最后又憋住了。
宁天霄点头：“你们意料之外的东西，其实很多。”
“太多了，领域一旦形成，几乎就再难以控制，我猜他们想要重构这一切，也是因为如此，比如我和凌姬的死，就在他们意料之外。”
“所以我们还有机会赢，而他们的身份又意味着他们不能对我们进行过多干预，这是他们作为造物者的自尊，无聊的自尊。”老三宗主说道。
——————
湖上风起，湖面上倒映着的月亮碎了，宫止迎风而立，忽然走到了湖面上，刘大川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想去跳过去拉住宫止的衣领，却发现宫止根本就是如履平地。
宁天霄拢了拢衣袖，宫止对他招了招手：“宁天霄，我们该去找找那些失落的东西了。”
戟狼也站起来，长出了一口气：“我是时候该去神界看看了，柳佞帝师，您也是时候告诉陇青计划了。”
柳佞老头脸上的表情还是不太好看，但他毕竟没有忘记了自己的使命，立即给陇青发了一封信。
白色龟形的烟消失之后，柳佞又点了烟，看着刘大川说道：“跟我聊聊吧。”
“说吧，有什么想问的？”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些人不一般？”
“我只知道宫止不一般，后来这些，真的都是意外。”
柳佞面无表情说道：“那你的人生可真是够意外的。”
“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了，别说这种废话了，我不想死在重构当中，也不相信他们能制造出什么完美的世界，当年宫止提出的十二神的理念还不够完美么？可是你们还是觉得宫止是个暴力危险分子。”
柳佞赧然道：“当年的立场谁都说不准啊！这能怨我吗！谁知道咱们的领主也是......”
老三宗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岸上，牵着自己的瘸腿马顺着湖边一路走着。
柳佞看了一眼老三宗主，抽了口烟：“不过我也活够了，无所谓了，但是自己呆了这么多年的地方，实在也不忍心看着它被当垃圾一样给扔了，那就在我光荣离任之前，再快活一把吧。”
刘大川“嗯”了一嗓子：“不知道其他同僚怎么想，你去问问？”
柳佞挤眉弄眼地摆了摆手：“我还是见见陇青和波利，对了，我还欠一个小宦官一个愿望，当时是想带他走的，不知道他想好了没有，我也是时候该回神王殿了。”
“不带宫止一块去？”
“毕竟是自己曾经的学生，还是给他想个风光体面的死法吧。”柳佞眯起眼看着远处，遥远的地方，有一丁点光正在闪烁，那是露台的方向，露台的顶端，灯火昼夜不息。
“你真的在乎过这个徒弟？”刘大川问道。
“曾经在乎过，当年我们两个叫花子浪迹天涯的时候，也像是真正的父子，但人总会变啊，他已经有了他最想要的东西，我这个老师对他来说，也就不再重要了。”
柳佞的表情有些伤感：“其实他这次忽然又想起以前的事情，怀念起我这个老师，大概只是因为他遇到了没办法解决的事情，可我现在也办不到了。再说，他已经不是合格的神王，我是维衡者，我不能因为他是我的徒弟，就害了整个神界啊。”
“这件事上你倒是想得清楚。”
“你也不错，要不是因为你害怕在很多事情上越陷越深，这么多年，你也不至于到处流窜。”
“哎呀，当年帮了宫止一把，我是真的害怕，谁知道这兜兜转转，都是自家人呢。”
“不说了，饿了，吃点东西？”
“嗯，我去弄点吃的。”
柳佞踌躇了一下：“我去跟咱们的领主聊聊。”
柳佞刚要动，传音镜响了，陇青带着血的脸出现在了另一侧，陇青像是一道残影跑过，但是声音还尽量保持着平静，他颤抖着说道：“老师，我被神王找到了。”
柳佞猛地站起来，船一晃，刘大川差点掉下去。
“怎么回事！”
“出手的时候被人发现了。再加上那些人一直说我才是当神王的最佳人选，他自然会怀疑我跟他们勾结，所以肯定会杀了我。”
“戟狼他爹不是在！？”
“神王动用的是自己的死士，老师，我要动手吗？”
柳佞扭身躲开一支箭，却并没有回手，他把竹筐背在自己的前方，拼命地前奔，竹筐当中的女孩睁着眼，却不知道危险即将来临。
“这时候波利去哪了！”
“我不知道。”陇青回身踢开一个人。
“杀了他们！我马上就到！”柳佞恶狠狠地说道。
柳佞深吸了一口气：“陇青出事了，我要回去看看。”
刘大川问道：“需要帮忙？”
“需要。”
柳佞正要往岸边跑，乔戣说道：“从水下走吧，水下不是有路吗？”
第四百九十一章 诡秘之宴（九）
废墟当中大部分东西已经被清理出来了，宁天霄宫止动手搬开石板，根据过去的记忆，族中最隐秘的东西，应该就是藏在这口井里。
有时候宁天霄也觉得奇怪，为何宫姓这一族的人喜欢用井来作为记载和藏东西的地方，别族的史诗，都是刻在石碑上，但是宫姓的史诗，却藏在井沿的内壁，唯有注水方能显现字迹。
刘大川柳佞慌张地跑来，宫止停了一下手，听说了两人的来意之后，说道：“我带他们去找路，你先搬开这些东西。”
宁天霄颔首，不放心地问了一句：“需要帮忙吗？”
柳佞慌里慌张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用不用，刘大川跟我去，你继续你继续。”
宁天霄嗯了一声，回头继续忙自己手头上的东西，这些石板上也刻了不少字，宁天霄大概看了一眼，说的是当年宫姓的险阻在海中遇险的故事，大概跟那些叙说英雄故事的史诗差不多。
宁天霄一边搬一边饶有趣味地读着，别族的史诗当中，说的大部分都是先祖如何英勇神王，如何高大伟岸，用神造的剑捅死了妖兽，而这里的史诗，讲的却是宫姓的老祖宗，如何用智慧设了一个局，让妖怪赌输了他的头，妖怪连续反悔了十次，却输了十次，第十一次，妖怪暴起想要杀人，头却被无形的刀斩落。
这样的史诗不止一处，可以看出，在力量和智慧上，宫姓的人明显是更偏向于崇拜智慧，而非是力量。
虽然宫止并不弱，但是可以想象得到，当年宫止在族中是怎样的惊才绝艳之辈。
宁天霄搬开井上的最后一块石板，清理了一下沙土，宫止还没有回来。
面前的这口井用青铜浇筑封死了，还缠着巨大的锁链，井口刻印了一个巨大的封字，宁天霄摸了摸这井面，沉思了片刻，念了几句咒语，井口纹丝不动。
他想起那个孩子，想去问问宫止是不是应该让人把那孩子带过来，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震动。
宁天霄晃了几下站稳了，这震动感消失了。
宁天霄疑惑的时候，宫止已经快步赶了过来，问道：“你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了，刚刚是这口井？”
宫止缓缓地摇了摇头：“当年世界陷落的时候，我们族中也常常发生这样的地变。”
“你的意思是说，速度可能再次变快？”
宫止点头。
宁天霄握了握拳头：“一步步来吧，先打开这口井。”
“乔戣，那个女孩，应该还有别的计划，她既然相信你，你可以问得更清楚一些，世界陷落之后，我们就会跟赵殿下那一伙开战，她如何能保证我们不会两败俱伤？”
“一个答案，乔戣就是赵殿下和霜雀提到的那个女孩。”
“有可能是凌姬。”宫止抱臂摇头，“我还是没办法相信她，宁天霄，你觉得她是一个可信的人吗？”
“这孩子虽然嘴比较毒，下手又狠，但是还没有骗过我，我会去问明白的。”
“不用问了，实话告诉你们。”乔戣冷不丁出现。
宫止瞬间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我是鼓动赵殿下的人。”乔戣拿着一块幽蓝色的石头做灯，“开门吧，我也很想知道，当年那场宴会到底是因何而起，我作为元一的命运又是什么，希望这下面的东西不会让我失望。”
宫止冷声问道：“赵殿下的事情你怎么解决？”
“他们会在陷落之前离开那个领域的。”乔戣说道，“我已经告诫过他们，否则他们只会死，所以他们才要抢这个孩子。”
宁天霄愕然道：“我们救下那个孩子，是自掘坟墓？”
乔戣摇了摇头：“宫止不是还要回去么？宫止可以送他们离开。”
宫止眉头紧锁，却没有出言反驳，乔戣说的对，他还有机会把赵殿下弄到其他的领域去。
“明白了，多谢。”宫止说道，“我去把那个孩子抱过来。”
宫止快步离去，乔戣抱臂对宁天霄说道：“这孩子并不是打开一切门的钥匙，而是能找到门的关键所在，钥匙还是在你们手中的。”
宁天霄点头：“创世者们设定这么多东西，不觉得复杂吗？”
“有的东西他们自己都忘了，有的在最开始的基础上发生了一些改变，出乎他们的预料。”乔戣说道，“总之，很多东西都是不可掌控的。”
宁天霄轻轻点头，知道乔戣的身份后，他再也不能像是以前一样把乔戣当成一个孩子。
宫止很快抱着孩子回来，言淳紧随其后，这孩子的眼睛又大又黑，宫止把她放在井边，她伸出手胡乱摸索着，忽然停在了一个位置。
言淳过来把孩子抱走，宫止走过去，对着宁天霄说道：“是这里了。”
宁天霄点了点头，走了过去，划破了自己的手，把血摸在了那里，原本覆盖着井口的青铜在接触到血的瞬间，慢慢开始变软融化。
几人不约而同地退后了几步，铜水冒着热气，从井口融化之后在不远的地方再次凝固，宁天霄上前一步抓住那些锁链，锁链瞬间如同蛇一样，嘶嘶抽动着退去，露出了井口。
跟其他的井不一样，这口井中没有镶嵌幽蓝的石头当做光源，而是一片漆黑。
宁天霄一手撑着井口，看了一眼，正在想要不要跳下去看看，宫止忽然拦住了他，自己先一步下去。
乔戣顺手扔出了一块石头去，宫止接住，说了一声“多谢”，他在井中呆了片刻，仰头大叫道：“下来吧！没什么危险！”
宁天霄单手一撑跳了下去，在井中站稳，乔戣也很快跟着跳了下来。
井中密密麻麻地刻着字，跟之前他认识的字又不太一样。
乔戣看了一眼井中的字，就说道：“我看不懂这些字。”
宁天霄摸着井中仿佛被一刀劈出来的竖线，说道：“以这条线为中心，左右两边的字拼起来看，才是一个完整的字。”
乔戣眯眼看了一会，说道：“宗主叔叔，讲给我听吧，我看不懂你们族中的字。”
第四百九十二章 诡秘之宴（十）
陇青在血泊当中站直了，后退了一步，他的脚已经碰到了身后的竹筐，他顿了顿，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墙上的死士露出了阴鸷的笑容，把弩箭对准了他的脖子，巷子的入口还站着两个人，他已经杀了三个，脚下就是那三名死士的头。
血漫过地面，陇青再次握紧刀，准备使出那一招，那些死士不约而同地向后一退，他们已经见识过了这一招，只有一招，每一次出手，却都能取一个人的命。
“老师，我已经无路可退了。”
“陇青，再坚持一会，我们这就来了！”
陇青抿嘴，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欣喜的表情，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却比一瞬间长太多了。
陇青猛地发力，一跃而起，这一次是对他正前方的死士出手，但他挪动的同时，墙上的弩箭忽然射向他身后的竹筐。
陇青心头愕然，又转瞬之间后退，强大的力道使得他的手臂疼得仿佛要被撕裂了，却还是离那支弩箭还有一只手掌的距离。
这时候，一只手忽然伸出来抓住了那支箭。
刘大川拍了拍陇青的肩膀：“还好赶上了，你的老师老胳膊老腿，实在走不快，我先一步来了。”
陇青瞬间觉得松了一口气，他回过头去寻找竹筐当中那双漆黑的眼，竹筐当中的女孩努力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角，眼中流露出惊惧的神色。
刘大川活动了一下手腕：“歇着吧，剩下的交给我来解决。”
巷子口的死士正要再次动手，一支烟杆忽然洞穿了死士的脖子，死士睁大眼，难以置信地仰面摔倒在地，溅起无数血花。
柳佞在巷子外破口大骂：“他妈的！小肥猪活腻了！派你们出手！”
陇青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笑容，在这个老头还是他的老师的时候，他大概永远可以相信柳佞。
接下来，已经变成了陇青和刘大川单方面的屠戮，刘大川下手稳且狠，柳佞则是擦干净了自己的烟杆，站在巷子口，像是一群流氓的头头一样，就算是身后捅来一刀，大概也只会头也不回地反手夺白刃。
地面忽然产生了剧烈的颤抖，屋檐上挂着的水珠瞬间砸落在地上，柳佞听到了一阵风铃的响声，柳佞晃了一下，刚刚的一瞬间，他有些站立不稳。
陇青杀了最后一个人，捂着自己的伤口，再次背上竹筐，来到柳佞的身后。
这老头已经比陇青要矮了，但陇青看着他，还是会不自觉地生出敬意。
“老师，刚才的晃动，是怎么了？”
柳佞眯着眼仰视着天空，天空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青黑色的裂痕，从天的东方蔓延到西方。柳佞若有所思地取出了传音镜，叫了宁天霄：“你看看天上这东西。”
刘大川也抬头看着天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这该不会是......”
“我猜是，宫姓的小子，你觉得呢？”
宫止站在幽暗的井下，看着传音镜上神界的天空，说道：“我们领域当中也经历过一次坠落，那时是一座山裂开之后，另一个领域出现，从这种情况来说，那些坠落者们，很有可能会死。”
柳佞眼中闪现了一丝残酷的笑意：“这么高，恐怕要直接摔死了。”
乔戣却说道：“不一定，千万不要轻敌。”
柳佞听到这句话，再次仰头看着天空，裂缝还没有什么变化，神界的雨变得越来越大，一只白虎忽然出现在巷子外，跟在白虎身后的，是一个身段妖娆的女人。
刘大川一震，咳嗽了两声：“波利？”
波利冷漠地点了点头：“换了个身体，那具已经不怎么好用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是我的疏忽。”
柳佞说道：“不不不不，这件事情没什么关系，关键是小肥猪的疑心病实在是太重了。”
“这时候带刘大川过来，今夜准备杀上露台么？”
柳佞张了张嘴，不知道该不该说宫止的事情，按理来说，这女人痴恋宫止这么多年，他一回来，波利应该拽着他问宫止才对，但是这个时候，她却像是忘了过去的事情一样，她越是坚强冷漠，柳佞心里越是忐忑不安。
“今夜我独自去找小肥猪，你们先回去休息一下，动手的事情，还要跟戟狼商量一下，我老了，可不想犯下太多的杀业咯。”
波利依旧是冷漠地点头：“知道了，陇青跟我来吧，你的老师和刘大川可不会医术。”
陇青向着柳佞一抱拳，跟上了波利，白虎在雨中跳动，皮毛油光水滑。
“对了。”柳佞忽然一拍脑袋，“我们都反了。”
“什么？”波利皱眉道。
“这件事情很难解释，不过，我们是准备做一件大事，怎么说呢？我们准备推翻这些领域。我们的领主也反了，还有一个小姑娘，你之前见到的乔戣，她是......创世者之一，事情很复杂，以后有机会我会跟你解释。”
波利沉默了片刻，微微点头，却不多问，很快头也不回地走了。
柳佞再次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裂痕，叹了口气：“你是准备回去还是跟我去看看神王殿？”
“跟你去吧，我总觉得这里还有些事情不对劲，我怕你自己出去会出事。”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柳佞抽着烟，“走吧。”
刘大川忽然问道：“呃......你有没有觉得，波利很奇怪，按理来说，她不会追问你宫止的去处吗？”
“是啊，我也觉得，但你敢说吗？你敢吗？”
“我不敢我不敢，我怕以后一口饭一口毒。”
“算了，反正到时候，给她见一面宫止的机会吧，宫止都快死了，以后在这世上的，就只有宁天霄了。”
露台遥遥地闪烁着，柳佞伸了个懒腰，向着露台走去，露台高大、宏伟，当初修建露台的时候，神王说，这个露台就像是神界的太阳。
柳佞刘大川走到露台前时，戟狼的父亲仍然执枪守卫着，如果不是认识戟狼，柳佞大概也会觉得，戟狼的一家全都是忠臣。
“帝师回来了。”银发的老人说道。
“我回来了。”柳佞压低了声音，“宫止也回来了，神王最近如何？”
“很头疼，他后悔把自己的那些子女叫进帝都来了。”
第四百九十三章 漩涡（一）
“宫姓之人第一次参加宴会，已经是创始者们的第六十七次盛宴，在这次宴会之上他们审判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原本是一个小村庄中屠夫捡到的孩子，屠夫对他喝骂不停，后来想把他卖了，于是这个男人把屠夫活埋在了土中，最后成为了一个杀手，作为一个杀手，他杀了很多人。”
宁天霄挪动了一下手里的光，继续说道：“一个王，三个大臣，还有一个名满天下，却德行有缺的大宗师，在这场审判当中，这个男人并不觉得有罪，他认为，他杀的人比他所做的错事更多，如果一定要审判他，那么，那些人都是该杀之人，他反而是做了好事。他最终无法被定罪，被释放了。”
乔戣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的确有很多漏洞，所谓创世者们审判的宴会，也不过如此。”
“这是......第七十二次宴会，在这场宴会当中新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创造了傀儡，另外一个是建筑之术的大成者，在这次宴会当中，那些昼生夜死和昼死夜生的侍者被淘汰了，侍者换成了更为安全的傀儡们。但是......”宁天霄说道，“关于这些宴会的事情，却被很多人记录了下来。”
“第八十三的宴会，这次宴会仍有关于审判，在这次宴会上少了几个人，很可能是被秘密害死了，但三大主神不知是没有发现，还是默许了这件事。宴会上还有其他人注意到此事，大家却不约而同地没有声张，听说有些国之间开战了，他们提出，要建造一个更为安全的世界。”
“第九十一次宴会，有一个消失的人回来了，但根本没有人在乎他，他说害他的人是坐在西方的神偃，神偃没有替自己争辩，主神却下令让人把他赶走了，原来那些消失的人，全都是死在了主神的默许当中，我猜主神是厌倦了跟我们分享他们的权利，他想要的，只是我们的术，而非我们这些人和我们的声音。”
“第九十七次宴会，宴会上留下来的人更少了，以前曾经有些人问消失的人去了哪，但这次再也没有人要问了，主神曾经把我留下，跟我探讨那些计算之术，但他听到最后，不得不承认，这是他造物之后的一大惊喜，他惊讶于我的天赋。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称此为惊喜，不过我知道，我还能活更长一段时间。我发现，他并非是全知全能，如果刺瞎了他们的眼，堵住他们的耳朵，我们仍有很多机会。”
“神偃私下来跟我见面，他想跟我联手，希望我们两人你能一起杀了三位主神，我不敢同意，神偃或许是他们的走狗。不过，他说我可能也要成为下一个离开的人了，我其实早就在等待这一天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反而觉得很轻松。我一直没有教给他们真正的计算之术。”
“第一百一十七次宴会，神偃消失了，来了两个年轻人，这两个年轻人像是一对兄弟，但在宴会之上，他们却坐在离对方最远的地方，如果不是他们的面容非常相似，大概没有人会觉得他们是真正的兄弟。他们两个给人的感觉完全是相反的，其中一个阴冷自私狡猾却非常聪明，另外一个据说力大无穷，看起来却有点蠢笨。主神让我跟其中一个比试计算之术，我在算第三个的时候故意输了，主神看起来很高兴。”
“第一百二十三次宴会之后，有人叫我去神泣峡，我站在瀑布之前，等待杀我之人到来，我早已预料到今日的结局。宴会上，那两兄弟几乎已经成为了所有人的焦点，主神们对那两兄弟甚为自豪，我才知道，原来这两兄弟是被他们制造出来的人，他们身上有我们曾经这些参宴者的一切东西，但主神们又不放心把这些东西放在一个人身上，于是产生了‘元一’。”
“从瀑布上被推下去之后，我没有死。至于我为什么没有死，我想了很多年才想明白，大概是他们无法对我进行审判，因此无法定罪，我没有想到，那些所谓的规则，竟然是救我的东西。我走了两年才回到了族中，那时候，世界开始被分裂了，主神们想制造出一个更为完美的世界，但参加了那么多次宴会，我仍然分辨不清，他们所谓的完美，究竟是指什么意思。我在分裂当中，见到了其中一个元一，他跟我对视了一眼，神色忧郁，我猜他是拥有强大力量但不聪明的那个。”
“那个男孩后来来找我了，他给了我一个难题，我才发现原来他并不笨，只是相较于他的兄弟来说不出彩，我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算出那道题，我知道他在筹划什么了，他想重构元一，就像是主神想要重构世界。多年之后，主神们大概会因此而后悔。作为报答，他答应我在制造领域时，尽量保证很多族群们能够活着。”
“在这场分裂当中，我们一族去了一个新的地方，我跟这个男孩又见了几面，我从他的口中得知，很多史书被销毁，他们要建造一个没有历史的新的世界。所以我选择把事情记在这里，如果将来有人能看见。”
宁天霄读完最后一句，长出了一口气，这是当年宫形参宴者的记录，那些主神们并不想跟他们分享这些权利，而是想要借助他们预料之外的智慧，来制造一个更为完美的世界。
乔戣抱着胳膊，沉思了一会，说道：“所以我的出现，其实是那两个男孩其中一个人的预谋，我的存在，就是就是他用自己的命制造出来的。”
宫止说道：“当年他要我们先祖计算的东西，或许就是如何把更多有利的因素放在其中一个的身上，现在看来，已经有了成效。”
“原来我并非是主神的走狗啊。”乔戣轻笑一声，“多少年后，主神们大概会因此而后悔。”
宁天霄接着说道：“他们想要制造一个新的元一，或许是发现了你的阴谋，但是又碍于某些规则，无法直接抹杀你们。”
乔戣嘴角翘了翘，露出了一个嘲讽一样的微笑：“我可不是轻易就会输的人呢。”
第四百九十四章 漩涡（二）
神王半躺在座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双头兽，觉得对方很蠢。
说谎的人又讲了个故事，小宦官听得很有滋味，他却不觉得有趣，这故事大半是骗他的，再说他的心思在另外一件事身上，实在是没有兴趣听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
“神王，我回来了。”
柳佞的声音忽然传来，神王精神一震，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他快步走下王座，奔向柳佞：“老师您终于回来了！如何，有消息了吗？”
“我找到宫止了。”柳佞说到。
在这瞬间，神王的脸变得惨白无比，他伸出来的手僵在了半空，嘴唇蠕动着，像是在发颤。
“他答应我来见你。”
神王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喑哑的声响：“是吗？他什么时候来。”
柳佞说道：“不清楚，大概就快到了。他好像说有些事需要准备一下。”
神王的脸上用力挤出一个表情来，这表情快像是要哭了。
刘大川感慨，柳佞有时候真的是不当人啊，看看小肥猪都被吓成什么样了，不过，这大概不是最残忍的一点，因为宫止可不会杀了小肥猪，最后杀了小肥猪的，可是小肥猪的亲儿子、柳佞的新徒弟、下一任的神王啊！
“不用害怕，宫止说，当年这些事，他也有责任，他答应我回来帮你。”
“他有没有，他有没有提出什么条件？”
“他说这条件要亲自跟你说，我实在问不出来。”柳佞摩挲着胡子说道。
“那......那好，那好。”
神王心神不定地回到神王座上，说谎的人忽然热情洋溢地大叫了一声：“宫止快要回来了吗！？我们很想跟他见一面！”
“嗯，他还带来了一个人，他说你们有可能认识他。”
说谎的人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说话的声音竟然也有些变调了：“那我们，还真是期待啊。”
柳佞叼着烟杆，斜看着说谎的人，只是冷笑了一声：“你先走吧，我有话想跟神王单独说。”
说谎的人识趣地消失了，神王的脸色却还是惨白无比，柳佞看着神王，眼中的鄙夷更加深切，他吐了一口烟，说道：“宫止这几天就会过来一次，另外，你认识的这五个人都是骗子，我已经见过第六个人了，是个和尚，被宫止揍得挺惨的。”
神王失魂落魄地笑了笑，柳佞侧过头看了刘大川一眼，说道：“我现在先回去找宫止，神王你好好想想有什么事情想问，他很快就会离开。”
神王继续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柳佞心里有些纳闷，他觉得神王至少也要扑上来抱着他的腿，大喊一句“老师救我”，难道他现在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么？
柳佞扭头要走，神王忽然说道：“老师，我已经选好了我的继承人，我准备把我的王位交给我的女儿了，老师你觉得如何？她虽然更适合成为风神，但......现在我没有更好的选择，难道交给那个如同僧侣的儿子，让他把整个神界变成庙宇？”
柳佞微微颔首：“公主殿下现在在吗？”
“在。”神王出奇地冷静，“老师来见她一面吧。”
——————
宫止和宁天霄在湖边坐着看月亮，整整看了一夜，井下记载的这些东西，对于每个领域，甚至可能是整个世间来说，都是巨大的颠覆。
乔戣对于自己的命运倒是接受得很平静，只是说她自己想起被养在笼子里的老虎，天生以为自己就是别人的宠物。
天亮的时候，柳佞和刘大川回来了，刘大川的表情还很轻松，柳佞的神色却是异常地严肃。
天上的那条缝隙又扩大了，他们清晨离开神界的时候，帝都当中已经有很多人开始着手收拾包袱逃命。
神王看到了那裂痕，只是跟说谎的人说了几句话，就继续倦怠地靠在椅子上，面色浮白。
柳佞指着头顶的裂痕说道：“神王说要见你一面。”
“现在就去吧，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宫止站起来，“从那里回来，我就是时候该离开了。”
“嗯。”柳佞闷着脸吐了一口烟，“神王现在怕得要死，带上那个和尚吧。”
——————
宫止第一次走上露台，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心中也难以平静，神王是他在神界的第一个朋友，但他这个朋友，却是想杀了他的人。
宫止站在门前等人通报，银发的老人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对他点了点头。
这么多年过去，宫止身上往日的锋芒几乎已经消失殆尽，他身上早已有了疲态，只是站在此处，仍有一种难得的平静和从容。
“以后准备继续留在神界？”
“不，其实我已经快死了，这次只是回来看看一些朋友。”
银发的老人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宫止淡淡一笑：“是真的，戟狼以后会跟你解释，最多在两年之内，天下就再也没有宫止这个人了。”
“很多人想必会觉得遗憾。”
“我也是时候该休息一下了。”宫止淡淡一笑。
小宦官穿越重重帘幕，走到宫止面前，银发老人露出了惋惜的神色。
宫止最后说道：“但我们的脚步没有停下，以后也不会，在一切到来之前，我们仍想反抗自己被愚弄的命运。”
宫止随着小宦官离开，渐渐看到了那个坐在神王殿上的人。
刘大川扛着和尚跟在他的身后，把和尚扔在地上。
神王的脸上尽力维持着严肃的表情，但宫止出现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是出现了一种难以遏制的颓败。
他在这瞬间就觉得自己失败了，这个死在罗刹海的男人竟然又回来了！
这么多年，他还是要靠着宫止，才能让神界安稳地活下去吗？
“神王，很久不见。”宫止语调淡漠，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
“很久不见了，宫止，我还以为你早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这就是所谓的第六个人。”
神王看着地上被打断牙的和尚：“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个人？”
“他们的领域。”
“他们的......领域？”神王的声音已经有些变调了。
“我不想跟你解释太多，你以后都会明白的，现在，有何问题你就问吧，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