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六章 生动的课
好酒通常让饮用者不头痛。
终于有光从深褐色窗帘缝隙射进来;维多利亚-诺福克的眉心被灼疼,于是皱眉翻个身,伸手探向旁边一握,除去空气,没有预想中的滑-嫩触感。
他旋即睁眼了,左右打量;溢满鼻腔了薰衣草的香气,光线昏暗,被褥传来的触感丝滑,低头一瞧,身上留着睡觉用的内衬;且通体干净,未沾染一点污渍。
大量大量的画面开始充斥脑海。
昨晚醉后的声音、灯光、以及简-艾斯的各类表情都浮现在眼里。维多利亚-诺福克伸手拍拍脑门,弓着背坐在床上,呼一口气,又舔了下嘴唇;口腔里也没有酒水发酵后的酸。
“来人。”
他整理了一会儿便翻身下床,越过帘布和前厅,左右看看将一切光线都隔绝在外的帷幔,冲前头这人吹一口哨,抬脚踢了下。
“唔。”熟睡在地毯上的仆人迷糊揉揉眼睛;立马爬起,朝他鞠躬问好。
“把我衣服都拿过来。”维多利亚-诺福克言简意赅,下身空荡荡,亦是凉飕飕。
“啊。”仆人快速点头,一面戴上棉帽,一面来到书柜边拉动绳铃,跟着回头看向维多利亚-诺福克,在得到允许后拉开窗帘,将大批刺眼炽热的光放了进来。
客房顷刻通透,二人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外面隐约有喧闹声,像是有人在搬抬什么重型器物。
洗净的衣服很快就来了,连同一起推开客房门的还有三两个男仆——共同向维多利亚-诺福克躬身,上前为这位伯爵大人更衣。
趁着空闲,维多利亚-诺福克在梨花木桌上找到自己的私人物品,收回目光,低头看眼脖上的红玛瑙项链,慢慢问:“昨晚我是一个人睡的吗?”
“是的,先生。”正在为他整理袖口的仆人作答,小心扯掉布料缝隙里的一根头发,再笑笑,“请问您睡得好吗?尊敬的伯爵大人。”
维多利亚-诺福克随性挤出鼻音,活动身子适应刚套上来的碎花图案马甲,侧过头,向另一位仆人手招招,把自己的黄金怀表要了过来,跟着看眼时针分针,无奈摇了摇脑袋。
身上服饰已被整理完毕,维多利亚-诺福克踮起脚尖打量镜中人,满意点头,从戒指里取出支烟,一边接住仆人递上的火,一边看着这小个子的眼睛,语调平漠地问:“你们主人起床了吗?”
“啊,他早起了。”仆人甩灭手中火柴,站直了身体,“我们主人一般在六点左右醒来。我们有人去通知他了,很快就有回信,不会耽误你任何时间的。”
“唔。”维多利亚-诺福克含着烟手摆摆,往上提提裤子,迈开步出门,直接在走廊外头逛了起来。
映入眼帘的景色刚刚好:晨光透过碎花图案的玻璃映出各式颜色,大厅通体采用大理石构造,六根圆柱撑起宽旷空间,通往主座的路铺有红毯,各式艺术品有序排列起来,乃至大厅上空的帝国旗帜,都威严得使阳光回避。
维多利亚-诺福克一路上走走停停,时不时伸手摸摸瓷器,那一边又取下一幅画近距离查看,跟着观赏起来来往往的女仆,熟练品析各自身材特点。
一根烟到此也结束了。
抽完最后一口,他回手将烟蒂插入仆人端着的烟灰缸,整个人站停,面无波澜的看住新来的气喘吁吁的仆人。
“伯爵大人。”负责报信的仆人咽下唾液,“我们主人正在书房处理一些员工契约,他让你先在城堡里逛逛,或者去木藤花园里享用早餐,他随后就到。”
话入耳,维多利亚-诺福克抬头看向送自己出来的走廊。出于礼仪他本应该遵从城堡主人的安排,可现在谁管这些呢?——昨夜之后,这里已是维多利亚-诺福克又一个新家。
“带路。”年轻的伯爵先生不容置疑。
仆人呆愣。
他又指了指那条走廊,向这几个下人说:“带我去简-艾斯的书房,他绝不会拒绝我,也不会惩罚你们。”
“带路。”
维多利亚-诺福克往前迈腿,不忘打量刚走过去的女仆,瞧着对方这白花花的小腿,赞许点点脑袋。
围在周边服侍他的仆人们也动身,于碎花状的光斑里踩住几道飞尘摇舞。
“笃笃笃。”
书房的门被敲响。
“谁在外面?”
“主人,维多利亚伯爵要见您。”
“请进。”
声落门锁开,雪茄香气扑面,冲得门前的人儿仰头吸鼻,然后环视一圈古典大气的书房,找到昨晚的感觉,背起手,脚后跟踩出咚咚声响。
“契约这里还要再改一下,具体是……”
书桌后头的交流声小又细碎。
阳光滑过帷幔,与魔尾草地毯摩擦出一缕烟——悠悠腾起来,像美人在光里展露妙曼。
维多利亚-诺福克对这一切都太熟,抬手回应办公桌那头的人和目光,解开外套扣子坐在沙发上,示意对方不需在意自己。
“我们继续。”
简-艾斯回头看住面前这三人,点着桌面上的契约纸继续出声。
二十余分钟之后。
几经修改的契约布满涂痕划线,三位打工人摁下自己的血手印;棕黄色的纸顷刻萎缩燃烧,荡出香,一寸一寸焦黑如眼球般的禁忌纹路。
远方来的风裹挟灰烬离去了。
窗外蓝天云白,几只飞鸟挥翼相送。酒水倒映它们的影,泛起醇香气泡。
“都处理完了?”
维多利亚-诺福克端杯再喝口,瞧着往这边走的简-艾斯,露出得体笑脸。
“只是完成了一部分。”简-艾斯弯腰入座,十字耳垂摇晃,“你知道我这段时间会比较忙了,尤其是年末考核,简直像山一样压在我心头。”
“噢,我可不能帮你上擂台的。”
“你可真幽默,我亲爱的诺福克。”
谈论间,甘米尔-卡洛福三人分开站在简-艾斯椅子后面,手合握于身前,显得精神抖擞。
“谢谢你的赞美,我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个优点。”维多利亚-诺福克简单结束这段闲聊,看眼这三人,将酒杯彻底放在盘子里。
简-艾斯无奈一笑,递一支剪好的雪茄过去,枫叶红的外套与酒水相似,一同炽热如火:“昨晚休息的还好吗?”
“还不错。”维多利亚-诺福克没着急要火,用食指与中指夹住雪茄把玩,屁股挪一下,找到更为舒服的坐姿。
“那就好。”简-艾斯微微一笑,擎着自己的雪茄抽一口,仰起头,用下巴对准身后三人;开门见山,“这三位就是我特意签下的庄园贸易部员工,他们分别是甘米尔-卡洛福。”
“你好,伯爵大人。”
高瘦男人摘下自己的帽子颔首,维多利亚-诺福克也回了个点头礼。
“伊桑-霍格。”简-艾斯继续介绍。
留着小圈圈胡子的男人往前一步,稍低头,面色平静如常:“日安,尊敬的伯爵大人。”
“以及西蒙尼。”
“日安,我亲爱的伯爵先生。”扎着马尾的青年踏步而上,挺胸敬礼,棕色皮衣在阳光下油亮。
“把手放下吧,我可不是什么军部将军。”维多利亚-诺福克摇摇头笑得放松,往后靠住背垫,看住简-艾斯面容,又移动眼珠,先从小胡子伊桑-霍格开始,“你是哪里人。”
“我是印尼桑科人,尊敬的伯爵大人。”
“有没有头衔?”
“没有大人,我只是平民,甘米尔和西蒙尼他们也都是。”
“哦。”维多利亚-诺福克到此看眼微笑不语的简-艾斯,衔住雪茄,手指向了西蒙尼,“那你呢?”
“我是加贝帝斯人!亲爱的伯爵大人!”西蒙尼把腰背挺直,合握的双手有汗。
“原来是本地人啊。”维多利亚-诺福克咂了下舌,抽出两口浓雾,朝最后一个男人摆摆手,语调十分平静,“我认识你,你好像是查理-罕默的义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指尖在空中停顿,跟着摇晃起来,“甘米尔-宾西,你父亲是甘米尔-宾西对吧?”
简-艾斯已挑起眉。被点名的高瘦男人木木颔首,表情平淡地回应:“是的,甘米尔-宾西正是我的父亲,而查理-罕默是我的纠错人,我并不是他的义子。”
“噢?”维多利亚-诺福克第一次表现出惊讶,着神看了甘米尔-卡洛福半响,最后笑笑,“那你一定错过了许多事。”
“不过你运气倒挺好。”他话锋一转,眨眨眼睛,半打趣的看着简-艾斯,“你现在的主人可比查理-罕默厉害多了。”
“我认为你说得对。”甘米尔-卡洛福稍稍点头,把主人捧向更高。
维多利亚-诺福克一时哈哈大笑,指住这家伙点点,然后吸鼻,端起酒杯敬艾斯。
双方杯相碰。
最适宜开胃的气泡酒将胃刮出饥饿感;简-艾斯看眼腕表时间,一面起身,一面望住这三位员工,伸手将外套扣好,预图说话,却停一会儿,回头对跟着起来的维多利亚-诺福克讲:“还有什么问题要说的吗?等会他们会进行细致的准备,到时少漏了东西很麻烦。”
“我那座城里什么都有。”维多利亚-诺福克摇摇头,指向那头帷幔后的空空如也,答,“反正带上黄金屋和钱就已经足够了,其余那些要不了几个心思,你那条巨龙我其实不怎么感兴趣,毕竟上高空冷的要死,还只能方便在车厢里。”
“真恶心。”年轻伯爵补充一句。
“所以我们的动作要放快。”简-艾斯露出洁白整齐的牙,眼眸弯弯,无害又友善,“为了深秋之后的冬天。”
维多利亚-诺福克闻声笑哼,一点都不客气的锤他一拳。接着二人一同往外走,临末跟上的西蒙尼忽然停下,于甘米尔-卡洛福的目光中指头搅搅,还是斗胆问道:“主,主人……”
简-艾斯与维多利亚-诺福克一同回头,虽未出声,依旧让西蒙尼感受到巨大压力。
大家都开始等。
西蒙尼擦去额头分泌的汗,支支吾吾半响,终而道:“主人,我,我想请你帮我把另外两位朋友的钱一同追回来。”
简-艾斯微微张嘴,兴许是想了片刻,才疑惑问:“什么朋友,”
“这件事你已经安排过了主人。”一旁的甘米尔-卡洛福出声,简短解释西蒙尼的语句,“阿本弗莱克那一家人不止向西蒙尼借了钱。”
“哦。”简-艾斯有些恍然,看眼习惯埋头的青年,便要继续往前了。
可是身旁的维多利亚-诺福克却听出了味道,依旧看住这个青年的脸颊,伸手拉一下简-艾斯的手,然后在原地整暇以待:“你刚才提到了借钱,是有人欠债不还么?”
“啊?”西蒙尼抓抓脑袋,第一时间找到简-艾斯的目光。
“详细说说吧。”简-艾斯耐着性子停下来,双手抱膀靠在门边上,把舞台让给兴致好的小伙伴。
“唔。”维多利亚-诺福克又抬了抬下巴,示意西蒙尼赶紧。
西蒙尼又抓抓脑袋,几片头皮屑飘转在阳光里,亮到显眼。
“我,我与我几位朋友借了一大笔钱给一位曾经的朋友。”他开口就是这么绕,两根指头亦是点得飞起,“这是我那两个朋友的性命钱,都因为我介绍了这段不好关系给他们,不然他们也不会上当受骗,不会落得这种下场。”
话完,维多利亚-诺福克有些难以理解的皱起眉头,伸手捋好额前头发,看看简-艾斯,然后哼笑道:“你是说你拉着两个朋友给另外个朋友放了贷,后来对方不还钱了,你们还因此吃了点亏是么?”
“是的大人。”西蒙尼小心看眼简-艾斯,向面前这年轻的贵族躬身,“我与我那两个朋友的关系已经回不到过去,是我犯的错。所以我想要帮他们把本金要回来。因为阿本弗莱克那夜亲自跟我说,他是一定不会还这笔钱的。”
“啊,老赖嘛。”维多利亚-诺福克点点脑袋,取出支烟,也知道简-艾斯不抽这种常规东西;自己咬住一根,偏头接过伊桑-霍格递来的火,边吞云吐雾边问,“这个阿本弗莱克一共欠你们多少钱?”
“一,一百多万。”
“嗯,那是有点多。”维多利亚-诺福克抬手抓了抓太阳穴,偏头向简-艾斯眨眨眼,笑得放松悠闲。
简-艾斯耸耸肩,没讲这份客气。
一些人事被定下。甘米尔-卡洛福喊了声“西蒙尼”,上前拉住这有些惊愕、有些搞不清情况的人,低头小声提示:“谢谢,你现在应该说谢谢。”
话停,甘米尔-卡洛福再次捏了下西蒙尼的手;这人儿也很快顿悟过来,不断朝维多利亚-诺福克点头,嘴里不停喊:“啊,啊啊。谢谢啊……谢谢大人啊……”
西蒙尼甚至要单膝下跪。
维多利亚-诺福克被呛地咳嗽几声,佯怒瞪眼偷笑的小伙伴,迈步来到西蒙尼前头,伸出手掌拍拍,就像是逗弄宠物一样:“你把我都弄得老气了知道吗,我与你差不了几岁,我们大可用年轻人的方式交流。”
“不过也别纠结这些,基本礼仪还是要遵守。”维多利亚-诺福克开始经典的自我否定,嘴巴嚼一下,朝这人直白问,“他欠你们这钱多久了,你们要的利息又是多少。
“五分,快半年了。”西蒙尼略微拘束的摊开五指,又露齿笑笑,“一位治安官告诉我这已经是极低的利息了。”
“哈。”维多利亚倏地咧开嘴,抖动双肩,又抿起嘴,目光带笑的看看简-艾斯,再看看这个人,直接点头,语调松散,“我帮你收取百分之五十的利息,也包括了帝国税率,多余的你自己拿着支配。”
“啊?!”西蒙尼被这道雷炸愣了,瞪直眼珠,讷讷半响,“这,这……”
“你只要说谢谢就可以了。”简-艾斯忽的搭腔。
另两位打工人也同时踢了这小子一脚;西蒙尼跄踉前倾,干脆弯腰面朝下,扯开了嗓门:“谢谢维多利亚大人!谢谢维多利亚……”
“行了。”维多利亚-诺福克突然感觉有些累,学着简-艾斯靠住门框,酝酿一下,不知怎的笑了起来,“你呀,也不知道艾斯怎么看上你的。”
“这模样能谈生意么。”他又大方看向简-艾斯,确认对方是微笑,旋即继续看住西蒙尼,潇洒摊出一只手,继续问,“这本阿弗莱克是姓氏吗?你们既然敢借给他这笔钱,说明他也有一定头衔是不是。”
“他的姓氏是纳奥富伦德,他父亲是纳奥富伦德子爵。”
“噢,原来是尊敬的子爵。”维多利亚-诺福克最后附和一句,往前努嘴,将舞台还给简-艾斯。
一时安静。
简-艾斯望眼身体还有些发抖的青年,慢慢吸气,让表情同样沉默的甘米尔-卡洛福和伊桑-霍格带着他离开了。
此时自天幕射落的光炽热的刚好。
本不该是早餐时候。简-艾斯与维多利亚-诺福克走出城堡踏上鹅卵石小路,漫步在花中,步伐安静,各自身后都跟着一位管家。
“艾斯。”身旁人在一只蝴蝶落下时出声,“你真的打算让这三个人跟我一同回去么?”
简-艾斯闻言转头,茶黑色的眼瞳动两下,回:“为什么这么问。”
维多利亚-诺福克摇头笑笑,回头看眼管家,再找到艾斯眼里的肯定,便直白讲:“甘米尔-卡洛福在查理臭名昭著,我并不是质疑你的用人能力。仅仅想让你与我一般多疑,与我一般少把信任给予别人。”
讲到这,维多利亚-诺福克本该就此打住,但总觉言犹未尽,可能是昨晚的酒,也可能是自己朋友稀少,让这个继承者一把将对方拉到花丛内,盯住这双眼睛,声音少有的沉静:“我知道我接下来的话有些冒犯、有些轻视。但我自认我们是朋友,而且你这一次进行的生意是千亿数额,也容不得我顾及你的脸面。”
“你看看你带来的这三个人。”他指了指城堡,头慢摇且带点笑,深刻表达自己的不解,“除了那个伊桑还能看,另外两个究竟是从哪里挖出来的?一个礼仪都没学满的baby,一个一看就是混吃等死的老咸鱼。”
“你真的有这么缺人手吗?”维多利亚-诺福克笑得更大声,直视这张暗下来的脸,笑意收敛些,分明更认真起来,“艾斯,每种身份有每种身份的模样,你不是家喻户晓的传奇,也不是顶着宏伟姓氏的继承者,你不是我,”
维多利亚-诺福克扯了下自己的衣,头一次吐出最标准的贵族腔:“我就算穿着粗麻布回到那座城也不会有人看不起我。他们依旧会阿谀奉承,依旧会等着我踩上他们的背脊。可是你拥有什么呢我亲爱的艾斯?”
晨露自一片花瓣滴落,倒映出站在花园外的两位管家,也倒映出了简-艾斯沉默不语的脸。
维多利亚-诺福克就一直看着他,上前捏住这位朋友的手,用上力,确认要让对方牢记自己的观念:“我们都厌恶狗眼看低人的存在,但我们本身就是这样的人,就算把这个话摆上前头说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会有人邀请甘米尔这样的家伙参加宴会,他们甚至都不想听你的名,好比我的亲人,好比我想介绍与你的朋友。”
“你不是一直都做得很好的吗艾斯?”维多利亚-诺福克又变得小声,很快扯开嘴笑,“我本来不需要与你说这些话,拿着你那十亿晶币搞定我姨夫,再为他招揽一千亿的帝国业绩划上我的功绩簿我再拍拍屁股走人,这与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或许在昨晚之前这些话我一点都不会与你说。可就在我见到你们走来那一刻,我差点都没端稳酒杯。我心里在想:Damn!这就是简-艾斯要送去参加千亿生意的下属吗?”
“这是真他吗的恶心。”
一盆口水带着骨子里的厌恶落进绿草了。
简-艾斯瞧着他这抹生动样子,也被生动的上了一课。
第四百九十七章 导师
名为“克缇洛尼亚”的花朵灿烂开放。
阿克罗蒂里区的圣罗学院也迎来了誉为魔鬼六月的考核。
林间小路与庭院见不到活人。这种紫色方菱状的花朵独自站在院落深处,独孤展览,引来一片风,原是一位不知何处来的行人的衣角擦动了它。它旋即留下一抹热情在这位行人的灰蓝色条纹西装上,目送其远走,摇摆出微笑。
代表副院长身份的十二眼巫师门嘎吱一声打开了;宛如巨大家主敞开双手——宏伟的厅、璀璨到炫目的水晶吊灯、红毯尽头的孤高似墓碑的主座,斜落下的光斑纷飞如大雪,教堂式的冷硬冲出画卷,布满威严,以及学识积累的诡异深邃。
这双棕色牛津皮靴就平嵌在松软红毯里,暗紫的烛燃出细长如竖瞳般的光,几只蝴蝶的影悄然装饰于门柱前。几缕风,也带着禁忌燥热的刺鼻声浪。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显露在主座后的阴影里,双眸盯着前方,冷漠到幽暗。
他四岁入巫师学院。早年帝国需要大批大批的天赋异禀孩童来构筑新一代的脊梁支柱。他很幸运的选入名册里,不过也不能说是幸福,毕竟论巫师天赋他足够排进帝国前五,也在三十七岁就被君王聘任为圣罗学院的导师。那时巫师协会刚刚扳赢不可一世的火焰亲王雷利-阿尔伯特,革命之战攀上新高峰,只是如他这般的巫师还未将椅子坐稳,一名戴着眼镜的白胡子便用他那双该死的白手套把一切都撕碎,甚至将万巫导师都拉下马。
尤为那令人憎恶的藤花。简直让所有巫师都恶心反胃——以至圣罗学院在之后的三十年里都未让任何一朵类似的花绽放在这个土壤。
如今这个人就出现在自己办公室门口了,还用他那双皮靴踩上自己最喜欢的地毯。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忍得身体都开始颤抖,闭目深呼吸半响,用尽理智平复怒火,斜瞥眼站在门边未进来的白胡子,抬手消退一切禁忌,也让正在考前复习的学徒离开,等他们走远了,才声如寒泉道:
“怎么,大名鼎鼎的‘十拳’维奇,烈日行者,以一己之力镇压万鬼的帝国传说竟然会莅临我这间小小的办公室,你也太高看我了吧,是来看看我死没死吗?你放心,你与你那盏藤没被鬼吃尽之前,我是真心不舍得死的。更何况我还保养得极好。”
巫师摸了摸银发,鹰钩鼻挺拔,脸部皮肤紧致,虽眼角有些鱼尾纹,但与实际年龄相比相去甚远。
伫立在门口的人未回应声音。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藏起手中这价值三万两黄金的“恶魔之眼”,侧过身,转头走向墓碑主座后的办公区:“不欢迎老鼠的禁忌已经全部关闭了,进来脱鞋,或许我还能泡一杯廉价的茶给你。”
昏黄光线下的白胡子十足油亮,维奇呵呵一笑,用食指推了下金丝眼镜,依旧踩着红毯上前,甚至丁点脚印都没偏离。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再次忍住满胸的杀意。
传奇将近,一身灰蓝色条纹西装将其气场烘得更浓,花白胡须和发丝带来厚重感,精致细薄的金丝眼镜又覆上一层导师气质,藏起镜片后的眼,仿佛缓步前进在红毯上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只历经沧桑的雄狮。
十二眼巫师大门轰隆关闭。
维奇站在暗红色的办公桌前面,兴许是未有办公室主人的同意而不入座,摘下金丝眼镜擦擦,抬眼,与窗外阳光是同一种温度。
“坐吧。”面对整个帝国前三甲的高手,甚至是冰川前十的顶级传奇,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终究不敢表现得太过。
维奇拉开面前这张金丝红木椅;一面入座;一面将眼镜重新戴起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跟着往后靠住椅子背垫,十指交叉,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维奇呵呵一笑,没有多少铺垫,直接向这极度厌恶武士,却有一位武士挚友的巫师说道:“我无意听说了一个男孩与一位武士一位巫师的故事——它短又曲折,不过其中的巫师一直在坚持,在为故事书写新的内容。”
“我想要知道他究竟在书写什么。”
金丝镜片后的眼睛依旧有笑,纯白手套搭在膝盖上,光线清晰这道紫藤花图案。
其实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在听到对方第一个字时身体就已紧绷了,目光也阴沉,更是咬牙咬得腮帮显形。
“他现在在哪里。”维奇并没有让这样的安静持续太久。
“什么?”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皱起眉,好似根本不知对方所说的是什么。
维奇点点头,开门见山:“那就姑且当他死了吧。从现在开始我要关于这个孩子的所有档案记录,从第一次练气开始,从你们最后一次接触为结尾。”
“不好意思。”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冷笑起来,“我根本搞不懂你的意思,有关这个孩子……嗯哼,我们姑且称他为孩子。我与他没有实际联系,也从来未见面过。”
巫师的脸色慢慢转为淡然,摇摇头,还是给对面人添上一杯茶,一杯学生制作的课堂任务。
维奇手指点点桌表示感谢,端起茶杯闻闻,好像有了更多的耐心:“我来到这里不是与你打哑谜,你大可念出你现在正在骂的那个名字,确实是他,不然我也不会找上你这里。”
巫师的脸色瞬间阴冷转怒,握拳锤上自己心爱不已的办公桌,忍到脖上青筋都亢奋,终是颤抖喝出那个狗-娘养的巫师叛徒的名字:“草他马的斯凯沃克,草他马,我草他马的祖宗!”
一生都生活在高尖端学识里的巫师到底也就这点脏话储备。白胡子维奇不由呵呵一笑,低头双肩轻抖,差丁点没将茶杯端稳。
“我草他马的预言巫师!我还草你!”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完全像街上的粗鄙酒鬼,赤红着脸剧烈喘息,如果此刻有学徒进来,定会被这一幕惊愕到下巴落地。
“好。”维奇坦然收下这份怒,推上眼眶,一切都理所当然,“我并不知道你与这位死去武皇的往事,我也确切不在乎。实际上你和他一同看好的那个孩子遇到点麻烦,我希望你能出力,并动用你在巫师协会里的关系。”
“草他马的孩子。”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张口就答,很快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无比冷漠的摆了摆手,“他死了也与我无关,我没有去找他,已经是给了你们紫藤花面子。怎么,你一个帝国传奇还需要我来帮忙吗?”巫师说到此冷笑。
维奇面色如常,原地停顿会,笑容依旧和煦如阳光:“你知道有很多事情我不能插手,他与查理-米尔顿,”
“那是他活该。”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冷冷插话,“一点小恩怨就用这种卑劣手段报复,也是教他的人心软,换是我,他现在还躺在我的药罐里。”
声音随几抹光斑落在暗红色桌前。
维奇“嗯”了声,保持温和暖笑,推下金丝眼镜,望这银发巫师望了半响,手前伸在桌上放下一张信封,慢柔戳破某场闹剧,戳破某人表达关心的拙劣方式。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顷刻就要被点起来。
维奇伸手往下压,没有将封信收回,而是递到对面显出自身诚意,再给予同样意味的声音和台阶:“一些看不见的人正在收集他的信息,运用了十二戒的方法。”
声落,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的眼眸应声上抬,脸上涨红退去,锁住眉,很明显是被这道语背后的信息钩住。
十二戒。
古老又腐朽的威慑者与守护者。没有人知晓这个组织的创办时间与缘由,也没有人知道这个组织的具体人数和名额。总之其内每一位成员的真实身份都无迹可寻,可能是组织内拥有箴言者的缘故,也可能是权势参与,或者牵扯到某种利益本身。这使得有关组织成员的猜测一个比一个骇人。但这样连通四国的庞然大物始终将目光停留在冰川之外,以一种游离于政治边缘的微妙形式存活许久。听闻十二戒掌握的关于龙世界的秘密足以让整个冰川陷入惶恐,也是这原因,被四国长久弃置在孑然一身的牢笼里。
面前这封信说与十二戒有关,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完全相信,因得其思维路线和禁忌纹理太过好认了,就算造假,对面这白胡子也大可继续披上“预言者”斯凯沃克的皮,这样更具权威。
银发巫师想着想着开始拆开信封。
白胡子维奇放下杯子,笑呵呵说:“其实我也是无意中截获这封信书,当时我在对学院进行一次清洗,它就放在一个仆人的桌上,真是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差点避开了我的探索。”
“七十七号庄园吗?”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也不藏了,点着信纸上仅有的图案思索,再点两下,拿起一旁的眼镜戴好,分析其诡异的纹理,眼神倏然冰冷下来。
这是一张说明书,甚至是详细到能让一名仆人刻出其上媒介的说明书。
信中采用十二戒公开向冰川提供的媒介原理。不过这种媒介本身十分复杂,如此来想,其写信人的巫师造诣也足够高超。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开始一寸一寸品析这些字迹,乃至从抽屉里取出一根通体红色的羽笔,着手将其中一个风格最浓厚的字母照着再画一遍——果不其然受到阻止,仍由红色羽笔笔尖的墨渍再浓,都无法突破这层无形枷锁。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想过用力,可这分明不是薄薄纸张能够承受的反噬。
到此他只能赞叹一声精妙,放下羽笔,再将信纸折叠收入右手边第一个抽屉,沉吟半响,向白胡子传奇试探说:“君王知道这件事吗?”
“我已经上述。”维奇微笑出声,慢慢品热茶之后的余香,语句也慢下来:“其实我算得上是后知后觉。媒介尽头的恶魔曾祭献宝器要降临现实。我与藤,”这个名让对面人眼神一沉,维奇平和一笑,“我与藤阻拦了它,不过只调查到了表面,直到那场薪火节,我才发现许多事情背后都有一双无形的手。”
“哦。”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反应平淡,可眼神中的挖讽宛若实质,“令人足够爱戴的学院传奇却连自己眼皮底下的学生都看管不好,我有理由相信当初那场灾难某人也有责任在里面。”
如铁钉的语凿入桌。
维奇低头微笑,双手叠在腿上,一根食指空闲点点:“我承认简-艾斯这件事上有我的过失,所以我进行了一系列补救。目前发现这件事情与十二戒无关,只是有人运用了他们的手段。”
“你说无关就无关么?”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嗤笑一声,毫不掩饰厌恶,“难道你去过那座山,亲自找十二戒的人确认过?”
“是的。”对面人平和出声。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的眼角不受控的痉挛半许,望住这温和导师,像是找到一个真正的疯子。
“回到事情本身吧。”气氛寂静,灰蓝色条纹西装上的花束被抹亮,是六月开放的月季花。
“我目前知道这群人曾在圣克鲁斯出过一次手,但简-艾斯没受影响,原因为被仪式呼唤而来的恶魔拒绝了交易。”
“是筹码太低了么。”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将信纸随意一扔,摘下眼镜,“恶魔是最贪心的存在,一位略有天赋的青年,确实入不了大部分恶魔的眼。但这也无法证明这恶魔与这群写信人有关,说不定这恶魔都是他们的嫁祸者。”
维奇没有回答,转而道:“我依托了一些人脉收集了更多线索。目前与那位恶魔交易过的人数已经过百。而且简-艾斯的情况也进一步有变,那位恶魔主动定位他的锚点,甚至暴露一些底牌。好在没有完成自己的期许,甚至都未再次见到艾斯。”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霎时抠住“再次”这个单词,眼神转暗,手掌摊平放桌。
“这个孩子已不再纯净。”白胡子维奇说出一句巫师用语;笑容温和,让对面人不堪受辱的攥紧拳头。
纯净,想必又是在形容那场让武夫笑掉大牙的祭祀。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到此时都想不明白那个被当场抓获的巫师是脑子进水还是中风,不论妓院那种场合,还是被称为祭品的妓-女,赤条条的巫师显然用床褥都盖不住这种惊惶无措,何况该死地大喊着“我在祭祀”这种蠢笨之语。
游荡在窗帘之上的纹路古怪流转。
白胡子传奇收回眼睛,推下眼镜框笑问道:“别生气,我只是很不喜欢这种躲在暗处的老鼠,但人们总热衷于扮演不同角色,也许这样才能更好展露私心,更好去做曾经不敢做的事。”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面色阴沉的冷笑三声。维奇也没有刻意不给梯子,继续聊刚才话题:“简-艾斯绝对见过不只一种恶魔,甚至与它们进行了许许多多的交易。”
阳光使镜片完全刺白。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皱眉躲开这抹反射来的光,手收紧,抬头看住这个传奇:“我不清楚你说的这些事,而且这应该是你的事,你是他的导师,我没有理由为你分忧解难,我们的关系依旧冰凉。”
“这不是重点。”白胡子下的喉结震动,惊出桌上茶杯的一圈涟漪,“我说了简-艾斯遇见的恶魔不止一个,你分明知道这件事情。”
阳光有些冷了,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起先未反应过来,紧跟着背脊紧缩,终于知晓对面这位长途奔袭而来的人的真切心意,嘴唇不规律翕动——很快,周边气温迅速降到刺骨温度。
徜徉在阳光里的白胡子导师一动不动,可若是递上戴有白手套的拳头,回看以往的事例,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完全相信自己根本看不到自己头颅炸裂的场景。他本不该这般惊诧,但这人连十二戒的山都已登上,再于巫师圣地杀一个巫师,那真是再简单不过的小事。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越想面色越阴沉,不露声色瞥眼袖口里的“恶魔之眼”,只是如何都没料到对面人只呵呵笑两声,依旧温和平静说道:“我并不是来找你清算,我只要那个人存留在你这里的简-艾斯的档案。”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闻言收拢拳头,回:“我没有你要的东西,你可以不相信,不过他只是在我这里寻找购买药材的途径,我们每次见面也只是浅显聊聊。”
面前的白胡子“嗯”一声,目光交汇半响,从西装内兜取出另一份信封,直接了当放上办公桌:“那关于去除七罪的事,他没和你聊过吗?”
风起,半带笑的语震动银发巫师的眼角。
袖口金光爆射,暗红色办公桌剧烈颤抖,又闷哼一声;整个桌面裂开,一枚戴有白手套的拳头也停在了银发巫师鼻尖前。
“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吗?”
死的呼唤在这一刻是如此浓郁,拳头后的脸吞咽下口水,眼角的鱼尾纹深又多,像老树根茎。
白胡子导师收回了手重新坐下,压根没看见已裂成两半的办公桌。
“我知道你们之间可能有契约框架,”他继续劝导,“不过关于简-艾斯如何消除七罪这件事我必须要一个答案,这句话我在对你说,也是对整个学院说。”
座位扶手上的求救媒介应声关闭。
来不及心疼自己的办公桌,有着“除罪者”美誉的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沉默许久,脸上忽然展露出森冷的怒,又变为死灰般的颓然,跟着继续阴沉,却在最后化为平静。
“我如果告诉你,”巫师答,“简-艾斯从始至终没有展露过七种原罪,你会不会认为我是在撒谎?”
对面人第一次收起温和。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有着报复性冷笑,算是拾起点被扇烂的脸皮,而后从贴身戒指里取出那份关键报告,当着对方打开,手指点住末尾这行结论,点住“一切正常”这四个鲜红字体。
之后他发现,传奇之怒确是能将空气都窒息的。
就好比黑洞,仅坐着就吞噬所有的光;仅是不经意间散出的压迫感,就已使这位巫师的背后湿透。
空气在下一秒开始流通。
温暖得使人眯眼的阳光重新进来,几缕飞尘旋转在光里,像是登上了盛大的舞台,不顾一切的旋转出自身风韵。
“那就到此停下吧。”金丝镜片全然泛起白光,长满白色胡茬的脸在失去笑后原令人如此压迫。
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微微动下眼珠,没有回话。
维奇将十指交叉起来,稍稍偏头,避开光露出镜片后的眼睛:“我曾与你写过信,不过你不怎么相信我。你们看好的这个孩子总是在我不在的时间里惹大事。有很多事情我也无法插手,或许我们可以放下一些成见,为即将发生的一些事情计划一下。”
“具体是什么意思?”海因里希-利尼利厄斯沉默了良久。
维奇呵呵一笑,又是那位不端架子的温和导师,“有道声音通过藤向我透露了些有趣的事,换种说法……我总算提前知晓了他这次想要惹出的动静。”
“可真不容易。”白胡子导师苦笑摇摇头,摘下金丝眼睛擦拭,显然心情很好,让他声音更加和煦:“我知道简-艾斯一直在找寻与你谈话的机会,为了他曾经那位老师,也为了一些私心。不过他这次要说的对你没什么害处,你大可回一些信,或是关注一下他的情况,你送入他庄园的声音很不错,我不会阻止此类有益的事情。”
对面巫师的脸色阴沉如墨。
白胡子维奇笑呵呵站起来,推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侧头眺望远方,平静眼眸里有光,宛若某种期许。
第四百九十八章 《锁定精通》
其实维多利亚-诺福克说的并没有错。
早餐之后简-艾斯回到书房。暖烘烘的阳光将影子斜长,一个人倚靠在绿蓝色窗帘边,靠得很散漫,垂落于窗台边的手也夹着烟,时不时抬起吸一口,苍白雾丝至终未离开嘴唇过。
一切都是假大空的……
突然想起甘米尔-卡洛福曾向莫瑞斯提出的问题,想起加尔-克里曼沙的提示,连同内史密斯那位身材富态又亲和的管家贝,也在那个比武的晴天隐晦建议过。
简-艾斯细细面面的想,刚吸入的烟有些苦涩,于是挤压肺,将浓烟又呼出来。
“主人。”书房门被敲响推开,管家莫瑞斯躬身侧立在门边,把这四位巫师都请了进来。
他们大体都收拾过——统一纯白色巫师袍,胸口有金纹,风卷起各自身上的香水味,像浪潮一样往前面扑,霎时刺激得简-艾斯连退两步,彻底贴靠在窗边上。
“简先生。”
走在最前头的拉塞尔-德文推了下眼睛,斯文一笑,栗色卷发泛着光,一看便进行了精心打理。
“嗯。”简-艾斯花了一会功夫才适应过来,伸手出窗点点烟灰,笑道,“昨晚休息的还好吗?有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当然没有了,简先生。”拉塞尔-德文保持嘴弧不变,好生看着面前人,心里默念起热迈厄斯-沙松曾与自己说过的话。
简短的寒暄就此结束。
简-艾斯抿合嘴,迈步走向前厅后方的办公区。
四名巫师陆陆续续跟上。书房门关合,夹断一些嘈杂搬运声。
“都坐吧。”
办公桌的皮椅轻微摇晃,抬起眼帘,阿塞尔-德文身后这三位属实是长得极有特色:快有两米高的阿拉斯加的圆肚腩在超大号巫师袍下轮廓明显,一个脑袋也圆圆滚滚,偏偏眼睛有些小,要是在头顶两侧插上圆耳朵,那可真与大白熊没什么区别。
而且这腰背挺直的站立姿势确实憨厚可爱,白袍下的小短腿肥厚如树墩,仅稍稍弯曲,就压得材质名贵的椅嘎吱惨叫。
简-艾斯耳边响起稚童的称奇声,自己嘴边也有笑,显出好心情。
跟随坐下的长臂古拉通就没有这般喜人了,一双长臂过膝,黝黑浓密的毛从衣袖以及领口等各处地方显露出来,虽然方方扁扁的脑袋有过细致毛发清理,可一字粗眉还是过于显眼,更别说厚如腊肠的唇,以及和简-艾斯一样的黑色圆寸发型。
这到底就是个黑猩猩吧。
不知怎的想到这句不礼貌的话,简-艾斯摇头将其挥散,往后靠点,微笑接住最后一人传来的问候。
不同于前两位的奇形怪状,科诺伏德这一脸野性胡须结实踩住了许多贵族小姐太太的性癖,浓眉粗有硬,尤为两鬓的毛发最豪放夸张,偏偏眼大鼻挺,脸颊瘦削出骨感,犬齿轮廓明显,淡黄色的瞳神采奕奕,像极了狼;在草原上呼啸奔驰的狼。
四位全都准备就绪。
简-艾斯收起所有自然发散的心念,伸手拉动绳铃叫上一些零食茶点,然后端正坐姿,从紫色指环内取出一叠厚厚纸张,摩擦着桌面推向对面四人:“这是我为你们开出的条件以及之后工作上的一些期许,相信热迈厄斯-沙松已经告诉过你们我的观点,现在大家都可畅所欲言,用最高效的方法确定此次合作。”
简-艾斯说完看眼偷瞧自己宝戒的古拉通,笑得将紫色指环转转,差点晃晕了后者眼球。
阿塞尔-德文第一个捧起纸张,仔细查看完第一页内容,而后娴熟将这叠纸分成四份——身旁三兄弟一人一份,自己则捏着最关键的,列述有薪酬表格的纸认真钻研起来。
没用一会。
各种水果零食被仆人摆放在前厅中段的会议桌。负责一切的大管家莫瑞斯朝简-艾斯递去平静的眼;叫起这群人转移,跟着贴心放下几盏烟灰缸。
“唔,这些鱼肉可真嫩啊。”转上新座位,肥壮如白熊的阿拉斯加捏起一小块鱼尾吞入肚,嚼两下,不忘嘬去指头残渣,而后眼珠灵活一转,伸手往内兜里掏掏,将一叠还有余温的资料递向了主座少年。
“简先生。”肥圆脖子震出的声音竟是柔细,像暖乎乎的棉花糖,“这是你又一门武技的数据报告,我们都看过了,你现在可以看一下。”
“好。”简-艾斯接过这叠纸张。阿拉斯加冲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
王冠级武技-《锁定精通》
具体评级:★★★★
具体种类:感知增幅类、气血强化
上手难度:★★★★★
学习程度:4/9
整体简介:人的头部共有九条经络。依据中庭的古老知识——头为诸阳之会;所有阳经都会上达到此,包括足阳明胃经、足少阳胆经、足太阳膀胱经。这三条阳经均是从头部下行,经躯干至下肢足部。而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和手太阳小肠经这三条经脉则会从手指走向胸背再到头部。还有督脉和任脉,均从少腹会阴起,任脉走前正中线,督脉走后正中线,均到头部。然后还有足厥阴肝经,从足起至头部咽喉,目系及巅顶。
综上所述,《锁定精通》已涵盖了整个九条经脉,已确定能极大程度的增幅五感,甚至能越过当前层级。
【Lv1:气血锁定】
简介:催动气血流转于足厥阴肝经脉的路线,暂时提高周身气场,大幅度增加对气血与禁忌的感知能力
条件:基础耐力值达到0.32欧灵克(简-艾斯:0.77)、经络承受能力达到0.11欧灵克(简-艾斯:0.18)
增幅倍数:%
当前可达到的最大增幅倍数:270%
气血消耗区间:0.04~1欧灵克/秒(简-艾斯气血储备总值:1.96欧灵克)
备注:完美的洞察与追踪技能。在最大增幅倍数的前提下,它足以洞悉武圣以及王冠级巫师的各类气息小动作。而极低的气血消耗也确保了这个技能的超长续航,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学习难度和学习过程的危险系数极高。不过我们拥有万中无一的天才,这一项弊端可以抹除了。
【Lv2:追踪】
简介:在敌方身上留下时效性印记,能进一步强化【气血锁定】的威能,确认对方具体方位,对占卜巫师的禁忌阵法有着强大克制,更是阴人偷袭的不二选择。
条件:气血流转速率达到1.98欧灵克/每秒(简-艾斯:2.47欧灵克/秒)、经络承受能力达到0.17欧灵克(简-艾斯:0.18)
标记持续时间:0s(6小时)
标记强度:白银3星~王冠3星
标记对于【气血锁定】的加持区间:+%
当前可达到的最大标记时长:196s
当前可达到的最大标记强度:王冠3星
气血消耗区间:0.01~0.81欧灵克/秒(简-艾斯气血储备总值:1.96欧灵克)
备注:这可能就是金钱的魅力吧,没有人愿意身上残余一粒王冠级别的气血印记,哪怕它出自一位普普通通的中级武者。0.01欧灵克/秒的起始催动值完全使人心惊胆战。这意味着猎物永不可翻身成为猎人,因为无论在哪,猎手都能闻见其快要腐朽的气味。
缺点:标记印记需通过近战或势之力的远程手段施展,且印记的最大感知范围在两千米左右,而被标记方的速率不能超过1250m/s。不过这等速度已是武圣的初始值,所以两千米之内,98.1%的武士都逃不过这项追踪。
【Lv3:五感增幅】
简介:通过头部的特定经络路线增幅视觉、听觉、味觉、触觉、以及大脑活跃等级,达到媲美顶级凶兽的动静态捕捉和古老贤者的入定感。
条件:气血流转速率达到2.33欧灵克/每秒(简-艾斯:2.47欧灵克/秒)、经络承受能力达到0.18欧灵克(简-艾斯:0.18)
增幅倍数:%
当前可达到的最大增幅倍数:473%
气血消耗区间:0.04~2.19欧灵克/秒(简-艾斯气血储备总值:1.96欧灵克)
备注:老实说伙计,我们完全想象不出古兰神体配合这项增幅的样子,可能王冠级武技就是这么容易得来吧,也可能真有人看一眼就能练会顶级法门。反正在即将到来的年末考核上,简-艾斯完全可以看穿所有对手的底-裤。
【Lv4:五感增幅+1】
简介:更多气血,更多经络路线。
条件:气血流转速率达到2.46欧灵克/每秒(简-艾斯:2.47欧灵克/秒)、经络承受能力达到0.21欧灵克(简-艾斯:0.18)
备注:加,继续往上加!不过这已是中级武士不能触碰的线,饶是基础天赋顶尖,也只能依托超负荷状态才能运转这样的内容。
所以……关于本武技的讨论暂且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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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九章 钓鱼
温度有些高了,像是光斑与纸张亲吻的结果。
餐盘里的鱼依旧张大着嘴,除去鱼头完整,骨架白花花,兴许还残余点肉末,也很快被短圆肥厚的手捻起来放入布满油渍的嘴,嚼出无比香甜的吧唧声。
拉塞尔-德文实在有些受不住阿拉斯加的贪吃模样,尴尬咳两声,推下眼镜,笑眯眯抬头,把写有薪酬条件的纸往前推,声音斯斯文文,时刻伴有笑:“那个尊敬的简先生啊,我不得不在此赞美你的慷慨,歌颂你的智慧和诚意。”
简-艾斯到此点点头,等着对方的转折。
拉塞尔-德文也没有让他失望:“但是我的情况你应该都知道,热迈厄斯-沙松是我的好朋友,我很感激他的介绍和你的尊重。我团队实际上一共有十七人,大部分是自神圣帝国而来的巫师,他们相信我,这样的相信我想你更加明白,都是对更好生活质量和巫师生涯的追求,而我也确实与他们许诺过,也始终没有违背初衷的打算。”
话停,拉塞尔-德文端起手边酒小喝一口,舔舔唇,安静到风都能穿过身体。
“我赞美你的诚实。”简-艾斯沉默片刻后出声,抬起桃花眼,歪头笑出温和,“我们之间也不需要这么生分,你大可先向我提提你的要求,生意就是在不断的交涉中磨合诞生,我对此也充满耐心。”
“噢~”拉塞尔-德文眼珠一轮。身旁三个下属依旧保持着腰背挺直的坐姿旁听,尤其是胖胖软软的阿拉斯加,两根胖手指点的好似蜜蜂般勤快。
简-艾斯笑容不变。
拉塞尔-德文由心底赞叹这年轻对手的老辣,可总归不是自己的主场,只能客随主便,苦笑答:“你知道的艾斯,制造这些仪器和聘用专业人才已经掏空了我的腰包,所以我想要像热迈厄斯-沙松和路-阿卜杜尔那样与你深度合作。你知道你的名有多管用,就算放在四国来说,对你感兴趣的武者和巫师也不在少数。”
阿拉斯加三兄弟统一点头——这分明是实话,毕竟像古兰神体这样的历史级肉体,无论是哪位红衣主教,甚至高高在上的教皇,他们都会像对待挚爱一样将简-艾斯好生收入永恒冰封的容器,用各种营养液维持他的体征,确保切片后伤口还能迅速愈合。
也许百年后,整个教会还会颁发奖章;纪念这位奉献者。
古拉通到此认真感慨一声,伸出长臂挠头,又用另一只长臂轻松拿起会议桌中间那盘果子,端着一粒一粒的品尝。
话归前头。
简-艾斯停留在拉塞尔-德文脸上的目光不变,稍微垂下眼睑,依着这份狮子张口出声:“我可以答应你这项提议,不过你的具体计划是什么呢?是像热迈厄斯他们那样,还是根本上与他们重复。”
“还有一件事你应当也注意到了,可能热迈厄斯-沙松没有与你说全,我到此再补充一下。”
纯金的烟盒打开,身旁管家弯腰接住;用剪刀剪开茄头,再用火柴熏燃,恭敬送到简-艾斯手中。
“之前放在这间书房的十亿现金是为了另一个重要生意,钱并不属于我,单纯是为了连接一些重要的朋友。不过我确实可以与你坦白——我即将要参与一场更为复杂的创新,那是建设一座伟大的城,所以我很可能没有时间为你的生意站台,与你进行这些深度合作内容。”
少年擎着烟慢慢吸一口,仿佛一道信号,让会议桌上的众人都开始端烟等火,没一会儿就让烟雾弥漫在水晶吊灯周围,甚至连风都赶不走这份顽固。
拉塞尔-德文张开嘴再呼出一口浓雾,烟雾朦胧目光,把声音也变得磁性了:“我认为你把我思考的太过恶劣了简先生,”
“叫我艾斯。”简-艾斯挥手打断,笑得温和无害。
“唔。”拉塞尔-德文伸手停在烟灰缸上点点,回应对方的眼,也笑答,“我没有与热迈厄斯他们竞争的心思,你知道我现在正在大力推广数据化和武士的新革命体系,如果我成功,”
一道叩桌声让他的激昂被扼住。拉塞尔-德文眼皮一抖,很快修复好脸上的阴沉,继续向把玩着烟盒的少年说道:“如果我成功,我们将成为武者新时代的先驱,这是最好的垄断和权威验证,海量的金钱将会向我们招手,我们很大可能成为下一个财阀!”
话完,这位白袍巫师点点烟灰,双腿曲起来缩在座椅边上,擎住烟抽,眼镜下滑到鼻梁。
“嗯,”简-艾斯回应得很快,仿佛早打好了稿纸,“你预想的蓝图精彩到无人可以忽视,我乐于参与一切赚钱的可能,只是有几个浅显的问题我想要问你。”戴有宝戒的手叩叩桌,唤醒其余三兄弟的注意力,“一、数据化起源于神圣帝国,我承认这种体系已开始渗入四国高层,现在在做这一行的巫师有很多,你应该如何确保你始终不掉队呢?我亲爱的德文。”
“二、”两根手指竖起,中间空挡装入拉塞尔-德文的脸,而且是不大好看的脸,“不是任何土壤都能使种子生根发芽,神圣帝国因为对武士的‘狂热热爱’而创新出这样的体系,中庭更多古老声音让改革举步维艰,奥斯曼那头我还没有了解,不过就会传回来消息,至于我们波斯……”
简-艾斯拿出早已伪造好的资料,也不算伪造,只是狐他们连夜赶工的,针对这项数据化改革的猜测与危机,俗称挑毛病。
拉塞尔-德文伸手把这份资料扯过来,面色生冷,仿佛之前拿薪酬表的那位是另一个他。
大多不堪入目的总结把心扎疼了。
一旁的阿拉斯加几兄弟好奇要凑过来,拉塞尔-德文反手把资料一盖,抬头对少年笑笑,闭上眼睛,将滑落的眼镜框重新推好,声音平淡:“既然我们的理念无法统一那就这样算了吧简先生,你之前计划书里的三千万报价我完全无法接受,而且可以很负责任的说我到时来回移动的成本都超过了这个数字,诚然你庄园里的待遇很好,但那些仪器要吃的不是肉和酒。嗯,我也不想再多说了,六千万,六千万一年,也就是每月五百万的费用,每月一次数据化检测,完全可以让你对你的武道情况了如指掌。”
拉塞尔-德文好心点点简-艾斯手边上的武技分析资料,态度明显,近乎没有余地。
此刻流淌在桌面上的光影忽然变暗,原是一片云遮住了太阳,遮住了这片地方的和谐。
轮到阿拉斯加三兄弟表演了:努力绷紧脸颊,
双手搭在桌面上握拳,背脊挺直,甚至要憋气憋出黑脸。
简-艾斯的目光一扫而过,慢慢吸气,将雪茄摁灭在烟灰缸,语调也淡了下来:“没有哪个人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德文。六千万不是六万,三到五枚红晶就足以应对一个农夫的半年开支,诚然我不清楚你带来的仪器喜欢吃什么,我也很想像热迈厄斯-沙松说的那样帮助你,但你也应当理解我,实在不行,我可以按照六百万的价格为本次测试支付费用。”
耳膜有些鼓疼了,拉塞尔-德文张口要答,一只毛发旺盛的手掌忽然在桌底扯下他,不断发送眼神波动,让他脸上的不耐缓缓停滞,最终咬牙,也吸着气点头回:“那你预期的价格是多少呢?尊敬的简先生。”
“就作为一名顾客来讲。”
拉塞尔-德文不忘补充,镜片后的眼也不忘锐利,仿佛要剖开少年的皮,要扒出对方肚子里的诡计。
只是眼中人没有如料想中的追击,反而取出另一种烟递给管家,让其分发给在座各位。
道道火光在本就浓郁的烟雾里闪亮,阿拉斯加三位好生享受的抽,唯独拉塞尔-德文拒绝了这支香烟,连酒也不喝,就生硬等待主座少年的答案。
“五千万。”
几缕雾丝从薄唇上飘,狭长眼眸却垂下,挡住光,遮住眼底的暗,“我可以先支付给你一千两百万的现金,之后的钱在每年末端统一结算,你可以接受吗?”
“当然……”牙缝挤出声音,拉塞尔-德文握拳握到颤抖,“不可以。”
视线里的人无视他的怒,往后靠住背垫,下巴微仰,十字耳坠于烟雾中摇摆:“我已经带着我最大的诚意在与你交谈了我亲爱的德文,我喜欢你的数据化,也愿意成为这场改革的一名顾客,可我不是傻瓜,我口袋里的晶币也不是天生就生长在里头。”
“所以你要是坚持这份价格的话……”
“简先生。”一道突兀声音按住主座少年的语;长臂古拉通把嘬着的厚唇对准深绿色香烟的烟嘴,啵地一声嘬得烟头滋滋叫,又捻着烟嘴转两圈,又撅起厚唇往前吹出蓝色雾线,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咧出白厉厉的牙,笑着喊道,“你刚才说你要建一座城,我们能具体了解了解吗?”
第五百章 在深海呼唤鲸
巫师最讲究顺序、效率、以及精准。
尤其是在制药上。
玻璃容器里的温度已被精确到两位数,热迈厄斯-沙松把眼珠与容器边缘对齐对平,举起捏着墨绿色药液试管的手——往容器里滴药的动作极稳,并扩张鼻孔闻两种液体接触升腾上来的气味,然后头颅点点,将试管又放在了实验台上。
“你们的契约签好了吗?”他开始准备另一种药材。
“还在谈判。
”墙边沙发上的拉塞尔-德文嚼动一下嘴巴,紧跟着皱眉闭眼头往后仰,时不时伸手捏捏眉心,宛若无形的石就压在自己身上。
热迈厄斯-沙松动下眉毛以示回应,把磨研好的药材粉倒入新的玻璃盅,再接过助理手上的记录册;稍微翻阅两下,便把后续事情都交给助理了。
“你还好吧?”
身旁的沙发往下凹陷,拉塞尔-德文在这道声音中喷出两道浊气,重新睁眼,眼珠滑动装入热迈厄斯-沙松的样子。
身旁人继续耸耸肩膀。
拉塞尔-德文本身也觉得无趣,双手抱膀来,背挺直,用舌头转了圈口腔内壁;啧一声答道:“我刚刚在书房里听见简-艾斯有个要建城的计划,他没有许诺给你们什么吗?或者直接拉你们入局。”
“噢~”热迈厄斯-沙松偏下脑袋,被黑色素包围的眼睛有光,紧跟嘴角有笑,像是未料到对方的直白。
“我们之间确实有生意上的进一步计划,”他双手交叉放在腿上,“也不怕和你说吧。我、路-阿卜杜尔以及简-艾斯打算一起开一家大型公司(Corporation),主要侧重养生和海岸气候类的药品,走低端路线,为的就是那些平民和武士勇者的金钱。”
拉塞尔-德文默默地听。
热迈厄斯-沙松伸手拍下他肩膀,稍稍犹豫半响,说得更加详细:“我们已经有理想的建设地点了,哪怕这个城市计划出了问题,我们的公司也决然不会有事。”
“所以你就与他一起合伙来诓骗我是吗?”拉塞尔-德文到此问。
热迈厄斯-沙松哈哈大笑两声,瞧眼在实验台忙碌的助理与下属,身子朝拉塞尔-德文的方向前倾,并把脑袋放低一些:“这怎么是欺骗呢德文?你和简-艾斯只是被雇佣与雇佣关系,他给你钱,你提供你专业上的服务,然后你们就两清了。”
两根手指形象一划,像一根弦崩开。
镜片后的眸子有些暗了,抿嘴时下巴处的胡茬明显许多,传达出无忧无虑的生长态度。
“那你不应该说这么多给我听。”拉塞尔-德文不断摇脑袋,乃至伸手捏紧对方的手,语调跟着沉厚,“-you,沙松。”
热迈厄斯-沙松对此毫无反应,只是笑笑答:“我在与你分享,毕竟欲望是每个人都拥有的东西,而且你不是小孩,嘴和腿都长在你自己身上。”
拉塞尔-德文一时发笑。工厂烟雾里的颗粒物愈发刺鼻,让他很快咳嗽起来,一面捂住口鼻,一面发出声音:“你,”他咽下口水,“你真的是个坏家伙,我记得曾经的你没有这么多小心思和市侩,是简-艾斯教你的吗?包括你现在对我说的这些话,也是他教你的吗?”
“为什么这么说。”热迈厄斯-沙松竟没有反驳。
“表子。”对面人点点他的手臂,挥开鼻前的雾,向实验台那头抬了下下巴,说,“米西里巨蜥的血液倒多了,减少200ml,智玲草还要下调两个度,加入些金箔,不然我迟早要被你们呛死。”
“你们听见了吗?”热迈厄斯-沙松跟着回头大喊,“按照他说的做,调动你们的积极性啊宝贝们,这正是太阳晒屁股的时候。”
实验台那头回应来大笑,来自玻璃容器里的烟雾很快变淡,轰鸣运作的巫师工厂却依旧发出高分贝噪音,宛若脾气暴躁的钢铁野兽。
“这些员工还是经验太不足了。”热迈厄斯-沙松重新把屁股贴回沙发,摇摇脑袋,笑得使人憎恨。
至少拉塞尔-德文是这样以为,也无声收回目光,再联想到对方与自己一同上学的那段年岁,不由深吸口气,尽量不太酸的讲:“你现在的员工已经超过五十位,在学院里的生意也做大做强,这些新人只需要好好历练一下就好了,反正他们总归能为你赚钱不是吗?”
热迈厄斯-沙松闻言又一笑,肚皮抖抖,瞥眼这自始至终都是自己那一届的第一名,不由声音也带了点轻挑:“你要走的路线太高端了德文,就像你在圣罗学院时那样。我们都知道你有大前途大抱负,目前来看,你也正在朝这个预期前进。”
声落,这份突如其来的赞美让拉塞尔-德文的脸色更为难堪;握住拳,面色不断在红白间转换,最后转得失去了心气,弯腰靠住了沙发,嗓音也轻细了:“你也认为我的路走错了吗。”
“嗯哼。”热迈厄斯-沙松点点头,没有多余的戏弄,“谁都想开启一个新时代,也想成为一个时代的先驱,但是越少人走的路就越多泥泞,我不认为你的方向有错,只是现在,很多事情都由不得你来主导。”
“好好想想吧。”
眼眶一片黑的巫师伸手拍了下对方的腿部;“啪”一声,留下道浅浅的印子。
拉塞尔-德文彻底没有了声音。遥想这几年,他见过沙漠见过大海,知晓中庭蜀原的悲壮辽阔,也知道奥斯曼帝国的天宫究竟有多高,见过会吐气泡的鲨鱼,也见过羽毛光秃秃却能飞翔的鸟。
而在这占地只有它们边角的庄园里,他仿佛找不到了自由,与当年逃课被关在巫师塔内禁闭一样——周身都是黑暗,是不可翻越的囚笼。
可真是令人厌恶到了极点。
念头止,细薄的椭圆形眼镜滑落到了鼻头上,拉塞尔-德文也抬起眼睛,定定看住面前人的脸庞许久许久。
第一次在任何人事任何生意里都尤为重要。
五千万的年薪属实踩在了他的底线上;不痛不痒,偏生又膈应得很,宛若争的这一千枚红晶不是钱,而是一口气,一口要在帝国内大展拳脚的气。
“我,”拉塞尔-德文终是要给予答复,“我还是就收这一次的钱吧。”
“你确定了吗?”热迈厄斯-沙松答得很快,眼神也很锐利。
拉塞尔-德文想点头,偏偏使唤不了下巴,不知是被锁在神圣帝国的经历让他更为谨慎,还是他早不是孑然一身,早不是那个随性洒脱的游历浪子。
热迈厄斯-沙松细细品着这道犹豫,忽的抬头一笑,问起了其他话题:“你那三个下属呢?”
“他们?”偏过头,拉塞尔-德文又被打断了思维,“他们在书房里听有关那座城的事,我有些不想听,所以先走了。”
“反正……”
这名巫师将眼镜推上戴好,后仰靠住沙发,喉结不断起伏,“反正我也不想多注意其他的事。”
“啊。”热迈厄斯-沙松慢慢张嘴,一股辛辣的药香穿过鼻下,紧跟着是实验台响起了不大不小的惊呼声响。
“把温度控制在。”闭目躺在沙发上的人张嘴喊,“少放两克油脂粉,搅拌,派力气大的人疯狂搅拌,一直到颜色由红转黑再放入格格花,花苞里的虫子记得挑出来。”
“听清楚了吗!”热迈厄斯-沙松跟着大吼,再回头向身旁人一笑,继续说,“德文,其实你不应该当一名祈福巫师,你拥有我们当时导师都叹为观止的制药天赋,也许你就该接下你父亲的知识,你绝对可以走的比我更远。”
拉塞尔-德文“哦”了声,侧身背对这同学,眼睛始终未睁开。
热迈厄斯-沙松兴许是知晓他的心事了,慢慢捏住拳,眼底也有些叹怀。
起先,自己这位同学是预计成为制药类巫师的。热迈厄斯-沙松尤其记得,毕竟他们在第一名的争夺上交手甚多,虽每每输给这个高傲噘嘴的人,可专业间的事谈不上仇恨,更何况德文的父亲是帝国久负盛名的制药武道大师,总归是个好缘由,让热迈厄斯-沙松并未因常年老二而颓废。
如今时过境迁,开始颓废起来的却是第一名了。
热迈厄斯-沙松瞧着这道背影,有些话想说,随即只能用手掌揉搓眼眶,一言不发的陪着熟人在沙发上枯坐,等那头的答案过来。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燥热的巫师工厂迎来最鼎沸的大制药时刻——仪器在咆哮轰鸣,来来往往的巫师步伐虽快却很有目的性,尽管新来的几人总是讨骂,可并不影响整个工厂的高速运转,不影响那一瓶瓶秘药出厂;密封打包入箱。
三道高矮不一的白袍停在沙发边。
热迈厄斯-沙松顺势往上看,揉揉眼眶,确实差丁点就睡着了。
“唔。”他推了推旁边人。阿拉斯加三兄弟也齐开口叫着老大的名字。
拉塞尔-德文睡眼惺忪地从沙发上坐起,将眼镜上推戴好,眯眼一瞧,发觉这三位下属的喜色属实是掩盖不住的。
“那座城的事听完了?”他盯着笑得最开心的人问。
“是啊。”大白熊阿拉斯加憨笨点点圆脑袋,“他可需要一堆人为他做事呢,而且薪酬也不低,我们,”
拉塞尔-德文摆摆手,指了下明显沉稳许多的科诺伏德。
“他想要我们帮他去参加一场拍卖会,以他的名义。”科诺伏德出声,犬牙明显,“在冈格罗,离这里没有多远。”
“这也是废话。”拉塞尔-德文从沙发上站起来,拍拍裤腿,无视热迈厄斯-沙松的目光往前走,并不断出声吩咐,“让其他人停下搬运行李吧,把所有仪器都打包,我现在去讨要这笔钱,然后我们就离开。”
三位下属站在原地未动。
拉塞尔-德文稍稍皱眉,回头,脸色逐渐阴怒。
“拜托再听听我们说话吧。”古拉通摊开长臂,黝黑的毛如此明显,“简-艾斯答应了六千万的报价,而且他还会追加一个工厂建在这里,并帮我们在上层贵族间宣传。”
拉塞尔-德文的脚霎时有些沉,看眼挠着头走向实验台的背影,再看住这三名下属,分明读不清喜怒。
……
种满紫罗兰的小花园。
象牙白的阳伞把桌上的茶点和风都遮凉。
伸手夹起一块脆饼,戴着羽饰礼帽的女伯爵细细品尝这股香脆,大眼睛往上一抬,睫毛仿佛扇子似得掀起点点风。
“这就是你说的计划呀?”她开始问,声音像黄鹂鸟,又带着十足明显的娇贵,“又笨又蠢还没有新意,也就欺负别人刚回来没地方落脚咯,真的是。”
桌对面的人无奈苦笑一声,面如冠玉,黑色寸头略显不羁,眼眸阴柔似红粉桃花。
“诺福克希望我派一些有分量的人过去,但是你知道我的情况,”他到此笑得更为苦涩,收敛所有痞坏感,“有人用就已经不错了,赶鸭子上架这种事情……确实会让人被动许多。”
“那也没必要给他们一千万吧,来回跑一趟站个台,哪需要这么多钱呀。”夏奇拉睫毛一掀,端起茶闻,紧跟着脸色一沉,嘴巴一撇,“哐当”一下把茶杯丢在桌上,双手抱膀的看向诚惶诚恐的仆人,十分没好气的喊道,“哎呀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我只要应季的花茶,你们是不是耳朵聋了呀,全部给我换掉!”
仆人们带着一连串“对不起”将茶桌清理干净,连同简-艾斯正在喝的那杯也都拿走,仿佛对面人才是这里的主子。
当然,简-艾斯自己有时也会怀疑。
新的茶水糕点还需要一段时候。有些无聊,简-艾斯便清清嗓子问:“最近还好吗?生意上有没有什么不顺利的事。”
“有你也管不上呀。”夏奇拉-莉娅怼得自然又随意,看看自己的美甲,再往某人心上插了一刀,“要是关心你的钱就直说,别做这些弯弯道道的。”
“哪有。”简-艾斯无奈笑两声,侧头看眼城堡的某个窗户,笑容明显有了些收敛。
“请用餐。”新的糕点茶水到来,这一次换上了海洋风味的虾球粒和森林深处的野菊。
夏奇拉女伯爵伸手扇风闻闻,漫不经心瞥眼周边的紫罗兰,向腰从来没直起过的仆人问:“这些花还要多久才开呀。”
“差不多秋季十月份就好了。”
夏奇拉女伯爵“嗯”了声,端起茶呷一口,水灵大眼睛装入某人的沉思模样,旋即脆声问:“怎么了呀,城堡里有小偷呀?”
“啊。”简-艾斯的思维瞬间被打断,收回目光,又犹豫了会的向管家莫瑞斯招手,等到对方俯身聆听时慢慢吩咐了几句。
“我知道了。”大管家收下这道命令离开。
夏奇拉女伯爵也顺着简-艾斯刚才的目光去瞧,只隐约看见窗帘在不停起伏,好像是人形模样。
于是她霎时蒸红脸,暗暗啐一口,看向好似发呆的简-艾斯,伸出鞋尖一踢。
“嘶……”简-艾斯痛叫的伸手到桌下揉揉,瞧着对面这小辣椒,近乎带点投降意味的苦脸道,“你干嘛啊,我也不知道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而且我相信诺福克不是那种喜欢强迫的人。”
“啧啧。”夏奇拉伸手扇了扇面前的风,斜睨这人,哼一声尽显骄傲,“都直呼别人的本名了你们的关系有这么好呀,这人是不是你送进去的还不说定呢。”
“我没有这么无聊。”简-艾斯摆摆手。
夏奇拉也未深究,可总归有些恶心,便把端着的茶杯丢在了桌上。
面对会赚钱的小女人动怒,简-艾斯只能哄,以至比周边采蜜的蜜蜂更加殷勤:“我发誓这件事情与我无关,关于这个女仆,我也会马上让她离开。”
“诶~”大眼睛一瞟,礼帽下的脸蛋恢复红润色泽,声音亦是,“别这样呀,等到时候还觉得我们小肚鸡肠,搞不好弄折了你和男主角的关系嘞。”
简-艾斯头点点。
夏奇拉继续补充:“干脆扔到裁缝小屋吧,反正那里都是花花绿绿的,倒也附和一些人的放荡。”
话入耳,简-艾斯立即被呛得咳嗽几声,拍拍胸,直截了当的转移了话题:“我有三个员工想要放在你身边学习,他们都是我计划中的贸易官,届时还能帮帮你,给你打打下手。”
“巩固你无可替代的地位。”
他临末不忘甜言。
对面的女伯爵显然不大相信,习惯性白眼一翻,但也没说拒绝,反而端起被擦了一边的茶杯,一面喝一面出声道:“这三个人是谁呀?你确定他们是这块料么。”
“总得试试啊。”简-艾斯抿出温润弧度,敞开心扉讲,“我根本不可能离开这个学院甚至这个庄园,太多事受限制和掣肘,这样下去我绝对还不清查理-米尔顿那边的借款。反正这三个人随便你怎么用,我已经跟他们签订了契约,做生意不行就当打杂的,总是会有用途。”
“哦,原来你也知道你的情况有多糟呢。”夏奇拉好生瞧眼对面人,捏起一块脆饼干放在眼前翻来覆去,还是放入了嘴里。
“谢谢了。”简-艾斯温笑回应,收下对方的白眼,慢慢叙说另一件事情,一件夏奇拉一直都在等的事情,“我前段时间与一位朋友产生了联系,他变卖了自己的家产,想要在一个地段不错的地方重新开始,甚至建立一个城市。”
“那十亿就是交予维多利亚-诺福克的定金,以摆平土地交易审批的定金。”
手指放上桌,简-艾斯从未在夏奇拉面前抽烟过。
“他确实有这能力。”夏奇拉收回目光,细腻脸蛋上的娇贵感收敛,转为沉静所孕育的知性感,“他有说让谁去处理这件事情吗?”
“他的姨夫。”
“那契约上也是这个名字?”
“嗯。”
“哦,那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夏奇拉放下茶杯,立马觉得有些无趣,跟着把茶杯推远点,斜睨这人开炮,“原来你都可以越过我办成这么大的生意了呀,这次牵线给你了多少钱?不低于20亿吧,你可行呢,随便张一下嘴皮子就抵得上我累死累活一整年,连人都是主动来找你,我看呀……你干脆别学武得了。”
“那怎么可能。”简-艾斯笑得摆摆手,谦逊且自然,“这是我的根,如果没有它,我也得不到这么多关注。”
“是呀,欠了几千个亿的先生。”夏奇拉悠然作答,又是那辣度极高的小辣椒。
在怼人这件事情上她终不会让人失望的,简-艾斯下意识捂着心口,刚要出声,夏奇拉已偏头示意女仆把账册拿过来,然后随意甩到他前面:“这段时间的账,你自己点点吧。”
“啊,好的。”简-艾斯笑呵呵的点点头,拿起账册翻开查阅;所有收支都很清晰,末尾也标记了总数,以及对应的人名。
“他们的牧场就开始动工了么。”
简-艾斯找到一个比较熟悉的名字。
“当然呀,那牧场再不动工我就要他退钱了。”夏奇拉白眼一翻,哪怕这个切尔西-鲍勃与自家堂哥同姓。
“啊,”简-艾斯摸了摸鼻子,随意过两遍就把账册合了起来,诚恳向对面点头说,“谢谢你了夏奇拉,我无比自豪能与你这样出色的贸易官合作。”
“咦~”对面女人的嫌弃已不言而表。
好在简-艾斯脸皮极厚,两根手指点点,抛出精心准备许久的重磅炸弹:“其实你猜的没有错夏奇拉,我打算将我剩余那10亿交给你运作打理。”
对面女人的神情不变,仿佛早知如此。
而简-艾斯的指头还在飞快点动,之后的声音,确实让这个娇贵女伯爵愣住了:“另外我还拥有我朋友这个生意的40%的股份。所以在进一步分享这件事情上……”
“你愿意听我说说么?”
阳光正好,简-艾斯笑得温和无害。
第五百零一章 瘸子与快马
最终那个礼拜六总是要来临的。
时间一天一天拉近,像绳索套上颈脖,甚至呼吸都能感受到摩擦——一下一下,让人有种焦虑的窒息感。
这已是第三个夜。
窗帘遮笼下的光很淡,烟丝游动得似小蛇,残余在烟灰缸里的那抹红烫发出呻吟。蓦然有一根手指将它摁出滋滋声响,没用一会儿,使其彻底熄灭了。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
端起烟灰缸边上的酒杯,仰头灌入一口深棕色的伏特加;酒凶得喉咙都痉挛,整个腹腔和胃都灼烧。
“加布力尔先生。”
房门响,戴有红色高筒帽的服务生笔直站立。大半阳光停留在帽檐前,使这位服务生的脸彻底被藏入阴影里。
加布力尔-阿列克谢朝对方招了招手,再把外套往身后捋,露出腰带和淡灰色长裤。
“信都来了么?”他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服务生问。
服务生从袖子里取出一封精致小巧的信,捎带看眼客厅边的窗帘,而后把帽檐拉得更低一些,慢慢后退离去。
加布力尔-阿列克谢未有多在乎对方,习惯性点上支烟,抬脚越过躺在地毯上的酒瓶子,走到通风且光线好的窗户边上,一面吸烟,一面看着信上的字。
亲爱的哥哥:
有关生意上的事情进展还顺利吗?南方天气怎么样?我听说那里又产生了几场地方性的暴动,好像有武士,又好像有巫师参与,总之南方许多地方都出现了亡灵了,晚上肯定不太安全吧。到时守护者的工作也会加多,这一系列的待遇肯定也会更好,或许我应该继续往守护者的方向学习下去。
加布力尔-阿列克谢读到此有笑,点点烟灰,面色都柔和了些。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我们的科尔西叔叔住进了老街,汤姆与他大吵了一架,但科尔西叔叔没有与汤姆继续争吵。最后我们都住在了老街尽头的商会,这几天倒没出什么事,只是平常经常来的阿瑟不见了,连罗米,今天都没有来过了……
敬上
爱你的保罗
信纸折叠合上,加布力尔-阿列克谢将其收入内兜,把烟嘴咬着移动一下,挤压肺呼出浓烟,偏头看向窗外,蓝色眼瞳仅能找到一片暗沉。
是否要去呢?
嘴边烟灰洒落几片,他抬手摩挲又生出浅浅胡茬的下巴,转眸看向酒店下方的车马人流,另只手插兜,甚至自己都能闻见自己内衬里头这股子酸臭味。
他就这样在窗边伫立了半响,终于某种情感压过了理智,使他拉动窗帘里头的绳,往上传递自己的意念。
“我不是说过没事不要联系我么?”
客房门吱呀一响,沉厚的脚步声在地毯上响起的很快,紧跟着是谢顶的头,以及细节繁多的绸缎外套。
“我当然是有事才找你。”加布力尔-阿列克谢将烟蒂弹出窗,这无疑惹得走来的主管脸色更加不耐。
“说吧,”查理-巴卡尔站定在这位继承者面前,皱眉望着挡住光源的窗帘,伸手扇开弥漫于鼻前的烟雾,“你又有什么事要麻烦我,被自己亲叔叔满城捕捉的家伙。”
“啊,”帽檐下的嘴巴微微张开,加布力尔-阿列克谢没有理会这道讽刺,“我想要去一个庄园的地下酒窖,我需要你的人来护送我,掩护我出行。”
“噢~出行……”查理-巴卡尔挑下眉,侧身拉过来一张实木凳坐下,解开三个扣子露出肥大肚腩,双腿叉开,白色丝袜把腿肚子裹得更大。
“我想你有些搞不清楚你现在的状况了,我尊敬的顶级客户。”
查理-巴卡尔咧出有些黄的牙,戴有戒指的手交叉搭在腹部,稍微偏头,仿佛要找到对方帽檐下的面容,
“你的亲叔叔今早还与我商谈如何将你从岛谷里带走。”
眼中人的表情未变,查理-巴卡尔吧嗒下嘴唇,挠着头继续道:“我回答了他,”肥厚大手摊开,指头全然油亮,“我们查理不在乎任何继承纠纷以及生意和人情世故上的矛盾,你是我们酒店最高档的客户,只要你在岛谷一天,外界的任何事情就无法影响到你。”
“当然,这得基于你不是罪犯,也没有离开我们酒店的范围。”
查理-巴卡尔微微一笑。
加布力尔-阿列克谢往后靠住窗户,伸脚将窗帘踢开一点,让阳光进来得更充分。
气氛彻底安静了,烟丝与飞尘在光里舞蹈。双方的皮靴蹭亮,有股气味,却被时时刻刻燃烧的熏香掩盖。
“你究竟在等谁?”查理-巴卡尔开口说话,拿出怀表结束这笔沉默。
“这与你无关。”加布力尔-阿列克谢再次取出支烟来,低头拍掉外套上的灰,回应的嗓音有些沙哑,“我会在今晚回来,可以通知厨房不用为我准备晚餐了。”
“好。”查理-巴卡尔收起表情,双手一拍腿,慢悠悠从椅子上直起来,随这个人一同走向门外,“我已经重复强调过很多次岛谷外面的事情我也无能为力,你如此坚持我也没办法。我只能希望你会回来,也希望你能尝到今晚的安神茶,我发誓它真切只有伯爵以上级别的贵族才有机会享用。”
“那就给我留好吧。”
加布力尔-阿列克谢淡淡出声。
客房门开,环形走廊的全貌映入眼内,紧跟着是强烈灿烂的灯光刺疼眼球,无数人声脚步声嘈杂入耳,清爽的风往脸上一冲,把酸臭冲溃成灰,转而为各种酒肉香气裹挟上来,给予奢靡快感。
加布力尔-阿列克谢抑制不住地深呼吸几次,看眼身旁这享受着各种问好的主管,往前摁灭手中烟,并给了端着烟灰缸的服务生两枚黑晶的小费。
“坐进购食材的那辆马车吧。”
查理-巴卡尔从忙碌问候里抽出身,揽住加布力尔-阿列克谢的肩膀,故作亲密的搂住对方往红毯阶梯下方送,并一直小声说,“我不清楚你叔叔在这里安插的眼线,不过瘸子柏布的车没有人能追得上,他很灵活,也对这个城市了如指掌。”
“谢谢了。”
加布力尔-阿列克谢有些不大习惯这种亲密,往后退些,帽檐下的眼沉静扫过各个楼层的宾客。
“不用谢,你毕竟是千万级别的客户,这可比你那叔叔慷慨多了。”
查理-巴卡尔一路陪他来到大厅,捏捏这人儿的肩膀,然后叫上一位足够机灵的执事吩咐几句,便就此离去了。
此时岛谷正值热闹入驻和赌博的时候,各种衣着华丽的贵族带着女伴来来往往,鞋跟与大理石地面触碰出的声音好听。大多阳光,也十足热情地穿过落地窗散落。
忽然孑然一身,加布力尔-阿列克谢收紧外套,乃至不想多闻自己口鼻里的烟味和臭味,拉低帽檐,在人流内依托酒店执事的引领往前,朝着酒店后花园的方向前进。
马场里阳光更热。
“柏布。”执事喊。
正在喂马的黑瘦老头转身,很快又继续忙着自己的事。
“柏布。”执事靠近一些,瞧瞧马栏后面的威武北方马种,伸手喊停这瘸腿老头,朝身旁人努了下嘴道,“送他出去,用你最快最好的技术。”
黑瘦老头“哦”了声,摘下草帽打量加布力尔-阿列克的面容,紧跟着病恹恹的驼背咳嗽,抱着瘸掉的那条腿坐在草堆上,甚至取出卷烟,有气无力地答:“我的腿脚不好了,再迟点还要去搬运后厨今晚要用的食材,是真的没时间啊……”
“这是查理-巴卡尔的命令。”执事一点不跟这老头客气。
柏布也很争气地靠坐在马栏边没动,慢悠悠划拉火柴,来不及点,一枚紫色的光就呼悠悠掉落在其前头。
“不够。”布满皱褶的嘴继续作响,抬头纹深如沟壑。
又有两枚紫晶落地,一旁的执事表情开始变化,而戴着八角帽的继承者到此出声;气氛霎时和谐:“你跟我一起上车,我给你和他一样的报酬。”
“你要去多久?”执事问,眼珠子转动两下。
“晚餐前就能回来。”加布力尔-阿列克谢偏头看他,扯出略微斯文的笑,脸庞被阳光照亮,是不大健康的苍白,“查理-巴卡尔也知道。”
于是两匹北方马种被牵出栏,套上简易货物车厢,再把马掌钉检查一下,这一行人就确认可以出发了。
“上来吧。”瘸腿柏布掀开有几块补丁的布帘,瞅着靠近到面上的人,动动鼻,马上咧开嘴笑说,“你这次是出去躲难的吧,身上衣服都臭了几天了,有这么麻烦的事情么,连岛谷里面的大浴场都不敢去。”
帽檐下的眼睛慢慢低垂。
本要上车的执事停住步伐,与瘸腿柏布一前一后卡住这位八角帽男人,竟有些许默契在里头。
又是两枚晶币洒落了,可这次不是紫,而是最上档的红。
“我希望你的车有查理-巴卡尔介绍的这般快。”加布力尔-阿列克谢当着这个老头的面点上支烟,“我要去城西区卡林街道第三户的庄园,你要用上多久。”
“十五分钟。”瘸腿柏布回应一口卷烟,噘嘴一吐,门牙都少了一颗,“如果路上有人追,我直接把你送往律查,毕竟那里最安全。”
加布力尔-阿列克谢点点头,弯腰上车。另一头执事也笑眯眯收下红晶,心情大好的向瘸腿柏布抬了下下巴,跟着上车,把布帘放下来。
长鞭甩,这辆毫不起眼的两驾马车以不紧不慢的姿势驶出岛谷马场,经历几个街道的拥堵,很快驶出了繁华区,朝着地理位置偏僻的城西卡林街道接近。
第五百零二章 城区对射
车厢很陡,完全用木盒子搭成的座位把屁股咯得生疼。而且车厢里又没有窗,几支烟下来,属实是有种起火的感觉。
跟随出来挣外快的执事收回目光,不晓得对面人是第几次点烟,也数不清其脚边那密密麻麻的烟头的数量,只觉像自己这般无事也抽上两根的人,仅是闻闻对面的二手烟,肺部便快要炸开了。
又剧烈颠簸一次,他终于忍不住车厢里的气味,伸手把车厢尾的帘布拉开点——放进光,也放进喧闹的风。
“诶。”他顺势问,“我听说三楼有个客人每天都花销近十万,那个人是你么?”
对面箱子上的八角帽男人没出声,岔开腿坐,夹着烟的手就停在大腿根。
酒店执事暗骂一声没劲,偏头看看布帘缝隙外的场景,看看被马车甩在后头的行人和各式热闹。
“你是武士吗?”抽烟的男人忽然讲,手指转动烟嘴,看着这缕袅袅升起的烟。
“嗯?”执事转过头,紧接着笑笑,往后靠住车厢板,声音近乎带点揶揄,“那价钱就会完全不一样了先生,像我这样的,”
“嘭!”
剧烈的撞击让整个车厢腾空,下一瞬,车前头响起了瘸腿柏布那宛若撕裂的惊慌喊叫。
“继续开!”加布力尔-阿列克谢努力稳住了身形,猛然一拳砸向车板,另一只手死死攥紧一个箱子保持平衡和稳定,“他们会杀了你!你停下!他们就会杀了你!”
“Fuck!”
空气突然燥热许多,对面的执事当即要掀开布帘跳下,两颗无比炽热的气流贯穿而入,将本就如装饰的布帘撕裂出巨大洞口。
“噗噗!”车板上绽放出两朵木屑之花。
执事来不及反应,一股烟味从后方摁住他肩膀;往回一扳,让他看着这张苍白又气势十足的脸。
“现在,”
“咚!”车厢再次摇晃一次。
两人倒在车板上。加布力尔-阿列克谢掏出腰间的火枪回击,不管能不能打中追击在旁边和后头的敌人,总归十分熟练的换弹,侧过头,看着还一脸懵的执事怒喝:“会用枪吗?”
“啊?”
“我问,”
“咚!噗噗咚!”
遮挡在前头的木箱震颤两声,其内蔬果木屑飞溅一脸,加布力尔-阿列克谢低头吐出嘴里的残渣,回头用枪托敲击木板,依旧声调极高的喊道:“继续往前加速柏布,我们要去不是律查,是,”
“嗙!”车厢又剧烈震动一次,马儿受惊嘶鸣,那些不断从布帘洞口灌入的风和光,早已狂躁到刺痛人皮肤。
“我草你马!”风里瘸腿柏布的声音是这样的歇斯里地和愤怒。只是马车根本不敢停,毕竟那些不断射击来的钢珠,真切带着死亡意味。
“拿着这把枪。”车厢稍微稳当一点,加布力尔-阿列克谢将腰间的另一柄燧发枪递去,拉低帽檐,一面呵气一面看着咬紧车厢尾部的蒙面骑手。
这可真切由不得人多想了。
执事愣愣握住枪柄,突如其来的武士本能催促他趴下避过呼啸要爆头的钢珠;整个人来不及骂,直接从木箱边缘抬起燧发枪回击。
“我草你马!”他临末向这个八角帽骗子补上。
加布力尔-阿列克谢竟然回应笑容,平趴在箱子后填充火药,不忘安慰驾驶着发狂马儿的瘸腿老头子:“把他们甩开柏布,然后把我丢到我该去的地方你们就可以走了。他们不敢使用武士巫师这样的超凡力量,这里是城区,他们绝不会赌之后的严苛惩罚。”
“你听见了吗?”
又两束钢珠噗噗炸起碎木屑,加布力尔-阿列克谢翻过身喊叫,抬手对着布帘外回击。
“你最好想想这之后的价!”极度愤怒的声音穿透木板过来,加布力尔-阿列克谢甚至能想象到其唾液飞溅到狂风里的模样。
密集的马蹄声开始逼近,一时行人的尖叫声和燧发枪的启动声不绝于耳,炽热刺耳的钢珠倾泻进来,几片木屑划破脸颊;刺出淡淡血味。
倒霉的执事倒是想通了——半蹲于箱子后回击,射击姿势标准,尽管车厢颠簸,都影响不到他的准头。
他当然不敢制造命案,不过一枪一枪打瘸马腿根本不成问题。
压力在变小,兴许是瘸子柏布的骑术切实高超,也可能是这些蒙面骑手被箱子后的两把枪压制的喘不过气来,渐渐消失在车厢后头;下个拐角,仅余风和阳光在跟随了。
“ucking-close……”
燧发枪十足滚烫,加布力尔-阿列克谢贴靠在箱子边,蓝色眼瞳升起光亮,苍白的脸终于带上其他颜色。
“Fuck-you!”一旁的执事不再与他讲客气,伸手从这骗子兜里取出支烟,低头点燃,拿枪的手还在轻微发抖。
两杆烟枪吞云吐雾。
车厢又颠簸一下子,加布力尔-阿列克谢伸手揉揉屁股,两腿岔开,手掌垂在膝盖上。
“柏布。”他朝车板前面喊,“我们还要多久到。”
前头未有回应。酒店执事伸手把脸上这点血抹干净,慢慢呼出浓烟,随意一瞥布帘的大洞,握紧枪,这个肩膀确实松垮了。
他们就这般前行了一段时候,马车骤然停稳。
等不到加布力尔-阿列克谢的声音,一身黑皮的老头扯掉布帘用力拍着车板,跟着举起手里的小刀子,失去一颗门牙的嘴倒不是这么唬人:“你现在最好把十万现金摆在我面前,不然我一定要让你好看!你这个该死的骗子!”
“啊……”
执事的目光也打了过来,加布力尔-阿列克谢调整一下八角帽,握住枪——一下让这两人紧张起来。
他接下来把枪扔掉,弯腰下车,踩着碎石子车道,抬头看看天看看云,于微风和阳光里转动眼珠,慢慢扯出斯文的笑;摘下八角帽向二人点头答:“我会给予你们合理的报酬,十万不算什么事,但也应该把我送到地方,不然我不会支付给你们。”
“我不会再往前开。”柏布一瘸一拐的在碎石子上踱步,好似笃定了之前那些蒙面骑手不会追来,“你现在把钱给我,我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回到岛谷酒店,如果你不愿意,我会按原路返回,并告诉一两个蒙面人你的行踪。”
“快点给钱吧。”黑瘦老头侧头吐口唾液,又笑,显得不怀好意,“或许我把你拉到人事厅,你会被砍下几根脚指头呢?”
车厢里的执事始终未出声。
加布力尔-阿列克谢回头看一眼这人,又接住面前老头的目光,慢慢张嘴,并呼出胸内浊气:“我给你们一人二十枚红晶,把我送,”
“这不,”
一缕风忽然吹进车厢内,发出噗咚闷响,又呼一声吹了回来。
“可能……”瘸腿柏布的话刚好结束。
加布力尔-阿列克谢也保持原来的站立姿势,神色如常,仿佛刚才的动静与自己无关。
不过眼帘内的黑瘦老头完全愣住了,紧跟是惶恐,头皮分泌出大片大片的汗。
“好好睡一觉吧,梦里有成堆的晶币等你。”
指尖快速接触柏布颈部;加布力尔-阿列克谢上前把软倒的老头扶住,调整一下八角帽,单手拎起这人丢入车厢,继续迈步往前。
跟着马车摇晃一下,缓缓往前行驶。
已多久没有自己驾驶马车了。
阳光和微风都刚刚好,这位继承者捏住烟盘坐在辕座上,另一只手随意甩甩鞭子,蓝色眼瞳在光中剔透得好似宝石,混合苍白面容,有种难以言表的味道。
一路上的碎石子小块小块飞溅,本还有些受惊的马被前头的花香与水流声压住了惊燥,把速度放缓;低头进食,填充饥肠辘辘的肚。
就这般越过全是锈迹的铁门,加布力尔-阿列克谢好生打量这片荒凉花园,些许往事在脑海中抑制不住,翻起大多大多感情的浪花。
终于到地方了。
布有胡茬的嘴闭合,加布力尔-阿列克谢拉住缰绳往下头一跳,闻着此地的清新空气,伸手撇开外套露出腰带,于热辣阳光里站在布满灰尘的喷泉残骸前,皮靴踢开两块石子,向前头残败腐朽的主屋出声:“阿瑟和罗米没有来过这里吗?”
仅剩半块门的主屋里没有声音回应,一片漆黑,连光都映射不进来。
加布力尔-阿列克谢又耐心等了一会儿,终而慢慢吸气,回身登上马车,朝着主屋里头开,朝着这片黑暗深入。
第五百零三章 庄园闹鬼事件
这座庄园已经许久没有住人了。
瓷砖缝隙里杂草横生,蛛网悬挂在角落下坠,残破的石柱与画像被岁月啃食的斑驳。昏暗阳光里,入目一切都失去了应有的颜色,一股无法言喻的浑浊气味从石柱残骸后传来。而所有气味的起源,正是漆黑阴冷的圆柱后头。
沉闷,压抑,几乎要喘不过气。
拉着车厢的马有些惶恐地嘶鸣后退几步,加布力尔-阿列克谢仰起八角帽下的脸庞左右查看,蓝色眼瞳转动,嘴唇微启,好似已许久没来过这座属于自己姑姑的庄园。
愈发多的童年记忆在耳边喧嚣吵闹。
加布力尔-阿列克谢握紧缰绳摈弃这些声音,拍拍马儿的鬃毛以示安抚,而后转头,再次确认面前这大厅没有其余人的痕迹。
只是他已然感觉到很不妙,这种不妙的来源也无法捕捉,应当是人天生的第六感,是即将触碰危险时的本能。
“别怕,别怕我的小家伙。”
两匹北方马又抬起前蹄嘶鸣,不断示意要退出这个地方,要朝着庄园门外的阳光和温暖走去。加布力尔-阿列克谢伸手拍拍,始终打量这片区域,找到残破圆柱后的阴影——那里他很熟,是以往最爱和汤姆、保罗一同捉迷藏的酒窖通道。
“阿瑟!”他开始大喊,却只有风回应他的声音,“你在这里面吗亚瑟?!我弟弟保罗还好吗?罗米在哪里?!”
“阿瑟!”
皮靴猛地将一块碎石踢得碎裂在圆柱上,孤独于此的人爆一句粗口,紧跟伸手抹了抹苍白又有点湿冷的脸,侧头看着受惊后退的两匹马儿,看了半响,终于松开缰绳往后头车厢走去。
布帘掀,两记耳光抽醒两个昏迷在蔬菜水果木盒上的人。
瘸腿柏布和酒店执事努力扯开沉重眼皮,于酸痛里坐起来;还未回神,一枚枚红晶已叮咚掉落在车厢木板上。
“来帮我的忙。”戴着八角帽的男人朝这两人招手,而后回头;时时刻刻都在注意这座庄园的动静。
瘸腿柏布张了张嘴巴,霎时没搞清状况,但很熟练地把腿边的晶币都捡了起来。
旁边的执事眼神明显要锐利许多,没有动红晶;半坐在车板上的身子无声往前倾斜。
“我没有恶意。”加布力尔-阿列克谢伸手止住这人的爆发动作,转眸看眼圆柱后,取出支烟,一面点火一面说起来,“我实际在这座庄园与一位下属有过约定,他目前不在这里,所以我想要你们帮忙,帮我一起抬走酒窖里面的货物。”
“毕竟它有些重。”
呼口浓雾,刚点燃的烟被丢在地上踩灭了。
阿列克谢抬起八角帽檐下的眼眸,再次拍拍车厢,迈步走在前头:“你们要是拒绝就把钱放在那里,我会把你们捆起来,让查理-巴卡尔评定所有事情的对错。”
“你他马在说什么?”瘸腿柏布这下可不乐意了,跳下车厢,指着这个男人的背影骂,“我确定答应为你开车,但没有说我要因此丢掉性命!这些钱我不该,”
前方人回过头,仅是一言不发的看,就让这位车夫讷讷失去了声音。
总归是拳头大的有道理了。
执事跟在一旁下车,少了之前的随意和轻挑,目光紧紧钩住这个人,咬动腮帮,一丁点都不信任地问:“如果我不要钱,只想离开这里呢?”
“噢~”阿列克谢忽然发笑,别开外套取出腰间的枪,抬手对准这人脑袋,顺带指了指完全焉下来的黑瘦老头子,“我现在是规则的制定者,拿着钱陪我一起去酒窖搬运货物,或者被我打晕丢下去。只有两个选择,而且我依照了民主意见。”
“我……”瘸腿柏布欲言又止。酒店执事倒看得清,沉默走向车厢拿晶币,跟着把酒店制服脱下,露出白色条纹衬衫。
“来吧。”
阿列克谢用握枪的手摆摆,已经有了其父亲的影子。
圆柱后头的酒窖入口还是这样的小且窄——单独开凿在墙壁一侧,台阶通往地下,不断有呜呜风声,还有橡木桶彻底腐烂的古怪气味。
三人陆续弯腰进入;起初很窄,再过了直道之后才空间宽旷。
“你是来取酒的吗?”
来到存放橡木桶的各类货架前面,瘸腿柏布举起烛台左右瞧,照亮布满灰尘的酒柜,以及孤零零游荡在风里的蛛网。
阿列克谢摇摇脑袋,把之前蛮横拔下来的烛台放在身旁橡木桶上,继续左右看,心跳不知怎的快了起来。
这里的空气很闷,黑暗始终徘徊于烛光之外,锲而不舍的朝这三人试探,时不时有风,把烛火吹得刺啦作响。
可这分明是完全密封的地下室……
一路紧绷脸皮的执事有些寒意了,死抿着嘴左右转动眼珠,两手紧握,气血在门内沸腾流动。
烛苗还在诡异的呼呼作响。
此刻的酒窖仿佛变成了一个黑暗囚笼,愈发多的阴冷气味从烛光之外的四面八方靠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执事他隐约感觉到某个酒架后头有什么东西探出了头,正无比冰冷地暗中窥视自己。
“这,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古怪啊?”瘸腿柏布察觉到一阵阴森,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朝阿列克谢二人身边靠近些,“你不是要拿货物吗?东,东西呢?”
忽的。
离他们很近一个酒柜突然倒下,老头当即被吓的尖叫一声,阿列克谢也瞬间回头看向异动源头,只看清一道转瞬即逝的黑影,以及更为浓郁的尸臭气味。
“鬼!这里有鬼!”
老头脸色苍白的连连后退。
然而就在他后退的时候。那黑暗渐渐凝聚,隐约看见一张带血的嘴,以及黄褐色涎水不断滴落。
“小心!”老头身旁的执事猛然暴起,探手一拳,气血增幅之后的劲风成功贯穿前方,打出一阵沉闷动响。
“踏,踏踏~!”
蓦地,清脆的脚步声在烛光之外的黑暗作响,回荡在宽旷沉闷的酒窖内。
柏布一时吓的脸色煞白,转身拔腿就跑,逃似的离开原地,抄起烛台就要走向来之前的路。
“啊!!!”
周围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变的腐臭难闻,一张眼睛仅有眼白的烂脸突兀出现在烛光内,吓得老头直接浑身痉挛,当场昏死过去。
“别隐藏了!”
执事的暴喝预示着场面一触即发。
阿列克谢抬起灰色长腿一甩,凌厉一脚将烛台抽翻;大批大批的火油吞噬周边酒架往上爬,没一会儿汹涌出刺眼火光,将周边的黑暗驱散。
鬼,入目之中的全是鬼。
阿列克谢的眼皮急速跳动,目光扫过一只仅剩半截身体,用双手在地上爬动的鬼,从那被鲜血浸染的胸口找到了自己家族的徽章,更找到了散落一地的八角帽。
“轰!”狂暴灼热的气血轰然上窜,所视之物皆为猩红,屈膝,抬脚,爆炸般的热气在阿列克谢周身浮现。
武技:一字闪弹!
“嘟呜~”
急速的风坍缩卷成风眼,周边的鬼来不及尖啸跑动,直直被这缕音爆撕裂成两半,撕裂出一道空白!
“盾凿!”穿着白色条纹衬衫的执事也怒喝地用武技劈开一只独臂鬼的头颅,反手拿起地上残余的刀斧兵器,转身发力上跳,直直一斧头将另一只鬼从中间劈成两半。
“太弱了。”完全污秽腥臭的血飞溅打湿衬衫。他往那边转头,大喝着纠正阿列克谢的错误,“不要在意这些鬼的四肢!打爆头!再把心脏打烂!”
“我知道!”阿列克谢抽空大喊一声,踩着汹涌燃烧的酒架腾空扭腰,用气血增幅之后的鞭腿生生把一只鬼的头颅抽爆!
这都是生活在那片老街的手下啊……
蓝色眼瞳深处被火光映亮,围荡在周边的鬼被火啃食得狂叫倒地,有些甚是棘手的则被那名执事一一用斧子爆头。
空气内霎时有一股肉焦味,混合腐烂物被烤熟的恶臭气息,强烈刺激胃部痉挛。
都结束了么……
执事用斧劈开最后一只鬼的头颅,大口喘粗气,满脸嫌恶的甩掉手上的血,再看看全是血污的衣裤,由衷羡慕被吓到晕厥的黑瘦老头。
“这些,”他朝着阿列克谢那头问。
火光中一个黑影由远而近,渐渐向着这里走。
完全不同于之前鬼物的气息传来了。阿列克谢下意识的紧绷神经,死死盯住愈发靠近的身形,呼吸似乎都屏住了。
阿瑟……
火还在汹涌燃烧,滚烫到扭曲的气浪生生蒸腾衣物一角的猩红,嘶嘶烘烤血液,可被鲜血浸染了的衣一切如常,其上血液浓郁到近乎发黑,仿佛下一秒就有猩红要滴落下来。
染满鲜血的屠宰衣!
“这,”前方这只鬼的气息有些恐怖,酒店执事往后退一步,哆嗦嘴,声音有些颤,“这也是你的下属吗?……”
阿列克谢嗯了声,看着面前这一身血红,顶着烂肉光头且一只眼眶空空的鬼,看得嘴唇发白,哪怕是在炽黄的火光内。
阿瑟是一名炼武者。
武士巫师或者直接说人类,对于死亡这一类诡异现象有着十分深刻的研究。巫师喜欢将死的奴隶分为三等;一种是普通人带着某些残余念头变为鬼,这一类大都好处理,因为灵魂强度不高,在高度腐烂后直接溃散,也可以通过爆头搅碎心脏等方法降服,另一种是特殊地势与特殊天象孕育的鬼,这一类也五花八门,不过都不算难处理。
最后一种则是武士与巫师,因为死的力量直接与灵魂挂钩,所以武士巫师生前实力越强,死后化为的鬼也就越烈,彻底腐烂的时间也就越长,许些甚至保存了战斗本能,乃至禁忌手段。于是每一位武皇或者钻石往上的武士巫师在大限时都会被帝国紧密关注,为的正是少一些人祸,少一些恐怖事端。
阿瑟应该死去没有多久。
加布力尔-阿列克谢到此停下急转的念头,看着对方青黑色的手臂,看着对方手里那柄鲜红欲滴的杀猪刀,不由嘴唇抿得更加紧了。
“我们应该怎么办?”
狂躁燃烧的火已快要将空气灼热干净,整个酒窖内的氧气含量变低,尸油噼啪爆出炸裂声,蓝黄的火如小蛇,嘶嘶侵袭这三个人最后的空间。
对面的厉鬼还未有动。
愈是熟知阿瑟的阿列克谢表情愈沉,一脚将快要被火舌侵蚀的瘸腿老头踢醒,而后移动脚后跟,八角帽下的脸早被高温烘烤出大片油汗。
已经来不及查明这背后的原因了。阿列克谢想,并朝被牵连进来的二人道:“你带着他先走,我会拖住这只鬼的动作,你们在酒窖口等我,我很快能出来。”
“你的气血还够吗?”酒店执事闻声一愣;明显松垮下肩,一指点住惊恐大叫的人的喉咙,最终透过火光看向面前这只厉鬼,腮帮咬得异常明显,一时改变了主意,“你这个下属的气血储备很多吗?要是他死之前已消耗完,兴许我们能把它的脑袋砍下。”
“这不是可能的。”阿列克谢摇摇脑袋,忽然取出支烟点上,扯出斯文又苍白的笑,蓝眼睛的睫毛早就被高温烘烤到萎缩,变成点点灰搭在脸上。
他低估了自己亲叔叔的狠辣,也高估了城市的治安,高估了有传奇坐镇的加贝帝斯。
“走!”
酒柜里的火舌顷刻将大片木头燃断,阿列克谢踮脚前进,张嘴吸气,从戒指中取出一柄暗蓝色钢刀,卷起奔腾火浪朝前方劈下!
他虽然是一名生意人!但他也有超!凡!梦!
“呵!”两门内的气血咆哮钻出体内,青筋崭露,刺目鲜血从口鼻飞溅,喧嚣至极的气浪也在头顶上空盘旋,化为一缕张牙舞爪的凶兽模样。
超负荷!
耳鸣响,气血剧烈沸腾炸出气泡,下一瞬两道门收紧震动,整个身体古怪蠕动一次,像是炙热铁水前的闸门,一层一层打开让其倾斜!
“喝啊!!!”
“呜哇嗷!”一只狸猫模样的透明怪物张开利爪前跃,顷刻化为一道旋风裹住钢刀,为这必胜一击赋能!
裹挟着众生势之力的刀绽射幽深蓝光,连火舌都在分开逃避,连面前的空气都压缩成液态流转。
“嗙!!!”
倾尽全力的劈砍穿过火海斩向阿瑟的头颅。执事在这一刹那抱起瘸腿老头往出口阶梯冲,身形快到轰然吹开许多火舌。
“铛!”这全力一击被上抬的鲜红杀猪刀阻挡,甚至来不及眼瞳收缩,一道带着腐臭气味的风顷刻出现在面前。
独眼阿瑟张开牙齿交错的嘴,被拔下金牙的几颗牙槽血肉外翻,伤口深到见骨,足可见掠夺者的蛮力。
“Fuck!!!”阿列克谢拼尽全力往侧面一翻,来不及去想地上火舌对身体的伤害,死死咽住升腾到咽喉的血,凭着这口气未散,发了疯似的朝着酒窖出口逃。
原来,他的超凡梦还是这般不堪一击!
逃吧!
强烈的求生本能呼唤调动着每一个细胞参与运作,炙热的火又烧倒几个酒架,大量瓶子破裂的声音不绝于耳,空气扭曲,一切都成为了火魔的盘中餐。
“额……”腥臭的风到来的很快,探手往前一抓,吊着唯一的,紫红色的眼珠,裂开布满伤疤细痕的口,几近瞬间就咬下这个活人的后脑勺。
太快了。阿列克谢来不及脱衣,也来不及再往前翻滚,苍白的脸虽然布满了潮红,可这已是死亡来临前的亢奋颜色;连同蓝色的瞳,也扩张到近乎涣散。
肩部一阵巨疼,整个人往后翻,眼珠直直装入阿瑟这张不带情感的麻木脸庞,以及不断往脸上滴落涎水的嘴。
到此,阿列克谢忽然红眼哭了,双拳紧握闭上眼睛,喊出最为不甘心的“No——”。
喀嚓!
这刹那的场景恍惚,身体忽然有力气往一旁栽,其实是脚不小心踩到了碎裂酒瓶,一扭扭倒在了地上。
“嘭!”一块熊熊燃烧的木炭被阿瑟应声咬成两截。
摔倒在火海里的阿列克谢痉挛出痛苦哑语,双手紧绷撑在屁股边,人跳两下,捂着满手水泡再次往边上翻滚,头上的八角帽坠入火焰,很快枯萎成焦黑色泽。
代表死亡的腐臭身影又来了。
要死了么?
离出口的阶梯仅有一小段,可这一段,已经是他永不可迈过的距离。
“都逃了吗?”他木木往上望着阶梯尽头,看见了抱着瘸腿柏布到尽头出口的执事,心中忽然有点后悔,可是这点后悔,却是被不愿回忆的疲惫和辛酸顷刻搅碎。
“我终究不是一个精致的利己者啊。”
阿列克谢喃喃出声。
火舌又烧塌一个酒柜;其轰然倒下,遮住地窖里的一切。
终于逃出来了。
一阵滚烫的风吹上背,酒店执事不敢回头去看,只知晓被笼罩在那片火海里的人与鬼都不可能再出来。
右手臂弯夹住的老头有些安静不再闹腾,这位执事低头一瞧,才发现这人早已尿湿了一身,沥黄的尿从脚跟滴落下来,留下一连串水线。
执事忽然想笑,就在要走出圆柱前往不远处的马车时。
之前拉着车厢的两匹马横躺在地上,一个娇小身影趴在一匹马的脖子前一动不动,能见到马儿在痉挛抽搐,翻白眼吐出细密泡沫。
执事的笑脸到此凝固,眼皮颤抖几下,夹住老头侧身,无声贴靠在圆柱后,将呼吸都调整到微不可查。
臂弯夹着的人忽然摇动一下。
他抬起眼睛,圆柱后的马车依旧停在原处,只是趴在马脖子前头的娇小身影,已然找不到了踪迹。
忽然空气有些凉了。
一粒粒冷汗自额头往外冒,喉结起伏,又因不敢发出声音而卡着不动。
呜咽般的哭腔在臂弯绽放,黑暗之中,一个娇小身影就立在了瘸腿老头面前,一动不动,脑袋似乎朝向老头的天灵盖。
它伸手了。
作为普通人的瘸子柏布立即发出惊恐无措的尖嚎,疯狂从执事臂弯中挣脱下来,“啊……啊……”的大喊,扯紧执事的衣袖一拉,竟把这人直直推向娇小身影面前!
执事的表情在这一瞬间精彩,人往前倾,俯冲倒向了娇小身影面前。
下一刻青黑的小手就停在前面。
执事用最后的意念抬头——这是一个小孩,一个浑身青黑色又布满诡异禁忌纹理的小孩,伸手顶着他的脑门,一双眼睛全然是暗紫色,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的脸,暗紫色的大眼睛甚至能映射出他此刻的苍白惶恐,之后慢慢翘嘴笑,带着一种诡异的邪性。
“啊……”
这名执事瞬间就知晓了挣扎的徒劳,趁最后的时间看一眼发疯逃跑又因双腿无力在地上爬的瘸腿老头,作出“Fcuk-you”的口型。
长满细密獠牙的嘴立即撕破小鬼的脸扩张。
紧随而来一阵风,原是一只脚轰然将它的头颅踩下,生生踩进布满裂纹的瓷砖地面里动弹不得。
“来晚了吗?”
十足沉静的音从上头发出,好像带点坏心情,而后另一双腿从执事的视线内消失;“轰隆”一声,像是身后酒窖入口被某种炸药引爆。
“那周边的人怎么办啊。”这次是一道憨憨厚厚的声音。
踩着小鬼的脚没有放下,沉默半响,像是对最后一人喊:“把周围的埋伏都清理掉,不要杀人,我察觉到一些律查正在过来了。”
声落,最后被点名的这人的手臂就真是有些长了:垂到了膝盖边,布满浓密粗壮的黑毛,单看起来像猩猩,接着转腕把执事低垂的下巴捏住抬起来,让这跪在地上的人好好直视自己:“这两个呢?这老家伙干脆丢进酒窖里烤熟吧。”
霎时的光线太过明亮和温暖了。
就在这名执事的眼里:捏住自己脸的这个人真是像只猿猴,寸头短又密,脸上皮肤皱巴巴的,唇极厚,带着戏弄般的笑。而在他身边则是一位高胖如白熊的白袍人儿,圆乎乎的脸上戴着一对不知有什么金属装置,手里端着个指南针,站的挺拔又憨厚。
至于脚踩小鬼的白袍眼镜巫师则略显斯文;嘴里叼着根烟,风把烟吹得朦胧大半张脸,而双手捧着的……分明是一把造型夸张的大口径长枪。
第五百零四章 文明的外衣
待到小奈布普赶到案发现场时,一场大火已经将庄园吞噬成焦黑模样。
“长官!”
先一步驻留在附近的士兵抬头挺胸,施展标准军部敬礼。
小奈布普点点自己的深绿色软帽(beret)作回应,接过另一位助手奔跑送来的报告,听着对方十分剧烈的喘气声,开始低头浏览报告上的内容。
“所以这座庄园的酒窖里发生了一起大型亡灵案,其中甚至有炼武者,以及戴着特定帽子的传统家族是么?”
刺眼的阳在屋顶凝聚出光芒,焦黑柴板升腾起一缕缕青烟,除去完全化为黑色废墟的主屋,杂草横生的废旧花园里甚至能找到点点鲜血,和若有若无的浅浅脚印。
这些血迹还很新鲜。
小奈布普用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撇下一抹放入嘴里,顺便扯下这株野草,一面细细感受嘴里的腥咸,一面起身,终而侧头吐出唾液,接过副官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嘴。
“其余的证据呢?”
活跃在主屋内的律查将一具一具焦黑的尸体抬出来。
深绿色软帽下的目光收回,拿出羽笔,在空白纸张上开始绘画。
“目前可以确定死在庄园酒窖里的人一共有十九个,大都戴着一种八角帽,并且实力最高的炼武者一身肉贩子屠夫打扮,身体已经被烧到焦黑,还有残余的死之力在支配,而且我们在他身上发现这个。”
副官招了招手。两名士兵将完全焦黑萎缩成团的尸体抬到其面前,取出小刀,依照副官指令将这面色还有些狰狞的尸体的嘴剖开,露出翻白又鲜血淋漓的嘴,以及完全平瘪的金属。
“一切都发生在前十五分钟内。”
副官到此解读,同样带着皮手套的手前倾,身子跟随蹲下,向小奈布普展示这具尸体侧面那一道深见骨的恐怖疤痕。
“这是野兽留下的吗?”小奈布普停住了书写,帽檐下的眼射向尸体,也蹲了下来,伸手翻开油焦味浓厚的疤痕;乃至用指头挤压一下;望着几颗血珠从焦黑皮层下分泌出来。
“这绝对不是普通超凡力量能办成的事。”他将这血珠甩干净,逐渐起身,再三打量面前这栋焦黑出浓烟的废弃主屋,讲,“现在去收集加布力尔家族的所有资料,找到加布力尔的当代家主让他到城西人事厅见我,另外来的路上不是还有一场不大不小的枪战吗?让第三、第四小组着重排查旅馆内的外来人员,尤为是与这个姓氏相关的,喜欢戴这种愚蠢帽子的人。”
“全部听令!”
一排脚步声碎密聚集在这位治安官前面,伸手推枪,发出统一又清脆的声响。
“现在我们调查的庄园杀人案编号为11687,主要嫌疑人有加布力尔家族、外来户籍人。主要追捕地点在南克烈福特老街、胡林科老街,我会搞定所有律法方面的手续,现在你们要做的就是逮捕一名一名八角帽成员,或者把反抗者的脑袋踩进水坑用枪抵着脑袋押走。”
“都听清楚了吗!”
深绿色软帽的治安官勃然怒喝。三十余名士兵皆然发出怒吼,整齐小跑入马道上的车队,带着轰隆碎石声消失在刺眼阳光中。
“我们也上车。”
废弃庄园内霎时寂静下来,马靴摩擦碎石发出沉闷声响,几只虫跳动在野草间,淅淅作响。
“那这些尸体呢?”
副官一眼从破败喷泉看到主屋门口,一具具形态各异的焦黑尸体就大方叠在地上,有些还在抽搐,努力张开布满涎水的嘴。
“我已经通知了巫师协会的人。”
小奈布普保持书写;一条清晰明了的思路线很快出现在纸张上。他转一下眼珠,抬头瞧瞧热辣辣的太阳,张嘴,喉管上下起伏,“能够在三分钟内解决炼武者级别的恐怖事件的人不容小觑,很有可能在巫师协会拥有比我们更广泛的能量,这个案子……有些棘手了。”
“他们是巫师?”副官听出那点线索,眉头紧,“不过为什么是三分钟呢?”
“因为多了这里就处理不了这么干净。”小奈布普答,用笔将线条延伸,“血迹、战斗污痕、尸体身上的伤口都是他们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燃烧整栋主屋需要一定时间。站在他们敌对方的人就像是提线木偶,一切都按照他们的方式演出,还好他们不想杀人,不然我这片辖区又要闹出大动静了。”
这已经很大了吧……
副官忍不住嘀咕一声,往主屋内的车厢残骸看去,说:“我们有人查出那是岛谷的进货车,整个庄园附近散布大量的血,酒窖出口有个普通的老头也被烧死,死前四肢被蛮力扯断,就像你说的那样……”副官回头看住小奈布普,“他像极了玩具。”
“嗯哼。”小奈布普点点头,停笔扇开鼻前浓郁的焦臭味,长靴不小心踩到一根焦黑的手指,踩出“喀嚓”脆声。
“所以我们现在应该从哪里开始呢?”副官终于忍不住了,“双方都像是暴徒,这很有可能是一场以恶搏恶的内斗,我认为我们要申请更高权限的治安法令,甚至可以让城主大人听到我们的声音。”
“回去再商量。”戴着深绿色软帽的长官摇摇头,回身迈步。
副官看着他喊,摊开手表明自己的惊愕。
小奈布普并没有理会这道声音,羽笔写写画画,走出庄园,来到自己那辆四驾治安官马车边上。
“上来吧。”
他一呼唤;门闭合,窗帘摇晃,炽热的阳光被遮挡,余下碎密光斑在桌面。
副官弯腰坐在他右手边,闷闷咬紧牙,很快拿出支烟点上,压住一切烦躁念头。
“你要想得豁达一点柯腊德。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案子背后的真凶呢?”
座椅和车厢开始颠簸,小奈布普放下线索本端起茶,人往后靠点,慢慢呵出热气,“加布力尔在城内保留着老一派的联系方式和关系网,无论这是家族斗争还是帮派复仇,我们需要考虑的声音都太多太多了。”
副官沉默下来。
小奈布普放下茶杯摇摇头,偏头去看外面的光明,布满胡茬的脸写满岁月沉淀之后的平静。
“这世上就不应该有超凡力量。”他忽然讲,声音近乎盖过了风。
……
岛谷酒店。
查理-巴卡尔全然没有听懂身旁执事的声音。
染血的绷带,刺鼻药物,泛着冷光的镊子。床边的白袍巫师正在用手术刀切割某块彻底坏死的肉,被治疗者身体痉挛,大片乌血染红纯白绷带。
墙壁富丽且装潢精致典雅的客房就这样被玷污了。
窗户闭合后空气有些不流通,几缕很淡的烟雾在灯光里缱绻,吻得难舍难分,拉出几分萎靡与慵懒。
巫师转动嘴边的烟,噗一声喷口浓雾,将布满血的手术刀放下,用丝绸床单擦干净指缝里的血,侧身捏住烟头狠狠一嘬;一面起身,一面向自己下属摆摆手掌。
宛若大白熊的阿拉斯加代替他继续帮床上人治疗。
拉塞尔-德文重新披上淡金色围巾,拍拍纯白巫师袍,低头将那点点血渍用茶水稀释。
“你就是这个酒店的主管对吗。”
巫师抬起了眼,不带感情。
查理-巴卡尔下意识臀部紧缩,点点头,却怎么都能在刻意平静的脸上找到点油汗。
“我们不小心杀了个人。”拉塞尔-德文继续出声,收回目光,甩手甩干净那点水渍,“他是你们酒店的员工,原谅我的手下嫌弃他太吵了,所以把他留在了那座庄园。”
“你说的是瘸子柏布吗?”
查理-巴卡尔慢慢听出了味道,身下的布矮椅嘎巴一声,凳子腿陷入地毯陷得更深。
“哦,”站立在一旁的古拉通接上话,“原来他叫瘸子柏布啊,我把他的双手双腿都扯下来了,可能没有全尸了。”
查理-巴卡尔的眼皮下意识跳动。
拉塞尔-德文看眼这大嘴巴的人,转移目光,扶正眼镜向矮凳上的主管笑道:“本来我们可以把他扔进火里烧死,不过看在某人的面子上,我们愿意赔偿,并按照帝国当前的时价,再往上加一点。”
一把红灿灿的晶币在手心发亮。
查理-巴卡尔职业性的扫一眼,立即得出了总数。
“这是二十万,足够买下他的命了。”
拉塞尔-德文将堆着红晶的手往前头抛了抛,霎时响起叮咚叮咚的清脆声响。
至于就坐在旁边的执事早已没有了声响——整个右臂被包扎了几层绷带,低垂着头,就这般始终低着,连看这几位白袍巫师的念头都没有。
他分明高估了被披上文明外皮的人类。
噢不,面前这几名巫师,根本算不上人类……
喉管开始上下吞咽了,这位执事握住有些发颤的拳,到如今都忘不了瘸腿柏布那张脸,那张盛满了茫然呆滞的脸。
这完全就是动物为了满足杀戮欲望的游戏。
那个双臂过膝的古怪男人,生生将这有些讨人厌的老头儿,扯成鲜血淋漓的人棍。
第五百零五章 拳头下的规矩
“我能问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吗?”
矮凳上,查理-巴卡尔的屁股已经离开。
拉塞尔-德文一时觉得稀奇,看眼躺在床上的绷带人,再看看这位主管,慢慢哼气:“是我走得太急忘记问你了,你不知道他现在正在做什么吗?你们之间……”他用手指摆了摆,“不是生意上的伙伴关系么?”
“噢不。”查理-巴卡尔立即拒绝,手对准那头的床,“他只是我们岛谷的顾客,我对他只是按照酒店的纲领行事,没有其他猫腻。甚至一枚白晶……我都没有与他多拿。”
“哦。”拉塞尔-德文点点头,迈步来到小沙发堆里坐下,整个人往沙发里躺,伸手推动眼镜框,说,“那你可以出去了,拿着这笔钱,去处理酒店的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矮凳一倒,查理-巴卡尔哐当站了起来,“你杀了我酒店的员工,又带着他们不知去了哪里受了这样的伤,你现在让我出去?!我劝你好好组织一下语言!”
另一头的古拉通已经在挑拣茶几上的水果享用:模样有些不雅观,近乎蹲坐在小巧的茶几上,生有黑毛的手转动果子往嘴里塞,露出略微锐利的犬牙。
科诺伏德倒是守序安静得很,定坐于沙发上,不知神游些什么。
“不要生气,我要表达的就是字面意思。”拉塞尔-德文回上了话,抬下指头,慢慢啃咬青涩甘甜的果,“我是为你好,这件事情与你们酒店无关,那你也没必要掺和进来。”
“有关酒店的损失你大可等这位富贵先生醒了再谈,我劝你赶快走,毕竟……等会就有些热闹了。”
他舔掉嘴边的水渍,刚一笑,客房的门应声打开,灌入大批大批的人。
风一时躁动了。
长靴踩着地毯的声音连同冷空气一并扫射进来,这些戴着家族徽章的武士分开排列的很快,各自背手挺胸,为末尾中年男人开辟道路。
门外走廊的灯光和客房内完全是两种颜色。
各种气味混合杂糅起来,有点香,又有点铁的腥,总之矛盾得很。
英格索尔-克劳德就于这种氛围里环顾四周,张嘴“嗒”一声,背手来到床边,俯身查看,朝坐在床边的阿拉斯加问:“他还好吗?”
“啊?”背后被一颗果核打了下,大白熊阿拉斯加摘下耳朵上的金属仪器,抬头看着这个人,又望眼在客厅休息的老大等人,最后对这位先生问,“你能复述刚才的话吗?我没有听见。”
英格索尔-克劳德点点头,直接伸手探查陷入深度昏迷的生意伙伴。
阿拉斯加伸出肥圆的手阻拦——仿佛某种信号,将空气中的火药味炸燃了。
清脆细密的抽刀取枪声彻响。
上一秒还蹲在茶几上吃果子的古拉通双手握着燧发枪仰躺而下,像个倒翻的乌龟在光洁平滑的茶几上旋转,不断扫视周边这些武者。
至于两鬓毛发狂野的科诺伏德早已控制住一名实力最强的武者,是锐利细长的指甲抵住后者颈脖,用冷到发绿的眼环顾这些人。
静谧中。
地毯上的矮凳再次翻倒一次,查理-巴卡尔颤巍巍地靠墙站起来,不知是怒还是惊,总归脸色都涨红,脖子粗壮了一大圈。
“查理。”躺在沙发上白袍眼镜巫师出声,声音平缓,“我们是简-艾斯的人,这是简-艾斯的生意,你大可交给我们自己处理。”
“我说得对吧?”
他转眸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客房门口的紫袍人,微微一笑,显得斯文又松闲。
“简?”这个名字仿佛有某种魔力,查理-巴卡尔熟悉到身体一软,完全后倒贴住墙纸,张嘴把胸内积攒的气全部呼出来,仿佛要把压力都呼完。
“你早说啊!”
他瞪眼坐在沙发上的巫师,连带对另外几个体征明显的人都放心不少;摆摆手,十分风轻云淡地喊道,“都退下吧,这是主人门下的事,把空间让出来。”
紫袍人闻声消失。客房窗户重新闭合,摇晃作响的风铃也马上停住,连带地上毯子都起伏出道道波浪,把什么东西送出门口,咚一声闭合了客房门。
“你们聊。”查理-巴卡尔使唤绷带执事捡起红晶,然后环视一圈,冲这些武士侍卫吹了个口哨,“这些要帮忙清出去吗?”
“当然。”拉塞尔-德文从沙发上坐直,显然没料到简-艾斯的名字这么好用。
于是英格索尔-克劳德的侍从也被“请”离了客房;有几人不忘挑衅,被古拉通的怪笑和科诺伏德的冰冷化解。
空间霎时宽敞不少,风流动进来,不似之前的浑浊沉闷。
大家再次安静。
得到指令的阿拉斯加把肥手收回来,屁股往边上挪,算是给这位生意人腾出空间。
“你们究竟在搞什么?!”
英格索尔-克劳德捂着手腕疼得嘶嘶叫,怒冲冲的朝拉塞尔-德文吼,“我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来见证你们有多野蛮。”
青涩果实被“喀嚓”一声咬开。
拉塞尔-德文点点脑袋,实诚回应:“对不起先生,我还以为你是我们的敌人。”他说到此指了指床上的人,“你带着一大堆人闯入,我很难不产生误解。”
话落,英格索尔-克劳德的表情瞬间收敛许多,皱眉望眼全身绷带的阿列克谢,转头,一张戴着眼镜的面容出现在了鼻尖前头。
“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吧。”拉塞尔-德文移开镜片后的眼,弯腰坐在真丝被褥的床边上,屁股弹弹,双脚晃晃,“他全身重度烧伤,一些超负荷的后遗症倒是好处理。大面积烫伤的植皮有些不顺利,多亏我有一定的人皮储备,不然这张脸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你知道我说的意思吗?”
他的絮絮叨叨到此结束,收回眼睛,有些无趣的扶正眼镜,“告诉我那个独眼光头和他的关系,然后被我打穿四肢的那些人究竟是谁。还有你,你和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呢?”
一个暗棕色的徽章悠悠上升到英格索尔-克劳德的视线内——伸手一捞,英格索尔-克劳德看着这枚徽章,又看看无声靠拢在身旁的类人野兽,深呼吸一次答:“独眼阿瑟是阿列克谢的下属,与你们交战的是雇佣者联盟的佣兵,至于我……你不是波斯人对吗?”他突然问。
拉塞尔-德文点头又摇头:“我近半年才回到帝国,一些变化我还来不及适应。”
“先不说这些了,”白袍巫师继续讲,并把一连串的徽章放在真丝被褥上,哪怕其上还有血,“既然有雇佣就有出钱者,我不喜欢模棱两可的事,也不明白找人怎么会找成这样。我已经联系了简-艾斯,但是城里的通讯实在要一点时间,所以在那些律查来抓我之前,我要清楚我之前的行为算什么。”
拉塞尔-德文到此笑笑。
“这里讲律法又讲规则,我不想面对城主的怒火,也不喜欢这些律查像疯狗一样追着我紧咬。”
“这真的很让我不习惯。”
长长不间断的坏心情在空气内扩散。古拉通赞同的撇下嘴,另两位兄弟则一脸常态,好似不想深入人事的复杂。
沉静,几缕香炉的烟被搅扰了,荡出不一样的线条。
英格索尔-克劳德不露声色的换气,依稀想起加布力尔叔叔所雇佣的人,不由再看眼这四位白袍巫师,乃至对某位少年的印象都出现了改观。
“……”喉咙里的语收回,他临时改变称呼,“艾斯,艾斯让你们来是有什么事。”
“让我来与你们开会。”拉塞尔-德文抬起头,古拉通二人则重新回到了客厅,“他很忙,让我来也不算是开会,就是以他的名字签下契约,然后带着支票和委托书回去,跟着前往……”
“冈格罗。”正在继续治疗的阿拉斯加抽空出声,并提醒,“那个贵族不会等我们太久,六点半之前,我们必须要回去骑乘飞龙。”
“我知道。”拉塞尔-德文扶了扶眼镜,看住床上绷带人,心情显然更坏。
英格索尔-克劳德霎时知晓这几人背后有一连串很长的故事,旋即闭上嘴,背手在床边踱步片刻,再次改变了之前准备的话术:“有关生意的事情我当然会积极参与,我相信艾斯的实力,不过,”他指了指床上的人,“阿列克谢要多久才能醒呢?”
“十五分钟。”
阿拉斯加出声,弯着肥厚的背配比药物,脖子都要缩得看不见。
“嗯哼。”英格索尔-克劳德点点头,不待拉塞尔-德文出声,拉开椅子坐在了床边上,“我……”他重新组织语言,“我叫英格索尔-克劳德,艾斯的生意伙伴之一,爱泽兰海峡属于我,波斯帝国上方和奥斯曼帝国东南部的多格利地中海也有一部分属于我。”
适当展露肌肉,英格索尔-克劳德留意面前巫师的神态,指尖稍微摩挲,继续讲:“突袭阿列克谢的人一定是他的叔叔加布力尔-科尔西,他已经在城市里找了阿列克谢许久,因为金钱上的事,也因为一些产业上的规划,虽然不知为什么是今天爆发的矛盾,但他确实准备了一段时间。”
“意思就是还会有麻烦残留对么。”拉塞尔-德文摘下眼镜擦拭。
英格索尔-克劳德看着停顿半响,忽然点头,又改变了自己的话:“是的,还会有很多麻烦。”
第五百零六章 真实事例
“事情调查的结果怎么样了?”
城西人事厅一片热闹,大批大批士兵押送八角帽成员排在圆柱两侧,——人声喧吵,唾液横飞,乃至略有推搡和谩骂。
又一柄枪托见血了。
小奈布普越过正在行暴的人,摘下深绿色软帽,搓搓棕发,黑色长靴顶住门;门轴“嘎吱”一响,慢慢朝他打开。
他的办公室还是这样简单、简洁、简便。
将帽子扔在桌上,弯腰入座,双腿抬起来搭在桌边,直视副官继续说:“加布力尔-保罗、加布力尔-汤姆、以及那个手多脚痒的老加布力尔,他们的供词是什么。”
“没有太多情报,他们拥有贵族赦免令,没有法官允许,我们无法用刑审讯。”副官整理一下帽檐,伸手把门闭上。
小奈布普德一面取烟一面等,大体看不出多余情绪。
副官小心看他一眼,清清嗓子,声线压沉了道:“加布力尔-阿列克谢目前在岛谷酒店里治疗。我们……也无法进入酒店内。”
“哦。”小奈布普擎住香烟吸,口鼻散出浓雾,目光一闪一闪,是活跃在雾深处的光。
副官适时保持沉默。
小奈布普往前招招手,咬住香烟仰起头,略略抓抓头皮,带点烟草干燥吩咐道:“让最小的那个加布力尔来见我,另外为我准备一本新的记录本,你就坐在这里,”他指向角落木椅,“哪怕他没有回话,你都要假装在纸上书写。”
“我说的你明白吗?”
一片烟灰从嘴边坠落。
副官点点头,转身开门,朝门外士兵大喊并消失在走廊阳光内。
等候其实不需太久的时间。百叶窗将阳光分隔成道道横杠,像是帝国功勋册里的考核总结;又偶尔类似法官常用的审判棍子,总之在光里轻微摇晃;几只吵闹的鸟的掠影从上头转瞬即逝,带起点风,还有百叶窗碰撞木框的轻吟。
门再次开了。
烟恰好过半,小奈布普抬起头,很快收敛眼中光亮。
“在忙吗?”
进来的法官是与同僚们同符合契的臃肿身材,仿佛坐在这种位置上的人都该如此,连同脸上的香木粉,都抹得一样厚。
小奈布普一时消散了大多兴趣,深深扩张肺部,张口呵出浓郁雾线。
穿着浅黄色制服的法官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厚实的手交叉在桌,其上戒指在光里闪露微芒:“城西区发生了近年来少有的案件,我遵从大法官佩佩罗拉的意思——我必须要带走与这件案子有关的主要嫌疑人,以及些许受害人。”
“整个案件的记录报告还没写好么?”
见到对面人一直不出声,他伸出手,并补充了句。
“在我副官那里。”小奈布普垂手点点烟灰,放下搭在桌边的脚,往后坐直一些,方便直视这张胖如猪的脸,“目前已确定的死亡就达到了十九人,而且死在那里的人的身份五花八门,我认为应该上报给城主,或者给予我更多权利。”
负责城西人事的法官“哦”一声,屁股往前挪一些,赘肉层层的肚子滚出一层波浪,能想象出其内的肥油。
某根烟嘴被掐到扁平了。
法官无知无觉地出声,微翘的嘴勾出戏谑弧度:“人天天都在死,南方也在死,北方也在死,我们要找的不是什么案件,是税款,是能上交的罚金。这里面加布力尔家族的人死了多少?”
对面人兴许不想回话,于是法官再次笑笑,抬起一根手指,将其压上桌:“请不要再任性了奈布普,你和你士兵的吃喝住行都依靠这些罚金和税,现在连当事人都没有上诉,你又在强撑些什么呢?”
指间的烟吱了声,烟嘴完全变形。
法官随意瞥眼这人,回头,向刚好推门而入的副官喊道:“把外面那些人都放了,每个人以聚众闹事为由罚款五十到一百,再把所有的钱统一交到我助理那去,我需要亲自上报给大法官佩佩罗拉,这可真是累死我了。”
副官闻言一愣,手里还牵着绳子,绳子尽头还是一位将近要成年的贵族少年。
“按他说的做。”
桌后小奈布普抬手,头低垂看不清表情,仅剩指间烟无力歪下,腾起缕缕烟雾。
“啊,”副官点点头,手中绳一扯;让他意识到身后还有个人,“那这个呢?”
“把他,”
“把他交给我。”
法官盖过小奈布普的声音;起身,步履很沉的来到门边,不断打量一头金发且脸有雀斑的少年,仿佛在看一件值钱的货物。
“你,”肥胖的脸轻轻抖动一下,“你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吗?”
雀斑少年未回应,低头看被绳子绑住的双手,个子有些高,身材也比较结实。
“另外两个呢?”法官偏开了头。
“还在审讯室。”
“把他们都带过来,我要带去我办公室亲自审理。”
“哦。”副官点点头,最后看眼沉默的小奈布普。
“案件记录报告。”
“在这里。”副官将整理好的纸张递上。
法官站在原地浏览,这些费尽心力的调查只容得住一秒钟的目光停留——很快,他就一脸轻松地将记录报告收好了:“原来都是一些平民和仆人,一点小事,我等会就让加布力尔家族的人做出赔偿,你们也有一份在里头,他们的人就让他们去认领,工作辛苦了各位,我会向大法官如实汇报你们的功绩。”
有些油光闪亮的肥手拍拍副官肩膀,法官再向小奈布普投去眼神,嘴唇吧唧一下,接过副官手里的绳子迈步,顺带关上门,关上门后头的打砸和怒骂。
“你的哥哥在哪里。”
人事厅的三楼比下方要安静,来往的人极少,近乎都戴有眼镜,也大体是女人,身材丰腴。
有一些工作很难得到的。
助理一类……永远是一个部门的万金油位置。
法官办公室门闭合,这位身材臃肿的制裁者摘下礼帽,看着年轻金发的青年,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说道:“你是加布力尔-保罗对吗?我听你叔叔说过你,很高兴认识你,我亲爱的宝贝。”
手掌伸出,其上肥油让年轻人不可直视。
加布力尔-保罗还是忍住恶心伸手,好好握住这个人,刚想出声,办公室门一阵异响,紧跟有一团不属于这里的风传进来。
“噢~”法官见到这位家族继承者立即张手欢迎,上前拥抱一下,低头看看对方怀里的枷锁,笑笑,向门还未关的下属怒喝两声,使面前这位暴力狂的枷锁彻底解开。
“有什么麻烦的地方吗?尊敬的加布力尔先生。”
法官发问,加布力尔-保罗立即出声;跳起来,向这个不公正的法官喊道:“Fuck-you,我的家人没有出什么事!是你的不公平惩治让一切缺少了声音,你这个不公平的法官。”
“噢~”浅黄色外套的法官到此停下,伸出舌头舔一下嘴唇,不知是辣,还是其他原因,总之有所不适应的回道,“我只是按照形势所言我可爱的法官,这一切都需要一定的钱财赔偿,你知道的加布力尔先生,我需要你给予一笔足够的金钱,毕竟你知道,你叔叔是个慷慨的人。”
话语落,满脸雀斑的少年咬紧腮帮。
下一瞬门开,原是小奈布普的副官将犯人送到——将门推得嘎吱作响,留下一个中年偏老的人,以及一个推着帽子的大叔。
“留你们好好聊吧
”法官戴上自己的帽子离去,门闭合;嘎吱出不好听声响。
一切都平息了,安静内,加布力尔-汤姆看着面前弟弟,想张嘴怒喝,唾液刚刚飞出,一头的叔叔已经止住了自己的嘴。
“汤姆。”挣脱束缚的加布力尔-科尔西面带微笑,且瞧着另一位侄子,甩干净手链上的汗,往前迈步一些,一面揉动手一面说道,“我想我们应该好好好好聊聊了,有关于加布力尔,也有关于我们这次的事件。”
办公桌后推拉出椅子轻鸣,汤姆和保罗起身,看着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亲族。
加布力尔-科尔西也没有让他们失望,稍稍沉淀片刻,向眼镜男招手,在对方顺从退出办公室时出声,且一切动作都轻柔:“我有许多事情想与你们说,只是时间不允许,很多情况也不允许,现在我长话短说我的期许,也算对整个家族交予期待,对于你们,也算是我最爱的家人。”
“我要说的事情很简单,那是一个主人的故事,主要说明了主人在不受重用时候的产出,以及太多人所不知道的信息。”
“你们想听什么呢?”
唇在舔,加布力尔-科尔西微微一笑,稍微垂下头,门开,一位士兵为他解开了镣铐,“我一直想要当一位合格的忠诚者,为了太多人事,也为你了你们父亲的寄托,所以到你父亲要分家的时候我都未有阻拦,这是人必该有的趋利性,我喜欢这个,也喜欢你们父亲的绝情样子,这让我很陶醉,也让我十分喜欢。”
“实话来说吧。”
火柴滑动,加布力尔-汤姆的镣铐应声滑动,加布力尔-科尔西点上自己的烟,仰头呼出口浓雾,稍微笑笑,向这对兄弟继续讲,“我的叙述可能有些混乱了我亲爱的家人们,但是请原谅我此刻的激动和不安,我想说,我一直想说一个忠臣的故事,他很忠诚,也遵守人类的基础行程——每一位继承者背后都有尸骨,每一个野心背后,也有不可饶恕的决心。”
“当然他也在等待胜出者,”一根手指忽然点在两位兄弟脸上,这个叔叔好似要疯狂,“草原上的规矩没有跟你们说,其实胜出的人才是最后胜者,我喜欢加布力尔以往的奴隶生意,我也喜欢太多声音,可能我现在太兴奋导致胡言乱语,不过我喜欢,我也在意今天我的感受,这是我花了2500亿晶币得来的不是吗?我尊敬的先生们。”
叔叔的笑容有些诡异。
加布力尔-汤姆和保罗都退后到一旁,想找不知何时离开的法官,却又失去了一切声音。
加布力尔-科尔西到此烦闷摆摆手掌,往前迈步,继续笑,又带了点悲:“我其实一直不想这样对你们的,牢记我在那天夏天的夜晚,是你们的父亲为我背负了盗窃的名头,我发誓回报他,也发誓要做成这一切,可是我要经历的事情太难了,人事之后,我才明白一个人总要有自己的子嗣和家人,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很喜欢,不过这并不代表我要为此向你们容忍。”
“还记得我可怜的儿子米米多吗?他是这样的可爱,连同我的妻子,深爱我儿子的这个女人都这样以为。”加布力尔-科尔西撇下了嘴角,有些悲,甚是麻木,“我喜欢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试问有谁愿意成为叛徒呢?我知道你父亲的辛苦,也知道我另一哥哥到此付出的所有,但是家族由不得我,一切都由不得我。”
“所以……”嘴角微微颤抖的扩张,是笑,分明是不知悔改的弧度,“我选择取代你们成为新的继承者,我哥哥当然不愿意了,原谅我现在说得很多有些话语不清,但是我很想问他,哪怕是现在,我也很想问他,”腮帮在动,这个中年人的眼皮在抖,“我只是想要获得一片自己想要的春天,自己想要的领土,为什么要让一切事情与我的子嗣相结合,你们确定你们算什么东西?或者说你们觉得你们要我效忠的君王算什么东西,就像红木君王那里杀父亲对吗?”
“我不喜欢。”
加布力尔-科尔西叔叔的手指点在了两位侄子身上
,空气有些凝重,这两位都不清楚长者什么的发疯……只觉疑惑,只觉愤怒。
可加布力尔-科尔西到底也不在乎,哈哈一笑的摆手,看眼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还是选择坐在客厅沙发上,向这两位亲侄子点点手,酝酿半响后,有些疯癫的开口:“我其实一直在追踪最不听话的阿列克谢的踪迹,而且我知道你们找到的那个叫简-艾斯,喔……“他发出良久叹息,眼珠找到对面二人,“我知道他只是个虚有其表的负债狂。我也知道阿列克谢的心意,很多事情不是你们所想,我承认我说出了太多废话,但是我就是不舒服,就是想要申明。”
“我草你的吗。”加布力尔-汤姆忽的响应,胡须性感,言语让这位叔叔找不出毛病。
预想中的怒没有到来,加布力尔-科尔西抬起头颅,竟对着这位不尊重的侄子问道:“什么是不尊重艺术的三个准则,我亲爱的侄子。”
加布力尔-汤姆不出声,也没动,整个衬衣下的肌肉僵硬如石块。
加布力尔-科尔西代替了他的声音——先微微叹气,再讲:“我喜欢谎言遍布的简-艾斯,也喜欢阿列克谢一层唬住我的言论,只是我是一名健康的遵守帝国纪律的生意人,你们做的这些事情已经不太适合我了,”这位叔叔大方摊开手,仿佛真实无辜一样,“我喜欢用金钱的事情结束一切,我喜欢用你们的声音证明我没错。但是很遗憾,阿列克谢不相信我。”
“你也不用着急反驳我,你这个该死的蠢蛋。”
叔叔忽如其来的手点在面前,办公室门后的法官现——很快笑笑,向这个中年人投去目光,并比划一下腕表作态。
一切的结果都有些清晰了。
加布力尔-科尔西转动不带感动的眼珠,盯住面前这两位年轻人,继续施加心理负担:“你们的父亲与我是一个裤裆出来的人,虽然我很不愿意这样说话,但是在浓厚生意面前,我总需要听一些自己的声音,毕竟我要养活我的儿子,养活我的家庭,他给的可能不够。”
声落,窗帘动一下,终于有一缕风笑了,而且笑得这样森白直接:“你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原因了吗?我亲爱的叔叔,我亲爱的加布力尔-科尔西。”
极怒让手指疼痛,加布力尔-汤姆用尽一切气力点着自己胸膛,嗓音有些沙,带着眼眶红润的哭腔:“我相信你,也相信一切我所谓的家人,我姑姑已经因为一些晶币离开了我们,我促成了一切,但是我想赎罪,现在我看到了你,你……”指头分明插入了胸口,映出血红,“你是我叔叔,你知道我们这些至少缺爱的孩子需要什么,你残忍的摧毁一切,用你喜欢的规则,你要的思想,证明你的一切都没有问题。”
“我们占用了你的资源吗?”
身旁的弟弟要出声,加布力尔-汤姆将其拉住,拉得死死的,青筋都暴起,“你与我父亲一同赚取的钱是单独的原因吗?任何人没有参与吗?还是我们从未有做过这样的事?”
声停,一块木椅“嘎巴”倒下,加布力尔-保罗握住哥哥的手,露出红眼眶之后的水渍——想阻止,又不知从何而起。
加布力尔-汤姆直接将其推开了,或许是推开了整个加布力尔家族的人,让这个只有三人的办公室更显空旷,更加传出咚咚声。
“我讨厌你。”
侄子的指头已经快点到叔叔鼻尖上,带着点飞唾,看起来恐怖,其实更多是辛酸在里头。
加布力尔-科尔西一动不动地迎住侄子的眼睛,忽的伸手握住这根食指,往下一掰,带着压抑的沉闷嗓门低吼:“你就算再讨厌我也没有关系,我现在说的一切废话都是因为我是你的叔叔,谁能断清楚家内事。”
“啊?”
年有五十余六的生意人神经笑笑,身体想飘起来,分明同呵出去的气一样。
两位加布力尔年轻者失去了声音。
年长的叔叔也未强求,弯下嘴角,伸手握住一张椅子,握得很紧,传出吱吱声:“我其实是最后一个要闹到这么掰的人呢,我知道如何与阿列克谢、以及他的关系联系,我也知道如何进入这个城。知道如何在一天之内搞定他那难缠的两个下属。”
“这是我的家。”
加布力尔-科尔西的指头点点。对面的人倏然出声,又是自己爱的侄子汤姆:“这是我父亲的地方,也是花钱从你们手里买走的产业。”
“所以呢?”一抹窗影被鸟儿掠出嘈杂声浪,加布力尔-科尔西继续出声,三角形的眼有些怖人,“一切事情都要讲规矩的我亲爱的侄子,虽然有些人却是在支持阿列克谢,但是他们无伤大雅,相对来说,你在这个城市还能找到几个帮手?”
这位叔叔确实话有些多了,取出手杖敲得嗡嗡响,上前,发出愤怒声音:“你应该知道这个城市只是我和你们父亲一同经营的人脉,所以不要再跟我说这些了,”他摊开手,“我也给过他机会,阿列克谢大可拿着我的钱离开,这样不就是最好的结局吗?”
霎时阳光灿烂,温度升高,太多焦灼出现在这片百叶窗背后。
“真的是这样吗?”汤姆看着这张令人作呕的脸,腮帮咬出吱吱声,握住弟弟的手,不断后退摇头喊道,“你根本你没有说的这么讲义气,阿列克谢告诉过我,我也想过,我们出城你一定会将我们在路上杀死,现在看来,我们在城里你也会。”
“你不要再想从我们口里套到太多情报了,你这个卑劣的人!”
加布力尔-汤姆拉着弟弟就要走要,可是一阵力道阻止,有些疼,疼的地方确实心。
“叔叔不可能是这样的……”弟弟保罗在不断后退。
加布力尔-汤姆吧嗒张开嘴巴,又愣愣不知说什么,只是愕然看着弟弟,一阵不知名的寒意窜上心底。
“你还在坚持你的看法吗?”一旁的亲叔叔微笑往前,伸手拍拍保罗的肩,虽然没什么用,总归聊胜于无,“你和阿列克谢都会走上绝路,在这个城,在他相信徒有其表的学院学生那一刻。”
“你不信,我们就好好看看吧。”
声音之后的嘴巴咧开,是笑,分明带着狰狞。
第五百零七章 哑剧
面前一切都有重影。
喉管灼烧,肺抽痛;每一次呼吸都疼到眼皮颤抖。
一抹白袍出现在床边,像是在伸手,还有声音——可一切都太过模糊了,耳朵也在咚咚作响,对方确实是在拍自己,可他分明感觉不到。
“能听见吗?”
耳膜继续鼓动出嗡鸣声音,绷带下的眼皮费力扯出缝隙,指尖动动,微不可查的张嘴呵气声从染血绷带后出来,让床边白袍者总算放下了心。
“已经没有问题了。”拉塞尔-德文重新起身,用毛巾擦拭掉指尖血迹,微微噘嘴,向等候在一旁的英格索尔-克劳德点了下头。
“那我们已经从哪里开始呢?”
英格索尔-克劳德收起烟斗;身下椅摇晃一声,脚嵌入柔软地毯,溅起一些飞尘的同时,床上人的模样也闯入眼帘。
“你还好吗?亲爱的阿列克谢。”他看着对方身上的绷带,吸吸鼻子,收好那点自责。
床上人只能转动眼珠。
拉塞尔-德文侧头找到快要在沙发上睡着的三个下属,抓起一枚果子扔过去,带有香甜的风在橘黄灯光下绚丽前行;“咚”得砸在大白熊脑门上。
“唔~”阿拉斯加张嘴将下坠的果子咬紧,眼睛一睁,立马站起来朝这边走;高胖的身子蹲下,一面吃果子,一面伸出手掌,“啵”一声,将压制住床上绷带人的巫器拔出来。
霎时有大片的血在绷带下扩张染红胸膛了,床上人剧烈呼吸一声,眼球扫视周围,喉管嘶嘶作响,半咳半呛地喷出几团血渍,浸红脸上大半的绷带。
“阿……”
英格索尔-克劳德俯身侧耳去听这道声音。
“阿瑟……阿瑟……”
“他问你阿瑟,就那个独眼光头武士。”
“噢~”拉塞尔-德文点点头,往后靠住床栏杆,答道,“他又一次死去了,这一次我担保他不会再被死的力量支配,但愿他能在神灵那里找到宁静吧。”
绷带缝隙里的眼瞬间黯淡。阿拉斯加再次取下另一枚巫器;手往绷带人背后一伸,慢慢把对方扶起来靠坐在床上,讲:“你已经可以说话和行走了,新的皮肉生长需要一个周期,不过行走等事情还是可以的,但我想你就说说话吧,毕竟这不怎么疼。”
英格索尔-克劳德的脸色不变。
阿列克谢躺在暗红色丝绸小枕堆里,慢慢弓起背脊,呵出几道嘶哑无比的气。
“律查有找上门吗?”他喉管震动地问。
“都被拦在酒店外。”英格索尔-克劳德答,且坐在其身边,“对不起阿列克谢,我没有想到你叔叔会这样的疯狂,他竟然敢在城内杀死一名炼武者,这真是难以置信。”
被绷带裹住的指微微动了会,蓝色眼瞳滑落到这个生意人脸上,十足平静,声音亦然:“我们都低估了他的决心,也想错了一些事。”
英格索尔-克劳德不可否置,刚要继续,在旁听了许久的白袍眼镜巫师出声:“先停一下人事揣测和议论吧,我是来拿一张十二位数支票的,还有这份委托书,”两份厚厚的契约被丢在真丝被褥上,“现在你们只要签下你们的名字,然后继续处理这位叔叔,以及你们之间的事。”
“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话完嘴闭合,本在客厅沙发上睡觉的古拉通二人无声出现在拉塞尔-德文身边,用各自目光打量这两生意人,指头不停摩挲。
静谧来的很快;涟漪扩张,一缕熏香钻入鼻腔里,英格索尔-克劳德稍微沉下脸,
想不露声色去看客房门口,只是手长过膝的猿猴型巫师挡住自己的目光,并露出冷光四溅的笑。
他何尝不是失算了呢……
心跳不受控制的缓慢沉重许多,出色的人事历练又让他放松头皮;脚趾贴紧鞋垫一抠,喉结起伏咽下口水道:“我需要看一下契约内容,也需要让我助理进来和我一起讨论。”
“不需要这么麻烦。”拉塞尔-德文点上一支烟;吸一口,对烫红烟头吹气,“你现在就可以一条一条查看,契约里的箴言特性不会骗人——只是交易交换,没有什么不平等的地方。”
话完,一只指甲锐利的大手将契约捏起来递到这个中年贵族面前;往前送送,如钢针般粗犷的毛发泛起幽光,墨绿眼瞳如狼,近乎遮盖不住野性。
一下又静谧一度了。
双方在床边默不作声的想。古拉通噘起厚唇吧嗒一下,抬手挠挠头,迈开有些外八的步靠近二人。
“艾斯呢?”裹满绷带的阿列克谢终于张嘴。
“他正在庄园训练。”拉塞尔-德文平稳作答,取出刚才送到的信,打开照着其上内容念,“我将我所有的生意期许都交予了拉塞尔-德文以及他的团队,亲爱的阿列克谢你还好吗?我很震惊也很愤怒听到这样的坏消息,如果你愿意,你现在就可以来到我庄园,我会以忠诚伙伴的姿态尽责帮助你。”
指头点完这一段字迹飘逸的话,拉塞尔-德文抽空看眼床上二人,继续道:“但是在此之前,拉塞尔-德文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他与他的团队是十分强大的巫师,也是靠谱的盟友,对此你们不需要怀疑。”
“爱你们的……艾斯。”
纸张折上。阿列克谢二人明显有话哽在咽喉,可这二人偏偏就不出声,好像一场哑剧,一场愈发无力的哑剧。
再听话的刀都会割伤主人,这是万物性质使然,也是双面性的一种表达。
越来越有趣了……
靠在床栏杆上的白袍巫师忽然心情转好,大方露出嘴角的笑,向古拉通三兄弟吹去口哨声。
“你们是什么时候被他雇佣的?”
憨态可爱的大白熊巫师遮住侧面而来的灯光,阿列克谢垂下蓝色眼睛,分明不知悲喜。
“这很重要么?”拉塞尔-德文答,另一位生意人似有所悟。
“当然。”沾染许多红色小花的手臂伸出,越过英格索尔-克劳德的身子接过契约,随意翻看了两下,平静震动灼烧感十足的喉咙,“我可以先拿出250亿作为礼拜六拍卖会的定金,在解决家族问题后,我再把其余款项补上。”
“噢~”拉塞尔-德文忽然笑了声,闭目摇摇头,将另一张契约取出来丢到对方面前,“这是你要的另一种方案:300亿定金,1000亿以内的成交价格,超过1000亿我们将直接退出竞拍,然后简-艾斯还给你20亿佣金,以及30亿追赔款。”
“另外你还享有两年左右的分期付款权利,整个北方贸易部都向你打开了大门,这个诚意足够了吗?”
镜片后的眼挤成笑弧,两股热气从鼻腔出,将游荡于前头的轻烟搅扰。
有种难以言说的预感在扩散了。
得亏绷带遮住一切细节,才使加布力尔-阿列克谢的平静没有展露端倪:“你很了解我们的生意,这也是他提前和你说明的吗?”
“不,”拉塞尔-德文举起手中信,“这是他信里写给我的,我照着念罢了。”
“啊……”枕头堆里的人闻声沉默半响,最终接住了写有新内容的契约纸,慢慢查看,并说,“这是很好的建议,我愿意签下自己的名字。”
声落,坐在其手边的英格索尔-克劳德无声看他,很快面色更平常,眼里有淡光,不知在想什么。
代表着1000亿以内预付款的契约就这般多出一个承担者了。
拉塞尔-德文倒也不着急进行下一步,反而看眼一直不说话的英格索尔-克劳德,皱起下巴摸摸,踢了脚又开始动作不雅观的古拉通。
“你也签下自己的名字吧。”
绷带缝隙里的蓝色眼珠转动,把契约递上前,平静对面前人说,“简-艾斯是完全可以相信的盟友,有他办事我很放心,我相信你也是这样想的不是吗?这300亿我立即就会开张本票出来。”
“好。”英格索尔-克劳德看着他的眼睛,接着收回目光,取过对方手里的笔,在契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最后一块拼图补齐。
契约成立,无形的烟燃烧,写满内容的纸萎缩转为焦黑,终而化为道道灰烬飞向窗外,飞向遥远高阔的天空。
“感谢你们的配合和信任。”
拉塞尔-德文率先鼓动掌声。野兽三兄弟也拍出稀稀拉拉的声响,而后转身,相互推搡着回到客厅,继续享用茶几上的茶点水果。
兴许是看渴了。
阿列克谢伸手盖住身旁英格索尔-克劳德的手,平淡开口道:“我想要一杯加了蜂蜜的红茶,你可以去帮我叫一下服务生过来吗?顺便再为我准备一副担架,另外把床头柜第三个抽屉打开,里面有霍勒斯银行的本票。”
“好。”英格索尔-克劳德再次点头,先把未写数额的本票拿出来,而后从床边起身,面色如常的向客房门口走。
“不用这么麻烦吧。”一只脚忽然出现在前头的路,抬眼去看,是白袍眼镜巫师的斯文笑脸,“这里有绳铃,不过现在确实有些敏感。加了蜂蜜的红茶……嗯,还是让我的手下去拿吧,你要喝些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需要。”英格索尔-克劳德摇摇头,没有多余话术。
“那好。”
白袍眼镜巫师回头喊了声“科诺伏德”。双脚踩在沙发上吃鱼干的野性男人立即起身,“嘣”一声跳下,干脆利落的打开门消失不见。
气氛安静许多,缠满绷带的指很快到了发不上力的疲惫状态,也亏阿拉斯加被使唤过来帮忙,不然这张本票上的零,可能都会画少几个呢。
收起这笔金钱。
拉塞尔-德文仔仔细细打量两人面容,再次斯文发笑,回到床栏杆边,瞧着床上这平平淡淡的绷带人讲:“你的两位弟弟和叔叔现在在城西人事厅,简-艾斯已经派人过去交涉了,应该不会有事。他的意思是你想过去看看吗?总之一切选择权在你,如果需要,我们喝完茶就可以出发。”
语落,这声“我们”让呼吸有些加重,绷带下的耳朵轮廓也动了下,阿列克谢抬起双眼,看面前人看了许久,说:“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什,”拉塞尔-德文记了起来,鼻腔喷出气体,答,“我们在今天上任,回帝国也没多久。”
“那场拍卖会也是你们参与吗?”阿列克谢继续问。
“是的,”拉塞尔-德文抓抓胡茬,“与我们同行的还有一个男人,具体名字我不知道,你可以询问艾斯,毕竟他邀请了你。”
阿列克谢“嗯”了声,偏头找到英格索尔-克劳德的脸,问:“蒂姆家族的人应该与你有过联系,他们找你说什么什么,我看你好像有些沉默。”
“那是因为我没有休息好啊。”英格索尔-克劳德大方笑笑,弯腰坐上床边椅,取出烟斗重新抽,“他们的邀请我拒绝了,就和你形容的一样,他们确实小气得很。”
话到此停,拉塞尔-德文笑着退出。
英格索尔-克劳德也收回目光,看着床上人继续道:“你叔叔已经疯了,他敢做一次就肯定敢做第二次,你其实可以大方现身,毕竟生意已经进展到这种地步,挑明了与他对局,两天的时间他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环有戒指的手轻轻拍下绷带,哪怕力道很轻,依然拍出点点红渍。
“这件事情以后再说。”阿列克谢摇摇脑袋,不露痕迹看眼客厅里的三位白袍巫师,目光沉静,并慢慢吸气,“出去是肯定的,我需要了解目前支持我的人还有多少,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就这般风平浪静。这里面有蹊跷,我需要你的帮助,需要你调动起你在这个城市的关系。”
“比如呢?”英格索尔-克劳德搭腔,“法官和安保方面你完全不用担心,虽然你叔叔所做的一切事情被雇佣者联盟合法庇护,可就算要深究,依照法官们的习惯以及你叔叔现在的政治资源,这一切完全影响不了你,也影响不了他,除,”
“除非我死了对吗。”阿列克谢要笑,却只扯出气体流动声,听起来非常沙哑,“一位继承者被自己下属所变的鬼吃掉了脑袋,恐怕不用说,这件事情也足以让王都方面有反应了吧。”
英格索尔-克劳德到此收敛表情,寡言半响,答:“我很抱歉阿列克谢,这件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以至我根本没有准备,哪怕站在你叔叔那边的法官,我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
“不。”阿列克谢艰难出声。客房门恰好推开,是科诺伏德放入几名服务生进来,顺带还有主管查理-巴卡尔站在门边呼喊招手,把拉塞尔-德文带了出去。
“先生您的茶。”
茶盘托着热气腾腾的茶杯——通体白蓝色,杯身的飞鸟花纹在热气里若隐若现,杯口有一圈金线,确是精致精美。
阿列克谢这模样当然端不稳杯子了。
英格索尔-克劳德挥手叫退一旁的服务生,侧身服侍起生意伙伴。
热乎乎且香醇醇的茶水入喉,一瞬就让大量汗渍溢出绷带,让阿列克谢的眼皮不断发抖。
“我……”他依旧要出声,“我要回到老街去,看看愿意帮助我的人,究竟还有多少。”
“让你们拿的担架呢?”英格索尔-克劳德回头喊;服务生们很快开始组装,为这场出行做准备。
门外。
环形长廊顶部的灯光依旧灿烂刺眼。
“这里的生意都处理完了吗?”查理-巴卡尔瞧着面前的巫师,特意选了个偏僻角落,并让几位执事把守。
拉塞尔-德文点点头,接住对方递来的烟,乃至点火都有专人负责,确是有种回到家的舒服感。
“我们准备走了。”雾丝飘出嘴升腾,遮住大半张脸。
“啊。”查理-巴克尔张嘴颔首回应,回身看眼热热闹闹的走廊和贵族顾客,稍微收点声音讲,“西区的法官已经第三次找我,说要带走里面的阿列克谢问话,如果这件事情与简-艾斯有关,我可以帮你们往上交涉,毕竟这一方面的渠道查理从来不缺少。”
“唔。”拉塞尔-德文立即摇头,把眼镜都摇滑到鼻头处,“他们关我什么事,我只是来收钱和委托书的,学院里还有飞龙等我,就不多待了。”
话入耳,查理-巴卡尔的眼睛大张,手指向那间客房门,来回指,显然十分惊愕:“艾斯,艾斯与他们不是生意伙伴吗?”
抽着烟的巫师“嘁”一声,翻个白眼,转身往回走,随性又冷漠。
“你确定不去简艾斯的庄园是吗。”
门开,他回到客房最里头的床边,看眼喂茶像喂药一样的英格尔索-克劳德,朝绷带人阿列克谢投射目光,等一会儿,最后嘱咐点注意事项,“你的伤控制得还算好,注意不要剧烈运动,不要到过热的地方,平时躺床上让医师再开一些保皮用的药膏,三天更换一次绷带,痒也别抓,差不多就这样了。”
话完干脆转身,古拉通三兄弟也收拾好的行囊——各类蔬果,还有各种口味的零食。
门又闭合,阿列克谢与英格索尔-克劳德的目光消失在门后。
走廊灯光闪亮,人声脚步声繁多,早已强迫在外头等了许久的英格索尔-克劳德的侍卫们立即将这间客房掌控起来,紧跟着冲到三楼的还有一行装备齐全的律查——背上长枪与制服碰撞作响,长靴布满皮革味,以至跟随而来的风,都冰冷了不少。
周围的酒店顾客有些惊疑地指指点点了。拉塞尔-德文四人权当不关自己的事,表情如常地越过这些气势汹汹的执法者,刚要下楼,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带着风裹挟而来,若不是拉塞尔-德文那一声“停下”吼得足够大声,又有一位伤心人的手臂要折断在这里。
“杀人犯!你们这群杀人犯!”
被膝盖摁压在地毯上的女人歇斯里地的喊,手不断前挠,眼泪不断从干燥枯黄的面皮上滑落。
“什么啊?”跪坐在女人身上的古拉通挠挠寸头,周边目光聚焦过来,带着窃窃私语,和各式各样看热闹的,极其感兴趣的千人千面。
“杀人犯!杀人犯!你杀死我的父亲!你这个该死的猴子!”
这个女人突然开始激烈挣扎,手臂反过来挣脱古拉通的束缚,往上头一挠,成功抓到一搓卷毛发。
似猿般的巫师当即双目滑过红芒,带着被围观的不适应,直接抓住这只手咧开嘴,抬起森白锐利的牙往前咬。
“古拉通!”
一缕风比拉塞尔-德文的怒喝还要靠近的快。阿拉斯加与科诺伏德应声而动,只见楼梯口炸响几团看不清踪迹的风,“嘭嘭”震动两下,又于一圈风浪扩散里飞退回来。
“吼!!!”似狼般野性的科诺伏德滑行后退五六米,兴许被彻底惹毛,两手一翻,双目展露绿光,张口露出獠牙,白袍下健硕肌肉隆起,如树根般交错复杂的血管在毛发手背上浮现。
“都停下!!”某道法令随这句言亮起光华。
已做好围攻之势的三兄弟不甘而止,各自在地毯上来回踱步,紧盯住女疯子身前的人,时不时从喉管里发出古怪声音。
“喂。”
略微戏谑的音响起。
查理-巴卡尔也到来,抬手擦掉额前汗,瞧瞧对峙而立的双方,又看看很快闭合缝隙的那扇客房门;当即恼怒喝道:“这又是干什么,你们真的不把查理放在眼里是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拉塞尔-德文伸手压住查理-巴卡尔的怒,看着这个灵动秀气的律查,袖袍里的手总归垂下来,“古拉通,向地上的女士道歉,是你太过粗鲁了。”
古拉通发出猿猴般的“咕咕”声,惹来更多看客的讨论,也刺红这双圆眼睛。
“听话。”拉塞尔-德文不止何时出现古拉通前头,伸手捧着对方脸颊,摩挲这些皱巴巴的沟壑皱纹,给予对方心灵上的安抚。
眼见事态要好转了。
论样貌只有十五六岁的律查儿突然出声,眼睛微微弯起,是极少见的粉红色。
第五百零八章 何为平等
炽热的阳下。
太多喧嚣吵闹的声音是越不过庄园的围墙的。
简-艾斯此时就站在窗户边。金色炽热的光抹匀瞳的颜色,在立体五官上洒点精致的粉,随后眼尾挑动,勾勒出无法言喻的阴柔。
回身看,一大一小两个女仆就跪在客厅茶几边的地毯里,而且接下来的事情明明与其中一人无关,可她还是来了,甚至用宽厚肩膀挡住某个失足人,挡住地方埋头掉泪的样子。
瞳中的颜色更幽暗。
绸缎长袍垂落,荡起点香,慢慢与沙发贴合。
“马瑞德。”简-艾斯平静讲,手掌贴合于扶手,“你是在挑战我这个庄园主的名,还是自以为我的宽容会没有边际。”
身子娇小的女仆微微一颤。
黑人女仆大妈立即挺起胸,大手拍出闷响:“我没有任何要挑战你的意思主人,”她的语还是这般直爽并加点饶舌,“我为罗妮求情,是因为我了解这个姑娘,也知道她现在正在经历怎样的困境。”
“这一切,”
“别说了。”柔软细腻的声音忽然将马瑞德的手掌握住,只是连片刻都未阻拦住,甚至人也被对方拽倒在了地毯。
“哈,你应该知道的吧主人。”小女仆倒下的样子有些狼狈,马瑞德一不做二不休的伸手揪起其头发,望着主座上的人,不断点头道,“罗妮喜欢并且崇拜你,她曾和戈妮德她们幻想过将第一次交给你,但是我知道你看不上她这样的小女仆,也知道你不是那种好色之辈。”
茶黑色的眼瞳微微动一下,戴有宝戒的手指曲起,恰好一缕风自后颈滑向前头,皆是哀而不伤。
“你偏离主题了。”简-艾斯终而启唇。
“是啊。”马瑞德坦然点点头,跪在地毯上的姿势全然像只黑色硕鼠,“但我只是想告诉你罗妮所做的一切都有苦衷,谁愿意被那个醉鬼占有第一次呢?如果你要责罚她,那你也将我一起惩罚了吧。”
“马瑞德……”小女仆罗妮抬起布满泪痕的脸,身子发颤,差丁点磕倒在了茶几边。
她是在惶恐,而主座人的眼眸低垂也说明了某种情绪在凝聚,乃至空气都凝滞僵硬了许多。
“你越界了。”松开撑在脸颊边的手,简-艾斯抬指往前摆,声音冷漠不带感情,“所有的事情我问过另一人,罗妮从始至终都是自愿的,我不喜欢你们这班泼人污水,也很恶心,你现在的作态。”
指令下,站立在一旁的大管家立即叫来几位仆人将喋喋不休的黑人女仆大妈架走,不忘将书房门带上,留下被惊扰的风继续流转。
一切都安静了。
阳光自窗户另一面洒入,由低往高看,遮住大部分光线的主座像是另一座城堡,另一种完全黑暗的城堡。
而城堡里的人也慢慢起来了——很轻,带着点风声嗡鸣,还有前几日小女仆亲手为其衣裳擦上的丁香花花香。当即随便想想,便能牵扯出太多人事回忆,和太多共患难的情形,以及夜里谈心时的放松与惬意。
这无疑让少年的脸色更为冰冷,袖中手慢慢握紧,停在罗妮前头,俯瞰这还未满十八岁的女孩,终于皱眉偏头,用尽最后的耐心问:“你想要多少钱,你的第一次,你觉得它值多少钱比较合适。”
某张带点雀斑的小脸瞬间失去血色。
简-艾斯慢慢俯身,伸手,指尖勾起这个小女仆的下巴,桃花眼眸彻底装入对方的张皇无措。
又有太多场景在眼前浮现了:训练之后的笨拙理疗、捧着书在床边诵读的天真声音、还有浴室外头那不谙世事的问,一切的一切,都算是为数不多的美好。
到底是变质了。
挑在下巴尖的手指收回,带走小女仆的丁点体温,像根针扎破气囊,顷刻让这个人儿也失去了灵魂。
“以后你就在裁缝小屋里工作,月薪下调到三千五,住在那边,东西今下午就搬走。”
眼中的背影越走越远,要前往那扇散着光明的窗,前往包含希望的天明。
小女仆罗妮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捏紧拳头冲这道身影喊,喊得心肝欲裂:“我也不想的呀!我不想!!”
她仿佛一个水瓶炸裂出太多声音。如此炽热直白的冲打简-艾斯的背脊,荡起几缕风,吹低如三月桃花的眼眸。
他分明已在光里了;可心头没有一点热量。
“所以呢?”
阳光刺得他回身,看着哭成泪人的小女仆,咬出点点阴沉,“我这里是妓院吗?是任何一个来客都能随意拉着女仆取乐的地方?还是我这个主人!是你们的妓院主人!”
一个储钱木盒砰然炸裂在地毯上,散落大片颜色不一的晶币,让小女仆尖叫地抱紧了头。
“拿着吧,就像之前的赏赐那样,这次出卖身体,下次干脆把灵魂都卖出去吧,卖给那些巫师,他们还会更加慷慨。”简-艾斯狰狞如择人而噬的鬼,喘着粗气看紧这人,乃至快步往前,当着后者的面将地上的木屑全部踩碎,“拿!拿着你这些贪婪滚出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贱人!”
“不!”小女仆安妮哭出尖细声音,往前扑倒在主人的脚边上,伸手攥紧主人的鞋带,哪怕小手很快被割伤也不管不顾,“我从来没有想依靠取悦他们获得金钱,我,我只是……”
“你什么?!”
书房打开,在简-艾斯的目光来临前迅速关闭。
“我……”小女仆罗妮依旧抱着主人的脚哭泣,尚未发育完全的胸脯布有污痕,脖颈上更有些许淤青。
于是简-艾斯又将自己沉了下来,垮下肩,踢开这人儿坐回主座上,预图说出那句“滚”。
“我需要钱。”
被鲜血染红的小手捡起地上这一枚枚红晶,凌乱发丝下的小脸蛋布满红渍,以及泪痕。
“啊。”简-艾斯慢慢点头笑,“这地上的钱都属于你,拿吧,好好收起来。”
小女仆罗妮将所有晶币都捧在手心,吸几下鼻抬起脑袋,向面色阴怒的主人轻语:“我和你说过的主人,我弟弟也是一名武士,他需要钱去学武,需要更多,”
一缕狂躁的风随主座上的身影共同消失。
下一瞬,修长白皙的手就彻底掐紧了这个柔软的脖。
该如何形容面前这双眼睛呢?圆睁到赤红暴戾?还是瞳深处的阴暗气息灼疼灵魂?
不,罗妮只从里面找到了望不到尽头的哀,和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共鸣。
应该也很疼吧?
小女仆忽然温笑,伸手抚向对面面容,若是手上的茧再少一些,可能就更好了。
“主人。”她轻声念,“我弟弟和我完全不一样,他可以成为贵族,可以走上更好的地方,可以让整个家都变得更好,就像你,哪怕就像你的一点点,那都完全足够了。”
漆黑的瞳轻微颤动。
罗妮继续笑着说,脸上有泪,神态却平静到理所当然:“我不算什么,我本来就一辈子都只能是个女仆,甚至平民看不起我,觉得我这样的人……就应该是供主人取乐的玩物。”
小女仆抹掉脸上最后那点泪。
简-艾斯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目光有些空,脸上女孩的血就像禁忌纹理,挖出某道不可触碰的辛酸。
“我弟弟现在处于很关键的时候。”
罗妮把手收了回来,依旧捧着这些钱,像捧着希望,哪怕其上沾满了她的血。
杜绝一切声音的安静在作祟。
洒在地毯上的阳光有些凉,木屑扎满地毯,繁多到模样狰狞,像一块没有丁点好肉的皮。
哑然是此刻的主调。
不知是花费了多少力气,才让简-艾斯维持平静地喊:“你为什么,”他又闭目皱眉的强忍一下,“你为什么不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呢?我不是你的主人吗?还是说这点钱我,”
“已经够了。”罗妮突然打断,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面容,“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主人。”
简-艾斯的嘴唇再次微微张开,脸上写满迷惘,心却颤一下,手也无声握紧。
“什么平等,不都是骗人的吗。”眼前的脸分明有笑,却让少年往后退了点距离,“我不想骗自己说这钱是借的,几十万需要我工作几年不吃不喝才能还给你,我弟弟需要钱,以后都会需要,我没有什么厉害的地方,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
“如果你,”她继续压过了简-艾斯即将要出口的话语,将所有晶币郑重收入布袋,慢慢起身,并抹去脸上泪痕,“如果你真的想要我们平等的话,那就不要借钱给我,因为我不想在你面前抬不起头,不想……连看你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你知道了吗?”
“主人。”
这句刀插入胸腔,心悸缩,茶黑色的瞳也收紧,指甲在掌心留下浅浅月牙印痕。
简-艾斯就这样看着她。
隔了好一会儿,名为悲哀的曲依旧在书房里清唱。
第五百零九章 言而有信
地毯上的脏乱已不可直视。
简-艾斯俯身将残破木盒里藏着的那枚晶币取出来,递给小女仆,顺便看着对方的眼,声音逐渐低缓道:“我好像还没听过你家里的事,你弟弟多大了,有比较突出的学武天赋对吗?”
“我不懂这些。”罗妮把这枚晶币也放入布袋里扎好,吸下鼻,对方却又问了句“你的家人呢”。
“我爸爸妈妈是工人和农妇,”
罗妮再次答,大方接住主人的眼,虽然自己的个子很小,模样也有些狼狈,“我小时候家里养不起我,于是我一直跟着我小姨,并从她那里学到了理疗知识,最后被这所学院录用。”
小女仆说着说着眼里有光,下意识在围裙上擦拭手掌,可指缝里的血已干涸,脖子上的淤青也转为暗紫。
简-艾斯又无声沉默了。这一次沉默了更久,最终在罗妮的小心告退声里开口,且十足平静:“也许你可以写信给你的父母,让他们将你弟弟送过来,他现在有多大了。”
声落,小女仆罗妮的身子一顿,显然听不明白。
“回去就把这件事情处理一下吧。”简-艾斯上前帮她将领口重新整理好,并拨正对方耳边的几缕头发,看住这双眼,论面色读不出喜悲,“我需要大量的人手为我做事,如果你信得过我,”他撇嘴耸肩,“你可以让他……”
“过来。”
面前的娇小身影与随这声“过来”入怀,一身皂角味——偏刺鼻,可艾斯一点也不觉得难闻。
“谢谢……”
胸口很快被眼泪打湿,少年松垮下肩膀叹了声,僵硬半响,总归抬手拍拍小女仆的背,将其推开一些,问:“你从来没有考虑过你自己吗?”
“没有。”小女仆回答地干脆,伸手擦拭红肿眼眶,笑得自然,“我很笨,不像我弟弟这么聪明,主人你也有妹妹,肯定知道这种……”
“嗯。”简-艾斯抬手止住这道语,转身背对罗妮向窗边走,仿佛在隐藏着什么,“我之前说过的话依然作数,以后你就在裁缝小屋工作,等你弟弟来了我会培养他,不过会签订一个年份很长的契约。”
“嗯!”罗妮回应的声音清脆,有止不住的喜悦,让某双眼眸里的暴戾更为深厚,仿佛恶鬼,即将就要出笼。
“能赚钱的方法有很多的。”
站在在窗边的人忽然说了一句,声音也有些别扭。
罗妮的笑消失不少,低头擦拭脸上水渍,走路还有些疼,倒也不碍事了:“可我弟弟等不了这么久了,爸爸妈妈这段时间都在催我,而且我爸爸得了病,我妈妈也……”
“我可以看下他们寄来的信吗?”
声断,风吹过;檐下铃铛声清脆。
罗妮有些茫然地看着窗边的背影,依存这份好,翻开衬裙下的,系在腰间的布条口袋,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往前,又被主人喊停在原点:“就把它放在桌上吧,反正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好吧。”罗妮闻声照做;规规矩矩地行礼,迈着小又慢的步伐离开。
书房门打开的声音很快钝响,夹有黑人大妈马瑞德的焦急嗓门,以及各式各样的脚步声与安慰声。
房门再闭,抬头看,莫瑞斯只觉窗边的人影有些怪异,宛若即将撕开精心伪装的鬼,露出最为本质的模样。
“主人。”收起这点荒诞念头躬身,前头的空气流动缓慢,“甘米尔-卡洛福三人想要见你,关于工作上的最新调动,他们需要你的意见。”
“嗯。”
十足平静的音响在身前,空气中有股烧焦味,莫瑞斯抬手一看,恰好撞见主人扬手将一捧灰烬抛洒到窗外风中。
“让他们进来吧。”简-艾斯回身靠住窗,眉清目朗,笑容更是温和。
莫瑞斯好生点点头,收起那点突如其来的心慌,只觉是最近未睡好,落下这点神经衰弱的毛病。
书房门第三次打开了。
这一回的香水味真切浓厚,率先入眼的是背头打扮,并戴着椭圆眼镜的斯文高瘦男人——一身着装也材质考究,淡黑色条纹配上徽章、袖扣、以及腕表,单论整体扮相来说全然与贵族无差别。
另一位小圈圈胡子的男人则总体沉稳内敛许多,同样淡黑色的西装把整个身材都彰显匀称,恰好又是武夫;宽肩头加窄腰走出精神气质,一双金扣皮靴更为点睛之笔,酝酿出人生赢家的质量感。
至于最后那个偏瘦的年轻身影……
简-艾斯慢慢踱步往前,瞧着西蒙尼的马尾,又看看对方身上的棕色高领皮革外套,之后低头瞧瞧突显长腿的深色裤,以及完全百搭的黑色靴子,终于忍不住问了起来:“我记得你和卡洛福的制服都是克西路大师亲手制作,他觉得你的职业是马帮强盗吗?”
简-艾斯到此扯了下对方领口上的碎花领巾,才发现其脑后的马尾也被颜料染成了深灰色,也就这一小撮,直直让这老板眼皮跳动了几下。
“唔。”西蒙尼抬手止住了甘米尔等人的声音,自己答,“我认为克西路大师那一套西装对我来说太成熟了主人,而且西装款式在帝国还不流通。我们是一个团体。”他指了指身旁两位,“他们的装扮对应了各自的客户群体,而我只是打下手并努力学习的人,还没有自己的客户呢。”
“啊。”简-艾斯霎时被气笑,拍拍这人儿的胸,也不多说,转而把目光停留在甘米尔-卡洛福和伊桑-霍格的身前,最后朝大管家莫瑞斯投去一个眼神,转身走向茶水区。
“我们的时间有些紧,所以问题就提得主动一些,我不太喜欢等。”
捋平外套坐在主座上,简-艾斯抬头看向左右手边的三人,停半响,将茶几上这份皱巴巴的信件推过去,并附带一叠晶币。
“另外我还需要你们去信上的地址一趟,去亲自见见写信这一家人,看看他们所写的有没有偏差。”
甘米尔-卡洛福第一个拿起皱巴巴的信,将其扯平,轻易从纸上找到水渍和揉捏的痕,仿佛某个人的心路历程也被留在了其上。
伊桑-霍格和西蒙尼都凑上来一起读;仅半响便神情收敛,各自交换眼神,由伊桑-霍格举手:“主人,信里这个男孩十岁就……”伊桑-霍格的笑有些勉强,“就快要凝势了啊……”
声落,在端茶的手停稳,气温忽的降低,很快恢复如常:“还有呢。”
“还有这个地方我去过啊。”西蒙尼在一旁搓搓手,看着信上文字答,“罗思德要塞早在今年三月份就因为阵法不稳定开始大迁徙了,我有几个当兵的朋友从哪里回来,信上这个地址……现在应该没人住了啊,会冻死的。”
“嗯。”杯中水荡起涟漪,削薄的唇贴上呷一口,“还有呢。”
“还有信上这个雷必达银行。”伊桑-霍格又答,经验丰富十足,“这是一家二流银行
,跨城寄送钱需要支付17%的利息,比常规大银行的利息要高的多,不过晶币送到前可以提前支取,而且雷必达在罗思德要塞附近没有分行建立,离这一片最近的分行……那只能是‘帝国粮仓’柏勒里亚(Belleria)。”
伊桑-霍格把头点得笃定。
咽下香气四溢的热茶,简-艾斯放下茶杯,十指交叉,身子往后一靠,继续平静出声:“还有呢。”
“其余的就看不出来了。”
西蒙尼与伊桑-霍格统一摇头,甘米尔-卡洛福接过大管家莫瑞斯递来的茶,无声品一品这名管家的神态,再看看默不作声的主人,想想前几个小时的事,顿时沉默寡言许多。
气氛有些微妙了。
嘴唇吧嗒一下张开,简-艾斯抬头找到背后管家的脸:“拉塞尔-德文他们出去多久了,现在已经几点?”
“出去了三小时四十三分钟,现在差不多快六点了主人。”莫瑞斯收起怀表,“拉塞尔先生与维多利亚阁下约好了六点半在城中心的维多利亚剧院见面,学院方面的批文也在前十五分钟送到了庄园,庄园巫师格哈特带来了他老师的口谕,说巨龙就位之后,有些事情要与你谈一谈。”
“思科特导师要来么。”简-艾斯花了点时间想通这个节点,不由点点头,顺着问,“格哈特现在在庄园里待得还习惯吗?另外为我老师准备好他最爱的白冻茶。”
“我已经让拉铁摩尔熬制了。”莫瑞斯点了点头,“格哈特早先就在热迈厄斯阁下的团队里学习知识,他长胖了不少,可能会惹得您导师生气。”
简-艾斯摆摆手示意结束,让管家取出香烟分给茶几边的三人,沉吟半响,回到正题:“冈格罗之行因为危险度太高所以让刚才提到的拉塞尔-德文他们去。我已经和夏奇拉-妮尔-莉娅打了招呼,你们等会就去她哪里报道,她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好充实自己,我需要你们在更多生意上展示你们的智慧。”
“至于信里这件事情。”
简-艾斯揉了揉有些痒的眼睛,语调随意地吩咐,“既然可以确定寄信地址是假,那你们报完道就先去柏勒里亚(Belleria)走一趟,路上带点热迈厄斯-沙松研发的秘药样品行商,直到找到他们为止。”
揉搓眼眶的手垂下。
甘米尔-卡洛福看向眼睛被揉出点血丝的主人,平静询问:“我们找到之后该做什么呢?”
一缕风卷动铃铛,座上主笑哼一声,看住张脸,答:“找到就按照信上的内容去做:如果他们的身体无恙就让他们有恙,如果那个男孩没有凝势就让他凝势,总之一切按信上描述的来,让他们所写的没有偏差。”
“听明白了吗?”
桃花眸子弯得弧度正好。
茶几上的三人默契起身,收起皱巴巴且布满泪痕的纸,迎着晚间六点的阳光,正式踏上第一个任务。
第五百一十章 多少人情
“杀人啦!”
一声利嚎划破风冲向天幕。
炽热刺眼的灯光挥洒,楼梯口三方对峙而立,观战之人寥寥,都被惊吓走,被之前的狂风和恐怖波动惊喝逃离。寂静中,整个楼梯廊道以地上女人为界限,拉塞尔-德文直立左侧,身着黑色流苏短外套的律查负手于右,仅剩紫衣人立女人前头——他不说话,手臂袖子燃烧殆尽,残余片片焦灰,以及气血律动所致的心跳响鼓。
这紫衣人倒是实力超群,应当处于武皇三阶段的人体枷锁期。息相呼吸:气息缓慢深长,均匀柔和,无声无息。抬手无形,眼至拳到,每一枚搬山印艰深入坎,如夜间满月,磅礴、大气,光辉无处不在。贵为查理产业的岛谷酒店到底也该拥有这样底蕴,三拳凿穿拉塞尔-德文引以为傲的祈福,一拳知天命,将粉红色眼瞳的律查也震慑在一侧,至今没有太多动静。
“你们倒也是胆子大呐。”
紫衣老武夫低头瞧瞧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臂,摇摇头,至今都未换气。
拉塞尔-德文与律查相互对视一眼。这个子小小无比年轻的律查倒也是个狠角色——刚才的法令不像是小家子手笔,整个城……应该也只有那一位拥有这样的底蕴了。
想通这些。
拉塞尔-德文忍住胸腔里沸腾的骂娘声,
回头望望矗立在身后的野兽三兄弟;没骂,毕竟是这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律查惹出来的麻烦而已。
但真正收获对方的戏谑眼神后,他仍是心里不平,慢慢抿出笑容,斯斯文文的,顺便把眼镜框上推:“我讨厌麻烦,更不喜欢多余的麻烦,六点半我有事,如果你们要闹可以去找紫藤花的七十七号,我现在没工夫,也不想有这个功夫。”
成功将所有锅都甩给那个本就该死的人。
白袍巫师又推下眼镜,把单手拎着的枪炮收起来,眼珠一瞥,对那间客房里的两只老鼠更为鄙夷,心头火也更旺一分。
“走了。”
他摆摆手。古拉通三兄弟跟上;一直不出声,也不知是不是被紫衣武夫吓老实了。
楼梯口的第一个台阶其实就近得两三步就到。舌头在口腔内一转,有人双手捧着后脑勺往前走,被一道紫衣无声挡住,不由笑出声来:“我还没听过哪个城哪个大地方是杀了人不用负责的,就算单个拎出来,这件事情也圆不了吧。”
这名律查的语调节奏像极了中庭人。
另两位也见多识广,没大多犹豫,由拉塞尔-德文笑得用中庭腔调怼上:“我素常杀人,死在我手上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个要我负责,我这巫师行当干脆给你当,”他张开手,大方展露身上白袍,“这十二祈福的衣也可以脱下来给你,你要拿吗?”
声停,有着娃娃脸的律查儿被精准踩到了痛处,一双粉红色眼瞳瞬间冰冷,面部扭曲到有些狰狞,本该可爱的酒窝,也与暴戾挂钩。
“怎么?”拉塞尔-德文又笑,胸腔里怒火中烧,“我现在当着你的面把这个女人杀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祈福之后的协会印章就在灯光内,双鸟四翼图栩栩如生,且头低垂,给予人一种被注视的诡异感。
律查的牙齿咬得吱吱作响。到底是君王的令书和四国的认知达到了新高度,不然以这一道印章,地上这平民女人哪怕只是看了一眼,说了一句不敬,也早已被分尸焚烧在大街上。
其实黑暗一直都在的。
他晓得,坚守在律查岗位上的许多人也都晓得。
闭上眼睛。脚边女人的哭嚎已经讷讷成干哑与发呆,手掌前头是晶币红灿灿,细一数还多了几枚,理当是对她父亲死亡的一种关怀,一种对这份感情的追悼。
可真是讽刺呐……
这位拜得城主为老师的律查儿再次睁眼,干脆利落走向与拉塞尔-德文相反的方向;前往那间客房,并好好将七十七这个数字收入心底,等着花开。
“走了。”拉塞尔-德文再次把步往前迈。
双方擦肩,都默契当对方是空气。
“贱表子。”古拉通还是有点心疼被攥下的那几根毛,越过女人时朝其脸上吐口水,一脚踩上对方手掌,听着惨叫往前,露出森白獠牙。
紫衣武夫霎时笑了,看着这四名白袍巫师下楼,又回头看看停了一步的律查,笑得摇摇脑袋,伸手招来躲在栏杆后头的查理-巴卡尔,指着这四人远去的身影说:“把这一切上报给查理-米尔顿,就说有几只神圣帝国来的疯狗已归入了简-艾斯门下,还有今天这个事情,他们没有给解释吗?”
“没。”查理-巴卡尔倒是不虚这个紫衣人,拍拍有些脏的衣袖,让执事将地上女人抬走,转念想想,还是留下了模棱两可的话,“瘸子柏布一直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城西出了场大火,把一个炼武者都烧死了。”
“不过他们全都是狗咬狗。”
这名富态主管终于露出身处高位的敏锐,“客房里的,还有这神圣帝国来的,加上刚刚掺和进来的律查,恐怕都恨死了简-艾斯。”
“那你还给这么多面子呢?”双手合握于前,紫衣人似笑非笑。
有些卑劣的心思也被点开了。查理-巴卡尔不可否置的撇嘴耸肩,用笑缓解此刻的尴尬,接住对方目光,十分坦然的点下了脑袋:“人全是我故意放上来,不也是为了主人,为了我们查理么。”
紫衣人“哦”了声离开,无声迈步,与风一同留下声音:“狗养着总归要用,已经他养狗,那他最近就不会老实。汇报给查理-米尔顿的消息你临后再补充一句,就说为首那名巫师要是认真起来……我也没太多办法。”
风消散。
查理-巴卡尔的愣神模样被定格。
……
岛谷外的街道。
马车门闭合。足够宽敞大气的布局让古拉通三兄弟都躺的很舒服,茶几上水果零食任取,甚至下头还放着一包包昂贵的香烟,大都是轩尼诗家族的对内供应品;一些酒水,也都烙印上了这样的徽章。
古拉通忍不住“啧”了声,大手揉搓手中酒瓶,观赏半响,最后向始终未下令开车的拉塞尔-德文讲:“都六点十五了,我们的时间可能不太够了。”
“是啊是啊。”阿拉斯加到旁边点头,吃着自己最喜欢的小鱼干,而且认死了这种一黑晶一克的北海小鱼干,一定要吃到天荒地老。
科诺伏德也未忍住雪山耗牛肉的诱惑——毕竟蘸酱真是好吃极了,要是配点鱼子酱和青菜,一同卷起来入口……那滋味不知有多么美妙。
吃喝声此起彼伏,他们刻意忽略了某个即将爆炸的炸药桶;一时咀嚼声喝酒声不断,连带吮吸手指的声音都这般香,真切如几天没吃饭的汉子,把车厢都烘热烘得馋虫不断咕噜作响。
“开车。”终于有只手砸在车板上,前头八匹马儿嘶鸣前进,车厢颠簸一瞬;出自顶级木匠之手的工艺又使车厢恢复了平稳。
昂贵酱油和绿芥末(青芥辣)就躺在虾尾前头。冰块裹着虾肉保鲜,出自中庭的象牙筷安静叠放在瓷碟上,旁边还有一碗清汤鱼翅,也是用冰块在下面托着,锁住了原汁原味的鲜。
这已不是单论钱就能办到的了。
拉塞尔-德文身子前倾双手撑在腿上,沉默看着这些山珍海味,实在弄不清楚简-艾斯的底蕴,也实在不清楚这个狐假虎威的人究竟在谋划怎样的东西——他脚下的钢丝有多细,人所处的高空有所高,这一切拉塞尔-德文都不知晓。
只能说这一千万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多了啊……
拉塞尔-德文越想眉头越紧,手伸入眼镜底下擦拭,越擦火越多,恨不得现在就回到庄园,回到那间该死的书房把这生了双桃花眼的人的脑袋爆个窟窿。
至于客房门缝隙的目光也在脑中挥之不去。
拉塞尔-德文伸手拉开窗帘,看着傍晚夕阳下的宏伟岛谷,看着三楼那间房,镜片后的杀意浓郁到骇人。
“很难处理这些事情吗?德文。”
正在吃着果子的古拉通总算说话,抬头纹深刻嵌在脑门上,厚嘴唇上下触碰,带有吧唧声,“简先生不可能没有发现那些人的心思,他既然让我们来就一定做好了打算,我们只要好好完成任务,钱和这些东西都不会少。”
“唔。”
阿拉斯加吃着鱼干点头,一旁的科诺伏德也微不可查的点点下巴。
拉塞尔-德文一时被气笑,双手交叉靠住背垫,瞧着三个下属答:“是吃的喝的堵住你们的脑袋了吗?诶,这个简-艾斯啊,分明就是要我们死。”
“不是有黄金屋吗?”阿拉斯加偏头看向主座,褪去大白熊的憨态可爱,显现紫钻级巫师该有的素养,“十五米的巨龙还是杂交种,好像是叫棱镜(Prism)对吧,它父母的品种可是很优异的呢。”
“而且我们已经没钱了。”吃着肉片的科诺伏德突然在末尾处讲。
主座人闻声看他,眼里盛有惊愕,紧跟是怒,是要爆炸一切的怒。
“我不是在责怪你。”科诺伏德在老大的恐怖压力中出声,啃干净牛骨上的肉,“简-艾斯有些地方是说的很对,我们来了半年多一单生意都没成,我们并不是只有我们自己啊德文,手下人还要吃要喝,你那点财产早就很难支撑整个团队了,”
牛骨“咚”一声与茶几碰撞。
饶是车厢内的灵压已经到刺痛皮肤的阶段,一脸野性的科诺伏德依旧补完最后一声:“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简-艾斯那里还可以谈到更多报酬,如果再不赚钱,我们只能考虑回到神圣帝国去。”
声落,拉塞尔-德文的身子一颤,一切愤怒像潮水般退去,仅剩颓然暴露在沙滩里,书写现实有多折磨人。
“还有啊,”古拉通接上话语,毛发旺盛的手握住果子摆动,“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过过这种生活了,看看这些吃的喝的吧,就算退一万步来说,简-艾斯也能给我们提供一个稳定舒适的环境啊。”
“啊……”
类似猿的巫师说到此把果子扔在地毯上砸烂,挠挠后脑勺,看着茶几上的珍馐,语速极快的嘀咕,好像在说什么“不想再吃那些肉”,“不想再睡湿冷地板”之类的话。
另外两兄弟也慢慢沉默了。多年来的血腥流浪早已改变了太多念想,如今只需一点付出,就能拥吻之前未有过的舒坦和享受——这就像是毒,如蛆附骨的毒,一旦沾上便再也甩不开。
只是他是如何看出来的呢?
拉塞尔-德文不断回忆那张笑得温和无害的脸,心有些寒意,伸手捏紧了扶手。
八驾马车轰鸣往前的声浪被车厢完全隔绝在外。
恍惚发现耳边的吃喝声消失了,他抬头,三名同自己经历过太多险境的下属兼伙伴也在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窗外的风陡然被安静覆盖,窗帘“呼”一响垂下闭合,轻微摇晃里,拉塞尔-德文的脸上分明呈现出几种色泽,像犹豫、困惑、惊怒、以及无奈的混合体,总之速率始终处于一条水平线的心出现了波动,连同不曾出汗的手,也慢慢有些湿黏。
“你们……”马车依旧在飞驰,镜片后的眼抬起,装入三兄弟的模样,“你们是想要那座城的股份对么?这根本就是一个骗局,那个房间里的人根本没想要依靠简-艾斯运转关系,他们只是把简-艾斯当成一个靶子,一个吸引其他人注意力的诱饵,甚至连这几十亿的违约金,他们也在觊觎。”
车厢内安静了一度。
拉塞尔-德文推下眼镜,左右看看自己坐在沙发,稍稍叹气来:“我们到了冈格罗一下来就战斗,就算是传奇也打不到拍卖会现场去啊,他们只需让我们无法参与,只需让我们的钱过不去就可以。那里完全是蒂姆家族的地盘,我们这样冲与送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三兄弟又沉默一度。
车厢一阵颠簸,显然是到了维多利亚大剧院的门口。
“嘿。”车夫莉莉开始拍打车厢,将下车用的阶梯搭好,而后转开门,迎着里面这股食物香味喊道,“我们已经到地方了各位,你们还在吃晚饭吗?我们的计划都要逾期了。”
座上四人依旧未动。
脸颊圆胖的莉莉一时也搞不清这几位巫师想干嘛,只能摇头回到车前,躺在了自己的驾驶位上抽烟,侧身用胳膊枕住脑袋,偏头望着天上霞,望着火红残阳里的些许飞鸟。
“我也该找个时间请假了呀。”他转着烟嘴想,总结一下目前攒到的钱,不由懒散意味更浓,是人生达到顶点的无趣。
一片烟灰刚落,脚跟接触地毯的声音自后头车厢响起,也不知是谁带的这个头,慢慢脚步声连串变多,一下一下,竟是全部从车厢里出来。
车夫莉莉瞥眼一瞅:他们身上的白袍在风里荡起一片衣角,晚霞也映衬在其上,颜色繁茂得迷离。而后车夫莉莉又细一瞅,只见每个袖袍底下的手都捏着食物,尤其是戴着眼镜的那个斯文人,一手虾尾一手蘸酱,吃得眼睛上翻,爽得不顾礼仪作态,并时不时嘬手,像是要把沾了酱的手指都吞入肚。
“有这么饿么……”
车夫莉莉看着这一行离去的背影嘀咕,翻个身,在傍晚柔风中眯眼,很快打起了鼾。
……
庄园。
思科特导师已许久没过来这个地方。
“老师。”
站在大厅里的少年儿大方手张开,笑得灿烂,像是晚霞的另一种颜色。
“噢~”思科特上前与他相拥,拍拍这长高了不少的学生,下意识捏捏对方的胳膊和背部倒三角,给予满意笑容,“你并没有放下日常的锻炼,这是很好的习惯艾斯,作为你的导师,我对你现在的样子感到很欣慰。”
“这一切都是您教的好。”
简-艾斯温笑回应,再次握下导师的手,不在乎对方身上的药味,侧身向其展示另几个老熟人。
“思科特大人。”早已荣升为后厨主管的拉铁摩尔非常热情的伸手,留了个胡子,形象更贴近一名管理者而不是厨师。
思科特笑呵呵的握住这只手臂,看眼对方身后的厨师团队,不由心生感慨,并用话语表达了出来:“你的后厨团队看起来十分不错,恭喜你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也祝福你能越做越好,至少……”他拍了拍身旁的学生,“让艾斯达到我这个学期预计的健康身体。”
“这是当然的了,尊敬的思科特大人。”拉铁摩尔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微微躬身,显出聆听模样,“简先生一直都按照您规划的那样往上增肌,他到现在都还没吃过带调料的东西,我经常觉得;只要是个会用锅子的人都能成为简先生的厨师。”
思科特闻言哈哈大笑,拍下这个朋友,再看看含笑不语的简-艾斯,最终把目光移开,找到一身巫师长袍的另一位学生。
“老,老师。”格哈特明显拘束许多,淡蓝色巫师袍盖不住肚腩,脸上的肉也快要逼近老师的水准,而凹陷进去的眼眶……黑得与热迈厄斯-沙松一个模子。
这一下气氛有些凝滞了。
思科特仔仔细细看着面前这小胖墩,忍不住上手捏捏,用尽疑惑地问:“你是格哈特?我的学生格哈特?”
“唔。”格哈特点点脑袋。
思科特当即用了点力,在学生脸颊上留下一个红印子,瞅瞅一旁的简-艾斯,没好气地训斥道:“看看你这薄弱的自制力,我根本想不到信件背后的格哈特会变成这幅模样,你要多学习艾斯,学习他的专注和韧性,这也是我让你来到这座庄园的初衷。”
“我,我很抱歉……”格哈特头都快埋进了胸。
思科特到此也不多问,不露神色的闻了闻格哈特衣服上的药材味,慢慢点头,向另两位同级别巫师伸手寒暄起来。
“你好啊,热迈厄斯。”
“久仰久仰,尊敬的思科特大人。”
“我想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了吧,路。想不到你来到了这里,这样倒是方便我们探讨学术问题了。”
“这是我的荣幸,尊敬的思科特大人。”
简短的会面在各种人情话术里结束。
思科特稍微问了问简-艾斯的一些体测数据,而后于两位巫师的赞美里笑容不断,接着更是心情极好的讲了讲协会最新发布的武士炼体知识。三个巫师就这样边聊边越过大厅西边的小廊道,来到鸟语花香的茶餐厅用茶,不断交换着各种各样的知识储备。
此般聊天简-艾斯是没有资格参与的。
虽是庄园主人,他还是一脸恭敬地与格哈特站在茶桌边上旁听,代替了大管家莫瑞斯的工作。起先热迈厄斯-沙松和路-阿卜杜尔很不适应,但在导师思科特的一个个巫术话题里沉浸下来,便不再觉得有什么不妥了。
七点很快就到。
桌上巫师聊得兴致正浓,简-艾斯看眼在点怀表的莫瑞斯,稍稍躬身向思科特导师告罪;转身离开侧院的茶餐厅,来到城堡前头,伸手把外套捋到后头,露出腰和长腿。
扑面而来的风有些急躁了。
他望着天幕尽头的残阳,睫毛在风里微颤,光线昏暗的有种沉闷抑郁感。
风更大了。
于风里点烟,火柴划动几次都未亮,一旁的莫瑞斯弯腰伸出双手为主人挡风,是尽职尽责的奴才,守在年轻主人的身侧给予慰藉。
火光终起,被照亮的脸有些苍白,眼低垂,衔着雪茄的嘴近乎发抖。
他已然输不起。
再多一点人事出变故,脚下的钢丝便要断,整个人,就要从高空坠落进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后悔吗?
他不断问自己的声音,却总会想到那张柔静素脸,想到她的笑,想到她的一声声哥哥。
微微颤抖的手在这刹那停住,雪茄终于燃起青烟。
简-艾斯抬头,两辆豪华马车从庄园门口进入,行驶得极稳,稳稳碾平某人的心,碾平那些惶恐与不安,给予大地母亲般的宽厚感。
与此同时,端坐在茶餐厅的导师也收回了眼,低头端茶,藏起那抹欣慰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