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二度刺杀
不知过了多久,朱翊钧右臂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清儿这边已经累得睡了过去,今天晚上又是刺客又是处理伤口,可把小姑娘给累坏了。
点点星芒突然在朱翊钧眼前浮现,雨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房间里,朱翊钧不禁讶异地看了她一眼,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雨降临在寝殿以外的地方。
雨戳戳清儿的脸蛋撅起嘴,显然对一个凡人的美貌与自己旗鼓相当非常不满。
“她可是在武功这件事上骗了你哎,一点都不介意的吗?”
“介意啊,我想知道这个武功我能不能学。”
朱翊钧完全不接雨的挑拨离间,左手小心翼翼地帮清儿把被子盖好,这孩子的胃不是很好,晚上睡觉不盖肚子的话很容易着凉。
他压根就不在意清儿向他隐瞒了武功的事情,谁身上还没几个小秘密了?他朱翊钧还不是向清儿隐瞒了“第二人生”的事情。
再说人家小姑娘是为了救他才暴露的,这足以说明清儿不是为了加害他才隐瞒了武功的事情,做人不能太不知好歹。
“切、真没意思,余可是在帮你好吗?男女主前期要是不闹出点意外和摩擦,后期就一定会出现车祸啊、白血病啊这种大事的,爱情不曲折一点哪个观众会爱看啊。”
雨高举双手、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伸了个懒腰,而后仰面一个倾倒躺在了朱翊钧的腿上,把朱翊钧和清儿两个人隔开,朱翊钧啼笑皆非地捏了捏雨的脸蛋。
“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计较......就算我是主角她也不是女主角好吗?”
“这还差不多。”
两人相视一笑,还没等这份温馨的氛围持续多久,邓元飞赤裸着上半身一大脚“轰”地把门踹开,身后打着火把、手执钢刀的士兵们咋咋呼呼地鱼贯而入。
“将军!将军!将军你没事吧将军!敌人在哪儿呢?”
“噫!”
清儿本来缩在朱翊钧怀里睡得正香,邓元飞踹门的巨响直接把她从睡梦中惊醒。
小姑娘一睁开眼,一大群衣衫不整、赤裸上身的大汉提着刀就冲了进来,心理阴影要多大有多大,当即就吓得躲在朱翊钧怀里瑟瑟发抖。
清儿今天晚上基本就没睡,前半夜睡不着、后半夜在帮朱翊钧处理伤口,睡眠是严重不足的。
朱翊钧老熬夜冠军了,但清儿一个六岁的孩子正是缺觉的时候,躲在朱翊钧怀里困得摇摇晃晃,看得朱翊钧很是心疼。
“没事儿,你继续睡,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清儿迷迷糊糊地松开抱着他的手,但还是下意识地用软糯的声音撒娇。
“那你站在我能看见的地方,不许关门。”
“好好好~”
朱翊钧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揉揉清儿的脑袋就把邓元飞拽到了房门口,头转过来的时候表情瞬间从温和变为凶恶,其变脸速度之快堪比京剧变脸。
朱翊钧一条胳膊搭在邓元飞脖颈上,恶狠狠地把他的脸拉到面前、压低了嗓音低声训斥。
“吵什么吵,没看见人小姑娘在睡觉吗?把你衣服给我穿好!”
“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迷晕了,怕老大你这边出事......”
“猪头!被人家用了迷烟都不知道,现在才过来有什么用?给我收尸吗?”
李荣山和白家兄弟仍然在迷烟的作用下沉睡,邓元飞的运气比较好,他睡前和部下偷偷喝了不少烈酒,怕朱翊钧闻到酒味责罚他们,睡前还特地把门窗都打开通风散味。
烈酒本来就有缓解迷烟的作用,再加上房间内通风效果很好,邓元飞和手下很快就醒了过来。
闻到房间里残留的迷香味道,邓元飞立刻知道大事不妙,连衣服都来不及穿,随手扯了条裤子边跑边穿就带人赶了过来。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邓元飞的运气也是四个人里最坏的一个,因为朱翊钧现在正在气头上。
虽然今晚的主要责任在于朱翊钧自己没有做好安排,次要责任是赵风子太过大胆和狡猾,谁都没想到他会因为这样扯淡的理由,带人以这么阴间的方式突袭过来。
但朱翊钧今天被折腾了一晚上,胳膊上中弹的地方至今还隐隐作痛,要不是那个赵风子的脑回路比较奇葩,祝广昌这个小号今天晚上就得废。
朱翊钧前前后后活了二十几年,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大的亏!
清儿他舍不得骂,赵风子那个疯子他抓不着,那就只能拿邓元飞这个倒霉蛋出出气了。
邓元飞自知理亏,他今天先是在行军途中带头喝酒,后是被人轻易迷晕险些导致朱翊钧被斩首。
这些罪过加在一起,朱翊钧一顿军棍把他打残都是可以的,现在只骂他两句已经很给面子了。
朱翊钧劈头盖脸地刚骂没几句,一个极为清脆、近似于炒豆子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得周围明军下意识地一缩脖子,溅起的碎石片在他脸上割出几道浅浅的伤口。
这个声音在场的明军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是军中的制式鸟铳!
“敌袭!敌袭!”
“敌人还没走,这是火枪的声音!”
“我中箭了!我中箭了!快来个人救救我啊!”
刚刚还静得只有虫鸣的庭院瞬间炸开了锅,受伤的人躺在地上不住哀嚎,受惊的士兵语无伦次地乱叫,各队旗官扯开了嗓子呼喊部下,现场乱成一片根本谈不上组织。
邓元飞麾下的毕竟还是一群盗匪和民兵,邓元飞也没有指挥部队作战的经验、不知该怎么弹压骚乱,庭院里的数十名士兵顿时乱作一团。
朱翊钧四下环视一圈,周围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阴影里藏着多少人,贸然还击的话一定会方寸大乱,最终被对方各个击破。
“都别慌!不要急着还击,就近找掩体先行观察情况,等待各队旗官指挥!”
众人被朱翊钧镇定自若的气魄感染,心中稍定,立刻按命令寻找掩体躲藏起来观察四周,各队旗官嘶喊着把自己的队员聚集起来,等待着朱翊钧的进一步指示。
清儿此时也因为这次突如其来的袭击彻底清醒过来,她立刻披上床边的外衣就要走下去。
“有敌人来了吗?我可以帮......”
“呆在里面别出来!推门进来的不是我就赶紧跳窗跑!”
没等清儿把话说完、朱翊钧猛地一把将房门甩上,低头一骨碌就连滚带爬地窜到了安全的角落。
他前脚刚走,几枚羽箭和暗器就猛地钉在了地板上,看来这伙刺客就是冲着朱翊钧的人头而来。
第九十一章 约定
清儿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外面,房间里安静地针落可闻,房间外却已经化作了血与火的战场。
房间外被火光照得通红,无数影子纠缠、厮杀在一起,一个个高大如怪物的影子又轰然倒下。
一个黑影从屋顶下窜下来想拉房门,他怪物般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颤、抽搐着停了下来,似乎是被弩箭之类的东西从腰部射了进去。
另一个黑影从角落里突然窜出来,干净利落地一刀砍断了它大半个脖子,喷溅而出的鲜血洒满了大半个纸做的门窗。
那个黑影的脑袋和身子一起晃啊晃,突然就斜着从脖子上掉了下来,又因为皮肉和骨骼的粘连没有彻底掉下去,最后无奈地被倒地的身躯压在下面。
清儿努力想要分别出外面哪个影子是朱翊钧的,但那些影子从房间里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
为了防止对方的枪手和弓箭手循着声音射击,朱翊钧现在一句话也不敢说,每次发布命令都只让身边的士兵大声转述,清儿也无法从声音判断出他是否安好。
黑夜,刺杀,鲜血,死亡,生死未卜的家人......这些糟糕的联想让清儿忍不住颤抖起来。
“又是......这样......”
眼前的场景让清儿想起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家里也是这样黑,也像这样令人绝望地安静,不过那次房门被黑影们顺利地推开了。
她害怕地躲到了床底下,肥虎拖着母亲上了楼,父亲冲上去要和肥虎拼命。
钢刀入肉的声音传来,父亲的头皮球一样从楼梯上“骨碌碌”地滚了下来、正好滚到清儿面前,父亲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
“不要想起来......不要......”
清儿的身躯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把自己整个人裹进了被子里,祈求这段噩梦赶紧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不断晃动的火光和喊杀声终于平息了下来,朱翊钧咬牙把钢刀从最后一名刺客的尸体上拔出来,不出意外的话、今晚的刺杀算是被他应付过去了。
朱翊钧的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他的脑子足够灵活、刺客们的职业素养也不是盖的,朱翊钧尽力施为下还是数次险些丧命,幸好那些人的长刀上没有淬毒。
第二批来杀他的刺客和赵风子不是一波的,赵风子带来的人清一色的武林侠客,这批人更近似于军队,偏爱鸟铳和锋利的长刀,更注重集体作战。
不过那些精锐刺客的数量太少了,朱翊钧最终还是沉着冷静地运用人数优势,将那些阴影里的老鼠挨个揪了出来,至于也没有刺客逃跑就只有天知道了。
朱翊钧脸色凝重地拔出插在手中盾牌上的苦无,苦无的尖端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紫黑色的妖冶光芒,显然是被主人喂饱了毒的。
幸亏朱翊钧生性谨慎,混战一开始就直接从手下那里抢了面盾牌过来护住自己,不然早就在刚才的混战中交代了。
不过什么人才会用苦无来刺杀自己呢?而且地上的那些长刀......看样式有点像日本武士刀啊。
虽然中原也有人用这种兵器,但侠客们更偏爱铜钱、银针这种隐蔽小巧的,明军和山贼更偏爱标枪、梭镖这种破甲能力优秀的远程兵器。
倭寇的业务范围这么广了吗?都敢直接跑到江浙腹地来搞刺杀了,看来部分地主豪强的交际圈很广啊,都交际到日本人头上去了。
“你去把今天的伤亡、斩获统计一下,受伤的士兵包扎上药,中毒的士兵先清水、再用烈酒冲洗伤口,冲完了也包扎起来,记得灌醉了再冲,不然得活活疼死。”
大部分明军队伍中是没有“军医”这种生物的,最多有随军的郎中、下手不知轻重的同袍用并不干净的布条帮你把伤口包起来,
朱翊钧是很想治好所有伤兵的,毕竟直面过死亡的老兵是真正的财富,他们的勇气和冷静都不是新兵蛋子们可以比的。
但这黑灯瞎火地看不清路,他们一路走来也没有发现医馆,就只能委屈这些伤兵先顶一晚上了,等凌晨他再派人骑马去请郎中。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清洗创口、还得用烈酒,但邓元飞还是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周围的明军也没有一个人质疑这个闻所未闻的命令。
邓元飞此时看朱翊钧的眼神多了一些顺服、态度也更加恭敬,朱翊钧刚刚镇定自若的指挥和战术上的胆大心细为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
士兵们喜欢慷慨护短的将领,畏惧严厉苛刻的将领,但所有士兵最终都会向那个最能打的将军献上忠诚。
这就是军队里的潜规则,谁能带他们活下去、带他们一直打胜仗,这个人在士兵们心里就比神仙老子都牛比,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今天晚上要是让他邓元飞来指挥这次夜战,就算最后杀光了那群刺客,几十名士兵估计也死得不剩几个了,因此邓元飞是真服气朱翊钧。
明军快速把战场清理完毕,后续的事情有邓元飞看着、不用朱翊钧再费心,他这才放心回去查看清儿的状况。
朱翊钧刚一推开房门,一团黑色的不明生物便飞一般撞进了他的怀里暴风式哭泣,弄得朱翊钧一脸的哭笑不得。
“傻丫头,你怎么知道推门进来的就是我?万一是坏人不就把你给拐跑了吗?”
“我知道的,哥哥不会抛下我一个人,我知道的......”
“都没事了,都没事了,那些坏人都被我打跑了。”
朱翊钧耐心地一边安慰清儿一边轻拍她的后背,清儿过了很久才勉强停下来,但还是紧紧抓着他的衣领低声抽泣。
“哥哥,你别做这些事了好不好?我们回家去好好地,吃好多好吃的,我真的很害怕有一天会再也见不到你......”
朱翊钧不禁沉默了一会儿,他也想像个咸鱼一样把政事全扔给张居正,张居正没了就申时行,实在不行还有张四维,他总归能混完这一辈子的,他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可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南昌菜人……神州陆沉的惨剧就发生在几十年后,每每从史书上读到那些爱国志士的悲惨结局,朱翊钧就总有一份意难平。
他或许不是个英雄,但也是一个有心气的正常汉人,他必须拼尽全力地去阻止那场惨剧发生,那不是什么中原皇朝的正常更迭,而是一次天灾。
面的眼前那双纯净的眼睛,朱翊钧最终还是没敢许下承诺,因为他肯定做不到、也不想欺骗清儿,他只能揉揉清儿的脑袋以示安慰。
“没事的,小坏蛋肯定打不过大坏蛋,哥哥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坏蛋,没人能杀我的,”
“真的吗?哥哥会永远永远呆在我身边吗?”
面对清儿期盼的眼神,朱翊钧神情肃穆让两人的小指勾在一起晃了晃,又温和地笑了出来。
“永远,我发誓。”
第九十二章 英雄登场
随着抓捕范围的进一步扩大,意料之内和意料之外的副作用纷纷涌现出来。
江浙地区大批官员落马、剩下的官员也人心惶惶,不少地主富商抓准这个时机偷税漏税,本该押解进京的税赋比原来少了整整三成,还有一大部分没收上来。
地方盗匪蜂起、城内恶棍横行,许多地主豪强不甘心束手就擒,就干脆鼓动佃农甚至直接勾结山贼盗匪造反,江浙地区直接乱成了一锅粥。
各地的民变、匪患变成题本雪花一般飞向燕京,六部和内阁忙得焦头烂额,从地方到朝廷一时之间都疲于应对。
这次就连朱翊钧控制的祝广昌也压不住场面了,他手上的兵力不过数百、正规军更是少得可怜。
他只能勉强保住偃州附近的州县不受盗匪侵扰,就算是那些受朱翊钧保护的州县里,浑水摸鱼的地痞流氓也已经让地方百姓苦不堪言。
在此危急关头,“忠厚长者”封志林果断站了出来。
“江浙是大明的心腹要地、更是重要的税赋来源,而今北方俺答汗贼心不死、东南倭乱又愈演愈烈,朝廷正是需要人才和安定的时候,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提到北方的俺答汗,朝堂上百官不由面色一变,不怪没人注意到女真人在搞些什么,实在是俺答汗的光芒太过耀眼了。
俺答汗是草原上的一代雄主、也是大明真正的心腹大患,此人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蒙古人与大明边军的实力对比,让蒙古军从一堆叫花子般的流氓团伙变成了装备精良的割据势力。
与汉人印象中野蛮落后的草原部落不同,俺答汗极为注重农牧业和手工业的发展,他在位期间蒙古部落的生产力得到了极大的发展,盔甲和工艺品的精良程度甚至不输大明。
草原可汗能拉出几十万骑兵并不稀奇,但俺答汗在巅峰时期拥有一万余精锐重装骑兵,从人到马都被精良厚重的甲胄覆盖,侧翼还有同样精锐的三万本部轻骑护卫。
一锤定音的重骑兵集团,精锐的轻骑兵,庞大的仆从军,发达的手工业......您就是成吉思汗?
幸好嘉靖、隆庆朝的边将和内阁大臣都足够给力,后来俺答汗又不知怎地开始沉迷佛学日渐颓废,这个大明的心腹大患近几年才消停下来。
但俺答汗留给大明的阴影让百官久久不能忘怀,这也是后来张居正那么注重完善边防的原因。
有了封志林这个德高望重的老喷子挑头,朝中其他抱有不同意见的大臣也纷纷站了出来。
他们倒不全是利益相关或脑子有坑,官僚系统是天然的保守派,大部分官员厌恶一切变动,对他们而言、现有的一切就是最好的,再不需要任何改变。
严刑峻法本就让人反感,而且迁移本土豪族会引起大规模的恐慌,这一套要是在洪武、永乐两朝玩玩就罢了,在启元玩......他们很怀疑今天的大明还能不能压服那些豪族。
想让百官同意这次对豪族的处置,朱翊钧必须拿出足够完善可行的方案、流放豪族后对大明各方面影响的预测、地方民生和治安的恢复建设计划......
浙党早已在朝中失势,因此朝中百官大多能站在一个客观、公正的视角上看待问题,只要朱翊钧能拿出合理而完备的计划,想说服他们其实难度不大。
这些东西朱翊钧当然准备了,但他只是今天这场戏的男配角,真正要烘托出的另有其人。
朱翊钧也学聪明了,他用不着说服这些人、也用不着驳倒任何人,只要自己和张居正不松口,这些人叫得再凶也没用。
接下来无论谁跳出来说了什么,朱翊钧都笑呵呵地冲他点头致意、一脸赞许,听到任何相反的建议果断摇头,被逼得不能回避了就耍无赖。
“好啊,朕也觉得这样的处置有待商榷,但总放任那些举子和学生们闹着也不是个事儿,不知哪位贤才愿意为朕去游说一二呢?”
提到这个问题,刚刚还慷慨陈词的大臣们不由沉默了下来,就连封志林也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原地,生怕朱翊钧让他去劝服那些举子。
偃州事件的要害有三环:朱翊钧的大义、张居正的手腕、毛君诚的舆论制高点。
这三环里最脆弱的就是毛君诚,他也是浙党余孽最花心思去撬开的点,只要让这个愣头青知难而退甚至转换阵营,偃州事件就还有反转的可能。
然而毛君诚那个年轻人实在太顶了,他四处奔波宣讲,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关系与同学老师和在朝官员痛陈利害,不断将偃州事件炒热。
朝中已经有好几个“仁厚长者”“意见领袖”去劝闹事的举子们以大局为重,结果无一例外地被毛君诚和王文素给联手骂了个狗血淋头,一生的清誉尽毁、灰溜溜地逃了回去。
毛君诚的成名之战是对决一名督察院的御史,那名御史自信满满地跑去教小年轻做人,结果被毛君诚一席话说得羞愧难当,一头跳到了燕京的护城河中,差点就没有抢救回来。
大明的御史言官是个什么德性众所周知,风闻奏事、单凭一张嘴吃饭,一个个都是朝堂上的老喷子了,聚集在一起连嘉靖爷都要退避三舍。
连督察院御史这种战斗力极强的喷子都被骂得跳护城河,其他官员在嘴皮子上就更不是对手了。
而且他们在站到毛君诚面前那一刻就已经输了,你一个朝廷要员驳倒了十六岁的孩子算什么本事,要是输了就更是滑天下之大稽,里外不是人。
张居正站在原地打瞌睡,吕调阳、张四维等有分量的大臣默不作声,这个时候站出来的大臣要么是无足轻重的小官,要么是封志林那样单纯出来刷存在感的。
朱翊钧铁了心耍无赖,这些官员能拿他怎么样?
眼看事情似乎没有转机了,那些忧心忡忡的官员也只能暗叹一声退了回去,封志林等投机者过足了嘴瘾也站了回去,朝上百官的思维开始逐渐发散。
江浙那边动乱关他们京官什么事?别影响了漕粮和第二年的俸禄就行,话说燕京南边那个戏园子里最近多了不少......
“启禀陛下,臣有本要奏。”
第九十三章 京营外派
百官袖子一拢头一低,就等着朱翊钧宣布退朝、自己好回家去吃午饭。
张居正此时却突然站了出来,众人不禁将注意力全汇聚在他身上,朱翊钧一脸“诧异”。
“哦?首辅对偃州事件还有不同的见解?”
“见解不敢当,无非是为陛下拾遗补缺罢了。”
“先生教朕。”
朱翊钧笑眯眯身体前倾、双手揣在一起,摆出一副倾听的姿态,张居正早有预谋地从怀里掏出一封厚厚的题本准备开讲。
其他官员还在犯迷糊,张四维、吕调阳等人一眼就把局势看明白了,这是君臣二人唱的一出双簧啊。
看来张居正这个首辅不仅手腕极为强硬,连圣眷都很是深厚,点子扎手啊......
针对江浙盗匪蜂起、城中动乱的问题,张居正提议由老成持重的勋贵挂帅,抽调部分京营士兵前往匪患最猖獗的几处驻扎,与当地卫所联手围剿民变和匪寇。
当地豪绅被迁走以后田地就空了出来,这些田地正好可以让京营去搞军屯,不求能赚多少银子吧,总归能给京营老爷们找点活干,别整天等着张嘴吃皇粮。
土木堡之变后京营九废了,早年俺答汗率兵叩京的时候,嘉靖和徐阶都不敢派京营老爷们出城与俺答汗接战,生怕这群废物一出城就直接溃败、回身冲击城门,把燕京城直接送给俺答汗。
偏偏京营的数量还贼多、还要给他们发饷银,虽然大家都知道京营不存在操练这回事,但兵器的耗损还是一年报地比一年多,堪称小型的财政黑洞。
百官看这些拿银子不出力的废物不顺眼已经很久了,有的时候朝廷财政青黄不接,连他们这些文官老爷的俸禄都发不齐全。
京营的废物将军们居然还乐呵呵地吃着空饷、报着耗损,把京营士兵当农奴和苦力使唤去经商赚钱,偶尔还要喝醉了以后在城里聚众斗殴,真是岂有此理!
反正嘉靖、隆庆时期已经重新整肃了边防,被俺答汗兵临城下的嘉靖爷更是在极度的羞愤下,向甘肃边区运送了大量的佛朗机炮、明军战车和粮食辎重,一度扬言要反攻草原。
如今的大同总兵李若珣也是个狠人,凭着一手车营、重炮、锐骑与巅峰俺答汗打得有来有回,甚至敢定期到草原上搞斩首战术清理小部落、突袭蒙古部落聚集点,把砍蒙古人当成娱乐活动。
至于山西其他边军?他们已经证明过自己了,俺答汗入寇的过程中他们堪称积极主动、沉着冷静、一触即溃、一溃千里,颇有后世国军转进如风的战斗风采。
不过嘉靖和隆庆朝也已经进行了边防整肃,因此战斗力是可以相信的......大概吧。
辽东总兵李成梁就不说了,正常辽东军的战斗力可以拿满清汉八旗作为参考,敢打敢杀、久经战阵又有李家父子统领,一手骑枪冲锋连俺答汗都要退避三舍。
你可以不相信辽东将门的人品、但请相信他们的实力,只要东林党的文官老爷们不整文官督军、调离李成梁、坑杀戚家军这种烂活,定期往辽东送银子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这个位面虽然没有出现过戚继光,但北方还有李若珣、李成梁这对双子星顶着,俺答汗晚年能做的恐怕也就是念念佛经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仗都让边军打了、乱都让各地卫所军和标兵营平了,就连拱卫天子、维持治安的活都有上直军十二卫做了,嘉靖朝改组过的三大营看上去也还有点战斗力。
那还要附近卫所的几十万京营炮灰干什么?而且你们真的有四十万人?
正德年间京营搞过一次清查,结果令所有人大跌眼镜:额定四十六万的京营实际上只有十八万是活人!剩下的明军受不了奴隶般的待遇早就逃亡了。
这十八万里还有十三万是光吃饷不干活的废物、一次都没有操练过,被将领当作农奴和工人使唤了一辈子,再刨掉老弱病残孕及非战斗人员,四十六万的京营居然只拿得出一万多还堪用的士兵!
不是没有人提议过要整顿京营,但京营毕竟是拱卫京师和天子的重要武装力量,而且文官、勋贵、宗亲、皇室的势力在京营里盘根错杂,轻易动刀的话不知会冒犯到哪位神仙。
嘉靖、隆庆时期就曾尝试过对京营动刀,但成果嘛......
就算谈不上成效显著、也称得上是原地踏步,甚至还给了那群废物要更多粮饷的借口,现在已经彻底摆烂了属于是。
现在的百官已经对京营老爷们彻底失望了,这群吃空饷的废物最好有多远滚多远,就算哪天燕京沦陷了,我们等秦良玉从四川发兵勤王都不会再看你们一眼!
因此百官对于调京营去江浙平叛堪称欢呼雀跃,眼不见为净,而且就大明朝廷这个赖账的素养,京营老爷们出了燕京城就再也别想要到一两银子的军饷。
而且这还不叫裁撤卫所,顶多算把燕京附近的卫所移镇到江浙罢了,不违反祖制也不需要持续的资金投入,朝廷凑一笔开拔的银子出来就行。
张居正也相当满意这个决定,现在京营的废物们把位置腾出来了,他正好从九边选拔精兵猛将重建三大营,把老师徐阶未竟的事业给办利索了。
以往的京营除少量精锐的亲军侍卫以外,绝大部分部队都是卫所军和三大营,而三大营从成祖开始就不是可以远征的禁卫军了,而更类似一个大练兵场。
河南、山东、甘肃等地的卫所军和标兵营会定期轮流进入三大营操练,保证内地的卫所军也能有一定战斗力,不要一发生民变就跟满清似得一溃千里。
然而随着大明边军甩落、草原俺答汗崛起,朝廷迫切地需要一支能打硬仗、听朝廷指挥的嫡系精锐,传统三大营无法满足这个需求。
嘉靖末期就对三大营进行过改组,试图以募兵制取代卫所军,建立一支规模更小但战斗力更强的精锐部队。
然而徐阶能力是有的、可性格太油滑了,三大营改组地并不成功,还要等张居正把这件事做完。
至于这个统军的人选,那就到了朱翊钧投桃报李的时刻,他准备派张维贤过去。
虽然这个位面的张维贤看上去非常不靠谱,但这家伙在历史上也算得上名臣,能力和家世也都是有的,带人欺负一群山贼盗匪应该不成问题。
张维贤要是连这个活儿都干不了,那也就没有什么以后了,老老实实从江浙滚回京城玩儿女人吧,在染上奇奇怪怪的病死掉之前给老张家留下香火就行。
第九十四章 考成法
能把京营赶出京城、省下一笔军饷就是天大的好事,京营整顿本身就是大明的老大难问题。
张维贤是谁、能不能打百官才不在意,把京营派出去平叛本身就是废物利用,利用的结果好不好不是重点,把废物们占的位置和资源腾出来才比较重要。
百官的初步讨论结果是:英国公之子张维贤挂帅、加游击将军衔统帅全军;定武伯王元宝任副将从旁辅佐,两人总共带兵八万前往江浙平叛。
不要觉得这个数字过于夸张,考虑到京营的吃空饷程度,张维贤手下最多五万余明军,运气差一点人数直接跌破三万,能用的战兵和青壮一万朝下,不多给点人实在是做不了事。
大明后期虽然总兵衔泛滥、但也不是能随便给出去的,每个总兵对地方军镇都有很大的影响力,江浙这种大明的睾丸就更要谨慎对待。
游击将军就比较合适了,反正大明的将军衔不值钱、给张维贤一个临时的名分就够了,等张维贤把垃圾倒完就能直接撤掉。
王元宝是嘉靖时期崛起的名将,在九边打了一辈子的仗战功赫赫、最后因为受伤不得不隐退。
朝廷本想封他一个指挥使和卫所,让这位忠心耿耿的明将能够安度晚年、福荫子孙,但王元宝主动拒绝了这一封赏,请求封他一个不能世袭的伯爵衔。
王元宝中年丧妻后便再也没有续弦、妾室也没有找,而是专心抚养亡妻留下的幼女,他自己没有可以接替指挥使的子侄,眼看这么大年纪估计也生不出儿子了。
反正朝廷给王元宝卫所也没人继承,那还不如干脆给他个伯爵衔、再多给点赏赐,将来自家女儿还能嫁得体面一些,朝廷怜悯他一片爱女之心便同意了这个请求。
张维贤名门之后、背靠英国公府的支持;王元宝九边宿将,老成持重、战功赫赫,两人带队前往江浙平叛剿匪堪称十拿九稳。
派兵前往江浙的事情很快就被敲定,百官的反应也很平静,拿犯官和豪强的地军屯虽然听起来不像话,但能把京营这帮垃圾倒掉的话,的确是可以接受的代价。
见百官情绪稳定,朱翊钧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放在喉结上清了清喉咙。
这是他和张居正约定的暗号,意思是:可以来点猛的了。
“就这么办吧,江浙地区官员紧缺,地方政府难以运转的问题内阁有办法了吗?”
“这......六部和内阁暂时还没有解决的方法,只能先把尚未分配官职的举人、进士派遣过去,只是缺口仍旧很大。”
“一群没有施政经验的学生直接分管一县事务怕是有些不妥,这样,给每个调任的官员和小吏设立考核标准,清丈出的田亩、增加的户口、征收的税赋列入考核标准。
每月月末一小测、每年年终一大测,合格者晋升嘉奖,未达标准者革职查办,表现特别糟糕的直接以犯罪论处。”
朱翊钧本来还想对“考成法”做一些改进,比如引入“末位淘汰”、“终身档案”等先进理念。最好是发动六部和内阁制定更详细、更多元化的考核标准,直接把后世的绩效考核搬过来。
狠一点还可以学某蓝黄平台,考核标准动态提升、确保每次一定有一定比例的官员不达标,逼上一轮幸存的卷王们继续玩命,官员越拼命、想达到考成法的标准就越难。
两人密探时,朱翊钧在那边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构想,丝毫没有注意到张居正脸上惊恐的表情,张居正没想到、自己还是太小看这个学生了。
张居正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够魔鬼了,考成法就是他预想中最激进、最得罪人的改革,别人就是凭着这个骂他一声“酷吏”张居正都觉得理所应当。
没想到朱翊钧更残忍,考成法只是赶在百官屁股后面抽鞭子、让他们不要懈怠;
朱翊钧是要给百官戴上枷锁,他比嘉靖皇帝都狠,嘉靖爷还只是“视百官如仇寇”,朱翊钧是直接“视百官如农奴”!变本加厉了属于是。
朱翊钧版的考成法堪称天才般丧尽天良的剥削手法,视天下如田亩、以百官为农奴,用一点蝇头小利逼得所有人为他疲于奔命,地府的阎王见了他都要自愧不如。
张居正眼看朱翊钧越说越起劲,“调查审计署”、“pua”之类难懂的怪词也陆续蹦了出来,连忙叫停了他持续发散的思维。
自己的考成法实行后百官一定会恨死他张居正,但好歹也会慑于他滔天的威望蛰伏起来,等他死了以后再反攻倒算。
朱翊钧的考成法就是在逼百官造反,大明的文官可不是好惹的,朱明好几任皇帝的死因都十分可疑,就更别提还不能直接干涉朝政的幼帝了。
在张居正的苦苦劝说、甚至可以说是哀求下,朱翊钧最终还是遗憾地选择了更加温和的考成法。
然而即便是这么“温和”的考成法,朝中百官听到后也瞬间炸开了锅,纷纷不敢置信地看着朱翊钧,那一个个的表情似乎在说: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以前政绩如何全凭堂官的一杆笔来写,大家只要不摸鱼得太过分、讨好讨好堂官也就过去了,小日子过得无比惬意。
但考成法是要靠数据来说话的,要求你征五十两的税就征来十两,堂官就是在总结里把你夸成诸葛再世都不好使,还是该申斥申斥、该贬职贬职。
而且考成法把任务和职责这么一划分,一个部门里要干的活总是有限的,没分到活的怎么办?那些托关系混日子的关系户怎么办?就这么放任他们被裁掉?
考成法只要实施,哪个部门的冗官多、哪部分官员可以裁撤、谁德不配位很快就一清二楚,这一定会伤害到文官们的固有利益。
朱翊钧要迁移豪强、要整那些小吏和地头蛇都很容易,因为这不关百官什么事,可考成法就是切切实实地在伤害百官的利益,百官把朱翊钧活活撕吧了的心都有。
朝堂诸公平静的外表下是涌动的暗流,一个个官员看朱翊钧的眼神都冒火,这样是绝不可能顺利推行考成法的。
幸好他和张居正还准备了后招。
第九十五章 究极白嫖怪
“禀陛下,臣以为此法颇有可行之处,只是这样一来,朝廷就需要,只选取举人和进士怕是有所不足。
因此,臣请求恢复太祖时期的‘太学生监外历练政事’来作为此方法的补充,暂时限于江浙地区,效果好的话再考虑推而广之。”
百官本来想站出来向朱翊钧痛陈利害,说明考成法是多么不近人情、多么不知变通、会极大地伤害官员的热情和忠诚,封志林都开始在底下卷袖子了,下一秒就要冲出来喷人。
但张居正此言一出,朝堂上又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静,朝中要员大都一脸纠结,反复在心底考量着一个问题:为了监外历练政事而接受考成法值得吗?
毕竟国子监生员都是个什么出身他们还不清楚吗?
落第但有关系的举人、交了钱来混文凭的、地方官学生选拔、一定级别以上的官员及功臣后代。
国子监的学生非富即贵、绝大部分都与朝中诸公有莫大的牵连,谁家还没有几个儿子、侄子、亲戚在国子监混日子了?
科举是国之重器,举人还好说、进士就真的要靠本事来考,可监外历练政事就不一样了,具备丰富的可操作空间。
比如刑部侍郎的儿子分管一县典狱,那侍郎从刑部抽两个老吏帮帮他不过分吧?儿子的工作汇报侍郎来批好像也没什么吧?某些题本和档案丢失也是刑部常有的事情。
不是吧,六部大佬指导后起俊秀管理地方、这么正能量的事情你也要弹劾的吗?跑到皇上跟首辅面前本官也有话要说的!
说到底,文官们在朝堂上的地位是不能世袭的,就算是张居正也没法保证自己的儿子就一定能考中进士、进入六部,儿孙不肖这种事情谁都有可能遇到的。
因此文官们才那么羡慕嫉妒勋贵,他们顶多趁自己任内多捞点银子、人脉和田地,儿子要是不争气就只能在棺材里翻个身以示抗议。
但如果“监外历练政事”一出,文官们就有了将自己的人脉和权力传承下去的机会,他们的儿子不用再跟泥腿子们去争进士科的名额了。
张居正和朱翊钧的套路还不止于此,按照剧本的设计,张居正此时又站了出来要为百官争取福利。
“启禀陛下,江浙地区的腐败案件乃是由于一小部分的官员道德败坏、属于突发事件不足以说明现有制度的不足。
法令宽松、受到处罚的人才少,这样人们才会把受到处罚作为一种耻辱,法令滋彰而盗贼多有,世道的优良终究要靠人心而不是苛刻的法律维持。
现在陛下以严苛的法律来治理国家,臣不能不为陛下感到忧虑。”
张居正这番话说完,朝中百官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首辅说话就是有水准,把我们的心声都给说出来了。
本来还想站出来说两句的大臣又把头低了下去,以张居正的号召力和诡辩能力,朝中恐怕再没人能比他更大义凛然了,百官也就都消停了下来。
朱翊钧不禁皱了皱眉头,张居正这家伙不讲武德啊,说好的大家演演戏你动真格的,这话你可没教过我要怎么接。
朱翊钧沉吟片刻,最终决定学习某位画家的成功经验。
“朕完全认可爱卿的说法,法令要严明最要依靠的就是赏罚分明,现在的世道就是对好人太坏、对坏人太好的结果,为了褒扬那些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官,朕看这俸禄也是时候涨涨了。”
这也是一个非常经典的话术,如果觉得难以应付对方提出的问题,或一时间找不出这个说法的漏洞所在,他就会这么说。
先表示“完全认可对方观点”、降低对方的抵触心理,然后开始自顾自地说自己的看法,不放心的话还可以刨出一个很有争议性的观点。
这样所有人的注意力就会被吸引到他后续的看法上,运气好的话就能把那个难缠的话题给绕过去。
又一个重磅炸弹砸了下来,百官的注意力果然被朱翊钧从考成法上扯走。
考成法目前只针对地方,他们还有的是机会使绊子、阳奉阴违,但涨俸禄就是天大的事情了,好多中下层的京官就指着这点俸禄过活呢。
大明的第一代设计师朱元璋堪称白嫖鬼才,他把“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的想法发挥到了极致。
大明官员的平均工资之低令人发指,一个七品县令的工资和为驿站喂马的马夫不相上下,大部分官员要是只靠俸禄,养活老婆孩子和自己都够呛,
也不是所有官员贪污都为了享受,养门客、幕僚、护卫可都是刚需,更别提朝廷很多时候连办事的银子都要给你打欠条,京营的军饷到现在还欠着好几年的呢。
成本十两银子的任务只给三两的资金,要么完不成任务受处罚,要么就用歪门邪道自己去筹银子,怎么筹的银子朝廷不管,反正你得用三两银子把十两的活给干了。
然而朱元璋想用行政手段赖账,该花的银子却是一两都不会少的,被逼无奈的官员就只能向民间加派、向豪强和富商妥协,原本十两银子能办好的事,百姓往往要受到三十两的压迫。
通过这个诡异的思路,朝廷成功把各领域的行政成本降到了最低,但却是通过逼官员向平民转嫁压力的方式,好人在官场上是混不开的,想在大明爬上去、最起码也得是个灰道。
大部分人心里是有“破窗效应”这一说的,不管我贪了多少、反正我已经是个该死的贪官了,既对不起圣人的教诲也对不起治下的百姓,随时还有被锦衣卫抓走剥皮的风险。
那我何不敞开了贪、在被锦衣卫虐杀之前捞几笔大的?二十年的寒窗苦读可不是为了今天的寒门陋室!要死我也得爽完了再死!
这也算是大明的奇景之一了,清官往往特别清廉、放在哪朝那代都能传为佳话那种;贪官往往特别没有底线,什么匪夷所思的坏事都干得出来,鲜少有只贪一点点的小贪官。
这个思路被朱元璋贯彻到了各个方面,所以明面上来看大明的税赋很低,但实际上对底层的盘剥极为严重。
大清的盘剥好歹还是朝廷收着、能拿去做一些有意义的坏事,大明对百姓的盘剥全被士绅们当中间商赚走了,百姓的日子越来越糟,朝廷收上来的赋税也越来越少。
究极白嫖怪的执政思路不改,谁也解决不了这个两百年的怪圈,提高俸禄就是改变的开始。
第九十六章 唇枪舌剑
百官此时被进一步分化,不是每个文官都坏得流脓,大部分人还是希望干干净净地当一个好官,既然有的选,谁又想弄脏自己的手呢?
然而意见领袖封志林此时又站了出来,他家里的产业多如牛毛,完全看不上朝廷这点俸禄。
“官员俸禄乃是太祖亲自核定、二百年传下的规矩,贸然改动怕是有些不妥,还请陛下三思。”
此言一出,御史言官们看封志林的眼神里都冒火,就你小子话多!就你小子嘴贱!满朝文武都是大贪官、就你一个是好人是吧?
你一个堂堂的刑部侍郎,捞偏门的法子多地数不胜数,家里人不仅不用考虑今天晚上吃什么,还能把收受的贿赂拿回老家购置产业。
御史言官呢?翰林院的呢?钦天监那帮子看星星的呢?你考虑过他们的感受没有。
这帮人穷得都跑到街上给人写对子、算命来补贴家用了,你在燕京请人给房子刷漆都说不定能请到个兼职的五品官,你封志林一个六部侍郎跑出来说漂亮话是吧!
不用张居正给暗号,都察院一个姓崔的御史便咬牙切齿地跳了出来,皮笑肉不笑地冲着封志林一拱手。
“昔日鲁国曾有法令:赎回在异国沦为奴隶的鲁国人可以得到奖赏,花的银两朝廷予以报销。
孔子的学生子贡家财万贯,他拒绝了朝廷的赏赐,孔子因此严厉地斥责了他,命令子贡必须接受朝廷的赏赐才能罢休。
孔圣人的品德自然高洁无暇,他斥责子贡的原因是善必赏、恶必罚,如果这份赏赐有法律明令或是天子赏赐,那拒绝赏赐和犯法就是同样严重的罪过,两者都破坏了法令和天子的威严。
现在封大人家里当铺、酒楼不计其数,满湖广都是封家的产业,封大人真是比子贡还富有,但能否也考虑一下朝中没有那么富裕的同僚呢?”
崔谨严这番话极为阴损,他同时往封志林头上扣了三顶帽子:不敬君上、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自绝于百官同僚,任何一顶帽子都是封志林没有胆子去接的。
这是文官发言的经典套路:引经据典、阅读理解、捏造编织、结合时事、否定道德。
被这种话术攻击的人往往难以反驳,人家给大伙讲个故事你急什么?而且造谣张张嘴、辟谣跑断腿,想证伪一件根本不存在的事更是千难万难。
封志林被他一番话说得几乎吐血,可他偏偏还反驳不得,只能满脸通红地朝朱翊钧一拱手。
“你......我封志林的每一分家产都是祖上传下来的,都经得起朝廷的核查!臣恳请陛下下令清查臣的财产,还臣一个清白!”
封志林的好友纷纷站了出来准备说两句,然而他们立刻就被倾巢而出的御史言官们喷了一脸。
这可是帮敢堵着宫门、凌晨四点把朱元璋叫出来给自己道歉的狠人,集体行动的话连张居正都要退避三舍,喷一个小小的刑部侍郎还不是谈笑之间。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看得是眼界大开,这些靠嘴皮子吃饭的言官真就没一个好惹的,张口闭口都是冠冕堂皇的圣人之言,言下之意却都把对方往死里坑,所谓唇枪舌剑也不过如此。
朝堂上瞬间吵成了一锅粥,俸禄这个不起眼却重要的话题被抛了出来,百官的注意力瞬间被分走了一大半,就算有人想把火力集中在考成法上也根本凝聚不起足够大的声量。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若有所思地笑了出来,总有人认为文官们是一个高度团结的犯罪团伙,但实际上,他们只是一群由敌对部落被迫组成的松散联邦,除了天子这个共同的效忠对象没有任何共同点。
只要予以适当的利益引诱、挑拨教唆,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分裂大大小小、可供天子利用的群体,就像今天这样。
分化、拉拢、打压、改良,谨慎地把每次的打击面缩小在可控制的范围内,一点一点地把大明身上的毒瘤剃掉。
张居正深深地看了龙椅上的朱翊钧一样,他现在是真的看不透这个学生了。
百官里只有他才知道,考成法、监外历练政事在朱翊钧的设想里根本算不上改革,顶多算是改革前的热身。
每每听到朱翊钧那些疯狂的想法,张居正都有一种自己已经被时代抛弃了的落寞和迷茫之感。
朱翊钧的政治手腕堪称一滩狗屎,他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均衡朝中各个派系,更不知道要怎么顶住反对派的阻挠,将自己想要的政策推行并长期维持下去。
但他的执政思路却异常清晰,行事风格野心勃勃又谨小慎微,能够轻而易举地驾驭一个庞大的帝国,循序渐进地将大明引导到合理的道路上。
朱翊钧似乎能看得很远很远,他知道要走向何方,但需要一根强力的拐杖支撑着自己,否则别说走向远方了,下一秒就会狠狠摔倒在地上。
野心勃勃又善于玩弄人心,大明有这样一位年轻的君上,真不知是福还是祸啊......
考成法、监外历练政事、涨俸禄三件事最终还是被敲定下来,虽然具体细节还需要内阁和六部再去核定,但那只是细枝末节的事情了,这一轮朱翊钧和张居正大获全胜。
为了保证考核标准的客观和中立,朝廷决定不启用在朝官员,而是请一位已经告老还乡的老臣来主持考核、兼职制定标准。
朱翊钧看着大臣们喜气洋洋的脸不禁笑了出来,他知道某些人是怎么想的,越是老臣、身上缠绕着的人情就越多,也就更方便打通关系。
他朱翊钧舍得给银子、甚至舍得给爵位和封地,但他的好处也不是那么容易拿的。
海南琼山一座简陋冷清、人迹罕至的茅草屋前,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埋头在田间耕种。
这个时代的海南几乎还是一片蛮荒之地,田地开垦难度大、耕种收获少,很少有人愿意在这里耕种。
朱翊钧已经用祝广昌的身体带着清儿在这附近转了三四天,他被赵风子打伤以后也不能继续剿匪抓人了,就索性亲自来了趟海南。
朱翊钧掏出怀里的地图、又怀疑人生地检查了一边,地图上标注的就是这里啊?他在这附近转悠三四天了,没有看到任何一处疑似有退隐官员居住的地方。
无奈之下,朱翊钧只好翻身下马、叫住还在田里埋头耕作的老者。
“老丈!请问这附近有什么退隐的官员居住吗?”
老者从田间直起腰来、吃力地把锄头倒插在田地里,他上下打量了朱翊钧和清儿一眼缓缓开口。
“我就是海瑞海汝贤,你找我有什么事?”
第九十六章 海瑞
“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海瑞,负责教导和监督你们对各县事务的处理,同样负责为你们核定考查标准和最后的评定。
除了年终审查和随机抽查以外,我不希望在其他时候见到你们中任何一人,因为那意味着你们出局了,我是来剥夺你们官职、甚至可能是来抓贪污犯的,还有什么问题吗?”
在被调往各地任职之前,国子监数百名学生都被聚集在了偃州城郊外的驿站处,海瑞一身青衣站在众人面前训话。
按正规的流程来说,天子想提拔一名品级较高的官员需要事前知会内阁和吏部,如果是六部尚书、阁老级别的任命,那一般来说还需要召开一次廷推吸取百官的意见。
百官要是知道朱翊钧想起复海瑞,还让海瑞来主持这次监外历练政事,那百官也不是傻子,绝不可能轻易让这种决议通过。
朱翊钧和张居正想做的事很得罪人,最好是偷偷摸摸地把事情做完了再一点点承认,这样就能把百官的反对力量降到最低。
就像东京湾排核废水,你要是哗啦一下全倒出去一定舆论哗然、友邦惊诧,美国人都帮不了你。
但是你可以一点一点地倒啊?今天不慎泄漏一次,明天不小心出一次事故,后天再承认其实早就偷偷排了一部分,逐步让所有人不得不接受偷排的事实,舆论的反噬还没有那么大。
这种恶心人的事就是要一点一点、分批次地做,每次只越过所有人的底线一点点,让人觉得不反应不好,反应太大好像也不合适,最后耐心地一步步把坏事做完。
朱翊钧要是直接宣布:考成法实行、起复海瑞监督。百官能当场把他皮给扒了,但是把这些事分开一步步做、偷偷摸摸地做,就能把滔天的反噬降解成一次次可以被处理的问题。
就像温水煮青蛙,等青蛙反应过来就已经来不及了。
出于这个考虑,朱翊钧只给了海瑞一个六科给事中、从七品的职位。
这个职位堪称位卑权重,既是皇帝的文秘班子、也兼职替皇帝监察六部,很有发展成军机处的潜质,如果朱翊钧有什么一定要办、又想绕开现有机构的事情,司礼监和六科给事中或许能帮上忙。
“海瑞”这个名字立刻在人群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站在前排的学生碍于海瑞的威严一句话都不敢说,后面的学生立刻热火朝天地讨论了起来。
“卧槽你们听见了吗?那个人说自己叫海瑞哎!”
“不可能吧......海瑞不是早被朝廷革职了吗?听说是得罪了某个惹不起的人......”
“真的假的!前面的别挡着、让我看一眼活人!”
在场的要么是举人、要么是二代,海瑞的故事被民间反反复复地传颂,这些学子的年纪尚轻,基本都可以说是听着海瑞的故事长大的。
海瑞的形象在民间早已被神化,历朝历代、哪怕到了现代社会,百姓都期盼着一位青天大老爷、一位会微服私访的明君圣主为他们主持公道。
现在大明真的有这样一位青天大老爷,海瑞的事迹和品格也担得起别人审视的目光,那行商、说书人还不跟疯了一样地传颂。
海瑞名声最盛时,有人从云南一双赤脚走到南京来见他,草鞋都走烂了好几双。
海瑞以为那人有什么天大的冤屈,立刻升堂准备为那人伸冤,结果那人见到海瑞朝他拜了一拜,留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他们说南京出了个青天大老爷,我来这儿就是为了亲眼见您一次,现在我信了。
无数道惊诧和狂热的眼神瞬间集中了过来,朱翊钧在一旁看得皱了皱眉头,抱着怀里的刀又往前走了些,生怕某些狂热的粉丝冲上来把海瑞裤衩扒了、拿回家当传家宝。
站在最前排的一个年轻学子盯着海瑞看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请、请问,您是那个海瑞吗?”
“如果你说的是海阎王,那就是本官了。”
真的是海瑞海汝贤!活的、能喘气的那种!我们的顶头上司竟然是这位传奇人物!
一些有真才实学、出身贫寒的学子不由暗暗欢呼,他们最怕的就是朝廷行事有失公正,别到最后自己拼死拼活地卖力,功劳全被那帮有关系的人给领了。
现在海瑞来了、青天就有了!
另一批学生脸色则跟死了爹妈一样难看,他们没什么本事,全靠父亲的荫蔽才能进入国子监,本来就想混个日子,没想到现在还能有当官鱼肉百姓、作威作福的机会。
对这帮人来说什么政绩、前途都是虚的,自家老爹贪了几十年的银子根本享用不尽,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体验手握生杀大权、看那些泥腿子对自己瑟瑟发抖的快感,爽完这把就走人。
不过管自己的人叫海瑞......那还是收敛些吧,别人不敢说,海瑞绝对敢把在场任何一个人压到府衙去用狗头铡砍脑袋,跟这种人没有讲人情、套近乎的余地。
人的名、树的影,海瑞还什么都没做,单单是露个面讲两句就已经让很多人收起了不该有的小心思,看来这次监外历练政事能平稳不少。
没办法,谁让海瑞给达官贵人们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这个名字的主人一直在以一己之力挑战整个四处漏风的体系。
海瑞每到一处任职,必定清丈田亩、革除陋规、严查贪污,地方上的士绅和官吏也见多了这种一腔热血的愣头青,当时就准备好好给这个年轻人上一课。
他们的倒霉之处在于自己的对手是海瑞,这个人毫无政治、道德污点而且行动力极强,就算整个地方的官员都罢工也不好使,海瑞自己就能把活全都干了。
知县本来是三年一任期,但地方官吏和士绅实在是不敢让海瑞继续呆下去了,必须让海瑞尽快滚出本县,花多少银子和人脉都行!
他们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既然常规的诬陷和消极怠工不好使,那我升你的官不就行了吗?
整个地方府道的官员和士绅都联合了起来,他们又是自掏腰包为海瑞打通关节,又是拼命给朝廷上题本为海瑞吹法螺,纷纷表示:这么好的官员待在地方太可惜了,应该晋升到中央去任职!
从这个诡异的升迁方式就能看出,海瑞无愧他“海阎王”的名号。
这是个不会被收买、行动力极强、没有任何污点的钢铁战士,更是大明朝的一柄神剑,想要推行改革或整顿吏治,唯此人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第九十七章 家人
海瑞平静地沐浴在学子们狂热、审视、畏惧、敬畏的眼神里,他已经习惯了作为一种符号、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来活在他人的视线里。
一群人叫他“海青天”,把他当成自己的救世主;一群人叫他“海阎王”,对他极尽诋毁构陷之能事,甚至连他五岁就病死的女儿都不放过。
海瑞饿死女儿的故事出自《只见编》,这本书的主题是记载作者游学过程中的掌故佚闻和社会风貌,说难听点就是古代版的八卦小报,会扣着脚丫子跟你讲“张居正和李太后之间那点事”那种。
这本书上的内容,可信度就和作者的道德水平一样低。
明末已经是儒家思想的变革期,有王阳明的“理心之争”、有力批传统理学的李贽、甚至有反封建专制的王夫之,早已不是存天理、灭人欲的传统理学。
海瑞要是能做出这种灭绝人性的事情,不说当代文人会不会骂死他,朱翊钧这边起码能收到小山一般弹劾海瑞的题本。
海瑞没有做过多的宣讲,将各个学子分配到的官职核定过后就将国子监学生们就地遣散,由官兵保护他们尽快奔赴自己的职位,海瑞转身不满地看了朱翊钧一眼。
“本官之前看你在附近转悠三四天了,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点说?”
“卑职只是......说实话,没想到那种茅草屋会是您这样的贤才所居之地。”
朱翊钧苦笑了一声,谁能想到那种鬼地方会是海瑞的居所,他寻思就是自己手下的兵丁、生活条件也不会比海瑞更艰苦了,海瑞却毫不客气地教训了他一句。
“劳作和道理就是天下最大的事,一个人要是连劳作都不会、那岂不是跟畜牲一样?再大的贤才也应该在闲暇之余下田劳作,这样才不会把百姓和良心一起丢掉。”
“您说的是。”
朱翊钧讪笑着摸了摸侧脸,这种一本正经的教诲语气让他想起了某只老狐狸,不过那个人在生活作风方面似乎没什么资格教育他。
海瑞上下打量了朱翊钧一眼,朱翊钧现在在士绅间的名声也相当难听,“朝廷恶犬”的名号传得相当之快,听说还有不少人出银子悬赏他的人头。
“我听说过你,朝廷的钦差和法令到达地方之前,一直是你在带着部下东奔西走镇压地方,不怕担责任吗?”
朱翊钧一时间有些语塞,他还真没考虑过那么多,毕竟有天子这个大号在燕京处理手尾,天底下没人能在官面上坑害自己。
但这种话又不可能对海瑞说,朱翊钧只好试图用一半真话、一半假话把海瑞糊弄过去。
“没有想那么多,就是觉得......这时候应该站出来了吧,不然会死很多无辜的平民。”
听到这个答案之后,海瑞的表情缓和了许多,在他看来、人行善守法才是天性,做好事是不需要理由的。
朱翊钧为了百姓和朝廷不怕担责任,几个月来亲冒箭石、带着部下四处平叛抓人,这个行为海瑞是十分认可的,连带着对朱翊钧的态度都亲切许多。
驿站角落的院墙旁,清儿蹲在墙根下、仰头冲趴在墙上晒太阳的白猫学猫叫,似乎在尝试与白猫进行沟通,然而白猫对手里没有零食的人类幼崽毫无兴趣,继续冷酷地眯着眼睛晒太阳。
“你女儿?”
“妹妹,剿匪的时候从匪窝里救出来的,家里没人了只好跟着我,当女儿养的。”
“我也有过一个女儿,很可爱、小小的,才刚到我的腰那边,每次家里做了糯米糍粑,那孩子都能开心地捧着一块吃上一整天。”
提到家里的小丫头,两个士绅官吏眼里的“阎王爷”神情都不禁缓和了下来,
“这么巧,现在多大了?你要是忙的话可以送过来给清儿做个伴。”
“病死了,郎中说她身子骨不好,不该跟我过那么苦的日子。”
朱翊钧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微微朝海瑞鞠了一躬。
“抱歉。”
“过去的事了,好好珍惜这个孩子,能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妹妹是你的幸运。”
海瑞略显僵硬地在嘴角扯出一个微笑,而后转身快步向县衙走去,不知怎地,朱翊钧总觉得他的背影有一瞬间垮了下去、显得极为苍老。
但他又很快振奋而挺直了起来,又变成了那个所向披靡的钢铁战士,仿佛刚刚的疲态只是朱翊钧的幻觉。
“你这样的人,不该活成这副样子的。”
朱翊钧喃喃地自言自语一句,大明的弊病就在于此,对好人太坏、却又对坏人太好。
清儿突然从远处跑过来,一头撞在朱翊钧身上紧紧地抱住他的腰。
朱翊钧的表情瞬间柔软了下来,一把将清儿从地上抄起来抱在怀里,他没学过怎么抱小孩子,因此一直是用抱自家猫的姿势抱清儿,让她半坐在自己的臂膀上。
“在想什么?表情好吓人。”
清儿扯扯朱翊钧的侧脸,试图把自己的手指塞进去撑出一个微笑。
“在想今晚给我家清儿做点什么东西吃,三不沾听说过吗?我特意找厨子学的。”
“三不沾?是甜的吗?”
清儿期待地舔了舔嘴角,她特别爱吃甜津津的零嘴和点心,但朱翊钧一直认为不能给小孩子吃太多甜食,每次只给她吃一点点解馋。
这个时代的饮食具有很强的地域性,除了那些达官贵人、平民根本接触不到各色各样的菜式,连城里的酒楼都不会有太过花哨的菜式。
朱翊钧特地跑到尚食局那边观摩、请教了好几位御厨甜点的做法,可惜后来被闻讯而来的太后一把拎走了,思想教育一通后被禁止再接近尚食局。
朱翊钧随手揉了揉清儿的脑袋,发现把清儿头发揉乱了之后,又用手试图一点一点捋回来。
“是甜的,最近跟着我东奔西走地辛苦你了,今天许你吃小半碗。”
“有甜食吃了,好耶!”
第九十八章 民变(一)
第三天夜里子时,海瑞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仔细地对比、核查着江浙各县近些年的账册和户口。
国子监的学生们才刚刚上任、要给他们一点适应岗位的时间,现在就去查那帮年轻人就太过分了,谁都不是一上任就知道怎么当官的。
想制定出合理的标准,海瑞就要把往年的税赋、田亩、丁口都烂熟于胸,这个工作交给别人他还是放心不下,只能自己慢慢地看过去。
嘈杂的叫喊声和脚步声突然从远处传了过来,窗外隐隐有晃动的火光。
海瑞正要推开窗户查看外面的情况,身着铁甲的朱翊钧突然一脚踹开房门,他一言不发、直接把海瑞整个人抱起来拖出了他的房间。
“发生什么事......”
没等海瑞把话说完,被打磨过的鹅卵石雨点一样从窗外砸了过来,木制的窗户瞬间被砸得稀巴烂,大大小小的石头从窗户飞了进来,把房间里的一切砸得狼狈不堪。
不要以为鹅卵石就打不死人了,被打磨过的鹅卵石威力惊人,在投石索的加持下能轻松把无甲单位砸得哭爹喊娘,打的位置要是不对甚至要是丧命的危险。
看着满目疮痍的房间,朱翊钧的脸色不禁阴沉了下来。
要不是他吸取了上次赵风子的教训,明哨、暗哨直接铺到了官署一里之外,海瑞这柄大明的神剑就真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哪个混蛋有这么大的胆子!
“外面有一伙儿暴民围攻官署,请先生移步后院,我带人去去就回。”
朱翊钧没有解释更多,吩咐一个小队的明军护好海瑞后就匆匆离去,他是明军主将,不及时出现在最前方一定会出大问题。
海瑞在原地来回踱步,一种莫名的焦躁和恐慌萦绕在他心头,海瑞忍不住质问保护他的士兵。
“外面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们跟我说实话。”
“听说......属下也只是听说,朝廷派那些国子监学生来是为了加派征辽饷,清丈完田亩就开始收税,还要把各家各户的青壮拉到北边去运军粮、当炮灰。”
“坏了......”
海瑞听完这番话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江浙的税赋本来就重,嘉靖以来为了应对倭寇、俺答汗、西南叛乱,朝廷更是屡次在江浙加派赋税。
地主和官绅一两银子也不愿意多出,这些加派最终都被摊在了普通百姓身上,大量自耕农破产沦为农奴,现在的江浙就是一个火药桶,稍微受到一点煽动就会立刻炸开。
朱翊钧快步走到庭院里,漆黑的雨夜里、密密麻麻的暴民正试图推翻外墙冲进来,零星的鹅卵石从外面被抛进来砸在士兵身上。
叮叮当当的鹅卵石砸在朱翊钧的盔甲上,虽然不疼但却成功激怒了他。
“你们知不知道围攻官署、攻击官员形同造反,是要杀全家的!都给我把武器放下!”
围攻官署的百姓听到“造反”的字眼不禁害怕地缩了缩,这是封建时代最不能宽恕的罪行,被扣上这个罪名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好走了。
但一个声音立刻在人群里跳起来高喊:
“税赋本来就重,朝廷还要收火耗和加派、还要把我们押到北边去服劳役!反正都活不下去了,不如死之前干死你们这帮贪官!”
悲壮的氛围很快蔓延到整个人群,朱翊钧甚至能听到妇女和孩子的抽泣声,停下来的暴民又开始不断推翻外墙、朝官署内投掷石子。
见人群没有散开的意思,朱翊钧冷哼一声挥了挥手,尖锐的哨声盖下了大雨和人群的嘈杂,全副武装的明军士兵从官署内快速涌了出来。
朱翊钧将麾下最精锐的士兵安排在了最前方,高大魁梧的士兵从头到脚都被精良的甲胄武装了起来,手中钢刀在月亮的微光下闪着瘆人的寒光,明军的军阵像极了一头沉默的钢铁猛兽。
人群快速静默了下来,像是一只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群士兵。
平日里穿着身到处漏风的棉袄、拎着块铁片子乱逛的明军见多了,这么生猛的还是第一次见,未战先怯的恐慌迅速蔓延开来。
清脆的銮铃声在不远处响起,祝先已经把马队拉出去摆好了位置,手中长枪枪头微微下垂,只要朱翊钧一个命令,他们就会从侧方发起致命的突袭。
别看围攻官署的暴民数量众多,但他们根本没有直面正规军的勇气,只要朱翊钧带队一个冲锋,接下来就只剩追剿残兵和割人头了。
然而朱翊钧却犹疑着不敢下令进攻,眼前这些人跟他印象中的暴民差别太大了。
他们穿着褴褛发黄的衣衫、站在晚风中被吹得瑟瑟发抖,一个个面黄肌瘦、目光呆滞,畏畏缩缩地看着面前沉默的军阵,明明已经吓得发抖,眼里却还是喷着愤怒的火焰。
完全不像是会造反的暴民,就是一群很普通的农民......他们为什么这么恨我?
远离官署的土坡上,穿着黑袍和斗笠的人正用千里镜默默地观察着官署里发生的一切。
观察到朱翊钧所部明军身上蓬勃而出的杀气,黑袍人不禁露出一个奸计得逞的微笑,一切尽在他的预料之中。
只要今天有一个人死在了明军刀下,第二天,朝廷血腥镇压地方、屠戮无辜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江浙,越来越多的民变会被煽动起来。
什么监外历练政事、什么考成法,统统都要胎死腹中!
你张居正不是想把地方吏员和豪强连根拔起吗?好,那就让你见识一下少了我们的后果!
黑袍人收起千里镜,挑衅地看了身旁的赵风子一眼。
“如何?你忙活了这么多年,结果还不如圣教出手布局一个月,加入圣教是你唯一的选择!”
赵风子平静地用千里镜看着朱翊钧,他没有哪怕一秒产生过加入白莲教的想法,那帮人就是群宗教疯子、黑社会、野心家组成的反人类群体,让这种人坐大、天下只会变得更糟。
他更在意朱翊钧会怎么应对面前的困境,这个明军百户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说不定能带给这昏沉的世道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不会拿普通百姓当筹码。”
黑袍人不屑地嗤笑一声,生在朱明皇室的治下就是他们最大的罪过!他又端起千里镜,准备欣赏接下来血腥的屠杀。
造反就是造反,再可怜也不是你们冲击官署、忤逆朝廷的理由,我给过你们机会了!
越是下坡期的王朝,皇室的威严就越发不容挑衅,他们已经没有那么强的正统性和控制力了,百年留下的积威和统治惯性就是皇室最好的筹码。
朱翊钧眼神转冷、缓缓抽出自己的腰刀,雪亮的钢刀举到半空中就要快速挥下、发出攻击的命令,海瑞却突然跑了过来,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将明军和百姓隔开。
“放下武器!所有人放下武器!我是户部给事中海瑞!”
围攻官署的百姓们呆呆地看着那个有些佝偻的老者,一众明军不为所动、甚至头都没有转一下,
他们都是朱翊钧养的私兵,朱翊钧银子给得痛快、作战指挥出色、还愿意照顾战死士兵的家小,他在军中的权威不是一个小小的户部给事中能撼动的。
见士兵们没有放弃的意思,海瑞只能跑到朱翊钧面前苦苦相劝。
“不能杀!杀人诛心,你今天杀了这群百姓,明天全江浙的百姓都会视朝廷如仇寇,那就遂了某些人的愿了!今天晚上不能动刀子!”
帝九十九章 民变(二)
邓元飞在左翼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进攻的命令,跑到中军来正好看到海瑞在劝说朱翊钧,立刻脸色难看地把朱翊钧拉到了一边。
“将军,不能听这糟老头子的!这可是民变,民变割下来的脑袋是货真价实的军功!这么多脑袋轮排割过去,这份功劳够你当千户的了,使点银子还能再往上爬!”
“你怎么会这么想?”
朱翊钧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邓元飞,邓元飞那张狰狞贪婪的脸让他感到有些陌生,邓元飞却是一脸的理所应当和恨铁不成钢。
“就算不为您自己考虑,将军也要为弟兄们考虑考虑啊,您是百户、我们永远都是小旗和总旗,您是千户,我们才有当百户的可能!”
邓元飞转身走到明军军阵之前,他每大声问一句、数百名明军便齐声高呼一句。
“你们吃谁的粮!”
“我们吃祝广昌的粮!”
“谁给你们发饷!”
“我们领祝广昌的饷!”
“将军让你们杀人你们杀不杀!”
“杀!杀!杀!”
朱翊钧平日里发饷、吃饭、休息前都会让各队队长带他们喊一遍口号,没想到这个习惯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原本因为眼前百姓惨状而动摇的明军又坚定了下来,他们自己或许永远做不出残杀平民的事,但今天晚上只要朱翊钧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心安理得地扑上去砍倒所有会动的活物。
遵守命令是士兵的天职和荣耀所在,来自权威的命令总是令人安心的,无论那个命令有多丧心病狂。
军功就是士兵的一切,一颗暴民的脑袋起码值十两银子,砍一颗就顶得上普通士兵大半年的军饷了,想发财、想升官,他们都得借这帮老乡的人头使使。
邓元飞是辽东军出身,朝廷年年拖欠军饷、将领层层盘剥,靠领军饷过日子他们早就饿死了。
甘肃边军和辽东军的悍勇都是被逼出来的,不去草原和深山老林里砍点人头回来,他们就永远是将军们的农奴,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家里人饿死,对军功的渴望印在了每个明军的骨子里。
战功、人头!不管是谁的,只要拿回去朝廷认账、给我发银子就好!这又不是杀良冒功,当兵的砍反贼天经地义,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别想拦着兄弟们发财!
震天的喊杀声彻底把四周百姓声嘈杂躁动的声音压了下去,数百名明军的气势在此刻彻底转变,仿佛准备狩猎的老虎在草丛里伏下身子准备扑击。
邓元飞目光冰冷地走到海瑞身前,海青天又怎么样,他就是个只认银子和将军的丘八,惹急了乱军丛中一刀把海瑞攮死,谁还能追查到他头上。
“看到了吧,海大人,你还是让开点的好,不然就别怪兄弟们把你绑起来了。”
海瑞看看冷面靠过来的邓元飞,又看看默不作声的朱翊钧,突然转身跑向官署外的人群,朱翊钧连忙冲过去把他拉住。
“你疯了吗?他们是在造反!你看不见他们手里的武器吗?你过去会被杀死的!”
“我只看到了一群手拿农具的百姓,他们怀着对朝廷的一片赤诚在要求着公道,我会把公道还给他们所有人,你怕的话就尽管躲在军营里吧!”
海瑞一把推开朱翊钧朱翊钧跑向人群,邓元飞不屑地朝他的背影吐了口口水。
“老疯子......将军,下令让兄弟们去收‘庄稼’吧,那老东西就报个民乱......”
“滚回你的左翼去,再没有命令乱跑、我就剁了你的脑袋。”
朱翊钧理都不理邓元飞,两眼紧紧盯着海瑞的身影,只要情况稍有不对他就会冲上去营救。
海瑞他还有大用,这么一柄没有任何污点、执行力极强还忠心耿耿的神剑,朱翊钧要依仗海瑞的地方还很多,他绝不可能让海瑞就死在这种地方。
邓元飞被朱翊钧骂得不禁一缩脖子,他知道、军令方面是不能跟朱翊钧插科打诨的,立刻灰溜溜地跑回了明军左翼。
“请冷静一下!诸位,鄙人就是海瑞海汝贤,请听我说两句!”
“海瑞”的名字迅速让场面静了下来,经过十几年的口口相传,海青天的名号早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即便是偏僻乡村里的小孩也能说上两段“海青天智斗贪官”的故事。
“他说他是海瑞海汝贤......海青天?”
“不是说来的是皇帝身边的太监吗?这声音听起来不像啊......”
“真的假的的,你们有人知道海青天长什么模样吗?他头顶不应该有月牙的吗......”
被人鼓动来闹事的百姓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朱翊钧麾下的明军一列阵,很多人就已经心生退意,现在又有一个自称“海瑞”的人站了出来。
躁动的人群逐渐冷静了下来,但他们中的某些人可不希望这样,圣使吩咐过、今晚一定要搞出点流血事件,当下又有几人跳出来在人群中高喊。
“你说你是海瑞你就是了?海青天怎么可能长成你这副糟老头的样子,一定是那帮贪官欺负我们乡下人没见识,拿了个假的来冒充海爷爷,乡亲们千万别被贪官骗了!”
百姓们沉默了一会儿,发现这种操作确实符合贪官污吏们一贯以来的作风,好不容易被海瑞压下去的人群又躁动了起来,朝廷之前在江浙的治理模式已经耗尽了很多人的耐心。
海瑞毕竟年事已高、早不是当年那个龙精虎猛的小伙子了,面对嘈杂的人群尽管竭力安抚、嗓子都喊得嘶哑也完全没有作用,有人混在里面故意搅事!
朱翊钧皱着眉头把李荣山喊了过来,邓元飞利欲熏心、白五奸猾狡诈、祝先要帮他带骑兵队、白七脑子不好使,他手边只有李荣山能用了。
“看到那边儿没?就是每次海瑞说话,必有反对声音的那边。”
“看到了。”
“你带人换身衣服混进人堆里,悄无声息地把捣乱的做掉、小心点抬出来,不要让别人发现。”
李荣山是江湖客出身,跟说书人嘴里写意潇洒、仗义疏财的大侠不同,李荣山偷鸡摸狗、暗杀威胁的脏活做得熟门熟路,让他去做这种事也算专业对口了。
李荣山挑了几个下手利索的士兵,几人换上一身平民的衣服翻出墙外,悄然无声地摸进了人群里,按着刚才捣乱者发声的位置摸了过去。
朱翊钧仍然有些踌躇不定,不管这些百姓是不是被煽动的,造反就是造反,今晚要是不砍几百个脑袋示威,那朝廷的威严和法度何在?
可如果真的纵兵屠杀百姓......就算不考虑接下来的民变和人心得失,他自己的良心这关就过不去,一个传统士大夫海瑞都能舍身犯险,他堂堂穿越者兼天下人的君父却纵兵屠杀,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哥,你真准备杀他们吗?”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朱翊钧见了鬼一样连忙转身,清儿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自己手边,正仰着小脸笑嘻嘻地看着他。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那帮保护你的士兵呢?死了吗!”
负责保护清儿的士兵们委屈地低下了头,清儿长得玲珑小巧、轻功也是一等一地好,夜里只要一个不留神,半秒钟不到清儿的影子就没了,神仙才看得住这位小祖宗。
“我会轻功的嘛,别怪他们了~”
“不管用嗷、听见没有?赶紧回自己屋里呆着去,等会这里会死很多人!”
“那你就不能不杀他们吗?”
“他们都拿着兵器过来围攻官署了,就算我放过他们、他们会走吗?”
清儿委屈地低下头、双手抓着朱翊钧的小臂晃悠,她没读过多少书,但也知道屠杀百姓不是一个英雄的所作所为,如果是朱翊钧、一定能想出更好解决方法的。
朱翊钧仰天长叹一声,这孩子是真看得起他,那他也就只能试试看了。
“不杀人也能平叛的办法啊......我想想吧。”
第一百章 民变(三)
冷汗逐渐从海瑞的额头和后背上渗了出来,今晚这场危机绝不是什么偶然,而是有人刻意挑起的民变。
他每次想证明自己的身份或解释朝廷的用意,人群里就一定会出现声量极大的骚乱和谣言,他所有解释的声音都会被直接盖过去。
偏偏海瑞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他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思维敏捷、声如洪钟了,仅仅是将现在的局面维持下去都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
海瑞拼命在脑海中思索着对策,朱翊钧这边却已经在心底想好了说词,缓步走上前来朗声开口。
“我带着圣天子的旨意而来,诸位,能暂且听我讲几句吗。”
朱翊钧的语气十分平淡,但他的声音像是有某种魔力一般,配合上“旨意”和“圣天子”的关键词,不少百姓瞬间就被他吸引了过去。
清儿不禁两眼放光、一脸崇拜地看着朱翊钧,朱翊钧的身上似乎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听众心里的焦躁和不安会被他柔和的语调抚平,更容易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种奇特的气场了,但每次看都会被深深地震撼到。
人们焦躁的情绪稍稍被那种魅力抚平,但他们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一个看起来就很暴躁的男子站出来指着朱翊钧的鼻子质问。
“那你怎么证明这个人真的是海瑞?海瑞一定不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
“我知道,真正海瑞全身都发着金光、脚下还踩着能飞的莲花,一张口就能喷出滚滚烈焰。”
村民们纷纷笑了出来,就连发出质问的那个人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气氛稍稍缓和。
朱翊钧这个调笑般的说法让他们想起了一件事:海瑞也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而且今年年岁也不小了,长成一个普通的老头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朱翊钧将自己的腰刀解下、丢给身后的亲卫,自己不作丝毫防备地走到村民们面前的一个高处,让尽可能多的人看清自己的脸、听清自己的华语。
“我知道,你们听到了这样那样的谣言,朝廷往年在地方的政策也让你们很难有足够的信心。
但这次不一样了!海瑞海青天直接带着圣天子的旨意来到了地方,再也没有小人能够从中作梗,通过扭曲朝廷的意志来吸你们的血了!
海瑞来了,青天就有了!”
一个简短响亮的口号远比长篇大论更能凝聚人心,朱翊钧最后那句口号喊得格外响亮,海瑞和天子的权威也足够深入人心,以至于不少百姓也跟着喊了起来。
海瑞有些不适应地皱了皱眉头,这种话实在不像是一个朝廷命官该说的,但效果看上去很不错,躁动不安的人群逐渐平静下来、专心听朱翊钧接下来的宣讲,海瑞也就没有说什么。
趁着气氛大好,朱翊钧立刻开始大声宣讲朝廷的相关政策,光喊口号是不够的,他还得拿出经得起别人深思的事实,否则就会被认为是近乎于欺骗。
“那谁知道......唔!”
混在人群里的白莲教徒还想继续唱反调,然而李荣山已经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摸上来,一把捂住了白莲教徒的嘴。
一柄锋利小巧的匕首斜刺进白莲教徒的肾脏,惨遭肾击的白莲教徒浑身汗毛倒竖、肌肉紧绷,几缕凄惨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白莲教徒的身躯软软地瘫了下去。
确认目标已经死亡、李荣山松了一口气,从背后以近乎搀扶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把死去的白莲教徒扶起来,慢慢朝人群外围移动。
一位患有多动症的村民边听演讲边乱动,结果正好撞在了扶着尸体移动的李荣山身上,从教徒腰部流出的滑腻鲜血沾了他一手。
“撞着人了没看见?你丫是不是尿了......”
村民皱着眉头回头一看,一个彪形大汉满脸狰狞的杀意、手里的匕首还滴着温热的鲜血,被他扶着的那个人软软地把脑袋垂了下去,当时就明白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不想死就把嘴闭紧点。”
被吓尿了的村民连连点头,李荣山没有与他做过多纠缠,冷着脸继续小心翼翼地扶着那具尸体往外走。
村民刚松一口气,一只大手突然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紧接着就是后腰上令人窒息的剧痛,只来得及发出两声细微的呜咽,村民软软地瘫了下去。
李荣山的手下从后面贴心地接住了村民逐渐变冷的尸体,把他像那个白莲教徒一样扶起来,默不作声地向人群外围移动。
李荣山是目前朱翊钧最信重、用起来最顺手的部下,不问缘由、不问道德、不择手段,只一心一意地把朱翊钧交代的事情给办妥了,这也算得上是一种天赋。
他不会让任务留下这么大的破绽,万一这个村民活着回去乱说话、朱翊钧的名声就可能会受到很大的打击,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李荣山也会果断将其抹杀。
官署的另一边,朱翊钧已经将场面彻底把握住,他的行动也越发自信和挥洒自如。
“我向你们所有人保证,钦差们不仅不是来给你们加税、反而还要给你们减税!那些贪官污吏倒下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们要做的所有事都直接来自圣天子的旨意!”
人群最前方,朱翊钧充分发挥了自己年轻力壮、声如洪钟的特点,他的声音覆盖了全场大部分区域。
海瑞默默地看着那个站在高处的年轻人,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想出一整套话术,而且语言能力极强,复杂的朝廷政策和政局被他归纳简化成了一两个短句,哪怕是一个字也不识的村民都能听懂。
村民们此时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他们一脸激动和向往地望着站在高处的朱翊钧,为他每一个有力的语句和动作而高声欢呼,就像在看一出令人惊叹的戏剧一样。
虽然他们大多都是在把朱翊钧的话当戏曲听,但朱翊钧仍旧给他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人群里部分野心勃勃、有些脑子但又不够有脑子的人也会被鼓动,把朱翊钧当成他们的救世主。
果断狠辣、有统军之才、思维迅捷敏锐、善于鼓动人心......这种人如果生在乱世,最起码也是陈友谅那个级别的枭雄。
人们担心的事情已经被解释清楚,传说中的海青天带着圣天子的旨意来了,接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在朱翊钧和海瑞做出绝不追究的保证之后,聚集而来的百姓很快就趁着夜幕散去,除了几个白莲教混进来的探子莫名消失,今晚的民变终于被和平解决。
第一百零一章 风暴前夕
“我就知道哥哥有办法的!”
清儿欢呼着扑上来,朱翊钧却冷着脸推开清儿,掰开她的手掌,几块破碎的瓷片上沾满了滑腻温润的鲜血。
他一从高台上下来就注意到了,鲜血不断从清儿的手掌间滴落下来,看得他眼皮直跳。
“这什么?把陶瓷杯子打碎以后捏的瓷片吧?捏在手心里准备干什么?”
清儿来之前捏了几块瓷片在手里,准备只要情况不对就掩护朱翊钧逃跑,结果刚才听演讲时过于激动,攥拳的时候不小心让瓷片划开了手心。
“那万一出了什么事......”
“我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扭头跑,能杀我的人不是你能对付的,不是把藏银子的地方跟你说过了吗?拿上银子跑就成了。”
祝广昌这具躯体只是小号,属于最好活着、但死了也可以接受的类型。
清儿就不一样了,这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朱翊钧在地图上画个圈、圈里所有人给她殉葬的心思都有。
清儿:毫无悔过之心地点点头,看表情就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清儿对怎么应付朱翊钧的说教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耍嘴皮子她肯定不是对手,而且越犟嘴朱翊钧说得越起劲,最高纪录是给她上了两个时辰的思想品德,小姑娘人都快晕过去。
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一脸敷衍地点点头,不管朱翊钧说什么都点头,认错态度良好但坚决不改,颇有朱翊钧在太后面前那副滚刀肉的风范。
朱翊钧都被她气笑了,他算是知道了太后看他那副混不吝的样子有多来气,偏偏还舍不得打。
他随手胡乱地揉揉清儿的脑袋,把她辛辛苦苦梳好的头发弄成一团鸟窝作为报复,在清儿杀人的眼神里转身看向海瑞。
“这帮人我给你劝回去了,但想让他们真的安生下来,接下来就得看海大人你的了。”
朱翊钧对自己有很清晰的认知,带兵打仗跟说漂亮话他在行,但施政一方就涉及到他知识盲区了,真要让他来做海瑞这些事,分分钟能把地方上的百姓逼得造反。
然而海瑞的脸色相当难看,他神情复杂地看了朱翊钧半晌,最后咬牙切齿地蹦出一句。
“巧言令色、鲜矣仁。”
“你这人还有没有良心,哥哥可是为了帮你......”
朱翊钧毫不在意地撇撇嘴、把炸毛的清儿按了下去,海瑞是一个特别典型的传统士大夫,对他这种蛊惑人心的行为看不顺眼才是正常的。
现在只讽刺自己两句已经很给面子了,这要换了别人,海瑞直接派人拿下都是常规操作。
海瑞神情复杂地纠结了许久,他读过的所有书都告诉他这是很不正确的行为,但今天如果不是朱翊钧站了出来,今晚不死上几百个人怕是不能了事,他最终还是暗叹一声。
“这样的能力你能拿来做好事、就也能拿来做坏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放心吧,我会想办法把你调到京城那边任职的,在天子脚下你也能安生些。”
“那就多谢先生为我奔走了。”
朱翊钧无谓地笑了笑,海瑞调动他的唯一方法就是给朝廷上题本,张居正批题本的时候朱翊钧就坐在旁边,你看我给不给你过就完事了。
能在燕京安排一支绝对可靠的武装力量很诱人,但祝广昌的出身就决定了、他永远爬不到要害位置,这就是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但留在江浙、或是调去两广,他进可以办大型作坊出口日本、东南亚,退可以私盐茶叶抢占内地市场,有大量给他进行实验的空间。
祝广昌这个小号会进行一种大胆的尝试,如果这个模式被证明是成功的,那大明日后就会多出一大块财政来源,最起码朱翊钧就有了能养亲军的财政来源,不至于被文官们卡脖子。
“哈哈哈哈!阁下......今晚还真是让在下看了场好戏!”
官署远处的土坡上,赵风子扔下千里镜忍不住抚掌大笑,凭一张嘴、几个士兵就能解决今天晚上的民变,这个明军百户还真是给了他不小的惊喜。
这份鼓动人心和统军打仗的能力,不跟他去造反简直都算是浪费人才,要是能等待合适的时机辅佐此人,最差的结局恐怕也是割据一方!
黑袍人此时就没有那么好的心情了,圣教这一个月的筹备都白费了,混进人群里的教徒也都折在了里面,那可都是圣教花了许多心血才培养出来的!
“废物、废物......别得意地太早!一个月之内,圣教一定会把此人的头颅斩下!”
然而这也就是句漂亮话,凭朱翊钧的谨慎小心,想强杀他必须调动大批有组织的武林高手。
白莲教对江浙地区的渗透工作做得很差,必须从外省才能调集这么多人手,但那样就太过张扬了,真不怕六扇门和锦衣卫的鹰犬顺藤摸瓜找上来?
而且看朱翊钧这表现,偃州事件结束后捞个千户的职位恐怕不成问题,千户级别的明军军官就已经不是能轻松解决的对手了。
“贵教今晚的表现赵某看在眼里,加入免谈,但日后若是有合作的机会,赵某一定会登门拜访,告辞。”
留下这句话,赵风子身旁的壮汉提起他几个纵跃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黑袍人脸色几经变化,还是没有下定强杀赵风子的决心。
赵风子这家伙太邪门了,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圣教起事在即,不能节外生枝。
今晚这场大戏本来是白莲教安排给赵风子看的,为的就是招揽这个圣使心中的不世奇才,然而赵风子对白莲教的印象丝毫没有好转,反倒对朱翊钧起了相当的兴趣。
但现在还不是他去投奔朱翊钧的最好时机,赵风子身上背了不知道多少官司,锦衣卫和六扇门的人做梦都想把他缉拿归案,赵风子一露头就会被很多人盯上。
白莲教内的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再过几年就是他们起事的时候,到时候他和朱翊钧正好浑水摸鱼,从乱世之中成就一番大事业!
第一百零二章 云中雪
江浙地区,监外历练政事、考成法正在海瑞和朱翊钧的监督下稳步推进,张居正见形势大好,与吕调阳、张四维商量着要不要趁机推行一条鞭法改革税收。
一条鞭法从嘉靖年间就已经在部分地方推行,海瑞就是一条鞭法的创始与推行者之一。
经过海瑞、潘季驯、庞尚鹏等人持之以恒的实验与改良,一条鞭法现在已经十分完备,朝野对于推行一条鞭法的呼声也很高,张居正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一切渐渐步入正轨,今年会试的成绩也出来了,毛君诚果不其然地名落孙山。
作为在偃州事件中异常活跃的后辈,毛君诚成功得到了多位朝中大佬的关注,不过这对他而言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这种敢闹事、敢出头的性格在官场上相当不受欢迎,你还是个举人就敢把事情闹到皇上面前去了,等你做了官要做什么我简直想都不敢想!
朱翊钧想办法搞来了毛君诚的考卷,这个年轻人堪称才情斐然,不仅把几乎已经被前人嚼烂了的八股文写出了花来,甚至掺杂了一些自己对时局的见解,中一个二甲进士绰绰有余。
奈何几位考官联手把他的评价压了下去,毛君诚不仅会试没中、连监外历练政事都没混上一个名额,还被礼部找借口赶回老家、六年之内不得参与会试,只能说当出头鸟是要付出代价的。
朱翊钧站在太和殿的殿门处,毛君诚落后他几步站在殿内,再过几日,金榜题名的举子们就要在这里接受天子的接见,准备奔赴各地、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
毛君诚本来也应该是其中一员,但现在却只能落寞地收拾行李回家,人生能有几个六年啊......
朱翊钧背手望着渐渐西沉的夕阳,他不说话、毛君诚也不敢言语,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夕阳落山,朱翊钧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不后悔吗?为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搭上了自己整整六年的大好青春,如果你没有在考场上仗义执言,朕一周后可能就会在这里举行传胪大典,把你的名字录在金榜上了。”
毛君诚苦笑一声,都这样了他还能说后悔不成?明明已经来不及了吧。
“如果在这种地方退缩,学生恐怕自己以后再也没有勇气去做那些正确的事情了,况且学生学艺不精,也不一定考的中。”
毛君诚说得潇洒、然而表情还是有一丝不自然,从小到大的寒光苦读、全家人和老师的期望,说一点都不后悔那肯定是屁话。
但如果给他再选一次的机会,他还是会这么选,再来一千次都一样。
今天他毛君诚可以为了进士的功名装聋作哑,明天他就会为了更诱人的东西放弃自己的底线,最后彻底沦为眼中只有利益、毫无底线的官僚。
在立场底线的问题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一退再退、甚至一溃千里,预想当中的只退一步就是在做梦,所谓底线是要么有、要么就没有的东西。
张居正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从嘉靖、隆庆两朝残酷的政治斗争中胜出后不忘本心;海瑞始终如一,一颗赤子之心从不为外物所动。
这些都是很好的例子,但像他这样的庸才还是老实点好。
朱翊钧哑然一笑,这个毛君诚年仅十六岁就从县试、府试、院试的茫茫人海中脱颖而出,这份才情就算跟张居正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了,他来考进士科又哪有不中的道理。
朱翊钧向来不能理解这种舍己为人的行为,他的同理心一般十分匮乏,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毛君诚这样的年轻人。
毛君诚在偃州事件中表现出的操守、能力也让朱翊钧十分心动,官僚阶级是大明的必要之恶,朱翊钧再牛比也不可能让文官们全都滚蛋,但他可以让最头部的那几个文官变成自己人。
沉吟片刻,朱翊钧决定给毛君诚讲一个小故事。
“你知道‘云中雪’吗?朕记得在哪本古籍里看到过,这个词指代的是古云梦泽,那个方九百里、浩渺无际的大湖,最终却悄然无声地变成了万亩良田。”
“......学生读到过,这其中有什么典故吗?”
毛君诚疑惑地摸了摸鼻子,这不就是古人在文字机巧上弄的一个花活吗?
“西洋有‘太阳雨’的说法,指晴空万里却细雨绵绵的诡异天气,有人用它指代不合常理的现象。
违反常理、不可思议却又真的发生了,仔细一想,又发现它的出现的确是可能的,只是常理在限制着人们有这个想法,在朕看来,云中雪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如果居住在云梦泽的先民畏惧云梦泽的浩瀚无垠,光是看一眼就气馁到不敢挥动锄头,那云梦泽还有变成万亩良田的那一天吗?”
“陛下......”
毛君诚不敢置信地看着朱翊钧,他似乎从这番话中听出了什么言外之意,但朱翊钧的身份让他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可朱翊钧特地把他单独叫过来、以这种神情讲这么一个故事,实在是很难让他不产生奇怪的联想。
种种想法交织之下,毛君诚的脑子彻底被搅成了一团浆糊,他完全没搞懂朱翊钧是个什么意思,但他大受震撼。
见毛君诚的瞳孔开始发散、眉头拧成一团,朱翊钧就知道自己这个云里雾里的故事没白编。
面对毛君诚这种聪明人、话不能说得太透,话说透了就会给他们怀疑和辩驳的空间,反而会降低这番话对他们的影响力。
要留给他们想象的空间,让毛君诚用自己的理解去诠释他今天讲的这个故事,人们最喜欢的永远是自己的看法。
朱翊钧面对着毛君诚后退一步,夕阳的余晖恰到好处地洒在他身上,朱翊钧身上那只张牙舞爪的金龙似乎活了过来,一对龙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毛君诚。
沐浴在夕阳余晖下的朱翊钧看上去居然有了些许神性,毛君诚呆呆地看着眼前那头熠熠生辉的金龙,在余下的几十年光阴里,他将无数次在脑海中回忆这一幕。
“六年之后再来吧,朕到时还会在这太和殿里等着你的,希望到那时、你已经找到自己的‘云中雪’了。”
第一百零三章 第二个小号
“噗~~噗~~~咳咳咳,靠,这次怎么这么倒霉,夺舍了个遭遇海难的......”
日本清州城附近的海滩上,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挣扎着从海里爬了上来,刚一上岸就趴在岸边狂吐不止,苦涩发咸的海水浇在伤口上,刺激地他瑟瑟发抖。
燕京那边一切如常,只要朱翊钧盯着点、别让什么奇奇怪怪的题本通过就行;江浙地区,海瑞和朱翊钧配合地相当默契,两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考成法、监外历练政事都取得了不俗的成效,甚至能顺带着把一条鞭税改给落实了。
就这份剿除山贼盗匪无数、抓捕地主豪强、镇抚民变的功劳,朱翊钧用自己的大号稍加运作,给祝广昌这个小号在两广运营出卫所千户、锦衣卫千户的位置轻而易举。
江浙是不能待了,朱翊钧自己都不记得抓了多少豪强、杀了多少盗匪,江浙地区的黑暗势力恨他恨得牙痒痒,再待下去,朱翊钧总有一天要死于非命。
所有事情都在按着计划发展,朱翊钧百无聊赖之下,决定先行调查一番日本市场,争取早日搭上那边的贵族,打通通往日本的商路。
祝广昌的灵魂被消化后,朱翊钧得以在较大的范围中指定夺舍对象,这次夺舍前缀是日本区域、男性。
没想到这条件是符合了,朱翊钧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正在海上漂着,这副身躯不知道已经在海上漂了多久,都已经被泡得发白浮肿了,眼看着就要断气。
朱翊钧拼着最后一丝气力,硬生生靠着身下的木板、手脚并用地从海上划到了岸边,一路上又咸又涩的海水硬往喉咙和鼻腔里灌,灌得朱翊钧差点死在海上。
朱翊钧趴在海滩上吐得七荤八素,恨不得把整个胃袋子都给翻过来,雨刚从光粒凝聚为人体落到地上,朱翊钧就“yue”地一口吐在她脚边,把雨吓得又飞了起来。
“呜哇!好恶心!你就不能克制一下自己吗!”
“理解一下,我刚从海上一边被海水洗胃一边游了回来......yue!”
“真亏你能游那么远啊......”
雨无奈地看着朱翊钧,按理来说、她现在应该担起女主角的责任安慰朱翊钧一番,但朱翊钧现在这个姿态吧......
她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无奈地扶额放弃。
“抱歉实在太恶心了......提醒一下,这个位面的日本跟历史上有很大的变化,不要用常理来推断......嘛,不过你多半会喜欢这种变化就是了。”
“哪方面的啊?你该不会想说他们有个忍村叫木叶......”
“有人来了,溜喽。”
朱翊钧的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还没等他把话问清楚,雨就匆忙化成光点消失在他面前,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窃窃私语。
“你看沙滩上有个人......该不会是织田家派来的忍者吧?”
“你见过哪个忍者混成这副样子的?应该就是个遭遇海难的倒霉鬼,去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两名肩扛长矛火枪、穿着破烂盔甲的男人躲在树林里,单从气质上就不难看出他们从事了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山贼。
见不远处有两名可疑人员靠了过来,朱翊钧思索片刻,将沙滩上一块镜子的碎片揣进怀里,把奇迹般没有被海水冲走的钱袋子打开、将镜片混在钱堆里。
两个山贼从树林里小心翼翼地摸了出来,见朱翊钧真的趴在海滩上吐得没力气了、看上去也是一副白白嫩嫩的读书人模样,这才放心下来、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两名山贼一人蹲下来在朱翊钧身上到处摸索财物,另一人懒散地站在朱翊钧身后,取下背上的鸟铳顶在他后背上。
“别动,不然打死你。”
大哥,你这个鸟枪的火绳都没点,吓唬老百姓起码也把样子做足吧。
虽然心底默默吐槽,但朱翊钧还是很配合地做出了惊恐和虚弱的面部表情,摸索财物的那名山贼把手伸进朱翊钧怀里掏了半天,终于把那个浸满了海水的钱袋子掏了出来。
一堆碎银子和金叶子耀眼的光芒中,一小块不明物体的光芒格外耀眼,那肯定是好东西!
毕竟一般人很难想到有人会把碎镜片和金银放在一起,搜刮财物的山贼如获至宝,连忙招手让自己的同伴也来看看。
“你看!什么东西闪闪发光的!”
“我看看我看看!”
出于人类的趋光性,两名山贼不由伸长了脖子往钱袋子里看去,感觉到身后那名山贼的脑袋凑了过来,朱翊钧后仰起身子冲那名山贼温和地笑了笑。
山贼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张大脸吓了一跳,不等那名山贼反应过来,朱翊钧右手猛地一记手刀正劈在身后那名山贼的喉结上,另一手娴熟地锁住了怀里那名山贼的脖颈。
喉结遭到重击的山贼涨红着脸、喝醉了一样左摇右晃地连连后退,最后干脆挣扎地倒在地上直抽抽,看样子短时间内是站不起来了。
正面摸索钱袋的山贼见势不妙还想挣扎,朱翊钧四肢齐动、八爪鱼一样把自己挂在了那名山贼身上,借着整个身体的重量奋力向右一扭,干净利落地将对方的脑袋整个扭了过来。
结束了战斗的朱翊钧几乎累得昏了过去,他之前不知在海上漂了多久、刚刚还高强度划了半天的船,这两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幸好朱翊钧今天遇到的山贼只有两人、警觉性也差得可以,这才让他找到了近身一击毙命的机会,不然这新开的小号可就要报废了。
朱翊钧半坐在地上喘了半天粗气,这才强撑着身体站起来,从另一具山贼的尸体上摸出火石将鸟枪的火铳点燃,朱翊钧一瘸一拐地坐到了一脸惊恐的山贼面前。
“别装死,那一拳打不死你,你还得把我想要的情报说出来再死......抱歉,忘记你不会说人话了。”
朱翊钧清了清喉咙,夺舍的这副躯体居然没有学过任何日语,幸亏他穿越前是个老二次元、为了看动漫自学了一点日语,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你好,我的日本名字是田中庄司,很高兴认识你,请你把我想要的信息告诉我,不然我会打爆你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