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向祝广昌学习
“此次贪污案的首犯——偃州知府刘明东流放琼州,其余从犯等贬官、罚俸、赴苦寒远恶地区为官,涉案卫所军官斩监候,罪臣妻女发配教坊司以儆效尤。”
朱翊钧端坐在龙椅上一字一顿地读着刑部、吏部的联名题本,任谁都能听出那平淡语调中强压着的怒火,大殿内的气氛压抑沉默到了极点。
读完最后一个字,朱翊钧愤然将手中的题本摔在地上,用愤怒而威严的眼神扫视下方众臣。
“这就是对欺君罔上、草菅人命、侵蚀国本的蛀虫的惩罚,这就是朕的忠臣、良臣、贤臣们议出来的结果?你们对国法和君上还有一点点的敬畏吗?”
大臣们推议出的惩罚实在太轻了,轻到让朱翊钧完全无法接受,那个刘仁泽还真没骗他,贪官倒了一大片,大部分吏员和地主豪强倒堪称全身而退。
等这次的风头过去、新官上任,这些妖魔鬼怪又会把新的地方官拉下水,接着奏乐接着舞,偃州事件连他们的皮毛都伤不到!
老面孔封志林又站了出来,这家伙从上次硬顶天子的事迹中尝到了甜头,直言反上的好名声哪个文臣不想要啊?他面无惧色地开始侃侃而谈。
“启禀陛下,朝廷的科举三年一次,进士科上榜者不过百人,要是想把这些进士培养成足以出任父母官的贤臣,朝廷需要消耗大量时间和精力......”
封志林的话说到一半,朱翊钧就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他就知道这个老东西又会跳出来与自己放对,也好,今天就连着上次的恩怨一起了结了吧!
“简明扼要地讲,替补的官员不足,涉案吏员全部从重处罚的话会造成地方动荡对吗?”
“陛下圣明。贪污、拐卖等罪行已经发生,再重的处罚也无法挽回已经造成的损失。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及时止损才是,如果地方官员出现大量空缺、乡绅们又被大量拘捕,地方上恐怕会出现大规模的动荡和混乱,到时只会造成更多损失,还请陛下明鉴!”
“混账!还圣明呢!哪个圣明的天子会放任这样一群贪官污吏残害自己的子民!”
“恰恰相反,臣以为适当的宽仁才是爱民之举,天子的大仁德不应该拘泥于法律和流言蜚语才是啊陛下!”
朱翊钧在上面和封志林吵得不可开交,张居正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岁月静好地考虑着今天下了朝吃点什么,朝堂上的争论和天子的怒火仿佛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阻止皇帝将案件的责任扩大化是每个官员的共识,明初三大案的阴影还留在所有人心底,真要彻查就会扯出很多藏在水面下的东西,连累很多不该被连累的人。
这也是二人约定过的,除非朱翊钧已经抢下话语权,否则他就是被喷得再惨张居正都不会出面。
张居正这个等级的大臣必须避免主动的站队,这会削弱他们的分量和说服力,他们必须站在中立的位置被精妙的论据和辩才说服,哪怕那些御史表达的观点就是他们自己授意的。
这就像一场戏,必须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为了大局考虑,朱翊钧必须为张居正唱一次白莲。
朱翊钧不禁咬紧了牙关,从朝堂上这帮老狐狸的手里抢下话语权比他想象中还要难,但局势不允许他有半分让步。
偃州事件不仅仅是一次反腐、更是一个信号,张居正初登首辅宝座,天下官吏都密切注视着这位新首辅会整出什么花活来,但鲜有人能想到张居正要整的活究竟有多大。
如果能将偃州事件完美解决,那朝廷就证明了一件事:即使地方官和乡绅豪强沆瀣一气,朝廷仍然有能力在维持地方不乱的前提下把他们送进棺材。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号,朝堂必须先有足够的底气和反制措施才能在天下推行改革,否则地方上就一定会阳奉阴违,让天子的诏令出不了京畿地区。
“朝廷是强力的、铁腕的”,之后的所有拉拢、分化、改革、打压都必须建立在这个基础上,
“偃州府的事情诸位爱卿应该都听说了,整个县衙三分之二的官员小吏扭送入京、大量乡绅豪强被拘禁在县衙中,平望卫百户祝广昌凭一己之力就把局面稳定了下来,从这里便足以见得即便没有那些贪官,朝廷也未必就稳定不了局面。
一个卫所百户就能护方圆百里之太平,难道以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地大物博、人杰地灵,还找不出几个像样的百户吗?”
得到张维贤的产业位置和口令后,朱翊钧从那些产业里提出了大量资金、人手和物资,仅用半天时间就招募组建了一支由破产农民、卫所明军、从良匪寇、流氓打手组成的地方团练。
他这一个月来没有一天是空闲的,一边在朝里面跟这些文官扯皮、搜集情报;一边亲自带人镇压巡视偃州各处,还顺带清剿了不少盘踞在深山老林里的匪寇。
方圆百里之内不仅没有因官员空缺出现混乱,治安和民生反而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恢复,所以他今天才能这么理直气壮地用偃州作为例子质问众臣。
“这......祝广昌乃是特例,臣恐怕不能将此推而广之......”
提起祝广昌、袒护贪官的文官们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天知道这个平望卫的小百户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居然没有接到命令就敢出兵镇压地方,还把任务完成得相当不错。
你想弹劾他手续不全、自行其是吧,朱翊钧还真给他写过圣旨,现在司礼监那边还有备份呢,手续全都是齐活的,人家只是今天上午天子写了圣旨、他下午就把事情给办了而已,还真算不上私自调动军队。
不过那家伙是怎么做到的?难道陛下和祝广昌有心灵感应,或者陛下算无遗策、提前把命令下达给他了?这还真是活见鬼了......
祝广昌的例子一下就给封志林给整不会了,毕竟朱翊钧能拿出真凭实据、他封志林就只能拿出一张嘴,再想诡辩就难免底气不足。
“这......虽然陛下确有旨意,但祝广昌还是在接到圣旨前就私自动用了军队、于礼不合,请陛下治他妄自揣摩圣意的大不敬之罪!”
“臣子相信君王会认可自己的忠心,宁愿冒杀头的风险也要主动担起地方维稳的责任,这是什么?这就是君臣之间彼此信任的羁绊啊!每一个大明的官员都应该向祝广昌学习才是!”
第七十八章 这就是大明
朱翊钧的难缠程度大大超乎了封志林的预料,封志林万万没想到,这个上次还被自己吓得面红耳赤的幼帝,这次居然这么有胆色和辩才
他是抱着捡便宜的心态站出来的,完全没想到跟一个十岁孩子的论辩会如此艰难,封志林一时间思绪混乱,生怕自己在情急之下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言论让仇家抓住了把柄,只好悻悻地退了回去一言不发。
然而封志林的退场并不意味着战争的结束,反而是战争的开始。
朱翊钧还是低估了文官们捍卫“惯例”的决心,一个个监察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的言官跳了出来,前仆后继地把一句句圣人之言扭曲成为贪官辩驳的歪理,以言语为刀剑攻向纠缠不休的皇帝。
然而文官们也低估了朱翊钧此次的决心,比起他心中那些宏伟的愿景,惩治一群贪官只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开始,连这一步都跨不过去,他还是趁早躺好当一个傀儡吧。
朱翊钧不甘示弱地将那些歪理邪说一一批驳,他也是自幼读的四书五经、圣人之言,凭着身份压制未必就会输给这些御史言官!
张居正、张四维、吕调阳等真正的大佬平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亲自下场去和一群御史言官厮杀,像是一群冷酷的老猎人注视着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猪。
他的气势惊人、言论精妙,但可惜的是,我们的皇帝陛下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战斗方式。
豺狼、仙鹤、神龙都有各自的战斗方式,如果神龙非要从神坛上跃下来,与豺狼们在草原上贴身肉搏,那除非他已经拥有了绝对碾压的实力,否则是绝不可能奏效的。
随着这场战斗的进行,朱翊钧的额头上慢慢渗出冷汗、口齿也渐渐迟钝起来,无论他辩倒几个御史言官,敌人仍旧多地看不到尽头。
他现在无比感受到了党羽、心腹的重要性,但凡他朱翊钧在朝中有几个像样的亲信文官投靠,自己都不用像今天这样狼狈不堪地亲自下场,被一帮御史言官用人海战术轰炸。
他彻底失败了。朱翊钧无力地让后背靠在了椅背上,如果他永远只是像今天这样单打独斗,他永远也办不成一件自己想要的事。
今天的早朝从清晨持续到晌午,朱翊钧闭嘴之后,一群同样觉得过于轻判罪臣的文官们又站了出来,他们和朱翊钧其实持同样的观点,但不愿意被人认为是邀宠谄媚之臣,因此必须等朱翊钧放弃了才愿意站出来发表意见。
然而他们也没能说服其他反对的大臣,整个漫长的早朝就这样在毫无意义的争吵中结束了,并且朱翊钧完全看不到希望的曙光。
下朝之后,张居正照常在文渊阁里处理今天的政事,朱翊钧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不在焉地捧着题本,视线时不时瞟到张居正的方向,每每想说点什么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留意到朱翊钧忿忿不平的神色,张居正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放下手中题本搬着张椅子坐了过去。
“陛下对今天的早朝有什么感想吗?”
朱翊钧略感烦躁地挠了挠侧脸,还是没有忍住把自己的抱怨一股脑地倾泻了出来。
“那帮蛇鼠一窝、鼠目寸光、目无君上的混蛋!一个个读的都是四书五经,嘴里说的都是圣人之言,一到这种时候每一个说人话的......忘了朕刚刚的胡言乱语吧。”
情绪发泄完毕后,朱翊钧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蠢话,防止自己变成混蛋和白痴的最好方法就是:永远不要自私到认为别人应该无私。
身为天子,他早就该有“所有人都是混蛋”这种觉悟的,对于大臣应该用权谋和仁德去驱使他们,而不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人都应该无条件效忠自己。
朱翊钧颓丧地把自己丢进了座椅里,他自认已经为这件事竭尽了智谋和努力,甚至用上了“第二人生”这样的金手指,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朕只是不明白,明明很清楚、很简单的一件事,为什么就一定要搞得这么复杂,这只是宏大愿景的一个开始,但朕还是把它搞砸了......”
“因为这里是大明啊陛下。”
张居正看向朱翊钧的眼神彻底柔和了下来,要不是身份不允许,他都想拍拍朱翊钧的脑袋。
他看着眼前这个懊丧的孩子,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热血莽撞的自己,刚开始时踌躇满志,稍有挫折就立刻懊丧萎靡了下来。
“大明太难改变了,即使是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付出血的代价;即便有了血也不一定能搬动、能改装;即便能改装了,也要提防着这张桌子再被人搬回去。
与其说是这件事太过复杂,不如说是陛下还没有足够的觉悟更恰当,您还完全没有意识到,拦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何等庞然大物。”
朱翊钧讶然地抬起头,旁人不知道张居正的心思、他可是知道历史的,张居正最终为自己挑战那头庞然大物的行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抄家、人亡政息、被万历迫夺生前所赐玺书和四代诰命,甚至险些被开棺戮尸,所有跟他有关的官员都遭到了万历皇帝的清算。
所以张居正是知道改革有多难的,凭他的聪明才智、大概率也知道自己会付出什么代价,可他最后还是做了,这不符合常理。
“那先生还......朕是说,先生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兼帝师了,你大可以装模作样地把这几年混过去,然后带着名望和财富回去安享晚年,没人会因为这个责怪你的。”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最后露出了自己标志性的温润微笑,只是那笑容里多了些不一样的意味。
“大概是因为臣不够聪明吧,功名利禄和身家性命确然是很重要的东西,但一个人活在世上,如果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那这样的人生会不会太过可悲了呢?”
朱翊钧从椅子上把身体撑起来、端正一番自己的坐姿,他从没这么严肃、甚至可以说是敬畏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现在才明白改革家”这三个字的分量。
你会成功的,虽然不是你理想中的那种大获全胜,但你实际上还是给大明好好地续了一波命,奈何天命已经抛弃了大明啊......
第七十九章 毛君诚
随着朝堂上对偃州事件的争论不休,时间很快就来到了冬季,各地的举人也陆陆续续地赶到了京城寻找旅店租住,为一个月后的会试做准备。
“少爷,这么冷的天您还出去游学啊?咱们回客栈抱着火炉看看书多好......”
“老是看书会把人看傻的!偶尔就应该出来走走,看看这市井百态,茗烟你也出来长长见识。”
年轻俊秀的书生怀里抱着一摞新书、好奇地走在燕京街头左看右看,他的小厮茗烟背着书篓跟在他身后一脸苦相,很不情愿地看着自家少爷。
说好的就是出来买两本新书,结果少爷走着走着又拐到这南城来了,这南城有什么好看的?除了吵吵喳喳的戏园子就是商铺、耍把式卖艺的,哪儿是读书人该来的地方。
与其他从外地赶过来参加科考的书生不同,毛君诚从不去茶楼、青楼这种繁华清雅,适合读书人和附庸风雅的权贵子弟高谈阔论的地方。
他偏爱到一个城市最繁华热闹的街头,去观察这个城市普通市民的精神状态和生活情况,他早年游历四方拜师求学、自然风光都看遍了,而今唯一在意的就是当地的人文特色。
作为大明的政治中心,燕京天然地吸引了天下各地的权贵商旅、甚至还包括海外朝贡国的商队,再加上长达百年的安定繁荣,燕京市民的精神面貌也远好过其他地方的百姓。
毛君诚在街头看得是两眼放光,忍不住对身后的茗烟慨叹一声。
“不愧是燕京帝都、天子脚下啊,你看这走在街上的百姓都活得面色红润步伐轻快,这才是好地方呢!”
茗烟把脸侧到一边撇撇嘴角,他不像毛君诚读过那么多书和文章,对天子脚下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向往和期待,茗烟戳戳毛君诚,把他的视线引向街道旁的一个巷子里。
“您往那儿看看,那也是燕京的好地方。”
繁忙热闹的街道旁,绸缎铺子的老板为了不要让隔壁酒楼的气味沾到自己的宝贝丝绸上,特意在两家店铺中间留了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子。
在那个逼仄阴暗的角落里,一个只能隐约看出人形的生物静静地瘫坐在地上,眼冒红光的饿犬不住撕咬着他身上仅存的鲜肉,路旁的行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多看一眼。
“这大明的人这么多,天底下哪儿都有穷死饿死的,其实燕京帝都跟琼州远恶都一个样,我要不是运气够好遇到了少爷您,我就是住在燕京也得往那个角落里一躺等死,哪有什么人人都不挨饿的地方啊。”
毛君诚被茗烟怼得无话可说,他不知怎得想起了一句西夷传过来的谚语:哪怕是像君士坦丁、巴黎、大马士革这样伟大繁荣的都市,离近了看,那些无人问津的陋巷里也满是冻饿而死的乞丐和啃食尸体的野狗。
他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为自己心中完美无瑕的燕京城做一些辩护,可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扫兴地冲茗烟挥了挥手。
“......这市井人文看够了,回客栈念书吧。”
“少爷,咱们今天换条道走吧,那边儿开了家烤鸭店、东西做得特别好吃......”
毛君诚抬腿欲走、茗烟却一把将他拉住了,还反常地把他往更远的那条道上拉,弄得毛君诚一脸莫名其妙。
“你说什么呢?烤鸭店明明在......因为那个人吗?”
毛君诚朝他们原本的前进方向上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了茗烟在顾虑什么: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小心翼翼地询问着每个过路的人,似乎在向他人寻求帮助。
然而没有一个路人愿意搭理她,他们只是敷衍地点点头就匆匆离去,每个人都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况且和这样一个奇怪的老妇人扯上关系既没有好处,还可能给自己惹来麻烦。
茗烟在毛君诚正义的谴责眼神下不禁有些羞愧,虽然头低了下去,但他还是挺起胸膛继续嘴硬。
“您是个穿绸缎衣裳的书生,长得又是一副斯斯文文好说话的模样,过去了准被那个疯婆子缠上!咱们在这燕京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了事都没处说理去!”
“读了书不就应该替不识字的人说理吗?不然那些圣人之言就都被读到了狗肚子里!”
毛君诚甩开茗烟拉着自己的手大踏步走了过去,茗烟也只好一脸绝望地跟在后面,他家少爷哪里都好,就是爱管闲事这个毛病一直管不过来。
见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书生快步朝自己走来,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不知怎地有些畏惧,然而她刚想转身离去,毛君诚已经走上前来朝她拱手一礼。
“老人家,我见你在这里徘徊许久了,有什么晚生可以帮到你的吗?”
“我可警告你,别看我们家少爷年轻面善就觉得他好欺负,我们家少爷可是货真价实的举人老爷!”
老妇人还在犹豫着怎么应答的时候,茗烟突然凶神恶煞从一旁窜出来警告了她一句。
举人老爷......可惜这么显赫的人物已经超出了老妇人的认知范围,她完全没有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究竟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反而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毛君诚的袖子。
“他既然叫你举人老爷,那你一定是读过很多书的才子吧?请问你知道那个......就是皇上的官儿们在哪判那些恶人吗?”
“这......您说的应该是刑部吧?刑部的官员们都在午门内办公,不过五城兵马司就离这不远,他们应该能代为转达。用脚走的话恐怕还有些距离,茗烟,去帮老人家雇一顶轿子来。”
毛君诚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老妇人,她的布鞋早已经被穿得破烂不堪,上面还沾着许多可疑的暗红色凝结物和泥块,毛君诚疑心那些是脚底被磨出的鲜血。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毛君诚的出身本就不差,年纪轻轻中了举人之后更是完全没考虑过银子的事,平日里就常做仗义疏财的事情,也不差眼前这一件了。
茗烟嘟嘟囔囔地去旁边的轿行雇轿子,老妇人连忙想跑过去拉住他。
“轿子就不用了!老身付不起雇轿子的钱,都从偃州走到这儿来了,也不差这几步路。”
“你是硬生生走过来的......”
毛君诚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从偃州城一路走到燕京......他完全不能想象这究竟是怎样一件壮举。
连天子的快马都要近一个月的时间才能从燕京赶到偃州,眼前这个老妇人年逾五十,沿途也没有可以落脚的驿站和旅馆,到底是怎样的信念才支撑着她从偃州一路走到这里来的。
在毛君诚表示会自掏腰包雇轿子送她去五城兵马司之后,老妇人感激得热泪盈眶、连连朝他鞠躬道谢,甚至还想给他下跪磕头,吓得毛君诚连忙侧过身去把她扶了起来。
“这......我不过是帮了您一个小忙而已,这样小生是要折寿的!千万不要这样!”
茗烟雇完轿子赶了回来,见到此情此景忍不住讥讽一句。
“呵,她一个不知哪来的邋遢老婆子、还操着口江浙那边的方言,看上去要多诡异有多诡异,也就是少爷您心善......”
老妇人沉默地把头低了下去、算是默认了茗烟的说法,毛君诚狠狠瞪了茗烟一眼,让他把后面更难听的话给咽了回去。
第八十章 不平
毛君诚和老妇人坐在轿子上,茗烟抱着书篓嘟嘟囔囔地跟在一旁,毛君诚还是有些在意老妇人从偃州来这件事,便试探性地开口问了一句。
“您从偃州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人家说天子脚下总归是有法度的,毕竟皇帝和那么多大官儿都看着呢......”
“啊......是、是吗......”
听到这话,毛君诚立刻支支吾吾地把脸侧了过去,从偃州来、身上还有冤屈,这恐怕跟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偃州事件有莫大的牵扯。
偃州事件可是趟大大的浑水,牵扯其中的大小官员数以千计,从同窗和朋友们的言论中来看,朝廷对于此事似乎还没有一个公允的处理结果,朝堂上仍然在争论不休。
能一路从偃州走到京城来,这个老妇人身上背负的冤屈一定非同小可,再问下去就很容易把自己给扯进来,有的事情就算仅仅是知情也会招来莫大的麻烦。
朝廷很忌讳举子参与政事,一是举子不比寻常百姓,秀才、举人在燕京算不得什么,在地方上已经是了不得的人物了,他们的言论会很大程度上影响一片区域内百姓对朝廷的感官。
二是举子的人际关系一般非常复杂,同窗、前辈、老师、乡党......林林总总一大堆,你永远也想象不到眼前这个举人会跟谁扯上关系,这就使得官员镇压举子之时多了几分顾虑。
因此,如果大批举子们抱成团来发声,即便是真正的朝中大佬也无法完全忽视他们的声音,处理起来极为麻烦,而且你还没当官就这么棘手了,真让你混出个名堂来那还了得?
学会避祸是每一个官员预备役的必修课,你在家乡斗斗土财主、不法官吏可能会被传为佳话,在朝廷大事说跳出来恶心人就一定是灭顶之灾,朝廷的老油条们有的是办法来整治一个不听话的小年轻。
毛君诚不敢再接话,老妇人也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意思,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在轿子里,一炷香的工夫过去、轿子停在了五城兵马司的门前。
毛君诚起身要把老妇人搀扶下去,老妇人却颤颤巍巍地推开了他,不让他从轿子里出来。
“你就送我到这里吧,不要耽误了你的前程。”
毛君诚僵在了原地,心底有种强烈的用袖子遮住自己脸的冲动,他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下了轿子,一瘸一拐地走进了五城兵马司的大门。
门口的兵丁毫不客气地拦住了她,在问清老妇人的来历后,一个军官模样的明军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
今天真是出门没看黄历,这么个烫手的山芋,怎么就在他值班的时候给碰上了?
他隐蔽地打了个手势,身旁的兵丁立刻半是搀扶、半是胁迫地把老妇人给扶了进去,毛君诚立刻想高声呵斥他们,可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发不出半点声音。
军官朝四周看了看、最终把目光停在了毛君诚乘坐的轿子上,他带着四五个兵丁把轿子和茗烟团团围住,面色不善地上下打量着轿子旁的茗烟。
“你们跟那个老东西是什么关系?也有冤屈要向本官申诉?”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家少爷堂堂的一个举人,怎么会跟那种穷鬼扯上关系?兵爷您明察。”
茗烟讪笑着凑了上来,他主动将轿子的帘子掀开,让军官看清毛君诚身上书生的服饰、未经风吹日晒的白皙面庞,又有意无意地让手里的钱袋子滑落到军官的袖子里。
军官不动声色地掂了掂袖子里那个沉甸甸的钱袋,面上严峻的神色不由缓和下来。
他也不是很愿意招惹一个举人老爷,毕竟谁知道眼前这个穷书生会不会在几年后成为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呢?就算毛君诚只是拜在了一个有势力的老师门下,碾死他一个五城兵马司的杂碎也跟玩儿似得。
“原来是进京赶考的啊......赶紧回去念你的书吧,今天的事情不许对旁人说起!”
“不提、绝对不提!您忙您的,我们这就离开。”
茗烟连忙催促着抬轿子的人离开,到了兵丁们看不见的街角才把轿夫们遣散,一人塞了点碎银子、告诫他们不要把今天的事情传出去,将这一切安排妥当后才对着毛君诚长出一口气。
“早跟您说会惹上麻烦的吧?幸亏您举人的身份能镇住那些死配军,不然咱们今天麻烦可就大了......”
“咱们在这儿等等吧......我想看着那位老人家出来。”
此话一出、茗烟顿时像被火烧了屁股的猴子一样跳了起来。
“什么玩意儿?您是不是还没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您是马上要考进士科、跃龙门的举子,寒窗苦读十几年为的不就是今天吗?怎么就非得在这个节骨眼上瞎掺和呢?”
“你害怕可以先走,我被抓了不会把你供出来。”
“我是您的小厮,咱们出门前老爷百般嘱托我要照看好您的,要死咱俩也得一起死!”
“那就陪我等。”
茗烟一时气结,读书人大多很有自己的主意、倔得跟头驴一样,他家这位少爷尤甚,只要拿定了主意,寻常人就算说得再多也劝不动他分毫,也只好气急败坏地一跺脚。
“我的好少爷哎!这天底下读书人那么多,燕京又是文气汇聚、众正盈朝的好地方,怎么就非得您一个举人出头呢?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茗烟的话给了毛君诚很大的鼓舞,燕京城再怎么说也是天子脚下,那些恶人怎么着也要顾虑天子的威严,只要这件事往上传、到了真正的大人和天子耳里,正义就一定能得到伸张。
他满怀期望地站在街角等着,当天午夜,两个兵丁鬼鬼祟祟地抬着一张鼓鼓囊囊的草席跑了出来,两人将草席扔上马车驾车驶出城外,寻了个僻静的林子把草席一丢便匆匆离去。
毛君诚用颤抖的手将草席掀开,老妇人那张死不瞑目的脸露了出来。
第八十一章 君子诚之以贵
为老妇人收敛了尸首,毛君诚也顾不上自己满手满身的泥土,魂不守舍地走在回燕京的路上,午夜的燕京郊外出奇地黑,看不见半点光亮。
原来一直嘟嘟囔囔的茗烟此时也不抱怨了,他看看毛君诚那双失去了光芒的瞳孔,欲言又止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宽慰他两句。
“少爷,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这件事跟咱没啥关系,那老太太咱也不认识,别难过了。”
“不,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恶心。
我之所以愿意送她去刑部,不是因为我有多高尚,而是因为送她过去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但当我意识到她身上有冤屈、而且还可能跟某位朝廷要员有关时,我立马退缩了,因为这件事真的会影响我的前途。
说到底,我并没有因为读了很多圣人之言就比别人高尚多少,我只是希望给自己一种......虚伪的道德优越感罢了。”
“别这么说、少爷,千万别这么说。”
茗烟在一旁听得几乎哭出来,他没读过毛君诚那样多的书、说不出什么精妙的大道理来,但少爷这骂自己也骂得太狠了,直接就把自己之前为人处事的准则全盘否定。
这天底下哪就有那么多圣人君子了?大家都生活在社会良俗和王法的范围之内,偶尔发发善心、一辈子不做太大的恶事就算得上好人了。
教育、法律、良俗的存在从不是为了培养圣人,而是为了培养好人。
可惜毛君诚的良心远比一般人要大,他特别有读书的天分,十二岁中了秀才、十六岁就中了举人,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十六岁还能中个进士。
比起那些皓首穷经、把所有精力和心思放在四书五经上只为求得功名的举子来说,毛君诚轻而易举地就摘取了他们梦寐以求的桂冠,因此可以把闲心放在那些无人问津的“俗物”上。
自己临行前老师的教导不断在耳边回响,迫得毛君诚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已经是堂堂举人、马上要去京城考取功名的人,为师没什么能再教给你的了,临行前送你一句话吧:你还记得自己名字的出处吗?”
“学生不敢忘!‘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父母和先生为学生取这样一个名字,就是为了告诫学生要时刻牢记自己的本心,不要被外物所动摇。”
“还记得就好,你以后走到哪里、都切莫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燕京的朝堂是每一个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证道之处,但也是天下最为波云诡谲的地方,你就算再没有底线、再坏事做尽也未必就能出头。
不要被燕京的灯红酒绿迷了自己的眼睛和心智,哪怕一辈子当个默默无闻的小吏,为人处事也一定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毛君诚越想便越觉得难堪,最后忍不住蹲下去用手捂住自己的面庞,
“是故君子诚之以贵......我都做了什么?我看着一个子女含冤而死的老太太走进刑部衙门、再被人把尸体丢出来,自己却战战兢兢地躲在一旁生怕被人发现是我送她过去的,我都做了什么......”
茗烟看着地上失落的毛君诚一脸无奈,在被毛家收留当小厮之前,他就是大明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对这种事情早已见怪不怪。
这个时代的乡村生活和平静、淳朴完全就搭不上关系,乡村里有的只是作威作福的豪绅老爷、仗势欺人的狗腿子、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普通农民,偶尔闪过白莲教徒若隐若现的身影。
就算是这样一个恶劣的环境,农民们还是希望能用尽办法让自己活下去,因此许多丑恶、残忍、骇人听闻的事情便油然而生,这不是什么人性本恶,而是不这样很多人就活不下去。
农民出身的茗烟早就把那些脏恶的东西看够了,因此完全不能理解毛君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妇人如此失落,人命在这个时代可算不上什么值钱的东西,起码百姓的不是。
“少爷,别多想了,再过一个月您还要考科举呢。”
“科举......对!科举的时候天子和首辅大人也会来!他们会来慰问参考举子,那时我就能把这件事直接禀告给天子和首辅,茗烟你真是太聪明了!”
毛君诚突然欣喜若狂地跳了起来,还有一个方法,还有一个方法可以证明他的那些书没有白读,这世间还是有地方可以申明公理的。
直接告到天子那边去!把这件事彻底闹大!
这个时代百姓和读书人的思想还较为淳朴,即便经过了叫门天子、修仙皇帝的苦痛,大多数人仍然相信皇帝是好的,只是被小人和歪理邪说给蒙蔽了,只要天子认清了那些小人的嘴脸,整个大明就会瞬间河清海晏起来。
偏偏这个思维误区是不能通过读书解除的,书读得越多、反而就陷得越深,非得像张居正那样亲眼见证了嘉靖、启元爷的统治模式,你才会对这个国家的皇室彻底绝望。
茗烟看着突然振奋起来的毛君诚几乎抓狂,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啊!而且这样一来事情不就越闹越大了吗?就算皇帝只有十岁,任何闹到他面前的小事也足以变成能压死一片大官的大事!
“不是......这事儿虽然很悲惨、但也不至于直接闹到皇帝眼前吧?而且这样的话少爷您的前途怎么办?”
“我相信大明,也相信君上,就算为了我这些年读的圣贤书,我也得拼上一次!”
毛君诚越说便越笃定,激动地忍不住开始原地来回走动。
“这样的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能做成的,我得再找些同道来才行......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第八十二章 为民请命
又一个月过去了,今年的科举大典来临,朝中百官都暂时放下了对于偃州事件的争论,专心致志地为朝廷三年一度的科举盛事做准备。
朱翊钧坐在御辇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这是皇家每次科举的保留环节,天子要到考场视察一番、分下些取暖的炉火或避暑的冰块来体现对学子的关怀,有时候还要说两句屁话,体现自己对天下读书人的尊重。
总而言之又是件无聊的破事,朱翊钧仍旧不用做什么,只要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点点头、朝一张张陌生的脸露出微笑就够了,然后那些人就会一副受到了激励的样子雀跃着退下。
感觉自己越来越像后世的明星了啊......每天啥事不干就往这儿一派派(指躺着),没人指望他真的站起来做点什么,除了喘气以外再不需要别的技能。
尽管朝堂上阻力重重,但张居正还是在暗地里不断推进着对贪腐案件的调查,那些贪官的手笔实在太大了,大到即便有赵风子帮忙清账,钦差们还是轻而易举地搜集到了大量罪证。
现在所有搜集到的证据都已经被锦衣卫封存了起来,只要京里的诏书一到,江浙地区某些不干净的官员立刻就会遭到灭顶之灾,奈何所有事也就卡在“诏书”这最后一步上了。
嘉靖爷的晚年过得并不安稳,他的套路已经被徐阶、张居正等聪明人给摸透了,严嵩倒了以后,嘉靖再也没有亲信和精力去干涉朝政,只能不断向文官们让步。
隆庆是文官们理想中垂拱而治的明君,除了玩儿女人以外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放心地把权力下放给了以徐阶为首的文官,给了他们巩固自己既得利益的好机会。
向文官让利容易,再想把这些权利从他们嘴里扣出来就千难万难,这个过程是绝对急不来的,哪怕是占据着大义的朱翊钧和权倾朝野的张居正,也只能静静地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那就是天子的御辇......”
“能看到天子的脸吗?我这边看不清御辇上是不是有人......”
“我看见了!杏黄色的龙袍!天子的面相一看就贵气十足啊......”
前来参考的举子们纷纷弯腰行礼,以毛君诚为首的小团体暗戳戳地聚在一起交谈,考场的明军留意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但也只是看了一眼就迅速把视线移开。
所有进入考场的学生都经过了严格的搜身,别说锋利的兵刃了,连一张写了字的纸条都别想带进来,只要监考考官不出问题,你完全可以相信大明应对科举作弊的丰富经验。
虽然这件事十分危险,但毛君诚还是凭借自己出色的口才和人格魅力笼络到了一批支持者,其中三人愿意跟自己一起叩见君上,其余人则愿意混在人群里呐喊助威,把气氛给烘托起来。
事到临头,毛君诚反而紧张地发起抖来,为了大义挺身而出是一回事、在危险面前感到恐惧就是另一回事了,尽管他不停在心中告诉自己、自己是为了正义的事业而奋斗,他的手仍旧控制不住地发颤,他越急躁、手上的颤抖就越停不下来。
一只手突然从斜里伸出来、握住了毛君诚颤抖不已的右手,毛君诚被吓了一跳,扭头看过去才发现是额头隐隐开始冒汗的王文素。
毛君诚与王文素的交情并不深,他们每次谈及政事时,王文素的某些观点让毛君诚屡屡皱眉、觉得此人行事近似于酷吏,将来恐怕又是个邀宠媚上、结网罗民的小人。
没想到这次他刚开口王文素就爽快答应了自己的邀约,还表示自己愿意和毛君诚站在一起、一同觐见君上,这多少让毛君诚对他刮目相看,王文素貌似平静地对他笑了笑。
“相信天子,相信大义,相信......我们的决定。”
毛君诚能感到王文素的手心在出汗,但他的心情却不知怎地平稳了下来,两人相视一笑、默默在心中复习连夜写好的题本,以免等会儿告御状的时候出了偏差。
“......恭送陛下回宫。”
礼部侍郎代朱翊钧宣讲完了慰问举子们的圣旨,率先跪下恭送朱翊钧回宫,朱翊钧自无不可,微微点头、示意费瑛可以起轿离开。
眼看朱翊钧的御辇就要离开考场,毛君诚一咬牙,趁众人纷纷下跪行礼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王文素紧跟其后,并着剩下两人齐刷刷地跪在了朱翊钧面前。
“学生有冤屈要伸!还请陛下明察!”
御前侍卫们被突然冒出来的毛君诚等人吓了一跳,当即抬脚将四人踹翻在地、十几把明晃晃的刀刃瞬间架在了毛君诚等人的脖子上,还有几名侍卫立刻朝朱翊钧扑了过去,准备随时用肉身为他挡来自暗处的冷箭。
“都让开!朕站在自己的学生、臣子之中,难道还怕被小人暗杀吗?天子行事岂能如此畏头畏尾!”
朱翊钧黑着脸把身前的侍卫们推开,大踏步地走到了毛君诚、王文素面前,喝令侍卫们放开架在四人脖子上的刀,亲自将四人搀扶起来。
张居正在一旁笑而不语地观赏朱翊钧表演,这种伎俩在他面前是小儿科,忽悠忽悠毛君诚这种热血青年还是绰绰有余的,没看那几个站起来的年轻人感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吗?
朱翊钧当然没有怕的理由,先不说在场所有举子都被严格搜查过,就算真出了事,他龙袍底下套的锁子甲也不是吃素的,这种没有风险的作秀机会他当然要牢牢抓住了。
趁着所有人都沉浸在他这波义正词严的表演时,朱翊钧侧过头,隐晦地瞪了一眼礼部侍郎。
你这礼部侍郎怎么当的?有这么个不稳定因素你事先居然没有发现,还让他当着这么多举子的面闹到了朕的面前,我看你侍郎不想干了!
朱翊钧很讨厌被人在公共场合质问某些问题,不仅是因为这样显得他手下的官员无能,更因为只要这个愣头青真的跳出来问了,他就必须做出回应。
比如公司年会上,一个愣头青当着全体员工的面跳出来、质问老板为什么不发年终奖,老板此时要是再找借口或推脱、这脸就丢大了。
就算公司是真的发不出来,老板也得猛地一拍桌子:为什么不给兄弟们发奖金过年?财务你干什么吃的!就算砸锅卖铁也一定要把年终奖给我发齐喽!
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被质问的上位者必须表态的问题,毛君诚现在当众提出来了,但凡朱翊钧不想让自己的形象一落千丈,他现在都必须做点什么。
第八十三章 天赐良机
然而朝廷里很多事情都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更不能见光的,这次的偃州事件就是很好的例子。
朱翊钧要是当众直说:啊,是那帮该死的文官官官相护、你们赶紧去骂他们!
这样文官们固然要倒大霉,但朝廷的公信力和威严必然大受打击,到头来最亏的还是他朱翊钧,文官们只是他不听话的员工、不是他的仇人,真出了恶性事件朱翊钧也得替他们遮掩。
这就是一个极为恶心的困境,你不能把实话说出来,但处境又要求你必须说点什么让大家满意,应对这种困境的最好方法、就是永远不要让自己陷入这种困境。
张居正也若无其事地瞟了礼部侍郎一眼,直到目前为止、他和朱翊钧的合作都是愉快而充满了默契的,甚至朱翊钧已经成为了他的一股助力。
他有手腕和势力,朱翊钧有大义和名分、而且一直很积极地为他冲锋陷阵,没有朱翊钧的鼎力相助,张居正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抓住浙党这么大一个把柄。
搞皇帝就是搞我张居正!你小子什么意思?高拱那厮的余党是吧?下次京察你小子准挂嗷!
同时收到来自朱翊钧和张居正谴责的眼神,礼部侍郎头上的冷汗“刷”一下就下来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能因为参与主持科举被卷进这样的泥潭之中,朝中百官虽然对如何处置浙党余孽争论不休,但对于终结浙党的政治生命还是没有分歧的。
被皇上和首辅认为是废物还好说,要是被认定是浙党的残余,他最好的结果也是被发配到远恶地区为官,那基本就意味着他仕途的终结,不是每个人都有本事在偏远地区兴文教、治百业的。
“你当着天子和首辅的面胡说什么?你前途没有了!是谁指使你说这些话的、你们有什么目的?把你们的姓名和籍贯都给本官报上来!”
礼部侍郎的色厉内荏完全没有吓到毛君诚和王文素,两人既然敢在这种场合站出来、就已经证明了他们出色的胆识。
两人怒视礼部侍郎、刚准备大声报出自己的籍贯,朱翊钧抬手制止了两人的自报家门。
“为什么不让他们说?难道世道已经昏暗到了连天子都听不见真话的地步了吗?你们尽管把自己的冤屈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有朕站在这儿,没人可以动你们分毫。”
朱翊钧狠狠瞪了礼部侍郎一眼,事情已经闹大了、你还想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给按下去?那不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朝廷有问题吗?
与其让这两人闭嘴,让天下人自行想象朝廷的种种龌龊,还不如把话给说开了、大家再想办法解决,话说这种猪头是怎么混到侍郎的位置的?
朱翊钧的言行给了毛君诚很大的信心,他就知道大明的皇帝是好的、坏的只是那些小人而已。
“今贪官污吏于偃州结密网以罗民,百姓苦不堪言,今有一老妇徒步跣足至京城以求公理之伸张......”
朱翊钧本来是满含不爽、甚至略带杀意看着毛君诚的,他有些怀疑这家伙是浙党派过来的死士,毕竟鼓动学生和老百姓闹事是江南那边的拿手好戏。
但他越听就越觉得不对劲,似乎......貌似......这个人是来请求自己严惩贪官、彻查此次事件的?这难道是个自己人?
朱翊钧耐着性子听完了毛君诚对五城兵马司的指控、代表学子们请求朝廷严惩贪官的诉求,他的脸色忍不住沉了下来。
他知道朝廷对基层的掌控力已经烂了,但也没想到能烂到这种程度,而且如果不是毛君诚趁着慰问举子的机会站出来告御状,他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皇城内发生了这种事。
毛君诚绝不可能是浙党派出来的,他的言辞语句之恳切可谓字字泣血,一个被地主、官僚收买的人是写不出这种文章的,这家伙真的是一个愿意为了心中信念堵上前途乃至生命的人。
说起来,这世上真的有这么好的事?他朱翊钧和张居正卡在“批文”这最后一个环节上整整两个月,偏偏就这么巧,一个热血举子带着志同道合的同窗们在考场里把事情捅了出来,给了他们一个绝好的发难机会?
朱翊钧从来就不是个相信巧合的人,他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到张居正的身上,发现张居正也正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两人都以为这是对方安排的愣头青。
短暂的眼神交流过后,两人这才敢相信毛君诚真的是没有任何背景、自己跳出来要为民请命的。
没想到朝堂上僵持了几个月的局面,最后居然会被一个小小的举人撕开裂痕,这简直称得上是天赐良机!
朱翊钧脸上温和淡然的笑容越发真诚了起来,他肯定而赞扬地拍拍毛君诚、王文素的肩膀,又换上一副沉痛悲戚的表情走到众人面前。
第八十四章 天子的演讲
朱翊钧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用锋利的眼神缓缓扫过面前每一个人,人们要么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要么有些紧张地低下头。
没人敢与面沉似水的天子对视,刚刚还有些嘈杂的考场很快便彻底安静下来,即便是最后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举子们也不禁沉默下来,生怕自己发出的动静打破了这份沉默。
费瑛读懂了朱翊钧的手势,他迅速把手里的小太监散了出去铺满全场,这些小太监会重复朱翊钧的言论,保证一会儿让考场内的所有人都听清天子在说什么。
朱翊钧仍旧没有开口的意思,任由越发尴尬的沉默在人群中蔓延着,连张居正都变得有些紧张,朝朱翊钧眨眨眼睛示意他感觉开始。
朱翊钧在心底快意地笑了出来,在演说方面、张居正是个彻底的外行,他不知道该怎么充分调动成百上千名听众的情绪,更不了解沉默的能量。
沉默中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再等一等,让紧张的情绪在沉默中感染到每个人身上,让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汇聚在我身上。
毛君诚紧张地浑身紧绷,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叫他喘不上气来,他紧紧盯着朱翊钧的嘴唇,似乎想把,剧烈的不安和紧张令他手足无措。
这是他第一次有如此奇妙的感觉,对方明明还一个字都没有讲,他的心跳和情感却已经被紧紧捏住,在胸腔里跳动得几乎炸裂开来。
天子身份带来的神性光辉和神秘帮了朱翊钧大忙,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朱翊钧这才沉声开口。
“一个蒙受冤屈的老妇人徒步来到京城告御状,而后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五城兵马司之内,如果没有毛君诚替她收敛尸骨,她的尸体现在已经做了野狗的盘中餐,这种骇人听闻的惨剧竟然是发生在京城、发生在天子脚下的。”
朱翊钧的声音相当低沉,考场内的众人不得不聚精会神才能听清他的话,连带着注意力、听众们将自己的情感波动一并交到了朱翊钧手上。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花招,过于高亢的声音虽然更能抓住人们的注意力,但也会让听者心生警惕、让演说者的论点失之理性和客观,尤其不利于说服有一定独立思考能力的听众。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悲剧,而是一个恐怖事实的预警:有这样一群人,他们试图将这个伟大的帝国割裂开来、将天子和他的臣民们分离开来。
他们闭塞朕的耳目,捂住你们的口舌,为的只是掩盖一个肮脏的事实:那些贪官污吏正在暗处偷走属于你们的东西。”
在场的数百名举子不禁皱起了眉头,上述行为在儒家语境中是极不道德的,这么说的话直接把那些贪官污吏拖出去夷三族都是合理的。
不过陛下说得是不是有点骇人听闻了?而且这跟他们读书人有什么关系?朝廷自有法度和官员去处理这种破事,应该用不着花太多精力在上面吧?
为群众找一个显而易见的坏人,没有就立一个虚空的靶子,然后把这一切的原因都归咎到那个坏人身上。
总而言之就是要告诉听众: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十分严峻,你们的利益被人偷走了!就是这群人偷走的,打倒他们、一切就会好起来!我们一起让大明再次伟大!MMGA!
“或许会有人说:我是堂堂的举人、那些贪官污吏欺负不到我头上。这样的想法是大错特错的!
即便以江海之大也起于涓涓细流的毫末,他们今天敢贩卖人口、逼良为娼,明天就敢搬空府库、任人唯亲,后天就敢把科举的名额全部垄断,就算偶尔从指间漏出一个名额让你考上了进士,也是一生不得提拔。
太祖时期便有南北榜的先例,以太祖之英明神武,那些国之蠹虫尚且敢蒙蔽圣听、又何况今天?你们有的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参加科举了,说不定你们之前辛辛苦苦考中的功名,就被那些贪官污吏拿来给他人做了嫁衣!”
考场内数百名举子一片哗然,朱翊钧这番话算是戳中了他们的软肋,不是每个人都像毛君诚那个天才一样十六岁中举的,实际上、大明的科举出奇地难考。
三年一次的大考一旦发挥失常就只能等下一次、或期盼朝廷开恩科,如果这期间家里父母去世,那这科举你也不用考了、老老实实回去守三年的孝吧。
大明朝廷还有“厌恶神童”的潜规则,认为过早中举的神童会给朝廷带来不幸,考官见你年纪太小直接扔卷子也是常态,还美其名曰:磨砺。当朝首辅张居正就吃过这样的亏。
就算是后世素以“神童”“文采斐然”而著称的纪晓岚,经历发挥失常、回家守孝这一系列事件后,科考得中也已经是三十一岁了,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三年啊?
大多数普通举子都是小地主的儿子,家里请先生、购置书籍是一笔可怕的花费,而且读书是长子才能有的待遇,其他儿子要外出经商、甚至做工为长子筹集经费,全家人拼老命供一个有天分的儿子读书。
后世某内卷大省的高考录取名额被划了一大块去支援偏远地区,愤怒的家长和考生直接上街游行,甚至有失去理智的群众冲击基层政府,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那还只是与科举完全没有可比性的高考名额,科举得中是能蠲免税赋徭役、当官、直接阶级跃迁到一方豪绅的,这么多举子寒窗苦读就是为了金榜题名的那天,朱翊钧拿科举来做文章,由不得这些举子不愤怒惊恐。
“如果你们这次放过了他们,那些贪官污吏一定大受鼓舞:原来贪污十万两的代价只是异地为官!他们会更加嚣张、更加肆无忌惮地偷取原本属于你们的东西!
放过那些贪官、就是在杀死你们自己的前程!
那些人压榨百姓、织网罗民时我没有发声,因为我不是普通百姓;
那些人掏空府库、官商勾结时我没有发生,因为我既不经商也不指着官府的赈济;
当那些人把我的科举名额卖给别人,把我的升迁机会卖给别人时我想发声了,但那时已经没人能为我说话了!”
愤怒、敌人、未来的美好愿景、圣天子的号召,层层加持之下、考场内举子们的愤怒被瞬间引爆,要求严惩贪官的呼喊声不绝于耳,朱翊钧点到为止地闭上嘴,把剩下的事情交给他们自己。
看着吧,这些举子的愤怒是不会停止的,前来参考的举子数以千计、而朝廷最后只会多上百来名进士,那些名落孙山的举子会怎么想?
朱翊钧略微松了一口气,他现在没心思和眼前这群举子一起愤怒,这场演讲的负面作用很快就会让他头疼不已。
为了挺张居正,他这次可是一口气得罪了不少文官,朱翊钧其实相当讨厌这种当出头鸟的苦差,但如果十年后有人问他:请问你对张居正的改革做了什么贡献?
朱翊钧总不能说:我在后面扯他后腿来着。这种行为跟土木堡战神有什么分别?
朱翊钧对自己的定位相当清晰,他就是个负责开团的,只要把事情炒起来、闹得足够大,张居正自然就会悄无声息地冒出来把一切都搞定,张居正才是那个负责打输出的C位。
赌对了!
毛君诚此时激动地几乎跳将起来,他站在人群的最前端高声呐喊,像是一滴心甘情愿汇入大海的水,在此刻尽情感受海的伟力。
他拿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做了一场豪赌,赌大明还没有彻底烂透,赌朱翊钧和张居正是希望这个国家好的,赌这天底下还有说理的地方!万幸的是他赌对了!
冯保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张居正身后,大明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此时被遗忘在了角落里,二人在愤怒的人群面前渺小得仿若一叶扁舟,但却雷打不动。
“不枉咱家把司礼监的活儿都放下了,老天......我们的幼帝刚刚做了什么?”
“他让语言披盔戴甲、上阵厮杀。”
“看样子,大明出了一位了不得的陛下不是吗?”
“那你还敢招惹他?”
冯保无声地笑了笑:“我这种当奴婢的跟你不一样,奴婢只能有一个主子,无论陛下喜欢我还是讨厌我,亲政之后都还是会换上自己最顺手的奴婢的。”
冯保笑呵呵地看着朱翊钧的背影,他早就知道这位幼帝不喜欢自己,朱翊钧的个子往上长一寸,他的政治生命、甚至物理生命就短上一寸,朱翊钧或许对付不了那些老臣,但处理他冯保还是跟吃饭喝水一样容易。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当家奴的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世人只听说过三朝老臣,可曾有人听说过三朝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大明的特殊体制之下,太监对皇室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嚣张跋扈如刘瑾,武宗一张二指宽的条子就把他打得万劫不复。
李太后可不是个普通的妇人,她想管教皇上又怕皇上心怀怨怼,很多恶心的事情就只好由他冯保来做,这就是他冯保在太后那里最大的存在意义。
想抱紧太后的大腿、他就必须恶心朱翊钧,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张居正若无其事地看向冯保,能爬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这足以说明冯保之阴狠和野心勃勃,这绝不是一个会甘心俯首受诛的人,陛下亲政之前看来还有一场劫难要过。
第八十五章 皇陵
朱翊钧在科举考场的演讲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科考结束的当天,毛君诚就带头串联了上百名举子联名上书,要求朝廷严惩涉案贪官,绝不能再给那些人残害黎民百姓的机会。
朝中巨大的阻力很快就消失得一干二净,文官大多很爱惜羽毛,现在再跳出来就很容易被认为是那些贪官污吏的同党,对他们珍视的名声会造成致命的打击。
张居正没有急着处理那些贪官、也没有对举子们的上书做出任何回应,只是把所有被捕贪官和他们的家人从各地押解进京统一关押,任由愤怒和谣言在民间发酵。
这股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捉捕、定罪、处罚不是个一蹴而就的流程,张居正还需要民间把注意力投在这件事情上更久一些,以免到了最后关头又有人跳出来搞幺蛾子。
针对那些涉案吏员和地主豪强的处置也被最终敲定,朱翊钧为那些人找到了一个好去处:皇陵。
这些人的处置本来是最为棘手的部分,他们虽然也是罪恶中不可缺少的一环,但往往又罪不至死,抄家、流放等处罚显得量刑过重,会让人们认为朱翊钧刻薄寡恩。
而如果不用如此酷烈的手段,根植当地上百年的一个个豪强是绝对无法被连根拔起的。
长在身体上的肉瘤是不会自然脱落的,必须用铁血手腕把他们给割下来,改革不是请客吃饭,非流血无以称之为变革。
况且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绝,留着一群在当地呼风唤雨又对朝廷心怀怨恨的豪强是非常危险的,朱翊钧不可能就这么放过那些人。
既要展现朝廷的宽仁,又要让这帮豪强付出足够的代价、从此再也没有威胁朝廷的能力......
那你们去给朕守皇陵吧。
历朝历代的皇陵都是一个大工程,基本都要从皇帝一登基就开始修建,很多时候一朝还修不完、继位的皇帝还得接着为先帝修陵。
大明一直有这样的传统,在燕京失势的官员赶到南京养老,在宫中失宠的太监赶到凤阳去给祖宗守灵,也算是给这些人留下了最后一份体面。
相比流放、抄家,百官和豪强们对这样的处置显然更能接受,至于被迁往皇陵的人都是个什么待遇?那就不是他们要管的了。
这个时代的迁徙是件既辛苦又危险的事,沿途的颠簸、水土不服都是会要人命的。
押送那些人的明军也不会讲什么人权,基本就跟赶牲口一样,早点把那些人赶到目的地了事,老人、孩子、体质较弱的女性在路上就得死上一波。
京畿地区的地主、豪强们也不是什么大善人,皇陵是朱翊钧的,皇陵附近的土地可是那些地主豪强和权贵的,京畿别的没有,权贵特别多。
那些被迁移的豪强要在当地置办产业、重新安顿下来,就得再被京畿地区的豪强和权贵们剐一遍,这可是帮心黑手狠、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再强横的豪强被这么折腾一番也要变成死狗,即便他们活下来也不会再对朝廷有什么威胁了。
就让他们在皇陵附近好好活着吧,这些活生生的例子会时刻提醒所有人:与他们的皇帝为敌到底是什么下场。
结束了一天突袭捉捕的美好生活,朱翊钧带着麾下兵丁在客栈里安置下来休息,今天的雨出奇地大,这种天气还冒雨行动的话恐怕会让士兵们染上风寒。
风寒在这个时代也是足以致死的大病,而且冒雨赶路难免会让士兵们心存怨怼,明天的抓捕行动就推迟到雨停为止吧。
凌晨两点,控制着祝广昌躯体的朱翊钧终于丢掉手中的题本长出一口气,各位大臣和举子的上书总算是看完了,接下来就只有后续的计划书要安排了。
毛君诚带头上书之后,朱翊钧和张居正要面临的题本一下子就多了起来,虽然所有事务都是张居正在处理,但这些题本朱翊钧还是得亲自过一遍。
定期观察朝政、阅读大臣们上的题本是很重要的事情,大臣们的性格、为人、能力都能从他们上奏的题本中略知一二,朝中的派系变动和人际关系也藏在这山一般的题本之中。
毛君诚的上书就更是不得不看了,朱翊钧事后把他的档案调出来看了一遍,发现这家伙的人生简直当得上“主角”二字。
十六岁中举人,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妇人赌上前途和身家性命上书,这是什么行为?放在别的小说里都能当主角了好吧!
这种既有人品又有能力的大臣实在太难得了,朱翊钧迫不及待地想把他招进自己的文秘班子,未来或许还能指望毛君诚接张居正的班,这种级别的人才值得朱翊钧多费些心神。
这么多事情根本就不是一下子可以忙完的,可熬夜是很伤身体的事情、尤其是对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朱翊钧便想了个折中的方法。
朱翊钧那具身体去睡觉,拜托神明大人偷偷把题本抱到祝广昌这里来,处理完了再让她送回去。
“辛苦了,过两天我让费瑛偷偷弄点好东西来改善一下伙食嗷。”
朱翊钧心满意足地揉了揉雨的脑袋,放在平时、雨早就扑上去跟他翻脸了,但神明大人明显是困得受不了了,晃晃悠悠地惦记着朱翊钧答应她的大餐。
“让御厨多做点水晶虾仁,那个东西甜甜的还蛮好吃的,还有那个红色的酱也好好吃......哈啊~不行了受不了了,我先去睡觉了,拜拜。”
雨抱着怀里的一大摞题本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些意义不明的话语,整个人化作无数光粒很快就消失在了房间中。
第八十六章 破冰
“原来神明也是需要睡眠的吗?还是说这家伙只是单纯的懒罢了......”
吐槽完雨、朱翊钧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身体上的困乏固然可以通过这种方式避免,但长时间工作带来的精神压力仍会存在,他最好还是抓紧时间好好休息......
悉悉索索的动静从门外传来,朱翊钧立即把藏在枕头下的尖刀摸了出来贴着手臂反手藏好,只要推门进来的人他不认识,朱翊钧就会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那人开膛破肚。
捉捕豪绅和官员是个相当得罪人的活儿,朱翊钧这几个月来抓了不知多少地头蛇,用雷霆手段灭杀的也有近百人,江浙这块儿谁想杀他都不意外。
“哥哥,还没睡吗?”
清儿弱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朱翊钧松了一口气、随手把尖刀甩向一旁的书堆。
朱翊钧平日里就有行军时读书、记录的习惯,尖刀的刀锋悄无声息地没入书页之中,只留木质刀把在外面,这样万一情况紧急、自己随手就能把它再拔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从内侧打开房门,清儿抱着自己的枕头怯生生地站在门外,柔顺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肩上,更为她平添几分惹人怜爱的娇弱。
见此情景,朱翊钧脸上不自觉地露出温柔的笑容,他单膝跪在地上让清儿不用费力地仰视自己,伸手抹掉清儿脸上还在往下滴的水珠。
“出什么事了吗?这么晚了还不睡。”
见朱翊钧把脸凑了过来,清儿有些紧张地抱紧了怀里的布枕头,两人相处也有几个月了,已经算不上什么陌生人,但彼此的关系还是卡在一个不尴不尬的程度。
朱翊钧很疼爱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但又担心自己触痛清儿心里的伤疤,只能小心翼翼地在日常生活中多照顾些清儿。
清儿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兄长、甚至父亲的温暖,她本能地要离朱翊钧再近些,但被伤害过的心再想敞开就难得多了。
两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彼此的心意,谁都不敢率先迈出那一步,只有在眼神不经意间交汇时,才会露出尴尬却欣喜的笑容。
本来两人之间应该由朱翊钧来破冰,但最近又是朝堂纷争、又是捉捕豪强,朱翊钧忙得头都快裂开了,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等不及了的清儿这才决定主动出击。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清儿还是忍不住往后缩了一步。
见清儿畏惧地往后缩了缩,朱翊钧尴尬地挠挠自己的侧脸,主动后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清儿抿起嘴唇、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行为,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无声的尴尬在两人之间蔓延,朱翊钧挠了挠侧脸、感觉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侧身把清儿迎了进来。
“先进来吧,我这里还有干净的毛巾,先帮你把脸上头上的水都擦擦。”
清儿乖巧地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朱翊钧手拿毛巾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为她擦去头上的水珠,清儿整个过程像精致的洋娃娃一样乖巧,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朱翊钧猛看。
朱翊钧被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睛盯得有些慌张,他乐于用各种小技巧操控人心为自己谋利、甚至对自己的本事引以为豪,就像他一番话把毛君诚感动得热泪盈眶,其实他根本不是那么好的人,只是表演出了别人希望从他身上看到的品质而已。
但他今天晚上却尴尬地想要逃离,前世也好、今生也罢,朱翊钧从没尝试过和异性建立亲密的关系,雨和太后是一开始就在那里的家人,用不着他去努力、这份感情本来就在那儿。
两人从本质上来说都是一样的,既渴望和某个人建立亲密的联系,又害怕和下意识地逃避这种行为,真的失去后又独自一人怅然若失。
朱翊钧又忍不住挠了挠侧脸,他前十年挠的脸加在一起都不如今天晚上多。
“大晚上的怎么不睡觉,冒着雨跑到我这边来?”
“一个人睡不着,会做噩梦......”
“那你睡床,我趴在桌子上凑合一宿。”
“我想能抓着你的衣服睡,就跟白天一样。”
因为白天大多数时候需要赶路,军营里没有女人、清儿也不会骑马,朱翊钧就经常把这个小家伙安置在自己身前,两人共乘一匹战马赶路。
清儿在马上颠啊颠得总是犯困,朱翊钧便用布条子在自己身前缠了几道,澳洲的袋鼠一样把清儿兜在身前,让她可以有更高的睡眠质量。
朱翊钧感觉自己的脸都快被挠破皮了,以他的心理年龄再做这种事实在有些过意不去,虽说他前世也有过“妹妹”这种宝物吧,但清儿......还是差点意思。
“额,那我趴在床沿上睡,你抓着我的袖子?”
清儿略感不满地轻踹朱翊钧膝盖一脚,低下小脑袋不发一语,无声地表示:你今天说什么我都赖在这儿不走了。
“......行吧,我再去给你抱床被子。”
朱翊钧最后还是苦笑着放弃了抵抗,话说他小时候也是跟家里人睡的来着,等清儿十岁了再跟她谈分床的事情吧。
身侧躺着一个毫无防备的女孩,朱翊钧很是花了一番工夫才浅浅入睡,结果他刚迷迷糊糊地睡着,眼前越发明亮的阳光就已经把他叫醒。
“这就......天亮了?”
朱翊钧茫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清儿不知已经起来了多久,瘦小的身影坐在床沿上、费劲地给自己整理头发,见朱翊钧醒来开心地笑了笑。
“你醒了吗?早上好啊哥哥,我去厨房把早餐端来,今天的早餐就在这里吃吧?”
她昨晚睡得出奇地安稳,自从那个大火蔓延的夜晚过后,她就再也没有一觉睡到天亮的体验了。
朱翊钧苦笑着点了点头,他昨晚的睡眠质量极差,现在肉体和精神都极度疲惫,看来想适应这种生活还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清儿刚刚出门,又蓦地把脑袋探了进来,只露出半张脸羞怯地冲着朱翊钧笑了笑。
“以后,偶尔也一起睡吧。”
第八十七章 初次见面
一周之后的又一个夜晚,朱翊钧控制着祝广昌的身体躺在自己亲爱的床上睡觉。
一个人睡觉虽然很自在,但每天都这样的话挺无聊的,雨倒是时不时地会过来陪他,但那家伙睡相太差了,经常在梦里一脚把朱翊钧给蹬到床底下去,或迷迷糊糊地抱着他的脑袋开啃。
因此雨来的时候朱翊钧就在皇宫里睡,雨要是没来,他就回到祝广昌的身体里睡觉,这种平静的生活逐渐稳定了下来。
朱翊钧睡得正香,突然有人用指头轻轻戳了戳他的腰,他下意识地想翻个身,但右臂上上轻微的麻木感提醒了他,他最终只是把头侧了过去试图重新入睡。
过了一会儿,腰部被戳中的不适感再次袭来,朱翊钧的腰异常怕痒,不怕别人打、就怕别人戳,便只能一脸无奈地把身子侧过来睁开眼睛。
清儿侧躺着、脑袋枕着朱翊钧的右臂,右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左手轻轻地戳着朱翊钧的腰,一脸心安理得的无聊模样。
说是偶尔,其实这周以来不是基本每天都是吗......
“怎么了啊小祖宗?这大半夜的......”
“我睡不着......我努力了好久,但就是睡不着......”
“那你白天在马上就少睡一点嘛......”
半夜被吵醒的朱翊钧本来十分暴躁,但看着清儿可怜兮兮的委屈模样,心中怒火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能无奈地揉了揉清儿的脑袋。
拘捕令发下之后,好不容易咸鱼了两个月的祝广昌等人又忙碌了起来,整个江浙地区到处跑,一天里能有半天工夫是在马上度过的。
朱翊钧和李荣山、邓元飞这种身体硬朗的倒还好,清儿白天大部分时间都缩在朱翊钧怀里睡觉,晚上几乎没有睡意。
小家伙白天又在马上被颠得七荤八素,晚上到了客栈一躺下、浑身哪哪儿都疼,根本就别想好好睡觉。
清儿最开始两天还有些拘谨、不敢打扰朱翊钧睡觉,后来只要自己睡不着就一定把朱翊钧戳醒,缠着他出去散步、讲故事、吃宵夜。
总之是她不睡、朱翊钧就休想好好睡觉,害得朱翊钧现在不得不学着怎么在马上休息,或是在张居正以外的文人授课时小憩一会儿。
小孩子六岁正是粘人的时候,朱翊钧现在算是体会到了父母带孩子的艰辛,幸亏是清儿足够可爱、让他发不出火,这要是换成他自己的幼年版,朱翊钧估摸着自己已经抽了他不知道多少顿。
“那我抱着你出去吹吹风?说不定转一会儿就想睡了。”
“好,我还想去后厨,这家店的云片糕特别好吃。”
“这周已经吃三次宵夜了,这么放纵自己的话会变成肥肥的哦。”
“哪有一周三次夜宵就会变成肥肥的道理嘛......”
清儿不满地晃了晃朱翊钧的臂膀,或许是之前几年被饿狠了,她对摄入足够的能量和糖分有很强的执念,每天都要在正餐之余再吃上不少甜食。
算了,最近确实过得比较辛苦、就让这孩子吃点零食补补吧,清儿现在瘦得确实有些过分了。
朱翊钧不知道清儿之前是怎么一个人生活下去的,不过肯定没有好好吃饭,一个六岁的孩子瘦得触目惊心,都快到营养不良的程度了,是该多吃点东西把肉长回来。
不过让这孩子吃太多甜点是不是不太好?后世经常有糖会让人变难看的说法,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科学依据吧,但这种事情还是尽量避免得好。
赶明抽空去光禄寺看看吧,跟那边的御厨学一些不用放糖的点心和小零食,挑几个原材料能在集市上买到的做给这个小家伙吃......
朱翊钧一边用一团浆糊的大脑胡思乱想,一边轻车熟路地把清儿从床上抱了起来走出门外,扑面而来的寒风让他不禁一激灵。
清儿缩在朱翊钧的怀里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初冬的晚风有些寒凉,但朱翊钧的怀里很温暖,一冷一热,就像是在微冷的空调房里盖被一样舒适,行走时轻微的摇晃摇篮一样令人安心。
朱翊钧不禁把怀里那个温软的小家伙抱得更紧了些,他以前养过一只小虎斑,他总觉得清儿和那只虎斑有不少相似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爱心了,但清儿吃甜食的模样的确能给他很大的安慰,让他能冷静下来思考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寒风里突然掺进了些不妙的声音,清儿警觉地动了动耳朵,朱翊钧仍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此时再顾不得隐藏自己会武功的事实。
“小心!”
清儿轻喝一声从朱翊钧怀里翻身跃下,瘦小的身躯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一把将朱翊钧往后拉了一步,瘦小的身躯坚定地挡在了他身前。
朱翊钧正震惊于清儿灵敏的身法和可怕的爆发力,箭矢钉进木板的“笃笃”声在身前响起。
数枚羽箭齐根没入朱翊钧身前的地板,如果他之前没有被清儿拉住,现在恐怕已经被乱箭射成了一只刺猬,朱翊钧不禁心底一寒,劈手打烂身旁的窗子、握住根尖锐的木刺充当兵器。
他现在好歹也是经历过战阵的将军,刚刚居然对敌人的冷箭毫无察觉,放箭之人一定练了什么诡异的功法,看来今天的刺杀有江湖中人参与。
“好身手,不愧是朱......抱歉,现在应该叫你朱含清小姑娘了吧?蜀中唐门的功法名不虚传啊。”
一个温润儒雅的书生从墙头越了下来,与他一同越下的还有六七名黑布蒙面的神秘人,此人居然是之前为刘老爷效力的赵风子,此时不知为什么又跑到了朱翊钧面前来。
见赵风子提到这个话题,清儿不禁捏紧了手里的银针,能一眼就认出她所使的功夫,要么此人的武功造诣非比寻常,要么对方就对自己做足了功课,这两种情况都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好在赵风子对为难一个小姑娘毫无兴趣,他用审视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朱翊钧一番,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看样子,比起你攻城拔寨的本事,安营扎寨的本事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啊,祝广昌。”
第八十八章 受制于人(一)
“我们认识吗?还是说我把你的什么狗屁亲戚给抓了起来?”
朱翊钧冷笑一声,眼睛虽然还在与赵风子对峙,可耳朵却在极力观察着附近的动静,希望能听到李荣山、邓元飞他们带兵赶来支援的脚步声。
如果给他一匹战马、一杆长枪、最好还有一身盔甲,赵风子和他这十几名随从根本算不得什么,朱翊钧完全有信心抱着清儿学一回赵子龙,直接杀他一回七进七出。
但现在他手里只有一根木刺,对面的黑袍人掏出几柄手弩就能把他射成刺猬。
朱翊钧和祝广昌的习武都只有一个目的:在装备精良、准备充分时,在几十名重甲亲随的簇拥下冲击敌阵,或者在战马交错之间与敌将一招决生死。
战场才是祝广昌这种武将的主场,这种近乎于巷斗的模式会极大地限制他们的发挥,朱翊钧还没有白七那样足以碾压一切的力量,真在这种环境跟对方翻脸,朱翊钧连护着清儿离开的把握都没有。
“我?我本来是想放倒看守者溜进关押那些贪官的地方,在他们被押解进京之前教他们串供来着,但你最近的表现实在太过抢眼了,所以就忍不住顺便来看看你。”
留意到朱翊钧的神色,赵风子贴心地从袖子里掏出小型牧笛模样的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
“顺带一提,你应该安排几个岗哨巡夜的,我在你那些手下的窗户上戳了个洞,然后往里面喷了些能让他们一觉睡到后天的烟雾,你今天没有支援了。”
朱翊钧心猛地一沉,这几个月来一切实在是太顺利了,他仗着自己官军的身份和百来名手下横行乡里,那些团练和小混混欺负起来实在太顺手了,以至于他连岗哨这一茬都给忘了。
然而他忘了,地方上的团练、土匪的确不是平望卫和白五手下的对手,其他卫所的明军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夜袭友军,可恨他的那些人还能从江湖里调人来对付他。
江湖从来都是一个独立于朝堂之外的系统、从元朝就是,他们曾经在太祖、成祖的高压下向朝廷屈服,但随着大明自上而下的逐渐腐败,江湖再次脱离了朝廷的掌控。
江湖人士遵循着义气、情理等大明官员听了便要皱眉的规则,而且异常默契地抵制朝廷任何形式上的干预,就算一个侠客被仇家灭了门、凭他自己绝无复仇的希望,那这个侠客也绝不会把求助官府当作一个备用选项。
而且江湖中人大多对朝廷的官职、爵位嗤之以鼻,除非是那些有了家小或厌倦了漂泊的侠客,否则朝廷收买江湖中人的难度极高。
但这个群体的破坏力却相当可观,这个位面的侠客们战斗力得到了大幅加强,只要找到了合适的战场,一个顶尖侠客灭杀百来名官军也十分正常。
侠客们唯一的弱点就是身体强度,朱翊钧所在的位面毕竟是低武位面,如果说普通人的身体强度在强弓硬弩面前就是一张纸,那外功高手们就是把那张纸对折之后的强度。
土木堡战神最爱用的太监王振就曾经突发奇想,利用朝廷对江湖的影响力征召了一批顶级高手,把他们安排在正面战场上充当精锐突击队使用。
这批顶级高手中最出名的要数少林大师——普渡。普渡大师的外功练得可谓登峰造极,而且这位大师很热衷于表现自己,隔三岔五就要给武林豪杰们表演手捏铁刀、喉结顶枪尖的狠活。
这位德高望重的武林泰斗在战场上表现神勇,一度亲自率队突破了也先太师的阵线,然后他就得到了瓦剌军的高度重视:四个瓦剌百人队的箭雨齐射!
不得不说普渡大师还是有水平的,他见势不妙、一把抓起地上的敌军尸体挡在身前,这个机智的小操作成功帮他挡住了近半的箭矢。
后来瓦剌军打扫战场时发现了普渡大师的遗体,花了半个时辰才把剩下的一半箭矢拔出来,一群人边往外拔箭边感叹:这外功高手的身子骨就是硬朗,箭头卡在里面老难拔了。
土木堡之变几乎把所有顺服朝廷的武林中人全埋在了北边,现在武林里要么是根本不吊朝廷的邪派,要么是把师父、长辈、朋友埋在土木堡的名门大宗,朝廷现在对武林的影响力也就可以想象了。
这么一群自行其是、抵制官府、蔑视权威但破坏力十足的人在整个天下四处流动,这简直就是每一个统治者的噩梦,现在似乎有像赵风子这样的聪明人打起了这帮人的主意?
朱翊钧不认识赵风子,但还是本能地从他身上感到了巨大的威胁,这个文弱儒雅的书生身上潜藏着可怕的破坏力,他或许不能像张居正那样为一个王朝续命,但让大明折寿的本事还是有的、而且很大!
满脸横肉、骑马跨刀的壮汉才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羽扇纶巾、见谁都笑呵呵的读书人。
再强壮的匪徒也只是难缠的孤狼,那些笑呵呵的读书人可是能把国门打开,放进来杀之不尽的吃人猛虎。
就像改变了战争的不是经验丰富、心狠手辣的战场宿将,而是那个一辈子都没亲手杀过人,却亲手发明了马克沁机关枪的马克沁爵士。
“你知道吗?我本来是打算顺手除掉你的,但我现在改主意了。”
赵风子高举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一步步朝朱翊钧走了过来,他的步伐缓慢、身体松弛,看不出一丝要战斗的意思。
这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就像一个嬉皮笑脸的混混走过来要揽你的胳膊,你明知道他下一步就要揍你,但不是每个人都敢先下手为强的,
有那么一瞬间,朱翊钧有一种劫持这个混蛋搏一把的冲动,但身前那个小小的身影还是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赵风子赞赏地看了朱翊钧一眼,显然很欣赏朱翊钧最后做出的决定。
“去把学会了怎么串供的那些贪官都做掉,钦犯被杀、英雄遇刺,这么好的故事,就当给我们的祝百户铺路了,咬紧牙关。”
最后四个字脱口而出时,剧烈的危机感猛地涌上朱翊钧的心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枚灼热的铅弹已经打中了朱翊钧的右臂,疼得他当场扑倒在地。
第八十九章 受制于人(二)
清儿猛地将银针从指间射向赵风子的咽喉,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从赵风子背后摸上来,弹指一枚铁珠便将清儿射向赵风子的银针击飞。
弹珠与银针相撞的尖锐声传来,赵风子和朱翊钧捂着耳朵往后退了一些,清儿和黑衣人仍旧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身体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黑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清儿一眼,他刚刚本来是打算徒手抓住银针的,但清儿的暗器来得极快,他没有徒手抓住的自信,为求保险只能用铁珠将银针击飞。
这个小丫头未免也太邪门了,六岁就有这个手法,再过十年岂不是整个江湖都难逢敌手了?十六岁的顶级高手......现在的后辈还真是让他们这些老家伙充满了危机感啊。
“你踏马到底有什么毛病......”
朱翊钧不敢置信地看着赵风子,这一枪他完全没反应过来,只要赵风子愿意,这枚铅弹就会直接从他的眼眶里钻进去、说不定还能飞出来,可赵风子只是打伤了自己的右肩。
别看他现在疼得倒在地上直抽抽,可赵风子这枪既不致命也不致残,反而能成为他向朝廷邀功的筹码,哪个明将不希望天天有人给自己来上这么一枪啊?
清儿再也顾不得什么赵风子,双眼含泪地跑到朱翊钧身边蹲下,用半生不熟的穴位知识尝试着帮朱翊钧止血,小手按着记忆里的穴位在朱翊钧的伤口附近连点数下。
然而她的技能点全点在了暗器上,即便清儿没有记错穴位的位置,薄弱的内力和指力也完全起不到止血的效果,手忙脚乱之下反而把朱翊钧的枪伤弄得更严重了。
朱翊钧被她按得倒吸一口冷气,这小家伙貌似还因为过于紧张、把不少泪珠子滴到了他的伤口里,当场就把朱翊钧给疼了个死去活来,动手的要不是清儿他一定一巴掌上去。
之前出手的那名黑衣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踏步上前要为朱翊钧止血,清儿还想阻拦,黑衣人一只手就把她的抵抗镇压了下去。
“想保护重要的人,你还得更努力才行,这样三脚猫的功夫还差得远呢。”
黑衣人毫不客气地教训了清儿一句,干枯老朽的右手伸出来连点三下、朱翊钧的流血便奇迹般地被止住,连剧痛都得到了一定的缓解。
清儿抿起小嘴狠狠地瞪着黑衣人,她现在很想嘴臭这个神秘人两句,但形势貌似不太对劲、而且对方刚刚帮了朱翊钧,她朱含清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之前被赵风子派出去灭口的几个黑衣人几个纵身跳了回来,黑衣人们朝赵风子点点头,赵风子随即对今天的会面做了番结束陈词。
“你身上有一种......倨傲而散漫的品质,你这样的人注定不会屈居于任何人之下,太平光景倒还好说,但像这样昏暗的世道、你将来一定会跳上舞台来表演一番的,我很看好你。”
眼看赵风子就要离开,朱翊钧也顾不上什么作死不作死了,拼尽全力朝着他的背影大声询问。
“就算像你说的那样,你难道能保证我起事之后一定会臣服于你吗?你说过我不会屈居人下的!”
“能对付朝廷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只要朝廷倒了就行,功成不必在我,如果你足够优秀、我甚至还会考虑为你效力。按你自己的想法行事吧,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赵风子头也不回地冲朱翊钧挥挥手,清瘦的身影很快就在黑衣人们的簇拥下消失在了夜幕中,朱翊钧不知怎么有些信了他临走前的话,他们两个很可能还会再见。
真是个怪人......心心念念着推翻朝廷、颠覆大明,看上去却对当皇帝谋求荣华富贵这种事毫无兴趣,难道又是个道衍一样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吗......
赵风子率人退去后、庭院里又恢复了令人尴尬的寂静,朱翊钧沉吟片刻,决定夸赞一番清儿来让小姑娘从惊吓中缓一缓。
“......看来我以后需要把守夜和岗哨的事情布置一下了,幸亏你会武功,不然我今天肯定就交代在这里了。”
提到这个话题、清儿一下就慌了神,她下意识地抱紧朱翊钧的手臂试图辩解。
“你听我说,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我......”
清儿紧张地结巴了起来,她看着朱翊钧焦急地想解释些什么,但情急之下又想不出什么辩解的话语,两行清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很难建立,但摧毁它只需要一个不大不小的谎言,她也不想跟朱翊钧撒谎的,但“随手救下的幼女身藏绝世武功”这种设定不是太奇怪了吗?正常人都会对她心存芥蒂的吧?
“不是、我......胳膊!你把那枚铅弹又按进去了一点,我刚才就想说了!”
朱翊钧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他还是第一次挨枪子打,这个体验是真踏马地疼,难怪明明是不致命的枪伤,那些中弹者还是猛地抽一下就倒在地上。
偏偏清儿紧张的时候就喜欢抱他胳膊,这次就恰好抱在了枪伤处,眼看那枚子弹又往里陷了一分,朱翊钧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
清儿眨巴眨巴眼睛、终于理解了眼下的状况,被火烫了似得丢掉怀里朱翊钧的右臂,又给朱翊钧平添了一份痛苦。
“啊、啊......啊?哥哥你怎么不早点说?来人呐!快来人啊!”
朱翊钧险些被清儿气得晕过去,他今晚第一次觉得“蠢萌”不是那么吸引人的属性,话说清儿这孩子平时看上去挺机灵的啊,刚才这番操作把朱翊钧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别嚎了,刚才那个书生不都说那帮废物给人迷了吗?我房里有药,赶紧趁伤口没结痂把铅弹抠出来!不然我以后就只能驮着你出来了!”
清儿连忙把朱翊钧拖进了房间,两人如是忙活了大半个晚上,朱翊钧凭着自己一知半解的卫生知识和清儿精湛的针法,最终还是把中弹的伤口给处理了七七八八,剩下的部分就只能等天亮的时候进城去找郎中了。
第七十一章 皇权不下县
“平望卫百户祝广昌监察有功、擒拿罪臣,于破获偃州贪污一案有功,现册封为世袭锦衣卫百户,赏银二百两、御制飞鱼环首刀一柄!”
“臣谢主隆恩!”
朱翊钧率祝先等一众明军在钦差刘仁泽面前以军礼下跪,偃州知府、同知等贪污官员和一大批地方豪强都被他带人捉了起来,直接拿麻绳串成一溜压到了府衙前,一路上引起了大批不明真相群众的围观。
刘仁泽看到门口这一大串熟悉的面孔当时就懵了,还以为朱翊钧准备杀官造反,当场义正词严地呵斥了朱翊钧大逆不道的谋逆行为,还找了根绳子攥在手里、只要朱翊钧靠近一步就扬言上吊自尽,随时准备为天子尽忠。
朱翊钧被他弄得是哭笑不得,他一个皇帝还能造谁的反?真就陛下何故造反呗?
然而刘仁泽的情绪异常激动,骂人的声音贼大、还不讲道理,根本听不进去朱翊钧他们在说什么,朱翊钧和七八个军官的声音加在一起都没他一个人大。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朝廷钦差,大庭广众之下给他一刀鞘就有些太过分了,朱翊钧和一众军官也只好继续站在原地看他表演,期待着刘仁泽什么时候闹够了或清醒过来。
千里加急的信使赶到后看到的就是这样诡异的场面:朱翊钧带着一众明军面带诧异、略显尴尬地站在府衙前,偃州府的大小官员和豪强腊肠一样被麻绳串在一起,钦差刘仁泽正对着朱翊钧破口大骂,时不时还面向北方跪下朝拜,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
幸而信使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尴尬的局面,刘仁泽宣完旨之后略感局促地咳嗽了两声。
不怪他大惊小怪,实在是在这之前没有钦差发布命令,地方卫所的长官自己带兵把一府的重要官员、豪强缉拿的先例。
“本官对你有些印象,不过你不是平望的百户吗?怎么现在还留在偃州?”
“上峰有令,卑职也不敢擅离职守。”
朱翊钧犹豫片刻,还是选择用一句轱辘话把刘仁泽给糊弄过去。
祝广昌这个身份有后台、但也不完全有,天子要是频繁关心一个小小的百户,两人之间的联系早晚是要暴露的。
“上峰......那其他卫所军什么时候到来、到时候归谁调遣?”
“这......应该还有后续的卫所军吗?”
朱翊钧一脸疑惑地看着刘仁泽,抓一群贪官还用得着大规模调动卫所军?一个千户加锦衣卫不就把事情给办了吗?
刘仁泽盯着朱翊钧看了半晌,确认他没有撒谎之后怜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在你抓了这么多贪官的份上、本官提点你一句:赶紧想办法把自己调去辽东吧,此生都不要想着再回中原了。实在不行就体面点,也能给儿孙留个念想。”
“这话卑职就不明白了,还请大人赐教......”
朱翊钧还以为刘仁泽是想讨要贿赂,无比娴熟地凑了过去,掏出银子就要往刘仁泽袖子里塞。
没想到刘仁泽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他快速后撤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朱翊钧往他袖子里塞的银子“哗啦啦”地洒了一地,众人纷纷看了过来。
“别来这套,要不是看在你忠勇可嘉,本官现在就把你跟这些人拷在一起!”
想他刘仁泽虽然算不上什么豪门子弟,但刘家在当地也是有着千亩良田的耕读世家,从来不需要刘仁泽亲自操心银两这种俗事。
严嵩倒台、朝中清流掌权,他刘仁泽的前程还远大着呢,绝不可能为了一点银子脏自己的手。
朱翊钧略显尴尬地乖乖站好,用脚把掉在地上的银两拨到一边。
他最近和地方上的小吏打了太多浇到,贿赂别人的动作已经习惯成自然了,没想到今天遇到了一个不吃这套的清官。
见他有诚心悔过的诚意,刘仁泽怒火稍息,不无惋惜地轻叹一声。
“偃州事件涉案官吏之多、影响程度之大堪称罕见,朝廷浅浅一查就提溜出一大串官员,这么多官员在短时间内落马,地方上不可能相安无事。
朝廷没有大规模调兵遣将,那就是要抓大放小的意思,只有首恶和直接涉案者会被严惩。
至于你今天抓的这些......大概都是会被放走的。”
朱翊钧脸色难看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些人......大部分都会被放走?那他这段时间不是白忙活了吗?
那些知府、知县已经是个死人了,挪用赈灾粮、军粮、欺瞒君上......这么多罪名叠在一起,神仙也救不了他们。
以张居正的脾气,这些“大老鼠”最好的结果也是流放到琼州、云南,在远恶之地拓一辈子的荒来偿还自己的罪孽。
可那些主簿、典史、巡检......朱翊钧看过很多流放的判决,但对这些官吏几乎没有印象,这些人貌似很少出现在流放、族诛的名单上。
朝廷对这方面有丰富的经验:地方官没了,地方上会乱一段时间,会少一些钱粮和徭役,但总归还能接受;
这些吏员要是没了,地方上一定会乱套,别说钱粮和徭役了,不闹出大规模民变朝廷就谢天谢地了。
大明素来有“异地为官”的潜规则,一个地方官几乎不可能正好到自己的家乡任职,为的就是防止官员与地方豪强勾结。
这种潜规则加强了朝廷对各地的掌控力,但也随之带来了一个尴尬的现象:皇权不下县。
大明的地方官三年为一个任期,明清两朝的最高纪录是一个知县连续任职十三年,这点时间相对于那些百年世家实在是太短太短了。
科举制度的局限性也是老生常谈了,科举只保证公平,不保证中举者的人品和能力,一个进士和合格的官员没法划上等号。
一个人生地不熟、缺乏实践经验、缺乏帮手和钱粮支持的地方官到了任上,他拿什么去打压地方豪强?凭朝廷的威严和名分吗?
除非这个人能力特别出众或特别受皇帝信任,否则基本一定会被豪强和吏员们拉下水一起捞钱。
要是像偃州今天这样出了事,豪强和吏员们把地方官往出一交,最多再交两个狗腿子抵罪了事。
下一任地方官到任,他们还是一样打压、拉拢、收下当狗,接着奏乐接着舞。
县一级的政务就基本不可能由两三个人来完成了,一个县的标配是正七品的知县、正八品的县丞、正九品的主簿、不入流的典史。
这还不包括巡检司、盐道衙门、捕快差役等等等等......其势力划分之犬牙交错,丝毫不逊于拨云诡谲的燕京朝堂。
而这些人里除了那个正七品的知县、正八品的县丞有光明的未来,其他官吏大概率都会在自己的岗位上勤勤恳恳一辈子,直到老死都不会升迁或贬值。
这些老吏经验丰富、手腕高超,简直就是一个个“小宋江”,除了捞钱以外再也没有额外的人生追求,有这些虫豸盘踞在地方,朝廷怎么能治理得好大明呢?
第七十二章 监外历练政事和军管
张居正老怀大慰地笑了出来,那神情要多欣慰有多欣慰,仿佛看到了自己三四十岁还在家里啃老的儿子终于找到了工作,激动地恨不得抱着朱翊钧亲一口。
想想他张居正以前辅佐的都是什么皇帝,工于权术、酷爱修仙的嘉靖爷;垂拱而治、夜夜笙歌的隆庆爷。
张居正的心早就被这二位爷伤得透透的了,对皇帝这个职业再也没有任何的幻想。
他刚刚进入朝廷时想得很好,这所谓明君就算不像秦皇汉武一样雄才大略、精明强干;怎么也得像汉惠帝、汉景帝一样足以守成,又有拿得出手的闪光点吧?
张居正今年四十八岁了,他早就不敢幻想什么明君圣主,只要皇帝不给他添乱就心满意足了。
相比之下朱翊钧是多好的一个孩子,从来不给张居正惹事添乱,内帑里的银子随他花,张居正上的题本看都不看直接通过,还不修仙、不当木匠、不纵情声色。
虽然以上都不是朱翊钧自愿的,但这无碍于张居正对他“明君圣主”的评价。
现在朱翊钧对政事感兴趣、这很好,只要稍加引导,朱翊钧很快就会成为他理想中的明君。
张居正接过朱翊钧的题本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他对朱翊钧的见解不是很感兴趣,姑且把这次当作随堂测试了,看看陛下的思想也没有被什么歪理邪说污染。
张居正一开始只是漫不经心地扫视过去,后来越看越慢、简直称得上是字斟句酌,有的时候还要眉头紧皱地翻到前面去对照着再看一遍。
半个时辰以后,张居正面色复杂地放下题本、深深地看了朱翊钧一眼。
“陛下,您跟臣说句实话,这真是陛下自己写出来的吗?”
“有可行性吗?”
朱翊钧有些局促地端正了一番自己的坐姿,他仿佛又回到了小学语文课上,那个被语文老师当面批改评价作文的噩梦。
“有,但不完全有。这一套下来吧......应付江浙的局势是够用了,但臣倒宁愿江浙乱上一乱。”
朱翊钧对偃州事件的看法很明确:知府要抓、吏员不能放过、助纣为虐的地主豪强也要一起打!
大明的官僚体系已经腐败到了一定程度,偃州事件只是冰山一角,隐藏在冰山之下的是惊人的腐败和怠政,已经到了不能不管的地步。
就算不提对其他贪官的威慑作用,单纯为了江浙这块膏腴之地和按死浙党,这件事都不能以抓大放小作为结局。
但这样一来打击面就大得离谱,如果要判流放或抄家,涉案人员和家小就高达数万,这其中难保不会有狗急跳墙之人,大面积裁撤官员同样会影响治安、经济和明年的税款。
针对这些潜在的问题,朱翊钧在题本中提出两点:监外历练政事、军管。
地方缺乏维持政府运转的官员,就从国子监中调集过量的学生先行顶上,以地方治安、缴纳税款本职工作作为考核标准,不合格走人、合格的直接发任命书。
担心地方动乱、有人狗急跳墙,从燕京抽调精锐部队前往地方,配合着地方衙役和卫所实行严格的军管和宵禁政策,把一切不稳定因素直接扼杀在摇篮里。
然而在张居正看来,朱翊钧这三板斧看似声势煊赫、不留丝毫情面,但实则却是对更多官员的含情脉脉、眉目传情。
监外历练政事不是对科举制度的改进和补充,而是在掘科举的根来贿赂文官。
监外历练政事看似公平,但一个只会读四书五经考科举的穷学生;一个有父亲和家中长辈亲自指导施政方案,家族直接配备幕僚团队和资金物资,说不定还有政策上的支持。
这两个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谁更可能赢?
科举的弊病不是什么新话题,现代人痛骂科举制度的那些话早在唐宋就有人骂过了,但千百年来一朝又一朝的名臣贤相过去,科举制反而逐渐发扬光大了。
科举制度最重要的功能不在于选贤任能,而在于公平,科举制为传统的中原皇朝
不管你是宰相的儿子还是街头流浪的叫花子,必读书目就那么几本书,考试范围就那么大。
大明的印刷技术早就经历了许多次革新,把那些考试书目买齐花不了太多银子的,哪怕你爹就是个平平无奇的自耕农,省吃俭用一辈子总归能供养儿子考学的。
监外历练政事和科举制度、大致就相当于高考制度和快乐教育的差别,一个穷孩子要是连死读书都卷不过富孩子,那拼“综合素质”就真的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监外历练政事其实不是新鲜事,早在洪武朝时期朱元璋就实行过,据说效果相当之好,好到朱元璋一度停止了科举,只用监外历练政事选拔出的人才。
但朱元璋最后还是搁置了这个方法,因为他发现,监外历练政事提拔起来的几乎全是权贵子弟。
有才能的平民想做出政绩,绝大多数人在这个阶段就要拜码头、抱朝中大佬大腿,这又催生了门阀世家和党派之争,朱元璋最后不得不搁置了“监外历练政事”。
张居正浸淫官场多年,为推行改革做了无数功课,自然知道这个政策的弊病所在。
“陛下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太祖爷不用这个方法选才是有原因的。”
“先生练过拳法吗?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
朱翊钧也知道“监外历练政事”的缺陷所在,可这是个慢性毒药,没有个几十年的沉淀看不出效果,短期来看还能提高行政效率、拉拢官僚系统。
而高度腐化的官僚系统已经是步入后期的重症,不先解决这个问题,一切改革都是空口白说。
张居正和朱翊钧再厉害,也不可能亲自去全国清丈田亩、收缴赋税,无论朱翊钧是想摆烂混日子还是要锐意进去,都必须养出一批高效而忠诚的官僚。
把下面的人给喂饱了,才有人为朱翊钧和张居正去做事,大大小小的官吏才是大明统治的基石。
话说到了这份上,张居正还是有些顾虑,这么好的筹码、为了查一帮贪官就全给撒出去了至于吗?
“可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让步的幅度实在太大了。”
朱翊钧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另一封题本,题本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考成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