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姜正轩
嘉兴县县衙中,嘉兴县令姜正轩一身白衣跪在地上默然垂首,腰跨绣春刀的锦衣卫们分立两旁,蓝灰色衣衫的太监抑扬顿挫地宣读着手中杏黄的圣旨。
“嘉兴县令姜正轩,先有鼓动千户刘栋出兵浪战招致大败、以至地方震动;后有不经旨意私自开仓放粮,目无王法、邀买人心......”
传旨太监每说一句话、姜正轩的脸色就苍白一分,他的嘴唇蠕动两下、最后又发现自己没什么好解释的,只能把头更深地垂了下去。
他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朝廷和百姓、绝无半点私欲。但规矩就是规矩,为官者违反了朝廷的法度就是罪臣、这是无可辩驳的,
姜正轩平静地跪伏在地上,太监尖细的嗓音在他耳里越升越高、最后近乎于一种高频率的蜂鸣,他的思绪渐渐飘得很远,直到朴仁勇炸开嘉兴河堤的那天。
朴仁勇为了伏击明军炸开了嘉兴的河堤,汹涌而出的河水直接把附近百姓聚集的村落全给淹了。
有多少百姓死在这次决堤事件中自不必说,居住在附近村庄的百姓欲哭无泪,他们的田地和房屋都被大水冲毁,连储存粮食的地窖和粮仓都没了,只能被迫拖家带口地进县城等官府救济。
嘉兴的粮商见状立刻开始囤积居奇,不等嘉兴从临县购入粮食,嘉兴县的粮价已经在两天之内涨了整整三倍。
粮商们还恶意买通了临近的关隘和巡漕御史,嘉兴县从其他地区购买粮食的渠道被卡死,算是绝了嘉兴县令姜正轩从外界购粮赈灾的想法。
越来越多的饥民聚集在嘉兴县城,无声的愤怒开始在人群中蔓延,饥民们空洞绝望的眼睛里酝酿出了些危险的东西,一身白衣、身上有熏香气息的可疑人物出现在了人群里,一切都在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整个嘉兴县的官吏们都火燎屁股似地聚集起来商议对策,与常人认为的汉民温顺可欺不同,这些官吏们可是最知道饿疯了的饥民会做出什么事的。
有明一朝,从洪武爷到崇祯爷、哪个皇帝不要平定几次大规模民变?饿疯了的饥民冲击县衙和粮仓,砍了县令的脑袋挂旗杆根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
朝廷毕竟不是带清,不可能真的把这些人的九族一个个株连过去,朝廷拿这些饥民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把他们的首领处理掉、其余人赶回家种田了事。
为了防止地方官借口赈灾搞贪污腐败、平时就把粮仓里救命用的粮食给倒卖了,对于开仓放粮的相关手续审批非常严格,一套流程走下来起步就是一个月、甚至更久。
但这样以来贪腐是避免了,可等地方官老老实实地把开仓放粮的手续跑完、灾民早就饿死了个球的,这时候发的就不是赈灾粮、而是抚恤了。
开仓放粮、锦衣卫上门;不开仓放粮,饿疯了的灾民直接把县令的脑袋砍下来挂旗杆。因此大明的地方官们一个比一个迷信,上任前无不求神拜佛,祈求不要让自己碰到什么天灾人祸。谁让嘉兴县的这帮倒霉鬼碰上了呢?
“调兵!立刻调兵!用明晃晃的钢刀去威慑那些饥民和混进来的白莲教徒!”
“这个节骨眼上调兵进城、你是嫌嘉兴还不够乱吗?调兵进城就是在逼那些人造反!”
“不如发动士绅捐粮捐钱吧,粮商们手里的粮食跟他们比起来就是个屁。”
“杯水车薪,士绅们顶多拿出些粮食意思意思、赚一个善人的名号,他们还等着把百姓饿死了好低价抢购田地呢!”
“真他么倒霉,为什么这种事偏偏发生在我们的辖区......”
“现在出城还来得及吗......不对,出城才危险,到处都是流窜的饥民和倭寇......”
嘉兴县的县衙里如同菜市场般热闹,一个个想法被提出、又立刻被否决,官吏们发现自己在天灾人祸面前能做的实在太少了。
现在的嘉兴只有士绅和粮商手里有粮食,士绅自不必说,大明要是能把粮食从士绅嘴里抠出来,那皇太极和李自成早就被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上了,这条路是想都不要想。
粮商们背后也是一个个背景深厚的贵人,藩王、宗亲、勋贵,这些人没什么政治势力,但谁惹到他们都要沾上一身骚。
“开仓放粮吧。”
嘉兴县令姜正轩平静地坐在主位上,从外界购粮地途径被卡死、士绅们手里的粮食他又抠不出来,那就只能用县衙里的粮食了。
“来不及了吧,等朝廷的批文下来,我等的人头都在旗杆上风干了......”
“那点粮食顶个屁用,不过是勉力支撑十余日而已,这离收获的日子还远着呢......”
官吏们立刻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先不说跑流程要多久、还来不来得及,嘉兴县的粮仓里根本就没有多少粮食,以现在的灾民规模最多能撑上一个月。
“不用等朝廷的批文了,你们现在就去开仓放粮,事后本官会自己向朝廷解释。”
县衙内顿时静了片刻,姜正轩的幕僚急忙拉拉他的袖子让他把话收回去,姜正轩此时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皓首穷经、寒窗十年不仅仅是为了当官的。
“先有人才有的法,朝廷是为了四民安定、井然有序才顺应人心制定的法度,法度说到底是君父用来引导和保护百姓的、只是工具而已,孔圣人也教导过我们不要只看礼法的末端,仁爱才是要第一考虑的事情。”
“大人给他们一条活路,就是不给自己活路啊......”
幕僚又是敬佩、又是怒其不争地苦笑一声,朝廷对开仓放粮这种事极为敏感,毕竟天高皇帝远,你这边不经请示直接把赈灾用的储备粮都放出去了,朝廷怎么知道你到底是拿去干嘛了?
钦差从京城出发到地方,如果是偏远些的区域三四个月就已经过去了,贪官污吏有大把时间去伪造证据糊弄钦差,再查证的难度相当大。
而且恩出自上,你一个县令把朝廷的粮食私自拿去赈济百姓,这不是邀买人心是什么?看来你所图不小啊朋友,锦衣卫的大狱了解一下。
如果这种风气蔓延开来,今后大明恐怕会多出无数被不明不白“赈济”掉的粮食,朝廷于情于理都是不能容忍姜正轩今天的行为。
姜正轩是科举正道出身、擅自开仓放粮的后果他再清楚不过了,这很可能就意味着自己政治生命的终结,但姜正轩还是斩钉截铁地站了出来。
“你们立刻开仓放粮、张榜安民,务必维持好这里的秩序;维民,你暂且把县里的公费交给我、还没来得及上交的帑金扣留,本官亲自去他县购粮赈灾。”
大明天子的造反日常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万民送行
宣旨太监看着失魂落魄的姜正轩不禁叹了口气,平心而论、姜正轩是个好官,大明朝这样的好官已经不多了。
他担下开仓放粮的责任、开设粥铺稳住了灾民;调动地方财政实力购粮赈灾,亲自跑过去押送粮食,把企图趁机敲诈地方的巡漕御史骂了个狗血淋头,不敢再卡住嘉兴县的购粮渠道。
百姓们看到知县亲自押着一车车粮食进城,原本骚动的人心迅速平静了下来,现在嘉兴的局面已经十分稳定,朝廷得以从容地安置难民、恢复生产,这一切都是姜正轩的功劳。
“三法司的人正在调查粮仓和姜大人这次购粮的程序,圣君在位、朝廷是有法度的,绝不会冤枉了姜大人这样的忠良之臣。”
宣旨太监温言安抚了姜正轩一番,他是跟费瑛混的、知道天子压根没打算处置姜正轩,甚至如果姜正轩表现得好、从此就算入了天子的眼,就此平步青云了也说不定。
“多谢公公关怀,姜某一人的官帽能保下这么多百姓,也算是对得起先贤和师长的教诲了。”
然而姜正轩不知道这里面许多门道,他尽力在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不经朝廷审批就开仓放粮、他在大明官场基本上混到头了,首辅张居正最讨厌他这种不守规矩的官员,姜正轩运气不好还得被张居正当成典型从严处理。
宣旨太监点点头也没有过多解释,锦衣卫象征性地给给姜正轩戴上未锁的镣铐,姜正轩这种体面人是不会逃跑的,真像对待犯人一样对待他只会平白得罪人。
押送姜正轩进京的队伍一出县衙就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嘉兴县各行各业的百姓把县衙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乌泱泱的人群看到姜正轩手上的镣铐顿时一片哗然。
“我们是来送姜大人一程的,他是个好官!”
“天子是最圣明的,谁做了坏事、谁是好人他老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
“姜大人这样的好官都要被押解进京,真是没有道理好讲了......”
围住县衙的百姓乱哄哄地吵成了一锅粥,半个时辰前,钦差前来捉拿姜正轩进京问罪的消息突然在人群中流传开来,愤怒的百姓很快就一层层地把县衙围了起来。
姜正轩平日里的清廉、勤政和这些天的努力百姓们都看在眼里,大明有一千多个县令,但能像姜正轩这样为百姓殚精竭虑的不会超过十分之一,连这样的县令都要被抓,朝中一定有小人作祟!
姜正轩鼻头一酸、一股暖流从心底一直涌到眼角,感动地险些当成哭出来,就冲这些百姓愿意聚集起来给他一个犯官送行和求情,他姜正轩的官帽就没有白丢。
宣旨太监看着一个个面露忿怒之色的百姓不禁暗叹一声,政绩和数据可以作假,嘉兴县治下的百姓是不会骗人的,姜正轩三年来的仁政已经深深刻在了百姓们的心中。
“出去跟他们说两句吧姜大人?不然咱们怕是出不了这县衙了。”
姜正轩低头紧闭湿润的双眼收拾好情绪,过了半晌方才重新找回朝廷命官的威仪。
鼓噪的百姓们看到姜正轩出面、鼓噪的人群里不禁响起一片欢呼,一个德高望重、两鬓苍白的老者走上来紧紧握住姜正轩的双手。
“小老儿向村里的半仙为姜大人求了一卦,他说姜大人此次进京是‘损上益下、损盈益虚、先难后易、量入为出’,是因祸得福的卦象,姜大人平日的付出不会白费的!”
“那晚生借老丈吉言了。”
姜正轩无奈地笑了笑,他这次要是想因祸得福、非得有一个比张居正地位还高的人出手才行。
比张居正地位都高、是那位少帝还是太后?这二位平时从不插手朝政,指望他们出手未免太过痴人说梦了。
“千户刘栋、特来送姜大人一程!”
一阵嚣张的狂笑声打破了这温馨的场景,十几匹战马飞驰的声音在人群的后方响起,马上的亲兵们肆无忌惮地挥鞭抽打躲闪不及的百姓。
四周的百姓匆忙躲避,不少人都在混乱中被推搡在地上惨遭踩踏,一时间光是被踩伤的百姓就多达十余人,姜正轩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局面再次乱作一团。
刘栋满面春风地大笑着驱马而出,他看姜正轩不爽已经很久了,这家伙几次三番地向御史举报刘栋的部下军纪败坏,还把一个醉酒闹事的亲兵抓起来当众打了板子,这跟打他刘栋的脸有什么区别?
听说锦衣卫那帮阎王来捉姜正轩、刘栋简直比自己得到提拔都高兴,他立刻兴高采烈地带人到嘉兴的棺材铺里抢了几箩筐纸钱。
“姜大人一路走好啊!你让兄弟们有银子赚,兄弟们也不会亏待你啊哈哈哈哈!”
刘栋大笑着抓起一把纸钱抛洒出去,惨白的纸钱漫天飞舞、简直就像在给姜正轩送葬一般。
宣旨太监的脸色有些难看,这地方千户也太嚣张了,这要是往前推个十几年,他今天就让刘栋知道知道什么叫“常伴君王侧,岂无帝王威”!
但宦官们的美好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文官们的天下,刘栋这个千户不是他小小一个宣旨太监能吓住的。
“贼配军。”
“哪个混蛋说的!”
不知是哪个看不过去的百姓小声咒骂了一句,刘栋立刻变了脸色、瞪起铜铃一样的眼睛扫视人群,试图找到刚才声音的来源。
周遭百姓不禁畏缩地静默下来,大明的卫所军待遇极差,军饷低、装备差、任务重,平时还得被将军当农奴使唤,最离谱的是朝廷居然还对卫所军的屯田收三倍田税,这还有王法吗?
大家当兵确实是有建功立业、马上报国的梦想,但卫所兵这个待遇实在是太差了,朝廷还轻易不允许脱军籍,很多卫所兵干脆成了披着兵皮的土匪。
刘栋麾下这批卫所兵尤甚,平日里吃拿卡要、欺男霸女都是小事,他们甚至偶尔还化妆成山贼勒索过往商队、掳人妻女上山取乐,嘉兴百姓恨透了他们、却也怕极了这帮王八蛋。
“妈妈的!你覰着个牛眼在瞪誰!”
刘栋找不到骂他的人心里来气,抬手一马鞭打在一旁怒视他的年轻人脸上,年轻人脸上登时出现一道深深的血痕,只差一寸就要连眼睛都被马鞭抽瞎。
刘栋仍旧不依不饶地追在后面挥鞭抽打,年轻人的白色外衣很快就被抽成了褴褛的布条,刺眼的血红色鞭痕不住往出渗血。
刘栋仍自大声喝骂着把年轻人抽得满地乱滚,直到那个无辜的年轻人惨叫着跌进路边的水沟里,他方才心满意足地打马回营,将身后百姓愤怒又畏惧的眼神悉数抛之脑后。
目睹了这一幕的姜正轩暗暗攥紧了拳头,苍白如纸的脸上又多了几分血色,他本来已经心灰意冷、准备回家教书了,但嘉兴的百姓和刘栋告诉了他:现在还远不是休息的时候。
朝廷派钦差和锦衣卫同时来宣旨、而不是直接让锦衣卫把他拷走了事,这说明朝廷还想听一听他姜正轩会说什么,他还有最后一个翻盘的机会!
大明天子的造反日常
第一百五十五章 风波乍起
“启禀陛下,近来沿海有数个卫所递送题本,称东海上疑似有大规模倭寇聚集,出海捕鱼的渔民多有被杀害劫掠者,地方请求朝廷派兵增援。”
“内阁和兵部的意思呢?”
“把南直隶几个闲置的卫所军向沿海地区调集,从广东调水师加强海上的巡逻,给沿海县令必要时组织地方乡勇的许可。”
朱翊钧面上毫无波澜地点点头、右手颇有规律地在龙椅上点了点,看来百官对东海上聚集的倭寇们还是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南直隶那些费拉不堪的卫所军是不足以应对此次事件的。
毕竟东海离燕京太远了,内阁只能从总兵们的只言片语上判断局势的严重与否,在熊野源内真的率数万倭寇登陆之前,谁都不敢把这种离谱的消息报告给朝廷。
但朱翊钧从来不会对六部和内阁已经有了定论的事发表意见,因为六部和内阁有一套完整的议事流程,这种议案往往已经经过了十几、甚至几十位官员的反复考量,这些人精很少会提出明显有问题的提案。
没有新的证据就贸然反对是动摇不了百官看法的,反而还会显得朱翊钧不够稳重、也不够相信和尊重大臣,他的威严还没强到可以一瞪眼就让百官俯首帖耳。
朱翊钧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同意。
“这件事容后再议,先说嘉兴那件事。”
出列上奏的吕调阳愣了片刻,这可不是当今天子做事的风格,先帝和朱翊钧从来不会否决内阁递上来提案,这在朝堂上已经持续了近十年、已经几乎成为惯例了。
幸好吕调阳也是经验老道的大臣、没有因为这起突发事件乱了阵脚,他仍旧以那副四平八稳的声调继续了今日的早朝。
“嘉兴县令姜正轩,未经朝廷许可便擅自开仓放粮,有邀买人心、图谋不轨之嫌;之前也是此人鼓动千户刘栋出兵招致惨败,嘉兴地方防备几乎崩溃;吏部给出的建议是将他罢官免职。”
“传他上朝吧,朕想听听这个犯官会说些什么。”
“这......刑部之前没有接到命令,因此没有把人带过来......”
“姜正轩昨日就已经被押解进京,现在就能上朝拜见陛下。”
吕调阳下意识地想找借口敷衍过去,原本低眉顺目、默然站在队列中的一名御史突然出列朗声应答,百官不由纷纷侧目而视、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子敢跟吕阁老唱对台戏。
吕调阳紧紧盯着御史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他没记错的话、这个王文素是六年前的那一批进士,跟那个毛君诚一样、是闹事举子们中特别活跃的一批,只是王文素的运气够好、没有被一起赶回老家种田。
王文素留京之后相当低调,平日里深居简出、生活朴素,和从老家带来的几名仆人住在京郊的院落里,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想熬到外放高升的正常京官。
此人唯一的可取之处在于背景相当干净,年近三十仍未曾迎娶正妻,和燕京任何一位权贵、商贾都没有什么联系,文官们的宴会和诗会也从不参加,只与同年考中进士的几位同年还保持着亲密的关系。
不近女色、不贪钱财、人际关系也很干净,什么人能让这样一个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
吕调阳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朱翊钧的眼神里多了几丝细思极恐,但愿是他想多了,不然大明的好日子恐怕马上就要结束了......
在朱翊钧斩钉截铁的淡然神情面前、吕调阳最终还是屈服了,他不可能当众质问皇帝,况且这说不定是朱翊钧和张居正说好的,只是没跟他打招呼而已。
原本起得太早而晕晕乎乎的大臣们瞬间精神了起来,吕调阳这个表现明显就是没被通过气的,一个正七品的监察御史敢撅吕调阳的面子,他背后到底是谁?
大明的早朝几乎不会做出什么重要的决策,早朝更类似于是一个流程比较严肃的点卯,大臣们把礼仪和报喜的题本拿出来讲一讲就下朝了事,形式远大于实际意义。
真正的要事会留在午朝,或是皇上直接把相关官员叫到内阁去问询并处理,能拿到早朝来讨论的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小事,要不就是早有定论的议案象征性地通知一下百官。
但皇上今天摆出的架势可不太对劲,内阁之前没有收到任何通知,不起眼的监察御史突然站到了台面上,除了皇上、所有人都是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样子。
只有张居正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这是朱翊钧第一次完全没有和他商量过就做出这样的举动,是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并最终成功动摇了这位少帝吗......
姜正轩很快便被传唤到了太和殿前,他几乎不敢抬头看清这座金碧辉煌的宏伟殿宇,更不敢侧首迎上身旁一道道审视的目光,他现在算是理解了“如芒在背”“战战兢兢”这两个词的含义。
不消送他进来的宦官提醒,姜正轩已然非常自觉地尽可能压低身形,分立于大殿两侧的官员他有的认识、有的只在邸报上见过名字,这些人对他来说都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
一袭白衣的姜正轩与这些绯色长袍的高官们显得格格不入,周围审视的目光几乎堵住他的口鼻、让他不能呼吸,越是远离天子的人,就越会在面圣时被皇权的威严压得不敢动弹。
平日里不要说六部堂官,就算被知府传唤姜正轩也要紧张地束手束脚,他拼命在脑海里默念着为江南百姓准备好的说词,只有在脑海里想着那一张张朴素而充满希望的面孔,他才不会失去说话的勇气。
姜正轩的腿软得厉害,他恨不得现在就跪伏下去匍匐到朱翊钧眼前,但文人的傲气还是让他屏住一口气、硬生生撑到了自己应该跪下的位置,他终于将自己送到了张居正和朱翊钧平静的视线里。
“罪臣姜正轩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明天子的造反日常
第一百五十六章 均田均役
“疯子,真是个疯子......”
一回想起今天早朝上姜正轩据理力争、挥斥方遒的那一幕,朱翊钧就脑瓜子生疼,他确实是想把姜正轩当成工具人搞一波大事,为此还暴露了潜伏已久的王文素以求安稳。
但姜正轩搞出来的事太大了,朱翊钧原本以为他是想为自己私自开仓放粮的事据理力争,大不了再为嘉兴百姓争取两年免赋,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到时候他顺口就把嘉兴的税给免了,再借故责骂张居正几句、把“君臣不和”的这出戏码给做完、鱼不就钓上来了?
谁知道姜正轩跪在那里吓得都发抖了、还是决口不为自己辩护,他直接把火烧到了整个江南的士绅们身上,竟然是想要搞均田均役!
均田均役啊......那个混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可是历史上终万历一朝都没能解决的大事件!
与大多数人对明朝的印象不同,大明不仅有官绅一体纳粮、理论上来讲士绅也是必须服杂役的。
从制度上来看,大明确实是有官员士子优免税赋和杂役这项规定,但关键词是“优免”而非“免除”,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比如像张居正这样的一品京官,他在理论上可以免除三十名血亲、一千亩农田、三十石粮食的税赋与杂役,超出的部分必须按正常标准缴税服役。
而这三十石的优免也没有那么优渥,大明的杂役分配是根据百姓缴纳税赋的多少来分配的,基本原则是富人和大户多服役,穷人和平民少服、甚至不服杂役,官府按缴税多少详细地把各档次的杂役都列了出来,由满足这些条件的百姓轮流承担杂役。
比如如果张居正本来每年要交四十石的粮食给朝廷,这三十石的优免不意味着他就可以只交十石粮食,而是让他需要服的杂役从四十石那一档变成十石那一档。
这样一来如果张居正本来需要负责接待过往官员,那他经过优免之后就只需要给朝廷看一个月的仓库了,但该交的四十石税赋还是一文钱不能少。
张居正能庇护的三十名血亲也是同理,他们还是得一文不少地给官府缴税,但杂役就可以被大大减少,反正朝廷本来就只收百分之三的田税,能把杂役免掉百姓就非常高兴了。
这套制度设计之初的立意是很好的,但奈何但凡是由人来执行的制度,最终就一定会被复杂的人性所裹挟,最后成为食利阶层剥削人民的工具之一。
比如某告老还乡的前任内阁首辅徐阶,他名下的田产以万计数、托庇于他的农民更是不计其数,这就严重超出了朝廷规定的额度。
但徐阶告老还乡了、他的学生张居正还在内阁当首辅呢,徐阶的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就算是告老还乡了也能靠往日的余威轻易拿捏一个知府。
负责分配杂役的官员连七品都不到、就是个鼻屎一样大的小官,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去让徐阶来缴税服劳役,怕是刚进徐府的大门就得让仆人给丢出去。
然而杂役总归要有人来服、朝廷的税赋更是一文钱也不能少,地方官就只好咬牙把这些权贵的份额摊派下去,把本应由权贵承担的杂役大头摊到了普通百姓头上。
比如押解粮食进京,这种本应由士绅大户承担的杂役被摊派到了普通富农的头上,被分配到这项杂役的百姓十之八九会惨遭破产,为了躲避严苛的杂役,百姓必须将土地投献给有功名的士绅。
这几乎成为了比“土地兼并”更为严重的政治问题,毕竟这是个讲宗亲、邻里的古代,地主们不可能直接派人打杀了自耕农抢夺田地,那是藩王们才干的事,士绅老爷们还是要讲究一个体面。
他们必须等待一场灾难,一场把自耕农们逼得不得不把自己卖身给士绅老爷们的灾难。
而杂役就起到了这样一个效果,它极大地加速了自耕农和富农的破产速度,逼得很多人不得不将土地投献到有功名的士绅老爷名下,朝廷掌握的纳税服役人口也因此稳步降低。
如果这都不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那就让我们换个说法:经过百余年的安定繁荣和休养生息,掌握在朝廷手中的户口数不仅没有增多,反而还不如刚刚经历了元末战乱的洪武年间!
这本来是朱翊钧准备留到自己羽翼丰满、大势已成之时再进行的大工程,不过既然姜正轩提出来了、时机又这么恰到好处,那就干吧!趁着张居正这位国宝级的首辅还年富力强,尽可能把大明的顽疾给解决掉一部分。
历史上有一位叫“徐民式”的官员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但士绅们的反抗极为剧烈,轻则“义民”暴动袭杀官差,重则勾结倭寇、盗匪、乃至白莲教徒掀起暴乱,江南地区的改革根本无法推行下去。
这是因为历史上的万历皇帝起过改革的心思,但所有人都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程度,因为江南该收的税还是能收上来,需要的劳役总还是能凑齐,这个问题还没严重到不得不出重拳的地步。
所以朱翊钧要让问题在可控的范围内急速恶化,大明正在一片繁荣中悄然走上下坡路,朱翊钧要做的就是猛踩一脚油门,让所有人都不能再装聋作哑,趁大明这辆车还能抢救的时候尽力做点什么。
根据朱翊钧和张居正之前对江浙的成功经验,他们首先要让这个问题瞬间恶化、恶化到所有人都意识到必须要请朝廷出重拳的程度,但又要保证这种恶化不会超出自己的掌控。
然后就是明面上解决问题、实则包藏私货,当江浙的盗匪和民乱平息下来时,数万京营和国子监的学生们早已根植于江浙,朝廷已然把触手伸到了士绅们的自留地中。
士绅们这时候再想闹事,就要面临京营的暴力镇压、他们原本的作用也有大批国子监学生随时顶替上去,倒要看看这帮士绅的骨头有没有朝廷的钢刀硬!
启元朝的大明很糟糕、但又没那么糟糕,只要朝廷有足够的决心、它还是能在直隶和江南地区强制推行任何朝廷希望的政策,只要做好应对长期、大规模叛乱的准备就好,就当练兵了。
在这件事情上、朱翊钧仍旧需要张居正这位强力的首辅协助,只是朱翊钧这次不能再为张居正站台了,为了能让“君臣不和”的戏码演得更真实,他很可能还要站在张居正的对立面。
至于这场“君臣不和”的戏码,那就要用来解决启元朝另一个致命的政治问题了。
大明天子的造反日常
第一百五十七章 加派征倭饷
“要加派征倭饷?还是现在?”
南京户部尚书于庆海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费瑛,有些不能理解费瑛带来的旨意,反反复复凑过去看了好几遍才敢确信眼前这个死太监没有假传圣旨。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南直隶本就遭了大股倭寇的入侵,境内的白莲教徒和山贼盗匪也趁乱活跃了起来,东海上现在还聚集着数量不明的大股倭寇呢,你现在加派征倭饷还是个人吗?
这就好比后世某地发生特大地震,政府支援的队伍还没派过去呢、收税的先来了,这放在哪朝哪代都不像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吵吵什么?你身为朝廷官员就不能体谅一下朝廷的难处吗?要抗倭,朝廷就得从天下各地调集精兵猛将吧?
动员这么多士兵可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于大人也知道、这两年朝廷的银子都是紧着九边用的,实在抽不出多余的钱粮,那就只好一边发兵支援、一边派咱家来督收钱粮了。”
费瑛气定神闲的一番话语说得于庆海哑口无言,朝廷拖欠军饷已经几乎成为惯例了,朝廷这些年多出来的进项都被张居正用来改组京营了,补发欠饷这种事暂时不在内阁的考虑范围之内。
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朝廷要是仍旧不发下钱粮、调动明军的确是没什么问题,但指望他们打仗就属实有些扯蛋了,因此费瑛这番话听上去也并不是完全不合理。
“不知朝廷准备派哪支劲旅前来剿灭倭寇?”
“放心吧、绝对的天下精锐!英国公嫡子张维贤会亲率五万京营来支援的!”
“那还不如就近让浙兵来呢......”
费瑛大包大揽地拍拍胸脯,于庆海的脸色顿时就垮了下来,先不说京营那帮大爷能不能剿除倭寇吧,这请神容易、送神可就难了。
这盗匪是剿干净了,但京营那帮大爷直接赖着不走了!没收的田地充当屯田的卫所,还在各个交通要道上设卡收税,这还不如让土匪继续到处祸祸呢!
听到于庆海的小声嘟囔,费瑛立刻就冷笑着阴阳怪气了起来。
“亏你说得出这种话!朝廷没给过你们机会吗?几个千户所去剿几十人的倭寇被打得大败亏输,累计战死的士兵都有三千多人了!你们解决得了倭寇吗?”
刘栋的英雄事迹成功吸引了南直隶大量卫所效仿,一个个将军拉着部队临阵放三箭扭头就跑,倭寇的影子都不一定见没见着,反正战损是哗哗往上报。
结果最后统计数据一看,南直隶的卫所军一共也没杀十几个倭寇,自己的卫所兵倒是被几十个倭寇砍死了三千多,丢失的军械更是不计其数。
就这十几个斩获还是朴仁勇习以为常没有防备,被不讲武德的明军三轮真箭给射出来的。
就浙兵这个表现,于庆海实在是不好意思腆着个脸说浙兵能自己解决,只好苦着个脸领了朝廷的旨意,回身动员南京户部的大小官员们准备征收征倭饷。
明朝的行政区划相当具有特色,元朝的布政司体系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保留,北直隶、江浙、南直隶等核心的膏腴之地则不设布政司,燕京会直接管辖地方巡抚和知府。
朱棣迁都燕京后深感路途遥远、朝廷不能很好地掌控江南这块膏腴之地,便给了应天府相当大的职权和管辖范围,这就是颇具大明特色的“两京制”。
南京此时的地位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省会城市,它还是朝廷沟通南北、协调从北直隶到江浙地区的重要枢纽,朝廷起码有一半的钱粮都要经过南京转运至燕京。
就算论政治地位,南京不仅有正儿八经的六部,还有十三道监察御史和六科给事中,这些言官和京官一样、对天下任何大事都可以直接上疏天子,就政治地位而言是极为超然的。
因此费瑛领了圣旨以后没有跑去找南直隶巡抚,而是带着大批有收税经验宦官一路坐船跑到了南京,熊野源内此时已经带人在沿海登陆了,想征税的话就必须抓紧时间了。
费瑛背着双手缓缓踱步、努力模仿着脑海中朱翊钧那副淡然威严的神情,他从宫里带来的宦官们低眉顺眼地站在他面前,他们的恭顺让费瑛逐渐镇定了下来。
这是朱翊钧第一次把这么重要的外差交给自己,要是搞砸了、恐怕也就没有下一次了,所以这次差事不仅得办好、还得办得漂漂亮亮的。
“好啦,诸位也是明白人、都知道皇上派咱们来是干嘛的,有什么小心思的都给咱家收一收,要是误了皇差、你们一个个小命不保!”
“费公公放心,奴婢们都是知道分寸的,一定不会让公公难做。”
“是啊是啊,这南直隶的士绅不好惹、我们都是知道的,一定尽可能低调地把税给收上来。”
听费瑛训话的宦官们立刻讨好地笑了笑,规矩他们都懂,惹到了不该惹的人、皇上就会拿他们的脑袋给对方一个交代;办不好皇差就滚去凤阳守皇陵。
这次收税是既要把差事办好了,又要紧着南直隶的软柿子捏,还得注意不要把软柿子给捏爆了、引发大规模的民乱出来。
费瑛冷笑着覰了宦官们一眼,常理来说是这样的,可天意难测、圣上的心思怎么是你们一帮奴婢能猜到的?朱翊钧这次就是让宦官们来把软柿子给捏爆的!
“错!谁让你们收敛了?都给我放肆地收!怎么丧尽天良、怎么欺压良善就怎么来!”
听费瑛训话的宦官们都惊呆了,虽然我们以前就是这么干活的吧,但把实话这么嚣张地说出来、你费瑛还是大明宦官第一人。
“那个......不知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
费瑛嚣张的神情瞬间一滞,他总不能说这是朱翊钧吩咐下来的吧?虽说这是句实话,但朱翊钧要是知道费瑛散播这种消息非得把他皮扒了!
费瑛张口结舌地嗫喏了半天也没想出合理的说词,索性恼羞成怒地狠狠给了发问那人一个大耳贴子,直接把那个倒霉鬼扇地扑倒在地上,费瑛还仍旧不解气地冲上去狠狠踹了几脚。
“该死的东西!咱家在这儿训话你也敢多嘴!”
众宦官顿时了然,不就是皇上年幼尚未亲政、没多少人给你费瑛送好处嘛?费公公这是平日里太过低调、素狠了,想趁着督办征倭饷这个机会狠狠捞一笔肥的。
费瑛看着这些明显误会了什么的宦官们没有做任何解释,宦官生来就是要为了皇上背锅的,如果皇上真的白璧无瑕、那宦官也就没了存在的价值。
毕竟天子怎么会错呢?错的只是他身边的小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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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为民除害了属于是
“又要征税?可我们明明已经交过这个季度的税款了......”
“你昨天吃过饭今天就不用吃了吗?知道你们这些穷鬼没银子,所以咱家是来收粮食的。”
南直隶沿海一处平平无奇的乡镇里,趾高气扬的绿袍太监轻蔑地看着面前惶恐、愤怒的百姓,他身后站着十几个衣着破破烂烂的卫所军。
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地瞪着面前的太监、恨不得直接用眼神把他给千刀万剐了,他们本来就被张居正的“一条鞭法”给折腾地够呛,现在朝廷居然又有新花样了!
张居正的“一条鞭法”立意是好的,但他忽略了这样一点:大明是贫银国,绝大部分白银都来自海外,普通百姓手里是没多少白银的,白银都集中在商贾和士绅手中。
地方官吏或为了讨好张居正、或为了借机与士绅勾结压榨百姓,许多地方都不约而同地无视了“百姓可以自行决定服杂役或是缴纳白银”这一条款,强迫百姓们必须用白银代替杂役。
手握大量白银的士绅与商贾趁机抬高银价,逼百姓们变卖家产、以远超平时的价格买下那些白银交给税吏,又趁机好好收割了一波韭菜。
而且虽然朱翊钧原定要征收的征倭饷并不高,但钱粮在运输过程中不是会有损耗吗?反正多收一点户部也不会算自己无能。
官员们为了保证完成任务,往往会在朝廷分配给自己的额度上再加那么一点点、然后再分配给下一级官员,巧合的是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巡抚加一层、知府加一层、县令加一层、粮长再加一层,再加上这个过程中的层层盘剥,百姓失去的绝对远高于朝廷一开始的征收额度。
南直隶的百姓们刚刚想方设法地凑上这个季度的税赋,没想到现在朝廷又要派人来收什么征倭饷?这日子到底还能不能过下去了......
百姓们抱怨归抱怨、该上缴的粮食还是不敢少的,他们又不是那可以凭借各种手段偷税漏税的士绅,地方官或许不敢招惹豪强士绅,但对敢不缴税赋的普通百姓还是敢出重拳的。
百姓们心疼地抱出一袋袋粮食在村子的中央排好队,前来收税的宦官按着南京户部提供的户籍挨家挨户地收取粮食。
百姓们眼前是一个看上去不大的竹制箩筐,一个看上去朴实憨厚的农民小心翼翼地把粮食倒了进去,直到白花花的粮食在箩筐上堆出一个金字塔型的“淋尖”为止。
男人松了一口气、又心疼地捏了捏有些干瘪的粮袋,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死太监面前的箩筐比之平时格外能装粮食,交了这笔征倭饷以后家里要怎么过冬啊......
“慢着,谁让你走了?”
收税的宦官懒洋洋地叫住了想离开的男人,他随手将名册递给身旁的明军,随即气沉丹田、调集全身气力猛地大喝一声,一脚踢在箩筐的侧面,箩筐里白花花的粮食哗啦啦地洒了出来。
“你......你为什么要踢俺的粮食!”
终年被饥饿困扰的人是最见不得别人糟践粮食的,男人涨红了酱紫色的面庞,心疼地蹲下去想把掉在地上的粮食捧起来,结果被宦官猛地一脚踹翻在地上。
“这些都是损耗、还捡!给咱家再淋出个尖来!”
宦官又踹了那汉子几脚才得意洋洋地站了回去,这也是大明官场的老传统了,每个百姓第一次把箩筐倒满之后官员上去踹一脚,掉在外面的粮食就当作是进了官员腰包的损耗。
本来地方衙门里有专门练这门功夫的人,他们的脚法已然练得炉火纯青,既能踢足官员们要求的份量,又不会因为踢出来太多而把百姓给惹急眼了。
但前来收税的宦官们出脚就可谓是大开大合,费瑛不是说让他们怎么嚣张怎么来吗?本就对此事保有浓重好奇心的宦官们索性自己动手,体验了一番地方收税的日常。
后面排队的百姓见状面色更加晦暗、甚至隐隐带上了一丝绝望,这死太监也太不干人事了,这一脚几乎把箩筐里一半的粮食都给踹了出去,直接将已经层层加码过的征倭饷又踹高了半截,看来今年的冬天恐怕会异常难熬。
征收征倭饷的过程异常平和而令人绝望,百姓麻木地把自己一年的心血倒进那个深不见底的箩筐,宦官踹上一脚洒出一小半、他们再把粮食填满,心里默默地计算着一家人每天要吃多少粮食,他们越想、绝望就越深重。
就算偶尔有不忿的年轻人想要反抗,村里的长者也会赶忙把他们拉回来,粮食没了再想办法捉鱼摘果就可以,但要是敢做什么傻事,卫所军杀倭寇的胆子没有,杀“反贼”的胆子还是有的。
一阵炒黄豆般的突兀枪声忽地在远处炸响,绿袍宦官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三四枚子弹打中,子弹打进身体、陡然绽放出几朵绚丽的血花。
他的身体像是装满了红色颜料的水袋,大股鲜血流水一样不要钱地从伤口里奔涌出来、泼水般洒到了面前白花花的粮食堆里,干瘪的米粒吸饱了鲜血,粒粒饱绽出充满生命气息的光彩,连米粒上的灰尘都被瞬间洗净。
绿袍宦官脸上满是惊愕和惶恐的神情,他颤抖着手想捂着身上的伤口,但随后又是一枚子弹从他的眼睛贯穿至后脑,绿袍宦官这才晃了晃身躯不甘地倒下。
宦官身后的十几名卫所军愣了片刻,随机无比娴熟地把帽子和兵刃丢掉夺路而逃,朝廷每个月发的八钱饷银可不足以让他们拼死奋战。
“跑得还真快......都给老子追!不要让这几个明军活着回到他们的卫所!”
一个身形壮硕、个子却矮小如孩童的倭寇从树林里窜了出来,此人正是熊野水军的首领——熊野源内,他手中的鸟铳还缓缓冒着青烟。
密密麻麻的倭寇在他之后陆续从树林里钻了出来,村民们看看死了的绿袍宦官、再看看熊野源内手里冒烟的鸟枪,不知怎地竟觉得这个小矮子有些英武,甚至于像评书里为民除害的大侠。
“这些明人都吓傻了吗?怎么见到我们都不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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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天雷引
这里是偏内陆一些的村镇,大概是本村也和某支倭寇有过良好的合作、又没见识过残暴的日本原生倭寇,再加上熊野源内一枪毙杀了前来收税的太监,村民们不仅不害怕这支倭寇,反而略带好奇地看了过来。
白面书生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之后,熊野源内忍不住得意地哈哈大笑。
“原来如此,库哈哈哈哈!这就是明人常说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啊!
好!传令下去、任何人都不得袭扰沿途百姓,只要能把行军用的钱粮征上来就好!”
熊野源内聚集了整整两万五千名倭寇进犯大明,他花这么大工夫不是为了抢几个穷乡僻壤的,就算抢不了南京城,怎么也得攻破个富庶的府城好好洗劫一番啊?
这种时候再屠杀沿途村镇就显得有些多余了,而且过多的战利品会拖慢行军速度、给大股明军反应过来的时间,要不是为了掠夺足够的给养,熊野源内甚至不会在这种地方停下脚步。
那个温润如玉、身材欣长挺拔的白面书生身上似乎有着某种奇特的魔力,原本还有些紧张的村民们迅速被他安抚了下来,书生很快回到了熊野源内身边
“出了点小问题,这些百姓说他们没有钱粮交给我们......”
“嗯?这些贱民以为本大爷是来要饭的吗?我们是土匪!他们不给的话就把女人和孩子挨个揪出来杀掉!杀到这些贱民拿粮食出来为止!”
熊野源内恶狠狠地瞪了跑来报告的白面书生一眼,这种小白脸办事就是不靠谱、连他们土匪的规矩都不懂,还什么大名供奉的儒学大师呢,哪有贵族会姓“田中”这么奇怪的姓。
白面书生——也就是田中庄司(朱翊钧)不紧不慢地微微一笑,他对于怎么跟土匪打交道相当有经验,对方轻易是不会杀他这种投靠过来的读书人的,因此神情仍旧相当淡定。
“这些贱民就是帮穷鬼、榨干了也没多少好处,不如把这些粮食还给他们来收买这些村民,他们是本地人,如果他们愿意给我们带路甚至通风报信的话、接下来的路会好走很多。”
“说得有道理......可我们接下来的行军粮呢?这不就是我们袭击村镇的目的吗?”
熊野源内被朱翊钧说得怦然心动,他本就没打算拿这些穷鬼怎么样,但南直隶百姓要是愿意帮他们带路、甚至通风报信明军的行踪,那对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可谓是大有裨益。
朱翊钧笑而不语地指了指坐落在乡村边缘的一处地主大院,几名士绅豢养的奴仆正趴在墙头暗中观察着倭寇们,大院四周被近三米高的土墙围住、上面还有手持长矛的奴仆把守,防备十分严密。
“那种大户人家啊......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他们肯定很富有,但想攻破那种大院要花上不少工夫,我们没那么多时间耗在这种地方。”
熊野源内看着高耸坚固的地主大院不禁头疼地咬了咬牙,他也知道这种院子里肯定藏着不少好东西,明国的百姓穷,但明国的士绅和商贾可是富得流油。
但这种士绅修建的碉楼易守难攻,熊野源内有多少人都只能一个个派上去进攻,士绅养着的奴仆和打手们可以牢牢地扼守住几个口子,在局部形成多打少的有利局面。
这些奴仆和打手们也知道、要是大院被倭寇攻破了谁都活不了,要是能拖住,倭寇们反而会忌惮于随时可能到来的大股明军而自行退却,因此一个个士气还算过关。
南直隶的士绅们对于防备流寇、倭寇有丰富的经验,他们的大院修得就跟一个个铁王八一样,真要啃下来的话费时费力、还要搭上几十条人命,大部分盗匪都不会考虑这种目标。
“我完全了解您的顾虑,对于这种情况、在下早就准备了应对的措施。”
朱翊钧拍拍手,几个随军工匠费力地推出了一个四四方方、棺材一样的木盒子,刺鼻的火药味从木盒子里窜了出来。
看着这个从外观上就散发着不详、危险气息的木盒子,熊野源内的嘴角不禁抽了抽。
“......这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像是埋死人用的棺材。”
“这是明国道教的无上法术——天雷引!是在下早年在明国游学时拜师道教高人,好不容易才向他学到的道家法门,有天雷引在、我们掀翻城墙就跟揭开一片纸一样简单。”
“真有那么厉害吗......”
熊野源内将信将疑地围着那个四四方方的木制盒子转了好几圈,如果他能再活两百多年的话,他就能亲眼看到太平天国是怎么用这玩意炸开清军城墙的。
熊野源内眼前的这个小盒子又称“棺材炸弹”,为了攻破清军把守的城池,太平天国专门建立了一支研究攻城的土营,棺材炸弹就是他们的惯用手段之一。
满清对这种爆破手法的评价是“掀翻巨城,如揭片纸”,虽然这里面多少带有刘栋抗倭式的夸大与谎报,但也足以看出这是种相当有效的攻城手段。
朱翊钧带工匠们成功在广西研究出了棺材炸弹的制作和爆破技巧,但受困于未经改良的火药,棺材炸弹的威力始终难言理想,距离爆破城墙还差了非常大的距离。
朱翊钧穿越前虽然也是个历史爱好者、但也没爱好到会去研究火药配方的程度,针对火药的改良工作六年来始终一筹莫展,什么比例都已经试过了,但对威力始终没有显著的提升,一定是有什么关键步骤被遗漏了。
朱翊钧曾尝试过从葡萄牙人那里得到改良的火药配方,但那帮葡萄牙佬口风比朝廷的手头都紧,贿赂、威胁、色诱都用过了还是一无所获,看来只能日后再另寻他法了。
“天雷引”本来还不具备太大的实战价值,但现阶段的威力用来敲开地主大院刚刚好,朱翊钧生怕倭寇们的猪脑子玩不转这东西,还特地从望海卫所里带了几个爆破手过来。
熊野源内被朱翊钧自信的神情说服、好奇地拍了拍“天雷引”的木盒子,朱翊钧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以免炸弹被熊野源内的错误操作引爆、把自己也搭进去。
毕竟这东西的不稳定性实在太强了,他六年里炸死了几十个工匠才培养出七八个熟练的爆破手,现阶段的“天雷引”什么时候突然炸开都不足为奇。
安全起见,他都是命手下只携带原材料,到了目的地再伐木建棺、现场制作,这样就算出了事故也能把损失降到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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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仙师降世、天下皆惊
得到了朱翊钧的“天雷引”、熊野源内可谓是如虎添翼,他麾下的倭寇们本就是一帮骁勇善战的凶残匪徒,只要能破开高墙,倭寇们杀起士绅们的奴仆就跟杀鸡一样简单。
南直隶士绅们保命的本钱就是那近三米高的土墙,这面土墙在过去的岁月里帮他们抵御了无数的流民和盗匪,把他们几代人积累下来的财富牢牢地守在大院的地窖之中。
但地主们的大院在“天雷引”面前就像纸一样脆弱,“天雷引”掀不开哪怕是县城的城墙,但掀开地主们的高墙只需要一个时辰,还能顺便对敌人的士气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再配合上凶悍的倭寇,普通的士绅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抢劫士绅们得到的收获大大超出了熊野源内、甚至是朱翊钧的预料,这些士绅几代人积累下来的财富相当惊人,就连见惯了朝廷每年几千万两进项的朱翊钧都不由暗暗咋舌。
早知道抢劫士绅这么赚钱、他和张居正还费尽心思搞什么反腐和清丈田亩啊?直接开小号组织反贼抢士绅算了!
要是能把南北直隶、江浙和河南的士绅都给抢一遍,什么努尔哈赤不努尔哈赤的,就是巅峰八旗朱翊钧都能拿银子砸死!
倭寇们光是抢劫地方士绅就吃得满嘴流油,自然就没有心思祸祸当地的普通百姓了,熊野源内甚至在朱翊钧的劝说下严明军纪,数次当众斩杀袭扰百姓的倭寇树立自己的权威。
这期间甚至出现了倭寇们抢劫的战利品实在太多、不得不把抢到的粮食分给当地百姓的诡异事件,虽然这件事怎么听怎么诡异,但随着倭寇们去的地方越来越多,这样的言论也逐渐散播开来。
虽然倭寇们对“不能袭扰百姓”这种诡异的军纪十分不满,但看在他们一路上高歌猛进,战利品更是拿的手软的份上、居然没有一家倭寇跳出来和熊野源内唱对台戏。
借着倭寇们被金钱迷了眼的机会,朱翊钧连续敲掉了几家和熊野源内不对付的倭寇、把他们的势力直接吃干抹净,熊野水军的本部力量得到了很大的增强。
朱翊钧师从张居正,从小就对宫廷密谋、朝廷党争这种顶级的政治事件耳濡目染,这些砍了一辈子人的倭寇完全无法在权谋上与之抗衡,这两万余松散的联盟被悄然捏合在了一起。
熊野源内的首领权威愈来愈重,联盟里有了暂设的斥候、先锋、后勤等部,这支由上百股势力捏合起来的倭寇逐渐有了点联盟的样子。
熊野源内因此越发器重朱翊钧,不仅把倭寇联军的后勤全权交由他打理,更是直接把几支新吸纳进来的倭寇交给朱翊钧指挥,直属于朱翊钧的倭寇就多达两千人。
随着朱翊钧在倭寇中的权柄越来越重,倭寇们在南直隶闹出的动静也越来越大,倭寇真的从一只打秋风的野狼、变成了来刨士绅们根的怪物。
别忘了江浙士绅送给朱翊钧的外号是什么:血鲳。
他或许对普通百姓十分仁慈,但朱翊钧杀起士绅来是毫不手软的,六年前他就敢把士绅和盗匪们的头挂木桩,现在用着倭寇的名号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倭寇们会抢劫、会强X、会滥杀无辜,但不会像朱翊钧一样不带入任何感情色彩、单纯地把屠杀当作一种任务和工作。
他签字处决一批士绅和他们的家人时眼中没有任何波动,好像他刚刚不是同意处决几十条人命,而是决定把几十头猪送到铡刀底下一样,那种漠然的杀意让倭寇们都不寒而栗。
士绅在朱翊钧眼里就是趴在大明身上吸血的蛀虫,既然是蛀虫、那就不能考虑什么人道主义了,这种时候必须出重拳!士绅们死得越多,百姓和朝廷的未来才会越好!
南直隶的百姓从未见过这么一直神奇的部队,他们几乎从不烧杀抢掠、只针对官府和士绅,还会把多余的钱粮分给当地百姓,他们甚至可以引动天雷攻击自己的敌人。
南直隶的百姓们纷纷传说:有一位从蓬莱仙岛学成归来的仙师会五雷正法、能引来天雷助阵,他带领着一支从不劫掠百姓的王师活跃在南直隶地区,他们会审判所有为富不仁的士绅、商贾、官员,把恶人们的脑袋砍下来插在木桩上示众。
“什么鬼东西......有一大股不抢劫百姓、专门对付士绅和官府的倭寇在快速向南京移动?他们的首领还能引来天雷轰开城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应天府尹钱以牧愤然将手中的公文摔在桌案上,这地方卫所的报告是越来越扯淡了,遇到倭寇临阵放三箭已经够过分了,现在居然又给他整出来什么“五雷法仙师”?
作为一名满腹经纶、具有丰富施政经验的儒家官僚,应天府尹钱以牧是坚定的无神论者,除非孔夫子现在从棺材里爬出来给他一耳光,否则他绝不会相信“五雷法仙师”这种鬼扯的事情。
而且“倭寇们不抢百姓、甚至还分发粮草”这种事情听起来就更扯淡了,五雷法钱以牧确实不熟,但倭寇这种东西他可太熟悉了,你什么时候见过不吃肉的狼崽子?
但从现在所有的信息来看,流窜在南直隶的这帮倭寇无论是战斗力和破坏力、甚至是号召力都在直线上升,现在已经有人开始打着“响应仙师”的旗号造反了。
钱以牧尚且还在犹豫不决,南直隶的士绅们却已经快发疯了,钱以牧的府邸这几日被南直隶的士绅们堵得水泄不通,前来游说他出兵的说客更是一茬接着一茬。
“我家在扬州可有不少田产和族人......我是说扬州可是朝廷的税赋重地、绝对不容有失啊,倭寇杀了这么多良民,天知道南直隶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元气......”
“是啊是啊,这么凶恶的倭寇简直闻所未闻,不能再等了,请府尹大人立刻调兵抗倭!”
在朱翊钧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倭寇们甚至开始挖掘高门大户的坟冢,把士绅们的祖坟都给刨了去掏陪葬品。
幸免于难的士绅们在倭寇退去后悄悄回到家乡,往日的大院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家人和奴仆的首级被整齐地插在路边的木桩上,从大宋、甚至更久之前保存下来的祖坟被人刨开,陪葬品全都不翼而飞、祖先的尸体被垃圾一样草草丢到路边。
看着面前苦大仇深的士绅们、钱以牧也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帮人攀关系的本事也太强了,这才几天、都攀到当初录他做进士的老师身上了,但他是真的没本事把这些倭寇给按死。
“我很理解诸位焦躁的心理,但本官手上根本就没有多少可以调用的兵力,想要解决倭患、恐怕只能向朝廷请求援兵了。”
由于朝廷错估了此次倭患的严重程度,之前被调往南直隶东部的只有几个千户卫所,附近的明军加在一起都只有三四万人,明军自保尚且力有不逮、就更别提出兵抗倭了。
在场的士绅们不由面面相觑,六年前京营进了江浙就赖着不走的例子他们还没忘,这请菩萨容易,送菩萨可就难如登天了。
但他们很快就换上了一副决然的神情,倭寇已经打进扬州了、不能再等了!京营走不走是以后的事,现在就要请朝廷出兵抗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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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另类的土改
尽管士绅们又是快马加鞭、又是千里加急,但士绅们的请愿书和钱以牧的题本送到朱翊钧手里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张居正脸色难看、坐立不安地捧着茶杯坐在椅子上,他的双手隐隐有些颤抖,朱翊钧侧卧在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手里的题本。
“南直隶的情况有什么不对的吗?朕觉着很好啊,那些士绅终于老老实实地给朝廷上请愿书了,这样后续很多事情都会方便许多。”
“陛下!现在南直隶的情况跟臣当初预料的相差太大了!不能再拖了,请尽快出兵吧!”
张居正的声音隐隐有一丝颤抖,他本来觉得东海上不就是帮倭寇吗?就算朝廷不出兵,南直隶的卫所军配合着地方乡勇说不定都能镇压下去,他甚至担心倭寇们不能给到地方足够的压力。
但现在一切都隐隐有些脱离他的掌控,东海上的那些倭寇有些凶悍过头了!
这次倭患不仅规模奇大,而且由于有朱翊钧的协助、倭寇们的流窜路线异常狡猾,他们不仅完美绕过了明军主力的锋芒,还成功借助各部明军的不同辖区把局势越搅越乱。
倭寇一旦开始跨区域流窜、事情就会变得非常麻烦,朝廷对地方政府的兵权有很大限制,想要实现跨区域集合兵力围剿,非得朝廷临时任命总兵、总督才行。
南直隶的明军兵力虽多、却胡椒面一样分散在各处,彼此之间是没有任何联系的,打起来只能一个卫所一个卫所地上去送,根本无法对倭寇们进行有效的限制。
现在倭寇们兵分两路,一路往西、一路往北,这是要硬生生把南直隶打穿的架势,据说倭寇还掌握了某种可怕的攻城手段,那东西要是能对地方州县的城墙造成威胁、麻烦可就大了。
张居正急得直冒冷汗,朱翊钧倒是淡定地抿了口茶水,现在的倭患看起来声势浩大,实则他翻手就能将熊野源内拍死,一切尽在他的掌握。
“慌什么?记不记得朕跟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人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换句话来说,只要死的人足够多、问题也就没了,现在倭寇们就在帮朝廷解决这个问题。”
“陛下不是说、就是吓吓那些士绅,不会多少人吗……”
“朕对你说什么了?朕怎么知道这些倭寇会这么凶残,再说、不死几个人震慑得住士绅吗?”
张居正听得冷汗都下来了,你是真站着说话不腰疼啊祖宗,要是朝廷再过一个月才发兵、那南直隶的士绅得少上个五分之一!
就连在张居正都觉得这样做实在是有些过分了,他不得不婉言劝谏朱翊钧。
“臣知道陛下锐意进取的心思,但士绅们再坏、他们是朝廷的根,朝廷还要靠着他们统治地方,士绅是只能压制、不能消灭的。”
想想,在这个基建基本没有、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朝廷如果不依靠宗族、士绅势力要怎么实现有效的统治?难道真要一个村一个村地派税吏和官员吗?
大明的疆域之辽阔、国情之复杂是难以想象的,人类历史再往后推个四百年,都只有全盛时期的那个政府能够实现以村为单位的统治模式,大明那是想都不要想。
朱翊钧思虑良久、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张居正出兵的建议,这次做到这种程度就够了,也不能真把士绅们给逼急了,张居正临走时突然想起件小事。
“对了,有的士绅全族都为贼寇所害、在财产的继承上出了点问题,不知陛下有解决的办法吗?”
由于朱翊钧在南直隶杀人杀得太狠,很多士绅家里已经死绝了、田地无人继承,许多大胆的农民就趁机占了些田地。
灭门士绅的远房亲戚们找了过来,他们自然无法容忍自己的财产被一群泥腿子侵占,双方在乡间已经大大小小爆发了上百起冲突,这也是个需要尽快处理的问题。
“把那些侥幸逃出来的士绅聚集起来,把他们编成一个‘还乡团’,让那些人发动自己的财富和关系为王师提供帮助,朝廷也会帮他们处理关于田地归属的问题。”
“额,然后就把地还给他们?”
“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既然这地你说是你的、他说是他的,京营的士兵和书吏们又正好闲着,那就干脆就地清丈田亩、重新登记造册,该是谁的田地一亩也不要乱了。
三代之内的血亲才能继承原主的财产、其他关系通通不作数,有多少血亲就把地割成多少份,无主的田地就直接收归国有......朕是说划到朕的名下,由费瑛建立少府监统一管理。”
一帮偷税漏税的玩意、朝廷从那帮士绅身上一年也收不上多少税来,就这还想朱翊钧他巴巴地派兵帮他们夺回田地,真把皇上当成跪着要饭的了?
张居正的脸瞬间皱了起来、脸色跟吃了苦瓜一样难看,他已经可以想象百官和士绅们得知了这项“仁政”之后会怎么问候他全家了。
“那些人会发动自己的所有关系闹到朝堂上来的......”
“关朕何事?先生不是堂堂的内阁首辅、权倾朝野吗?你去想办法把那些人给朕压下来!”
朱翊钧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发现张居正现在的习惯很不好啊,一有什么难题就拢着个袖子问他:计将安出?
后世常有把张居正和万历比作猴版诸葛亮加刘禅的(这个猴版主要猴在万历身上),诸葛亮天天问刘禅怎么北伐这像话吗?
张居正最大的优势就在于他可怕的政治手腕,在坐拥内廷和后宫的支持下,这是个几乎无法被政敌从正面击败的强力首辅,有他在、很多事情都会简单不少。
两人正谈话间,一身素白色戏服的刑巧如将茶点端到了张居正和朱翊钧面前,朱翊钧的神色不由缓和了许多,亲昵地摸了摸刑巧如的小脑袋。
“对了,出兵的题本先生先回家备着、但不要立刻交上来,‘那个计划’从今天起开始。”
大明天子的造反日常
第一百六十三章 好戏开场
今日的御花园格外热闹,李太后以“看戏”的名义把小半个京城的权贵母女都叫进了宫来,平时难得一见的贵妇人和千金小姐齐聚一堂。
然而大家都知道看戏不过是个幌子,当今圣上才是这次聚会的主题,李太后也有借机让朱翊钧在这些妇人面前露个面,免得有人担心朱翊钧长得实在抱歉或是有什么残疾,不放心把女儿送进宫来。
少女们没心没肺地聚在一起偷偷聊天,妇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家常,视线却始终牢牢地盯着御花园的侧门。
见红袍锦服的费瑛小步快走进来,妇人们立刻拉住女儿的手让她们噤声、以免给天子留下不稳重的印象,刚刚还门庭若市的御花园里突然就安静了许多。
“皇~~上~~到~~~~!”
费瑛尖锐的嗓音刚刚平息,朱翊钧便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今天算不上是选妃、只是太后想让他见一见候选的秀女们做到心里有数,要是有特别中意的可以私下里跟她打声招呼。
贵妇人和她们的女儿好奇地看了过来,许多千金小姐都是第一次见到朱翊钧,不由纷纷用火热而好奇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这位九五至尊。
从成祖朱棣开始,大明皇室就一直热衷于广选天下美人来改善自身基因,这项基因改良工程到朱翊钧这一代已经取得了良好的成效。
朱翊钧单从卖相上来说相当过关,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眉眼间都透着一股贵气,笑时温润随和、平时不怒自威,就连张居正都评价道:有人君之相。
“这位就是天子吗?长得好帅啊!我突然就重燃了进宫当宠妃的梦想!”
“感觉比同龄人要成熟好多,听说皇上十岁就开始学习处理政事了,文采和武艺也是少年才俊里独一档的。”
“冷着脸的样子看上去好有威严,父亲每天上朝都能被皇上这么冷冷地喝斥吗?感觉好幸福!”
御花园里立刻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从贵妇们满意的眼神和小姐们的星星眼里不难看出,她们对朱翊钧的第一印象相当不错。
毕竟朱翊钧是天字第一号富二代、直接继承了一个帝国的那种顶级贵族,权势和出身都是独一无二的最佳人选,什么人还能显赫得过一国之君?
人都有慕强心理,当这个强者的样貌还相当英俊时,贵妇和小姐们对朱翊钧的第一印象好得直接爆棚,许多本来没有攀龙念头的妇人此时也起了不少小心思。
朱翊钧早已经习惯了沐浴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南直隶的倭患和张居正那档子事,实在没有心思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一堆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异性交流,索性目不斜视地直直走到了李太后身边坐下。
李太后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今天这御花园里可是把全燕京一小半贵人家的千金小姐都凑齐了,但凡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姐、这模样和身段就不会差到哪里去。
一个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围坐四周,御花园里春意浓浓、莺歌燕舞,就连李太后看了也觉得十分赏心悦目,血气方刚的十六岁青年看得挪不动步子都是常事。
朱翊钧居然就这么淡定地走了过来、连视线都没有波动一下,更别提扭头看一眼了,就朱翊钧的年纪而言,他对女色似乎太过淡定了些。
朱翊钧落座之后,李太后装作亲昵地帮他整理衣领、笑着把脸凑到他面前窃窃私语。
“没有合你心意的?臭着张脸干嘛?”
“都还行吧......看戏看戏,今天这戏班子还是费瑛花了不少心思找来的。”
朱翊钧在嘴角扯出一个无力的微笑试图敷衍过去,明朝女子的平均出嫁年龄是十五岁,也就是只比信奈大一岁,这个年龄实在是太小了。
他平时照顾清儿和信奈两个小祖宗就已经被折磨地够够的了,这种痛苦只有照顾过特别闹腾的小丫头才会懂,清儿和信奈就是那种顶级的熊孩子。
你永远不知道清儿今天有什么奇思妙想,可能是又新学了什么诡异的料理要拿朱翊钧当实验品,也可能是有什么想在他身上实验的武功。
你也永远不知道信奈今天为什么冲你摆臭脸,可能是牵了别的小朋友的手,也可能是跟泷川一益走得太近、被她发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万一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或是太长时间没哄好,这两位祖宗立刻就掉眼泪给你看,熟练地运用少女柔弱的姿态对朱翊钧的良心进行毁灭性打击,堪称效果拔群。
累了,毁灭吧、赶紧的,看着这些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朱翊钧脑海里就不禁浮现出今天该给清儿做什么吃的、信奈的课上到哪里了,完全生不出邪恶的想法。
再说他要是真对这个年纪的异性下手,朱翊钧都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么面对家里两个小丫头,想想就觉得瘆人,还是赶紧唱戏、把今天的流程走完为妙。
李太后还想再说些什么,身着绛红色彩绣牡丹纹戏袍的刑巧如缓缓走上戏台,鲜艳浓重的戏妆也遮不住她精致柔嫩的面孔。
刑巧如的面部曲线十分柔和、眉眼间透着股灵气和谦和的意味,相当没有攻击性的孩子,任何人看了都忍不住心生好感,很容易激起异性的保护欲。
李太后眯着眼睛看了刑巧如少许,突然就会意地捏了捏朱翊钧右手虎口。
“她就是你前些日子领到乾清宫里的小丫头?模样倒是颇为惹人怜爱,就是这个年纪有些太小了,你喜欢这样的是不是有点变态了?”
“……母后怎么知道的?”
“咧咧着个嘴干什么?你身边多了谁少了谁哀家不得留心留心啊?费瑛那个奴婢这次倒做得不错,这是准备让她唱出戏、给个进宫的理由?哀家等会帮你提。”
趁着众人的视线都在刑巧如身上,太后偷偷亲昵地捏了朱翊钧的侧脸一把,朱翊钧啼笑皆非的同时心中也不免有些温暖,这些年都是他这么捏信奈和清儿,自己好久没被这么对待过了。
大概是把邢巧如当成费瑛找来献给朱翊钧的了,李太后满意地在心里给费瑛记上一笔,朱翊钧也只好苦笑着收回了解释的念头。
行吧,虽然被自家母亲当成变态来看待了,但他起码知道了东厂那条情报线是安全的,问题出在乾清宫那帮该死的奴婢身上,以后还是不能让费瑛以外的人贴身伺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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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完美谢幕
等待所有布置落位的这段时间里,得益于之前安慰清儿的成功经验,朱翊钧很快就把刑巧如的情绪给稳定了下来。
虽然朴仁勇一伙人已经死得干干净净、脑袋还被插在南京的路边示众,但这次倭寇入侵的罪魁祸首熊野源内还没有伏法,这件事不算真正结束。
朱翊钧也不想让一个小姑娘卷进这种可怕的政治漩涡中,但刑巧如是向张居正发难的最好人选,换了任何一个人,锦衣卫和无孔不入的特务组织都有可能查出些很不好的东西。
虽说唱戏不过是一个让刑巧如露面的借口,但这种细节还是做得越逼真越好,朱翊钧以“准备太后寿辰”的借口提前将几个戏班子招进宫来,由燕京的名角来教导刑巧如戏曲。
尽管学习的时间很短,但刑巧如意外地很有戏曲方面的天赋,就连李太后都不禁欣赏地点点头。
“模样长得好、唱的戏也好听,这嗓子真跟黄鹂鸟似的,也难怪皇上对其他人都没兴趣了。不过哀家看她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怎么沦落到唱戏的地步了?”
戏曲虽然是大明老少咸宜的娱乐活动,就连皇室也经常把有名的戏班子招进宫来表演一番,但戏子在社会上的地位很低,人们大多把戏子当作下九流的贱业,真正“良善人家”的女儿是不会从事这种行业的。
(太后眼中的良善人家:有十几个佃农、能供养一个儿子考中秀才甚至举人的耕读之家)
刑巧如看着不像富贵人家的姑娘,但这模样和气质又不像是寻常农家能养出来的,这样的姑娘会落魄到要去唱戏可真是出稀罕事。
戏台上一曲演罢,在众人的欢呼和惊叹声中,刑巧如欣长柔顺的绛红色裙摆花瓣一般缓缓落下,看上去像极了一朵缓缓绽放的红莲,就算不考虑演出者的年纪,今天的表演也已然称得上极佳了。
朱翊钧坐在台下静静地看着台上那个耀眼的纤细身影,刑巧如的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从脸颊缓缓滴落的汗水冲淡了原本浓重的戏妆,雪白的脸颊上微微透出一丝红晕。
众人忘情地为台上之人欢呼着,谁都没有注意到刑巧如落幕的动作已然保持了一分钟之久。
不是刑巧如刻意卖弄,而是她现在四肢都像灌了铅一般肿痛,传统的戏曲表演中唱只是一部分、戏子的舞蹈也是重中之重,以她的年纪。唱完一整出戏实在太勉强了。
刑巧如现在稍微一动、整个人都会瘫软下去,这场演出是她复仇的一部分,她不想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了。
看着这位花朵一般纤弱、翠竹一般倔强的女子,朱翊钧不禁想起了那天晚上两人的谈话,那双稚气未脱却刚毅果决的眼睛。
“你要自己复仇?你确实是在复仇啊?在太后面前把我教你的话说出来、推动朝廷发兵南直隶不就是复仇吗?”
“......我想亲自斩下仇敌的人头。”
朱翊钧一脸不解地看向刑巧如,刑巧如回之以淡然的微笑,但那抹微笑里却是不可动摇的坚定,就算朱翊钧拒绝,她也会自己偷偷溜到南直隶的。
“你没有必要这样的,南直隶的事情朕也有责任,朕保证会把罪魁祸首的脑袋装在锦盒里递到你面前,你经历的已经够多了。”
刑巧如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动,但她很快就把这种想法抛诸脑后,转而对朱翊钧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有些事情,只能由我自己来做吧?”
不亲手斩下仇人的首级,自己这辈子都会活在那个可怕的噩梦之中,那个困扰着自己的梦魇不是仇敌,而是对软弱无能的自己的厌恶。
她总忍不住去想这样一件事:如果自己当时能再强一些,如果自己当时能再聪明一些,那母亲是不是就不会为了保护她而死?
手刃熊野源内、亲手拿仇人的头颅去祭奠父母和朋友的亡魂,在余生中一直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更强,这样她才算不辜负这条母亲舍命救下的性命。
朱翊钧愣了片刻、随即有些敬佩地笑了出来,这孩子比他想象中要刚毅地多,就算把朱翊钧放到刑巧如的处境上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了,她注定成为一位伟大的战士。
“有时候战斗的方式不仅仅是舞刀弄剑,智慧、人脉、时运、资源......朕会一一展示给你看的。”
“皇上?皇上?”
熟悉的呼喊声把朱翊钧的思绪又扯了回来,太后不满地晃了晃朱翊钧的手臂,这出戏再好看,也不至于让堂堂的天子看得失神吧?朱翊钧回过神来歉意地笑了笑。
“嗯?这倒是没关心过,母后想知道的话朕现在就把她唤过来。”
无视了自家母亲“你居然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比你爹都渣!”的谴责眼神,朱翊钧起身快步走向戏台上的刑巧如。
突然起身的天子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她们看看朱翊钧、又看看戏台上一头大汗的刑巧如,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在脑海里浮现:皇上这该不会是去扶那个小丫头的吧......
隆庆爷当年的死因可不是那么光彩,作为他的嫡长子,皇上不会也遗传了先帝好色的基因吧?
刑巧如拼命朝朱翊钧摇了摇头,她欠朱翊钧的已经够多了,对方既救她于水火、又承诺出手帮她斩杀仇敌,她不能再让朱翊钧因为自己被坊间编排。
朱翊钧完全无视了刑巧如眼神里的暗号,他三步并作两步、从地上轻松跃到了刑巧如的面前。
在一众贵族不敢置信的惊呼声里,朱翊钧蹲下去以一个极为亲昵的姿势牵起刑巧如的小手,一边偷偷用手臂扶住刑巧如,微笑着朝她眨了眨眼。
“这样精彩的演出,要是也有一个完美的谢幕就好了。”
刑巧如鼻头一酸、差点忍不住哭出声来,她用力地点点头,尽力拖着沉重的双腿小步快走,想让这段尴尬的路快些走完。
御花园里的窃窃私语声再也压抑不住,就是寻常的勋贵公子当众这么搀扶一个戏子,父母知道了赏他个大嘴巴都是轻的,更何况是皇家呢?
都说李太后教子有方、皇上端正守礼,现在看来这传言还真是不能轻信。
太后的脸色隐隐有些难看,朱翊钧当众这么亲昵地去拉一个戏子的手,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不知会被改编成什么荒唐的版本。
但她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训斥朱翊钧,那样就太伤皇上的面子了,太后只能默不作声地盯着眼前缓缓走来的两人,右手不禁死死攥住了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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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天子和铁三角的裂痕
更令太后气恼的事情还在后头,在朱翊钧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刑巧如不仅坦然诉说了发生在南直隶百姓身上的惨剧,还把这一切与张居正扯上了关系。
南直隶的倭患说实话还真跟张居正有点关系,大明意义上的“商税”和后世人们的理解有很大的区别,朝堂并不重视交易税、几乎没有增值税,朝廷眼中的商税大头是针对典当铺的税款。
什么人才敢在大明开典当铺?这些商铺的后台都是非富即贵之人,这些人有的是偷税漏税的法子,收这些人的税那真是个斗智斗勇、回报率贼低的事。
这也就导致了大明在商税上的收入十分不起眼,作为一个传统的儒家精英,张居正完全不能理解一支强大的海军有什么意义,毕竟过去整整四千年、中国在东亚的海上都没遇到过像样的对手。
倭患和俺答汗的威胁相比那就是个屁,女真人给朝廷的压力都比倭患大,要是不趁着俺答汗吃斋念佛的这几年尽快重建九边边防和京城三大营,等草原上再出个俺答汗这样的枭雄可就悔之晚矣。
在这种思想的促使下,张居正挪用了不少水师的经费,还限制了水师巡航的范围以降低损耗。
这在一定程度上催化了启元年间异常猖獗的倭患,倭寇们往日忌惮朝廷的水师、是不敢像熊野源内一样聚集这么一大股军力的,毕竟明军的水师在东亚可是独一档的存在。
这两件事本来不能直接划上等号,但朱翊钧在舆论战方面是专业的,他为刑巧如准备的话术直接把削减水师经费与东南倭患挂上了等号。
御花园里的这些听众可不是一般人,她们都是燕京大臣和勋贵们的妻女,这里发生的事情不用半天就能传遍整个京城,李太后立刻打断了刑巧如的话。
“巧言令色。南直隶的倭患从太祖爷时期就已经开始,朝廷年年给水师拨那么多银子,也没见倭患消停多少。
倒是嘉靖爷派人在陆上组织军队突袭倭寇聚集点、清查与倭寇有关联的村镇,这才让嘉靖朝的倭寇气焰不再那么嚣张。
由此可见倭患的真正问题在于陆上、而非水师,张先生挪用水师军费也是为了重建三大营,好一举荡平东南、使朝廷再无后顾之忧,怎能直接将这两件事扯上关系?”
李太后毫不留情地驳斥了刑巧如的说辞,这一位面的嘉靖朝并未像历史上那样爆发严重的倭患,朝廷只组织了多个卫所和地方乡勇的围剿就把倭患压了下去。
太后发话了、刑巧如一个平民不可能再把话茬接下去,朱翊钧果断把话茬接了下来,今天说什么都得把这盆脏水往张居正脑袋上扣实了。
“倭寇自海上来、犹如从草原上席卷而来的骑兵,就像抵御游牧袭扰的最好方法是建立长城、御敌于国门之外,消除倭患的最好方法也是在海上建立起一座漂浮的长城,彻底将倭寇挡住。
在陆上组织民勇和卫所军只是消极应对的一种方法,倭寇们总归能找到防御的漏洞,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朱翊钧这一番话条分缕析、不卑不亢,他跟着张居正学了六年的政务、还是广西最大的走私头子,对东南局势比幽居深宫的太后要清楚地多,分析起来自然更加令人信服。
贵妇和小姐们听得频频点头,一边却不禁偷偷看向李太后,后宫——内廷——内阁,这是启元朝前期充当定海神针的铁三角,攻击张居正和攻击太后差不了多少。
一旁的李太后脸上冷若冰霜、再没有丝毫笑意,即便是母子,涉及到政治也必须严肃对待。
“皇上想说什么不妨直接说出来,遮遮掩掩的做什么。”
李太后平时唤朱翊钧声音都十分轻柔,她刚刚却把“皇上”二字咬得重而清晰,这是太后发怒的前兆,朱翊钧不禁有些畏缩地缩了缩脖子,但还是硬着头皮把下面的话说完。
“听说张先生的父亲年事已高、近日又偶染恶疾,不如派御医过去看看,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朝廷也来得及准备......”
朱翊钧这番话一出可谓是图穷匕见,在场的夫人们心中顿时了然,皇上这是觉得张居正的权势大得有些吓人了、得罪的人又实在太多,准备借着这次张居正的父亲病危把他从朝廷里赶出去。
张居正走了、朝廷一下就出现了巨大的权力真空,太后必须提前为皇上行冠礼让他亲政,皇上就可以从容地以首辅之位为筹码,在朝堂上提拔一股忠于自己的势力。
至于张居正?先不说他失势后因改革而利益受损的那些人会不会放过他,就算张居正真的平安度过了三年守孝期回到朝廷,他也绝不可能再有今天的权势,到时候皇上有的是拿捏他的办法。
异常凉薄的想法,但从老朱家代代相传的优良传统来看,这还真是大明皇室能做出来的事情。
“张先生就是朝廷的柱石,皇上要向他学的东西还多得很,张先生会一直辅佐皇上到三十岁,类似的话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太后此言一出,在场但凡稍微有点政治嗅觉的各家夫人都面色剧变,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侧首看向朱翊钧。
沐浴在众人视线里的朱翊钧双拳紧握、面部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仿佛下一秒就会勃然大怒,但他最终还是压抑着怒火向太后低头认错。
“母后教育的是,朕以后一定会更加重视张先生对阵的教诲。”
“怨不得坊间都说看戏是玩物丧志的事情,以后除了庆典和节日、不要再把戏子带进宫来!”
太后没有再看朱翊钧、转身拂袖离去,各家夫人领着女儿心事重重地跟在太后身后随之离开。
想要夺权的天子、维护首辅的太后、南直隶的倭患、张居正的父亲病危......没人再在意什么选妃不选妃的了,这场戏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必须赶紧把消息传回家里。
第一百六十六章 潞王朱翊镠
刚才还门庭若市的御花园中顿时冷清了起来,朱翊钧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对周围鹌鹑般把头低到胸口上的宫女和太监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嘴里吐出的话却冷得掉冰渣子。
“还留在这儿干什么,看朕的笑话吗?”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御花园里剩下的宫女和太监们吓得腿都软了,朱翊钧这些年的脾气虽然收敛了不少,但为了让自己的表现更符合文臣们的预期以获取支持,他始终对宫里的奴婢不假辞色。
毕竟文臣们眼里的明君圣主可不会对一个太监或是宫女和颜悦色,就算真想演什么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的戏码,皇上尊重的对象也应该是我们这些国之栋梁才是,哪怕是个穷秀才呢?
费瑛和冯保日常明里暗里的冲突,被按在乾清宫外打板子打掉半条命的奴婢每月都有那么两三个,乾清宫前有几块地砖因为经常被鲜血浸染,缝隙已经变成了洗不净的暗红色。
再加上费瑛生怕冯保暗害朱翊钧,乾清宫被他经营地如同铁桶一般密不透风,寻常奴婢就算不慎接近了乾清宫也会被抓起来拷问甚至灭口。
久而久之,乾清宫和朱翊钧在宫女和太监们眼里就成了危险、神秘的代名词,正常人绝对不会想和这两个词语扯上任何关系,毕竟再想攀龙也不能把小命搭上不是?
宫女和太监们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御花园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刑巧如内疚地拉了拉朱翊钧的衣角。
“没事吧......都是我不好......”
“没事、这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你按着原计划出宫、立刻动身前往南直隶吧,否则我怕你来不及亲手砍下熊野源内的人头。”
朱翊钧隐蔽地朝刑巧如眨眨眼,接到暗号的刑巧如将信将疑地看看朱翊钧嘴角那抹微笑、又看看太后离去的地方,如果刚刚是演戏的话,那这两个人的演技是不是好得有点离谱了?
但刑巧如只踌躇了片刻、然后便用力地朝朱翊钧点点头转身离去,她在南直隶还有必须要了结的恩怨,等一切结束了再回到朱翊钧身边也不迟。
身边最后一个人也已经离去,朱翊钧怎么想这口气都忍不下去,极度的无聊之下,他决定去找找自家好弟弟的晦气,正好也有事要问朱翊镠那个小混蛋。
朱翊镠是朱翊钧亲生的弟弟,早在隆庆年间、年仅两岁的朱翊镠就已经被先帝封为“潞王”,受尽先帝和太后的宠爱,出生时嘴里含的金汤匙只比朱翊钧小上一号。
而且由于天子的位置已经被朱翊钧占了,朱翊镠这辈子顶天了就是个藩王,而大明从来都是把藩王当猪来养的,就连太后都不对这个儿子抱任何期望。
朱翊钧凌晨五点起来晨练、读书的时候,朱翊镠在宫女用身体暖好的被窝里睡大觉;
朱翊钧因为一句不当言论被朝中大臣逮着狂骂的时候,朱翊镠可以不爽了直接把书本扔到给他讲课的先生脸上;
朱翊钧被太后提着耳朵教训、鞭策他不要辜负先祖荣光的时候,太后从来不舍得这么教训朱翊镠,甚至很少对他说一句重话。
李太后是个很好的母亲,但朱翊钧身上的责任实在太重了,她不敢因为自己的爱子之心影响了一国之君的成长,只好把对朱翊钧的疼爱转移了很大一部分到朱翊镠身上。
朱翊钧因此看这个弟弟极不顺眼,朕还在这吃苦呢、你倒享受上了!兄弟俩只要在太后视线之外的地方见面,朱翊钧就一定会耳提面命地教训这臭小子几句。
久而久之朱翊镠连见到了乾清宫的奴婢都立刻绕路走,生怕被自家皇兄逮住,可惜他今天难得来听一次课,结果正好撞上了来找茬的朱翊钧。
朱翊钧悄无声息地从学堂后面绕到了朱翊镠身后,不出他所料,这家伙就算坐在学堂里也绝不可能认真学习,这是本套着《论语》皮的闲书。
朱翊镠手里的闲书看得正带劲,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这房间里突然静地可怕,再抬头时,讲台上的先生正毕恭毕敬地朝自己躬身行礼。
心里某种不好的预感直接爆表,朱翊镠颤颤巍巍地转身向后看,自家皇兄“慈爱”的大巴掌直接扇在了他的后脑上。
“干嘛呢臭小子!”
“皇、皇兄?!臣弟见过皇兄!”
朱翊镠被烫到了一样从座椅上跳起来躬身行礼,张维贤见了朱翊钧怕得发抖,朱翊镠比他还怕朱翊钧,毕竟这是整座紫禁城里唯二能管到自己、唯一有动力管自己的人。
“上课不好好听讲在这看闲书是吧?朕倒要看看你看的是写什么......”
朱翊镠立刻慌慌张张地伸手想把书夺回来,朱翊钧一个不善的眼神斜过来、直接把他吓得缩了回去。
“《元宫暖香纪》......开篇还不错,讲的大概是个什么?”
“没......没什么东西,就是前朝的一些旧事,皇兄能还给臣弟吗......”
朱翊镠冷汗都下来了,他已经可以想象到朱翊钧知道了这本书的具体内容之后,会怎么嘲讽和教训自己了,朱翊钧每往后翻一页、朱翊镠的恐慌和局促就加重一分,
“还你也可以,这宫里除了太医院以外还有什么藏书的地方吗?”
“额,大本堂有不少启蒙读物;文渊阁有《永乐大典》的原稿;母后经常在经厂库印经文......”
“没用的家伙!这些地方朕不比你清楚?要朕不知道的、会收藏医书的那种地方!”
朱翊钧毫不客气地抬书敲了朱翊镠的脑壳一下,朱翊镠委屈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又打我......你不事先把事情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要什么,天下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
“那就是石渠阁!当年解缙修《永乐大典》的时候存了不少禁书在里面,医术、占卜、农桑......应有尽有,皇兄肯定能在那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书。”
这倒是个听上去很靠谱的提议,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朱翊镠趁机壮着胆子指指他手里那本书。
“那这书......”
“借朕看两天,什么时候想要回去了自己来找朕要。”
那不就是不还我了吗?我有这个胆子去问你要东西吗?躲你还来不及呢!
朱翊镠瞪大了眼睛委屈地看着朱翊钧,欺负完自家弟弟、朱翊钧心情舒畅地扭头就走,看也不看身后幽怨的弟弟一眼,那本《元宫暖香纪》就被他随手插在了腰间。
朱翊镠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扭头看到讲课的先生正偷偷地抬眼看过来,随手拎起桌上的书本就冲先生砸了过去。
“看什么看?皇兄进来了你怎么不提醒本王!走着瞧吧混蛋!皇兄回头要是处罚了本王,本王一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大明天子的造反日常
第一百六十七章 石渠阁
心情大好的朱翊钧徒步来到了石渠阁,石渠阁比他预想当中要大得多,虽然年久失修的书库已经腐朽不堪,但从它的规格和面积上仍然能看出石渠阁当年藏书之多、地位之重。
当初永乐大帝为了彰显大明国力之盛,任命解缙担任主编、道衍担任监修,立志要编纂出一部“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毋厌浩繁!”的传世大典。
编纂团队最多时多达三千余人,《永乐大典》定稿后光是抄录都耗费了整整一年时光,《永乐大典》中收录的书籍之浩繁庞杂可见一般。
《永乐大典》中收录的书籍虽多,但被封禁、毁弃的书籍同样不计其数。
为朝廷修书是个真正的技术活,这不仅仅是修一部文学作品、还是重要的政治事件,历代修书的帝皇都会趁机将话语权抓到自己手里,这也是为什么监修要由道衍来担任。
反封建书籍、反儒学书籍、儒学中的异端、编排诽谤先帝的书籍......像这种大逆不道、不符合封建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书籍必须全部毁弃,要是作者还活着、连作者都要一并抓起来砍头。
解缙和道衍毕竟还是个读书人,两人不忍这么多珍贵的书籍就这样被毁弃,便在得到了永乐帝的允许后以充实皇室藏书为由,将这些“禁书”一股脑地塞到了石渠阁里。
为了防止读者的儒学造诣不深、被这些歪理邪说毒害了思想,只有皇室成员和得到允许的大儒们可以进入石渠阁,这也使石渠阁成为了皇室藏书库中最为神秘的存在。
许多人都好奇石渠阁内到底收藏了些什么书籍、只是很少有人被允许进入,许多爱书者都对石渠阁抱有朝圣般的心态,想尽办法也要来走上一遭。
当然、这对朱翊钧来说并不是个问题,皇帝在大明是真正意义上的法外狂徒,朱翊钧随意瞟了一眼、书吏就颤颤巍巍地把钥匙交了出来。
快走到石渠阁的门前时,石渠阁门前一个小巧的红色身影将朱翊钧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一个披着红色狐裘锦袍的小姑娘正蹲在石渠阁门前试图撬锁。
张静初蹲在石渠阁的大门前研究摆弄着手里的锁头,这个铜锁看上去已经老朽不堪、实则异常坚固,她蹲在这里尝试了半天也没把门锁给撬开。
难道还要再冒险去那个书吏那里偷钥匙吗?直接翻进去的话动静太大、会被发现的,难道好不容易来一趟石渠阁就只能空手而归了吗......
“鬼鬼祟祟地躲在这儿干嘛?”
“唔!”
朱翊钧调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张静初被吓得浑身一颤,原本就有些酸痛的双腿直接不听使唤软了下去,整个人以一种极不文雅的姿势跌坐在地上。
“皇......皇上?”
张静初盯着朱翊钧杏黄色长袍上的五爪金龙看了半天,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虽然五爪金龙在明朝还不是天子的独享,但这个年龄、能穿着这身在皇宫里到处乱跑的貌似也只有一个人了。
皇帝在紫禁城里的活动轨迹一般都是固定的,每一次出行身边起码有十几甚至上百个随从前呼后拥,闲杂人等稍微靠近些就会被费瑛驱赶开,因此普通人进宫想撞见皇上的概率低得可以忽略不计。
像张静初这样溜到石渠阁这种偏僻的角落里还能撞见皇上、那运气不是一般的好,或者说、不是一般的倒霉。
“你是哪个宫里的宫女......不、应该说是哪家的小姐吧,宫女不会有这种气度。”
朱翊钧上下打量了张静初一番,他对京城的千金小姐们没什么研究,但他经常给家里两个小丫头采买皮草和衣物,就张静初这身衣服、绝不是什么寻常家庭能置办得起的。
张静初轻咬薄唇,一言不发地从地上站起来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她几乎把自己的头低到了胸前、生怕被朱翊钧记住这张脸,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极了动物世界里把头埋进土里的鸵鸟。
她是张居正最小的女儿,张家无意趟这次选秀的浑水,因此张夫人带着张静初坐得相当之后、直接把自己藏到了人群里。
后来刑巧如上台唱戏时、张静初听得实在无聊直接睡了过去,张夫人被御花园中的一系列惊变弄得忧心忡忡、满脑子都是要尽快回去告诉张居正,离开时居然忘了叫醒张静初,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御花园。
张静初醒来才发现人都不见了,便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偷偷溜到石渠阁里,想顺两本珍贵的藏书回去作为纪念,不想被来找书的朱翊钧逮了个正着。
朱翊钧刚欺负完弟弟心情正好,此时倒起了些逗逗这个小丫头的心思。
“想进去?”
张静初看看身后的石渠阁、又看看正在朱翊钧之间旋转跳跃的一串钥匙,最后还是在珍贵藏书的诱惑下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不想回答也没事,正好朕也不想因为找书而弄得一手灰,你帮朕找到朕想要的书、今天这事儿朕就当没发生过。”
找书是件非常麻烦的事,就石渠阁这个外观和刚才那个老眼昏花的书吏,朱翊钧对书籍的保养情况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了。
考虑到石渠阁内的卫生状况、以及他今天要找的书籍种类之偏门,有张静初这么个送上门来的免费劳动力倒也算是个好消息。
朱翊钧今天来是为了找几本医书,更确切地来说、他是来找妇科方面医书的。
信奈已经十四岁、到了该考虑那种问题的年纪了,这就涉及到了朱翊钧的知识盲区,但日本岛上那些该死的巫医是真不能信。
中医好歹还有一套自己的传承和体系,日本的大部分医生就突出一个“中西结合、通灵占卜”的大杂烩,可谓是遍取百家之糟粕。
朱翊钧有一次代表织田家出使斋藤家,碰巧信奈偶然风寒,织田家只好为她另请一位据说受过西洋教育、会神奇的欧洲医术的“名医”。
朱翊钧回来时,那位“名医”已经拿尖刀割开了信奈的胳膊施行放血疗法,还试图把一坨黑乎乎的粘稠物体涂在信奈的伤口上。
正巧赶回来的朱翊钧还以为那个医生是刺客,当场就拔刀冲了过去、差点把织田家请来的“名医”砍死,从此以后信奈和泷川一益的医护工作就都由他这位明国来的“御医”负责了。
宫廷御医们的藏书已经被朱翊钧翻了个遍,有资格著书的御医们基本都不怎么关心十四岁少女的生理问题,出于种种原因、相关书籍不仅少而且质量低下,朱翊钧只能到石渠阁来碰碰运气。
大明天子的造反日常
第一百六十八章 张静初
推开石渠阁的大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菌味道扑面而来,陈年的老灰稍稍被风吹动就欣喜若狂地飞舞起来,漫天地霉菌和灰尘受惊的蝙蝠一般从洞穴中飞出、朝着朱翊钧和张静初直扑而来。
这种宏大的场面就连朱翊钧看了都头皮发麻,眼看张静初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他不假思索地揽过张静初用长袖遮住她。
张静初讶异地抬头看了朱翊钧一眼,朱翊钧搂地很紧,她稍作挣扎就很干脆地放弃了抵抗,龙袍上淡淡的熏香味把霉菌的味道牢牢挡在了外面。
扑面而来的灰尘渐渐散去,朱翊钧现在的形象正印证了那个成语——灰头土脸。
杏黄色的龙袍上满是灰尘,朱翊钧稍有动作、一身的灰尘便簌簌地往下落,脸上的灰尘多到他甚至不敢呼吸。
“......回头一定要把宫里管藏书的太监叫过来揍一顿。”
朱翊钧咬牙切齿地松开张静初跑到一边抖灰,就这积灰的状态、石渠阁已经不是疏于管理了,而是以年为单位的根本无人管理!天知道里面的书已经损坏到了什么程度。
冯保那家伙一天天能不能干点人事?皇室嘉靖年间还在抄录《永乐大典》以加强对藏书的保护,冯保上位才几年、皇室藏书就已经破败到这种地步了。
张静初好奇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张居正在府里提到过朱翊钧,作为大明首辅,他很庆幸大明能有一位朱翊钧这样的帝王;但作为父亲,他绝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丈夫。这个评价似乎与朱翊钧刚刚的表现不是很相符。
“为什么?”
“等你有了妹妹或是女儿,你就能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了。”
朱翊钧忍不住连打几个喷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刚刚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把张静初给拽了过来、自己反倒是没来得及遮脸被弄得狼狈不堪。
灰尘渐渐散去,散发着浓重灰尘和霉菌气息的石渠阁呈现在二人眼前。
山一样的书籍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这些书甚至没有被好好堆起来,而是像垃圾一样这里一摊、那里一摊地丢成一堆。
这些书被丢进来之前可能被雨淋过,成片成片青绿、灰黑色的霉菌爬满了书籍的封面,在阳光下堂而皇之地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串联书页的绳子早已腐烂或被虫子啃噬,上万张散落的书页混在一起难以分辨,大部分书籍都有明显的腐蚀和虫蛀痕迹,上面记载的内容早已无法辨认。
朱翊钧皱着眉头用脚拨开书堆看了一眼,这些书甚至没有被仔细分类过,应该是上一次晴天晒书时突遭暴雨,书吏情急之下就一股脑地全给丢了进来,事后又偷懒没有做进一步处理。
不过这也怪不到刚刚那个书吏头上,他的年纪已经大到一眼看不清朱翊钧身上五爪金龙的地步了,让这么个老头来管偌大的石渠阁的人才应该为这些典籍的损失承担责任。
“这些都是很珍贵的藏书,就这么都没了......”
张静初有些失落地蹲在地上翻看着散落的书页,好不容易进入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石渠阁,这里却早已经因为疏于管理而破败了,任何一个爱书之人见了都不免有些感伤。
张静初弯腰蹲下时,一枚雕刻着鸾鸟图形的青绿色玉佩从腰间露了出来,玉佩在阳光下散发着青绿色的柔和光辉,立刻就把朱翊钧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朱翊钧隐约记得自己在张居正那里见过这枚玉佩,由于图案十分奇特,他当时还跟张居正聊了不少关于《山海经》的典故,这块玉怎么到张静初手里了?难道......
“你爱看佛经吗?”
“......看过一些,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没什么,对佛经感兴趣的话可以带两本出去、送你的。”
朱翊钧笑着把眼睛眯了眯,倾国倾城的容颜、淡漠出世的气质、小小年纪就对佛经感兴趣......他大概能猜到这是谁家女儿了。
在大明原本的历史进程中、张居正总共有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张居正死后仅仅四天就遭到了政敌和万历皇帝的清算,不仅本人被开棺戮尸、削尽官职,他的儿子也自尽的自尽、流放的流放。
张居正的小女儿也颇具传奇色彩,据说她貌美如天仙、性情却异常冷淡,小小年纪就热衷于佛经这种倡导出世的书籍。
当时有不少权贵都上门来求娶张静初,但张居正十分宠爱这个小女儿、不忍再让她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最后将张静初嫁给了虽然权势不显,但“少年美丰姿,有隽才”的刘戡之。
事后证明这是个灾难性的糟糕决策,刘戡之不仅官运极差、终其一生也只是个户部郎职衔的小京官,而且很可能有某功能方面的障碍。
据说刘戡之一辈子也没跟张静初圆过房,张居正被清算后、刘戡之更是对张静初避之如蛇蝎,到处宣扬其实自己也是被张居正压迫的可怜人,张居正把女儿嫁给自己明显是害了他,自己这辈子都没碰过张居正的女儿。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本就性情淡漠的张静初更加不苟言笑,每天安静地坐在房间里默念佛经、有人与她搭话也是言不对题,几年后直接“趺坐而化”、也就是成仙了,最后竟以童贞处女之身辞世。
朱翊钧前世读史书时没少为张静初这样可怜的遭遇叹惋过,没想到今天让他给遇上正主了。
张静初对身后朱翊钧饶有兴趣的审视目光浑然不觉,她本就是淡漠避世的性格,比起与人交谈,她更愿意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当中。
从最初的局促和惊慌中镇定下来,张静初又恢复了平时那副淡然的神情,比起九五至尊的天子,还是石渠阁里的这些藏书更具有吸引力。
看着张静初专注精致的侧脸,朱翊钧嘴角的微笑愈发“真诚”了起来,张居正啊张居正,瞅瞅你找的是什么好女婿,朕这么宽仁慈爱的君王,又怎么忍心看着历史上的悲剧再次重演呢?
冲你女儿这么漂亮......朕是说看在我们多年君臣的情分上,朕今天说什么都得帮你女儿脱离苦海!
“你很喜欢这些藏书?帮我一个忙,我就给你一个可以随意出入石渠阁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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