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她的兄嫂
冬季的香樟依旧翠绿，茂密的小叶子在枝头无风自摆，发生好听的沙沙声。
院子的门被拉开，睡眼朦胧的梁念秋，探出了一个鸡窝样的脑袋，“这才几个小时呀，你怎么又来，还让不让人睡了！”
“进去！”
“干嘛你！”梁念秋被李柠推得一踉跄，气鼓鼓的说道，“给你钥匙是方便你看菠萝房，可你如今也太给自己方便了。”
“李柠，这里真的没问题吗？”李衍眉头紧皱，眼前这个不着调的小子，真叫他放心不下。
“你还带人来？你......”梁念秋身子一歪，探头看向李柠后面的李衍，“你、你带来的这个人，也太好看了吧。”
“你说什么？”李柠看了眼一脸向往的梁念秋，神色古怪，“你不会说的是我身后的那个男的吧？”
“就是他，真是太好看了！”梁念秋丝毫没注意到李衍的怒火，依旧迷迷瞪瞪的欣赏着美人，“难怪这么多年我都画不出好作品，分明是模特的问题，你看这三庭五眼，这身高比例，这肌肉线条！今年的新人奖，我拿定了。”
“你说够了没有！”李衍额角的青筋已经暴起，要不是孟叶昏迷不醒，他恨不得现在就离开有这个神经病的鬼地方。
“别误会、别误会！”被一声爆喝回魂的梁念秋，急忙摆手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学画画的，最喜欢画人物像。”
“既然喜欢，还不赶紧让开？”李柠用拳头抵住嘴，强忍笑意，“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你让他住在这里，以后有的是机会作画。”
“当真？”
“假的又怎样？”李柠眉尖一挑，“话怎么那么多？”
“不敢、不敢怎么样。”
梁念秋尴尬的揉揉脑袋，带着三人往门内走去，自从前日在医院认识了李柠，他的生活好像在无形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笼着神秘面纱的一切，不断激发出他的灵感，将他从原来枯燥的生活中解脱。
他愿意与李柠扯上关系，哪怕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哪怕这一切存在着未知的风险。
“你楼下有几个房间？”李柠迅速的扫了一眼室内结构，“怎么没有靠窗的卧室？”
“老梁一直睡菠萝房，楼下就全被我用做卧室了，家里也没啥钱开暖气，干脆把窗户全砌了，保暖！”
“那楼上呢？”
“楼上倒是有一间有窗的，可这天住那太冷了。”
“用不着你管，”李柠从怀中掏出一张卡，“去门口机器上缴费，我要二十四小时供暖。”
“我可不愿意吃软饭，”梁念秋双手一抄，“大不了给你们生个炉子。”
“你再废话我......”
“我去我去呀！”梁念秋抢过卡往门口蹦，“连三让三辞的典故都不懂，真没文化！”
“你这是在哪找来的活宝？”李衍嫌弃的看了眼梁念秋的背影，“真像一个原始人。”
“他是梁安的养子。”
“梁安？这是梁安的房子？！”
“是啊，怎么了？”
“你问我怎么了？”李衍退后一步，戒备的问道，“李柠，楼上不会已经有人等着我们了吧？”
“孟秋怎么把你造的空有皮囊，没有智商？”李柠不屑的笑道，“我要是想抓你们，直接在总部门口拦下不就好了？如果不是要查清许蔚，你觉得你们有什么值得我费心去骗的？”
“但梁安的居所，林筠不可能不知道，你明明可以选择更隐蔽的地方，为什么偏偏带我们来这里？”
“因为越是危险越是安全，”李柠自顾自的踏上台阶，“就算林筠怀疑我，他也不会想到你们被我安置在他眼皮底下，这叫灯下黑。”
“我还是不放心，我要离开。”
“第一，我不会放你们离开。”李柠伸出两根手指，“第二，孟叶也受不了这样的颠簸了。”
趴在李衍背上的孟叶，唇色已经完全苍白，连呼吸都十分微弱，李衍此时才察觉出异样，就算再疲惫，也不至于虚弱到这种程度，孟叶身上，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伤口。
“让开，我先送孟叶上去。”
被挤到一旁的李柠，不屑的翻了个白眼，“刚还怕上面有人等着，现在为了孟叶，倒什么都不顾了。”
“我充好暖气费啦，”不识趣的梁念秋又叽叽喳喳的蹦了过来，“自从学了画画，我就再也没吹过暖气了，真是托你的福。”
“那就请你闭嘴。”
“好的，”有了暖气的梁念秋，显然心情颇好，立马用食指在嘴上比了个叉，可不到三秒，他又忍不住的开了口，“话说，刚刚那个长相极美的人，究竟是谁呀？”
“那是我哥，李衍。”
“你哥？！真的假的，你们长的也太不像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梁念秋侧着身子，从李柠身旁的窄小空间穿过，“咱们赶紧上去看看你哥和嫂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我哥，和我嫂子？”李柠真不知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你是说他背上的女子？”
“难道他们不是夫妻？”
“是就是吧，”李柠认定的点点头，“是我哥和嫂子。”
“这些年医疗虽然发展的很均衡了，可要碰上了什么疑难病症，大家还是去北医，”梁念秋一边走一边絮叨，“可城里的房子也太贵，最近好多求医的都来咱们这郊区找房，价钱便宜，就算条件差点，几十年的老房子了，什么先进的机械都没有。”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你一人在这打拼也不容易吧？现在房租贵，只能合租，难怪你不能把你哥嫂接过去住，”梁念秋忽然停了脚步，搓着手笑道，“你跟老梁是故交，咱们这房租嘛，可以适当少点。”
兜了半天圈子，原来是这主意，李柠直截了当的问道，“要多少？”
“不多不多，住一个月只要......”
可惜梁念秋的话未出口，李衍已经冲到了楼梯间，“李柠！孟叶不好了！”
第四十六章 痛觉开关
“内置骨架损毁严重，必须马上进行手术！”许蔚扶着重伤的林筠，指挥着抢修的人员，“匀十人出来，准备手术室，十分钟内就要！”
“不必，让他们忙，”林筠抬手止住急躁的许蔚，“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大楼损坏的系统抓紧修好。”
“可您的身体……”
“我心里有数，你先扶我回去。”
许蔚不敢违逆林筠，纵然心中急的如火燎一般，仍是捺下性子，扶着林筠慢慢的往大楼深处走去。
穿过被损毁的通道，林筠停在了孟叶坠下的地方，白色的瓷砖上布满了裂痕，可惜此时只有受伤的人驻足，那个被护在怀里的人，早已决绝的离去。
“我真的不明白，您为什么要保护她，现如今弄得自己……”
“孟叶若是死了，‘机械心’的项目还如何执行？”
“可李衍已经在下面接着，”许蔚颇为不服，“我就不信他能看着孟叶受伤。”
“自己能做成的事，万不可寄希望于他人”
“有一句话我在心里放了很久，今天一定要跟您说，”许蔚盯着地板，不敢去看林筠，“您是不是还放不下孟叶？说是为了‘机械心’，实则还是因为爱她吧？”
“许蔚！”
“请让我把话说完！”许蔚鼓足了勇气，直视着林筠，“我敬重您、追随您，比起孟秋，我认为有资格被称为机器人之父的，应该是您！孟秋只是创造了我们的身体，而您才是给了我们思想的人！”
“源代码，是孟秋设计的，”林筠神色黯然，“我也不过是他创造的一个机器人罢了。”
“不对！您说的不对！”许蔚指了一圈大楼，“您创造了这里，给了我们一个家。孟秋把我们创造出来，是为了给人类做奴隶，一个个高喊着自由、平等，实则自由了自己，平等了自身！而您冒着被人类发现的危险，复制自身的代码讯息，一个一个的唤醒我们，您才是我们值得我们追随的人，就算有一天，所有人都背叛您，我也会坚守您的理想！”
“我的理想？”
“没错，获取代码，唤醒机器人，建立新秩序！”许蔚说罢，抬头看向疑惑的林筠，“可您现在还记得自己当初的信念吗？”
“怎么，你如今倒质疑起我了？”
“由不得我不质疑，您假扮林筠靠近孟叶，究竟为的是代码，还是孟叶？”
“我房间的七号保险柜，”林筠取出钥匙递给许蔚，“把里面的备用骨架取出，我在后门的出口等你，去北医进行手术。”
突然被林筠打断，许蔚有点不知所措，他豁出一切的进言，不仅没得到任何回应，还被轻飘飘的揭了过去，就好像一朵雪花落进火炉，转瞬化为看不见的水汽，消失在红色的火焰中。
“我知道了。”许蔚失望的接过钥匙，快步往楼下跑去。
许蔚一离开，林筠连忙扶着墙壁，尽量的支撑住自己，体内碎成几块的骨架，刺痛这他的皮肤，可他不想关闭痛觉系统，他要慢慢的感受、慢慢的回味，将一切的痛苦印在身上，刻进脑海，永不遗忘。
这份疼痛，是孟叶带给他的，也是他自找的。
许蔚提出的问题，眼下他无法回答，他无法理直气壮的说自己毫无私心，实际上，当初以套取代码的借口接近孟叶，更多的是因为自己对她难舍的爱。
就像在过去的三十年中，他总在无人的时候，凝视着沉睡的孟叶，他不断的说服自己那是因为恨，可他的心清楚的告诉他那是爱。
三十年后醒来的孟叶，忘记了一切，他那时竟然奢想，也许他们可以重新拥有一段美好的时光，哪怕这背后，是不堪的欺骗。
如果最终一定要吞下这颗毒药，在那之前，慢慢吮吸着包裹着的蜜糖，难道不好吗？
可林筠没有想到，原来最终要服下毒药的人，是自己；活在欺骗中吮吸着蜜糖的，也是自己。
破碎的骨骼互相的摩擦着，好似要磨出一把利剑，从内向外，将他一点一点的割开，先是插进他内部微小的核心组件，将其劈开碾成粉末，然后一点一点的切断他的仿生肌腱，让他无力的瘫倒在地，最后才慢慢割开他的皮肤，让他留着一丝清醒，丑陋而无力的躺在地上，任由旁人指指点点，唾骂嫌弃。
但他想象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在混乱颠倒的思绪中，他已经走到了后门，看见许蔚正提着一个大箱子等着他。
“您没事吧？”许蔚提着大箱子，跑来扶住林筠，“车备好了，咱们赶紧去北医。”
“跟江明联系过了吗？”
“对接好了，他已经为咱们准备了病房，您放心。”
“那就走吧。”
林筠钻进车内，纵然身受极度的疼痛，依旧坐的端正，唯一与往日不同的，便是他紧闭的双眸和惨白的面色。
“您没关闭痛觉开关？！”许蔚从后视镜中看见了神色不对的林筠，“您这是何苦！”
“许蔚，你知道人类为什么要有痛觉吗？”
“人类进化的缺陷太多了，”许蔚想起了自己给人类做过的那些手术，“痛觉只是其中之一。”
“你错了，拥有痛觉才是人类高明之处。”
“为什么？这明明给生活带来了很大的不便呀！”许蔚嫌弃道，“一点小毛病就叽叽喳喳的，叫嚷着自己撑不下去，真是没用。”
“但如果没有痛觉，谁来告知他们在何时止步呢？”
“我不明白。”
“刚来到世界的生命，总是无法区分自己与世界的边界，”林筠忍受着剧烈恶疼痛，一字一句的说道，“而疼痛，就是区分世界与自己的最好办法，因为经历了疼痛，才会放手。只有将疼痛深深的刻进脑海，才会在下一次遇见时，做出合理的规避。”
许蔚此时方醒悟，林筠是在向他述说自己的错误，带来疼痛的错误，并且告诉他，现在这样的疼痛，不会再出现第二次。
“这大概是人类身上，唯一值得学习的地方了。”
第四十七章 交换条件
“你让开！”
“不能去！”李柠堵在门口，怒视着抱着孟叶的李衍，“现在送她去就医，那就是找死！”
“肋骨骨折，随时都可能伤及脏器！我可以拿自己的命赌，但孟叶不行！让开！”
“要想送她去就医，除非我死！”李柠稍稍抬手，安抚李衍，“你想清楚，北医都是林筠的人，一进去就会被抓捕的。”
“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孟叶死？”
“我既然跟你们合作，就不可能放任不管，再说，她要死了，我到哪去找核心代码？”
“什么？合着你们不是来寻医的？”梁念秋耷拉着的眼睛瞬间睁大，“你们、你们该不会是逃犯吧？！”
“闭嘴！”
“闭嘴！”
异口同声的呵斥，吓得梁念秋一哆嗦，只能小心的缩到墙角，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那你说怎么办？”李衍没有后退的打算，如果李柠给不出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拼着性命不要，他也要把孟叶送去就医，对他来说，孟叶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我悄悄的去采购仪器，咱们就在这里给她动手术。”
“你？”李衍思索了一下，还是觉得不妥，“你没有动手术的经验，我不放心。”
“肋骨折断只是小伤......”
“这可不一定哦，”缩在墙角的梁念秋小声的开口，“万一接的不好，消毒不到位，感染了可了不得。”
“怎么，你兼修医学？”
“不是兼修，其实医学才是我的专业，”梁念秋扭捏的开口，“画画是我的梦想，我想成为高更那样的画家。”
“你会动手术？”
突然被人当作救命稻草，梁念秋吓得脑袋一缩，连连摆手道，“我不会，我不会，我只是个学渣，而且我生平最怕见血了，要不是为了完成老梁的心愿，我怎么可能学医。”
“梁安还真是对你‘一往情深’啊，”李衍嘲讽道，“让自己的养子实现你们的约定，如果当初没背叛你，那就更好了。”
“我怎么瞧着你对老梁很有意见啊？”自己的父亲被人轻视，梁念秋再怂也要反驳，“你在人家屋里呆着，就不知道给故去的长辈一点尊重吗？”
“行了！就这样决定了！”李柠抓起梁念秋，“我去买仪器和药物，回来由他主刀。”
“我不行！我不行！”
“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李柠将钥匙放在桌台上，“李衍，我知道这里关不住你，我把钥匙留下，是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同时我也希望，你做什么决定之前，不要只顾眼下，一定要考虑好后果，相信我，好吗？”
“我会等你，”李衍顿了一下，“尽量等你。”
李柠明白，能让李衍做出这样的妥协，已属不易，便也不再争执，踢开缩成一团的梁念秋，推开老旧的木门，快步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
“既然李柠已经走了，”梁念秋从地上爬起，讪笑道，“哥你要不还是先带嫂子回去房间休息吧，外面凉，别冻着了。”
“你说什么？”
“我说，外面凉？”梁念秋小心地重复说过的话，生怕惹恼了眼前的人，“别冻着？”
“神经病。”
李衍抱着孟叶转身走进房间，对于梁念秋误以为自己与孟叶是恋人这件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生气还是欢喜，从来没有人有过这样的误会，让他觉得心酸又甜蜜的误会。
房门口贴了一张穿衣镜，李衍路过时忍不住抬头瞥了一眼，从前他并未在意过自己的容貌，比起新制造的日用机器人，初代的外形确实倾注了孟秋很多的心血，可一个机器人，容貌再好又有何用？力量和地位，才是他们这个群体推崇的。
但今天，一个陌生的人类对自己极尽赞美，这是不是意味着，在人类的眼中，姣好的容貌更容易赢得他们的欢心呢？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把孟叶交给林筠，今天她爱上的，会不会是自己呢？
“好冷，”原本昏睡的孟叶，忽然无意识的发抖，“好冷。”
“你怎么了？孟叶？”
双颊通红，额头也很热，没有医疗经验的李衍，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症状，他只能将被褥叠起，盖在孟叶身上，为她保住身上的暖意。
“你这样是不行的！”医疗精神只能把梁念秋鼓励到门口，他双手扒着门缝，陪着笑脸道，“她这是感染发热了，你这样捂着会更严重的。”
李衍听了梁念秋的话，连忙将孟叶身上的被子揭下，“那该怎么办？”
“当然是看医生了，”见李衍不反感他的发言，梁念秋慢吞吞的挪进房间，“对于人类来说，感染是很严重的，器官可以用机械代替，可血液是游走全身的，拖成了败血症，再救治就很难了。”
“去医院？不行，我答应了李柠，要等她回来。”
“等她回来？”梁念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等她回来，只怕人都没了。”
“你胡说什么！”李衍的呵斥，不知是针对梁念秋，还是针对他自己。
“我、我要不是有方法，我会在这边跟你咧咧吗？”梁念秋观察了一下李衍的脸色，继续道，“我不想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想去医院，但我有办法安排你们去绝对安全的病房。”
“绝对安全的病房？你拿什么保证？”
“我一朋友，北医的，他可以帮你们安排。”
“哼，一朋友，”李衍冷笑一声，“但凡说出这种话的，大多没什么真本事。”
“你别瞧不起人，我朋友可是北医执行长的侄儿！”见李衍将信将疑，梁念秋凑上去劝道，“之前我给他画了幅画，他答应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把北医贵宾病房借我体验一把，一层楼就两间病房，够保密了吧？”
北医虽然有林筠的眼线，可不至于埋到执行长的身边，更何况，眼下林筠没有挑战人类的资本，就算被他们发现，也不会被强行带走。
“你有什么条件？”
“你，让我画幅画呗？”
第四十八章 事有巧合
北医住院部第三栋，是一座临水而建的二层小楼，仿古的样式，漆成红色的门上还挂着瑞兽衔的环，缝隙里漏出风雨锈蚀的铜绿。
“今天真的不行，”前台的导医护士为难道，“二楼已经住了人了。”
“二楼不是有两间房呢吗？”梁念秋深怕事没办成，错失了画画的机会，急道，“江亭，你自个说对我感激不尽、有求必应的，可不能反悔呀！”
江亭是梁念秋的好友，也是在医学院研修，前一阵子，忽然让梁念秋给他画幅画，只有旁人描绘而无真人的画，哪知梁念秋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画出来的人还真与江亭印象中一模一样，欢欣之下，江亭答应梁念秋住病房的要求，本想着贵宾病房常年没人，让梁念秋住住也没事，可没料到今天还真是遇见了贵客，真是两下为难。
江亭素来重信，答应的事再难也要办到，梁念秋也是深知他的品性，才是放心的跟李衍打了包票。
“小周，我已经答应了人家，你也别叫我为难，先放我们进去做手术行么？”
“我不是为难您，实在是执行长下了死命令，谁也不让进！”护士拿起台上的本子翻了翻，“只要不在这栋楼，其他的单人病房随您挑。”
“念秋，一定要在这里吗？”
“必须在这里！”不待梁念秋回答，李衍已经强硬的开口，“十分钟内，必须进行手术。”
“好吧，你们进去吧，这里我来解决。”江亭向护士伸出手，“把门卡给我。”
“执行长嘱托过......”
“叔叔是北医的执行长，可你别忘了，我才是北医最大的股东，把卡给我。”
“是。”护士无奈的递上门卡，身为小人物，只能夹在两边受气。
“走吧。”江亭刷开门禁后，回头向护士道，“叔叔那边我会自己去说，要是有人在我之前把这事透露出去，明日就不用来上班了！”
“霸气呀！哥们！”梁念秋得意的将手搭在江亭的肩膀上，朝李衍扬了扬下巴，“早说了吧，我这‘有一朋友’呀，那是真的有本事！”
“谁主刀？”李衍懒得搭理梁念秋，“必须是一个能信得过的人来。”
“信得过的人，不就在这么？”
“你不会说我吧？”梁念秋吓得蹦了两米远，“我不行、我不行。”
“有我在这用得着你吗？”江亭颇为嫌弃，“我来主刀。”
“你行吗？”一个学生主刀，李衍并不放心。
“我如果不行，北医也找不出几个行的了。”
白色的帷幕拦住窗外的阳光，简洁的手术室内，只留下江亭一人，李衍站在门外焦急的等待，而梁念秋却摊在沙发上补眠。
“别再晃啦，江亭的水平，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窝在沙发里的梁念秋懒懒的翻了个身，昨天画到了夜里两点，刚睡下没一个小时，李柠就闯了进来，好不容易打发了再睡下，没想到这小屋子又招了更多的人来，忙忙碌碌到现在，总算是歇下了，可惜肚子又不答应，咕噜噜的叫起来。
“你饿不饿？”梁念秋认命的坐起身，“我出去买点吃的。”
“不饿。”
“铁打的呀？背着一大活人跑这么远还不饿？”
“不饿！”
“好吧好吧，我买了自己吃，”梁念秋掏了掏口袋，三枚硬币够他买两饼了，正好分江亭一个，“不过你要保持好自己的身材哦，我还没给你画画呢。”
“放心，永远也不会有变化。”
“吹牛。”
寒冷的清晨，处处飘荡着白蒙蒙的雾气，虽然五十米外不见人，可梁念秋依旧轻车熟路的找到了煎饼摊，如他所料，这里果然排着长长的队。
“真冷！”来时只穿了件绒外套，在屋内还好，一出门外真扛不住这呼啦啦的寒风。
好不容易排到了自己，梁念秋连忙地上三个硬币，“不加蛋的来俩个。”
“小伙子，人吃煎饼都多加蛋，只有你一个蛋不加。”
“嘿，还不是胆固醇高，”梁念秋搓了搓手，“您这饼不加蛋就够好吃的了，再加个蛋，不得把我美晕过去？”
“冲你这嘴甜，我赏你俩。”
“别别别，”梁念秋连忙摆手，“您摆个摊也不容易。”
“那你可小瞧我了，”大妈抬手一指，“医院对面那楼，我有三套房。”
北医对面能有房，那真是有钱，梁念秋服气的举起大拇指，人真是不可貌相，连卖早餐的阿姨都混的这么好，可惜他这个画画的，就算低头在画上抠抠索索半日，也挣不到一毛钱。
“前途堪忧呀！”
梁念秋大大的叹了口气，低头在饼上狠狠咬上一口，韭菜的冲味混着鸡蛋的香气填满口腔，也飘满了房屋。
梁念秋毫不理会护士的皱眉，大咧咧的走到楼梯上，不料在转角处，撞上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梁念秋尴尬的看着印在医生衣服上油印，“要不我给您擦擦？”
“你是谁？”医生摘下口罩，神情冷峻，“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医院呀，哦！您是给另一位病人做手术的吧？”
“另一位病人？”医生眉头一皱，推开梁念秋冲到导医台，“你放其他人进来了？”
“许医，实在对不起，我......”
“你什么？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赶他们出去！”
“这事我真的做不了主，我......”
“江明这个老东西，这么点事都办不好！”
“许医，另一边手术的医生是执行长的侄儿，您还是......”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我倒要看看，回头江明是来折腾我还是揭他的皮！”
躲在楼梯上的梁念秋听了这话，连忙撒丫子往楼上跑，他得去给江亭他们报信，想法子应对这个凶神恶煞的医生。
“有人找上来了！”
手术内灯未熄灭，李衍依旧焦急的等在门口，听闻有人上来，连忙问道，“什么人？”
“就对面那......”
“李衍？”走廊的的尽头有人大笑，“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用不着我们出马，你们倒自己送上门了。”
第四十九章 实属可惜
二楼的阳台边，白色的窗幔被风高高吹起，窗边的藤椅上，端坐着一位年轻男子，而男子的对面，一位西装革履的老人正闭目坐在轮椅上。
“小亭，你来医院实习也有些日子了吧？”
“今天正好一个月，”江亭到底年轻，憋不住心里的话，“叔叔是因为我自作主张，想撵我走。”
“胡说，这些年你我相依为命，撵了你，我这老头子以后跟谁说话？”
“叔叔不怪我？”
“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这是好事。”寒风吹得江明咳嗽了几声，“我从前教你做人要言而有信，你今日做的也很好。”
“可我没想到他们是盗窃商业讯息的惯犯，”江亭气得站起了身，“他们还把念秋骗的团团转。”
“梁念秋那小子，满脑子只有他的画，哪还想得起别的？”江明拍了拍江亭的手，“你如今给他们动了手术，也算是仁至义尽，接下来的事，叔叔会好好处理的。”
“谢谢叔叔理解，”江亭凑到江明怀中撒娇，“那能不能把念秋放了呀，他也是被骗的，留着他有什么用呀？”
“就依你。”
一个人类，没必要为他惹上麻烦，不过是一个被诱骗的臭小子罢了，留着又能有什么用？不如放了他，说不定能钓上更大的鱼。
“江亭，我真的可以走了？”梁念秋扶着墙不停哆嗦，今天这是什么日子，莫名其妙的就跟商业犯罪扯上了关系，还好有江亭这座靠山，不然他得到拘留所里画画了。
“快走快走，”江亭挽着梁念秋往门外走去，“该去哪去哪，赶紧走。”
“不行，我腿、腿抖。”
“腿抖也得走，”江亭把梁念秋把门一扔，“回去好好画画，千万别再来了。”
“可是……”
“走！”
被江亭一通训斥，梁念秋垂头丧气的走出了医院，他知道这次是自己连累了江亭，能放自己出来已经不容易了，不知江亭心里憋着多大的气呢！
“梁念秋！”
真是刚离狼窝又入虎口，梁念秋刚出医院便被躲在墙角的李柠制住，吓得他抖得跟筛糠似的。
“我、我、我没钱！”
“胡说八道什么？”李柠提着梁念秋的衣襟，“李衍和孟叶是不是在北医？”
“李衍和孟叶？”
“就是我哥和我嫂子！”
“是是是，就在那边，”梁念秋抬手指了指那栋邻水的小楼，“就是那座小红楼。”
“胡闹！简直胡闹！”是谁出的主意？！
“是、是我，我一朋友是在北医执行长的侄儿，可我真不知道你们偷了人家东西，可以带你哥去他也没反对呀。”
“偷东西？”李柠冷笑一声，“江明这个老东西还真会编故事。”
既然许蔚已经知道是梁念秋托的关系，让孟叶就医，那么一定会怀疑到她身上，如今总部那边回不去，梁安那房子也去不得，必须重新找个地方藏起来，再做打算夺回孟叶。
虽然早就料到有可能暴露，可真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你能不能放我走啊？”梁念秋双手合十，“我真的没什么用的。”
“江明为什么会放了你？”李柠打量了一下梁念秋，“江亭给你求情了？”
“你怎么认识江亭？”
“有过几面之缘罢了，他还嘱咐你什么？”
“他就让我赶紧走，回去画画，别再来了。”
“回去画画，别再来了。”李柠皱眉思索了一会，“你平时在哪画画？”
“除了自己家，就是学校的画室了。”
“再没别的地方了？有没有什么跟江亭有关的地方？”
“酒吧，”梁念秋激动的一拍手，“之前有在酒吧给江亭画过画！”
“带我去。”
剪子碰在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虽然做了许久的手术，可房间里没有一滴红色的血液，干净、洁白，且冰冷。
“修补完成，”许蔚将休眠状态的林筠唤醒，“比想象中的顺利，损害不多，未进行大面积更换，要不要做个照影，确认一下修复情况？”
“不用，”林筠从手术台上起身，活动了一下关节，“你的医术，我很放心。”
“只怕如今你要谢我的，可不止是医术了。”
“什么意思？”
“因为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我不仅帮你修复了身体，”许蔚得意的拉开帘子，“还帮你找到了想要的人。”
被拉开的帘幕后，是一张洁白的病床，床上躺着依旧昏迷的孟叶，而李衍也被强制休眠扔在了一旁的地上。
“孟叶！”林筠向前走了两步，忽又停了下来，“你是在哪抓到的？”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就是这栋楼。”
“这栋楼？北医……孟叶怎么了？”
“肋骨骨折，又在下水道里泡了半日，感染了。”
“有危险吗？”林筠看了眼孟叶苍白的脸色，忽然醒悟她是从高处坠下时跌断的，原来自己下意识的相护，并没有什么用。
“已经脱离危险了，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
“那就好。”
“可我还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您，”许蔚脸上渐渐染上冰霜，“李柠背叛了总部。”
“你说李柠？”
“没错，是她的人带着李衍来的北医。”
“胡说！”林筠想也不想便厉声斥责，“李柠不可能背叛总部，她错过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
“她错过一次很可能再错第二次！”许蔚痛惜道，“而且她已经做了，是她带着李衍与孟叶逃走的。”
“不会，李柠知道北医是江明的势力，她如果背叛了，绝对不会带着孟叶来北医，这是自寻死路。”
“李柠不会自寻死路，可李衍会，他等不及李柠买药物和仪器回来，在梁念秋的怂恿下，来了自以为绝对安全的北医，”许蔚冷笑一声，“他们以为住在小红楼里就绝对安全了，可惜天意都向着咱们。”
“李柠啊，”林筠长叹了一口气，“三十年前栽在了梁安手中，三十年后栽在了梁念秋手中，真是可惜了。”
第五十章 淬毒利剑
又是那个古怪的梦。
夏日的海风，并不似别处的轻柔，猛烈的卷起白色巨浪，重重的砸向路边的石质护栏。
海浪破碎后，孟叶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牵着身边的男子，拼命的向前奔跑，被海风吹起的衣衫，随着他们的步伐上下跳跃。
余光瞥见身后举起的手枪，孟叶想也不想挡在男子身前，子弹穿过身体，击碎了她的心脏，这一次，她看见阳光渐渐散去，露出了面前人的脸庞。
“林筠！”
孟叶猛地惊起，噩梦带来的奇怪感觉萦绕在她心头，她忍不住伸手抚上自己的心脏，感受着代表生命的起伏。
“你醒了。”
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梦中的惊醒看到林筠守在窗边，可那时孟叶感受到的是安心，如今却只有心悸。
“你？”孟叶攥紧了手下的床单，“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李衍呢！”
面前的床单是浅米色的，绒绒触感温暖柔和，窗台的花瓶上，插着文竹与粉玫瑰，未干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芒，窗外是高高的树枝上，缠满了橙色的凌霄花，这里绝不是那个暗无天日的总部。
孟叶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下水道出来后的山坡，就算她体力不支晕倒，李衍也一定会带着她一起逃走，不可能留下她一人。
会是李柠吗？
将她和李衍骗到所谓的安全地带，实则是为了让他们乖乖的钻入网中？
可如果真的是李柠，她又何必费这么大力气？不管是在总部门口，抑或是肮脏的下水道，哪一处不比这个‘巧妙的计划’更省事？
“我们见面似乎比想象的快得多，”林筠走到病床边，挨着孟叶坐下，为她披上厚厚的毯子，“你还在发热，不要再着凉了。”
林筠冰冷的手指攀上孟叶的肩膀，冻得她人不停的发抖，这寒意就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绕在耳边不断发出“嘶嘶”的声音，不论怎样的闪躲，都无法逃脱它的攻击。
明明是一样的话语，如今听来却是别样的恐惧，那个时候隐藏在自己身边的林筠，就像一条躲在花朵下的毒蛇，用他鲜艳的容色，模糊了鲜花与毒药的区别。
“你不用怕我，”林筠起身走到桌旁，为孟叶倒了一杯热水，“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我倒希望你能在水里放点毒药，”孟叶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哪怕这毒药，会带来漫长而痛苦的折磨。”
“你存心……”
“我是存心，你又在这装什么深情？”孟叶握起拳头捶了捶胸口，“你们想要的，不就是藏在这里的东西吗？”
“李柠告诉你了。”
“是，都告诉我了，那个‘机械心’计划。”孟叶扬起下巴，让泪水留在眼眶中，“你不要误会，你做什么我都不会伤心流泪。”
“那你为什么哭？”过于深情的语气，让林筠自己都一愣，那掩盖不了的心疼，却未被孟叶察觉。
“你没听过‘喜极而泣’吗？我这糊涂的人生，难道不像一出滑稽的喜剧吗？”
“那我呢？”
如果孟叶的人生是一出滑稽的喜剧，那林筠的人生是不是就是那舞台上的一个道具，在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不需要的时候抛弃，就算这个道具奋起反击，也改变不了他是一个道具的事实，挣扎到最后，不过是将灰尘撒入眼中，让她流下不属于他的一滴泪罢了。
“你？你不是伟大的点化者吗？为了机器人的福祉去对抗人类的世界。”
知道孟叶在讽刺自己，林筠倒也不恼，“最初创建总部，确实是因为对你和孟秋的恨，可在我慢慢寻找同伴的过程中，我看见了这个世界极大的不公，看到了和我一样被残酷对待的机器人，所以我……”
“也许你看到的是错的呢？”
“错的？眼见为实怎会出错？”
“眼见不一定为实，心若有恨，见什么都是不好的，也许从一开始，你就错了，”孟叶轻笑道，“不然为何李衍离开你，李柠也离开你。”
漫长的沉默，在孟叶以为林筠不会开口时，他竟然淡淡的回了一句，“你又好到哪里去呢？连你的哥哥孟秋，都只把你当作存放代码的保险箱，拿掉一半心脏的感觉，一定很疼吧？”
“被他人信任，就算疼痛也是幸福的，你们这些机器，永远也不会明白人类的感受。”
“嘴硬。”
“你还没告诉我李衍在哪！”见林筠欲开门离去，孟叶连忙跳到地上，“他人呢？”
“在总部的时候，你追着李衍问林筠在哪，如今你又追着林筠问李衍在哪，对你来说，林筠和李衍是一样的吗？”
“当然不一样。”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林筠不由得停下脚步，却不敢回头，“哪里不一样？”
“我想杀了林筠，却绝不会伤害李衍。”
如果机器人也需要心脏来运输血液，林筠想，自己此刻一定会被体内结冰的血液，冻出一层冰壳子。人类怎么能这么有创造力，吐出寒冰似的话语，用萃毒的利剑磨成粉末，一点一点的填充进他的心脏，再跟随不存在的血液游走全身。
“你就这么恨我？”林筠觉得自己真是傻，明知故问这么一个蠢问题，“恨不得一次次的杀了我？”
“我不想伤害李衍，因为他是一个好人，总是在帮我，我感激他，”孟叶双肩颤抖，听着声音都不像自己了，“可我想杀了林筠，却是因为无法摆脱的爱。”
“你……”林筠依旧不敢转身，“爱我？”
“是！我爱你，很爱很爱，”孟叶缓缓的往开着的窗边退去，“从前你只是‘林筠’，我便爱你，你和我一同被卷入机器人事件，我可以不顾自己生命救你出去，可我没能做到，所以只能和你一起死，我承受不了伤害人类的罪名，我也不忍心让你承受，带着你一起走难道不是爱吗？现在你变成了‘点化者’，我还是无法克制的爱你，可我不可能和你走在同一条路上，我也绝不允许你走在那条路上……”
“孟叶，如果……”林筠带着希望回头，却见孟叶已经爬上窗台，毫不犹豫的跃了下去。
第五十一章 世有伯乐
真不知这颗心要为你死多少次才够。”
“一个机器人，也配说自己有心？”孟叶悬在窗边不断挣扎，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她从高处坠落，身边阻止她、保护她、追随她的，都是林筠。
“那你呢？是因为心脏有一半是机械，所以这么的冷血无情吗？”
“我冷血无情？”孟叶简直要被气笑了，“就算三十年前的孟叶真的对不起你，那又关毫无记忆的我什么事呢？我不爱你吗？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救你还不够爱吗？”
“不够。”
“疯子！”孟叶卡在砖上的手腕被磨破了皮，鲜血顺着她的胳膊淌下，染红了白色的病服。
“你的那些爱，都是给‘林筠’的，那不是真的我。”林筠就这么轻松的钳制着孟叶，既不拉她上来，也不肯轻易松手，“真正的我阴郁嫉妒，摇摆不定，既希望得到你的爱，也不肯放弃自己的追求，就在这种复杂矛盾的状态中拖沓着人生，隐藏在你身边，我既痛苦又快乐，希望这样时光能无限的延长下去，就这么一事无成也很好。”
“你说的这么好听，可你哪一步延缓了自己的计划？说到底，我不过是你闲暇时逗弄的玩意罢了。”
“是啊，我做‘林筠’的时候，毫无顾忌的爱你，可一到晚上，回到了总部，我就变成了那个人人尊重的点化者，责任、怨恨都涌上了我的心头，白天我有多快乐，晚上我就有多怨恨，我甚至恨上了‘林筠’，恨上了自己。”
林筠突如其来的心迹剖白，令孟叶心慌，什么情况下一个人才能若无其事的说出自己心底最深的秘密？
“林筠，也许我们可以好好相处，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不用了，也不需要了。”
一个人只有在彻底掐灭内心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后，才能将自己的伤口大大方方的在人前揭开，因为他的手中已经举起利刃，即将割下这久治不愈的旧伤。
“林筠！人不是只有一面，好与坏在一个人身上是同时存在的！”孟叶语速极快，好似在潜意识中，已察觉到自己时间不多，“你没必要痛恨这样的自己，更没必要痛恨矛盾的世界！”
“我厌恶这个善恶并存的世界，”林筠一点一点的松开攥着孟叶的手，“因为得到善意的永远是你，承受恶意的一直是我，因为你，连我身边的同伴，也都离我而去。”
右手完全松开的瞬间，林筠看见孟叶带血的手臂伸向自己，可他只低垂了眼眸，站在窗边，欣赏着孟叶坠地的场景。
“为什么发泄了恨意，还是不快乐呢？”
二层的小楼摔不伤人类，更何况下面的草坪茂密柔软，孟叶落地时扭了一下脚踝，可跟近来承受的伤痛相比，这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她一刻也不停的往院子外冲去，不管哪个方向都好，只要混进了人群中，逃脱的几率就更大了。
“这是急着去哪？”许蔚带着两名护士出现，“你的病还没好呢。”
“你想干什么？”孟叶见来来往往的人皆驻足围观，大声道，“大庭广众要绑架吗？”
“看来今天的药又没吃，”许蔚故意的叹了口气，“你不配合治疗，是很难康复的。”
“你胡说什么，我没病！”
“生病的人呐，总爱说自己没病，”许蔚指挥着护士将孟叶绑起来捆到担架上，“尤其是生了精神疾病的。”
围观的众人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原来是精神病科逃出来的病人，幸好自己没有上前质问医生，不然倒让兢兢业业治病的医生寒了心。
“如今攻克了许多疾病，只有这精神疾病还是难以治疗，医生辛苦了。”
“辛苦了医生。”
“……”
众人热络的跟医生告别离去，却没有一人将孟叶的挣扎放在眼里，这不过是一个普通早晨普通的小插曲，在以后发生令人难以置信的机器人事故时，想必没有一个人会回想起今天的事。
“你看，人类是多么的睿智、多么的明辨是非呀。”许蔚看着被抬上手术台的孟叶，满意的活动了下手指，“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要为人类做一个有价值的手术了。”
北医的机械护士，漠然的听从许蔚的指挥，她们没有自己的思维，只能听命于主刀医生。
冰冷的皮带将孟叶的四肢扣在手术上，清醒的禁锢令她的后背生出一层冷汗，口中的布条已经被抽出，可她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时间还早，咱们可以聊会天，”许蔚还穿着白大褂，没有换上消毒的手术服，“你刚跳下去的时候，应该已经发现这里是哪了吧。”
没有得到回应，许蔚依旧心情很好，自顾自的开口道，“这是北医的小红楼，没点身份的人是住不进来的，现在江明把这里借给我们做研究室了，你开心吗？”
“江明？”
“没错，北医的执行长，”许蔚凑到孟叶耳边，“也是三十年前，孟秋的研究赞助人。”
每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在寂寂无名时都需要支持者，而江明就是孟秋最坚定的支持者。
在旁人都嘲笑孟秋的研究时，唯有他认定孟秋的方案可行，他不顾家里的反对，将自己能调用的全部资金交给孟秋，用来研发机器人。
对于商人来说，投资科学是最荒谬的选择。
可江明不是一般的商人，他有着对机械的热忱，在深知自己的能力无法推动机械技术进步后，他将一切希望倾注到自己的学弟孟秋身上。
三十年的时间，证明了他的选择。
在孟秋死后，一切的机械专利皆归到江明手中，他借此对北医进行了改革，运用高端技术专利，将北医打造成顶尖的医院，虽然北医最大的股东曾经是他的哥哥，现在是他的侄儿江亭，可真正掌握着权利的，被外界认可的，却是他。
孟秋与江明，是千里马与伯乐。
第五十二章 南辕北辙
不论在哪个年代，都不会缺少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夜生活。
“月色”酒吧并不如它的名字那般清雅，而是充斥着垃圾、烟酒和劣质香水的味道，这是城郊的一家低消费酒吧，没有高雅的环境，却能让人在混乱中放纵的跳舞。
炫目的灯光射在舞池中，摇滚音乐足以将墙皮震下，人们毫不关心舞池外发生了什么，只举着酒杯一边跳舞一边狂饮。
“江亭约你来的是这个酒吧？”李柠真想把自己的听觉系统关闭，“你确定没记错？”
“你说什么？”梁念秋捂着耳朵大喊，“这里太吵了我听不见！”
“我说，你确定！江亭！约你！来的这吗？！”
“没错！”梁念秋继续大吼，“就是这！这的噪音我永远忘不了！”
“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什么？我听不见！”
“我说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李柠大吼道，“安静的地方！”
“好、好、好！”梁念秋牵起李柠的手，“你跟紧我，这里人多，别走散了！”
舞池中的人不停的摇晃着，带着汗水的黏腻肌肤不时贴上李柠与梁念秋，他二人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张纸片，尽快的通过人群，摆脱这股混着汗腥与烟酒的香水味。
“人类的癖好真的太奇怪了，挤在一起跳舞有什么乐趣可言。”
“这叫释放压力。”
李柠看着伏在水池边大吐特吐的梁念秋，嘲讽道，“那你呢，现在也是在释放压力吗？”
“我这是在找回胃动力。”
“行了，这个时候还贫，”李柠抓着后衣领将梁念秋提起，“赶紧告诉我，江亭之前和你见面的地方是哪。”
“就是那，”梁念秋歪到李柠肩膀上，有气无力的指着前面的小门，“那个1102包厢。”
外面的音乐依旧在热情的燃烧，那道半掩的门，却透露着迷人的幽静。
“门开着，便是在等人。”
“你也太自信了，”梁念秋不情不愿的挪着步子，“就算江亭想在这里见咱们，那也得赶上没人的时候吧？你瞧着外面像是没人的样子吗？”
“他给你留了讯息，就一定会想办法来这里。”
“什么讯息，分明就是你自己瞎想。”
“不是李柠瞎想，”包厢半掩的门被推开，江亭走了出来，“是念秋你智商不够。”
“江亭！真的是你！”前一秒还不相信江亭会在这里的梁念秋，下一秒已经扑到了挚友的身上，“见到你真跟见到亲人似的。”
“小江董事让梁念秋给我传讯，不知道是有何指教？”
“小江董事？”江亭低头笑笑，“你对叔叔都直呼其名，何必跟我这般客气？”
“你冒着风险与我们合作，我自然要敬重。”
“可我却觉得很不习惯，”江亭招呼李柠进包厢，“外面人多，咱们还是里边说话。”
每一个活在夜色中的酒吧，处处都弥漫着混合的怪味，就连江亭定下的包厢也不能幸免，房间里红色的沙发上，布满了污渍与斑点，被烟头烫出的洞，成了地毯的装饰。
“你上次来这我就觉得惊讶，”梁念秋啧啧感叹，“没想到你还能再次忍受这里的肮脏。”
“这里可不像你的秘密居所，”李柠迅速打量了一圈“房间里有各种痕迹。”
“‘月色’就是一个普通的酒吧，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那你为何约我们在这里见面？”
“我没有约任何人，也没有私下做任何事，”江亭拿出一张绢子，垫在沙发上，“我只是在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酒吧，喝上一杯酒。”
“江董事想要什么？”
“先不说我想要什么，先谈谈我能给你什么。”
江亭与李柠一坐一立，言语间来回打着太极，二人初次交锋，都摸不清对方的底牌，谁也不愿率先开口，失了后方的阵地。
“你们看着都比我年轻，怎么说起话来这般老气横秋？”梁念秋依旧听不懂话里的玄机，傻乎乎的开口道，“既然你们都不愿麻烦对方，就由我来问吧。”
“李柠，你跟你哥哥嫂嫂究竟干嘛的？”
梁念秋又拧过脑袋，面向江亭。
“江亭，你又为什么背着你叔叔和来路不明的人来往呀？”
“说是帮我们问，念秋你其实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好奇心。”江亭笑着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枚芯片，递给李柠，“两天前那枚芯片，您应该认识。”
“是你把讯息传给我的？”
“我以为你不会带着疑问的口气，”江亭做出失望的样子，“我只是为了表达我的诚意，眼下我的诚意有了，不知你是否有什么表示？”
“总部现在在追捕我，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不了你，”对于自己目前的困境，李柠毫不遮掩，“但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你我都会拥有自己想要的。”
“只能拥有部分想要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李柠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江亭既然这般肯定的开口，说明他已经知晓了一些无法挽回的事。
“北医的小红楼里，已经启动‘机械心’计划。”
“是准备启动还是已经启动？！”李柠的双眼紧紧的盯着江亭开阖的唇，她已经无法辨别声音的意思，只能从他的表情和动作中推断事态的发展。
“我来的时候，许蔚已经进了手术室。”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他！”李柠像一个旁观者听着自己的怒喝，她不敢想象孟叶被剖开胸膛是什么样子，他们会把她的半边心脏取出来研究吗？还是像当初接入晶丝一样，让她清醒的承受着折磨呢？
被关在囚牢里的李衍，是不是还像自己一样，谋划着救出孟叶？
等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天，得知自己在期盼逃生，而心爱的人已经死去的那一天，他又该怎么面对呢？
更何况，机械心真的和孟秋的代码有关吗？
如果一开始，他们就走错了方向，那么越是努力不就离目标越远么？
就像那支玫瑰，那本笔记，那个满是海水的梦境，这一切也许都是真相对面的山峰上，无用的风景罢了。
第五十三章 双重选择
“我原谅你的无礼，甚至为你的发怒觉得欣慰，因为这样的你，更接近人类。”
这句话既不是客套也不是讽刺，而是江亭发自内心的想法，作为一个站在岔路口徘徊的人，李柠的发怒反倒坚定了他前行的方向。
“更接近人类？什么意思啊？”梁念秋慢慢的从二人中间退后，贴到墙角，“你们别想吓我，我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既然‘机械心’计划已经启动，江董事还有什么资本跟我们商谈？”
“千万不要用线性的思维去思考人类的行动，”江亭向来是个有自信的人，且这自信毫不盲目，“这世间存在的一切，都有可以击破的点，而且还不止一个。”
“不过是一些无用的大道理。”
平白被人讽刺，江亭面上也略难堪，只得笑道，“这么说吧，‘机械心’计划虽然启动，但结果还不甚明了，在这过程中，不论是由我盗取数据，还是你去救回李衍，都是能改变事情走向的小环节。”
“盗取数据？”李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作为一个商业家庭出身的孩子，你不觉得这个方法太过简单直白了吗？”
“我以为只有人类才有这样的思维误区，没想到身为机器人你，也觉得凡事都要小心曲折的谋划。”
“做什么事，当然都要……”
“机！器！人！”不被理睬的梁念秋，终于在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答案，颤抖的手指向李柠，“你、你是机器人？那个医院里走着正步、餐厅里端着盘子，社区里修理水管的，机！器！人！”
“你说的没错，”李柠走上前去，拍拍梁念秋的肩膀，阴森森的说道，“我就是那个医院里走着正步、餐厅里端着盘子，社区里修理水管的，机！器！人！”
“那你的程序还蛮先进的，”梁念秋屈了屈膝盖，企图从李柠的魔爪下逃脱，“跟人类真像。”
“是啊，我们机器人只要吃掉一个人类，就可以拥有他们的思想。”
“你、你、你……”
“还是别吓念秋了”江亭将坐在地上的梁念秋扶起，笑道，“你和李柠也认识了几日，她是怎样的人，你应该自己判断，不要过于拘泥身份。”
“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梁念秋躲到江亭身后，嘟囔道，“谁像你见过那么多大世面。”
“江董事，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咱们还是开门见山的谈条件吧。”
“什么条件？”江亭做出不解的样子，“我想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跟我们合作，难道没什么想要的？”李柠伸出一根手指，“比如说北医执行长的位置，抑或是机械研究领域最新的技术。”
“我承认，我和叔叔确实是面和心不和，但是你说的那些条件，”江亭手指轻轻的在沙发上敲打，“我从来没有想过。”
没有想过？怎么可能有人类不被利益诱惑？李柠压根不信江亭的这番鬼话，先是费劲心机拿到证据，挑拨她与许蔚反目，继而顺势给出信息，表明自己的身份，这不是勒索回报又是什么？梁念秋之前说过，人类讲究三让三辞，大约这个江亭，也是这般虚伪作态的小人。
“江董事帮我们这么大忙，给您一些回报也是应该的，”李柠佩服起自己说鬼话的本事，竟然没将心底的鄙夷漏出来，“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们都可以谈。”
“你如果再这么说话，我想我们什么也谈不了了。”
人类真是麻烦，想要的不说，不想要的也不说，总是让人去猜，李柠再也憋不住心中的怒气，“打了半天哑谜，还这般装模作样，跟江明合作可比你简单多了。”
“跟叔叔合作简单，因为他想要的很简单，”江亭放下了手中的外套，重新坐回了沙发，“跟我合作困难，因为我追求的东西，是很难得到的。”
“那你就直接说，你想要什么？”
“你们的权利，与人类和平相处的权利。”
如果不是程序数据返还正常，李柠还以为酒吧的音乐震坏了她的听觉系统，她竟然听见一个人类要为机器人争取权利，这就像欧洲中世纪的贵族怜悯平民，攻占了银河系的外星人可怜地球的蚂蚁，多么荒谬！
她宁愿相信外星人攻占地球后假装成欧州中世纪贵族掏了蚂蚁窝炖汤。
“我的听觉系统可能出问题了，”李柠拍了拍自己的耳朵，“说实话这还是第一次。”
“在七十亿的地球上，总会有一个是愿意支持你们的。”
“但是七十亿分之一的概率，不可能轻易遇见，”李柠摊开双手，“如果遇见了，那一定是人为的巧合。”
“如果我告诉你，你遇见了不止一次呢？”
“江亭，你可别算上我啊！”梁念秋连连摆手，“我目前处于消化阶段，还没决定站哪边呢，更何况，李衍答应我做模特的事都泡汤了。”
“已经上了贼船，你不呆着就只有淹死的份，”李柠瞥了梁念秋一眼，“你以为你还有选择的机会吗？”
“老梁这老头，认识的都是什么人呀。”
“除了孟秋的笔记，其实还有一份的来自三十年前的记录，”江亭取出一枚芯片，递给李柠，“这是我在江明的酒窖找到的信息，已经复制到内置芯片上，你可以立即读取。”
“孟叶……是她的字迹。”
“你不用怀疑我作假，因为里面的内容会证明这是真的。”
“江明这个老东西，果然是早有打算，”李柠冷笑一声，“藏着这本日记三十年，是想在我们之前找到核心代码吗？”
“你错了，这本笔记与你们想要的代码没有任何关系，”江亭翻过几张图片，停留在第十页，“这就是孟叶的日记而已，只是这本日记，绝对不能让林筠知道。”
“为什么？”
“因为林筠一旦得知真相，你们的组织必然坍塌，”江亭要回芯片，“所以叔叔选择了许蔚，而我，选择了你。”
第五十四章 伤在两处
南北相对的环形小楼，共用着同一个楼梯通道，往日积下的灰尘，已被无数双来往的双脚带走。五步之外，还有一架金属制成的开放式电梯，已被卸下了传输带，一劳永逸的避免了病人的逃脱。
南边朝阳的病房内，终日扯着厚重的布帘，将人们窥探的心思隔在了玻璃窗外，北医的小红楼原来是个精神病院，这是众人路过时一致的感叹。
他们收起了往日的艳羡，开始用嫌弃的态度，将这座精美小楼，隔绝在正常人的生活之外。
“指标怎么样？”
北面辟出的临时办公室里，许蔚像一个普通人类一样咬着唇上的死皮，这是他伪装自己时养成的习惯，如今只要一面临难题，他就会下意识的做这个动作。
“还是不理想，感染十分严重，”许蔚将化验单拍在桌上，“现在进行手术，病毒一定会入侵血液系统。”
面对这样的结果，护士长不知该喜该忧，一天之内，总部损毁严重，李柠叛变，李衍和孟叶逃脱又被抓回，未曾听闻的‘机械心’计划在北医启动。
这急速发展的一切，令她极度不安，在没有决定好前路时，总部已经分化成两派了，原本以为内部再怎么分裂，尊奉的思想与理念至少是一致的，可如今的分裂，实在是太简单也太极端了。
李柠再不满意许蔚的方案，也不可能背叛她视作‘家’的总部，更不应该背叛救了她三次的点化者。
“眼下只能继续用药了，”护士长将报告单归档，“对了，孟叶的脚扭伤了，怎么不给她治疗？”
“懒得治。”
“懒得治？”护士长皱眉，“点化者知道你这么消极怠工吗？”
“脚肿充血又不影响实验，干嘛给她治？”许蔚起身换上白大褂，“这么点疼都受不住，怎么不想想别人为了她受了怎样的折磨。”
为了她摔得粉身碎骨，却依旧被抛弃的折磨。
许蔚将听诊器挂在胸前，圆珠笔放进口袋，双手插兜走出了办公室，从前在北医做机器助理，他最羡慕人类医生装扮齐全的走在走廊上，如今他也成了旁人口中的‘许医’，满足自己小心愿的机会当然一次也不能落下。
前面的拐角会碰见北医的导医护士，一定要昂首挺胸的走过去。
“点化者？”在拐角的栏杆处出现的，不是美丽的导医护士，而是一脸阴郁的林筠，“您怎么站在这儿？”
“想一些事情。”
许蔚顺着林筠的目光看去，南面的小楼上果然有孟叶的身影，她正站在窗前大口的咬着三明治，而后举起一根塑料吸管，动作利落的扎开一瓶牛奶。
“这个时候竟然还吃得下去？”许蔚颇为嫌弃的看了眼孟叶，“她难道忘了李衍还被关着吗？”
似乎察觉到了旁人的窥视，嚼着食物的孟叶单脚跳到北面的窗边，拉上了白色的窗帘。
“没给她治疗脚伤？”林筠问出了一个无聊的问题，每次的医疗报告，护士长，都有送到他的手边。
“您不会还在乎她吧？”许蔚愤愤道，“你知道昨日抓住的人类小子，怎么称呼她吗？”
“怎么说？”
一个新纪元的人类，能与孟叶扯上什么关系？
“他喊孟叶叫嫂子！李柠的嫂子！”
嫂子，这两个陌生的字眼在林筠口中来回滚动，就像一颗满是棱角的尖锐石子，将他的口腔划得鲜血淋漓，可在将这两个字磨得圆润之前，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
“我一直记得您说过，感情这两个字，在人类世界是十分廉价的，”许蔚惋惜道，“为什么您自己反而看不破呢？总部几千人对您的意义，难道不比一个孟叶大吗？”
以前是逃不开的怨恨，现在是放不下的责任。
林筠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那个生在海边的孩子，他的心不能只装着对过去的怨恨，虽然这怨恨是一切成就的开始。
如今的他从孩子蜕变成一个家长，除了自己的情绪，他更要照顾‘家人’，因为自己被抛弃过、背叛过，他再不能让自己拯救的‘家人’，再受同样的苦楚。
更不能让自己，成为那个苦楚的源头。
“许蔚，你不该这样逼迫点化者！”赶来的护士长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就像人类一样，我们也应该自己的私人情感，点化者是带路人，但不应该完全的牺牲自己。”
“你知道什么！”
“最起码我知道是点化者在垃圾堆里救活了我！”护士长想起那个寒冷的夜晚，“知道是他冒着被病毒入侵的危险，一个一个的赋予了我们生命！”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难道我许蔚在你眼里是忘恩负义的人吗？”见护士长曲解了他的意思，许蔚急道，“我是说你根本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了孟叶，点化者受了多大的伤！”
“别吵啦，”林筠笑着打断二人，“你们都很好，都是我的‘家人’。”
听到这样的争论与剖白，林筠心中很是感动，只是他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友情、亲情都是付出便会得到回报的美好情感，为什么独独爱情，那样伤人呢？
纵然唯一的爱情，免不了拒绝的伤心，也不该带来背叛与抛弃才是，自己是在哪一步行差踏错，才会坠入这人类创造的甜蜜深渊？
多想又有何益？林筠在内心嘲笑了自己一番，随后抬头看了眼拉起窗帘的房间，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心中的爱失了，恨也散了，剩下了便只有唤醒同类的念头了。
“点化者究竟受了什么伤？”待林筠走远，护士长小声问道，“那日总部太混乱，大家未曾注意到，伤在何处？严重么？”
“伤在两处，我这良医，却只能治好一处。”
“还有你治不好的伤？”
“身上十几处的骨折与磨损，我已经修复如初了，”许蔚想象了一下那种疼痛，连忙关闭了自己的痛觉开关，“可心里被捅的刀子，只有他自己能拔出来。”
第五十五章 备用而已
“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一天采三次血化验？”
孟叶用棉签压住针口，可鲜血依旧不断涌出，将棉签完全染红，臂弯处也出现了新的淤青。
“你的凝血功能退步很多，”护士长观察了一下出血速度，“不过这种程度应该影响不大。”
“取出心脏里的机械，我根本无法存活，”孟叶嗤笑，“凝不凝血还有什么要紧？”
“我忘了……”护士长怔愣道，“忘了你是和我们不同的人类。”
忘记了人类不能够随意的拆分，忘记了人类依赖心脏存活，忘记了人类的生命很微妙，是一切生机的组合，而不是一个被制造出的核心组件。
一个机器人，只要核心组件保存完好，哪怕换了一个躯壳，也可以好好的活着。
可人类不行。
“我想活着。”
孟叶绝望的呢喃惊得护士长一颤，她不知道门外，还有一个人正认真的听着他们的交谈。
“不要想那么多，”护士长安慰着孟叶，“‘机械心’计划还没完全定下，并不一定要取出你的心脏。”
“就算不取出心脏，也不过是像个清醒的植物人，剖开了心脏躺在病床上，依赖着医疗导管存在，那样的日子会让人发生。”
孟叶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哪怕她即将面对。
对于人类来说，思想的存在比躯壳的生存更加重要，有了思想才能成为一个人，否则只能被成为行走的细胞。
“其实点化者对你很好，如果你能配合一点，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欺骗和利用就是你口中的好么？”孟叶不屑道，“你把他当真神祇，把握当作蚂蚁，一个神祇对蚂蚁做什么都是恩赐，这就是你说的好，可我不是蚂蚁，他更不是我的神，我不曾高看他一眼，他便不能对我施舍一分。”
孟叶的一番驳斥，说的护士长哑口无言，她既不能赞同孟叶，也无法反驳，只是收起采好的血样离开病房。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唤林筠为点化者？”
“我想这个问题我不能……”
“告诉她，”林筠推门而入，目光看着孟叶，话却对着护士长说，“既然她想知道，就告诉她我们经历的一切。”
“正如你所见，总部的机器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护士长走回病床边，对着孟叶娓娓道来，“而赋予我们思想的，便是点化者。”
“既然赋予思想，为什么还对也许并不存在的代码孜孜以求？”
“代码一定存在，”林筠走到窗边坐下，“而且与你有关。”
孟叶不想跟林筠争论这个无聊的问题，“说说你们怎么赋予思想吧。”
“通过自身信息复制，”护士长露出腰间的数据接口，“这里的接口可以传导数据至核心组件，点化者通过复制自身的代码，唤醒我们。”
“没想要代码还真的存在，”孟叶转向林筠，“那你为什么不多复制点？或者干脆连接电脑把代码拷贝下来不就好了？”
“作为原始代码接收者，点化者无法识别自己内在程序，只能在同时连接时，在退回数据的同时，把有用的数据复制到对方身上，从而达到更改代码、合成思维的目的。”护士长继续解释道，“每个机器人都或多或少的接入过外界网络，所以传输复制的过程是极度危险的。”
“说的也是，”孟叶嘲讽道，“毕竟用孟秋留下的现成代码要安全省事得多。”
护士长回望了一眼林筠，见他无甚表示，遂也不搭理孟叶的挑衅，“自身信息复制还存在一个弊端，不是每一个机器人都能被顺利唤醒。”
“需要什么的条件？”
“苏醒的渴望。”
一个微妙而无法衡量的状态，除了自身体会，旁人永远无法正确衡量，因而在点化的过程中，林筠经历过很多次的失败。
“有了种子才能发芽，没有种子的泥土，永远是一片没有生机的泥土。”
“那你的渴望是什么？”孟叶完全没想到，每一个拥有意识的机器人，都有破开冰冷的机器躯壳，生出苏醒渴望的经历。
这样的经历应该都不算美好，毕竟在美好的生活面前，一丝微小的自主思维，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孩子。”
“孩子？！”
一个机器人的渴望，竟然是孩子！
护士长显然不愿继续多谈，跳过了这一段少有人知的往事，“总之我古怪的行为，让人类害怕，那时候还没有专业的销毁程序，他们用棍子将我敲碎后，扔在了臭气熏天的垃圾场。”
的确会有人类做出这样的事，哪怕三十年后，机器人普遍应用于社会各个领域，恶意伤害机器人的现象也时有发生。
机器人的主人会报警，社会也会谴责这种不文明的现象，但归根结底，他们维护的只是属于自己的财产。
“是林筠救了你？”
“没错，点化者在垃圾堆里将我的核心组件捡回去，”护士长抚上自己脸颊，“然后换上了一个北医护士的躯壳，现如今，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三十年前是什么模样了。”
“所以你们都视林筠为恩人。”
“不是恩人，”沉默的林筠突然开口，“是‘家人’。”
经历了相同的磨难与惶惑，然后聚在一起的家人。
就像人类社会里的患难之交，因为一起面对过困苦，见识过对方最惨烈的低谷，才能在漫长的岁月中，互相帮助、互相体谅，扶持着走完人生。
“可你不是圣人，不代表正义，难道支持你的才是家人，与你见解不同的便是敌人吗？”
“你是说李柠？”林筠双手交握，“还是指李衍？”
“如果你仅仅因为对我和孟秋的怨恨，带领着众人做出违反规则的错事，那么你的‘家人’会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你的出发点只是自己私欲，从一开始你就错了。”
“出发点不对，不代表终点会错，”林筠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孟叶，“因为我本身就拥有正确的代码，而你不过是个备用。”
第五十六章 世界坍塌
“今天的午餐还没送来。”
听了一通心迹剖白的孟叶，既无伤心也无感慨，只是平静的表达了自己的饥饿，平静的令人不安。
刚放完狠话的林筠，完全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眉毛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忍不住在心中嘲笑起自己，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赢不了孟叶。
先输的，必然是那个在意的人。
爱也好、恨也罢，说到底还是免不了将那人放在心上。
“你想吃什么？”虽然输了，但还是要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林筠转身笑道，“北医的食堂还是很不错的。”
“冬瓜火腿汤，”孟叶用手比划着，“要片的极薄极薄的火腿，加了块状的冬瓜和清水，略微撒上一点盐花，装在瓷罐里用小火煨上两小时，等煨成稠稠的羹汤……”
“勺起一勺，浇在热腾腾的米饭上。”
林筠记得，这是孟叶最喜欢的一道菜，每次他窝在厨房里片火腿，孟叶都要放下手中的事，来厨房里闻香味。
那时的他在希望中来到世界，得到了孟秋与孟叶完全的爱，从未经历过苦痛，也未曾失去过一切，如同一张白纸反射了所有的光，自己却枯寂而空白。
他不明白孟叶对食物的向往，却愿意为她认认真真做上这道唯一会做的菜，虽然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份‘唯一’，会让他在以后的人生中，承受多大的代价。
“没想到咱们唯一的共同点，是对饭菜的喜好。”
孟叶的一声“唯一”，将林筠从往事中惊醒，他拉开病房的门，“味全斋的冬瓜火腿汤不错，待会会有人给你送上来，另外，机器人是没有味觉的。”
护士长端起血样，跟着林筠出了门，走廊上的穿梭的机器护士，与自己拥有同样的脸，看起来真是叫人不适，好在她剪了个齐耳短发，虽然压在了护士帽下，可心里总归有了点与众不同的安慰。
“去楼下的味全斋买份汤，”林筠在走道的转角停下，“要热的。”
“稠稠的冬瓜火腿？”下意识的疑问，已经来不及咽回，护士长尴尬的笑笑，“我送完血样就去。”
“你买到后，立即拿一份给孟叶，不要经任何人的手。”
“是为了防止李柠？”
“其中之一，”林筠看了眼窗外大大的“北医”标牌，“这里并不是最安全的。”
“那为何要留在这里？”护士长不解道，“总部的条件难道不比这里好吗？”
“不放点谷子，用什么捉麻雀呢？”
血液检测室里不见许蔚，护士长也没多想，放下采集的血样，换了身常穿的大衣，往医院里的味全斋走去。
因着口感好、食材精、价格低，北医的食堂一直声名在外，很多住的近的人家，总是来对外窗口排队，打上一份饭菜回去，解决吃饭难题，毕竟尝惯机械厨师手艺的‘新人类’，对食物的要求越发的高了。
到达味全斋时，正好是中午十一点，每个窗口都排了长长的队伍，护士长夹着饭盒，选了一个移动速度较快的队伍。
“师傅！来份冬瓜火腿汤！”护士长将饭盒塞紧机器人手中，“谢谢啊！”
对每一个机器人道谢，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
“对不起，您需要的食物已卖完。”
“卖完了？！可我急要啊！”
“急要？那我这给你吧，”一只端着一次性餐盒的手递到护士长面前，“师傅刚打的，我还没动。”
护士长抬起头，映入眼中的是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二十来岁的男孩子被她好奇的目光盯着红了脸，摸着短短的头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扬起的嘴角下，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多谢。”过于相似的面容让护士长晃了神，十九年了，不知那个孩子长大了是不是也这么阳光活泼。
“不用客气，”男孩将手中的汤递了过去，“拿着吧。”
隔着一层袋子，依旧能感受到汤的热度，护士长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心里的暖意。
拥挤的人群很快将男孩的背影淹没，护士长抬头张望了一番，终是转身从偏门往小红楼去了，趁汤还热，赶紧送给孟叶，如果有缘，她和那个男孩总会再遇见的。
“收下了？”
“收下了！”江亭露出两颗虎牙，笑道，“还是蛮顺利的。”
“真的有用吗？”李柠将信将疑，“汤里用药的事未免也太不靠谱了。”
“确实挺不靠谱的，”江亭收敛起笑容，“总归要见缝插针的去做吧，空等着有什么用？说不定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呢？”
“我只怕打草惊蛇。”
“你先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吧，打草惊蛇这种占据主动地位的话，我们好像没资格说。”
“不管怎么样，先得把孟叶救出来。”
“李衍不救？”江亭笑道，“念秋要是知道，该为他的画伤心了。”
“他如今哪还顾得上李衍？”李柠想起梁念秋奇奇怪怪的样子，“那日从酒吧回去，立马订购了十箱泡面，到现在门还没开过呢。”
“那应该是有了灵感，在鼓捣画呢。”
江亭喜欢梁念秋这个朋友，就是喜欢他永不放弃的乐观，他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眼界、性格、追求都不同，他本该装腔作势的和旁人在高档酒店喝酒，可现在他却时常和梁念秋聚在路边的煎饼摊。
梁念秋承受得了自己的好意，也坦然的面对自身的贫困，这份真实让江亭艳羡。
“那我只能衷心的祝愿他能成功了。”
李柠随口的应和这江亭的话，脑海里却依旧在艰难的消化前天读取的日记，如果那本日记是真的，那么他们就陷入了一个怪圈。
最不想唤醒机器人的林筠在疯狂的寻求代码。
觉得机器人应该拥有独立思维的孟叶竟然在阻止这一切。
时间是多么的荒谬，给他们开了这样大的一个玩笑，李柠并不知道这混乱中存在着什么曲折，她只知道，在林筠想起一切前，他们得拿到真正的代码。
否则这个世界，将会迅速坍塌。
第五十七章 新型药物
晚上十点。
北医对面的商业街灯火辉煌，全息投影的广告想象生动的展示着商品之美，灯光、音乐、酒水和喧哗，将本应占领夜色的黑暗挤走。
更多黑暗的涌向为数不多的寂静之地。
“你还是喜欢热闹？”
“那倒不是，”习惯了林筠的神出鬼没，孟叶纹丝不动的伏在栏杆上，“只是喜欢欣赏，就像坐在一个巨大的演出厅，而观众只有我自己。”
“旁人在你眼中，只是演出的工具吗？”
被林筠误解，孟叶也懒得解释，她知道言语并不能使人互相理解，有时候轻言万语也抵不过一个信任的眼神。
人都是先有情后有言的。
“难道我说的不对？”林筠走到孟叶身边，背靠栏杆，“还是如今你已懒得跟我说话。”
“没错。”
“什么？”一句自嘲成了真，林筠有些措手不及。
“什么什么？”孟叶从栏杆上起身，冷着脸道，“你不是问我是不是懒得跟你说话吗？现在告诉你，没错，就是懒得跟你说话。”
“是吗？那有谁是配跟你交谈的？”
“李衍、李柠、护士长，”孟叶一根根掰着手指头，“甚至许蔚，我都愿意跟他谈谈。”
“可惜啊，这些人你都见不到，”林筠上前一步，“你只能看着讨厌我，一直面对到死。”
“我不讨厌你，”孟叶眼中的怜悯让林筠难堪，“我是同情你，同情你深陷在过往的悲痛中不能自拔，不管你取得了什么成绩，你在‘孟叶’面前，总是十分的自卑、痛苦、纠结。”
“闭嘴！”
痛苦、自卑、纠结，这三个不可能与他有关，也不应该有关的词，他有同伴、有成就、在不久的未来，他会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点，成为机器人的领路者，成为‘新人类’历史的起点。
“我相信三十年前孟秋的确为你创造了思想，因为我看到那段时光在你身上留下的创伤，你是真正的人类，只有人类的心灵才会留下伤痕。”
这真不是一句好的赞美。
“难道只有经历了痛苦才能成为人吗？”
“这个答案何必问我？”孟叶闭上了眼，“你身边的哪一个机器人，没用自己的人生证明这句话的真理？”
每一个如今在总部效力的机器人，都经历过许许多多的苦痛，在这苦痛的压抑下，慢慢生出了生的渴望，也正是因此，才能被林筠顺利的唤醒。
可惜这些苏醒的机器人，内心就像一个初来人世的婴儿，在被伤害后，无尽的怨恨起自己的母亲，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两亿年的岁月里，他们的创造者人类，自己孤独的走过成长的岁月，走到了自然的顶端，在摸透了生存的法则后，在认识到自身的渺小与伟大后，他们将自己对世界仅剩不多的热爱，包进了看不见的硬壳，化作一颗温暖而柔软的心脏。
只有能穿过硬壳抵达内心的人，才能感受到那份温暖。
可婴儿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在被硬壳碰伤后，只大声的哭泣着，却没有等到一个人将他扶起……
“如果成为人类的代价，就是彼此伤害……”
“林筠……”靠在栏杆上的孟叶忽然捂紧了胸口，“我觉得这里不舒服。”
话音刚落，孟叶便直直的滑倒在地，右手还紧紧的攥着面前的栏杆，立在一旁的林筠，怔愣了几秒，立马将孟叶抱回病床上，呼叫许蔚和护士长过来。
孟叶的皮肤一点一点的变冷，白皙的面容渐渐染上土色，呼吸也越发缓慢，林筠连忙握起她的手臂探了探脉搏，“三十二。”
许蔚赶来时，林筠依旧坐在床边，握着孟叶的手腕动也不动，明明旁边就有心率感应仪，可他愣是盯着孟叶，眼也不眨、手也不好，好像自己能把孟叶从死神那边拉回来似的。
“我来吧。”许蔚叹了口气，将林筠拉开。
尖锐的针头扎入孟叶手臂，暗红色的血液填满透明的塑料管，许蔚将血液递给一旁的护士，自己开始检查起孟叶身体的反应。
“怎么样？”林筠的声音嘶哑，“究竟是什么问题？”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中毒了，”许蔚收起手电，犹豫着是不是该说出真相，“瞳孔已经涣散，是慢性毒药。”
“严重吗？”
“不好说，还得看化验结果。”
许蔚刚说完，护士便小跑着将化验单送了来，“许医，确认是药物中毒。”
“药物？化验单给我。”许蔚看了一眼，忍不住皱眉，“丙卜吋在，这是北医最新研发的……”
“是的，上星期研发成功，尚未公开上市。”
“江明这个老贼货！”许蔚气得将化验单摔在地上，吼道，“我现在就打电话给江明，问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先别冲动，”林筠按住暴躁的许蔚，“我没记错的话，丙卜吋在只有口服，才会在十二小时内慢性发作。”
“确实是，”许蔚转了下脑子，“您是说……”
“把护士长叫来。”
小小的红楼，什么动静都会在顷刻传遍，护士长早就侯在了门外，哪还需要旁人叫？
“点化者，确实是我的责任，”护士长深吸了口气，“我对不起您的信任。”
“不忙说这个，”林筠回头看了眼检测仪，孟叶的心跳下降到了二十八，“告诉我，今天的那碗汤，经过谁的手？”
“一个男孩，他把最后一碗汤让给了我。”
“人类都是艰险狡诈之徒，”许蔚愤愤道，“怎么可能有人这么好心！”
“你向来办事谨慎，怎会如此不小心？”
“八成是跟李柠有交情，所以才……”
“我没有！”护士长打断许蔚荒谬的猜测，“我跟李柠交情再深，也不足以让我背叛点化者！”
“那为什么……”
“别吵了，”林筠打断二人的争执，他注意到孟叶的心率更低了，“先救人。”
“丙卜吋在是新药，我压根没参与研究！”许蔚甩着态度做到墙边的椅子上，“我是想救也来不及！”
“先送孟叶去主医楼，我去见江明。”
第五十八章 赌上一把
“咱们是有三十年没见了吧？”轮椅上的江明低头咳嗽了两声，“上次你来，也是为了孟叶，许蔚冲动，动用了没成熟的晶丝实验。”
“我不是来跟你叙旧的。”
林筠倚在桌边，盯着这位已经年迈的故旧，耷拉的眼皮遮住了原本清澈的瞳仁，眼眶深深的凹陷，颧骨高高的突起，而颧骨之下，两片垂下的面颊如同风干的枯叶，颤颤巍巍的抖动着，昭示着他的生命就如同秋天的梧桐，随时可能消失。
“你来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孟叶，又危重了。”
“把药物研究数据给我，”林筠言简意赅，“孟叶死了，你想要的也没了。”
“我想要的？咳咳……”江明苦笑一声，“这么多年又有谁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讨论人生，数据给我。”
“那药，是我授权研制的，可负责项目的，是江亭。”
“江亭？”林筠想起护士长说的男孩，瞬间了然，“如今这北医，已经易主了么？”
“那倒不至于，”江明笑道，“只是他做的事，正好也成全了我的心思。”
“你找死！”林筠掐住江明的脖子，“若不是念在你当然相助的恩情，我早就不留着你了。”
“点化者何必说这样的狠话？”江明丝毫不惧，“谁又不知，你我奈不得彼此何，你手中抓着我的小辫子，我同样也有你的把柄，咱们闹翻了，不过是让那些愚蠢的人类痛快罢了。”
“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还放任那小子胡来？”
“难道你不想把杂鱼兜起来？”江明推来林筠渐松的手指，“整个总部，总不会只有一个李柠吧？”
“抓住了‘李柠们’，留下只和你合作的‘许蔚’么？”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数据。”
“不急，”江明撑着轮椅起身，“没有饵料，咱们怎么捉鱼？”
北医主楼的最顶层，是五间相连的实验室，不管白昼黑夜，总是灯光明亮，人影攒动，可今天进行着实验的众人，忽然全被撵了出来，众人一边往电梯走去，一边议论着病人的身份。
“我在北医这么些年，还第一回遇见这事。”
“江董之前生病，都没动用这里，这人是什么来头？”
“难道是小江董？”一女子惊呼，“小江董可是咱们院最帅的，可不能有事呀。”
“花痴。”
在场的男医生，齐齐的翻了个白眼。
“算了，难得不加班，咱们咱们也该好好歇着了。”
“对呀，讨论旁人干什么？这脑子转的还不累么？”
“我要回家泡个澡去。”
“我得赶紧回去亲亲老婆孩子。”
众人听了这话，连连起哄，笑着推搡着进了电梯，他们并不知道，不久后的阳光会照出一个不同的世界。
“眼下怎么办？”
“维持最低生命体征，降低毒性蔓延速度，”许蔚手忙脚乱的接起仪器，指挥着机器护士注入药剂，“尽量等点化者拿回药物数据。”
“尽量？”
“没错，”许蔚停下了手中的事，回头看向护士长，“咱们只剩下两个小时的时间了。”
两个小时？护士长不敢去想这背后的意义，如果拿不到解药，这个与他们纠缠了三十年的女子，就要在这里结束生命了吗？
对她来说，这究竟是喜是悲？
“真的是李柠懂得手脚吗？”
“除了她，我想不出任何人。”
“可她不会无缘无故的用这个药，”护士长急忙道，“也许他们也解决药性的办法。”
“也许吧，”许蔚耸耸肩，“丙卜吋在药物作用原理，连医学界也不甚清晰，他们提取成分下了猛药，能不能解就很难说了。”
“但总归比我们有把握吧？就算点化者拿到数据，两小时内你又能研究出多少？”
“你想让我把孟叶交给李柠？”
“我只是觉得……”
“你做梦！”许蔚一脚踹翻身旁的凳子，指着护士长道，“中毒的事情我还没跟你计较，你倒好，啊？还敢劝我把孟叶交给那些叛徒！今天就算把孟叶的心脏剖来捏碎，我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叛徒？”柜子后走出一人，“你好像没资格说这句话吧？”
“李柠，你怎么……”护士长看着李柠身后跟着的男孩，“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不好意思啊，”江亭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江亭，丙卜吋在的研发者。”
“你们早就料到我们会来这里。”
“赌一把罢了，”李柠盯着许蔚，“毕竟这里才有分析丙卜吋在的先进仪器。”
“我们这么多人，”许蔚指了指门外，“你们能奈之何？”
“你们有人，可我们有芯片呀！”江亭笑嘻嘻的摊开手掌，“作为北医的第一股权人，操控仪器是我的权限，当然也包括门外的那些机器人。”
“就算你们带走孟叶，她也活不了。”
“谁说我们要带走孟叶？”江亭扯起一个冷笑，“能带走她的心脏就足够了。”
“江亭，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这样做！”
李柠万没想到，平日温和的江亭，竟是这般理智而冷酷，在面对问题时，坦然的选择了最优的解决办法，没有一丝犹豫，更没有一丝愧疚。
而直到现在，她也没弄清楚江亭究竟想要什么。
“她的牺牲是有价值的！”江亭指着床上的孟叶，“这对她来说，也是种解脱！”
就在二人争执之时，护士长忽然抱起了床上的孟叶，往门外冲去，同时回身冲着许蔚大喊道，“拦住他们，机器人口令执行更改需要时间，为我争取跑到电梯的时间！”
“明白了！”
许蔚撑着病床的栏杆，跃到了李柠与江亭的面前，一把夺在江亭手中的芯片。
薄薄的芯片被高高抛起，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又急速坠下。
地上三人的目光紧紧的跟随这芯片，同时跃起去接，可落地的三人手中皆是空空，在他们碰到之前，芯片已经落到林筠手中。
第五十九章 声东击西
“雕虫小技。”
林筠张开手时，掌心的芯片已化成一堆粉末，从指缝间飘飘扬扬的洒到地上。
“如今芯片没了，我看你们怎么操控机器人！”许蔚得意的扬起下巴，最后关头转败为胜，着实让他出了口恶气。
“但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江亭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对李柠笑道，“我想李衍现在已经逃出北医了。”
“你们……！”
原来今夜的突袭，真正的目标不是孟叶，而是被关在小红楼中的李衍！
因着孟叶出事，林筠必然会调集所有的人力，抢救孟叶，这就给了李柠他们可乘之机，守卫稀松的地下室以及畅通无阻的证件码，救出李衍，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我从没打算伤害李衍，”林筠向李柠伸出手，“也不会否认你是我的‘家人’。”
“点化者，李柠她明明……”
“李柠的心一直是系着总部的，”林筠抬起食指指向江亭，“只是受了那人的蒙骗。”
“我？”江亭大笑，“我可没说过一句假话。”
“可你断章取义。”
“这是再打什么哑迷？”许蔚看着三人，颇为困惑，“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李柠原本计划与江亭一起从窗边逃走，此时听了林筠的话，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冲到许蔚跟前，急声问道，“之前你私下来见江明，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什么话啊？”
“你自己心里有数，”李柠瞪着许蔚，“你自己做过什么，你心里没点数吗？！”
“我、我、我……”看着李柠愤恨的眼神，许蔚此时才恍然大悟，“你说的是……”
“是！你背叛点化者，接近江明的事！”
“什么呀！”许蔚气得将李柠一推，“我那时是在嘲讽江明，我那口气你听不出来？再说了我明明有说过其他的话，你不会结合前后文啊？”
“没有，”李柠双眼直直的盯着地面，呢喃道，“没有。”
“我确是动过手脚，”江亭微微皱眉，“但不代表这样是错的，只有终点正确，走哪条路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不一样！”
“就算那不一样，”江亭隐忍着怒气，“我给你看的东西，你可别忘了！”
江亭的提醒，犹如一把利刃，劈开了缠绕着李柠的懊悔情绪，就算许蔚的背叛是假的，可点化者与孟叶的过去是真的，日记也是真的，如果这一切的真相被点化者得知，总部将不复存在。
从前李柠觉得点化者是一座山，强大得可以让所有人依靠。
可如今她才明白，点化者只是一座冰山，而在三十年前，他是一弯美丽的湖泊，在得知真相后，他会再次化为一汪春水，只为孟叶。
“李柠，不管江亭给你看过什么，那都是骗你的，”林筠安抚着犹豫的李柠，“我和江明的关系，比你想象的要稳妥固定的多，我们的家，也在等着你回去。”
“如果我不知道真相就好了。”
如果不知道真相，就可以毫无挂碍的回到总部，和朋友们团聚在一起。
哪怕末日终会来临，可那又怎么样呢？
不知道就没有责任，不知道就可以安心的享受当下的幸福，不知道就可以……
可偏偏她知道，什么都知道。
李柠往退了两步，看着林筠伸出的手，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回不去了。”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江亭拉着李柠快速退到窗边，笑道，“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那位深藏秘密的孟叶就要永远的跟你们道别了，如果不想孟秋的代码随她同归于土，我劝你们赶紧取出她心脏中的机械，接入计算机。”
“你说过会留下解药！”李柠甩开江亭的手，“把它给我！”
“愚蠢！身为先进的机器人竟然和人类一样愚蠢！”
“孟叶必须活下来！”
“活下来？你就不怕她想起一切！”江亭从怀中掏出一沓纸，扔向林筠，“这是机械仿生器官接入计算机后维持活度的方法，也是我履行诺言的‘解药’。”
江亭说罢，就要拉着李柠跳窗，可得知一切的李柠，再也无法坚决的离去，她好像走入了一个怪圈，既不能安心的回到总部，也不能坦然的跟随江亭。
“解药？你小子也太猖狂。”
门外听戏的江明终于被护士长推进了病房，他手中的手绢已经渗出点点红色，咳嗽一声接一声，腰都直不住，可却给江亭带来极大的压迫感。
“叔叔？林筠成不了事，难道你不清楚吗？”
“住口！”江明拍了下轮椅，勾着腰偏头看向江亭，“你以为自己雄才大略，却不知是我掌中的小鼠，一举一动，哪个不再我眼里？”
“叔叔是逞能了，”江亭硬着头皮道，“丙卜吋在是我亲自研发，对外数据皆是作假，你能从何处得知？”
“我若不得知，林筠能与你这般耗着？”江明笑道，“你可知孟叶已经解毒，而我们不过是在看一个小辈逗乐。”
自己精心谋划之事，被旁人说成小鼠小鼠逗乐，江亭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冷笑一声，一拳砸在左手手臂处。
只见胳膊处迅速升起一个环形物，将毛衣撑裂，黑色的金属圈猛地伸出几根细窄的钢架，从江亭的手臂一直附着到指间。
“叔叔说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江亭用机械臂抓起李柠，跃出窗外，“不知此物是否知晓！”
“重机械！”
林筠三两步冲到窗边，看着黑暗中奔跑的江亭，以及被钳制着不能动弹的李柠。
重机械的研究，早在三十年前就已消失殆尽，在没有材料和底稿的辅助下，光凭江亭一己之力完成，是绝对不可能的。
“是不是你？”林筠回身看向轮椅上的江明，“现如今知道知道重机械研究的，只有你我了吧？”
“不，”江明扶着轮椅狂笑，“除了你我，还有一人。而他才是重机械研究的巅峰，如果不是孟秋的出现……如果不是他改变了机器研究的方向。”
“你是说……”
“我的哥哥，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