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三月蝉鸣
在那菩提偈刚刚吟诵完毕,便见枯蝉背上的那根般若禅杖顶端的珠子忽然散发出了圣洁白光。
枯蝉席地而坐,双手合十,身上居然有隐约金纹流转,宝相庄、严,仿佛得道高僧。
傅小官这就很是惊讶了,他茫然的看着枯蝉,然后又看向了大师兄。
苏珏此刻面容严肃,他正了正冠帽,嘴里冒出了四个字:“坐地成佛!”
“什么意思?”
“枯蝉在这之前,并未入禅,也就是说,他没有修成佛功,就是个普通人。可他在听了你刚才的那首《菩提偈》之后,顿悟了……”苏珏看向了樊天宁,问了一句:“这位枯蝉小师弟是不是读过许多的佛经?”
樊天宁点了点头,“烂陀寺藏经阁里的经书,据说枯蝉都已经背下。”
苏珏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为何佛宗宗主大人会将佛宗至宝般若禅杖交给枯蝉——他未曾入佛道,仅仅是因为他缺少了某个契机。
作为佛宗的执杖者,和道院的历世者是一个性质,都是要行走天下的卓越弟子。
枯蝉虽然未曾入佛,但他的佛性却已经深刻于心。
苏珏微微颔首,“这便是佛性根植而厚积薄发,宗主大人实在厉害!”
文行舟震撼于那首偈语之中,再又见到一小和尚听闻了那偈语居然坐地成佛!
这简直了!
文行舟此刻心潮澎湃难以平复,他看向了傅小官,站了起来,后退三步,双手抱拳,躬身深深的一辑,吓得傅小官慌忙一跳……
这一跳,他跳到了天上!
文行舟愕然张嘴,抬头望向了天空——不是,傅小官什么时候还会飞了?
他顿时觉得这个世界有些荒唐!
一个和尚坐地成佛,一个文人忽然飞到了天上,难不成傅小官还会武功?
他已经达到了文之巅峰,出口一首佛家偈语令那小和尚顿时开悟,他还会轻功——这特么的傅小官究竟是何方妖孽啊!
不要说文行舟,就算对傅小官最为了解的董书兰和虞问筠,此刻也极为惊诧,倒不是惊诧于傅小官的轻功,而是……他什么时候学佛了?
她们发誓,无论是上京傅府还是临江西山,傅小官绝对没有看过一本佛经,而且至少那两处地方连一本经书也是没有的。
那么问题来了,他从哪里知晓的佛经?
而且看起来还很厉害的样子!
他可别去当了和尚!
二女心里惴惴不安,心想幸亏有婚书在身,待得回了金陵,这亲事可得早些办妥了,万一佛宗那劳什子宗主将他一家伙撸去樊国当了和尚……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傅小官从天上飘了下来,这让他很是欣喜,恐高的毛病好像治好了。
文行舟看着傅小官的视线很是狂热,这份狂热甚至比他撰写成了《理学法典》一书时候更甚!
在此刻的文行舟想来,自己的那部引以为豪的《理学法典》在傅小官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为什么?因为自己研究圣学思索理学用了足足四十年!而这仅限于学术这一领域,但傅小官却不一样。
他才十七岁,在文学领域已经登峰造极,却又跳到了与文学八竿子打不着的佛学领域,而且那首《菩提偈》显然不是凡品,这位可是出口成圣的人物,自己当然应该会对傅小官行此大礼才能表明自己内心的那份尊重。
傅小官哪敢受文行舟这一礼,他连忙扶住文行舟双臂,说道:“文老,您这可是要折煞了我啊!”
“不,天下仅仅只有你一人,才能当得起老夫此礼!”
“我们坐下来说说话……”他将文行舟带去了桌子旁,按在了凳子上,才对春秀说道:“快去准备一壶好茶。”
春秀眼里是毫无掩饰的对少爷的崇拜,听到吩咐,欢喜的提着裙摆跑了。
“是这样,文老,听闻你著写了《理学法典》一书,我甚是仰慕,可否……借给我看看?”
文行舟心里一喜,心想若是这法典能够入了傅小官的眼,得他几句点评,若是再有他作序,可就算是完美了。
“这当然没有问题,老夫还担心莫要污了傅公子的眼睛。只是那法典并未曾带在身上……你啥时候有空?老夫带你去我府上,你帮我把把关。不瞒傅公子,这法典在朝堂上还未曾通过,陛下是有意推行的,可偏偏南宫一羽那老匹夫作出了强烈抵抗,言说我那法典若是推行天下,只怕天下各县郡都得建了大狱。”
文行舟脸上露出了怒容,又道:“那老匹夫居然还在大朝会上说老夫沽名钓誉,为的是留下身前身后民——天地良心,傅公子曾经说过,读书人当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句话老夫可是写于牌匾之上,悬挂在书房墙上,为的就是这番理想。”
他顿了顿,眼里忽然闪烁着一抹奇异的光芒:“要不现在我们就去?”
傅小官一愕,要不要这么急的?
“这眼见着到了午时,不若您老……”
“走走走,去我府上用饭,我那孙女……对了,我那孙女文希若虽然喜欢打打杀杀,可她做得一手好菜。”
“小官啊,我那孙女眼界甚高,而今年芳二十……可不是嫁不出去,而是她看不上眼。不是老夫自夸,我那孙女就算是和太平公主站在一块,姿色也是丝毫不差。你而今十七,女大三抱金砖,莫如……”
傅小官倒吸了一口凉气,董书兰和虞问筠看向文行舟的眼神可就没那么友善了。
“您老可千万别乱想,这两位,她们都是我的未婚妻,金陵城里还有一个没来,她们仨可都是陛下亲手写的婚书……”
“老夫去求文帝一张婚书也是可以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咱们俩聊聊《理学法典》可以,可千万别牵扯到别的事,令孙女自然有她的姻缘,这种事情你无需去操心。”
文行舟很是遗憾,这个主意并不是他平日所想,而是此刻见过了傅小官之后才起的意。
若是文希若能够嫁给傅小官,那才是完美!
“行,我们就探讨一下那法典,走!”
文行舟拉着傅小官刚刚起身,忽然有一声清脆的蝉鸣响于林间。
这才三月,何来蝉鸣?
苏珏看向了枯蝉,“他快要醒来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文希若
太阳悬于正空,天穹依然是那通透的碧蓝。
阳光暖洋洋洒落在了镜湖山庄,似乎将那沉睡的春意给唤醒,四下里忽然再起了数声清脆蝉鸣。
枯蝉宝相庄、严,他背上的那根菩提禅杖顶上的光球在阳光下散发着七彩光芒,那些光芒仿佛将枯蝉笼罩其中。
他分明就坐在这院子里,可在傅小官看来,那身影却变得有些模糊。
这真是亮瞎了他的氪金狗眼!
那颗珠子只怕是了不得的宝物。
随着数声蝉鸣响起,枯蝉身上忽然绽放出一圈淡金色的佛光,它如涟漪一般激荡开来,却又很快收了回去。
于是,他一身宝光尽褪,于是,那根般若禅杖上的七彩光芒也尽褪。
他变得无比清晰,就像春雨洗涤之后的一尊汉白玉佛像。
他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眼里有一线光芒闪过,瞬间收敛,他又成了那个俊俏的小和尚。
枯蝉站了起来,面向傅小官,双手合十,躬身一礼:“贫僧枯蝉,谢施主点化之恩德。”
……
……
五辆马车离开了镜湖山庄。
其中两辆跟着文行舟的马车向文府而去,其中一辆是樊天宁和枯蝉二人,他们要回樊国使馆,而另一辆是虞问筠董书兰和苏苏,她们要去侯府拜见二殿下虞渔,下午她们要去这观云城四处看看,落实那铺子的问题。
在樊天宁的那辆马车上,两人有这样一番对话:
“你真入了佛道?”
“嗯,听闻了那首菩提偈,心有所感,便顿悟得道。”
“说给我听听,当时你感到了什么?又得了什么样的道?”
枯蝉张了张嘴,眼里有些茫然……我感到了什么呢?我又得了什么样的道呢?
他不知道呀,就那样迷迷糊糊地,反正现在他确确实实是有了内力,至于过程,过程是懵逼的。
所以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回殿下,在那一刻,仿佛有醍醐灌顶,仿佛有万丈佛光从天而降,仿佛有八面梵音在我耳畔响起,似乎见到了金色佛国,似乎在那颗菩提树下,听了三生三世的禅!”
樊天宁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这么玄妙?就因为那首菩提偈?
傅小官这是以诗载禅,以禅传法?
“真有菩提树?”
枯蝉哪里知道,但他却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真有!”
“那菩提树下讲禅的何人?”
“……应该是佛祖,可瞧着却像傅小官……这可能是相由心生的道理。”
“……”樊天宁瞪了枯蝉一眼,心想你这言语若是被宗主听见,可是会打你屁股的!
“那,你呢?你难不成是那菩提树下的个童子?”
“不,我是那菩提树上的一只蝉!”
樊天宁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枯蝉咧嘴一笑,心想屁的个蝉,我特么真什么都不知道就变成这样子了。
可这一笑落在樊天宁的眼里,却很是高深,便觉得得了佛性的枯蝉就连这笑也带着万般禅意——
要不,我也去当和尚?
看看菩提树下那个像傅小官的佛祖,看看菩提树上歇着的那只蝉!
……
作为武朝大儒,文行舟的府邸比起秦秉中那地方不但大了许多,就连里面的人也多了很多。
“我长子文沧海在翰林院,二子文秀中在政事堂,三子文星照在司礼监,他们没分出去,所以这院子里的下人就请得多一些。我不喜欢呆在前院,太吵,我带你去后院我那书房,那里清静。”
树大分桠儿大分家,难不成武朝没有这样的规矩?
傅小官当然没有问,文行舟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又说了一句:“京都居,大不易,房价贵啊,他们也就拿点薪俸,没可能买得起院子,就干脆断了那心思,这地方还算宽敞,现在倒不是很拥挤。”
哎,古今多少事,都在银子中。
傅小官很是理解,他带着苏珏跟随者文行舟去了后院,进了书房。
书房中有一个靓丽的女子,此刻她正坐在书案前撰写着什么,听见有脚步声响起,她未曾回头,而是说道:“爷爷,这理学法典我又整理了一下,呆会您再看看。”
“希若你先放下,我给你介绍一个人,呆会你亲自去弄几个精致小菜。”
那女子微蹙着眉头转过身来,便看见了傅小官,心里顿时恼怒,嘴角儿轻轻一扯,“爷爷,我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您就别操这份心了可好?”
她以为又像以往,爷爷总是会领回来几个他所认为很有才学的少年,目的当然是希望她能看看。
这个少年和那些少年并没有什么两样,模样儿不碍眼,穿着也得体,举止也斯文,可是——这些不是本姑娘的菜!
“和那无关,他就是虞朝来的傅小官。”
傅小官?
文希若吃了一惊,再次仔细的看了看傅小官,心想这个被爷爷夸成了文圣人的少年也没有奇异之处嘛。
作为对这个名字的尊敬,她起身对傅小官道了个万福,心想这个人倒是值得我去为他做一顿饭。
是做一顿饭,而不是做一辈子的饭!
因为傅小官同样不是她文希若的菜!
“那我就去厨房了……傅公子,还请你多陪爷爷聊聊,聊聊文事,切勿聊我的事。”
傅小官笑了起来,摸了摸鼻子:“这个请姑娘放心。”
“那就好。”
文希若走了出去,文行舟邀请傅小官入座,一边煮茶一边叹息:“我也不知道她想要找个什么样的,她是沧海的大女儿,当年她出生之后,沧海那妻子迟迟未曾再怀上,所以就把她当成了儿子一样来养,自幼就养成了男孩子的那些习惯,后来沧海有了儿子,给希若换上了女装,却换不回她那性子,实在是伤透了脑筋!”
“既然这样,估计她喜欢的是武人。”
“哎……也找过啊,就连历年的武状元也让她看过了。”文行舟摇了摇头,“看不上眼,罢了罢了,不谈她的事了,我这就取了那理学法典请你掌掌眼。”
傅小官忽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在凤临山里乱窜的白玉莲而今老大不小的了,这文希若长得很是漂亮,若是能够将她拐走嫁给白玉莲……两个人的容貌可有得一拼,若是生出儿女,岂不是若莲花般的漂亮!
该从何处下手呢?
第三百三十二章 理学法典
傅小官原本以为这法典定然是厚厚的一本,没料到文行舟递给他的不过是一小册子。
他接了过来,翻开了扉页,便看见这样几个字:
理一分殊!
以法治典!
他微微一怔,理一分殊是前世宋明理学里的一个重要命题,居然被这老头给参悟了出来,着实不简单。
然后他翻到了第一页,这一页的命题为:理,乃万物本源。
“理为天地,人物存之本!所谓理,便是人性。性只是理,以其在人所禀,故谓之性。”
“古之圣王,设为学校,以教化天下之人……必皆有以去其气质之偏,物欲之蔽,以复其性,以尽其伦而后已焉。”
“故,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此人之大伦也……”
傅小官逐字逐句的看了下去,脸上的神色颇为凝重,而文行舟此刻也极为紧张的看着傅小官,浑然不知道那倒好的两杯茶水已凉。
一个时辰悄然而逝,文希若领着几个婢女端着饭菜走入了书房。
她知道爷爷既然请了傅小官前来,这二人定然会聊着许多事,尤其是诗词文章,恐怕是没那心思去前院饭堂吃饭的。
随她而来的还有她的父亲文沧海。
文沧海在知道自己的女儿亲自下了厨,便猜到了父亲恐怕请了某位名人,在听到文希若说是傅小官之后,他顿时按捺不住那激动心情,所以他也决定到父亲的书房里来蹭一顿饭。
当他们进来的时候,便看见傅小官正在垂头仔细的看着那书,而文行舟的脸上居然不是曾经的骄傲,而是写着忐忑。
文希若觉得有些奇怪,心想难不成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郎比我这大儒爷爷还要厉害?
文沧海放轻了脚步,来到了茶台一侧,悄悄的坐了下来,迎来的是文行舟两眼对他一瞪,他咧嘴一笑,摸向茶壶,才发现就连茶壶里的水也是冷的。
傅小官这是来到这个世界一年多点时间里,第一次如此认真的读一本书。
在这本书里,他读到了古人的智慧,也读出了文行舟的伟大思想。
这个思想和前世的朱熹有异曲同工之处,但文行舟却又结合了法治,将理与法融合在了一起,虽然这理尚不完善,虽然这法也颇为粗糙,但这条路却是对的!
哪怕这所谓的法典里面依然残留着圣学的思想,依然强调了三纲五常,但在傅小官看来,这仅仅是因为圣学根植于人心实在太久,它难以磨灭,甚至千年以降那么多的文人都无法跳出它的禁锢。
文行舟至少跳出来了一步,他已经看见了理学的门槛,甚至摸到了那扇门。
如果再推一把,那门可就开了。
他看完了最后一行字,抬起头来,起身恭敬的对文行舟行了一礼。
“文公才是真正的大儒!”
文行舟连忙虚抬双手,却依然小心翼翼的问道:“公子以为然否?”
傅小官坐了下来,决定帮文行舟一把。
“小子粗鄙之见,望文公仔细一听!”
这句话有点矛盾,所以文希若皱了皱那双眉儿,心想既然是粗鄙之见,爷爷为何要仔细一听?再说……这理学我可是看了数次,堪称举世之经典,难不成你还能挑出毛病?
可文行舟却期待的说道:“愿请公子解惑!”
傅小官没有客气,他侃侃而谈:
“我以为人存于世,就是这世间万物的一份子。文公认为理便是人性,我却认为‘心即理’!万事万物由心而发,四方上下为宇,古往今来为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
傅小官这句话顿时令文行舟一呆,这个观点和他的观点截然不同。
在他的观点中,理既然是万物本源,自然是先于宇宙而存在。
可傅小官的观点却是理由心生,是因为有了人,有了想法,才有了理。
“理存于心,天理、人理、物理只在吾心中,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皆可成尧舜!”
此话一出,书房里文行舟文沧海以及文希若尽皆目瞪口呆!
这个观点可就有些逆天了,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皆可成尧舜,岂不是人人都可以当皇帝?岂不是天下再无三六九等之分?
这不是乱了套吗?
傅小官不以为意,淡然一笑,“我且问问文公,人都是父母所生,每一个人都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存在。那么人为什么会被分成了三六九等?”
他没有等文沧海回答,又道:“如果时光可以追溯,让我们回到人类刚刚诞生的时候,那时候的人,可会有三六九等?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在人类文明诞生的过程中,人类需要有卓越智慧的人来领导他们,去抵抗野兽的攻击,去组织食物的采集等等,于是出现了分工。”
“这种分工在最初是平等的,并不会因为你在家里织布就比我在山上采摘果子更高贵。”
“文明继续前行,被推举出来的领导者需要维持他们的领导地位,于是,他们将这原本平等的分工变成了高低贵贱之分。随后便诞生了圣学,以三纲五常定下了人伦与命运。”
“大致是这样一个过程,但是我认为这并不公正,因为每一个人的心中所思都有他的道理。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人心本无善恶,却因为有了想法,才会有了善恶观念。”
傅小官口若悬河,将王明阳的心学观点给抬了出来,一席话说的文行舟三人脑子里乱成了一团糟。
这番论调太过超前,尤其是傅小官讲到了众生本平等,君权非神授之后,两种思想在他们的脑海里激烈的碰撞,似乎觉得傅小官所言有理,却又觉得难以接受。
“在虞朝时候,我听到了一个词,它叫做樊笼。”
“我曾经说这天地是樊笼,这国家是樊笼,这家园也是樊笼。如果心不自由,那么万物皆为樊笼。”
“现在我觉得还需要补充一句:其实人之思想,才是最大的樊笼!”
第三百三十三章 宴
一桌子的菜已经冷了。
然而傅小官等人似乎并没有感觉到饥饿。
或许是因为傅小官对樊笼的那番说法惊醒了文行舟,他开始和傅小官讨论了起来,从理开始,至法而终。
于是便见天色渐暗,文行舟却极为兴奋,又让文希若去重做一桌子的菜,四人坐在了桌前,一边喝酒,一边依然在探讨着其中的问题。
对于心学这个概念文行舟渐渐接受,但是对于法的推行,他依然有诸多疑惑,但法这个东西条条款款实在太多,傅小官可没有背下前世的那些各种律法,便只有提纲挈领的说了一些点子。
这便让文行舟愈发佩服,也愈发的想要将这孙女嫁给傅小官。
“这菜的味道你觉得如何?”
说实话,这时候的傅小官真的是饿慌了,他正在大口吃着,点了点头,“太美味了!”
“那……我将希若嫁给你,可好?”
傅小官一口没咽下去,差点被这一句话给呛死。
“咳咳咳咳……”他转过头去猛的咳了一阵子,这才缓过气来。
“这事儿您老……”
他的话还未说完,文希若便打断了,这很不礼貌,可文希若却顾不了那么多——万一这厮答应了怎么办?
听他说了一下午,确实很厉害,放眼天下,像他这般博学之少年确实闻所未闻,可他不是我文希若的菜!
“这事儿我得给你解释一下。”文希若看向了傅小官,“我自幼作为男儿养,所以我自幼便立下了大志愿,这辈子我不爱红妆爱武装。我是要去从军的。正如你所说,人生而平等,那么男人能够上战场杀敌立功,女子为何不行?”
“至于结婚,这婚我也肯定是要结的,但是我要嫁的人必须是军人!而且还是那种非常厉害的军人。”
“我佩服你的才华,但你并非我心中所想之人。心即理……”她转头看向了文行舟,“爷爷,既然心即理,我之所想便是我之所愿,你虽然是我爷爷,但是按照心学的观点,你无权干涉我自己选择的自由。”
文行舟一怔,现学现用?
这算不算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傅小官却是一笑,说道:“令孙女此言有理,当支持。”
他又看向了文希若,笑道:“我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兄弟,他就是军人。这么给你说吧,他是你难以想象的那种军人,他此刻正在训练一支这个世界都未曾有过的军队,当这支军队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时候,我敢向你保证,全世界的军队都会因此而改变!”
文希若瞪大了眼睛,“当真?你莫非想要骗我?”
“我如果说他训练的这支军队可以以两千人战胜任何一个国家两万人正规部队,哪怕是重骑兵也是一样,你信不信?”
文希若瘪了瘪嘴,“你的酒量不行。”
傅小官摸了摸鼻子,“要不这样,这支军队名叫神剑,这支军队的统领就是我向你介绍的这个人,他叫白玉莲。你等最多一年,这一年里,如果没有这支军队的辉煌战绩传到你耳朵里,这事儿当我没说,可若是真如我所讲的那样……”
“若是他真有那么厉害,我定嫁给他为妻!”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你就不怕他生得丑陋?”
“只要他不是残疾,哪怕六十岁,我也答应!”
傅小官顿时呆住,这女子居然不挑口味?
文沧海却瞪了他一眼,胡闹!
……
……
这一夜在武朝后宫的正阳宫里也有一场寻常的家宴。
自然是武朝萧皇后请了文帝,还有她那儿子,当今太子武乾,以及她的女儿武照。
这是文帝的安排,他需要向武灵儿讲明其中缘由。
这一桌子菜是萧皇后亲自下厨去做的,极为精美讲究,比之御厨的手艺不遑多让。
武灵儿却食不甘味,心想自从去岁看过了红楼一梦那书,心里就惦记着那个人儿,然后甚至还给流云台的柳烟儿赎了身,让她去了虞朝金陵,为的就是多知道一些他的消息。
他好不容易来了观云城,本想着请那两位姐姐喝喝茶,向她们说出自己的这番念想,想来她们是会同意的,那么自己与他之间的事差不多也就成了。
至于文会,自从在繁宁城的闲情居见了他信手所创的那词牌之后,她相信天下少年都没可能是他的对手,所以,原本还担忧着父皇那道旨意,反而变成了一道保险护符,可没料到父皇却忽然收回了那道旨意,还不允许自己再去见他。
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武灵儿绞尽脑汁的去想也想不明白,偏偏母妃却说你以后就会知道——以后?难不成到了八十岁我才会知道?
面对这一桌子曾经极其喜欢的吃食,武灵儿毫无胃口,她看向了父皇。
文帝心里一声叹息,开口说道:“为父曾经在金陵呆过一段时间,这你知道。你不知道的是为父在那时候喜欢上了一个人,而她……就是傅小官的母亲,徐云清!”
萧皇后愕然的看了看文帝,倒不是惊讶于这件事,而是惊讶于文帝为何会将这件事说给武灵儿听。
武灵儿一怔,父皇年少风流之事极多,这事儿她却还真第一次听说,还是父皇亲口说的!
可这关她和傅小官什么事?
“那时年少,为父与徐云清情到深处,而后徐云清诞下一子……”
萧皇后豁然震惊,武灵儿却楞了神,只有太子武乾,依然在津津有味的吃着,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萧皇后大怒,一巴掌扇在了武乾的脑袋上,打得武乾一脸懵逼。
“就知道吃吃吃!”
武乾无辜的瞪大了眼睛,这是家宴,而且最近都被父皇关在了东宫未曾出去,我多吃了两口怎么了?父皇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文帝仅仅看了一眼,浑然没有在意,这神情落在了萧皇后的眼里,她心里一沉,知道了文帝对这太子的态度。
“你现在明白父皇的意思了吗?”文帝看着武灵儿问了一句。
武灵儿一脸茫然的张大了嘴,“他……是我哥哥?”
第三百三十四章 什么?
这一夜许多人难以入眠。
武灵儿独立观云台,望着星空流转,悲戚命运无常。
他居然是我哥哥!
这句话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令她至今难以相信。
为什么他偏偏就是我哥哥!
想着在繁宁城的时候,他随意的拍着她的肩膀,随意的辩解我养你呀这句话,甚至他还说,我当你哥哥可好,现在他真成了她哥哥,这真的好吗?
她忽然张大了嘴,对着这无尽云海一声大吼:“我不要你当我哥哥啊……!”
空谷有回音,袅袅去了天际。
……
正阳宫里文帝已经离开,萧皇后看着自己这儿子,越看越生气。
“跪下!”
武乾错愕的看着他的母后,心想我又哪里招惹了你?
他规矩的跪了下去,萧皇后仰头一声长叹,“现在你知道了吗?”
年仅十四岁的太子武乾点了点头。
“说说看,你知道了什么?”
“……尽量不要和父皇母后一起吃饭。”
“你……!”萧皇后怒目圆瞪,武乾连忙又道:“不是,孩儿觉得和你们一起吃饭老是会惹你们生气,孩儿可是一片孝心,天地可鉴啊!”
萧皇后忽然笑了,面对这脑回路不正常的儿子,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今儿晚你父皇既然挑明了傅小官就是那孽子,想来祭天的时候你父皇就会带他去神庙,祭天之后,你父皇一定会安排去太庙。如此一来,傅小官可就成了武小官,也就是你的哥哥了。按照武朝历代规矩,便应该立长子为太子,你那东宫,可就要为他腾出来了。”
武乾听得很仔细,但心里非但没有半分惊恐,反而还无比欢喜。
他不想当这太子好多年!
当太子有什么好的?
天天要被父皇训话,天天要去早朝听那些叽叽喳喳的百官议政,还天天都要去听文行舟那老匹夫给他上课!
十里平湖的流云台已经差不多有十来天没有去过了,也不知道燕雀儿可否会想念。
这样的日子,对武乾而言,简直就是天大的樊笼,以至于他无比羡慕他那弟弟——比他仅仅小半岁的玉贵妃的儿子武坤!
去岁父皇封武坤为宁王,封地长平府,那小子在那地方恐怕乐翻了天,
文帝就两个儿子,他本以为这辈子就只能当皇帝了,却没料到天上竟然掉下来了一个哥哥!
这让他内心窃喜,但现在他显然不能表露出来。
于是他说道:“母后,父皇其实并没有说傅小官就是他儿子呀。”
文帝在讲述了他和徐云清的故事之后,仅仅是对武灵儿说了一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在武乾看来,他是不明白的。父皇风流事那么多,和徐云清水到渠成这很正常,徐云清可是嫁了人的,生了个儿子,凭什么就一定是父皇的种?
萧皇后恨不得又给这没脑子的儿子一巴掌,她咬牙切齿的说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
一辆漆黑的马车在观云城宽敞的大道上飞快的跑着。
厂公高公公面色如水,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他的心里极不平静,因为他以及萧皇后都以为陛下会将这件事瞒下去,却没有料到陛下直接开了牌。
虽然那话是在家宴上说的,甚至还是说给太平公主听的,但萧皇后却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希望她能够安分点!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不知道陛下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将傅小官的身份公之于众,到了那时,傅小官就是皇子之身,再要对他动手,可就会非常麻烦。
虽然他已经在寒灵寺布下了杀局,可萧皇后却命他前去与卓一行一见。
右相府的书房里,卓一行在听了高公公的这番话之后顿时跳了起来。
“什么?!”
“右相大人,这是陛下亲口说出来的。”
卓一行皱紧了眉头,背负着双手在书房中来回的走。
昨日与天机阁阁主周同同喝茶,那老家伙说我慎重的告诉你一句,不要再出第三剑!
他也没打算再出第三剑。
那一句什么并不是惊叹于傅小官的身世,而是陛下居然真的说出了此事!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武朝,要乱了啊!
陛下不喜当今太子,这是满朝文武大臣都知道的事,也因为这事,作为太子老师的文行舟还曾劝导过陛下,说太子虽然顽劣但本性不坏,只是需要引导教育,再给太子多一些时间,随着太子年龄的增长,他是会明白事理的。
也因为对太子的了解,在册封武乾为太子之时,他上书陛下,请求封二皇子武坤为王,赐予封地长平府,并即日启程前往。
为此事,左相南宫一羽和他翻了脸——玉贵妃可是南宫一羽的女儿!
可为了武朝社稷之安稳,他必须这样去做。
同样是为了武朝社稷之安稳,他安排了两次刺杀傅小官,仅仅是因为那个传言。
他想要将那潜在的威胁消弭于无形,可他失手了,傅小官活蹦乱跳的活着,还安然的来到了观云城,还真成了陛下的私生子。
这是要成气候了啊!
“萧皇后是什么意思?”
“娘娘的意思是……祭天之前,若傅小官还活着,恐怕她就得死。”
卓一行站在了窗前,望着漫天繁星,祭天之日定在四月初九,也就是太后寿辰的前一天。
今天是三月十九,距离祭天之日仅仅剩下二十来天,傅小官必须在祭天之前死!否则,恐怕就再没有机会了。
“你手上现在有多少高手?”
“回右相,我手上的高手倒是不少,但这事儿却不能做得太大。”
卓一行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陛下定然是知道萧皇后不喜的,他担心萧皇后作出对傅小官不利之事,所以提前将这事告诉了萧皇后,目的当然是威慑。
那么陛下定然也会有所防备,所以这件事,依然只能落在刺杀一途。
“傅小官身边有五个道院弟子,功夫极高,想要刺杀并不容易。”高公公又说了一句。
卓一行转身,看向了高公公,“北望川在沧海箭庐!”
高公公躬身一礼:“谢右相!”
第三百三十五章 海图
对于观云城的暗流涌动,傅小官并不知道。
宣历九年三月二十,傅小官去了一趟虞朝使馆,在这里呆了半天,为这一百学子评讲了一番他们所著的文章。
至午时将近,他离开了使馆,带着道院四个弟子去了仙客来吃了一顿午饭,喝了一会茶——苏苏跟着董书兰和虞问筠又去了定国侯府,今天她们要去谈一处铺子,苏苏的理由是保护董书兰和虞问筠,傅小官也以为如此,只有苏柔心里大致明白苏苏想的是什么。
对此她自然很欢喜,心想苏苏这丫头总算是开了一点窍,走的是曲线救国的路子。
至未时,在邓修的带领下,一行人去了中城与外城相交的断水桥巷。
这地方颇为偏远,马车行了差不多半个时辰。
下了马车,傅小官四处打量了一下,环境还算不错,街道依然宽阔,行人商贩虽然比不上内城和中城,却也有一番热闹景象。
邓修走了过来,拱手一礼,“大人,此处的三家小国使馆,这第一处就在这桥头小院里,名为琉国,是个岛国,算是这三个小国里最大的了。而另外两处就在这附近,其一为丽国,其二名为吕宋,皆为沿海国家,据说行船需要数十日。”
“嗯,去看看。”
邓修去了这桥头小院,并没有递上拜帖,而是直接扣响了门环。
没多久,那门打开来,出现在傅小官眼前的是个穿着异域服装的中年男子。
“井边大人,好久不见。”
那中年男子顿时一喜,连忙拱手:“哎呀呀呀,邓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快请进……”他转身扯着嗓子吼了一句:“樱花,准备煮茶,有贵客登门。”
邓修大笑,侧过身子往后一引,“是这样,我朝京城来了一位大人,他想要和井边君聊聊。”
井边熊二更是一喜,作为一个资源贫瘠的岛国,他们的皇帝可是极想要和这些上国搞好关系。这武朝的使馆成立至今也才两年,却已经让他们看到了这些上国的繁荣与强大。
虞朝他们也早已听说,那是一个和武朝不相上下各有千秋的国家,只是此去虞朝三千余里,实在太过遥远,他们尚未准备好去虞朝拜见皇帝申请成立使馆。
井边熊二看向了傅小官,心里却是一惊,这位来自虞朝京都的大人为何如此年轻?
他不免有些疑惑的看向了邓修。
邓修笑道:“这位大人便是傅小官,官拜太中大夫,中书省谏议大夫,乃是此次武朝文会我朝使团之首。”
井边熊二顿时一惊,傅小官?!
“大人您就是作了红楼一梦的傅小官?”
傅小官微微颔首,井边熊二连忙躬身一礼,“傅大人之大名就连我朝君皇阁下也极为仰慕,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这特么的,难不成红楼一梦都卖到那岛国上去了?
这得损失多少银子!
傅小官很是心痛,这该死的年代,一点版权意识都没有。
随着井边熊二进了院子,来到了书房里,便看见一个穿着印有樱花衣服的女子正跪坐在茶台前。
见了众人进来,这女子起身道了个万福,“小女子樱花,给各位大人请安,各位大人请入座。”
傅小官坐在了茶台前,心想看着装束,和前世的那岛国差不多。
井边熊二陪坐在一旁,“樱花是我国七公主,仰慕上国文化,来了这里半年,而今在骊山书院学习圣学,她可是对你倾慕有加。”
樱花抬起了头,傅小官这才仔细的看了一眼,果然有一种说不尽的风情。
“井边君,这位小大人是……?”
“七殿下,这位可不是小大人,他便是傅小官,傅大人!”
樱花一喜,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小嘴儿微翕,露出了一排光洁贝齿,愈发的迷人。
“傅大人好!”她又一次起身,对傅小官拱手一辑,“傅大人之诗词文章樱花可是极为仰慕,没料到大人居然如此年轻,实在令樱花钦佩!”
“都是虚名……”傅小官可没时间在这诗词文章的破事上纠缠,他看向了井边熊二,直奔主题,“此次前来就是想问问井边君,从琉国到这武朝可有航线?”
樱花嘟了嘟小嘴儿,幽怨的看了看傅小官,又坐下煮茶,心想这才子怎的就不喜佳人呢?
要论相貌,樱花真的很漂亮,不让董书兰虞问筠丝毫,而且她带着一股子柔软气息,令人眼见尤怜,可偏偏这傅小官似乎连和她多说一句话的兴趣都没有,未免有些遗憾。
“回傅大人,是有航道的,这条航道我朝开辟了多年,已然成熟,除了担心风暴之外,其余并无风险。”
“海上要走多少时间?”
“如果一切顺利,以我朝三桅帆船的速度,大致需要月余。”
樱花煮好了茶,为傅小官斟了一杯递了过去,心想这小大人问这些干什么?难不成他想要去琉国?
“东海方向的航线你们可有开拓?”
“初步探测已经完成,因为……因为国内的一些事情又停了下来,听我朝海事省说,东海航线可以直达旧野——这是一个海边部落,那里有一条江注入,我朝海事省预测沿江而上,恐怕就能够抵达虞朝。”
傅小官一惊,想来那就是长江的入海口了,只是和前世的地形产生了变化,而虞朝的版图并没有完全覆盖到那个叫旧野的地方。
“旧野那地方很好,听说是一处天然海港,可惜我朝受限于国力,无法将那地方开拓出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傅小官记住了那个地方,决定回了镜湖山庄就修书一封给傅大官,让他雇几艘四娘家的船,沿长江而下,走通长江,看看究竟会到达什么地方。
没有人比傅小官更明白一个天然港口的重要性!
他需要这个港口,也需要制造出战舰!——虞朝作为一个内陆国家,这玩意儿可真没有。
“本官代表虞朝皇帝,欢迎你们来虞朝上京建设使馆,以便促进彼此文化与经济的交流。”
“下官一定将傅大人的这番话传给君皇阁下!”
傅小官站了起来,准备离开,忽然又随意的问了一句:“你那些航海图……可否能给我一份?”
第三百三十六章 番薯
傅小官带着两份宝贵的航海图离开了这处小院。
而此刻樱花却正在对井边熊二说道:“井边君,本宫听闻虞朝并无海岸,您说小大人要这航海图来干什么?”
井边熊二想了想,说道:“或许正是因为虞朝并无海岸,他才生了好奇吧。”
樱花却皱起了小眉头,“若是……若是他循着那航线率领舰船打过来呢?”
井边熊二哈哈一笑,“不要说虞朝,就算是有海岸的武朝,他们也没有战船……”顿了顿,他又道:“殿下,无论是武朝还是虞朝,他们地大物博,根本不用像我们一样要在海里求生存。您来了这里半年也都看见了,他们的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他们的人民安居乐业,生活比起我朝而言,简直是天渊之别。”
“大海凶险,他们犯不着出海求生,所以他们没那可能侵略我朝。我们要做的是和这些上国搞好关系,促进彼此商贸,以解我国经济之危啊。”
樱花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忽然眼睛一亮,说道:“既然小大人邀请我们去虞朝建立使馆……井边君,文会结束之后,本宫能不能跟着小大人去虞朝看看呢?”
井边熊二自然明白七公主的心思,若是七公主能够嫁给傅小官,这当然是极好的事情,金陵据说极为繁华,而傅小官年纪轻轻已经身居高位。七公主成了傅小官的妻子……哪怕是妾室,也比回到那岛国去好很多很多。
可是……“傅小官名声太大,听闻他和虞朝九公主之间已经有了情义,只怕他……。”
樱花脸儿一红,垂下了头,心想自己确实想多了,小大人才名满天下,怎么可能娶自己一个外国人为妻妾呢?
“本宫就是想看看金陵的繁华,为我朝尽一份绵薄之力罢了。”
“殿下……这事儿到时候再说吧。”
……
……
从琉国使馆出来之后,邓修带着傅小官又去了丽国使馆,一番忽悠,他又拿到了一份航海图,要说这丽国距离虞朝并不远,只是其中隔了一个名为琅琊的小国。
若是要从丽国抵达虞朝,就必须在琅琊登陆,然后穿过琅琊,就能抵达虞朝的西部边境。
可是因为这琅琊国不允许丽国的船只靠岸,所以丽国没办法到虞朝,至于原因……丽国的使者说曾经琅琊国和丽国之间打过几次,彼此关系难以修复。
傅小官现在没那心思也没那能力去解决这件事情,就此作别,又去了吕宋使馆。
刚刚随着吕宋的这位老年使者进入院子,他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甜香味道。
他站在了院子中,使劲的嗅了嗅,心里陡然激动,却面色平静的问了一句:“霍大人,这……贵处这香味儿从何而来?”
这位白发苍苍的霍大人连忙笑道:“昨日我国的行商抵达了这里,带来的这个东西没有名字,说是在山野挖掘的,味道还行,傅大人要不要尝尝?”
“如果方便,就给我一个尝尝。”
霍大人颤颤巍巍的走去了厨房,出来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刚刚烤好的番薯递给了傅小官。
傅小官一看,心情更加激动,他将这番薯掰开来,一股香甜味儿顿时弥漫。
就是这个东西!
“霍大人,这东西,还有没有?没烤的那种。”
他尝了一口,软糯香甜的味道在舌尖绽放,心想既然这东西采自山野,尚无名字,难不成还没有得到人工种植?
前世的红薯曾经就称为番薯,因为它来自遥远的海外。
这玩意原产于美洲中部一带,后来由西班牙人带到了菲律宾种植,并将这东西视为奇货,严禁出境。
直到1593年,才有在菲律宾做生意的华人将这东西艰难的偷了回来,于是大夏国才有了番薯。
这吕宋国居然有这东西实在令傅小官意外,他之所以内心激动,是这东西一旦种植成功,虞朝的粮食问题便立马可解!
这东西不挑土壤,不择地域,产量奇高,还好保存,关键是吃起来也相当不错。
比起他正在捣鼓的杂交水稻来,这东西更能立竿见影的产生出巨大的价值。
邓修不明白,只以为是傅大人喜欢吃这玩意。
吕宋国的霍大人同样这样以为,他笑道:“倒是还有一些,若是傅大人喜欢,拿去便是。”
傅小官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地,他欣喜的将手里的番薯吃完,拍了拍手,“那我就不客气了!”
随后二人聊了一盏茶的工夫,傅小官也盛情的邀请了这位霍大人去金陵,然后便看着苏珏扛着一个麻袋,一行人离开了此间,回到了镜湖山庄。
董书兰三人已经回来,脸儿上洋溢着喜悦,“铺面定下来了,就在内城的汇金大道,位置极好,我们已经安排了人修缮一下,过几日就可以挂上招牌售卖了。”
苏苏看向了大师兄,愕然的问道:“你们这是去抢了啥?”
苏珏将麻袋放下,心想这玩意闻着挺香看傅小官吃着也挺香的,便说道:“应该是好吃的东西。”
苏苏眼睛一亮就跑了过来,打开麻袋一看——这什么玩意儿?
傅小官却笑道:“别想,这可是宝贝,要吃也得等到年底。”
虞问筠和董书兰也围了过来,拿起那拳头大小的番薯看了又看,看不出名堂,就只好看向了傅小官。
“这个东西叫红薯,它的皮是红色的。可以种植,味道也非常好。呆会拿一个去烤了你们尝尝,只允许烤一个,这些可是种,以后有你们吃的。”
现在是三月二十,得赶紧把这东西送去西山交给王二,还来得及。
他叫春秀取了笔墨纸砚,将这红薯的种植过程详细的写了下来,董书兰等人好奇的看着——心想他这小地主当得也够专业的,这样一种生长与山野间的野物,他居然也洋洋洒洒的写出了如此详细的种植步骤。
将这封信写好,他慎重的交给了春秀,“你得回一趟临江西山,亲手将这封信和这些红薯交给王二,切记,是亲手!”
“你去了繁宁城之后,去找薛平归薛将军,将这封信给他,他会派人护送你前往西山。”
春秀点了点头未曾停留,叫了府上的马车,离开了镜湖山庄。
一桩大事放下,傅小官心情很是舒畅。
天色将晚时候,门房宁思颜带了一个人进来,他是道院的五师兄苏点点。
“大师兄,找到了北望川!”
“他在哪?”
“沧海,箭庐!”
第三百三十七章 调虎离山
飞鸿远去,炊烟与燕雀同归。
夕阳落尽,仅余天边一线残红。
董书兰和虞问筠正在品尝着刚刚烤好的红薯,觉得这味儿实在香甜,便觉得有些对不住苏苏那丫头。
想来苏苏会很喜欢这红薯的味道,可惜她随着大师兄苏珏等人离开了镜湖山庄,说是要去围猎北望川——对于这些江湖事,董书兰和虞问筠并不上心,江湖离她们很远,她们现在最为关心的是在这观云城的第一家铺子。
傅小官此刻正在这院子中练着轻功,宁思颜走了进来,递给了他一份信。
“说是要我亲手交给你。”
“送信的人呢?”
“丢下这句话,丢下这封信,走了。”
好吧,傅小官坐在了木桌子前,一边拆信一边说道:“以前那石桌上是从哪里买的?方便的话再买一张,这木桌子摆在这院子里总觉得……”
他的话未曾说完,因为他已经展开了这封信。
他的眼睛瞪得贼大,极为惊诧的冒出了一句:“什么?!”
董书兰和虞问筠一惊,顿时凑了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这封信上写道:
“据宫里紧急密报,昨夜文帝于正阳宫对萧皇后亲口所说:傅小官,乃是朕与徐云清当年在金陵时候所生下的儿子!
听闻此消息,下官极为震惊,便想起了曾经这宫里的流言,流言说文帝不喜萧皇后而独爱徐云清,二人在泰和四十至四十三年中,曾经有数次交往,并诞下了一子。
此事下官一直在查,却未能有结果,因为关于太子武长风在那三年里的起居录丢失,现在听闻在当今太后手上。
下官无法进入太后宫里,此事真假难辨,请十二月告知老板,无论真与假,都得小心应对。
另,自从傅小官来了观云城之后,萧皇后连续两次召见了内厂长宫高公公,结合文帝这番话,下官恐萧皇后对傅小官大人不利。”
董书兰和虞问筠几乎同时看向了傅小官,脸上的惊讶之色表露无遗。
“你是文帝的儿子?”两女异口同声的惊呼。
宁思颜一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看来我这门房当得不错,你居然是武朝的皇子!”
“滚!……”傅小官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一定是阴谋!”
“你虽然确实厉害,但你觉得文帝犯得着在你身上耍劳什子阴谋?”
傅小官忽然想起文帝召了他去参加聚华殿大朝会,想起在观云台文帝的那种发乎于心的热情与激动,想起就在大朝会上,文帝将那份太平公主下嫁文魁的旨意收回……自己还曾经八卦过会不会是文帝的私生子,这特么难道是真的?
看着一脸懵逼的傅小官,宁思颜喝了一口酒说话了:“若你真是皇子,倒是武朝之幸。当今太子武乾……”宁思颜摇了摇头,“我见过那小子,在十里平湖的流云台。他不是当太子的料,更不是当天子的料。那小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唯一不精通的就是治国的本事。”
说道这里,他看向了傅小官,很认真的说了一句:“可他的母亲便是当今皇后,萧皇后是一个很有手段的女人,当年文帝不喜,她却走了老太后的路子,成了文帝的女人,又成了皇后。其中当然有萧家的因素,但厉害的还是萧皇后的手段。”
“如果这东西是真的……”宁思颜很是认真的看向傅小官,“你可得要当心着点。”
说完这番话,他走了出去,心里想的却是这门房……看来不好当了啊!
……
……
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左相府南宫一羽正在后花园哼着曲儿逗着小孙子,一名千机阁的官员走进了这处相府,来到了后花园,恭敬的将一张纸递给了南宫一羽。
他展开一看,和傅小官没有两样,他也差点跳了起来,满脸的难以置信,“什么?!”
这声音极大,动作太过夸张,顿时将正在地上学步的小孙子吓得摔了一跤,哇哇的大哭了起来。
南宫一羽大手一挥,对那婆子说了一句:“带回去给他娘。”
他转头看向这位官员:“这怎么可能?周同同呢?老子要见他!”
“回左相大人,阁主有紧要事情处理,令下官将此消息给大人一看。”
“这天底下还有比这事更紧要的事?确定属实?那三年的起居录找到没有?他狗曰的别又弄出个什么张冠李戴的破事情!”
“回左相大人,此事为陛下亲口所言,确定属实。”
南宫一羽冷静了下来,那双老眼滴溜溜的转着,陛下在这时候将这件事抛出来,他想干什么?
为傅小官正名?
不对,要为傅小官正名,也得在祭天时候。
他想起了傅小官在虞朝边城遇北望川刺杀,想起了傅小官在十里平湖的近水楼与高衙内的冲突,当然也想起了自己一力阻止的那份圣旨——看来,傅小官当真是陛下的私生子!
陛下既然是对萧皇后所说,想来是因为萧皇后有了杀傅小官之心。
若是傅小官真成了武小官,成了这武朝的太子……他想起了在观云台与傅小官的聊天,觉得这倒是一桩好事。
当今太子武乾……实在不堪,那么现在的问题来了,以萧皇后的心机,她岂会让傅小官这个临江来的小地主夺了东宫之位。
她一定会对傅小官动手!
可是她不能明着来,因为陛下給她说了傅小官的身份,她只有暗着来——傅小官的身边有道院的五个高手,就连北望川都未曾得手,她难道还有别的手段?
就在南宫一羽冥思苦想的时候,这位千机阁官员又说了一句话:
“傍晚时候,天机阁得到消息,北望川在沧海箭庐的消息,已经通过厂公高公公传了出去。”
“传给谁?”
“道院弟子在观云城齐聚,为的是猎杀北望川。”
南宫一羽心里一震,“道院弟子已经知道北望川的下落了?”
“他们已经出城。”
“调虎离山?”
“不好!”
“备车,进宫!”
“速去通知傅小官,现在立刻马上就去!”
第三百三十八章 螳螂捕蝉
沧海。
似乎因为白天的惊涛拍岸令海浪疲惫,当夜色降临繁星满天时候,这海面居然平静的像一面镜子。
一叶小舟就躺在这镜子上,一盏马灯,一方小几,两个人,两瓶酒,两碟花生米。
卓东来恭敬的为北望川倒了一杯酒。
“情况就是这样,委屈前辈了,爷爷说待今夜过去,他再向您赔罪。”
北望川眼里的疑惑未曾散去,又很是仔细的问了一句:“傅小官当真是陛下的私生子?”
卓东来淡然一笑,“应该不假,毕竟那三年的起居录找不到——虽然后来说是在太后的手里,可这话也是太后自己说的,却没有人真正见过。而且……傅小官确实是徐云清所生,虽然徐云清嫁给了傅大官,但爷爷的看法是,只怕傅大官本就是陛下的人。”
北望川微微一怔,他并不知道什么傅大官,只是觉得这事儿实在有些荒谬。
卓东来又解释了一句:“前辈您想想,傅大官原本是个举人,虽然祖上确实在临江有些田产,却远远没有现在那般庞大。爷爷仔细的调查过傅大官,傅家大地主的身份是在泰和四十一年确立的,那一年里,傅家买下了田地万顷,这是什么概念?这需要多少银子?”
“傅家祖上是没可能有那么多银子的,所以……那些银子的来源,想必就是陛下当年给的。目的只有一个,陛下希望徐云清能够过得很好,也希望他那私生子能够过得很好。”
北望川作为一个强大的武者,对于这种破事他想不了太多,但也问道:“既然陛下早就知道傅小官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他不直接将傅小官迎回观云城?”
“陛下娶了萧氏之后,恐怕是想要接回徐云清和傅小官的,因为在那一段时间里,陛下并没有封萧氏为后,估摸着这皇后的位置是留给徐云清的,却没料到徐云清因病而终。这打乱了陛下的计划,才有了封萧氏为后。”
“陛下深知皇子年幼,若是没有母后的照看,在后宫中可是极其危险的。所以陛下断了迎回傅小官的念头,而且那时候的傅小官,名声实在不太好,陛下估计想的是让傅小官在临江平平安安的当一辈子小地主,却未曾想到傅小官居然有如此才华。”
北望川接了一句:“所以陛下想见见傅小官,为了此事,还准备了这么一场文会?”
“正是如此,武朝重武,可从来未曾举办过什么文会。”
北望川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边城刺杀傅小官,这是右相卓一行请他出的手,可卓一行说的背后金主却是金陵的四皇子。
四皇子想要傅小官死,对此他多少有些耳闻,毕竟傅小官在金陵可是得罪了许多人。
现在这傅小官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了武朝的皇子……那么这武朝定然也有许多人想要傅小官死,其中最想他死的肯定是萧皇后。
卓一行作为武朝右相,他为什么会帮着萧皇后将傅小官身边的人调开呢?这老狐狸心里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道院七个弟子要来这里,若不是肩胛骨的伤,若不是水云间说一年时间不可拉弓,他还真想去会会他们。
可惜了,他们白跑一趟,回去时候只怕傅小官的尸体都凉了。
他忽然一惊,傅小官既然是陛下的儿子,自己可是在边城刺杀过他的,若是陛下追究起来……不行,傅小官不能死!
他喝下了一杯酒,一指点向了卓东来,卓东来愕然倒地,北望川单手执浆,小舟飞快的向岸边驶去。
……
……
观云城皇城。
养心殿。
南宫一羽心急如焚,可偏偏陛下却叫他坐下。
“再晚,恐怕来不及了!”
文帝一笑,却转过头对一个小太监说了一句:“小李子,去书房把朕的那副棋取来。”
小太监躬身而退,南宫一羽却是一怔,“陛下……”
“好久没有和你下棋了,今夜良辰美景,眼见雾锁京都,想来明儿便能见云游观云城。遇事莫慌,明儿一早,去观云台陪朕看云海。”
南宫一羽仔细的看着文帝,文帝看似淡然,但那眉宇间却隐隐有一丝忧虑。
如此看来,陛下是有所安排的,只是他这安排,恐怕和他坐上皇位十来年所做的那些事一样,有点不靠谱啊!
小李子取来了一副温玉打磨而成的棋,南宫一羽摆好棋秤,文帝挑了黑棋。
他一边落子,一边仿佛在自语:“朕即位十年,你说了朕十年的不靠谱……朕没有怪你的意思,但是朕得纠正你一点,若说是前五年朕不靠谱,这个朕承认,可朕后面这五年可是励精图治想要当个好皇帝的,你冤枉了朕五年啊!”
南宫一羽的视线落在棋秤上,并没有因为文帝的这句话而惶恐,他硬生生在棋秤上落下了一子,将文帝的三枚棋子给吃掉了。
“傅小官身上流淌的既然是陛下的血脉,陛下应该做的就是在上次的大朝会上对众臣宣布,如此才能够将傅小官的名分坐实,祭天的时候写一篇檄文将此事告知上天,再让钦天监择个日子祭拜太庙,这事儿就成了。”
南宫一羽抬起头看向了文帝:“可陛下却在私底下将这事告诉给……皇后,陛下明明知道萧皇后本来就对那传言盯得很紧,傅小官在边城遇刺,出手的还是北望川,臣想这件事的背后恐怕就有萧皇后的影子。陛下这样做,可是火中取栗,弄不好就会出大事啊!你说,这事儿你做的靠不靠谱?”
说道后面,南宫一羽用的是你字,文帝不以为意,他嘿嘿一笑,落下了一枚黑子,将南宫一羽的五枚白子给吃了。
他一边捻着那五枚白子,一边说道:“朕这十年皇帝是白当的?”
他坐直了身子,悠悠又道:“朕有一件心事,只能对你倾述。”
南宫一羽一惊,也坐直了身子,“臣,惶恐。”
“你惶恐个屁!这满朝文武,也就你会和我说点真心话了……徐云清之死,非病,而是毒!”
南宫一羽豁然色变!
第三百三十九章 对局
正阳宫。
萧皇后身着一袭白衣安静的站在空落落的偌大庭院里,看上去颇为孤寂。
身前身后的婢女太监都被她赶了出去,她想静静。
静静的看看这雾锁京都,静静的等待云落观云城。
当然,她也在静静的等待消息的传来。
一应布置按照她的意思完美的执行了下去,接下来,就是刀光剑影的时候。
陛下既然对她说出了傅小官的身份,那么陛下定然是会有所布置的,可那又能怎么样?
事成之后,陛下也必然会恼怒,甚至会责罚于她,这一切她都能够承受,不是因为她的心里承受能力极强,而是因为她有这资本去承受。
右相卓一行是她的人,卓一行的儿子卓别离是武朝兵马大元帅,而卓别离的妻子是她的妹妹萧薇。
皇城禁卫统领萧湛是她哥哥,太子的舅舅。
这些都是她手里握着的牌!
如果陛下要摊牌……自己恐怕就会和老太后当年的选择一样——十二年前,老太后为了太子登基,血染十里平湖,就连先帝也在那一夜暴毙!
倒是便宜了十里平湖里面的鱼。
那些尸体尽皆被沉入湖中,现在只怕连枯骨都不再剩下了。
所以,在萧皇后看来,傅小官死了,也就死了,不过一私生子,这满朝文武没可能为一个私生子伸张冤屈,更没可能为了一个私生子与正统的太子为敌。
至于这太子不争气,这并没有关系,到时候大不了自己辛苦一些,垂帘听政帮帮他。
就在萧皇后畅想的时候,高公公踩着碎步跑了进来。
“禀娘娘,道院五弟子尽皆离开了镜湖山庄,即将抵达沧海箭庐。奴才安排了十二名高手,此刻已经埋伏在了镜湖山庄,观云城里……左相南宫一羽去了养心殿。”
萧皇后负手而立,风姿卓著,“天机阁的周同同在哪里?”
对于南宫一羽,萧皇后并没有放在心上,此人曾经是文帝的老师,在这观云城家世并不显赫,对她形不成威胁,倒是那个整天一副睡不醒的模样的周同同……天机阁直接向陛下负责,她的手虽然早已伸进了天机阁,但对周同同这个老匹夫她却未能看得清楚。
“回娘娘,周同同一直在天机阁里未曾出来。”
萧皇后皱了皱眉头,若是周同同有所动静她反而会心安,这老东西窝在天机阁里没有出来……难不成他真的老了?
十二年前的血染十里平湖一事,可就是这老东西配合着太后做成的!
“给本宫盯紧了……不,你亲自去一趟天机阁,必须亲眼见到那老东西!”
“奴才遵命!”
高公公转身正要离开,萧皇后却又叫住了他,“等等,将本宫的这封手书,亲手交给我那哥哥。”
高公公心里一惊,惶恐的看了一眼萧皇后,这是针对傅小官的行动,却牵扯进来了皇城禁卫……
“没什么,你按照本宫说的去办就行了,事成之后,本宫保你一世富贵,另外,你那儿子也会为你高家光大门楣!”
高公公连忙跪下磕了一个头,起身转身离去,心里一狠,既然上了萧皇后的船,那就赌一把那富贵前程!
……
……
养心殿里的这局棋已经快要进入尾声。
然而棋秤上的棋子却很是凌乱,尤其是南宫一羽的白棋,看上去毫无章法。
他哪里有心思下棋!
“若她投鼠忌器……?”
“和你下了十年的棋,你一直说朕下的是臭棋,可这一局你若不再仔细一点,可就会惨败了。”
“陛下!”
文帝看着他嘴角一扬,“朕知道你担心什么,不就是禁卫军嘛,难不成他萧湛真敢反?”
南宫一羽也看着文帝,很是慎重的说道:“臣说句大逆之话,十二年前的十里平湖之夜,可莫要重演!”
文帝微微颔首,“这不一样。十二年前是我那哥哥想要设局谋了我那太子之位,太后不得已而出手以正社稷朝纲。现在这破事却是她要杀傅小官,或许……也想试试杀了朕。她这是谋朝篡位!这个罪过……可以让她死了吧?你总不会还会上书为她求情吧?”
南宫一羽脸上瞬间煞白,他明白了,这一切,皆是陛下所设的一个局!
陛下以傅小官为饵,迫使萧皇后主动作出了选择。
这是阳谋,若是萧皇后不动,陛下才会进行后续的操作——比如祭天之时将傅小官这个名字写在檄文之上,比如紧接着安排祭拜太庙,让傅小官之名载入金册,又比如寻个太子不堪这一理由废了太子,立傅小官为东宫之主。
萧皇后是接还是不接?
她只有接!
而且越早接对她越有利!
那么这一局从陛下莫名其妙的要举办这场寒食节文会的时候,就已经开始。
所以在那些给各国的文书里,才会唯独点了傅小官之名。
一来恐怕是陛下真的很想看看这个私生子,二来,就是请君入瓮之意了。
“臣,恐乱起萧墙!”
“虞朝宣帝去岁下了大毅力彻查十三道贪腐,不惜动摇国之根基。当时虞朝的许多大员也担心社稷不稳,可事实证明他赢了。十三道数以千百计的****落马,并顺势拿下了上京六大门阀之中的施费二阀。”
“你莫要看着眼前虞朝在东边战事不利,朕给你讲,不出三个月,夷国定然大败!”
南宫一羽不明白陛下将话题转移到虞朝是什么意思,他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而今虞朝国力羸弱,国库空虚,何来胜之理?”
“因为有三个月的时间,东部边军将会拥有至少一百门红衣大炮——那东西就是傅小官弄出来的,朕这样给你讲,那东西定会改变以后战争的格局,是定鼎天下的大杀器!”
“不是,现在的问题是若我朝乱了……”
文帝哈哈一笑,落下了一只,彻底吃掉了南宫一羽的大龙。
“若是我朝乱了,就丢给傅小官去收拾!”
南宫一羽大惊,这皇帝果然一如从前的不靠谱!
“朕和你开玩笑的,你放心,乱不了……”文帝望向了星空,悠悠又道:“若是真的会乱了,你记住,朕的传位诏书就藏在这养心殿的那牌匾后面。”
第三百四十章 寂寞的剑和寂寞的刀
一堆篝火,一只烤鸡,一壶酒,一个门房。
宁思颜傍晚的时候又跑去了一趟十里平湖,又去那岸边的寒露家偷了一只老母鸡。这次很不幸,被寒露给发现了,那小娘子提着一把菜刀追了他三里地。
所以这鸡吃得很不容易。
现在鸡已烤好,外焦里嫩,正是大快朵颐的时候。
他将烤好的鸡极其虔诚的放在了一个盆子里,拔出了那把阔剑,在衣袖上擦拭了几下,切了一片下来,在醋碟里蘸了蘸,丢在了嘴里,细细的咀嚼——这味儿实在美极了!
就在他欣然享用这只老母鸡的时候,偏偏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特么的!
宁思颜很不爽。
“吃饭时间,不传信,不带路,不接受问询。”
站在他对面的是个魁梧汉子,脸上有一条狰狞的剑痕,差点就砍瞎了他的左眼。
他背着一把大刀,看着宁思颜,问了一句:“若是要你命,可有时间?”
“等我把这只鸡吃完。”
“我也赶着杀了你回去喝酒。”
宁思颜扬了扬眉,“你是谁?”
“疯刀,迟暮!”
宁思颜抬起了头,看了看迟暮,又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就来了你一个?”
“不,来了十三个,我只需要杀了你就可以回去喝酒了。”
“另外十二个呢?”
“不知道。”
这么看来,傅小官这小子今晚凶多吉少了。
在得到南宫一羽派来的人报警之后,宁思颜带着傅小官和董书兰虞问筠去了摘星台。
那巨大的摘星台中间并不是实心的,它的里面是一处极为隐蔽的空间。
当年祭天的时候,这地方是用来给祭祀们占卜所用,里面极为宽敞,但入口处却需要开启一个机关。
而今摘星台已经有百余年未曾行使过祭天之功能,这地方自从变成了皇家山庄之后,甚至极少有人再来,所以知道这机关的人不多,而宁思颜作为此间曾经的小主人,他自然是知道的。
现在董书兰和虞问筠以及她们的丫环就藏身在摘星台下,可傅小官却偏偏要出来——
“你们放心,我死不了,就连北望川都杀不了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况且……我真的很想看看,究竟是谁想要我的命!”
宁思颜觉得这厮简直愚蠢,区区一个刚刚入门的三流高手,对方来的至少都是一流,就算有圣阶出现,宁思颜也觉得不足为奇。
他想干啥?
活腻了?
放着两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连洞房都还没进,难不成就看透了人间生死?就真的无欲念了?
他可没去劝阻傅小官,因为,每个人都应该有每个人的选择,每个人也都应该有每个人的活法。
只是他多看了两眼傅小官背着的那个长长的黑匣子,这玩意以前是背在大师兄苏珏的背上,他本以为这是苏珏的武器,倒没有料到苏珏带着道院弟子去猎杀北望川,却将这黑匣子留给了傅小官。
此刻,傅小官呆在里面在干啥呢?
那可是十二个高手!
呆会进去瞧瞧,顺便给他收尸吧,看在他的那首诗的份上,就把他埋在摘星台的那座山上——那地方风水不错,可观云起云落!
……
……
此刻的傅小官正坐在院子里,就着一盏灯笼,目不转睛的盯着对面坐着的那个似睡非睡的老人。
“你说你是游北斗?”
“……”
“不是,我听说你去了沧海上的落梅岛,你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游北斗觉得陛下这个私生子有点烦人。
“我有脚。”
“我听说宁伐天去了落梅岛找你比试?”
“……”
“你们谁赢了?哦,你既然来了这里,肯定是你赢了……那么宁伐天呢?死了没有?”
“没死。”
“那他破了圣阶没有?”
游北斗抬起了眼皮子,看向了傅小官。
这个才名满天下的私生子,好奇心是不是太重了一些?
江湖事你关心个屁!
你现在要关心的明明应该是你的小命!
但想到了陛下在手书中的重托,他还是耐着性子说了一句:“他就快破圣阶了,而且,他也在观云城……”
似乎担心傅小官追问,于是他补充了一句:“此刻恐怕他正在禁卫军的营房里和禁卫统领萧湛喝茶。”
傅小官微微一惊,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萧湛是谁?”
“萧皇后的哥哥。”
“萧皇后为什么要如此处心积虑的杀我?”
游北斗像看着白痴一样的看着傅小官,心想这个私生子的智商好像和陛下差不多。
傅小官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这是多此一问,讪讪一笑,转移了一个更加白痴的话题:“你的剑呢?”
……
……
迟暮背后的刀发出了锵的一声脆鸣,刀出鞘一尺,却无半分寒芒溢出。
宁思颜很生气,这只鸡又剩下了一大半没吃成,要想再去偷寒露的鸡可就不容易了,那小妮子定会仔细的看着,实在特么的可惜了!
“你就不能等等!”
迟暮就没见过这种为了吃连生死都不在意的人!
于是他更加谨慎,酒痴宁思颜,可不是无名小卒。
“我在牢狱中呆了整整五年,我磨了五年的刀,现在很想试试我的刀究竟够不够锋利,所以……很抱歉,我真的不想再等了。”
宁思颜一声叹息:“你磨了五年的刀,我却封了两年的剑,你这不是欺负我嘛。”
“宁伐天既然能够痴于情而极于剑,想来你也能够做到痴于酒而洗于剑。”
“不要在老子面前提他的名字!”
宁思颜勃然大怒,他长身而起,其大剑居然笔直的飞了起来,剑吟袅袅,仿佛传递着它内心中的欢喜。
疯刀出了刀。
长刀散发着盎然战意从刀鞘而出,落于他的手上,“看刀!”
“我看尼妹的刀!”
宁思颜伸手一握,抓住了大剑的剑柄,一剑而起,却无风雨也无晴。
疯刀的长刀挥洒,便见漫天银芒闪烁。
仿佛银河落九天!
“锵锵锵……”就在那一瞬间,无息大剑斩向了九天银河,一阵剧烈的金铁交鸣声骤然响起,疯刀腾空而起,其刀一轮,仿佛席卷万钧气势,便见渐落的云雾涌动如潮!
第三百四十一章 梅花三弄
镜湖山庄的院子里落下了十一个人。
他们身着黑衣,未带面巾,似乎根本没想过要掩饰自己的面目,自然也就没想过这次的行动会失败。
对于圣阶强者游北斗出现在此间,他们并不意外。
十一个一流巅峰的强者对战一名圣阶,这样的战斗至少有七成胜算,至于那个三流高手傅小官……不过是一只蝼蚁,哪怕他才是此行任务的唯一目标。
其中一个黑衣老者对游北斗行了一礼,说道:“奉命行事,若是游前辈就此离开,主上定有厚报!”
游北斗抬了抬眼皮子,“段云愁,你既然出了刀山,想来你的霸刀刀法已成……左惜花,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没多少长进……甘不悔,这些年你一直躲在北域,那地方虽然苦寒了一些,但胜在安全,你为何偏偏要跑出来送死?欧阳子,以前我还敬你是个人物,却没料到居然也成了别人家的狗……”
游北斗一个个的点评了过去,傅小官仔细的听着,却无法将这些名字和人对上号。
但是他听出了其中的味道——这些人,都是某个门派的高高手,或者是江湖有名的大盗!
也就是说,这十一个人的本事很高!
他不由得很是担心的看了看游北斗,双手拢入了衣袖中,握住了那把小枪。
段云愁等人居然极有耐心的等着游北斗将这番话说完,他又对游北斗拱了拱手:“犹记得前辈以前杀人是不说话的,现在前辈说了这么多,想来前辈果然是老了……听闻当年与令弟贾南星落梅山一战,斩落梅花万朵,前辈却也被贾南星之拳伤了肺腑。前辈年岁已高,何不就在落梅山侍梅养老?”
游北抖捋着胡须一笑,“老夫是真想在落梅山侍梅养老,奈何江湖有尔等宵小。老夫那落梅山的梅正好缺了一些养料,待老夫将尔等杀之,葬于梅山,想来来年的梅定会更加娇好。”
甘不悔大嘴一张,“莫要和他啰嗦,老匹夫,主上早已算准你会来此,你果然是来了,那就将命留下!”
“诸位弟兄……杀了他!”
随着这一声大吼,十一条人影骤然而动,傅小官便看见渐渐落下的稀薄云雾中有点点线线的寒芒闪烁。
游北斗长身而起,可傅小官却未曾见到他拔出剑。
剑呢?
游北斗没有用剑,他居然用的掌!
他的右掌在空中斜斜两画,仿佛是打了一个×,傅小官便瞪大了眼——那个×在薄雾中留下了痕迹,看上去长约三丈,竟然生生的将劈来的点点线线的寒芒尽皆挡在了外面——仿佛一扇门!
那些刀剑攻击在了这两条线交织而成的门上,居然发出了金铁交鸣之声!
“手剑!前辈果然厉害!”段云愁在那一瞬间后退三十步,拖刀而行,长刀与地面石砖的摩擦产生出一串火花,他陡然一吼“前辈且接我一刀断山岳!”
他的身体拔地而起,直入十丈薄雾之中,而那长刀依然有火光闪烁。
他的双手握住了刀柄,在空中猛的一轮,长刀切开了薄雾,画出了一个清晰的圆!
“破……!”
“锵……!”
就在他的长刀劈在那个×上的那一瞬间,其余十人散开来,成合围之势,将傅小官和游北斗包围其中,便见十面杀机陡然而现。
有剑刺向了傅小官,有刀劈向了游北斗,有狼牙棒封住了二人的退路,也有判官笔指向了游北斗的气海。
游北斗面容严肃,心想陛下这私生子就是个拖油瓶,若不是他在这里,老夫采用游走之策逐一击破岂不是妙哉。
可现在他非但不能游走,他还必须顾及傅小官的安全,所以他觉得这一架打得很委屈。
傅小官的手早已握紧了袖袋中的枪。
他的视线落在了向他刺来这一剑的那个人的脸上,他是剑林长老左惜水!
游北斗身形一展,围着这方圆桌瞬间饶了一圈。
他的双手变得如玉一般的洁白,就在这绕行的那刹那,他的双手和递来的十把武器分别撞击了一次!
“砰砰砰……”数声响起,围攻而来的十个人尽皆后退八步,脸上露出了震骇之神色——这就是圣阶的力量?
以一敌十,其快无比,其力巨大。
段云愁一刀从天而来,“轰……!”的一声在空中响起,傅小官便看见那个×晃动了两息之后咔嚓一声破碎。
刀势依旧昂然,刀法依然凌冽,段云愁眼里精光一闪,身随刀走,长刀眼见着便劈在了游北斗的身上。
“小心!”傅小官豁然站起,游北斗强提一口内力,他的手掌在那一瞬间向劈来的长刀挥了一剑!
以掌为剑!
一剑出而无形。
但身在空中的段云愁却忽然凝眉,他的内力疯狂的涌入了长刀,长刀愈发明亮,照亮了它前行的路——于是傅小官便看见那刀下绽放着一朵晶莹剔透的梅!
游北斗以掌为剑,出了一剑梅花三弄!
所以,应该是三朵梅。
一朵开在刀下,一朵开在刀上,还有一朵……
段云愁突然在空中扭动了身子,他的长刀随着他的手也是一扭,活生生由劈变成拍!
这一刀拍在了下面的那朵梅上,长刀一弹,又弹到了上面的那朵梅上,两朵梅消散开来,他伸出了左手,咬着牙在空中抓了一把,傅小官便看见有鲜血从他的手掌中落下。
他居然捏住了那朵梅,还捏散了那朵梅!
游北斗皱起了眉头头——段云愁,居然是半步圣阶!
断云愁落在了地上,他看了看长刀,又看了看左手,他没有再说话,而是双手再次握紧了刀。
其余十人与此同时欺身而上,刀光剑影瞬间将这院落包裹,游北斗依然在绕着圈游走,他击落了一把刀,劈飞了两把剑,还斩落了那只判官笔,但断云愁的刀却刀刀催人老。
他的精力尽皆放在了剩下的这七个人身上,傅小官也紧张的看着这令他眼花缭乱的战斗,他的右手缓缓的从袖袋中抽了出来。
然而这里面进来的是十二个高手。
还有一个在哪里?
傅小官和游北斗,都不知道。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一箭东来
观云城的云来的总是那么突然。
雾锁京都,云沉离落高原,这本是观云城的一大特点。
当这云雾交融之际,整个观云城便会被笼罩在云雾里,若是站在高处——比如摘星台,或者是观云台上的钦天监天相阁上,便能看见乳白色的云雾如玉带一般环绕着观云城,于是这观云城便仿若传说中的瑶池仙境,壮观而美丽。
这一晚的云沉的似乎比以往时候更快了一些。
原本依稀的薄雾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变浓,于是,就连灯光,也变得朦胧起来。
就在那渐浓的云雾中,江湖最有名的暗器高手、夷国供奉公孙,她正如猎豹一般的盯着傅小官。
她的手里出现了五把飞刀,她的手轻轻一挥,五把飞刀消失在了云雾中。
一把飞向了傅小官正要抽出的右手,另外四把,目标居然全是傅小官的要害之处——比如心脏,比如咽喉,比如额间,比如腹部!
暗器已经飞了出去。
公孙笑了起来,那张苍老的脸上皱褶的皮肤就像她脚下的这颗老松的树皮一样。
……
……
宁思颜的大剑插在地上。
他拧起那个巨大的酒馕猛的灌了一口,撩起染血的衣袖擦了擦嘴,于是鲜红的血将他那张俊秀的脸染得有些狰狞。
疯刀迟暮杵着刀从地上艰难的又站了起来,蹒跚着径直走向了那堆尚未熄灭的篝火前,将地上的那坛酒一把抓起,也猛的灌了一口。
洒落的酒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流过了脖子,流进了他的胸膛,流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沟——沟的两边都是血,唯有这条沟里,是他原本的黝黑。
“老子很少佩服人,你算是一个!”疯刀迟暮将空了的酒罐子狠狠的摔在地上,发出了哐当一声脆响。
宁思颜恶狠狠的盯着他,“你特么算个屁!叫你等老子吃完那只鸡!叫你别在老子面前提那个名字,你偏不信!”
疯刀大笑,嘴里鲜血狂涌,可他还是在笑,“老子走了,以后老子请你吃鸡!保证也再不提那个名字!”
“等等!”
疯刀转身,“怎么?还打?你赢了你说了算。”
“打尼妹!我问你,里面真的去了十二个?”
“老子骗你作甚?刀山的段云愁,剑林三个长老,北域的甘不悔,夷国的公孙……如果不是老子奉了国师拓跋秋之命要与他们合作,我特么还以为要在这里举行武林大会!”
宁思颜心里一紧,“你的任务就是缠着我?”
“本来是要杀你,但杀不死,就不杀了。”
“里面是怎么安排的?”
“十一人对付游北斗,一人去杀傅小官。”
游北斗什么时候来的?
宁思颜心里略微安定,难怪傅小官不肯进摘星台,想来那家伙是知道游北斗会来。
这倒是冤枉了傅小官,傅小官仅仅是想看看文帝究竟在干什么?
如果自己真是传说中的私生子,文帝定然不会撒手不管,就算自己不是私生子,对于今晚会发生的事,文帝如果稍微有点脑子,他也定会预料到。
他赌了一把,赌的是文帝会有安排,当然,最终的屏障是自己手里的枪!
“有游北斗在,你们杀不了傅小官。”
疯刀迟暮忽然古怪一笑,“你恐怕高估了游北斗,低估了段云愁,另外……对傅小官出手的人就是公孙——暗器无双杀人无形的公孙大娘!”
……
北望川没有选择在箭庐下登岸。
他现在没有时间去和道院来的七个弟子会一会,也没法会。
握弓的肩胛破碎,他很明白再次妄动真气开弓射箭的后果。
他绕过了箭庐,箭一般的向镜湖山庄飞去。
他依然背着破日神弓,依然带着镔铁箭羽。
傅小官不能死,这是他目前唯一的目的——世事无常,在边城的时候,他当然希望傅小官在他的箭下一命呜呼,可现在,他却又要去救下傅小官。
边城之杀是右相卓一行的请求,可卓一行却没有对他说明傅小官可能是陛下的私生子。
卓一行说的是虞朝的四皇子重金求傅小官一死……而今看来卓一行骗了他。
既然现在傅小官的身份已经确定,若是傅小官死了,陛下定然会做出难以预料之事,而萧皇后也必然全力以对——那么今夜的腥风血雨便在所难免,就像十二年前的十里平湖之夜一样。
他全力施展开了身法,在渐浓的云雾中,他距离镜湖山庄越来越近。
然后他听到了打斗声,然后他看见了刀光剑影,再然后……他豁然色变!
五把漆黑的飞刀在漆黑的云雾中穿过,第一把飞刀“噗”的一声刺穿了傅小官右手手腕,第二把飞刀“噗!”的一声击中了傅小官的心脏,第三把飞刀被游北斗那双洁白如玉的手挡下,第四把飞刀正中傅小官的腹部,第五把飞刀再次被游北斗的手夹住。
至此,公孙大娘的五把飞刀有三把命中了傅小官,而此刻的傅小官在那三把飞刀巨大的力量之下被击倒在地,却仅仅发出了一声闷哼,北望川心里一凉……完蛋,终究晚了一步。
游北斗大惊!
他的双手翻飞,便见空中绽放梅花朵朵。
而段云愁的长刀席卷,若千重山万重浪!
“前辈,你真的老了!”
段云愁再次腾空而起,他的刀在那浓厚的云雾中频率极快的一拍又一拍,拍的云潮翻涌,拍的气流如狂风。
然后,他一刀劈了下来。
站在远处的公孙大娘理了理云鬓,手里一翻,又是五把飞刀,这一次,她的目标是游北斗!
杀一个圣阶就少一个圣阶,这个世界……不需要那么多的圣阶!
她的手正要挥出,却豁然一惊!
她那双原本应该昏花的眼此刻变得清澈明亮。
她看向了云雾深处……在那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一个人,那人手里握着一张弓。
她看见了一箭!
这一箭东来,无声无息行于云雾间,仿佛很远,却倏然而至。
她看清了这支箭——它本应该燃烧着烈焰,可它却黝黑如死神的眼。
这一眼盯在了她的喉咙上,她发出了咕咕几声,仰头从那颗老松栽倒下去,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
她躺在地上,血汩汩而流,她未曾闭上眼,眼眸中仿佛存留下来了那东来的一箭!
第三百四十三章 一刀西去
云雾彻底封锁了观云城。
正阳宫里也飘荡着氤氲云雾,仿若仙境。
萧皇后依然负手立于庭院,天上的星月早已被这沉落的云雾遮掩,自然再也看不见。
可她依然仰望着,似乎想要透过这云雾看见那天穹上的璀璨星辰。
她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在这云雾中抹了抹,似乎想要将这些遮蔽了她的眼睛的云雾抹开,然后她哑然一笑……偌大的观云城此刻都陷于这云雾之中,如何能够抹开?
她又伸手在那云雾中轻轻一握,然后收回手,在眼前摊开,手里除了有些湿漉漉的冰冷感觉之外,便什么都没有。
这云雾分明就在眼前,却无法抓住,那么,这云雾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不喜欢雾锁京都,因为她不喜欢有任何的东西遮住她的眼,挡住她的路!
她挥了挥衣袖,那长长的衣袖在云雾中翻卷,仿若长龙捣海,于是这方的云雾翻腾了起来,汹涌了起来,澎湃了起来——她的衣袖往两边一分,那些云雾居然随着她的衣袖而去!
于是,这庭院里的云飘去了两边,她的视野豁然开阔,却依然无法看见夜空中的星——天上也是云雾,她能拨得开眼前,却拨不了高处。
已经过去了足足一个时辰,养心殿里陛下还在和南宫一羽喝茶下棋,倒是很有雅兴。
她冷冷一笑,心想若是自己带着傅小官的死讯去了养心殿,他可还能沉得住气?
就在这时,高公公一溜小跑的来到了萧皇后的身边。
“禀娘娘,天机阁的周同同未曾在天机楼里。”
萧皇后豁然一惊,凤眼一寒:“他在哪里?”
“他、他……”
“说……!”
高公公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回娘娘,周同同用了瞒天过海之计,他在右相卓一行的相府里。”
萧皇后松了一口气,淡淡的吐出了一个“喔……”字。
可高公公却依然跪着,他的额头触地,又道:“禀娘娘,周同同带着天机阁疾风军封锁了右相府,此刻、此刻周同同正在右相的书房里喝茶。”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陛下给了萧同同密旨?
这是用卓一行府上上下上千口人的性命要挟卓别离?
“皇城禁卫那边,如何?”
“回娘娘,萧湛萧将军……”
萧皇后豁然转身,双目如剑,高公公顿时觉得浑身冰冷。
“宁伐天不知何时潜入了观云城,此刻……萧将军被宁伐天率领的三千血衣卫带去了天机阁。”
萧皇后沉默了许久,高公公觉得这时间漫长得就像过去了十年!
“傅小官死了没有?”
高公公低声回道:“北望川……回来了!”
“那就是没死!”萧皇后的声音陡然增大,“他既然没死,那你就去死吧!”
“娘娘且慢,奴才、奴才得到的消息是傅小官中了公孙五支飞刀,想来、想来没有活命的可能。”
“就是那个公孙老女人?”
“正是。”
萧皇后再没说话,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刚才被她分开的云雾又合拢来,于是就连她眼前的视野,也不再清晰。
她却并没有在意,而是浑身轻松的说了一句:
“摆驾。”
“娘娘……去哪?”
“去公主府,本宫想灵儿了,去看看她。”
……
……
当公孙被北望川一箭射杀的那一刻,段云愁的刀断云而来!
游北斗的视线从地上死去的傅小官身上收了回去,他双眼圆瞪,双手骤然绽放出白玉般的光芒。
陛下的私生子死了!
自己可是向陛下保证护得他的安全!
现在怎么办?
他的一腔怒火尽皆在这一掌之上!
他愤怒的冲天而起,那双手居然穿过了段云愁无数刀凝聚而成的重重杀意,当宁思颜冲到这院子里的时候,正好看见了云雾中那双灿若星辰的手,和那把亮若皓月的刀!
手破云而出,刀自云中而下,那手就这样劈在了刀上,那刀也就这样落在了这只手上。
“轰……!”的一声巨响!
那处的云雾豁然震荡,如涟漪般迅速的扩散开去,段云愁的刀被这一掌击得偏了过去,游北斗喉头一甜,他的另一只手握成了拳。
这一拳如疾风骤雨打梅花,在一瞬间向段云愁击出无数拳!
北望川豁然一惊——这分明就是当年落梅之战时候贾南星的无敌流星拳!
就在那拳的上空,云层如狂潮般奔涌,段云愁正处于此处,他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
段云愁豁然色变,他牙关一咬,一声大吼:“给我破……!”
也就在此刻,欧阳子手里长剑一抖,他长身而起,剑尖点出无数寒光,向空中的游北斗刺去。
甘不悔也在这时长枪一抖,冲天而起,枪尖在空中挽出无数枪花,朵朵向游北斗飘去。
而左惜水却一跃来到了傅小官的面前,他要砍下傅小官的头,带回去给他儿子陪葬!
宁思颜不知道傅小官中了公孙三飞刀,他面色豁然一变,提着大剑向左惜水冲了过去。
左惜水在前,宁思颜根本来不及救援。
左惜水飞到了傅小官的面前,他手里的剑已经举起,那张狰狞的脸却突然一变!
他看见傅小官此刻正眯着眼睛看着他!
傅小官的脸上还带着一抹微笑!
他的嘴角残留着未干的血,他的左手握着一个漆黑的小东西!
——他怎么会没有死?
就在左惜水惊疑的这一瞬间,傅小官嘿嘿一笑:“你去死吧!”
“砰……!”的一声枪响,一个和左恨花一模一样的洞出现在左惜水一模一样的位置——左惜水感觉到额间一凉,他的身子向后倒去,冲过来的宁思颜被那一声枪响吓了一大跳,然后便看见左惜水砰然倒地。
左惜水死了!
前来此处的十二个高手还剩下五个,这五个人此刻正在围攻游北斗。
段云愁的刀未能破去游北斗的拳。
游北斗连中一枪一剑一刀,但他的拳却生生将段云愁的刀击飞,再将段云愁的人击飞,那刀向西而去,消失于云雾中,段云愁的身体也向西而飞,不知道落去了哪里。
便在这时,北望川又射出了一箭,甘不悔的枪刚刚接触到游北斗的背,他只需一抖,这一枪就能透体而过,要了游北斗的命!
可是,东来的一箭,却让他功败垂成。
他从空中掉落,死不瞑目。
剩下的三人见状,放弃了击杀游北斗,转身便向依然躺在地上的傅小官杀去。
宁思颜大剑一举,这院门外忽然有激烈的马蹄声传来,然后有一个声音响起:“住手!”
第三百四十四章 云为衣裳泪为花
公主府坐落在后宫的西侧,距离正阳宫有些远。
皇后的车辇行走在寂静的清幽小径上,小径两旁的灯笼在这云雾中仅仅能见橘红光晕。
萧皇后掀开了车帘,带着润泽微凉的云雾自然进了这车厢,于是就连她的那张脸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她的脸上依然洋溢着笑意——傅小官死了!
那么接下来就淡定的面对陛下的雷霆之怒吧。
陛下就两个儿子,此刻他那二儿子武坤,按时间算也该死了,这样一来,就唯独剩下了一个太子……他总没可能把这皇位给了别人,那么就算是他对太子不喜,可这东宫却定然稳固。
陛下既然控制了右相府,想来对卓别离也是早有安排,他还控制了禁卫军,那么想要发动十二年前那样的事件显然已经不行,所以萧皇后非常清楚她接下来的命运。
她想要在被打入冷宫之前再看看武灵儿,她想要告诉武灵儿一声傅小官已经死了。
想来灵儿定会痛苦,但这种痛苦会被时间磨灭,过个一两年,她便会将傅小官淡忘,然后她会遇见命中的良人,陛下也许会将那人招为驸马,灵儿也许就会在这公主府中过一辈子。
没多少波澜,倒是静默安然。
这便是女人的命!
一路想着,车辇来到公主府。
公主府里的灯火依然亮着,萧皇后下了马车,径直向武灵儿的寝宫走去。
寝宫里的灯也亮着,那扇门却未曾关上。
她走入了寝宫,皱了皱眉头,出了一个婢女,她没有看见武灵儿。
“公主去了哪里?”
那婢女早已跪下,极为惶恐的说了一句:“回皇后娘娘,公主帅娘子军走了,说是、说是……要救傅小官。”
萧皇后的眉间皱得更紧,声音变得冰冷,“她何时出去的?”
“回娘娘,公主已经离开了大约半个时辰。”
萧皇后来到了书桌前,坐了下去,便看见了书桌上放着的一张纸。
纸上有一首词。
字迹娟秀,看笔迹却非灵儿所书。
她看向了这首词: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
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
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傅小官于宣历九年三月十五夜,作于武朝繁宁城闲情居,董书兰代笔。
她拿起了这张纸,眉间舒展开来,又细细的读了一遍,心想这私生子着实有真才实学,这样的词,天下还能有哪个少年能够写得出来?
倒是可惜了,这恐怕是他这短暂的一生中所作的最后一首词了。
无欲念,她的嘴角一翘,挂起一抹冷笑,人存于世,谁能无欲念?
幼稚!
不过是迷惑像灵儿这般情窦初开的少女罢了!
……
……
冲入镜湖山庄的自然是武灵儿和她所率领的娘子军。
她虽然在未进入这院子之前就高喊了一声住手,此间却没有人住手。
所以当她冲入这院子之后,依稀所见就是地上躺着的数具尸体,以及散落各处的兵刃。
剩下的三名高手,其中一人死于宁思颜的大剑之下,另外两人被游北斗的手剑切成了两半。
此刻站在庭院中的是游北斗,宁思颜,还有一个刚刚落下来的北望川。
他们围着一个人,这人还躺在地上,双眼紧闭,嘴角的血还在缓缓的流。
傅小官陷入了昏迷,刚才强撑着的那一枪要了左惜水的命,可公孙的三把飞刀却将他重伤——虽然有蝉衣之保护,身上的两把飞刀并没有将那蝉衣刺穿,可那两刀所带的强大力量却给他造成了极重的内伤。
他是在看见了宁思颜之后才昏迷的,并在那一刻,将手里的枪收入了袖袋。
宁思颜既然来了,游北斗既然将段云愁给打飞了,那么此间,基本上安全了。
他并不知道来的人还有一个北望川,若是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昏迷。
此刻北望川蹲了下来,视线落在左惜水的额间,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洞,洞里还汩汩的冒着血。
他听见了那枪声,比曾经在边城时候听见的那声音更清晰,却又和打在他身上的那声音不一样。
他抬头看向了宁思颜,宁思颜双手一摊,摇了摇头。
武灵儿冲了进来,一把将宁思颜给拽开,看着地上双目紧闭吐血不止的傅小官,眼睛顿时通红,“来人,速速将他送去宫里!”
她身边的左右大将立马将傅小官给抬了起来,却尴尬的发现这重伤之人无法骑马。
武灵儿站了起来,恶狠狠的盯着北望川,“我会为他报仇!”
她将傅小官背在了背上,用一根红绸绑在了身上,她翻身上马,一行人急促的直奔皇宫而去。
北望川郁闷的看着离去的背影,心想,这次我可是来救他的!
武灵儿一马当先,踏破寂静街巷。
她在云中穿行,那云仿佛裹在了她的身上,就像为她穿上了一声圣洁的衣裳。
她沉默的狂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傅小官不能死!
他是她哥哥,她无法接受这个消息,就算是哥哥……那又如何!
她的眼泪流了出来,这就是造化弄人?
不!
我不要这样的造化!
若这就是命——我就杀了这命!
若这就是天意——我就斩天一刀瞧瞧!
泪飞入了云雾中,绽放出一朵小小的花。
这花晶莹剔透,装点着这件云裳,于是这云裳变得更加的美丽,却又那么的凄凉。
战马踏上了朝天大道,这是一条笔直的通向皇城的大道,就在这大道的一侧有一座七层高的塔,名为朝天塔。
在第三层的飞檐上,此刻正有一人负手而立。
他站在云中,仿若仙人。
他看着奔行在朝天大道上的披着云裳的武灵儿,直到武灵儿的身影在云雾中消失,他一声长叹,黯然离去。
他是卓东来。
他从沧海来。
他要往兰溪去。
“若这就是命……我大致就只能认了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