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霞为披风露为妆
对于观云城的百姓而言,这一夜和往日并没有任何两样。
但对于身处高位的庙堂大员而言,这一夜却无声惊魂。
陛下在养心殿和南宫一羽下了三局棋,喝了四壶茶,下了三道圣旨。
其一,是免去了禁卫统领萧湛之职,任南宫一羽的小儿子南宫景炎为皇城禁卫统领,即刻上任。
其二,是将萧皇后打入冷宫,剥去萧嫱皇后封号。
其三,是捉拿内厂厂公高显,打入死牢,秋后问斩。
旨意很简单,并没有说明任何缘由。
而且这三道旨意都是在那个晚上下的,就连许多大臣都并不知晓。
当然,右相卓一行是在第一时间就得到这三个消息的,那时候,他正在相府的书房里和天机阁的周同同喝茶。
“所以……这本就是陛下布的一个局?”
周同同慵懒的窝在椅子上,“我早和你说过,这种事情不要去多想,想多了伤神。”
“他真的是陛下的私生子?”卓一行依然难以置信,又补充道:“若真的是,为什么太后不将陛下那三年的起居录公诸于世?”
只要那三年的起居录公布出来,就能轻易的证明傅小官就是陛下和徐云清的儿子,可太后并没有这样做。
“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自以为是。”
周同同挪动了一下身子,又道:“这是天家之事,你虽然贵为右相,可依然是陛下的臣子。陛下说傅小官是他的儿子,那就是了,为什么非得要刨根究底?你可知道你自以为是的那些动作,陛下都是知道的,陛下若非念在你劳苦功高,并且在今日令你儿子卓别离主动交了兵马大元帅的兵符……我要找你喝茶,恐怕得在那大狱里。”
周同同摇了摇头,“你怎么就不向南宫一羽学学,事情想得简单一点,贴着陛下的心思去走。这不,他那小儿子一家伙就成了这皇城禁卫统领。陛下……不再是以前的陛下了,当年萧氏要上位,你可是使了诸多手段。可现在呢?”
“她错就错在太聪明,她以为杀了傅小官,太子就一定是太子。她忽略了陛下正当壮年,若是陛下愿意,再生几个皇子也是来得及的。她以为自己手上的牌面多,可她却忘记了这武朝的天下,毕竟是陛下的。而你……也犯了和她同样的毛病,若不是看在你派了你那孙子卓一行去了箭庐报信,你这右相府,只怕也已经完了。”
卓一行脸上的神色并没有任何变化,他倒了两杯茶,忽然笑了起来,“而今大局已定,你还不走?”
“确实该走了。”
周同同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真的就离开右相府。
就在周同同离开之后不久,书房里走进来一魁梧汉子,他对卓一行行了一礼,问了一句:“父亲,就这样结束了?”
卓一行喝了一口茶,抬眼看向了他的儿子。
他是卓别离,当今武朝兵马大元帅,年仅四十。
“就这样结束了,甚好,比我想象的结果好很多。天明之时,你再上书请辞,这不是断臂求生,这是为了将来。”
卓别离浓眉微蹙,他不明白其中意思,但他相信父亲的嗅觉与眼光。
“好。”
“陛下批复之后,你就去沧海落梅山。”
卓别离一怔,卓一行又道:“你的武道停留在一流已经很多年,你现在需要静修,争取早日突破圣阶。”
“武朝不是有北望川和游北斗两位圣阶么?”
“太阳终究有落山的时候,而他们……却已经是夕阳了。”
……
……
养心殿。
文帝坐在床边,床上躺着的是面色苍白依然未曾醒来的傅小官。
几名老太医正在忙碌,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中药味道。
文帝仔细的看着傅小官那张秀气青涩的脸,视线里多了几许柔情,也多了几分赞美。
他受了重伤,可他并没有躲去摘星台。
这在南宫一羽看来却是愚蠢,一介书生,居然不懂避祸,明明知道有大难临头,居然还那么头铁的扛着,是不是傻?
武灵儿脸上的泪痕已干,她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心疼得厉害。
文帝站起了身子,对武灵儿说道:“他已无碍,来陪父皇坐坐……”他转身看向了南宫一羽,“你回去吧,明儿还要早朝,记得将祭天之事着钦天监理个条陈……傅小官要去。”
南宫一羽一惊,通过今晚之事,他算是明白这小子真就是陛下的私生子,而且深得陛下喜欢,既然祭天傅小官要去,那么归来之后就会是祭奠太庙了。
傅小官改姓归宗,在金册留名这是水到渠成之事,而接下来极有可能的大事就是废除太子了。
这事儿自己得打起精神来办好,可别再犯了糊涂。
他躬身退下,文帝带着武灵儿去了书房。
“你母妃对傅小官动了手,所以父皇废除了你母妃,打入了冷宫,这事儿,父皇得让你知晓。”
武灵儿顿时一惊,瞪大了眼睛,这是母妃所为?
母妃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她马上想到了其中因果,才知道自己一心挂念着傅小官,居然没有想到这样的可能。
现在事已发生,无法挽回,可她,可她却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之中。
一边是她心心念念的傅小官,另一边是对她宠爱有加的母亲……这让她脑子一片混乱,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和接受。
“父皇知道这会对你造成伤害,可父皇必须这样做,否则后患无穷。”
接下来武灵儿没有听见文帝在说什么。
她的眼泪儿又流了出来,然后转身跑了出去,跑进了云雾,不知道去了哪里。
……
天光渐亮,云沉京都,观云台便能清晰看见云绕城的美丽景象。
武灵儿坐在那颗老松下,坐了一夜,想了一宿。
她的脸上残留着泪痕,她看着天际越来越灿烂的霞光——是那样的美丽,是那样的恢弘磅礴。
她抹了抹脸,脸蛋儿冰冷润湿,那是这云雾留下的露。
她用露将脸上的泪痕擦净,那张白皙的脸儿在灿烂霞光中绽放出了美丽的色彩。
“母妃,他本无欲念,他根本不会威胁到太子之位,你为何要这样做!”
“我会救你,但我不会原谅你!”
“抱歉!”
她转身离去,步履坚定,披着一件彩霞缝制的大氅!
第三百四十六章 流言
距离云雾锁京都的那一晚过去了三天。
董书兰和虞问筠的脸色明显的憔悴,而道院七个师兄脸上却带着愧疚——他们为了猎杀北望川而去了沧海边的箭庐,却没料到连北望川的影子都没看见。
等他们在天明之时回到这处地方,地上连尸体都没有了,只有已经凝固的漆黑的血——宁思颜说,他将那些尸首埋在了后山的那片杏林里。
他们也才知道这地方发生的激烈战斗,这里不但有游北斗,居然连北望川也来了,而傅小官却依然受了重伤,被太平公主接去了宫里。
而今,这件事已经在观云城传遍开来,民间有许多版本,比如右相卓一行为了他那孙子卓东来夺得那文魁之魁首,而对傅小官下了黑手。
又比如厂公高公公那老狗为了给他那儿子报仇,派了诸多狗腿子袭击了镜湖山庄。
还比如太平公主深爱傅小官,但萧皇后不允,为了将这一段异国恋情掐断,萧皇后只好先把傅小官的脖子给掐断。
等等。
可渐渐有一个说法在民间占了上风——
听说傅小官是陛下曾经游学虞朝时候一夜荒唐而留下的私生子!
这个说法占了上风主要是有两个依据:其一是文帝年少时候本就风流,而听说那徐云清当年可是金陵城的第一美人儿,文帝哪可能放过。
其二是正因为傅小官是陛下的私生子,偏偏还来了观云城,偏偏还极有可能夺了那文魁,这显然比起当今太子而言就是天上地下之分,所以陛下动了心思,想要让傅小官认祖归宗,这就威胁到了当今太子的地位,所以萧皇后出了手。
“这么说来,陛下厉害啊,十七年前在虞朝留下的种子,而今居然是天下第一的大才子!”
“可不是,那红楼一梦你们看过吧?我告诉你们,那武朝少年说其实是傅小官写的虞朝少年说,陛下不喜,觉得这文章应该是为武朝少年而作,故而改成了武朝少年说。”
“他既然是武朝的皇子,写的文章当然应该颂扬或者鞭策武朝的少年了。”
“这么说……傅小官若是夺得了这文会之魁首,就算是武朝的荣誉了?”
“你是不是傻啊?傅小官既然是陛下的儿子,他当然就是武朝的人了,那当然就算是武朝的荣誉了!”
“你们是不是想的有点多了?陛下并没有旨意说傅小官就是他儿子啊!”
“你是真的傻……”那人压低了声音,敲了敲桌子,“我可听说此次祭天,文帝是要带着傅小官去的!”
几个脑袋瓜凑到了一块,尽皆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嘶……”的一声,“当真?”
那人一脸嘚瑟,“祭天就是四月初九嘛,就半旬时间了,到时候你们就知道。”
……
与这些坊间百姓的惊讶并无区别,当樊天宁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久久未曾回过味儿来。
这简直就像一出戏嘛!
临江小地主傅小官来到了武朝观云城,摇身一变,成了文帝的私生子……这特么的,为什么不是父皇的私生子呢?
这傅小官要是他哥那有多好?
对于这一消息樊天宁消化了足足一上午,最后确信,傅小官那厮,真的就是文帝的私生子!
一来文帝收回了那道圣旨,这是因为武灵儿是傅小官的妹妹,若是傅小官夺魁,那么这事儿可就尴尬了。
二来堂堂一国之皇后,若不是触了皇帝的逆鳞,轻易是没可能被打入冷宫的,可萧皇后却真的被撸去了皇后身份,被打入了冷宫中。
傅小官自幼在虞朝临江长大,对于这个私生子,文帝显然觉得亏欠,并因为傅小官那赫赫名声,文帝定然更加喜欢。
可萧皇后却动用了那么多的高手那么多的布置要置傅小官于死地——这便是文帝的逆鳞,文帝明明告诉了萧皇后傅小官的真实身份,萧皇后却依然做了这事,她当然该被打入冷宫。
“大手笔啊!”
樊天宁摇了摇头,为了保住傅小官,武朝两名圣阶齐聚,可惜的是北望川来晚了那么一点点,傅小官这家伙还是受了重伤。
这一消息鄢晗煜和拓跋渊比樊天宁知道的更早一些。
二人难以置信,但来自荒国的疯刀迟暮却绝对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
而且,夷国供奉公孙在那一夜之后,彻底消失了。
那可是两个圣阶,公孙肯定死了,傅小官这厮居然能够在公孙大娘的五把飞刀之下活下来……这在鄢晗煜等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这么说,原本在边城刺杀傅小官的北望川这次却帮了他?”
鄢晗煜面色阴沉,“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北望川不知道傅小官的真实身份,刺杀他无可厚非。而现在傅小官这身份传了出来,那么北望川救他,也在情理之中。”
“难不成他真是文帝的私生子?”拓跋渊觉得这简直特么的荒唐。
距离武朝三千余里地的临江傅小官,居然会是文帝的私生子!
他岂不是成了皇子?
而今萧皇后倒台,太子孤立无援,若是傅小官使些手段,弄不好他丫还可能入主东宫成了这偌大武朝的太子!
从一小地主,一步登天成了一国之太子,拓跋渊忽然自嘲的一笑,“难怪文帝会收回那旨意,这次文会,可就毫无悬念了。”
曾经以为这次文会是要借着傅小官的名声让卓东来上位,可现在傅小官成了皇子,卓东来哪里还有可能踩着皇子的脑袋上位的!
“可惜啊,终究没有弄死他,这以后,就难再有机会了。”拓跋渊不无遗憾的一声叹息,“他若真的成了这武朝的皇帝,以后你我两国只怕后患无穷。”
鄢晗煜一怔,明白了拓跋渊这话的意思。
夷国和荒国对于虞朝而言都是敌国,而傅小官在虞朝生活了十七年,他当然是有感情的,而且他的未婚妻里就有虞朝的九公主殿下。
武朝的兵力在这四国之中算是最强,若是他派了兵去协助虞朝,这仗还打个屁啊!
“所以,他必须得死!”拓跋渊恶狠狠的说道。
可鄢晗煜心里却一笑,不,他一定不能死!
第三百四十七章 三月二十四
三月二十四,明天就是三月二十五。
这似乎是一句废话,但对于此行前来参加文会的学子们,这却不是一句废话。
因为明天文会就正式开始,那么今天,就是留给他们准备的最后一天。
在这一天的早上,傅小官在周同同的陪伴下回到了镜湖山庄。
他的伤势已无大碍,内伤淤血在太医的精心调理下已经化尽,只是胸口和腹部依然留有一个红红的印痕。
他的右手绑着药布,吊在胸前,那一飞刀扎穿了他的手臂,而今虽然处理好了,但伤口尚未愈合。
“傅公子,您可还有什么要求需要下官向陛下转达?”
马车里,周同同一直看着傅小官,傅小官面色平静,毫无波澜,其实从这小子被太平公主送入皇宫在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起,他的脸色就一直很平静。
他没有因为被刺杀而愤怒,他也没有因为萧皇后被打入冷宫而欢喜,甚至于周同同在他面前说了他的身份之后,他仅仅是一笑。
在那一笑之中,周同同看见的并不是欣喜,而是荒唐——没错,傅小官觉得这就是个荒唐故事。
哪怕陛下坐在那床头亲手为他盖好被子,亲手给他盛来汤药,他仅仅是说一声谢谢,外臣因伤无法给陛下行礼,抱歉。
这是一个外臣对陛下的态度,而不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态度。
然而陛下似乎也不以为意。
周同同南宫一羽等重臣心里想的是十七年的距离,并非这一朝一夕就能拉进。
所以陛下在亲力亲为的做着一个父亲的事,为的自然是慢慢将这父子之情建立起来。
可今儿一早,傅小官拒绝了陛下的挽留,他说他要回家——陛下认为这皇宫就是他的家,可傅小官却说那镜湖山庄才是他的家。
既然傅小官要把镜湖山庄当成家,陛下立马作出了一番非凡举动,这在南宫一羽看来,又是一件极不靠谱的事情——陛下大手一挥,调了宫里一百宫女另外还有太监十个送去了镜湖山庄,最后他似乎意犹未尽,还将大内侍卫调了一队足足三百人驻守镜湖山庄。
这简直就是明确的向天下宣布:傅小官就是我文帝的儿子!
这一配置比之东宫已不遑多让,除了地方不一样,似乎……没了多少区别。
这信号,是不是释放的太早了一些?
南宫一羽有些担心,而周同同却不以为意。
只是这孩子,何时才会回皇宫那个家呢?
傅小官下了马车,对周同同拱手一礼,“周大人,我想了一路,若是大人方便,就请转告陛下一声,我想要去看看萧皇后,不知陛下允不允许?”
周同同一怔,这个要求有些奇葩,这话可不太好传啊。
看着周同同纠结的表情,傅小官忽然从袖袋中摸出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周大人,一点小意思,我可是真想去见见萧皇后。”
周同同裂开嘴笑了起来,他还真接过了这张银票,因为有了这张银票,他在陛下面前才好开口。
至于陛下是否同意,这就不关他的事了。
“明儿一早,翰林院会有人来带你们去寒灵寺,你们在寒灵寺预计要住三天,那地方我去看过,住的不是很舒服,所以呆会我再去一趟,给你弄个好地方,你也不用带多的东西,一应物品我自然会给你安排妥当。”
傅小官笑了起来,“那可就有劳周大人了。”
“以后为你效力的时候还很多,周某比较懒散,到时候还望傅公子包容一二。”
周同同转身离去,傅小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踏入了主院,便骇然一惊——
这主院来来往往居然多了许多的人!
看那装束,分明是宫里的人,他并不知道陛下干了这事,还以为是董书兰和虞问筠两人的安排。
然后他便看见了那个曾经见过一面的小太监——林公公。
林公公一路小跑来到了傅小官的身边,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惶恐道:“奴才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皇子见谅,奴才向大皇子坦白,当日拿了大皇子一万两银票,转身就送给了高公公,奴才该死,求主子责罚!”
这特么的唱的哪一出呢?
傅小官被搞懵逼了,便看见董书兰和虞问筠,以及道院的七个弟子向他走来。
“这些是文帝的安排……”董书兰幽怨的看着傅小官,瘪了瘪嘴,这家伙分明是临江那小地主,怎可能成了这武朝的大皇子?
因为此事,她和虞问筠聊过许多,傅小官的身份若是真的发生了改变,他若真是武朝的皇子,那么虞朝的婚书似乎就没用了。
虞问筠倒是镇定,还打趣了董书兰一句:“当初他仅仅一小地主你可都没嫌弃他,他就算真成了这武朝的皇子,又怎可能嫌弃你我。感情这种事情,可不是靠着一纸婚书的约束。”
董书兰瞬间醒悟,明白自己这是因爱生了恐惧之意。
傅小官还是那个傅小官,无论他姓傅还是姓武,他的人可不会变的。
“文帝弄这么多人来这里干啥?”
“说是……侍候你。”
傅小官一声苦笑,他对跪在地上的林公公说道:“小林子,起来吧,带着这些宫女家丁,去把这山庄的各处都收拾收拾。”
“小林子遵命!”
“等等,这些人男女分开找个地方住着,我这里只需要厨子和打扫卫生的人,其余人等不允许踏入此地半步。”
“小林子明白!”
此间终于清静了下来,傅小官坐在了一张崭新的汉白玉石桌前,苏珏等人却未曾入座。
傅小官惊讶的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等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导致小师弟受伤,这是大师兄我思考不周,得向你陪个不是。”
傅小官哈哈一笑:“你们可拉倒吧,都来坐下,既然是师兄弟,就别矫情。”
苏苏嘻嘻一笑,大喇喇的坐了下来,然后是高圆圆,然后是舒柔,接着所有人都坐了下来。
“师傅回了消息,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的小师弟了,另外……”苏珏正了正冠帽,“另外师傅说既然你是他的关门弟子,便送你一件礼物。”
“礼物呢?”
“乌鸦只能送信,不能搬运!”
“……”
第三百四十八章 不如不见
皇城后宫的最西边有一处特别的破旧宫殿,它被称为冷宫。
这是一处潮湿阴暗,还散发着一股霉味儿的地方。
在那破旧的宫门上却挂着一把崭新的大锁,两个带刀的侍卫无精打采的在门口站着。
当傅小官在一名老太监的带领下走到这地方来的时候,他不禁多看了两眼,然后揉了揉鼻子。
破旧的宫墙上爬满了青藤,屋顶上的琉璃瓦早已失去了颜色,并且稀稀落落未曾将屋顶完全盖住。
就连那扇门,也斑驳得无法分辨曾经的色彩。
“公子,这里就是囚禁萧嫱的地方。”
傅小官点了点头,心想这才像苏苏唱的那般: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还请公公将此门打开。”
那老公公走了上去,从一名侍卫手里接过钥匙,那门嘎吱一声打开了,里面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
傅小官抬步走了进去,便看见萧皇后正背对着他坐在一张破旧的书桌前,那油灯就在书桌上,她似乎在看着什么。
听见了这门开的声音,她未曾回头。
当傅小官站在了她的身后,她嘴儿一翘,笑道:“我真想过第二个来看我的人会是你。”
“本来我应该是第一个的,就是陛下批复的晚了一些。”
萧皇后将桌上的书合上,转过身来,很是认真的打量了一下傅小官,“最近终于清闲,再看了看你写的这红楼一梦,颇有感触。”
“不瞒娘娘,我写的时候,也极有感触。”
萧皇后笑了起来,“你这孩子,倒是个妙人儿,若不是你这身份,本宫、我还真是非常欣赏你。”
傅小官从角落里拖了一把椅子,在萧皇后的对面坐下。
“在那红楼一梦中,我记得好像是第五回,有这样一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你是灵儿的母亲,你已经贵为皇后,何必呢?”
萧皇后眉梢儿一扬,“可我记得同样在这书里,也有这样一句话‘太高人愈忌,过洁世同嫌’谁叫你非但是陛下的私生子,还有如此优秀的才华呢?”
傅小官摸了摸鼻子,“可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了心愿。”
萧皇后站了起来,视线落在了门外,门外墙上的藤儿开着些细碎的小花。
藤无名,花也无名。
“在那夜里我去了一趟灵儿的公主府,见了你在闲情居作的那首词。我且问你一句,你当真无欲念?”
“我若说我真的就只想当个临江的小地主,娘娘信么?”
萧皇后的眉眼儿都笑弯了,“你觉得我会信么?”
“所以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问问娘娘,我究竟是谁?”
萧皇后收回了视线,一脸诧异的看向了傅小官,仿佛觉得这句话问得太有意思,然后她就大笑了起来。
“你究竟是谁?我当然希望你就是傅小官了,可是……”她的笑容豁然收敛,语气变得冰冷如霜,“可是你却是陛下和那贱人生的野种!”
傅小官瞪大了眼睛看着萧皇后那张有些狰狞的脸,“你也是猜的!”
“可这是陛下亲口对我说的!”
“我若是说这是陛下为了今日而设的一个局,你又信吗?”
萧皇后豁然一震,数息之后说道:“这不可能!”
“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傅小官的脸色也变得极为严肃,他的眼盯着萧皇后的眼,又道:“你可想过他为什么会举办这样一场文会?”
“若论文会,这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金陵的兰庭集更合适!他举办这样一场文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来,只要我来了,你们就会捕风捉影的去猜测。为了加深你们对我那身份的肯定,他在发出邀请之后宣了那份圣旨,明面上看是为武灵儿选那文魁为夫婿,可大家都知道我的诗词文章天下难有匹敌之人。所以大家都以为这是文帝想要将武灵儿许配给我,可当我抵达这观云城之后,他却又将这道旨意收回,并且就在那时候,才有传言说那三年的起居录在太后的手里。所以你们就误认为我就是灵儿同父异母的哥哥!”
“这其中其实有许多漏洞,比如根本不用传出那起居录的消息,而是让太后说一句话,就更能表明我的身份,可太后却没有说。这是为什么?因为不能说!说了我就真成了他的儿子,所以他一直在让你们猜,在让你们说,直到现在,他也没有说出过我就是他的儿子!”
“你现在看明白了这个局吗?若是还不明白,那我觉得你呆在这地方其实很合理。”
萧皇后脸色数变,她想到了太子武乾说的那句话:父皇并没有说傅小官就是他儿子呀!
文帝确确实实没有说过!
所以,他安排的这一切,就是为了对付我!
萧皇后脸色煞白,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十几年夫妻……原来一直是同床异梦!
傅小官的这番话语让她在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之后,顿时心如死灰,比那夜里得到陛下的圣旨打入冷宫时候还要令她心寒。
这一局,从一开始,她就已经输了。
陛下需要的仅仅是一个罢黜皇后的理由!
她踉跄着走回了书桌前,面对傅小官坐了下来,那张原本依旧美丽的脸,在此刻却失去了光泽,而那双眼里的神光,也在此刻暗淡。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她凄然一笑,“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可惜,我现在才读明白了一点你写的那书。”
“我一辈子没有求过人,现在我求你一次,若你真不是他的儿子,娶了武灵儿,可好?”
“……如何才能证明我不是他的儿子?”
“找到那三年的起居录。”
“在哪里?”
“太后的手上!”
“……还真的在太后的手上?”
“当然,另外,你没有问我第一个来看我的人是谁。”
“……”
“当然是我那女儿,她说要救我出去,你帮我带个话给她,我不想出去。这里……比外面更干净!”
第三百四十九章 各怀心思
傅小官离开了这处冷宫,他并没有发现在那扇门关上的时候,萧皇后忽然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还说了一句红楼一梦里面的话: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
三月二十五,寒食节。
傅小官等人起了个大早,因为邓修昨晚特意过来告诉了他,今日寅时就要去观礼殿集合。
到时候会有观礼殿尚书重山和翰林院大学士文沧海主持安排,据说文帝也会前来。
于是傅小官等人洗漱一番之后,带了董书兰和虞问筠,以及道院的二师兄高圆圆,三师姐苏柔,以及苏苏三人离开了镜湖山庄,往观礼殿而去。
至于其余的师兄,他们也离开了镜湖山庄,却不是去观礼殿,而是去了这皇城的后宫。
既然文帝那三年的起居录在太后的手里,傅小官便请了大师兄等人试着去看看——昨日里对萧皇后说的那番话,仅仅是居于他自己的推测,他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此刻的观礼殿已经聚集了许多学子。
以卓东来为首的武朝学子占据了其中最大的一处,而此刻卓东来的对面,唐柱国的孙女唐三小姐正在与卓东来说着话儿:
“我倒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你们想想,眼见着这文会快开始了,宫里便传出了傅小官是武朝皇子的消息……怎的这么巧?若他真是皇子,这文会岂不是专门为他而召开的?这样一来,如何让大家放手一搏?”
与一个皇子去争夺魁首,这似乎有些过了,许多学子面面相觑,最后视线落在了卓东来的身上。
卓东来负手而立,面色冷峻。
“你们记住,只要陛下没有下旨,他……就是虞朝来的傅小官!”
这话一锤定音,他周围的武朝学子们顿时了然。这意思,自然就是傅小官之身份尚是一个谜,那么这文会,他们该如何发挥便如何发挥,无须有任何羁绊。
可唐三小姐却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卓东来,心想那传言按照爷爷分析,恐怕是真的。而右相大人想来也会告诉卓东来,因为这是一个极为敏感的时刻,连萧氏都被罢黜了皇后封号并打入了冷宫,这意味着若傅小官真是陛下的私生子,那么所有人都需要避其锋芒,莫要触了陛下之逆鳞。
卓东来却没有去理会唐三小姐的这一眼,他的视线落在了大门口,到了这时候,兰溪七子之一的武灵儿都还没有来。
那一夜他亲眼目睹了太平公主将傅小官背入了皇宫,那一夜他在兰溪坐了一晚,才发现自己是庸人自扰了。
傅小官既然是陛下的私生子,那便是武灵儿的哥哥,他们之间已经再无可能,自己何必去纠结那些过往?
现在自己要做的是在文会上绽放光芒,至于武灵儿,她终究会接受这个哥哥,终究会找个人嫁的,而自己只需要默默的陪伴着她,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卓一行当然对他讲过傅小官的身份,还讲得极为慎重。
但这是文会,在卓东来看来,陛下没有明旨宣布傅小官的身份,便是为了这文会的公平与公正。
那就放手一搏吧。
且看看他傅小官的真才实学,且掂掂他究竟有几斤几两!
……
傅小官一行的马车最后才抵达观礼殿。
当他走下马车的时候,率先围过来的自然是虞朝的一百学子。
他们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恩师一路而来教导了他们很多知识和道理,原本以为回了虞朝便能在恩师座下听讲,却没料到恩师居然是武朝的皇子!
那岂不是这武朝才是恩师之故国,而这观云城的皇宫,才是恩师的家了。
虞朝怎么办?
稷下学宫怎么办?
我们这些学子,又怎么办?
当一个个问题在傅小官的耳边响起时候,他淡然一笑,仅仅回了一句:“我,就是临江一小地主!”
这句话同时也被别国的学子听了去,于是有窃窃私语声起。
“他说他就是临江一小地主。”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你们动动脑子,若他真是文帝的儿子,十七年未见,那是多么浓烈的牵挂?定然早就将他接去了宫里,哪可能还让他住在外面?”
“你说说萧皇后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引蛇出洞之策,用傅小官来引出了萧皇后,萧皇后此举……可是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哦……”
许多学子若有所思,然后深以为然,再看向傅小官时候,曾经眼里的羡慕已然散尽,脸上甚至露出了一抹嘲讽——终究还是临江一小地主,怎可能一朝风云便化了龙!
此刻樊天宁却带着枯蝉来到了傅小官的身边。
他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傅小官,看得傅小官毛骨悚然,这厮不会取向有什么问题吧?
“怎的?我脸上有朵花?”
樊天宁摇了摇头,“不,你脸上有股王霸之气!”
“滚犊子的!”
“哈哈哈哈……”樊天宁大笑,又疑惑的问了一句:“那事儿,真的?”
“真个屁,你可是十三皇子,怎的信了那些八卦流言?”
“依我看,恐怕真不是流言。”
这句话樊天宁说得很认真,脸上毫无刚才的嬉戏之态。
傅小官惊讶问道:“难不成你还能拿得出证据?”
樊天宁沉吟片刻,“倒不是证据,而是你和文帝,确实有几分相像。”
“滚!”
“我说的是真的!”
可惜这年头无法作亲子鉴定,而滴血认亲这破事儿根本不靠谱,傅小官当然没有把樊天宁的这话往心里去。
随后观礼殿尚书重山和翰林院大学士文沧海走了出来,他们在高台上发表了一番勉励学子的演讲,然后文帝盛装登场。
他极有威严的扫了一眼全场的学子们,然后视线在傅小官身上停留了两息,说道:
“武朝建国至今已五百余年,这五百余年里,武朝之文事逐渐繁荣,故朕决意举办此次文会,让四国之顶尖才子在寒灵寺以文论道。”
“朕殷切期望此次文会能够有绝妙文章诞生,朕也提前预祝诸位学子能够在文会上拔得头筹,名利双收……”
傅小官后面的没听,他的视线在人群中逡巡,也没有看见武灵儿,却正好与卓东来的视线相遇。
傅小官冲着卓东来咧嘴一笑,卓东来浑身一颤,忽有尿意,心想这厮就是笑里藏刀!
第三百五十章 寒灵寺
三月二十五,也就是寒食节的当天,上午安排众学子们生活住宿一应事项,下午正式开始比赛。
比赛分为三项,其一是对联,这事儿简单,安排在三月二十五的下午举行。
其二是诗词,这东西是重点,安排在三月二十六全天。
其三是文章,这个比较麻烦,安排在三月二十七的上午。
学子们将在三月二十七下午返回观云城,而此次文会之魁首,便是取三项成绩相加。而每一项成绩也会取前三,揭晓之日定在三月二十八申时,于十里平湖流云台放榜。
傅小官摸了摸鼻子,心想这诗词文章果然和烟花青楼密不可分。
随后文帝一声令下,浩浩荡荡的队伍在一千禁卫军的护送下,离开了观礼殿,往北而去。
此行路途倒不是很远,大致需要个把时辰。
关于寒灵寺的情况,傅小官在金陵还没出发的时候就已经安排了细雨楼的人收集。
寒灵寺自然是一座寺庙,它位于观云城以西的寒山上。
这地方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五百年以前。
五百年前,武朝初立,武太皇在离落高原建成最初的观云城,其子武圣皇登基之后,娶了樊国当时的正阳公主为妻。
来自樊国的正阳公主信仰佛教,武圣皇便在这寒山上建了这寺庙,由正阳公主题名为寒灵寺。
另外就是皇城后宫的正阳宫,也是得名于正阳公主。
入主正阳宫,必然是武朝皇后。
正阳公主带来了樊国的僧人,佛教至此传入了武朝,虽然未曾钦封为武朝国教,但寒灵寺在武朝人的心目中声望极高。
历代的僧人们走遍了武朝大地,而今武朝事佛之人极多,而寒灵寺为武朝千寺之发源地,它自然就成了圣地。
经过五百年的发展,寒灵寺的规模早已今非昔比。
它占地甚广,其中有大殿一座,有庙宇数十,僧舍数百,僧人上千,皆隐于寒山苍松林海之中,极有深严法度。
而武朝极为有名的寒灵寺暮鼓晨钟,在这里已经敲响了五百年!
现在寒灵寺的主持方丈为彗觉大师,年四十,是樊国佛宗宗主坐下的大弟子,也就是枯蝉的大师兄。
他主持寒灵寺已经六年,据情报说,此人深得佛宗三味,一声武艺也已臻化境——至于究竟有多高,情报里没有说,因为这彗觉大师从未曾出过手。
……
傅小官依然坐在虞问筠的公主行辇里。
这里面除了董书兰和虞问筠之外多了一个苏苏。
她很自然的坐在傅小官的身边,此刻桌子上摆了六个食盒,这是她跑去杏林记买来的,她特别喜欢杏林记的水晶包子。
她将食盒打开来,脸上露着笑意:“两位姐姐趁热吃吧,有你们喜欢的蟹黄包和香酥米糕呢……”
她转头看了一眼傅小官,补充了一句:“你也吃吧。”
傅小官三人当然没有客气,于是这车辇里便飘荡着一股香味儿来。
“二师兄也跑去了杏林记,这时候恐怕还没回来……”苏苏一边吃着水晶包子一边看向了傅小官,“二师兄如果放开了吃,他能让杏林记的早点一份都卖不出去。杏林记的早点很贵,你虽然给了他五百两银票,我估摸着他五天就能吃完。我知道你不缺银子,可二师兄那样吃……迟早有一天把你吃穷,我的意思是,那北望川射了你两箭,却救了你一命,而八师弟苏墨也因祸得福……听五师兄他们说,苏墨这家伙和那个叫桃花的姑娘而今如胶似漆,恐怕成亲这事情也提上了日程。他和桃花姑娘得了师傅的命令此刻恐怕已经离开了边城往道院而去——所以北望川杀还是不杀就是一个问题,是不是让二师兄回观里去?”
苏苏说的很淡然,傅小官却听得一乐。
董书兰和虞问筠相视一眼,她们听出了苏苏这番话的味道——
作为高圆圆的六师妹,她这胳膊肘子却往傅小官这边扭过来,再一联想这几日里苏苏跟着她们东奔西跑默默的学着经商的事情,其中意味油然而生。
难不成刚刚送走了一个武灵儿,又会多一个苏妹妹?
对于苏苏,她们俩是非常喜欢的,毕竟相处的时日较长,比之武灵儿的突然天降,在她们的心里对苏苏的接受程度显然更高。
何况苏苏这小姑娘那么美丽,还弹得那么好的一手琴。
所以董书兰轻扬了一下眉稍,虞问筠浅浅的一笑。
“我觉得你二师兄很有意思,说说五师兄苏点点和七师兄苏洋洋。”
“他们有啥好说的?苏点点跑得飞快,师傅说这天下能够追上苏点点的人除了圣阶再无他人,而苏洋洋更加奇葩一点,他精于各种机关阵法。当年在观里,他可是去掘过师祖的墓,仅仅是听说道院还有一件竺晞神匠所打造的神器墨斗。当然被师傅给逮住了,将他关在了那墓里说是禁闭,可他却破开了那墓室的机括,从后门溜了出来。”
“墨斗?他找到了没有?”
“当然没有,不过他出来的那地方挺神奇的,居然是后山的思过崖。当时二师兄正被关在思过崖里思过,七师弟突然从他身后冒了出来,可把二师兄吓得不轻,那一个月二师兄瘦了两斤。”
傅小官三人顿时目瞪口呆,而今除了苏墨,道院八大弟子聚集在傅小官身边的有了七个,这七个弟子看起来就苏墨还算正常。
当然,他现在也是道院的弟子了,只是他这弟子的水分太大,道院他没有去过,就连观主长啥模样也不知道。
所以他认为自己仅仅只能算是道院的记名弟子,以后若是方便,当然得去那山里看看。
马车驶出了观云城,沿着平坦的宽阔大道抵达了寒山。
到了寒山脚下,马车就不能再上去,因为这门口立着一个巨大的山门,山门上有一副对联:
莫道是空门,要进来需踏着实地。
谨防有岔路,走错了恐坠入深坑!
第三百五十一章 云清别院
朝雾蒙蒙,有溪流淙淙。
此时已是卯时末,寒灵寺的晨钟早已响过,旷野里光线已经明亮,但这山林间却有些暗淡。
上山的石阶修得很好,也很宽敞,两旁都是古树,倒是不影响登山,只是无法看清远处的风景。
走在最前面的当然是五百禁卫,紧随其后的是观礼殿和翰林院的许多官员,然后是武朝的学子们,再后便是来自三国的学子,最后又是五百禁卫断后。
于是这队伍拉得老长,蜿蜒在山阶上,仿佛长龙。
学子们叽叽喳喳说着这寒灵寺的故事,也或者惊于这路边奇异花草,忽然听见有轰鸣之声,转过了一道弯,便见一方飞瀑如白龙入海飞驰而下。
于是有水雾升腾,弥漫在这山野里,润湿了花草树,也润湿了此间的人。
“这寒山寺上面有一处天湖,这瀑布之水,便是自那天湖而来,所以此景名为银河倒挂。只是来这寒灵寺的人多为虔诚信徒,为的是听这里的暮鼓晨钟,为的是在佛前燃一柱高香,求佛祖佑得心里事,所以寒灵寺暮鼓晨钟之名传扬极广,而这些景致便淡了许多。”
樊天宁带着枯蝉与傅小官同行,他看着这飞瀑侃侃而谈,“可惜这时候太阳未曾升起,否则若是有日光落在这瀑布上,或许可见那七色彩虹。”
傅小官有些诧异的看向了樊天宁,“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杂书看得多,这寒灵寺可就记载于《一百八十寺游记》一书中,那是三百年前的高僧云游和尚所写,他用了一生走遍天下,在晚年时候居于烂陀寺,撰写了一百八十寺的详细面貌。”
所以佛教在这个世界上算是昌盛的,那么道教呢?
好像除了个道院就没听说过,傅小官心想这事儿回去之后得问问大师兄。
穿过这飞瀑水雾,沿着石阶继续前行,光线更明亮了一些,便能依稀看见掩映于林间的红墙碧瓦,这些建筑颇为分散,想来是寒灵寺僧人所居的地方。
再往上行,空气中就有了香火味道。
放眼远眺,密林中便见有香烟袅袅,隐隐能够听见寺里的僧人早课的梵唱。
“那里想来是前殿,就是天王殿所在的位置,而这次文会的主要场地在后山,也就是天湖旁。”樊天宁对傅小官解说了一番,看着傅小官疑惑的眼神,笑道:“你很忙,我却很闲。不瞒你说,这寒灵寺我已经来过一次了,就在你受伤的第二天。一大早来的,晃悠了一天,听了这里的暮鼓晨钟,就在寺院里住了一宿,于第二日下的山。”
“为了这次文会,后山新建了许多建筑,主要是居所,毕竟要安排上千人住下,寺院里哪里有那么多的客舍?”
“呆会去了后山你就知道,那地方非常不错,天湖浩渺,就在那天湖旁,新修了一尊巨大的佛,我去看的时候许多人正在为那佛像塑着金身,想来已经完成。比之烂陀寺的那尊佛还要高大数倍!”
就在樊天宁这个免费向导的解说中,一道宏伟的山门出现在了傅小官等人的眼前。
山门上写着三个金色大字:寒灵寺!
山门的两侧依然刻着一副对联,这副对联颇有意思:
尔来礼拜乎?须摩着心头,干过多少罪行,向此处鞠躬叩首。
谁是讲经者?必破除情面,说些警赫话语,好叫人入耳悚神。
“这对联和字,可都是始建寒灵寺的时候,正阳公主亲笔所书,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傅小官深以为然,如此看来,五百年前的那位正阳公主对于佛典的领悟是极深的,否则写不出这样的警世对联来。
穿过这处山门,前行五百米左右,山路分了个岔,往左而去的山路宽阔,往右而去的山路却略显狭窄。
“这便是去后山的路。”
队伍往右而行,刚刚转过那山梁,一尊参天大佛便映入了所有人的眼帘!
它居然比那古木还要高出半身!
此刻朝阳初升,那金色的阳光洒落在大佛的金身之上,便散发出了璀璨的光芒,就着蓝天之背景,仿佛那大佛的背上真的有着一个七彩的圣光!
“是不是很大?”
傅小官点了点头,“真特么的大!”
“单单雕塑此大佛,据说已经花费了八年的时间。文帝大魄力啊,这可不知道要花费多少银子。”
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众人来到了大佛脚下,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广场,以大理石铺就的地面干净而光洁。在那大佛下面是一方高台,似乎是用来祭拜的地方。
而在大佛的身后,就是水雾升腾的天湖了。
傅小官四处打量了一下,广场周围修建了许多楼宇,倒不是寺庙模样,却和金陵的楼宇颇为相似。
想来那些楼宇就是为这次文会的学子们生活所居。
果然,当所有人抵达了此处广场的时候,便有观礼殿和翰林院的官员来安排这些学子们的住所。
向傅小官走来的这位官员是翰林院大学士文沧海!
“受天机阁阁主周大人所吩咐,我带你们去另一个地方。”
就在樊天宁惊诧的视线中,傅小官一行随着文沧海离开了这处广场,却并非去了前山的寺庙,而是走入了左侧的山林间。
这里有条清幽小径,再次穿行与林间,于是离那尊大佛越来越远,大约走了三炷香的功夫,文沧海停了下来。
傅小官便看见了一处精美别业!
它坐落于天湖旁,周遭没有苍松古木,却有一片正在盛开的梨园!
他们走到了这别业的正门前,抬头便看见了那扇朱红大门上的门楣,傅小官顿时一惊,门楣上骇然写着:云清别院四个金色大字!
文沧海见了傅小官的神情,笑道:“这别院建成至今已经有五年,陛下每年在梨花开时都会来此小住。这里的环境清幽,里面有宫女三十,一应事物齐备……只是周大人吩咐了一句,说是陛下的意思——你若有暇,可否亲手摘一些梨花带回去给陛下煮一壶茶?”
第三百五十二章 杀局
就在傅小官惊诧的时候,那扇门开了,走出来一个清丽的小宫女。
她的视线在众人的脸上一扫而过,然后停留在了傅小官的脸上。
她偏着脑袋看了三息,然后盈盈一礼,“奴婢云归恭迎傅公子大驾。”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傅公子?”
云归直起身来,嘻嘻一笑,“因为这些人里面,就你最年轻呀。”
我倒是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傅小官摸了摸鼻子,云归又道:“前些日子便知晓公子要来此间小住,女婢已经将房舍收拾妥当,你们且随我来。”
……
……
观云城内城的天牢里光线暗淡还充满着血腥和霉味儿。
武灵儿屏息着呼吸在狱头的带领下来到了最底层,这里守卫极其深严,显然关押的人犯极为重要。
她要来亲自问问曾经的内厂厂公高显,针对傅小官的一切计划,当真是母后所为?
想着而今关在冷宫里的那个女人,她失去了往日的雍容华贵,她虽然表现得依然冷静,但那眉宇间却有着掩饰不住的失落与伤悲。
那是她的母亲,她希望能够有一线希望将她救出来,不再为皇后,就当一个普通的母亲就够了。
要想救出母亲,那么高显就必须将所有事情给抗下,她相信高显会抗下,因为她已经将他那儿子高富率给抓了起来,就关押在娘子军中。
原本期待的文会今天就要开始,可她却无法抽身,傅小官又会在文会上作出怎样的诗词文章呢?
可惜没法在现场亲眼目睹他的卓越风采了。
狱头在深牢的最后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取了钥匙将那门打开,低声的说了一句:“殿下,一炷香的时间,这是小人唯一能够为殿下做到的,否则若是陛下知道……”
“你去吧,本宫明白。”
她抬步走了进去,阴暗的牢房中,高显带着沉重的镣铐枷锁,蓬头垢面的蜷缩在最黑暗的那个角落。
这里原本是他内厂所管辖之处,而今他却身在此间,成为了阶下囚。
听到牢门打开的声音,他微微抬起了头,眯着了眼,看到了进来的太平公主——这让他微微有些吃惊,原本以为应该是大理寺的官员,或者是前来宣读圣旨的某个太监。
“起来,坐下。”
武灵儿在那张破桌子前坐了下来,又对高显说了一句:“本宫不是来救你的,就是来问你几个问题。”
高显从地上爬了起来,带着镣铐枷锁的声音,他挪到了桌前,也坐了下来。
“老夫没什么可对殿下说的。”
武灵儿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高显,“傅小官当真是陛下的私生子?”
原本她没打算问这个问题,但她却将这个问题放在了第一个。
高显咧嘴一笑,“既然是陛下亲口所言,那自然不假。”
“可有别的证据?”
“老奴本来以为殿下前来是为了娘娘,倒没料到居然是为了那小子。殿下若是想要证据,就应该去找太后,太后不是说那三年的起居录在她老人家的手里吗?”
武灵儿当然去找过太后,可太后却并没有在宫里,就连那宫里的女官也不知道太后去了哪里。
“刺杀傅小官之事,当真是母后所为?”
“殿下明明知道,何必多此一问?”
武灵儿沉默两息,神色愈发严肃,“现在你给本宫听着,给本宫记好了!这一切,皆是你的谋划,至于原因,是因为前些日子在十里平湖的近水楼,你那儿子高富率与傅小官发生了冲突,而你那儿子被傅小官羞辱。对此你怀恨在心,为了给你那儿子出这一口恶气,所以你做了这一切。至于皇后,你向皇后借了几个高手,她没有参与这次刺杀的谋划,她与这件事情并没有关系。”
高显一怔,萧皇后这是要让他背下这口黑锅?
在高显看来,这当然是萧皇后的授意,那个女人虽然被打入了冷宫,显然并没有认命。
“若是老奴不答应呢?”
武灵儿一声冷笑,“你不答应也行,本宫就让你儿子死在你前面!”
高显一惊,“我儿和此事毫无关系,就算是大理寺审,也牵扯不到我那儿子身上!祸不及家人,事不可做得太绝!”
“家人?你这条老狗居然还懂得家人?你那儿子就在本宫手里,他的生死,就看你的配合程度。”
高显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那张黝黑的老脸变得愈发阴沉。
萧皇后!
这口锅奴才背下去本来没有问题,可你这手段着实令人寒心!
既然你不仁,就别怪老奴无义!
他忽然笑了起来,问了一句:“殿下当真担心着傅小官的安危?”
“当然。”
“殿下以为傅小官现在就安全了?”
武灵儿一愣,“刺杀傅小官之人已全部死光,而参与这次谋划之人,也尽皆落网,你这话是何意思?”
“哈哈哈……”高显大笑,摇了摇头,“殿下啊,你怕是不知道你母后的手段。”
武灵儿豁然蹙眉,母后已被打入冷宫,她还能有什么手段?
“说!”
“这时候,傅小官想来已经抵达了寒灵寺了吧。殿下啊,只要你答应放了我那儿子并护得他周全,老奴就告诉你一个惊天的消息。”
“你没有选择!”
“殿下错了,老奴可以选择,老奴那儿子可以被殿下砍了,可那傅小官也别想活了!”高显坐直了身子,眼里一片漠然,又道:“殿下可别耽误了时辰,到时候悔之晚矣。”
武灵儿银牙一咬,“本宫答应你!”
“殿下起誓。”
“本宫以性命保证,傅小官安好,高富率便无恙。”
“好,殿下听好了。寒灵寺后山会场,那尊大佛的肚子里,有绣衣使一千禁军三千,另外还有大炮五十门,于今日午时所有学子们在广场上集合的时候……开炮!”
武灵儿转身就走,没有丝毫停留。
午时,此刻已经是巳时末,就算快马而去都已经来不及了。
该怎么办才好?
她心急如焚,才明白母后的那番淡然,原来她早已布下了另一个杀局!
第三百五十三章 老人与鸟
一匹枣红马在皇城狂奔。
武灵儿策马扬鞭向御书房疾驰而去。
文帝此刻正在御书房和左右二相说着关于春耕的问题,却听得一阵惊呼,然后便看见那马儿居然冲进了御书房里!
三人愕然一惊,右相卓一行在那一瞬间拔出了剑,一剑堪堪刺出,却生生收了回来。
武灵儿翻身下马,没有行礼,而是慌张的看着文帝,说道:“父皇,寒灵寺有变!”
文帝一惊,当武灵儿将高显的那番话说出来之后,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女人,可真特么的狠啊!
现在怎么办?
他冷静的思索了三息,下了旨意:“着南宫景炎率三千血衣卫即刻快马去寒灵寺,着大理寺即刻提审萧嫱……可用大刑!”
传旨太监飞快的跑了出去,御书房一片安静。
“可是,就算血衣卫赶到,也来不及了。”卓一行说了一句,他也没料到萧皇后还有如此疯狂的后手!
武灵儿忽然看向了南宫一羽,“你的那只鸟呢?可能传信?”
南宫一羽双手一摊,“海东青是能传信,可它并不知道那处的人啊。”
武灵儿想到了那天观云台上海东青歇在了苏苏的肩膀上……“苏苏,对,苏苏一定在傅小官的身边!”
南宫一羽一怔,他快步走出了御书房,拿出了一个鸟哨吹了一声,那只海东青从天而降,落在了他的肩膀。
他直接去了龙案,取了笔墨写了一张便条正要绑在了海东青的脚上,文帝却说了一句:“等等!”
他也走到了龙案边,在那便条上加了一行字,南宫一羽一看,豁然一惊,他没有说话,将这纸条绑在了海东青的脚上。
他摸了摸海东青的羽毛,很认真的说道:“去找那个叫苏苏的女子,她在寒灵寺后山。”
这海东青发出了一声兴奋的鸣叫,它扑棱着翅膀展翅而去。
“成了。”
文帝一颗心放下了一半,若是这海东青真能将信送到……那云清别院的后院里,驻守着一千血衣卫。
他们不是守卫傅小官的安危,而是当今的太后娘娘此刻正在那里。
……
……
“这云清别院极大,除了后院之外,你们都可以去。切记,后院任何人都不得进去!”云归非常慎重的对傅小官等人吩咐了这么一句,又道:“这眼见着将近午时,奴婢已经让厨房做了午饭,想来很快就好了,各位公子小姐们,且随我先去认个房,里面可以沐浴,也可以休息。”
在云归的带领下,很快安排妥当,然后一行人去了偏院用了午饭……这吃食极为精美,居然多为虞朝江南风味,可对于二师兄高圆圆而言,却根本无法填饱肚子,所以他看向傅小官的眼神充满了幽怨。
对此,傅小官向云归交代了一句,以后吃食,要再增加一半。
云归愕然的张了张嘴儿,她自然没有去问个究竟,只是心里觉得很是诧异。
便在这时,那只海东青飞来了这处院子,它在上空盘旋了两圈,落在了苏苏的肩膀上。
傅小官错愕的看着,心想难不成这畜生真的背叛了南宫一羽?
苏苏摸了摸海东青的羽毛,海东青将它那小脑袋在苏苏的手心里蹭了蹭,苏苏才发现它的腿上绑着一个东西。
她取了下来,展开一看,眉儿一凝,将这纸条递给了傅小官。
傅小官一看,也皱起了眉头,他看向了云归,将这纸条递给了她。
云归眉梢儿一扬,她什么都没说,快步的走入了后院。
没过多久,后院之外有疾驰的马蹄声传来,数十息之后消失于山野间,傅小官便看见云归走了回来。
“倒是没料到还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可稳妥?”傅小官问了一句。
那大佛的肚子里可有足足四千敌人,还有五十门大炮,刚才听那马蹄声不过千骑,这战斗自然是要在大佛的肚子里打起来,骑兵根本发挥不了作用。
云归笑了起来,“公子恐怕不知道血衣卫,陛下亲掌五万血衣卫,血衣卫里最差的也是二流高手,有他们出手,自然是稳妥的。”
傅小官放下心来,对这血衣卫却很是羡慕,心想自己让白玉莲在凤临山辛辛苦苦训练的两千人,若是都是武者,这战斗力可就会成倍的提升。
若是神剑和血衣卫一战……除非在武器上能够有压倒性的优势,否则恐怕毫无胜算。
也不知道秦成业那家伙究竟把燧发枪弄出来了没有。
这是目前傅小官最大的期盼,只有拥有了成熟的燧发枪,再配以更好的盔甲以及别的那些东西,神剑才有可能出山去平陵邑和宫身长干一架。
稍事休息,傅小官一行离开了云清别院,前往大佛广场。
午时三刻,所有学子须在大佛广场集合,文会便算是正式开始了。
……
云清别院的前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一个老妇人杵着一根龙头拐杖,在四名宫女的陪护下来到了前院。
她坐在了凉亭里,云归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儿?”
“回太后,他生得俊秀,举止有度,言语谦逊,毫无当今文人的那种傲气。在这别院外,他看了那牌匾十三息,脸上的神色颇为诧异,想来是因为这别院的名字。”
老太后沉吟片刻,脸上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若依着你看,他和皇上有几分相似?”
云归心里一惊,太后又道:“哀家不会怪你,直言便是。”
“……回太后,奴婢以为,他的眉眼和陛下颇为相似,但若是说奴婢初见时的感觉……女婢觉得他的神态和陛下更像。”
“神态?”
“对,他的神态淡定从容,有种智珠在握的感觉。就连刚才看见了陛下传来的手书,他也仅仅是轻蹙了一下眉头。这和陛下寻常时候的神态极为相似,仿佛身上带着那么一股子令人亲和的气息。”
老太后嘴角微微一动,“你起来吧,这三日里,再好生瞧瞧。”
“奴婢遵命。”
老太后杵着拐杖走出了云清别院,她回头看了看这牌匾,摇了摇头,“备车,哀家也去瞧瞧热闹。”
第三百五十四章 死又何妨
观云城皇宫,冷宫中。
武灵儿就站在萧皇后的身后,她瞪大了眼睛,满脸的怒意。
“你就那么想要他死?”
萧皇后未曾回头,却放下了手里的笔。
纸上的墨未干,她拿起这纸吹了吹,“只有他死了,你弟弟东宫的位置才稳。”
“你莫非忘记了宁王?”
“宁王……呵呵。”
武灵儿心里一紧,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难不成,你对宁王也下了手?”
“太后当年为了陛下登基,可是将陛下的那些亲兄弟杀了个干干净净……那些可都是先帝的血脉,其中煜王还是太后的亲儿子,太后的刀可没有丝毫迟疑。我做的这点算得了什么?这可是争的天下!”
在武灵儿的眼里,萧皇后变得越来越陌生,她难以理解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她难以相信一个女人的心,能够狠毒到这般境地。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嘲讽,“可惜的是,你在寒灵寺的安排失败了。”
萧皇后转过身来,看了看武灵儿,“说来你不相信,听闻南宫一羽喜海东青,那畜生还是我叫人去捕来送给他的,却因为那畜生令我功亏一篑。所以世事如棋,天道无常。今儿你来,恐怕是我们娘俩最后一次见面,咱们不谈这些,谈的别的可好?”
她将手里的那张纸递给了武灵儿,“我才发现他著的那红楼一梦里的那些诗词极有意思,这是我刚刚抄录的一首,你且看看。”
武灵儿的视线落在了这张纸上,却是那红楼一梦中的《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是灯火尽。
呀!一场欢喜忽悲辛。
叹人世,终难定……!
她抬起头来,“所以你这是悔了?”
萧皇后轻轻一笑,看向了门外的一地阳光:“我的女儿,我从未曾后悔。”她脸上的笑意愈发的浓郁,“为娘三岁启蒙,五岁入私塾,七岁进骊山书院读四书五经,十四岁嫁给陛下。本以为这大致就是人生赢家了,可为娘却没有料到陛下的心里却只有一个人……”
她脸上的笑容忽然敛去,变得极其冰冷。
“他睡着枕边人,却想着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徐云清……这是为娘的失败,所以,我派了人去了临江,毒死了徐云清。”
武灵儿陡然瞪大了眼睛,徐云清是你杀的?!
“为娘心想,徐云清死了,陛下的心终归应该回来了吧。然而我却又未曾料到,我居然连那个死人也斗不过!”
“凭什么?!”
她的脸色变得狰狞,语气变得暴躁,“我凭什么斗不过徐云清?她比我美?她比我更有才华?还是她比我更温柔体贴?”
她盯着武灵儿,武灵儿在这视线的压迫下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都不是,这些年我算是想明白了,仅仅是因为徐云清比我更早的走入了陛下的心里。”
她的视线又投向了门外,脸上露出了一抹嘲讽,“这满朝的文武百官只以为陛下贤良,偌大后宫仅仅一后一妃。他们却不知道,若不是太后相逼,若不是为了这武朝江山能有个传承之人……依着陛下的性子,这后宫,恐怕空荡荡连个鬼都不会有。”
“说的好听,他这叫痴情,就像那副【悲伤的鸳鸯】,表明的是他的痴情。说的不好听,他那叫在一颗树上吊死,浑然不顾未亡人的感受……”
她又看向了武灵儿,“我听说傅小官为那副【悲伤的鸳鸯】提了一首词,你可知道?”
武灵儿坐在了书案前,提笔写下了那首《折桂令、痴情》,递给了萧皇后,说道:“你其实不懂什么叫痴情。”
萧皇后接过一看,低声的吟诵起来: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
盼千金游子何之。
症候来时,正是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她的面色渐渐凝重,眼里那抹冷漠神情渐渐灰暗。
她的手无力垂下,那张纸飘落在地上。
“我的女儿,以后的日子里,你要学会坚强。相思这种事情可以藏于心底,却莫要辜负爱你的人。”
武灵儿神色落寞,她看着萧皇后的眼神有些许同情,有些许憎恨,她并未对萧皇后这句话作出回答,而是说道:“宁王若是死了,你绝无活命的可能。”
“死又何妨,我心不悔!”
“当真不悔?”
“我死后,将我葬在寒灵寺的那处云清别院旁边,那地方我从未曾去过,我很想去看看。”
……
……
春阳灿若金色的线。
寒灵寺的那尊大佛披着七彩神光巍然屹立在天湖边,愈显神圣威严。
里面的战斗无声无息的开始,无声无息的结束。
住在广场四周的学子们仅仅是看见了一队骑兵进入了那大佛里,过了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又走了出来,没有人知道就在那半个时辰里,大佛的内部死了足足四千人!
他们的尸体被堆积在了大佛的头部,鲜红的血成了一个池子,于是有血从大佛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当傅小官一行抵达广场的时候,广场上已经占满了人。
而枯蝉此刻正怔怔的看着那大佛的眼睛,他忽然抬起手来指了指,对樊天宁说了一句:“难不成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樊天宁抬头望去,豁然蹙眉,按照樊国的说法,佛流泪,天下悲!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头便看见了傅小官,他也指了指佛头,“你看。”
傅小官也抬头望去,却淡然一笑,心想它若是不流血,这血恐怕就会将这偌大的广场染红。
对于萧皇后那个女人,他的认识愈发深刻。
犹记得那日她最后说的那番话:我不想出去。这里……比外面更干净!
这难道就是她所说的干净?
四千人的性命就因为她一念之间全没了,若不是宫里用海东青传信来的早一些,这广场上上千学子的命,也全没了。
当真是疯狂!
“傅兄,恐怕会出大事。”
傅小官摇了摇头,一声叹息:“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由心造!”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大乱斗
时三月二十五,未时。
武朝寒灵寺文会正式开启。
所有学子皆静立于大佛之下,台上是当朝翰林院大学士文沧海。
他望着这群学子,静默数息,以示庄重。
“今日文会,所考教的乃是最基础的对联。作对联的时间为一炷香的功夫,诸位放心,这香乃是高香,足够燃一个时辰。”
“此四方有文案,若有学子得了下联便可书于纸上,留下名字,待时辰到,所有对联皆会送去博学楼评审。”
接着文沧海宣读了本次文会评审人名单,皆是武朝大儒,以文行舟为首,足足九人评判。
学子们听闻之后个个窃窃私语,摩拳擦掌,对联这个玩意儿可远没有诗词文章那么复杂,傅小官那厮诗词文章了得,可未曾听说过他写出什么了不得的对联。
所以这第一局,可得要尽量拿下,以弥补明日的诗词之会可能的败北。
兰溪六子站在会场的正中,他们身边自然都是武朝的学子们。
卓东来负手而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武灵儿终究没有来,这令他在失望之余又多了几分欣喜——这说明傅小官是陛下私生子的事,恐怕是铁板上钉钉,成了事实。
否则以武灵儿对傅小官的崇拜,她没道理不来此处看着傅小官作对题诗的样子。
武灵儿定然是再没可能嫁给傅小官的,这一心结解开,卓东来恢复了昔日神采。
“师兄,对联这一局,我们定要拿下!”
站在卓东来身边的一个少年坚定的说道。
卓东来微微颔首,“不仅仅是对联,明日之诗词,乃至后日之文章,我等都要拿下!”
这番话沉着冷静,卓东来神情也极其坚定,言语间充满了自信,便影响到了他身边所有的人。
一白衣姑娘就站在卓东来的对面,她的视线落在卓东来那张俊朗的脸上,小嘴儿轻启:“有卓兄这一句话,我武朝文人,定然不败!”
然后她的视线扫过了兰溪六子,笑道:“此处文会之诗词,可是会在十里平湖流云台首唱的,若是诸位得了魁首或者三甲,我便在流云台宴请诸位,至于诸位之诗词由燕雀儿还是梦曦姑娘首唱,这便由着诸位自己选择。”
人群顿时轰然,卓东来一脸阳光,他身边的那少年笑道:“既然唐家三小姐发了话,我等岂能落于人后……”
他转身对着所有武朝学子拱手一礼:“尔等皆为我武朝之栋梁,自幼修习圣学,也修习诗词文章。我朝之文事自从文老一力推行之后,便呈蒸蒸日上之势。那傅小官名头虽然响亮,但他同样是人,而不是圣。所以诸君,我武朝之少年,唯有在虞朝最骄傲的文事之上将其击溃,方能显我朝少年之风采,方能令武朝之昌盛文风名扬天下!”
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语,顿时令这上千的武朝学子们激动的像打了鸡血一样:
“打倒傅小官!”
“务必将傅小官踩在脚下!”
“且让我等以笔为刀,斩了傅小官头上之光环!”
“卓东来,我爱你……!”
“云离歌,我要和你生个猴子!”
“唐三小姐,我要夺了文魁献给你!”
“……”
这声音若浪潮一般翻涌在偌大的广场上,便传入了许多人的耳朵了,傅小官愕然的看向了那群少年,心想,这特么的,老子是客场作战啊!
虞朝的一百学子自然就不高兴了,谁特么给你们的勇气?
于是秦文哲率先对着武朝的学子们喷了一句:“就凭你们?给我恩师提鞋都不配!”
吴缺紧跟着也举起了拳头,一身大吼:“恩师傅小官不败!”
一百学子顿时也激动起来,冲着武朝的学子们吼开了:
“恩师傅小官无敌!”
“卓东来特么算老几?敢在恩师面前嚣张?”
“天下文事出虞朝,就凭你们这些渣渣也敢在恩师面前叫嚣?”
“……”
双方舌战顿时展开,武朝的学子可比虞朝的多了十倍不止,于是虞朝学子这边的声音渐渐被淹没。
上官淼心里很是不爽,这特么的你们欺负人!
于是他握着拳头就冲了过去,“老子弄死你丫的!”他一拳打在了最近也叫得最厉害的一名武朝少年的脸上,那少年被打得脑袋一偏,居然甩出了一颗牙齿!
这一拳彻底点燃了双方的怒火,于是武朝的学子们冲了过来,于是虞朝的学子们也头铁的冲了过去。
站在台上的文沧海懵逼了。
不是,我还没宣布上联,你们这是在干啥?
武朝的少年群情激昂,虞朝的少年拼命反抗,于是,有哀嚎声,有尖叫声,也有大骂声,唯一没有的是哭声。
“那个狗日的打了我的脸……哎呦……卧槽!”
“我的鞋,老子的鞋被谁踩掉了?”
“卧槽,兄台你打错了,我是武朝的学子!”
“……”
就在双方混战的时候,一队禁卫冲了过来,马上一名将军大声的吼道:“都特么给我住手?谁再出手本将军立刻将其抓捕入狱,无论是谁!”
这一声产生了效果,双方人员分开,便看见一个个鼻青脸肿的模样。
傅小官向秦文哲等人招了招手,虞朝的学子们对着武朝的学子吐了一口唾沫,心有不甘的回道了傅小官身旁,一个个心里很是忐忑,心想这恐怕会受到恩师的责罚。
“你们做的不错,明明知道打不赢,却依然齐心协力的上了,这便是团结。很好,大虞有你们这样的少年,才有可期的未来……上官淼、商梁,陈束,公孙客,你们去包扎一下,可别误了接下来的正事。”
这一百少年,以他们几个伤得最重,脸上和手上挂了彩,尤其是上官淼,这丫的两个眼睛都被揍得像熊猫一样。
一群少年在阳光下笑了起来,傅小官非但没有责骂他们,反而表扬了他们,这让他们内心欢喜而骄傲。
樊天宁大笑着向傅小官走来,扬了扬眉儿,“傅兄,人家可是下战书了,你当如何应战?”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两幅上联
博学楼位于天湖湖畔。
这是一栋三层高的大楼,它是新建的一处藏书楼,里面珍藏着各种书籍数万册。
就在博学楼的三楼上,透过开着的窗,老太后看向了大佛广场,“发生了什么事?”
唐柱国躬身回道:“禀太后娘娘……我朝的学子们和虞朝的学子们打起来了。”
老太后展颜一笑,摇了摇头。
“很好,少年心性,当有斗志,可派了医官?”
“回太后,此行文会三天,有太医六人在此驻守。”
“嗯……”老太后转过身去,看了看文行舟等九名大儒,“哀家前来,是要提醒你们一句,作为评判官,你等须做到公平公正。这不是考试,那些交上来的对联诗词或者文章并没有糊名,这便需要评判官心里的正。”
九名大儒躬身听着,老太后又道:“你们只需要明白一个道理就行,文会文会,以文相会。文自然是其中最重要的,至于作文的人,这不重要。武朝的名声并不需要这文会的魁首来证明,当然,若是武朝的学子们真写出了了不得的文章,也定然不可埋没。”
文行舟上前一步,躬身道:“请太后放心,我等定然公正于心。”
“嗯,你们都是大儒了,当看透这身前身后名……行舟啊,今儿这对联的上联是什么,给哀家瞧瞧。”
“臣,遵命!”
文行舟去了一处锁住的书柜,唐柱国也走了过来,这书柜上有两把锁,两人分别开启了一把,文行舟从最下面的格子里取出了一口箱子,放在了桌子上。
箱子打开,他从里面取出了两幅上联,展开在桌上,老太后偏着头看了过去,心里微微一惊,“这对子……是彗觉大师出的?”
“回太后,这一副上联是彗觉大师所出,而另一副,乃陛下所出。”
“哦……这题目倒是便宜了樊国和我朝的学子们,虞朝不事佛,倒是难为了他们。”
文行舟躬身一礼,“陛下说……既然是天下文事,就不分彼此。”
“善,张题吧,哀家在此等候,看看可有妙对出现。”
……
……
文行舟和唐柱国带着这口箱子去了大佛广场。
傅小官正在和樊天宁聊天。
“要说这对联,着实不是我所擅长的,要说输赢,樊兄,我若是说我毫不在乎,你信吗?”
樊天宁沉思片刻,“若是未曾与你相识,我定然是不信的,只是在繁宁城见了你所作的那首无欲念之后,我信了。”
“但是……这可是为国争光的事情!你当然应该全力以赴,我可是期待着你能作出绝对来,让那些武朝的学子们,尤其是那个卓东来长点见识,明白何为高山仰止!”
傅小官笑了起来,“你可真看得起我。”
“傅兄,中午时候你没在,我可是见着了武朝学子们的嚣张。他们可是把你列为第一对手,言说今日既然是对对联,那定要夺得今日之魁首,给你一个下马威……那卓一行虽然一句话都未曾说,可他那脸上却分明写着自信与骄傲,傅兄啊,你若是听见,定会受不了。”
“何必在乎他人言语,樊兄,天下事无人能言事事俱到,由着本心,尽力便可。至于结果……结果就留给别人去评判吧。”
枯蝉看了看傅小官,心想这便是世间为何多苦恼,佛曰:只因不识自我!
傅小官显然是认识自我的,虽然他背着天下文人之首的名头,然而他依然谦逊,依然固守本心,难不成,他还精于佛典?
另一边的鄢晗煜此刻与拓跋渊也在一起聊着天,说的自然也是这文魁之可能。
“卓东来可是将话放了出来,显然他是为了背水一战,对这魁首之位,他有势在必得之信心啊!”
鄢晗煜微微颔首,“以兰溪七子之盛名,他们定然是有真才实学的,而卓东来既然为兰溪七子之首,他显然也具备夺魁的能力。倒是你我两国……”
鄢晗煜看着广场上黑压压的学子们,一声叹息,“只怕你我两国会成了此次文会之陪衬。”
想着在繁宁城时候的那番豪言壮语,再看此间如此多的风流人物,拓跋渊也是一叹,心想荒国之小,此刻便可见一斑。
若要荒国繁盛,那就必须南下破了那雁山关,若能占有虞朝半壁沃野,荒国方才有崛起的可能。
就在他们各怀心思的时候,文沧海和唐柱国走上了高台。
文沧海站在了前面,大声的说了一句:“本次文会,第一试,两幅对联,皆为上联,请各位学子细看,时间一炷香,放题,燃香!”
唐柱国打开了盒子,取出了两幅对联,他飞身而起,居然将这两幅对联挂在了大佛的腿上,与此同时,文沧海点燃了一根高香。
广场在这一刹那安静,所有的学子们尽皆望向了那两幅上联。
傅小官自然也不例外,他也看了过去,心里却微微一怔。
第一幅对联的上联是这样:
教有万法,本性无殊,不可取法、舍法、非法、非非法。
这显然是关于佛教的对联,其中蕴含无穷禅意,足以见出此上联之人,定是一位得道高僧。
虞朝的学子们一看,心都凉了。
偌大的虞朝没有一间寺庙!
对于佛学,他们甚至连一本都未曾看过,这怎么去对?
于是他们又看向了第二联:
花花叶叶,翠翠红红,惟司香尉得意扶持,不教风风雨雨,清清冷冷。
……
这特么的,谁出的题?
不仅仅是虞朝的学子,这广场上无数的学子在看了这两幅上联之后都吸了一口凉气。
第一联说佛,第二联却说的是情!
佛法精妙,哪怕是佛学昌盛的樊国学子们,此刻在看了这上联之后,心里也是一沉。
而第二联之难度相对较小,却因四处叠字的运用,而使此联想要做出绝品的难度大增。
樊天宁眉间紧锁,心想这第一联我理应做出个甲等吧。
而卓东来面色严肃,视线依然停留在那两幅上联上,心想虞朝连寺庙都没有一处,傅小官自然是做不出来的,这一局,当赢!
第三百五十七章 这是几个意思
卓东来那张刀刻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他看了看那高香,这才刚刚燃起,当真能够燃上一个时辰,想来这是为了给学子们充足的思考时间。
他又转头看向了傅小官,他本以为此刻的傅小官应当愁眉苦脸才对,却没料到看见的居然是一张灿烂的笑脸。
——这厮……还笑得出来?
于是他也露出了一抹微笑,这微笑落在了唐三小姐的眼里,唐国柱的三孙女此刻心里想的是看来卓东来已经胜券在握了。
至于原因?
原因是她极少看见卓东来笑,就算是在武灵儿的面前,他或许会变得温柔一点,却依然很少会笑。
对于卓东来,唐三小姐心里是极为爱慕的,生得一表人才,武道文采俱是骊山书院之最佳,行事稳重,遇事泰然——这样的少年,当然是像她这样的女子心里最佳的配偶。
她不明白为什么武灵儿会喜欢上傅小官,那少年虽然也长得不差,但显然是比不上卓东来的。
若说文才,傅小官虽然名气更大,但这原因在唐三小姐看来,仅仅是因为虞朝之文风昌盛,那地方的土壤更适合文人的生长罢了。
何况若是论武道,恐怕十个傅小官都不是卓东来的对手,而武朝,却是重武的!
她本以为武灵儿以公主之身份嫁给傅小官这是顺理成章之事,她甚至在知道武灵儿跑去了祁山走廊的时候还无比欢喜,因为若是武灵儿真喜欢上了傅小官,这自然断了卓东来的念头,而自己才更有希望。
所以她原本是盼着傅小官夺了魁首,却没想到陛下又收回了那旨意,甚至这偌大的观云城还疯传着傅小官是陛下的私生子!
她问过爷爷,但唐国柱却没有给她明确的回答,因为她爷爷居然也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仅仅说极有可能。
但今日武灵儿没来,这让她相信傅小官恐怕真是陛下的私生子了。
这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如此一来,武灵儿和傅小官就再没可能,唯一令她欣慰的是,陛下收回了那道旨意,那么她自然希望卓东来能够夺得魁首了。
至于陛下的私生子……至少他现在还不是武朝的皇子。
所以,她的视线看向了傅小官,那个名满天下的少年才子,此刻是否在冥思苦想呢?
傅小官在笑,笑得很是灿烂,以至于他身边的樊天宁以为这小子是悲极而喜。
“傅兄,讲真,至少这第一幅对联,对你不公。”
“樊兄何出此言?”
樊天宁盯着傅小官,沉吟五息,“你这话问得我难以回答,虞朝可是连一座寺庙都没有的,傅兄难不成还读过佛经?……”
他忽然想起了傅小官点化过枯蝉,愕然一怔,又道:“我倒是忘记了你还真对佛意有深刻理解,这么说,你已经有了下联?”
傅小官还真有这两幅对联的下联,因为这两幅对联居然在前世见过!
这便是无巧不成书。
“心里略有所想。”
董书兰和虞问筠看向了傅小官,心想难不成他又有了那灵光一现?
苏苏吃着从观云城买来的糕点,对那两幅对联仅仅是看了一眼,没兴趣,也搞不明白,这破事儿和她无关。
二师兄连那对联看都没有看一眼,他盯着苏苏手里的糕点,咽了一口唾沫,“六师妹,二师兄我中午真的没有吃饱。”
苏苏袖子一撩遮住了手里的糕点,微微侧身护着,斜乜着高圆圆,“别想!可还要在这地方站一下午呢,没有吃的多无聊?师傅说你需要减肥了!”
“师傅没有这样说过。”
“不,昨晚我做梦的时候师傅是这样对我说的!”
“……!”
学子们有的席地而坐,伸出手指在地面上写画着。
也有的在此间垂首徘徊,脑子里想着那上联,寻思着怎样对出一副绝妙的下联。
也有学子淡定自若,看上去仿佛智珠在握,而事实上却心里明白这不是自己的菜。
搞不出来啊,想破了脑袋也无用,便不如不想。
傅小官早已有了这两幅对联的下联,他抬眼看了看那香,可还有一丈那么长!
他不想再等,于是他对秦文哲等武朝学子说了一句:“你们好生琢磨琢磨,为师去答对了。”
傅小官就这样带着虞问筠董书兰和苏苏走了,留下一百弟子面面相觑。
“恩师这是几个意思?”
“你丫耳聋啊,恩师说去答对了!”
“这么快?……那司香尉何解?”
“笨啊!你理解为花神即可……不是,你们说恩师真的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想好了下联?”
“卧槽,你这话问得愚蠢,恩师是谁?三步成诗之神仙人物,何况这对联乎?”
“你们对恩师的了解不够深啊,临江上林洲有一绝对,曾经九公主对燕熙文出了那上联,燕熙文想了三天三夜答不出来。后来他将此上联悬于兰亭阁,出千两银子求下联,你们应该知道的呀,后来九公主和董小姐去了,赚走了燕熙文四千两银子!”
“不对啊,就一个上联,不是说千两银子求下联么?怎么变成了四千两银子?”
“你是不是傻?人家对出了四个下联!据说都是恩师对的,加上原本的下联,也就是说那一幅上联,恩师就对出了五个下联,懂了没有!”
“嘶……!”许多未曾听过这故事的学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恩师居然在对对子上也恐怖如斯!
樊天宁听在耳里,整个人都不好了。
特么的傅小官难不成没有弱点?
他刚刚还说略有所想,这还没想上十息,他就要去答题了,再一想到这些学子们此刻说的话——他那对子定然是强大的呀!
樊天宁生无可恋,枯蝉却说了一句:“你,忘记了本心!”
对,我是来当咸鱼的!
傅小官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三个倾国倾城的美女,大摇大摆的走到了书案前。
董书兰磨墨,傅小官拿起了毛笔。
站在台上还没有离开的文行舟唐国柱二人一惊,这小子是要干啥?
满广场的学子都看向了傅小官,卓东来脸上的笑意徐徐敛去,心里一沉,眉间一皱,“他这是几个意思?”
第三百五十八章 绝对
唐柱国愕然的抬眼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心想这才过去最多半盏茶的时间。
文沧海望了望这炷高香,香烟才刚刚袅袅。
这两幅上联可不简单,这一千多的学子可是各国之精英,恐怕连这上联之意都还未曾解开,可傅小官居然就要作答了!
这小子,当真是个了不得的天才!
可陛下那么笨,他是怎么生出了如此妖孽的儿子的?
难不成是因为徐云清厉害?
这话儿他只能心里想想,自然是不敢说出来的。
鄢晗煜和拓跋渊对视了一眼,尽皆看出了彼此眼里的震惊。
“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
“所以,他只怕是为了应付!”
“恐怕他是为了吓唬我们,采用此策乱了所有学子的心神。可别忘记了他还带来了一百学子,那一百学子中任何一个得了魁首,可都是虞朝的荣耀,也是傅小官的荣耀,他可是那些学子的老师!”
“鄢兄所言有理!”
这样的猜测不仅仅限于鄢晗煜和拓跋渊,事实上此刻许多学子醒过神来,绝大多数都是这样想的。
比如兰溪六子,也比如唐三小姐。
“他不过是故做姿势罢了,我们莫要被他误导,这两幅对联如此玄妙,就算他真是文曲星下凡也没可能在半盏茶的时间内作出精妙下联。所以诸位,他这是放弃了,我们要当心的是虞朝一百学子中,恐怕有藏龙卧虎之人!”
唐三小姐沉着的一番话让武朝的学子们静了下来,深以为然的同时,便觉得傅小官这家伙真小人也!
若说这满广场的人还有谁会相信傅小官真有了绝对,除了一百虞朝学子之外,只有枯蝉!
傅小官随口作出的那首《菩提偈》令他顿悟明佛,那是何等样的天资!
菩提偈一诗句句蕴含深刻禅意,如果不是傅小官当着他的面吟诵而出,若是他所听来的,他绝对不会相信作出此偈的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傅小官之佛性,恐怕早已达到了师傅所说的禅意自明!
道院讲生而知之,佛宗讲禅意自明,都是一个意思,便是天选之人!
因为无法解释,只能说是天之子!
那么作出这两幅下联,显然不是什么难事。
枯蝉扫了一眼这些少年们,嘴角一翘,心想……你们这些凡人,根本不明白自己的对手有多么强大!
董书兰磨好了墨,傅小官一手撩起衣袖,一手握笔,才发现手腕处被公孙所伤的那地方依然有点痛。
他想了想,抬头望向了高台上的文行舟,因为这台子着实有点高,所以他大声的吼了一句:“文老,我右手有伤,可否让人代笔?”
广场上的学子一听,卧槽,装得跟真的一样,你丫写不出来就别写,可别打断我等的思维!
文行舟想了想,和唐柱国商量了一下,“规矩不可变,你必须自己写!”
傅小官就很难受了,他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的字本就难看,现在这手腕还不能用力,岂不是写出来更难看?
而广场上的学子看着傅小官在那纠结的模样,许多人便笑了起来,有窃窃私语声:
“我真佩服这小子,装得都特么那么的像!”
“我可听说他那字能够把人丑哭,估计是怕污了评判大儒的眼。”
“扯那么多,他压根就没想出来写什么下联,却为了他那天下第一才子的名头想要去出个风头罢了,你们还当了真?”
“别特么吵吵,赶紧想想正经事情,管他个神经病作甚?”
“……”
就在学子们再次渐渐平息之后,傅小官真的落笔了。
他很想将这字写的好看一点,却事与愿违,落在大红条纸上的字,简直更加不堪入目。
董书兰瘪了瘪嘴丢了他一个白眼,虞问筠狠狠的掐了傅小官一抓,苏苏探着脑袋看着,忽然问了一句:“你这是写的梵文?”
傅小官手一抖,整个人顿时更加不好了,可董书兰却忽然瞪大了眼睛——傅小官这字虽然丑,但依然可以认得出来,这下联……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下联可真绝了!
虞问筠也看向了那下联,脸上顿时欣喜,忽然觉得这梵文一般的字,也没那么丑了。
傅小官写完了第一幅对联,董书兰小心翼翼的将它放在了一旁,傅小官再次饱蘸浓墨,又在一张红条幅上写下了第二联的下联。
这里除了三个大美女和苏柔之外,便只有一个高圆圆。
高圆圆在傅小官的身后一站,这满场的学子们再看不到傅小官一衣一角,而董书兰和虞问筠的惊呼,也没有人听到。
苏苏有些惊诧,问了一句:“二位姐姐,他写的……很好?”
“苏苏妹妹,可不仅仅是很好!”
“那他岂不是又要夺魁了?”
“这是肯定的!”
苏苏咬了一口手里的糕点,腮帮子鼓鼓,嘟哝了一句:“没意思。”
苏柔抬起细细的眼看了看苏苏,她分明在苏苏的脸上看见了自豪!
傅小官写完了,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些学子们,而是带着四人绕过了这大佛,向那天湖走去。
阳光洒落在天湖上,有春风轻拂,便见凌凌波光,摇曳着一湖的璀璨。
这地方的不远处就是博学楼。
正好此刻太后正站在窗前,也正看着那一湖的波光想着一些紧要的事儿。
或许是想的有些疲倦,也或许是湖面的波光太亮,她移动了视线,便正好看见走来的傅小官一行。
这里除了学子就是负责此次文会的官员或者将士,没有闲人,那么,这几个人又是谁?
她对观礼殿尚书重山招了招手,重山来到了她的身后。
她伸出那只枯槁般的手向外面指了指,重山定睛一看,吓了一跳。
“回太后,那少年就是傅小官!”
太后微蹙了一下眉头,仔细的看了看,她的视力当然不太好,看得不是很清楚。
“他怎么跑这里来了?”
“……要不,下官去问问?”
“有什么好问的?恐怕是来此处寻找一些灵感。”
无论是太后娘娘还是重山,以及另外七名大儒,他们都没想过傅小官已经答对完毕——这两幅对联的难度摆在那,哪怕他是傅小官,就算他真有了下联,也理应再多多斟酌,以求圆满。
便在这时,博学楼里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第三百五十九章 何人能敌傅小官!
文行舟无法掩饰自己的激动。
他虽然对傅小官推崇备至,可那是建立在看过傅小官的诗词文章之后。
所谓的诗词文章,通常都是经过了作者的悉心打磨才会问世,所以哪怕傅小官在上元节兰庭诗会上作出了那首《青玉案、元夕》,将他曾经的《青玉案、上元》压在了甲字第二列,他同样以为那是傅小官深思熟虑的结果。
现在是他第一次见傅小官落笔,从题目张贴出来到他落笔完成,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摸着良心说,这两幅对联就算是他文行舟来作对,他也是需要至少半个时辰来思量的。
所以在看见傅小官真的写下了这两幅对联的下联,在看着傅小官搁笔离去的时候,他觉得有些荒诞——难不成傅小官随意而为,放弃了这首日之争?
于是他匆匆走了下去,然后皱起了眉头——那字,着实惨不忍睹!
他的这番表情落在了许多学子的眼里,于是这些学子们心里更加欢喜——文大人这番鄙视的模样,当然是因为傅小官这对子难以入眼!
那么,这首胜,自然就与傅小官无缘。
许多学子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傅小官这厮,给了他们太大的压力。
“我就说他采取的策略是乱我等心神,但大家依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毕竟虞朝还有一百学子,听说大部分都是兰庭诗社的成员,不可大意!”
唐三小姐一脸得色,此话深得武朝学子们的认同。
卓东来依然背负着双手,脸上依然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在看见文行舟蹙眉的那一瞬间,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
——傅小官这是放弃了,想来也正常,天下无完人,他或许诗词文章厉害,但对子这东西虽然简单,却依然有诸多考究。
这么说,他是将主要精力放在了明日之诗词和后日之文章上。
接下来文行舟将那两幅对联收走往博学楼而去,这并没有引起这些学子们的猜度,估摸着是文大人很是失望,想要将这对子给另外八名大儒看看。
对于这一判断,偌大广场上千少年,除了虞朝的一百学子,就算是樊天宁也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他问了秦文哲一句:“你们那老师,是真不打算夺魁了?”
秦文哲觉得这人有点傻。
“你这话说出来是不对的,恩师既然来了,这魁首就没人可以从他手里抢去!”
“……虽然他是你们的老师,可也得面对现实吧。我不过说句实话而已,恐怕他是真的无欲念了。”
秦文哲瘪了瘪嘴,“见你和恩师聊天,想来和恩师之间也有几分情分。不是我说你,你对恩师的了解……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
樊天宁就这样被鄙视了,他扬了扬眉,没有辩解,心想傅小官在虞朝的名头更甚,这些少年们崇拜他也是正常,那就让最后的事实来证明吧。
……
博学楼三层楼上。
一张长桌两旁坐着八名大儒。
文行舟急匆匆登楼而来,他将两幅上联摆在了这长桌上,然后将傅小官写的两幅下联分别放在了一旁,对太后行了一礼,说道:“禀太后,今日第一份答对已经出来,请太后一看。”
老太后微蹙着眉头看向了文行舟,疑惑的问道:“这么快?是哪个学子所作?”
“回太后,乃傅小官所作!”
“……”
太后转头又望了一眼窗外,傅小官此刻正坐在天湖边的草地上……他真这么快就完成了?难不成是糊弄一番?
她深吸了一口气,向那长桌走去,两旁八名大儒站了起来,她来到了桌边,眉间紧锁。
“这……是傅小官的字?”
“回太后,这是下官亲眼见傅小官所书……只是他的右手在那一夜里受了伤,所以这字就难看了一点。”
“哦……”老太后心有疑惑,就算是手受了伤,只要能够作笔,这字也难看不到这份上吧!
然后她读起了第一幅对联:
“教有万法,本性无殊,不可取法、舍法、非法、非非法。”
“佛本一乘,根源自别,故说下乘、中乘、上乘、上上乘。”
“……”
太后这一诵出,另外八名大儒豁然震惊!
他们再顾不得矜持礼仪,纷纷拥到了桌前,视线尽皆落在了这副对联之上……良久,众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难以言喻。
“佛本一乘,根源自别,故说下乘、中乘、上乘、上上乘……”老太后心里同样震惊,她的那双枯槁的手不自觉的捏了捏,“速速去请彗觉大师前来!”
她身旁的一名女官应声而去,她的视线又落在了第二幅对联上面:
“花花叶叶,翠翠红红,惟司香尉得意扶持,不教风风雨雨,清清冷冷。”
“鲽鲽鹣鹣,生生世世,愿有情人都成眷属,长期朝朝暮暮,欢欢喜喜。”
此间再次沉寂!
这副对联乃陛下所出,陛下多情,而受伤惨重,所以陛下所出的上联借景而抒意,便是心中的美好愿景。
而傅小官这下联却正好对在了陛下的心口上!
鲽鲽鹣鹣,便是夫妻相爱,而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是神来之笔,同样表达了这份祝愿,长期朝朝暮暮,欢欢喜喜……这当然就是美好人生了。
重山直起了身子,看了看身侧的庄老夫子——他是骊山书院的院正大人,“庄大人如何看?”
庄老夫子胸口起伏难平,他的视线从这两幅对联上移开,在其余八名大儒的脸上一一扫过,“文大家,你们以为如何?”
“此两幅对联……吾以为乃天下之绝对!”
“杜夫子可别忙妄下结论,这仅仅是今日的第一幅!”
杜夫子看向了说这话的梅夫子,淡淡一笑,“难不成你认为还会有人能作出超越这两幅对子的人?”
梅夫子老脸一红,事实上在他的内心中,这两幅对联确实已经完美至极。
“尔等莫急,按照规矩来办理,等所有学子的对子都收上来再评判不迟。”老太后发了话,此间争论自然停止,可接下来老太后又看向了文行舟问了一句:“若依你看,如何?”
文行舟斟酌三息,回道:“依下官看……傅小官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