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帝释天
在两条手臂之后,是一个男子的头颅探出了门户。
其面容刚毅,表情漠然,亘古不变,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在头颅之后,是脖子、胸膛、小腹、双腿。
男子就这样扳着门框一点点挤出了门框。
从体型大小而言,他顶多就是身材魁梧,还在常人的范畴之内,远远谈不上庞大,更无法与万师傅相提并论。
可他所带来的压迫却远在万师傅之上。
清微真人望着这个男子,缓缓道:“果真是“帝释天”。”
此时他再无半分出手的想法,甚至懒得去做道义上的指责。
指责齐玄素这个棋子没什么意义,他又不能自己做主。指责齐玄素背后操纵棋子的棋手,更没什么意义,战场上不能取胜,道义的指责就没有太大意义。
正如他在此地杀了齐玄素是一笔糊涂账,齐玄素在此地召唤出“帝释天”同样是一笔糊涂账,日后去金阙扯皮,也能扯个一年半载。
虽然齐玄素也有所猜测,但听到清微真人的亲口确认之后,还是不免心头一震。
传说中的“帝释天”,造物工程的最高成就,号称人造神灵。
创造神灵并不稀奇,圣廷就认为是无上意志创造了使徒们。可是人造神灵却是首次,圣廷连想都不敢想,因为他们认为那是属于无上意志的领域,任何试图触碰此等领域的行为都是对无上意志的亵渎和大不敬。奥法议会曾经有过此类宏图大志,不过被圣廷毫不留情地掐灭在萌芽之中。
可是道门却完成了此等壮举,从古阁皂道第一次提出“八部众”计划到徐祖初步完成“帝释天”,再到道门在徐祖的基础上全面完善“帝释天”,使其彻底完成,已逾五百年。
这是道门对“人定胜天”的完美诠释,也是西方天然敌视道门的原因之一,这是意识思想上的天然冲突。
“帝释天”现世之后,望向九龙环绕的清微真人,并没有任何动作,却让清微真人如临大敌。
与之同时,齐玄素感觉到自己与“帝释天”有了一种冥冥之中的联系,他可以明白感受到“帝释天”中蕴含着何等磅礴伟力,可这等伟力又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就像是孩子操纵一个巨大的钢铁傀儡,仅仅是推动操作的机关把柄都十分吃力,只能执行一些简单的命令。
这也是“帝释天”与三大阴物最大的不同,自始至终,“帝释天”都没有生出独立的意识,也未能像三大阴物那样成为独立的个体。
齐玄素终于得以松一口气,又重新有了底气。
齐玄素本来都把遗言想好了:“我若是身死,七娘就要你太平道十年不得安稳,信否?”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不能硬气也就罢了,还要靠当娘的硬气,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从本心来说,他现在也很想说上一句:“我若死在此地,恐怕真人也不能生离,不知真人信否?”
不过他想了想,还是算了。
他是求活,不是赌气。
正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来日方长。以后的日子还长呢,虽然都说放弃幻想,但也不能把清微真人彻底得罪死了,还是要留有几分余地,面子上过得去。
犹记得那么一句话,这件事做成了,功劳是上司的,成果是公家的,得罪人却是自己的。公仇和私仇,要分开。不要公报私仇,也不要把阵营的争斗变成了自己的私人恩怨。
齐玄素最后还是说道:“掌军真人,此地凶险,我唯恐真人遭遇不测,特来相助真人。”
清微真人深深看了齐玄素一眼:“很好。”
齐玄素微微低头,不与清微真人对视,说道:“天师和地师都很好奇伊奘诺尊的秘密,想必国师也是如此,真人还是快些动作,免得迟则生变。”
清微真人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连番激战,损耗甚大,既然天渊前来助我,还是由天渊代劳吧。”
齐玄素望向殷先生。
虽然小殷是个祸害,但殷先生肯定是个极好的幕僚军师。
殷先生微微点头。
齐玄素操纵着“帝释天”向那座大山走去。
清微真人催动“赶山鞭”,大山开始缓缓消散。
此时已经不见伊奘诺尊的身影,只剩下一道门户和一本漆黑封皮的书册,那本书刚好挡在进门的必经之路上,封面上绘着狞笑的骷髅和暗日,背景则是代表折磨与混乱的扭曲花纹。附有金质的铰链和搭扣,并配有坚固金属制成的锁,正是“希瑞经”。
托罗努斯送出“希瑞经”的同时,也一并解开了铰链和搭扣上的金锁,所以“希瑞经”仍旧是开启的状态,封皮朝外,打开的书页正对着门户。
这也是清微真人并不上前的原因,“希瑞经”的影响实在太大了,若是不小心看到,他多半就要与“帝释天”大战一场。虽然这种概率不大,圣廷也能重新封印“希瑞经”,但有阴谋与杀戮使徒希瑞拉的前车之鉴,清微真人不想轻易冒险。
不过“帝释天”本身并无意识,并不会被“希瑞经”所影响,所以齐玄素心念一动,“帝释天”直接拿过“希瑞经”,合上封皮,重新扣上铰链的金锁。
齐玄素道:“真人,此物名为“希瑞经”,十分凶险诡异,还是交由“帝释天”保管吧。”
交由“帝释天”保管就是交由地师保管。
清微真人沉默了片刻,没有提出异议,在玄黄气息的环绕下,径直朝着伊奘诺尊留下的门户走去。
毫无疑问,这道门户就是通向黄泉国所在。
龙脉是人间之气,上能屏蔽天劫,下能驱散阴气,在北龙的庇护下,他可以无视阴气,深入黄泉国。
地师的声音再度响起:“跟过去。”
齐玄素无法,只能操纵着“帝释天”跟在后面。
好在他不必亲自下去。
一个漠然的女声随之道:“启用天神视角。”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齐玄素的视角和心神宛若一分为二,其中一个仍旧停留在三大阴物的身边,也就是齐玄素的本尊。另一个则高高在上,从上方俯瞰着帝释天,却又被固定,不能自主移动,只能随着“帝释天”的移动而移动。
这一刻,齐玄素终于有点理解什么叫“苍天在上”,又为何要叫作天神视角。
这不是沉入“帝释天”的视角之中,而是将“帝释天”视作一个可以操纵的棋子,真正的旁观者清。
也许天师和地师看待齐玄素也是这般高高在上,甚至是更为宏观的纵览全局视角。
过了门户,便是黄泉国度。
这是一个类似鬼国洞天的地方,不过其中阴气浓郁程度是鬼国洞天的数倍,完全就是亡者的国度,活人根本无法生存。
就是仙人或者神灵进入此地,同样要受到极大的削弱,要不断消耗力量来维持本身不受到阴气的侵蚀。
在圣廷的传说中,无上意志向人间降下涤荡一切卑污的福音之前,也就是圣廷出现之前,曾经有过两位神灵,一位是掌管天上和人间的众神之王,光明神,另一位是掌握了冥土的死神。
光明神以无上神威强迫死神臣服,死神退入冥界。于是光明神携带无上神威攻入冥界,只是随着逐渐深入,冥界对光明神的削弱越发严重,而与冥界一体的死神则越发强大。
死神依靠冥界层层抵抗,最终光明神见到死神的时候已经十分虚弱,双方大战,最终两败俱伤,相继陨落,给了圣廷崛起的契机。
所谓冥界就是类似黄泉国的地方,弥漫阴气,除了部分天赋异禀能够驾驭阴气的仙人和神灵之外,其他仙神都要遭受巨大的削弱,所以大玄皇帝借出了“传国玺”,牵动北龙,以人间之力对抗阴气,不仅仅是帮清微真人恢复损耗,也是庇护清微真人不受到阴气的削弱。
这也是月夜见尊在名义上拥有了黄泉国却从不进入黄泉国的原因。
至于“帝释天”,他本就是死人。
事实上,“帝释天”并非凭空造就,而是以人为基础,严格来说,他的确是一具尸体。
两人先后进入黄泉国中,目之所见,除了阴气还是阴气,再无其他。
就如广寒宫一般,这是一个被遗弃的神国,它的主人已经离去,所以才会落入伊奘诺尊的手中。
现在是无主之物。
传说中这里本有许多鬼兵鬼女,如今都通通消失不见。
不过因为香火愿力未曾中断,所以神国仍旧维持正常运转。
清微真人仔细感受着此地的种种。
他逐渐有些明白此地复活的本质了。
清微真人继续前行,走向神国的最深处。
“帝释天”跟在清微真人的身后,像是清微真人的护卫。
随着清微真人的前行,周围弥漫的雾气开始向着四周散开,化作一条路径,盘踞于路径尽头的事物一点点呈现出来。
那是一具巨大的尸体,不逊于伊奘诺尊的金身。
或者说,这具尸体就是一个金身空壳,就如蝉蜕之后留下的蝉衣,徒有其形,而无其神。
这具金身空壳已经十分黯淡,却又没有半点腐朽崩坏的迹象。
这是一具女尸,与伊奘诺尊有几分相似。
清微真人轻声道:“伊奘冉尊?”
第一百八十四章 金身遗蜕
齐玄素操纵的“帝释天”始终落后了清微真人几个身位,所以当清微真人出声的时候,“帝释天”才刚刚走到清微真人的身旁,也终于看清了这个金身空壳的全貌。
金身除了光泽黯淡之外,的确没有丝毫腐朽崩坏的迹象,不过并不完整。
两者并不冲突,一块肥美的鲜肉被割去一部分之后,仍旧是肥美的鲜肉,不会变成腐肉。
仔细看去,这具金身有着明显的啃噬痕迹,甚至可以说残缺严重,只是勉强维持了一个轮廓,内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剩下。
如果说完整金身是十成,那么这具金身遗蜕至多剩下了三成左右。就好似一座房屋,屋顶的瓦片已经所剩不多,墙壁只剩下断壁残垣,内里的各种家具和装饰更是半点不存,四面漏风,不过仍旧可以辨认出房屋的轮廓。
这具金身遗蜕也是如此,离得远了,有阴气的阻隔,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倒像是个躺在地上的巨大人影,可离得近了,就会发现早已支离破碎。
齐玄素心念一动,“帝释天”用出了“地气回溯”的神通。
阴气也有类似作用。
只见阴气涌动,汇聚出一幅画面。
巨大的遗蜕仍旧躺在地上,已经残缺不全,却又比齐玄素和清微真人见到时完整许多,旁边围了三个身影,脑后各有一轮背光。
中间之人隐约可见是个女子,雍容华贵,左右两个是男子,左边的男子阴柔忧郁,右边的男子粗犷豪迈,三双眼睛正死死盯着遗蜕。
很快,粗犷男子第一个扑了上去,开始在遗蜕上撕咬,吞噬着金身碎片,就如野兽一般。接着是阴柔男子,如同嗜血的夜魔在吸食鲜血。
女子就要斯文许多,举止优雅,同时还把部分碎片放入自己的袖中,不知是要留着以后再吃,还是带给其他人。只是再怎么优雅的举动也无法掩盖其本质的恐怖、血腥、残忍。
看似粗犷的男子实则是粗中有细,看到女子如此举动之后,他也有样学样地将部分金身碎片藏在了怀里。
只是如此一来,两人藏的金身碎片多了,自己吃的就少了,反而是那个阴郁男子吃掉的金身碎片最多。
齐玄素通过“帝释天”的视角看到这一幕后,立时认出了这三个身影。
三贵子!
女子是卑弥呼尊,粗犷男子是素盏呜尊,阴柔男子是月夜见尊。
推翻伊奘诺尊统治的三贵子,他们曾经来到黄泉国,啃噬遗蜕。
清微真人之所以能进入黄泉国,是因为他有“传国玺”的庇护,北龙吐出的玄黄气息对应人间之力,无惧阴气。“帝释天”本就是死人,而且没有任何意识可言,又拥有长生仙人的实力,阴气对他的影响降到了最低。
三贵子凭什么进入黄泉国?
齐玄素很快注意到三贵子脑后的背光,就像一个日轮。
不同于伊奘诺尊的日轮,这个日轮泛着七彩光华,有着明显的佛门特征。那是大日如来的日轮。
大日如来作为佛祖三身之一,对应道门的三清祖师,自然拥有抵御阴气的实力。三贵子在大日如来的庇护之下得以进入到黄泉国之中。
由此看来,三贵子的神佛习合并非仅仅是推翻伊奘诺尊那么简单,还是一揽子交易,包括各个方面。
齐玄素也注意到卑弥呼尊作为三贵子之首,自己吃的同时,还不忘往袖子里揣,难道这就是玉藻前和八岐大蛇死而复生的奥秘?
从时间线上来说,倒是对得上,无论是素盏呜尊斩杀八岐大蛇,还是土御门泰亲率众击杀玉藻前,都是在神佛习合时期,也就是三贵子推翻伊奘诺尊之后。
这让齐玄素还想起了一个传说。
伊奘诺尊分封三贵子之后,卑弥呼尊和月夜见尊都按照伊奘诺尊的吩咐去治理国土,只有素盏呜尊不去,直到胡须长到八拳长,拖到了胸前,还在那里痛哭,大有哭荒了青山,哭干了海洋的样子。
这恶神哭闹的声音,像夏日的苍蝇到处嗡嗡不已,种种灾祸随之齐生。伊奘诺尊便向素盏呜尊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治理你的国土,却在这里痛哭?”素盏呜尊回答说:“我想到亡母的黄泉国去,所以才哭泣。”伊奘诺尊勃然大怒,为此而放逐了素盏呜尊。
结合现在的情况来看,也许是素盏呜尊当时就察觉到了黄泉国的秘密,所以才会想要进入黄泉国,伊奘诺尊之所以勃然大怒,则是因为他想要独占这个秘密,不容许他人染指半分,哪怕是自己的孩子。
三贵子的另外两人肯定也知晓这个秘密,具体是在此之前,还是在此之后,却是不好说。如果是在此之前,那么很可能是三贵子已经有所察觉还不能完全确定,所以派出了看似莽撞不会太过引起伊奘诺尊警惕的素盏呜尊进行试探,而伊奘诺尊的反应则让三贵子确定了他们的猜测,坚定了他们推翻伊奘诺尊的决心。
至于素盏呜尊与卑弥呼尊闹翻,已经是卑弥呼尊掌权之后的事情了,素盏呜尊被再次放逐,来到出云国,斩杀了盘踞此地的八岐大蛇,并将得到的“天丛云剑”献给卑弥呼尊,姐弟这才重归于好。
这就一一对应起来了。
卑弥呼尊和素盏呜尊携带了部分金身碎片离开黄泉国,分别喂给玉藻前和八岐大蛇,使他们死而复生。反倒是月夜见尊没有携带金身碎片,不过他吃掉的金身碎片最多,拥有了部分操纵阴气的能力,成为黄泉国名义上的主人。
唯一还没有明确解释的是,酒吞童子为何能死而复生。
严格来说,源氏也是皇室成员,是卑弥呼尊的后人,秉持卑弥呼尊的意志。不排除源氏斩杀酒吞童子之后也想使其变为天门的奴仆的可能,只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可能是喂养的金身碎片不足,也可能是缺少了其他东西,总之酒吞童子的确能死而复生,却不能被天门驱使,而是变成了个疯子,就像被上古巫教复活的烛龙之子窫窳。天门只好将酒吞童子的头颅封印,在大江山留下了一具无头的尸体,又有些像执干戚而舞的上古天神。
“帝释天”继续回溯,去往更久远的时代。
三贵子的身影逐渐消失不见。
被啃噬的金身变得更为完整,甚至可以说完好如初。
就在这时,又出现了另外一个身影,比三贵子更为高大,与地上的遗蜕相差无几。
正是伊奘诺尊。
然后就见伊奘诺尊半跪在遗蜕旁边,乍一看去,似乎是伊奘诺尊伏在伊奘冉尊的遗蜕上哭泣,哀悼因为难产而死去的妻子,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伊奘诺尊其实是在啃噬金身的内里,虽然金身没有五脏的存在,但其内里还是有着近乎结晶化的神力,全部被伊奘诺尊吞噬一空。
这就是伊奘诺尊的秘密?
这一刻,齐玄素几乎怀疑伊奘冉尊的真正死因,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火神,就是伊奘诺尊杀了伊奘冉尊,所以伊奘诺尊才要对外宣称自己因为悲愤杀掉了火神。因为火神本就不存在,或者说伊奘冉尊之死与火神没有任何关系,只有火神死了,不存在了,才能让别人无法深究伊奘冉尊因生下火神而死的说法。毕竟两个当事人都已经死了,只剩下伊奘诺尊这个见证人,自然是怎么说都行。
当然,这只是齐玄素的猜测,并非事实。也许除了两位当事人之外,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随着伊奘诺尊不断啃噬伊奘冉尊的遗蜕,他身上的火焰开始发生变化,不再熠熠生辉,反而染上了一层阴影。
原来伊奘诺尊的恶火并非被镇压在芙蓉山下受到阴气侵蚀之后才得来的,而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拥有。
清微真人也看到了这一幕,神色古怪,缓缓说道:“佛门有一弟子名作金蝉,曾从佛国转世为人,有金蝉脱壳之意,所以世人将脱壳变身的蝉视作长生、重生的象征。因此,谁能吃到金蝉的血肉,就能得到长生,亦或是死而复生。”
齐玄素略微思量,大概明白了。
伊奘冉尊就是类似于佛祖弟子金蝉的存在,她拥有脱壳变身的神通,而她留下的躯壳就好似传说中的不死之药,有不死和复活的妙用。
至于蝉蜕的神通,其实是天仙的神异,具体表现为谪仙人的“应劫假身”和散人的“蝉蜕术”,甚至尸解仙的兵解也是类似于金蝉脱壳的法子。
进一步来说,天仙是唯一能够在飞升之后重返人间的存在,南华祖师将天仙比作蝴蝶,能够自由来往大千世界,并非虚言。
不过天仙并非真身返回人间,那是谁也不能做到事情,而是以斩出化身的方法瞒天过海,这就对应谪仙人的三尸化身。
齐玄素对此了解不多,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对他来说,飞升都是遥不可及,更何况是飞升之后的下凡,只能问道:“地师?天师?”
天师的声音响起:“竟然是二次飞升,真是好大的手笔,这位古仙人纵然比不得太上道祖、天帝,也不逊于南华祖师了,是个极为了不起的人物。”
第一百八十五章 二次飞升
天师向齐玄素详细解释了天仙的奥秘。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奥秘,主要是齐玄素的境界修为不到,暂时接触不到这些东西,也没必要去深入了解,就像青春正盛的孩子不必学习老人该如何养生。
天仙若是还有什么尘缘未了,亦或是什么执念未消,还想要重回人间,便只有一个办法,便是斩出化身,重回人间。
不过此法有极大限制,有四个难点。
一是天仙本身要心有所执,足够执着的念头才能突破两界限制,否则便需要太上道祖那般境界修为。如果天仙心无所执,便不能斩出化身返回人间。
二是需要相当数量的神力打通两界,形成一条暂时的通道,不过这条通道十分脆弱,不仅天仙本尊无法通行,甚至先天之人也不行。之所以是神力,而不是真元,是因为神力由人而生,正应了圣贤口中的人定胜天。
三是需要一个容器,一般会选择还未形成魂魄的腹中胎儿,不造罪业,不过想要契合天仙本人,能够承载、容纳天仙的念头,需要耗费人力仔细挑选。
四是天仙降临之后,会有胎中之迷,也就是全然不记得当初之事,若是没有人点化,或是其他机缘,一辈子都记不起前因后果,浑浑噩噩度过一生,等同是白来世间走一遭,所以需要有专人引导。
这四点分别对应了其他四仙,想要解决这四点难题,则离不开“道统”二字。也就是说,天仙要靠留在人间的弟子去积蓄香火愿力、寻找容器、点化开窍,这也是许多仙人在世之时为了道统争斗不休的缘故。
如果四点难题解决,天仙化身便可在人间正常行走,或是了断尘缘,或是斩断执念。不过天仙化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境界修为,需要从头再来,只是有天仙的感悟经验,进境远胜常人。玄圣日后总结归纳天仙传承时,认为能走此传承之人都如天仙下凡拥有天仙的感悟经验那般远超常人,才会将其定名为“谪仙人”。
不过就算修为有成,也不是万事大吉。天仙化身是来了断尘缘的,若是这尊化身沾染的因果太多,还是无法回归本尊。比如天仙本身已有道侣,结果化身下界又招惹了无数情债,纠缠不断,扰乱心神,这些因果已经影响到本尊,权衡利弊之后,弊大于利,本尊便只能斩去这尊化身,使其成为独立个体。
从这一点上来说,化身是天仙本尊,天仙本尊却不是化身。
排除万难之后,化身能够二次飞升,回归本尊,天仙的境界修为就能更上一层楼。
这条修行之路,比之其他四仙更为艰难,故而道门典籍中常常用“内功圆满而外功有缺”来形容。
齐玄素听完之后,大感震惊的同时,也注意到天师用了“二次飞升”的说法,不由道:“天师的意思是……伊奘冉尊是天仙化身?”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一件事,铃鹿御前和玉藻前都曾经说过,黄泉国是第一代神灵所留,而伊奘冉尊和伊奘诺尊则是二代神灵。伊奘冉尊之所以能够掌握黄泉国,是一件谁也不能说清楚的事情。如果伊奘冉尊真是某位天仙的化身,那么就能解释得通了,黄泉国的主人从未变过,一直都是这位天仙。
至于从神仙转换为天仙,虽然艰难,但并非不可能,甚至有过成功的例子,那就是道门的天帝。
再往近了说,澹台云更是在地仙传承与人仙传承之间不断变换。故而不能以普通人的目光去看待那些天之骄子,普通人的难如登天,对于那些天才来说,登天从不是难事。
天师道:“如此看来,应是如此了。自古以来,斩出的天仙化身不在少数,大多都死在了胎中之迷这一关,剩下的也难免中途夭折,最终能够二次飞升之人,实在是少之又少。这位伊奘冉尊的飞升与太阴真君的飞升还有不同,太阴真君只是放弃了神国,却带走了金身。伊奘冉尊因为是回归本尊,所以连金身也一并舍弃了,真如金蝉脱壳一般。话说回来,尸解仙的飞升方式其实就是参考了天仙的二次飞升。”
既然天师已经确定了是二次飞升,那么齐玄素先前的推测就是错的,并非伊奘诺尊斩杀了伊奘冉尊,伊奘冉尊也并非死于难产,而是伊奘冉尊飞升了,并且留下了遗蜕。
齐玄素由此生出另外一个猜测:伊奘诺尊发现了伊奘冉尊遗蜕的秘密,为了掩盖这个秘密,他编织出伊奘冉尊死于难产的谎言,并依仗自身远强于三贵子的境界修为强行进入黄泉国,开始蚕食伊奘冉尊的金身遗蜕,他是活着的神灵,不必进行复活,又因为他吞噬的金身碎片最多,由此获得不死之身,只是他受到阴气的影响,体内也种下了恶火的种子。
此后伊奘诺尊封闭了黄泉国,又编织出他去黄泉国接妻子回家结果夫妻决裂的故事,以面对妻子的追杀他只能封闭黄泉国并将妻子永远留在黄泉国为由,光明正大地封锁黄泉国,不让他人进入其中。
伊奘诺尊如此苦心积虑地掩盖真相,就算旁人有所猜测,一般也只会猜到第一层,也就是齐玄素先前猜测的那般,认为是伊奘诺尊谋杀了伊奘冉尊,而绝不会想到伊奘冉尊飞升离世并且留下了死而复生的秘密。
那么三贵子又是从何知晓的?
要知道伊奘诺尊可是神灵,绝不存在什么酒后失言、梦中呓语的问题。
想到这里,齐玄素又忽然想起一个有关凤麟洲的传说。
还是那个关于伊奘诺尊寻妻的传说,伊奘诺尊一直追到黄泉国,只见伊奘冉尊满身蛆虫蠕动,大吃一惊,十分害怕,转身便逃。伊奘冉尊羞愤交集,亲自追来。伊奘诺尊用千引石堵住黄泉国的出口。他们隔着千引石面对面地站着,发出夫妻决绝的誓言。
在这个传说的后续,则是伊奘诺尊离开黄泉国后,认为他曾经去过非常污秽的地方,必须清洗身体,就在他清洗左眼的时候,化出了卑弥呼尊,清洗右眼的时候,化出了月夜见尊,清洗鼻子的时候化出了素盏呜尊。
这个时候,伊奘冉尊已经不在了。严格来说,三贵子并非伊奘冉尊的孩子。
这就很明白了,这个传说其实已经在暗示真相。
黄泉国当然是十分污秽的地方,哪怕是伊奘诺尊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侵蚀污染,所以他才要清洗身体。这种清洗当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洗澡那么简单,应该是想办法将体内的阴气排出体外。
如果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让齐玄素察觉到内在的真相。
只是齐玄素曾经看过两个类似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玄圣大战儒门末代魁首,一位是道门领袖,一位是儒门领袖,两人的胜负也决定了儒道之争的胜负。他们总共有过两次交手,玄圣先败后胜,第一战的时候,玄圣败了,被打得三尸神暴跳,也就是三尸脱离本体,携带玄圣的部分修为,借助玄圣的仙物化身为独立个体,逃散世间。这个故事广为流传,上了岁数的道门中人都知道。
第二个故事是大晋国师林灵素,这位通真达灵先生最早是清虚元妙真君的三尸化身,然后被本尊彻底斩断联系,成为了一个独立个体,化名林灵素,献媚帝王,成为大晋国师,并且有了属于自己的三尸。最后林灵素死于外敌的攻击和内在三尸的背叛。
这两个故事联系起来,齐玄素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伊奘诺尊也许是想要效仿伊奘冉尊的金蝉脱壳,甩脱一些负担;也许是受到阴气侵蚀太过严重,三尸神暴跳。总之,伊奘诺尊化出了三贵子,刚好对应三尸之数。与其说三贵子是伊奘诺尊和伊奘冉尊的孩子,倒不如说三贵子是伊奘诺尊的三尸化身。
这样就能解释三贵子为何知晓如此多的秘密,也能解释三贵子为何要将伊奘诺尊置于死地,三尸谋害本尊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从这个角度来说,凤麟洲的一切异变都是因伊奘诺尊而起,他因为自身的贪念,埋下了恶火的种子,制造了三贵子,最终引来了佛门,甚至他自身也没能幸免,被彻底镇压。
如果齐玄素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所有的谜团都能解开了。
伊奘冉尊是一代神灵、黄泉国第一代主人飞升后斩出的化身,所以她能够成为黄泉国的第二代主人,伊奘冉尊最终成功二次飞升,并在黄泉国中留下了金身遗蜕。二次飞升之稀少,堪比二劫仙人,这具比不死之药还要稀有的遗蜕拥有不死和复活的神效。
伊奘诺尊强行进入黄泉国,啃噬金身遗蜕,得到不死之身,却也被阴气污染侵蚀,由此生出恶火。因为恶火是由阴气而生,所以将伊奘诺尊封印于直通幽冥的芙蓉山下,在源源不断的阴气加持下,反而助长了恶火的威力和影响范围。伊势则是因为连番大战,死人太多,阴气过盛,同样导致了恶火的大爆发。
伊奘诺尊的三尸化作三贵子。伊奘诺尊将三贵子视作自己的孩子,却为自己的败亡埋下了伏笔。
三贵子暗中联合佛门,击败并封印了不死的伊奘诺尊。在大日如来的庇护下,他们成功进入黄泉国,再次啃噬了伊奘冉尊的金身遗蜕,并携带部分遗蜕碎片离开黄泉国,于是有了玉藻前、八岐大蛇、酒吞童子的死而复生。
不过这种复活是不完美的,不但会损失境界修为,而且无法离开凤麟洲,准确来说是无法离开黄泉国所能影响的范围。那么先前认为将“杀生石”挪到玉京后玉藻前也能跟随来到玉京的想法便很可能是错误的,或者说不全面的,具体如何还要深入探究后才能确定。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天劫
十成金身,伊奘诺尊的境界修为最高,进入黄泉国的时间最长,所以吃掉的最多,一人独占三成,所以伊奘诺尊受益最大,得到不死之身。
三贵子境界修为不如伊奘诺尊,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得到大日如来的庇护进入神国,所以三贵子加起来也只吃掉了两成左右,其中月夜见尊吃掉的最多,应有一成左右。
不过吃不了还能带走,卑弥呼尊和素盏呜尊还趁机带走了两成,分别用于玉藻前、八岐大蛇、酒吞童子的复活,其中酒吞童子疑似因为碎片不够,而复活失败,或者说只成功了一半。
现在还剩下三成的金身遗蜕。
若是道门将其带走,炼制成金丹,便是三颗不死之药。纵然比不得开明六巫的第二代长生不死之药,也能媲美上古巫教的第一代不死药。
至于为什么是三颗,而不是将三成金身炼制成一颗以谋求更出众的药力,道理也很简单,因为道门有三道,三道有三师,还有三位储君。
道祖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道门,三是个十分特别的数字。
这就是的均衡。
若是国师一人独占,便是失衡。
无关道义,只有利益。
清微真人和代表了齐玄素的“帝释天”都沉默了。
虽然“帝释天”本身也不会开口说话,但沉默是一种态度。
他们不说机关算尽,也是处心积虑,费了这么大的气力,不就是为了这三成金身吗
?
现在金身就在眼前,具体该如何分配?
清微真人下意识地摩挲着“赶山鞭”的握柄,目光并未在三成金身上停留太久,而是转向了“帝释天”身后的斜上方。
这里正是天神视角所在。
也就是说,清微真人看向齐玄素。
齐玄素便不得不表态了,这一刻他不是齐玄素,而是代表了天师和地师:“真人,此发现应全部上交金阙,由金阙定夺。”
清微真人提出了异议:“太着急了吧,如果金身只能保存在黄泉国中,一旦离开黄泉国就开始腐朽崩坏,那又该如何处置?”
这涉及到一个核心问题,如今地师是轮值大真人,可到了七月,国师就是轮值大真人,现在上交和七月上交还是有所不同的,清微真人已经不再奢求独占,却仍旧在最大程度上谋求利益。
齐玄素道:“三贵子也曾携带金身碎片离开黄泉国,似乎并无不妥。而且我们不能长久停留于黄泉国中,更不能随时进入黄泉国中,若是现在不取,留待以后,恐怕会平添变数。”
事实上,齐玄素作为一个三品幽逸道士是没有资格与清微真人这位掌军真人讨价还价的,可得到了地师的甲等授权,短暂拥有了“帝释天”,背后有天师和地师的支持,他就不再是他了,而是正一道和全真道的代表,清微真人作为太平道的代表,不得不考虑他的意见。
清微真人问道:“你以为应该如何将
其带走为好?”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
他进入了快速的思考之中,最为便捷的办法自然是让“帝释天”带走,只是不知道剑秀山的门户能否支撑,清微真人也未必同意。
如果清微真人不同意这样做,那么真要动起手来,清微真人可是有三大仙物的支持,就算他受制于境界修为而无法发挥三大仙物的全部威能,也不容小觑,而且“传国玺”并非由清微真人亲自操纵,是由东海水师的提督军务总兵官代为驾驭。
再有就是,齐玄素对于“帝释天”的操纵十分不熟练,而且颇感吃力,必然无法发挥出“帝释天”的全部实力。当然可以让“帝释天”凭借本能自己作战,姑且称之为“自主模式”,只是“帝释天”毕竟没有真正的意识,杀人可以,护主也可以,斗力斗智抢夺金身这种复杂行为就差点意思了。
在这种情况下,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多少有些麻杆打狼两头怕的意思。
齐玄素思虑再三,在清微真人已经做出退让的情况下,决定也退让一步,说道:“还要劳烦真人将其带走。”
此时此刻,“帝释天”见证了金身的存在,等同于天师和地师也见证了,清微真人很难再做手脚,这会落人口实,除非打算现在就撕破脸皮。
换个角度来说,清微真人反而要担心全真道做什么手脚,毕竟他们最为精通造物,让清微真人亲自将其带走,同时
也是安太平道的心。
清微真人微微点头,挥动手中的“赶山鞭”,用出“赶山鞭”的挪移神通,生出一个光圈,将金身遗蜕笼罩其中。
这个神通同样可以用于收取他人的脱手宝物,这也是“赶山鞭”三个字中的“赶”字精髓,只是想要挪移金身遗蜕,明显要吃力许多。
打个比方,如果将仙人看作是普通人,那么伊奘冉尊的金身遗蜕便是一具普通尸体,一个人想要搬动同等体重的尸体,只能说在短时间内很难做到,不存在背起就走,可能要连拖带拽。
这是一种比较唯心的概念,类似于仙人背负凡人腾云驾雾如负重山,对于仙人来说很重,其实没有实际的重量,不会压塌大地,甚至不会影响死物。
所以更不可能将其放在须弥物中,没有那么大的须弥物,一般普通须弥物会直接崩溃。
好在此时只剩下三成左右。
至于伊奘诺尊和三贵子之所以没有尝试将其搬走,可能是没有比黄泉国更为隐蔽的地方,他们十分明白一个道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凤麟洲之外还有其他势力的存在。
小半个时辰之后,清微真人终于将其搬出黄泉国,通过已经开始崩溃的洞天门户,挪移到伊奘诺尊神国外的“应龙”之上,清微真人虽然没有料到伊奘诺尊的秘密就是金身遗蜕,但也预料到了可能是丹药一类的物事,所以提前做好了准备。
当金身遗蜕出
现在“应龙”上,“应龙”猛地下沉三十丈有余,险些承受不住,早有准备的灵官们开始对金身遗蜕进行封存,将其可能受到的影响降到最低。
清微真人与“帝释天”先后离开黄泉国,回到伊奘诺尊的神国。
另一边,伊奘诺尊本尊的七窍中突然生出滚滚黑气,就像是火焰产生的烟气。
伊奘诺尊想要怒吼,却张口无声。
天劫可能会迟到,但一定会到。
伊奘诺尊复活之后,本尊迟迟未能进入神国或者其他可供藏身的洞天,天劫还是来临了。
其实伊奘诺尊在封闭神国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自己的本尊,决意依靠金身在神国内重生。只是结果残酷,不仅金身败亡,而且本尊也是不保。
伊奘诺尊已经渡过了第一次天劫,也就是雷劫,所以这次来临的是第二次天劫,火劫。
此火非凡火,而是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就是绕过外在体魄,直逼五脏六腑,任你外在体魄如何金刚不坏,若是五脏成灰,也是百年苦修俱为虚幻。如果有大机缘、大福缘、大造化,侥幸渡过了这一劫,五脏应五气,内外圆满,则为“大五气朝元”,真正意义上的五气圆满。
伊奘诺尊在全盛时期尚且没有把握渡过此劫,更何况此时被封印多年、本源大损、金身破碎,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渡劫希望。
所谓的不死之身,并非绝对不死,哪怕大日如来
也无法彻底杀死伊奘诺尊,天劫一定可以。
此阴火与“太阴十三剑”召唤而来的阴火并无本质不同,无非是数量多寡的问题,一杯水只能解渴,一池水就能把人淹死。
阴火生出之后,迅速蔓延,将伊奘诺尊烧得五脏成灰,化作滚滚黑色烟气,从伊奘诺尊的七窍中向外溢出。
与世人想象不同,天劫是极为精准的,而且看起来并不如何恢宏壮观,结果就是外力很难干预天劫的过程,天劫也不会影响其他人或其他事物。所以不存在某个仙人心怀死志跑到敌对阵营渡劫通过天劫来杀伤敌人的可能,也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也正因如此,天劫是极为凶险的,任你是大掌教也好,还是皇帝也罢,有多少仙物,有多大的势力,最终这一关只能靠自己,若是没有把握,就只好在天劫来临前飞升离世。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长生不死之药,以及太上道祖留下的“留仙台”,虽然不能完全避开天劫,但能削弱天劫的威力,更容易渡过天劫。当年徐祖就是服用了部分长生不死之药,又借助“留仙台”,以不足百岁之龄顺利渡过一次天劫。这也是三师想要得到长生不死药的根本原因。
阴火以伊奘诺尊的内脏、骨肉、血气为薪柴,越烧越旺,比起恶火和“逍遥六虚劫”还要可怕,内里皆化灰烬,而外在竟然还完好无损。
此时一众长生仙人或大妖
均是脸色凝重,虽然明知道天劫不会影响他人,但还是下意识地向后退散开来,生怕沾染半分,同时又一瞬不瞬地盯着正在历劫的伊奘诺尊。
毕竟二次天劫难得一见,哪怕是一众长生者,也是第一次见到,就算此生没有机会直面二次天劫,那也是很长见识的事情,甚至可以由此推断一次天劫的威力。
很快,伊奘诺尊的外在也开始燃烧,他的不死之身此时就像一张纸,从眉心位置烧起,漆黑和焦黄的痕迹迅速扩张蔓延,转眼之间便化作片片飞灰。
第一百八十七章 合纵连横
大日如来没能杀死伊奘诺尊,三贵子也没能杀死伊奘诺尊,以清微真人为代表的道门同样没能杀死伊奘诺尊,但是天劫做到了。
这一次,伊奘诺尊是确确实实地陨落了。
随之产生的各种的影响,最为直观的就是他的半个神国开始崩溃,意味着他已经进入第二重死亡,只剩下一个伊奘诺尊的名字。待到所有人都忘记伊奘诺尊的存在,便是进入第三重死亡,即真正的死亡。
神国崩溃,三大阴物先后通过阴阳缝隙退回到鬼国洞天之中,“帝释天”则是携带着齐玄素跟随清微真人离开了神国——“帝释天”可以在事后慢慢飞回去,对于拥有仙人实力的人造神灵来说,并非什么难事,他没有意识,却有一些本能。
大天狗、玉藻前、绯宫曦子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帝释天”的存在,并在其身上感受到了十分可怕的压力,更甚于清微真人。
虽然“帝释天”不似活人,但这些久居凤麟洲的长生者们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眼前之人就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人造神灵。
不过他们意识到了另外一点,这是又一位道门仙人在关键时刻降临了。
这便是他们不敢临阵反水的原因,道门只出动了两个人,不意味着道门只有两个人,必要的时候,道门可以不断增派援军。
眼前之人便是例子,他比清微真人还要强大。
他们很快又注意到清微真人此时的特殊状态。
三件神器!或者用道门标准来说,三件仙物!
这是就是道门称雄东方的底蕴和实力——帝京被视作下道门,玉京被视作上道门,而大玄朝廷的前身则是五方道门中的北道门,此处的道门自然也包含了大玄朝廷。
事实上两者的确是一体的,大玄的皇帝陛下似乎有意插手玉京事务,并非他想要废黜道门,其实他只是想要掌控道门,或者说从道门手中拿回天子的身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天下之主。从法理上来说,皇帝此举有违玄圣和高祖皇帝共同订立的规矩,却有一定的合理性,更谈不上外力干预,毕竟大玄皇帝还是唯二的超品大真人,也是道士。
关键是有太平道作为“内应”。
不同于其他人,掌府大真人张气寒深知内情,一眼就认出了“帝释天”,不必清微真人多说什么,他就已经大概明白前因后果,全真道和正一道还是出手了。只是他没有想明白,在神国封闭的情况下,全真道是怎么把“帝释天”送到神国之中的。
不过当张气寒看到齐玄素时,立时明白了。
诸位长生者也注意到了跟在“帝释天”旁边的齐玄素。
玉藻前与齐玄素有过一些交集,但是不多,大天狗和绯宫曦子干脆不太清楚齐玄素的存在,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感到惊诧。毕竟仙人打架的时候,突然参与进一个无量阶段的天人,就像成年人械斗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个孩子混在里面,都不必刻意针对,可能只是一个踉跄倒退,就能把这个孩子撞倒踩死,可偏偏这个孩子还能安然无恙。
这就很奇怪了。
只是再看清微真人和张气寒,似乎已经默认了这一点,甚至没有让他离开的意思。
这不由得让三位长生者开始重新审视齐玄素。
他们也很快注意到了齐玄素与“帝释天”之间的特殊关系。
虽然他们很难置信,但又不得不承认,“帝释天”竟好似是这个年轻人的随从。
这算什么?
难道这个年轻人是某位大掌教的私生子吗?
清微真人身上环绕的九龙玄黄气息逐渐消散,他仍旧握着“赶山鞭”,先是遥遥看了承载着三成金身遗蜕的“应龙”,然后又望向齐玄素:“圣廷居心叵测,难保不会第二次出手。”
齐玄素问道:“真人以为如何?我们应该对等反击?”
清微真人顿了一下,说道:“不要跟着别人的音律节奏起舞,他打他们的,我打我们的。”
齐玄素若有所悟。
他早晚是要出去主政一方的,也免不得与西洋人打交道,不管清微真人是什么阵营立场,道理的本质不会变。
西洋人敢这样做,必然提前预想好了后续的种种可能,甚至是设置好了陷阱,道门再在这件事上去反攻,无疑会落入西洋人的算计之中,这个时候就要改变思路,转换方向,从一个西洋人未曾料到的方向着手反击。
这让齐玄素想到了大名鼎鼎的合纵连横,也是两位纵横家祖师的顶尖对决。
当时天下七分,祖龙之国最为强大。
所谓合纵,就是合众弱以攻一强。合纵之所以为纵,是因为从地图上看,合纵的成员诸国是从北到南。
一位纵横家祖师佩六国相印,结成六国联盟,使得祖龙之国十五年不敢出函谷关,是为合纵。
这位纵横家祖师死后,另外一位纵横家祖师站在祖龙之国的立场上提出了“连横”。
所谓连横,事一强以攻众弱。连横之所以为横,是因为从地上看,主要是从西到东。
以连横破合纵,关键不在于建立一个新的六国联盟,而是分别与另外六国进行和谈,仅仅是要求对方与祖龙之国建立联盟,分而破之。
这就是典型的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如果按照对方的节奏去走,那么应该是建立一个新的联盟,以联盟对联盟,将天下变为两大联盟的直接对抗,非黑即白,非左即右,你死我活。
在人家先行一步的情况下,不智。
所以就要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不必全都放在一个框架联盟之下,然后去对抗谁。用不同的方式和他们进行合作,你们两个都是我的盟友,而我不强求你们互相之间成为盟友。
道门运用得炉火纯青,就比如新大陆的起义,道门并不奢求新大陆的力量成为自己的附庸,只是希望他们对圣廷产生制衡和拖延,这符合双方的利益,于是一拍即合。还有久经蹂躏的西婆娑洲,道门这些年来并不宣扬“夺回”,也无意使其成为自己的附庸,而是宣扬并鼓励西婆娑洲的势力反抗圣廷暴政,推翻圣廷统治,为了自主独立而战。
至于西婆娑洲的反抗势力和新大陆的反抗势力,从来不是盟友,甚至毫无关系。道门并未组建一个什么反圣廷联盟将两者都放进去。
这就有些太上道祖的思想: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在表面上,道门与圣廷还是朋友。
故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道门对凤麟洲动武,存在了道门内部的推动因素,而非道门的谋略失误。
这让圣廷异常焦躁,却又没有一个具体的发力对象,只能直指道门,一再挑衅,意图让道门落入自己的节奏之中,大搞联盟对抗,以道门外力来促成其内部的联合。这次圣廷插手凤麟洲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正如清微真人所说,道门不会有样学样地跑到圣廷地盘上也玩一次擦边,那无疑正中圣廷下怀。
这些年来,圣廷一直在暗中宣扬“道祸”,污蔑东方对于西方是威胁,西方应联合起来对付东方。甚至还诞生了一幅“名画”,身后生有双翼的使徒象征圣廷,带领象征着西方诸国的七位女武神,正站在海边,在海的彼岸,一条东方巨龙承载着一个盘膝而坐的东方人,正朝西方而来,并将其称之为“恶龙的咆哮”。
道门和圣廷下棋。圣廷下的是象棋,大兵压境,炮火连天,车马纵横,要的是直来直往。道门下的是围棋,这里落一子,那里落一子,最终连成一气,缚住苍龙,要的是合纵连横。
齐玄素感触颇多,抛开他和清微真人之间的阵营之争,他要承认,跟随清微真人平定凤麟洲,的确是受益良多,从清微真人身上,他学到了该如何统筹一方,也学到了要从整体大局出发,而不是局限于眼前一隅之地。
过去天朝上邦的日子久了,唯我独尊,渐渐忘记了春秋战国,如今随着东西方交流加深,摩擦加剧,开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已经被丢到故纸堆里多年的纵横学说竟然又能活过来,反而独尊了千年的儒门变得不合时宜,倒也是造化弄人。
当然,并非说合纵连横多么无解,关键还在于道门能够与圣廷分庭抗礼,这才有了纵横捭阖的发挥空间,若是玄圣不曾整合道门,道门也未曾称雄东方,当圣廷到来时,什么机谋都没有用,只会重演金帐入主中原的惨剧,上演一出出丧权辱国的戏码。
不过具体决策,还要经过金阙的讨论,清微真人也不会在这个话题上与齐玄素多做讨论,而是说道:“为了防止圣廷再行偷袭之举,必须对运送遗蜕之船严加守卫,我还要处理凤麟洲事务,无暇分身,正所谓一事不劳二主,就请齐副堂主将其押送到玉京吧。”
齐玄素没想到清微真人会直接把他“踢”出凤麟洲,可这个命令又合情合理,也只好应了下来:“谨遵掌军真人之令。”
第一百八十八章 回玉京
“大概情况就是这样……嗯……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
“正好我有这样的打算,玉京那边也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你自己多加小心……好……就这样。”
齐玄素结束了与张月鹿的隔空对话。
此时齐玄素正在返回玉京的途中,他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返回玉京。乘坐飞舟而来,乘坐飞舟而去。所不同的是,他这次享受了三师级别的待遇,直接乘坐“应龙”,这是多大的体面。
当然,主要还是沾了“帝释天”的光,地师说是权限持续到他离开神国为止,不过因为情况变化,地师并未立刻收回权限,齐玄素仍旧能操纵“帝释天”。由此看来,这个权限授予是极为灵活的。假如齐玄素不听地师指挥胡乱使用“帝释天”,很可能中途被地师直接收走权限。
其实清微真人所说的“圣廷有可能再行偷袭”,当然存在这种可能,只是可能性不大,甚至可以说微乎其微,毕竟东海已经是道门势力范围的内海,进入大玄陆地国境之后,更是核心腹地,圣廷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来这里挑事。
主要原因还是清微真人要把齐玄素从凤麟洲踢走,这既是清微真人表达心中不悦的一种方式,也是清微真人通过正当行使掌军真人权力来维护自身的威严。
毕竟其他当事人在事后稍微一想就能发现其中的不对,齐玄素怎么突然出现在神国之中,又怎
么会有长生之人突然降临,这与原本的计划不符,若是齐玄素那边再漏出什么风声,很容易造成清微真人在齐玄素这个小辈手上吃瘪的印象,这无疑会让领导了整场凤麟洲战事的清微真人感到尴尬,清微真人干脆将齐玄素踢走,玉京这边不知道凤麟洲的具体情况,凤麟洲这边知道情况的人也不能追到玉京去探齐玄素的口风。
所以这一路上无风无浪,齐玄素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就是守着三成金身遗蜕而已。
进入昆仑境内的时候,稍稍有了些许不同。
所谓昆仑境内,就是道门昆仑道府的辖境,类似于直隶的概念,其区域划分与朝廷的州府划分并不同,雍州、凉州,以及西州的部分区域都属于昆仑境内。
昆仑道府派出了两艘飞舟为齐玄素所在的“应龙”护航,一同前往玉京。
齐玄素与昆仑道府的一位副府主寒暄了几句,无非是齐玄素道声辛苦,那位副府主反过来说你们在凤麟洲才是真辛苦云云。
过了让齐玄素记忆深刻的昆仑山口和星宿海,玉虚峰便遥遥在望了。
不过“应龙”没有直接去玉京所在的玉虚峰,而是去了玉虚峰的姐妹峰玉珠峰,玉京四季如春,玉珠峰却是天寒地冻,白雪皑皑,不过道门的许多兵船都会停泊在这边,许多不适合设在玉京的特殊所在,也在玉珠峰这边。
只是“应龙”同样没有降落在玉珠峰,而是通
过一道在玉珠峰上空开启的门户,直接驶入了昆仑洞天之中。
洞天像一个个“果实”,这些“果实”其实是有形状的,只是肉眼无法看见,只能感知。
鬼国洞天像一座方方正正的城池,分出内外,好似一个“回”字。
大荒北宫的万淼洞天,就像一方湖泊,位于大荒北宫的下方,依托于天池本身。
邀月洞天像一张蛛网,遍布四方。
镇魔井洞天像一口放大了无数倍的深井,锁妖塔洞天像一座巨大宝塔,龙宫洞天像一颗被放大了无数倍的龙珠
昆仑洞天就像一座倒悬之山,最上方的体积最大,最下方也是与人间相连的位置体积最小。如果能用肉眼看到昆仑洞天的全貌,那么就像一座镜像的昆仑倒悬天上,山峰朝下,与真实的昆仑玉虚峰“针锋相对”。
只是这些年来昆仑洞天呈现出坠落的趋势,与真正的昆仑山有了部分重合,尤其是玉京落地之后,陆吾神居处直接消失不见,不再是玉虚峰一条路,而是变得四通八达。
也正是因为昆仑洞天下沉太多,原本位于天上的位置经过下沉后变为与山体连接,所以在玉珠峰上也有进出昆仑洞天的门户。
昆仑洞天广袤无边,每个进出口也对应了不同的位置。齐玄素上次通过紫微堂进入昆仑洞天来到了一片水草肥美之地,玉珠峰上的这道门户则对应一方巨大湖泊,“应龙”直接降落在湖泊之中,
齐玄素操纵“帝释天”将三成金身遗蜕搬运下来,每一步都走得天摇地动,齐玄素甚至感觉到“应龙”在轻微震颤。
玉京这边也有专人负责接应,规格相当不低,直接是化生堂的掌堂真人亲自出马。
齐玄素对于化生堂的掌堂真人有两个印象。
第一个印象是未来岳母慈航真人曾经做过化生堂的掌堂真人,第二个印象是坑钱的玄玄罐子便是出自某位化生堂掌堂真人的奇思妙想。
现任化生堂掌堂真人出身全真道,姓徐,名叫徐大成。
这名字听着挺俗气,其实是取自“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一句。
徐大成的妹妹正是叫徐小盈,和东华真人的弟弟裴小楼一样,同在万寿重阳宫担任辅理一职。
当初在岳柳离的事情上,徐小盈曾经帮过齐玄素,所以齐玄素与这位徐真人是有些缘分的,再加上两人同属于全真道,算是自己人。
化生堂一直是全真道的势力范围,当初因为西域战事,正一道与全真道有过一个特别操作,即正一道出身的慈航真人出任化生堂的掌堂真人,而全真道出身的宁凌阁则出任天罡堂的掌堂真人。待到西域战事结束,两道又换了回来。只是宁凌阁因为巫罗击落“应龙”之事没能担任化生堂的掌堂真人,由徐大成递补。
不过也正是在宁凌阁执掌天罡堂的最后一段时间,张月鹿和齐玄素相继进入天罡堂
,这位真人也因此成为齐玄素和张月鹿共同的老上司,甚至他还间接撮合过两人。
如今细细算来,九位掌堂真人,齐玄素已经见过紫微堂掌堂真人裴玄之、天罡堂掌堂真人苏元仪、北辰堂掌堂真人李无垢、化生堂掌堂真人徐大成、祠祭堂掌堂真人宁凌阁,剩下天机堂、度支堂、风宪堂、市舶堂的四位掌堂真人未曾谋面。
徐大成还安排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摆满了各色花卉,铺设了地毯,还挂着不知何人所写的横幅,白底黑字,大概就是欢迎齐玄素的意思,一帮全真道道士夹道迎接,俨然是欢迎英雄的待遇。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是从凤麟洲战场回来的,算是为道门征战的功臣,如此待遇,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不过齐玄素还是有点不大习惯,毕竟在几年前,他还是个微不足道的江湖草莽,几年之后,他不仅登堂入室,还成了功臣。
他不禁自嘲地想道:“说正邪,谁正谁邪?说英雄,谁是英雄?还是留待后世评。”
齐玄素本人在这边接受欢迎,与徐大成谈笑风生,不影响“帝释天”在另一边与化生堂的几位副府主进行交接。待到交接完毕,齐玄素忽然听到有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甲等权限已收回,乙等权限已收回,现授予你丙等权限。”
齐玄素不由一怔。
地师还真是动作利索,一点也不拖延,不给他用“帝释天”干私活
的机会。
至于丙等权限,应该是地师给出的一个小奖励。虽然齐玄素不大清楚丙等权限具体有什么用,但齐玄素怀疑姚裴就是丙等权限,可以停用一些剑秀山制造的傀儡,不过姚裴还要借用印章等外物,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可以被直接授权。
由此延伸,齐玄素怀疑许多飞舟和“应龙”内部可能也存在“后门”,掌握了最高权限的地师只要念头一动,就能让飞舟坠落,这可比巫罗厉害多了,也省事多了。
齐玄素的甲等权限结束之后,地师便接管了“帝释天”,不再理会齐玄素,径直离去。
接下来便是设宴接风洗尘,不仅是一个化生堂,还有其他道堂的高层出席,以全真道为主,以正一道为辅,没有看到太平道的人。
声势很大。
齐玄素此时就回过味了,清微真人把他踢回玉京,全真道这边见招拆招,顺势将他营造成第一个从凤麟洲战场归来的英雄,形成一股声势,造成一种影响,以此从清微真人平定凤麟洲的耀眼光环上撕下一块,转移到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是八代弟子中的功勋第一人,力压李长歌、姚裴、张月鹿,甚至大部分七代弟子都不如他,也只有他最合适。
全真道要以此向道门上下传递一个信息,平定凤麟洲不仅仅是李无垢的功劳,也不仅仅是太平道的功劳,是道门上下齐心协力的结果。
除此之外,一旦形成声势
造成影响,齐玄素升二品太乙道士的时候会容易许多。
第一百八十九章 旧家新家
齐玄素离开昆仑洞天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他是从玉珠峰进入昆仑洞天,出来的时候却是在玉京玄都的化生堂中。
齐玄素忽然发现一个问题,虽然很多人将他视为道门第四秀,但其他三个能住到紫霄宫中,哪怕是最穷的张月鹿,也在玄都中有个住处,而他在玄都是没有家的。此时便有两个选择,一是去紫微堂的签押房,那里也可以住人。二是回海蟾坊的老家去。
齐玄素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回家看看。
出了玄都的大门,来到玉京的上清大街,齐玄素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好似又回到几年前刚刚回归玉京时的情景。那一次他带了二百太平钱去见孙永枫,谋求一个天罡堂普通道士的位置。这一次,他从凤麟洲满载而归准备见金阙诸公,谋求一个次席副府主的位置。
天上地下。
齐玄素随手叫了一辆羊车,此时他已经沐浴更衣,车夫见到齐玄素的穿着打扮,不由有些震惊,毕竟九堂副堂主满打满算也就八十一人,再算上一些编外的特殊副堂主,至多百人左右,这一百人放在玉京也算是体面人物,有专车接送,没听说哪个副堂主自己租车的。
这要放在大玄朝廷,官员出行是有规制的,比如县令,乘几人轿,多少护卫,多少仪仗,哪一级拥有什么样规格的仪仗和护卫,规定非常严格。只是道门平等入脑,有些魔怔,不讲究这个
,反而没有具体规定。既可以像清微真人巡视凤麟洲那样灵官开道,也可以独来独往。
只是生意上门,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更不敢拒绝,专心驾车。
齐玄素独坐车中,打开车窗看外面的夜景,来往道士熙熙攘攘,虽然还有各种烦恼,但却远离了通常意义上的人间疾苦,最起码人人衣食无忧。
相较于帝京,大小道士,不管实际如何,最起码在名义上平等,不必见面先跪拜一番。包括张李两家在内,虽然他们有世家之实,但也不敢在明面上以“四世三公”之类的说法夸耀家世门第,反而要遮遮掩掩,造就一种公平的假象。
说来也是好笑,有些地方,贵族和平民都是人,没什么本质不同,可偏偏要人为地制造上下之分,两者差别之大,几乎有了物种上的区别。道门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仙人和凡人已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可道门偏偏强说仙人也是人,要平等,不得在世称神。
从这一点上来说,不管道门是真正落实了,还是仅仅停留在口头上,都是人间的巅峰,也不怪道门自诩文明,只能怪同时代的其他人太不讲究,属于是矬子里拔高个。
当齐玄素回到海蟾坊,来到自家门前的时候,发现里面竟然有光亮,不由吃了一惊。
他的这座宅子要到久视五十一年才到期,不会是被天机堂收走了,难道有人趁他不经常回家趁机强占了
他的宅子?
齐玄素也是在接风宴上喝了太多“醉生梦死”,脑子不太清醒,根本没有深思,反而是生出无名之火。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没发迹的时候,敢欺负我。我现在发迹了,还敢欺负我。我不是白发迹了吗?
于是齐玄素按住腰间的“清净菩提”,一脚踢开大门,气势汹汹地走进院子。
然后就见七娘正坐在屋檐下的躺椅上吞云吐雾,旁边还坐了崔道姑,看样子两人正在闲聊,说一些上了年纪的女子喜欢的话题,倒是颇为投缘。
随着大门轰然倒地,两人齐齐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顿时没了张狂气焰,尴尬无比,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七娘不悦道:“你又发什么疯?没长手吗?用脚开门,自家的大门不要钱是吧?”
齐玄素轻咳一声:“七娘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崔姨也在,有些日子没见了。”
“我还没问你呢,你倒问起我了。”七娘磕了磕烟锅,“从凤麟洲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还一身酒气。”
齐玄素悄悄地收起“清净菩提”,有点臊眉耷眼道:“白天回来的,交接之后,徐真人给我接风,盛情难却,就多喝了几杯。”
七娘道:“我还当你喝了几碗黄汤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呢。”
齐玄素早已习惯了七娘这种打击。
张月鹿总是鼓励他,不让他自卑。七娘总是打击他,不让他得意忘形。
一个精彩极了,一个糟糕透
了。
崔道姑顺势起身告辞,不必七娘吩咐,齐玄素主动送她到门外,然后顺手扶起两道大门。
齐玄素随口问道:“七娘,你跟崔姨以前认识?”
“不认识,我搬过来后才认识的,跟我挺投缘的,可比苏止生强多了。”七娘也是随口回答道。
齐玄素立时想起了七娘催他早些回来的主要目的。
新房。
公事与私事要分开。公事上,他在凤麟洲开阖纵横,动辄这个神那个妖,回归私事,他也要为了房子和婚事花费心思。两者反差极大,透着几分荒诞。
七娘示意齐玄素坐在崔道姑刚才坐过的椅子上,直接切入正题:“这几日,我在太上坊转了转,相中几个地方,等你回来一起看看,若是你没有异议,我们就去天机堂办理相应文书。”
齐玄素问道:“七娘你有没有中意的?”
七娘道:“我先去了天机堂,他们那里有二十四坊的具体名册,我先挑了几个地段好的宅子,然后着重看了一下,其中有个宅子还带着花园和池塘,很合我的意。”
七娘只是吝啬,可不是没见过世面,更不是没有品位,能合她的意,想来很是不俗。既然不俗,那么价格也不会便宜到哪里去。
齐玄素犹豫着问道:“是哪位真人的旧宅?”
在齐玄素想来,多半是某位参知真人的旧宅,毕竟玉京所有房屋都归属道门,不管是真人,还是普通道士,都只有居住权和使用权
,却没有所有权,正是千年屋舍八百主。
七娘也不说话,只是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一张图纸递到齐玄素的面前:“你自己看。”
齐玄素接过来看了,不由吃了一惊。
这几乎可以媲美帝京城中的权贵府邸了,要知道这可是寸土寸金的玉京,这种大宅子本就不多,又是在太上坊,就算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还要看运气。毕竟喜欢这种大宅子的真人,可是不在少数的。
七娘看中的这座宅子,总共三路四进,仅仅是亭台轩榭就有九座之多,暖阁十二个,正屋八十一间,东屋三十六间,西屋三十六间。附带花园一座,引水入府,湖上有水阁。
见齐玄素震惊的样子,七娘轻哼一声,道:“瞧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说我这个当娘的吝啬吗?我说要来你这里养老,你还哼哼唧唧不给个准话。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齐玄素赶忙为自己辩解:“我几时说过不同意,我只是说要问下青霄的意见。”
七娘斜眼看他:“没出息。”
齐玄素道:“是平等。”
七娘继续抽烟,示意齐玄素赶紧看。
在图纸里还夹了一个小册子,里面详细了介绍了这座宅子的上任主人,毕竟很多人挺忌讳这个,若是上任主人发达了,或者仙运亨通,宅子的价格也会水涨船高,后来人会想着沾沾仙气,这跟皇帝的潜邸是一个道理。反之,若是上任主人下
场不怎么妙,宅子就有晦气的嫌疑,价格很难高到哪里去,这跟民间的凶宅是一个道理。
这座宅子的上任主人是一位平章大真人。
这位平章大真人是三师的同辈人,不过十几年前就已经归隐,不再过问政事,大概在六年前,飞升离世。
这个地方不可谓不好,后来两位参知真人都看中了这个地方,为了这栋宅子较劲,最后新仇旧怨之下,把事情闹大了,一直闹到金阙,最后谁也没能拿到。其他人忌惮这两位参知真人,再加上价格太贵,也没人接手,于是这栋宅子就闲置下来。
齐玄素倒是不怕两位参知真人有什么看法,因为他是拿来成亲的,还牵扯到张家的面子。倒是这座宅子毕竟曾经是一位平章大真人的府邸,规格自然不低,虽然道门没有僭越的说法,但他还是有点迟疑,会不会惹出风言风语,说他还没做真人就住起了大真人的宅子。
七娘最是了解齐玄素,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担忧,道:“他们不都说你前途无量了吗?若说一位不到三十岁的真人这辈子升不上平章大真人,恐怕也没人相信。既然迟早能升上平章大真人,那就当是一步到位了,省得以后再去折腾换房子,麻烦。”
齐玄素也释然了,问道:“多少钱?”
七娘云淡风轻道:“一百四十五万太平钱。”
齐玄素只觉得酒劲上涌,有点头晕。
这就是玉京的房价吗。
要知
道一场江南大案,死了一个二品太乙道士,数百人被牵连,明面上的涉案金额也才几百万太平钱而已。
如果没有其他收入,仅靠例银,那么他得渡过一次天劫才能买得起。
“瞧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七娘吐出一个烟圈,“又不让你出钱,这点太平钱,我还出得起。”
第一百九十章 南洋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已经醒酒,先去紫微堂报道,正好遇到雷小环。
对于这位以前的上司、如今的同僚,齐玄素是真心亲近的,自然要道喜,恭贺雷小环荣升江南道府的首席副府主。
雷小环接替白英琼升任为江南道府首席副府主的消息已经公示,再过几日,雷小环就要正式赴任,与新任府主张拘成搭档,她这几日正忙着收拾自己在紫微堂的签押房,好些东西都要一并带过去。
这个任命也在情理之中,雷小环其实是代表了东华真人的裴家势力,委实是裴小楼不争气,整日吊儿郎当,境界修为提不上去,东华真人再怎么帮忙也白搭,只能做个辅理。反倒是雷小环这些年一直勇猛精进,已经在无量阶段停留了相当一段时日,厚积薄发,想来再过几年就能冲击造化阶段。
她和白英琼一样,此生不敢说长生有望,最终跻身伪仙阶段还是不难。东华真人也只好转为扶持这位弟媳,让裴小楼做个逍遥闲人。
这便是道门内部的硬性规定了,境界修为不高,不足以服众,就很难攀升到高位去。道理也是通用,且不说道门,就是作坊里做工的,也是识字读书有学识的更容易升官。至于谋略、能力,道门的金阙制度本质上就是大家共商而定,除了大掌教的位置特别重要之外,其余位置其实对这些要求相对并不那么高。
说白了,首要问题是用人,若是不能服众,谈什么用人。若是连人都使唤不动,有天大的韬略也是白搭,只能是夸夸其谈或者指点江山罢了,至多做个幕僚。
雷小环却没什么喜色,叹息道:“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当初七人小组去江南,你也参与了,江南道府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你应是心中有数,在那个地方做首席,可不是个简单差事。”
齐玄素道:“正因为差事不简单,所以地师才点了雷真人的将,也正是因为金阙看到了江南道府的不简单,才来了一次大换血,不仅府主、首席都换了,底下的副府主也换了几个。”
雷小环终于是笑了一声:“你小子睁着眼睛说瞎话,到底为什么换了府主和首席,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难道你没听说张拘全的事情?”
齐玄素当然知道,他还亲自抓捕了涉案的有关之人,只是这件事实在不好放在明面上去说。
于是齐玄素转开了话题,说道:“江南富饶,天下钱粮之重,钱多了自然是非也多,争斗更多,再加上如今三道纷……分歧渐大,雷真人此去,的确要小心谨慎。”
雷小环叹了一声:“我何尝不知,所以心中忐忑。”
她顿了一下,转而说道:“别光说我,还是说说你吧。”
齐玄素装傻充愣道:“我有好说的?”
“你还没什么好说的?”雷小环抬手虚点了几下,“如今谁不知道你在凤麟洲屡立战功,地师又授意全真道上下给你造声势,摆明了是要重用你,我听说已经透出风来,要让你做次席府主。你才多大,就已经是次席副府主,要我说,再过三十年,就是大掌教也能争上一争。”
齐玄素谦逊道:“雷真人过奖了,什么掌教,不敢奢求宵想,只是这个次席副府主,可是当真?”
“我还当你淡泊名利不为所动呢。”雷小环笑了笑,“现在看来,你还是上心的。”
齐玄素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名利动人心,我就是一个俗人凡人,如何能不动念?”
雷小环说道:“我就是听说,可不保真,我听说岭南和婆罗洲那边要有些人事变动。”
齐玄素并不如何意外。或者说,这正在他的意料之中,从七娘等人透出的口风来看,全真道和正一道是打算动一动南洋的。
南洋不能等同于南海,是个类似于西洋的概念,只是谈不上南大陆,因为这片地方岛屿众多,倒像是一块大陆被打成了无数碎片。
在道门麾下的南洋范围内,主要分为三大势力,一是岭南道府,二是婆罗洲道府,三是各路地头蛇势力,包括大小海商海盗,以“天廷”为首。虽然也有西洋商队,但仅仅是商队,不成气候。
这三方势力分别代表了道门三道,“天廷”不必多说,背后站着太平道。
岭南道府的背后是正一道,岭南冯氏是当地大族,在北朝时迁至岭南,自此便在岭南扎根。因为岭南山高皇帝远的缘故,冯氏很少参与中原纷争,与其他的世家豪强又有不同。
当初道门还未整合之前,徐祖意欲起事,曾经寻求过冯家的帮助,不过被冯家断然拒绝。徐祖由此生出强夺冯家的心思,冯家并非徐祖对手,只能向吴州的张家求助,最终张家出手迫使徐祖退出岭南。在此之后,两家更是联络有亲。道门整合之后,冯氏族人大多进入岭南道府,树大根深,所以岭南道府被视作正一道的势力范围。
至于婆罗洲道府,自然就是全真道的势力范围了,以新兴世家王家为首,而王家的兴起又要追溯到道门与圣廷在西婆娑洲的战事。
如今王家起了改换门庭的念头,或者说打着改换门庭的旗号以谋求某种程度上的自立,驱狼逐虎,脱离全真道的掌控。这是大忌,而且风险极大。太平道自然不会轻易出手,且不说各种阻力,就说前车之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苦肉计总是让人记忆深刻,所以双方还需要一个互相取信的过程。此事被全真道知晓,既然良言难劝该死之鬼,那么便要先下手为强,动一动王家。所以七娘才提出找王家报仇。如果没有这一出,仅凭七娘和齐玄素母子二人,可搬不动王家这座大山。
至于全真道凭什么动一动王家,则要着落在掌府大真人身上,这种特殊道府都会有掌府大真人,更在掌府真人之上,也是驻守一品灵官的直属上司。凤麟洲道府的掌府大真人张气寒是太平道之人,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自然是全真道之人。
不过仅凭一位掌府大真人稍显不够,因为掌府真人和首席副府主都是王家的人,就还需要另外一个人来配合掌府大真人。
齐玄素心中大概有了计较。
雷小环所说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要对婆罗洲道府动手,要么直接空降婆罗洲,直插要害,要么就是从岭南道府这边稍微迂回一下,从海贸上做文章。
作别雷小环,齐玄素去了东华真人的签押房。
东华真人的秘书宫教钧见到齐玄素,态度很是热情。天底下有背景的人多了,能成功出头上位的人,其实不多。这位齐副堂主就是其一,真正的前途无量。
齐玄素仍旧很客气,不妄自尊大,不要小看这些秘书,毕竟是大人物的身边人,跟大人物在一起的时间比大人物的家人弟子还要多,他们未必能够成事,坏事却是简单得很,若想知道真人们想什么,打算做什么,或是具体行程安排,见了哪些人,也少不得要走这些人的路子。
宫教钧陪着齐玄素坐了一会儿,东华真人走进了签押房,齐玄素赶忙起身相迎。
清微真人再厉害,不是一个阵营,属于外人,跟齐玄素关系不大,只要不曾撕破脸皮,最多是把齐玄素踢回玉京,若要动齐玄素,自有别人为齐玄素出头。
东华真人可是顶头上司,待到地师百年之后,偌大个全真道就是东华真人说了算,掌握着齐玄素的命脉,他要动齐玄素,清微真人可不会为齐玄素出头。
简而言之,自家的孩子自家管,轮不到别人来管。孩子被外人欺负了,自有父母出头理论护犊子。可父母打孩子,打了也白打。
当你选择站队,朋友和敌人也就确定了,不因为个人的意志而改变。至于站队,可不是想站哪边就站哪边,也是半点不由己。
东华真人示意齐玄素坐下说话:“你这次在凤麟洲做得很好,地师天师都对你很满意。”
这本就在意料之中,齐玄素可是在这两位的支持和授意下正面对抗清微真人,这要再不满意,就只能让东华真人亲自下场了。
东华真人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再让你在紫微堂做个末尾副堂主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地师的意思是,趁着这个机会,让你去地方历练一下,你是什么意见?”
齐玄素回答道:“一切听从地师和掌堂真人安排,我没有意见。”
一个标准回答,让人挑不出错。事实上,大部分时候上司询问意见也就是例行公事,有意见又能怎么样,还能闹意见吗?
再者说了,齐玄素这种情况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才对。
东华真人微微点头:“这件事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我只是事先跟你打个招呼,你好有个心理准备。”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问道:“掌堂真人,与南洋有关?”
东华真人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你倒是消息灵通。”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九十一章 新宅
齐玄素从紫微堂出来,与七娘相约一道去太上坊看宅子。
且不说七娘和齐玄素的身份如何,只说涉及到的交易数额,实在不是个小数目,天机堂这边颇为重视,由一位副堂主亲自出面陪同。
既然是一位平章大真人的宅子,自然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左邻右舍都不是寻常人家。
这座宅子追溯到玄圣时代,最早是玉盈真人的住处。这位玉盈真人乃是前朝皇室的公主,不过早早投靠了玄圣,所以玄圣将其封为真人,也是最早的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
这位前朝公主终身奉道,并未嫁人,没有子嗣。在她离世之后,又先后换了几任主人,无不是身份显赫。
如今虽然闲置了六年左右,但并不显得破败荒凉,顶多是有些冷清,没有人气,可每日都有专人打扫,还是保存很好。
齐玄素和七娘先来到了后面的花园,如今已是深春,整个花园里郁郁葱葱,绿意盎然,再看亭台轩榭的布局,都是极好的。难得的是有活水,更是难得。
齐玄素很是满意。
他的老家距离玄都很远,他平日里不在玉京也就罢了,在玉京的时候,每次从海蟾坊赶到玄都,因为玉京不允许飞行,不允许各种挪移的神通法术,倒是不限奔跑,却有失仪态,不好看,所以要慢慢走过去,时间久了,很是熬人。
可在太上坊就不一样了,出了坊门不远就是玄都的城门,跟住在玄都也差不多。
七娘背负着双手,左看右看,波澜不惊,偶尔还点评两句:“这座水阁是前朝皇室的风格,看来是那位玄真大长公主留下的。”
那位天机堂的副堂主姓吕,他虽然不知道七娘的身份,但认得齐玄素这位风头正盛的齐副堂主,再联系到七娘与天机堂的掌堂真人谈笑风生,自然不敢把七娘当作是寻常人等,反而有了某种明悟。
要说齐副堂主与这妇人是情人道侣,那是扯淡,且不说张副堂主,就是年龄上也差了许多,根本不是一代人。
倒像是母子,还是当娘的颇为强势的那种。这位齐副堂主年纪轻轻就跃升高位,要说没什么背景,那是骗人。一直有传言说齐副堂主是某位贵不可言的大人物的私生子,那么这妇人岂不就是那大人物的外室了?
这位大人物必然不可能是太平道之人,正一道的可能也不大,因为正一道以张家为首,如果齐副堂主有张家血脉,那么没有迎娶张家千金的道理,多半就是全真道了。
境界修为越高越是子嗣艰难,只能赶在年轻境界较低的时候生孩子,以齐副堂主的年纪来看,可以排除六代弟子。七代弟子中似乎只有东华真人等寥寥几人符合条件。可东华真人又没娶妻,真要有个儿子,挑明了就是,何必遮遮掩掩呢?
若是东华真人知道吕副堂主的想法,恐怕要无奈苦笑,他可不想有这等福气,儿子还在两可之间,外室就算了,消受不起。
不管怎么说,在吕副堂主看来,这位“贵妇人”定然是他招惹不起的,所以每当七娘开口点评,他都随声附和,还要夸赞七娘见识渊博,倒是哄得七娘心情不错——七娘知道这是溜须拍马,可谁又不喜欢溜须拍马呢?
三人出了花园,又转了其他几处,七娘对齐玄素说道:“你看看哪里不合适,只要不动整体框架,可以在一些细节上稍作修改。你说是吧,吕副堂主。”后半句却是对吕副堂主说的。
吕副堂主赶忙说道:“正是如此。”
齐玄素点点头,说道:“我再问问青霄,看她有没有意见。”
七娘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吕副堂主也看出来了,这位太夫人不大喜欢未来的儿媳,真是好大的气派,连道门三秀之一的张家千金也不放在眼里。
说到婆媳矛盾,以前有儒门的时候,还能有个“孝”字压着,婆婆说什么就是什么,儿媳妇只能听着受着站着立规矩,否则就是不孝。如今儒门被推倒了,开始讲究平等了,一个强势的老娘遇到一个强势的老婆,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齐副堂主怕不是要夹在中间两面不是人。
其实齐玄素没那么悲观,他自然是考虑过这个问题,往好了想,如果他不能居中调停,干脆居中平衡,让双方都有求于他,而不是他被两边揉扁搓圆,至于他有没有这个手段,那就是以后再说了。
所谓三路四进,其实四进很好理解,其实就是形容院子的布局。如果院子是个“口”字形,这就是一进;如果院子是个“日”字形,这就是两进;如果院子是个“目”字形,那就是三进,以此类推。这座宅子说是四进,如果算上花园,可以算是五进。
如果说“进”是横向划分,那么“路”就是纵向划分,纵横交错,将宅邸分割成一个个方格,也就是相对独立的院子。
这座宅子为三路,东路三进,西路三进,中路四进,如此一来三路院子就构成了一个“凸”字形,中路要比东西两路长出一块。于是再配以一个“凹”字形的花园,“凹”字左右长而中间短,左右长刚好对应了只有三进的东西两路,中间短刚好是湖泊所在,将花园分为东西两部分,对应了中路的四进,故而整座府邸还是方方正正。
作为家主,自然住在中路,一般是前面两进用作正堂客厅,齐玄素和张月鹿以后住在第三进,七娘这种长辈住在第四进。至于东路和西路,要么当作客房和府内道民的居处,要么当作儿女弟子们的居处。
不得不说,宅子确实大,一路走马观花地看下来,也用了大半个时辰。
七娘想起一事,说道:“如果你没有意见,那么这事就算定下来了,你别忘了同张家那边打个招呼。”
齐玄素一怔:“打什么招呼?”
因为当着吕副堂主的面,他还有后半句话没好意思说,这座宅子当然不错,可还镇不住世代住在大真人府的张家,不好胡乱炫耀吧?
七娘一眼就看出了齐玄素的心思,好气又好笑道:“张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虽然也会陪嫁一座宅子,但那属于张家丫头的私产,只要不是夫妻分居,一般就是闲置,或者另作他用,住的地方还是以你的这座宅子为主。他们出的嫁妆里就包括各种新家具,这些家具不是现成的,都是对比着房子尺寸专门打造的。你不通知张家,让他们派匠人丈量尺寸早做准备,难道等到大婚的时候,张家给你现造吗?亦或是让天师用仙法给你变一套出来?”
齐玄素讪讪道:“你不提,我还真不知道有这些说法。”
这倒不是世家大族的特权,普通百姓也是成亲打家具,无非是做工和材料的区别。只是从没人教过齐玄素这些,他是真不知道。他还以为用宅子里现有的旧家具就行,他也不想想,哪有新人新房新婚用旧家具的道理。
这也是七娘专门给齐玄素买新房的原因之一,若用齐玄素的老房子,倒是淡泊名利了,也响应道祖的俭朴了,张家那边要为难死,这点小房子能摆几件家具,难道说堂堂张家给张月鹿陪嫁了两张桌子四把椅子,还不被李家当成传家的笑话,毕竟李家可是直接给了义女李青奴一个梧桐苑。
七娘接着说道:“婆罗洲多的是紫檀大料,家具就让张家以紫檀为主。”
齐玄素听得咋舌,暗道七娘这次出血是要从张家身上找补了。
好消息是道门提倡俭朴,已经省了很多程序,也就是张家这样的世家,惯性太大,哪怕是玄圣在世时,他们在这种事上仍旧我行我素,大操大办,才会显得繁琐,主要是聘礼和嫁妆。如果张月鹿也是万象道宫出身,两人完全可以什么都不要,从大街上拉几个人充当见证和宾客,就像那场让他们相识的喜宴。
至于聘礼,自然也是七娘一手操办了,与这处宅子的天价相比,倒是不算什么了。七娘还是七宝坊的坊主,完全可以用低于成本价的低廉价格购置相应物事。
齐玄素不由感叹,娶大户人家的女儿是真不容易,若是连这个花架子都撑不起来,万事都是张家操办,那就真是赘婿了。
七娘最后道:“你要是没意见,我们现在就去天机堂办理文书。”
齐玄素颇为沉重地点了点头。
一百四十五万太平钱,就是一座银山。
吕副堂主吓了一跳,他本以为这位不像贵妇人的贵妇人还要与背后的男人商量一下,没想到直接自己拍板了,这是多大的家底。
三人重新回到天机堂,吕副堂主亲自取来已经准备好的文书,七娘则从须弥物中拿出个木匣子,推开匣盖,只见里面满满都是一万面额的崭新官票。
齐玄素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清微真人给的额度只是个权限,可没真给他这么多官票,更何况这个匣子远不止一百万。
七娘数出一百四十五张官票,叠成一沓,大概有一个半指节的厚度。
天机堂的道士们收钱之后,出具了一份类似箓牒的文书,上头只写了齐玄素的名字,没有七娘,也没有张月鹿。
因为张月鹿有自己的陪嫁宅子,同样不会写齐玄素的名字。道门提倡平等,并不会刻意保护弱势一方,所以两人住在一处,财产却是分开算,不会让人靠着成亲一夜暴富。若是意外亡故,身后的财产按照遗嘱、子女、父母、道侣、师徒、亲族的顺序依次继承。什么都没有,就上交道门。
至于契约文书上没有七娘这个出钱之人的名字,那就只能说是七娘的慷慨赠予了。
齐玄素望着手中的一纸文书,不由感慨万千。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百九十二章 联席议事
凤麟洲进入收尾,不过张月鹿等人还未回来,说是收尾,其实也是千头万绪,容不得半点马虎。
齐玄素独自在玉京,倒是有些无所事事,梳理下这次所得,其实除了功劳之外,外物其实并不多。
主要就是“清净菩提”,这是齐玄素用两把半仙物换来的。本来得了不少神力,不过因为恶火的事情,消耗大半,如今只剩下两千刻神力,好在还得了个恶火的神通,若用西方人的命名习惯,可以将其命名为“伊奘诺尊的左手”。
太平钱就更不说了,他升职加薪不假,只是因为买房子的事情,今后不知多少年的例银全都给了七娘,现在是半点不剩,好在到了这个级别,衣食住行都有保障,倒也没有太需要花钱的地方。
再有就是来自剑秀山造物工程的丙等权限,这是地师亲自授予,虽然远不如甲等权限和乙等权限,但好处是长期授予,也许在某些时候能够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为此齐玄素还专门询问过七娘,为何他拥有“长生石之心”就能被直接授予权限而不必借助外物。
七娘解释道:“‘长生石之心’本就是外物,不存在不必借助外物的说法,而你当初误入鬼国洞天之中,获得开启鬼国洞天并召唤三大阴物的能力,其本质也是一种权限,地师便是在这个基础上为你授予权限,换成旁人,是没有这等便利条件的。”
齐玄素觉得七娘只是解释了一半,其根本原因并未说透,追问道:“我上次之所以能够获得所谓开启鬼国洞天的权限,是因为我吸纳了来自鬼国洞天的一顶平天冠的神力,此物与鬼国洞天息息相关,倒也说得过去,召唤三大阴物则是因为我们之间的约定,而非强制,地师又是凭借什么隔空向我传递神力来授予权限呢?”
七娘这时候就耍无赖了:“那你应该去问地师,而不是问我,我又不是地师,我也不能授予你什么甲等权限、乙等权限,我怎么知道?”
这就没法聊下去了,齐玄素当然不可能去问地师,且不说这涉及到全真道的核心机密,他与地师不熟,用朝廷中人的话来说,无缘得窥天颜。
就算见到地师,也只有他聆听地师训诫劝勉的份,没有他主动问地师的余地,其实除了表面上看起来很好说话的天师,地师和国师都很不好说话。
齐玄素只好暂且将这个疑问压在心底。
七娘办完了这些事情,便打算离开玉京,一刻也不想多待,或者说,她在玉京停留的时间够久了,已经是为齐玄素破例,按照她过往的习惯,她从不在某个地方长久停留。
毕竟齐玄素和张月鹿又不是要在今年完婚,收拾房子、准备聘礼和嫁妆都需要时间,最好是等到两人在地方上历练完毕重返玉京的时候,时间上比较宽裕,也省得来回奔波折腾。
齐玄素自然是挽留七娘,让她再住一段时日,倒不是说什么在其膝下尽孝之类,那就显得有点虚了。
五十岁到六十岁的年纪,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步入老年,垂垂老矣,精力大不如从前,可对于一个伪仙来说,却是正值盛年,境界修为上已经近乎大成,后半生还有四十年左右的光阴,正好一展宏图,道门的三位储君莫不是如此。
所以七娘丝毫没有老了的概念,在她看来,只有她照顾齐玄素的份,还轮不到齐玄素一个无量阶段的“孩子”来伺候她。
齐玄素主要是觉得两人聚少离多,难得有机会在一起,所以齐玄素还是希望七娘多留几日。
不过这个请求被七娘断然拒绝,她不喜欢玉京的严肃氛围,更喜欢江湖的自由自在。
齐玄素无法,也只好送别七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月鹿和七娘都是很潇洒的人物,宠辱不惊,去留无意,从不挂怀。无非是张月鹿的责任心更重,志向更远大。反倒是齐玄素,谈不上潇洒二字,更像是在两人之间取了个折中,居庙堂之高,志向不如张月鹿,处江湖之远,逍遥又不如七娘。
不过转念一想,若不折中,又怎么居中调和呢?中原人还是喜欢讲中庸的。
七娘就这么走了,挥一挥衣袖,抛下了一百四十五万太平钱的巨款,却不带走玉京的半片纸素。
临别前,齐玄素还不忘提及幻姬的事情,七娘一口答应下来,生意上的事情,让齐玄素不必操心,这是她的长项,齐玄素顾好自己就是。
齐玄素还要继续留在玉京,等待东华真人口中所说“还没有确定下来之事”的最终消息。
转眼就进入了四月,虽然齐玄素还没资格参与金阙议事。但他参加了一次道堂联席议事,这个议事的规格在金阙小议之下,象征意义不大,实际意义很大。主要是为了协调各个道堂多个职司职责的事项,由金阙许可,各道堂一级共同商议,及时沟通,协调不同意见,以推动某项目标或者任务顺利开展落实的机制。
这也是金阙以下政务方面最高层次的议事,每次召开议事都会有一个主要牵头的道堂,并不固定某一道堂,以具体目标或者任务而定。议事没有印章,若要行文,以牵头道堂的名义,使用牵头道堂的印章,与其余道堂联合行文。
一般而言,紫微堂很少做牵头的道堂,因为紫微堂主掌人事,低层级的人事变动不需要兴师动众,而高层次的人事变动则必然要经过金阙。
最常做牵头道堂召开道堂联席议事的是市舶堂,涉及到贸易的方方面面,对外交涉要祠祭堂,外部安全需要天罡堂,内部廉洁需要北辰堂和风宪堂,更不必说提供货源的天机堂、化生堂以及掌握财政大权的度支堂,不仅需要其他八堂的配合和支持,甚至是地方道府的配合和支持,又以江南道府、岭南道府、辽东道府、齐州道府等沿海道府为主。这次的牵头道堂是天罡堂,由慈航真人亲自主持议事。
除了东华真人这位紫微堂的掌堂真人和清微真人这位北辰堂的掌堂真人没有出席之外,其余几位掌堂真人全部出席。
只要在玉京的副堂主一级也全部参与议事,甚至还包括马上就要离职的雷小环。不在玉京的副堂主,不必远程参加,事后以书面材料传达议事精神。
如此声势,自然说明关乎到的事情非同小可,可又不像要打仗的意思,且不说凤麟洲战事还未结束,不好两线作战,主要因为天罡堂、紫微堂、北辰堂这三个上三堂的情况都是类似,很少做牵头道堂,因为无论是高层的人事变化,还是开启战事,亦或是掀起大案,那都要经过金阙,由金阙统筹调度,不是联席议事能够解决的。所以就显得这次联席议事十分特殊。
议事的地点自然设在天罡堂,齐玄素也算是轻车熟路、重回故里,因为事前就已经交代,不许带随从、秘书,所以齐玄素是孤身一人。
当齐玄素来到议事的礼堂时,慈航真人的秘书已经等在这里。
齐玄素已经见过几位秘书,比如东华真人的秘书宫教钧、清微真人的秘书沈玉卿、天师的秘书唐教华,这几位都是男子。事实上,高层次的大秘书一直都是以男子为主,女子反而是少数。
慈航真人的秘书就是女子,名叫钱婉。严格来说,她算是慈航真人和石冰云的师妹,不过也仅仅是比白英琼稍微年长几岁而已,实际上与两位师姐差了将近二十岁。就如白英琼和萧月如的关系,说是同代弟子,可一个在头一个在尾,最大的能相差二十四年。
因为齐玄素既是天罡堂出去的老人,又是慈航真人的准女婿,所以这位美貌女冠与齐玄素略作寒暄,齐玄素这才知道此次议事竟然与西洋人有关。
齐玄素进到礼堂,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都很面熟,在接风宴上见过,却叫不出名字,不过他们都熟悉齐玄素,主动与他打招呼,齐玄素也只能被动应着。
待到齐玄素落座之后,竟是萧月如主动给齐玄素沏茶,还玩笑地喊了一声“姐夫”。
齐玄素有点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这是正式场合,萧月如也没有多做停留,很快便离去了。
大概一炷香后,所有人都到齐了,慈航真人与其他几位掌堂真人走了进来,也没有过多客套,坐下后,慈航真人宣布开始议事。
慈航真人环视一周:“这是一次特殊的议事,时间不早了,我们不搞形式,开门见山。不过正式开始议事之前,我要强调几条内部纪律条令,第一,这次议事不做任何书面记录,大家用心记。第二,议事内容不许向其他无关人等传达或者透露,如果发生泄密,谁泄露谁承担直接责任。第三,将来具体执行的时候,不许扩大,只能在暗中进行,同第二条,谁违反谁承担直接责任。”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致对外
慈航真人说这席话的时候,许多习惯于做笔记的副堂主赶忙将纸笔收了起来,至于“留声符”和“留影石”之类的物事更不必说。
慈航真人示意钱婉开启礼堂的阵法,隔绝内外,然后才继续说道:“按照道理来说,这次议事本该由北辰堂牵头,只是北辰堂的清微真人如今正在凤麟洲主持大局,无暇分身,所以只好由我来越俎代庖。下面就由北辰堂的陆副堂主介绍具体情况。”
齐玄素意识到,这次议事的确非同寻常。
北辰堂经常与风宪堂并称却又高出风宪堂一头得以名列上三堂,除了因为北辰堂掌握直接武力之外,主要因为它的职权要比风宪堂更大一些。
虽然常说天罡堂对外而北辰堂对内,但所谓对内也是相较于完全对外的天罡堂而言,事实上北辰堂是内外兼顾,对内则肃清叛徒,对外则刺探情报、策反等等。只是道门顾及影响和脸面,很少强调北辰堂的对外职能。
本应该由北辰堂牵头,说明此事涉及了一些机密。如果是对内,在北辰堂因为掌堂真人缺席而无法牵头的情况下,应该由风宪堂顶替。既然是由天罡堂代替,那么说明是对外,再联想到钱婉提及的与西洋人有关,齐玄素立刻意识到应该与圣廷有关。
平心而论,齐玄素进入道门高层以来,接触的大多都是各种内部斗争,这种有关对外的议题还是首次接触。
那位被
慈航真人提及的陆副堂主并非普通的副堂主,而是北辰堂的首席副堂主,也就是清微真人的左膀右臂,分量相当不轻。
陆副堂主说道:“我这次向大家通报一个重要情况,有关这次通报,除了未能到会的副堂主可以由联席议事统一书面传达之外,其余副堂主以下,只口头传达,不形成书面文字,不做记录,情况只由相关负责的道士掌握,不做超范围的传达。”
说完这个开场白后,陆副堂主步入正题:“关于此事,有些道友已经知道了,甚至就是当事人,有些道友还不知道,我在这里统一说明。凤麟洲战事在清微真人的主持和领导下,进展顺利,但其中也有一些坎坷和挫折,甚至是意外,关乎到我道门的安危,不可马虎大意。主要就是,某些来自海外的、别有用心之辈,亡我之心不死,妄图瓦解我道门在东方世界的权威和根基,他们在幕后支持、指使一些具有分裂倾向的地方势力,比如凤麟洲的尊攘派,进行一系列破坏行为。关于这一点,刚刚从凤麟洲回来的齐副堂主应该深有感触。”
听到这里,其他人也都明白了这次议事的重要性,不由得直了直身子,同时也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顺势接过话头:“陆首席所言极是,在凤麟洲的时候,我奉清微真人的命令招安铃鹿山,就偶然发现了西洋圣廷的教士们向尊攘派的攘道浪士
许诺各种支持,不限于钱款和兵器。除此之外,圣廷的使徒托罗努斯也曾在凤麟洲短暂现身,虽然没有具体行动,但其居心实不可问。”
因为涉及到三成金身遗蜕,以及三道和朝廷的暗斗,所以齐玄素不好说得太过详细,只能以“其居心实不可问”一语带过。
陆副堂主微微点头:“正因如此,掌堂真人传令我们北辰堂,让我们进行了一系列摸底排查行动。其实早在过去多年,我们就已经掌握了部分情况,只是引而不发。其中,海贸可谓是重灾区,许多人以海商的身份为掩护,进入沿海各州,购田置产,看似与普通富家翁无异,实则是一颗颗钉子。亦或是在出海贸易的时候被某些来自海外的特殊隐秘结社收买,成为其爪牙,又重新返回中原,蛰伏起来,伺机而动。在这方面,我们就需要市舶堂的道友们进行协助。”
“再有,我们内部,某些道士或者道民,忘记了道祖俭朴的宗旨,经受不住利诱,亦或是被美人计等手段拿捏住了把柄,也沦为其眼线耳目。这些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不过为了不打草惊蛇,钓出大鱼,并没有立刻展开行动,只是严密监视。其中有些人还有着具体职务,大家也都知道,我们道门的宫观分为四级,分别是:县观、府观、州宫、道宫,州宫和道宫这一级不必多说,就是府观这一级,也没什么太大问
题,关键是最低一级的县观,人数众多,不免鱼龙混杂,部分人存在问题。在这方面,我们就需要紫微堂的道友们进行协助。”
“除此之外,事后如何处置定罪,是风宪堂的职责。还有天机堂和化生堂等同时涉及贸易和核心机密的道堂,也需要加强此方面的防范意识,严防有人以商贸行径为借口渗透其中,若是产生纠纷,牵扯到某些教堂,还要祠祭堂出面。涉及到方方面面,所以组织了这次九堂级别的联席议事。”
至于度支堂,陆副堂主没提,也不需要提。不管干什么事情都需要用钱,所以每次联席议事都少不得度支堂这位财神爷大管家,根本不必再去过多强调。
陆副堂主讲话完毕之后,慈航真人再次开口道:“表面上,我们道门如日中天,到处都是一派万物竞发、勃勃生机的景象,可实际上却是暗流涌动。在这表面太平的背后,是某些豺狼的虎视眈眈。他们从没有停止对我们的渗透和颠覆之举,手段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凤麟洲的情况只是冰山一角,更具体的情况,我在这里就不详细介绍了,稍后会给大家下发有关内容的具体卷宗,还是那句话,不能带走,不能记录,阅后立刻收回,大家做到心里有数。具体这次的事情,以天罡堂和北辰堂为主,大家积极配合、联络,协调解决办法。”
说罢,已经有专人分别给在
座的诸位副堂主们发下卷宗,齐玄素也注意到,根据每位副堂主的职司不同,所发的卷宗也有所不同,应该是各有侧重。
齐玄素就不同了,他是陆副堂主口中的当事人,不仅仅是最先发现了怀特和布朗的谋划,甚至连托罗努斯的本尊和“希瑞经”都已经见过了,便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所以给他的卷宗最为详细。
纵观历史,总是有着各种背叛之举,任何时代,都不乏叛徒。不过总体来看,敌强我弱的时候,叛徒更多一些,我强敌弱的时候,叛徒相对便少一些。不管怎么说,道门还算是如日中天,征讨不臣,天下布武,远谈不上日薄西山,所以副堂主这个级别的高层还是信得过的,所以才会一再强调不对外扩散。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像齐玄素这般亲身经历了一系列事情,甚至部分人因为职司的缘故还与圣廷之人交情不错,自然不免迷惑。不过能走到这个位置的,都不是头脑简单之辈,知道轻重,不至于为了一点交情而将大局置于不顾。
因为这件事是对外的,不管谁做了大掌教,都要应对圣廷的威胁,而这种威胁是两个庞然大物争夺世界主导权的对抗,不因某个人的意志而改变,不存在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可能,所以无论三道,平日里在某些事情上,会借助圣廷的力量来达成一些目的,可是在大是大非的立场上,是不能动摇
的。
正因如此,此事并不涉及到道门内部的权力运作,却又关乎所有道门之人的利益,所以大家也重拾共识,团结重视,一致对外。
看过卷宗之后,部分副堂主开始小声讨论起来,对外和对下面是不扩散、不泄露,在副堂主这一级则是沟通交流、协作解决问题,所以讨论也在情理之中。
慈航真人并不反对这种讨论,只是再次强调了内部纪律:“你们掌握的消息不能透露给任何人,注意,我说的是任何人,包括你们的同僚、朋友、弟子、家人等等,也就是除了你们以及此事相关的人之外的所有人。这是一条不能逾越的红线,谁越线谁必须负全部责任。”
陆副堂主又补充道:“各堂都在地方道府设有分堂,这次除了部分专门监管负责此事的副府主之外,我们主要还是以道堂的力量直接解决。”
所有人都是面色严肃。
齐玄素叹了口气。
根据卷宗的情况来看,真就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道门的主攻方向是新大陆,圣廷的主攻方向则是东婆娑洲和婆罗洲。若是他被外放地方,无论是婆罗洲,还是岭南,都是重灾区,少不得要被牵扯其中,说不定他就是那个部分副府主之一。
这是个麻烦事,道门与圣廷没有公开撕破脸皮,所以这种事情不能大张旗鼓地进行,必须是在暗中进行,见招拆招,巧妙化解,这就十分考验当事人的手腕了,
若是一个处置不好,被人抓住疏漏把柄,比如明面上的证据不足,圣廷以此为由强烈抗议,道门在面子上是不好说什么的,那就不是有功,而是有过。
这是一个棘手的差事。
慈航真人最后说道:“我的要求只有四个字,妥善处理。”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一方诸侯
散会之后,齐玄素随着人流出了礼堂。就在这时,钱婉朝他走了过来:“齐副堂主,真人请你去她那里一趟。”
齐玄素并不意外,微微点头,转而朝慈航真人的签押房行去。
在齐玄素的预计中,慈航真人也该找他谈一谈了,不过谈的不是公事,而是两家两姓之私事。
当然,齐玄素的情况比较特殊,一下子牵扯进四个姓氏,他姓齐,张月鹿姓张,慈航真人姓苏,七娘姓姚。张姓是正一道执牛耳者,姚姓是全真道魁首。苏、齐则是两道中的大姓。只是齐玄素的这个齐,还有待商榷。不过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总之是要谈一谈的。
掌堂真人的签押房就在天罡堂正堂的后面,齐玄素曾经来过一次,那次是与张月鹿一起过来的,单独过来尚属首次。
进到签押房中,就见慈航真人也是刚回来不久,还是刚才议事上的打扮,示意齐玄素坐下,钱婉已经为齐玄素奉茶。
齐玄素接过茶道谢一声,随手放在一旁,等着慈航真人先开口。
钱婉开启防止窃听窥探的阵法后主动退了出去,慈航真人没有坐在书案后面,而是坐在了齐玄素的对面:“我听天机堂的道友说,七娘给你买了套宅子。”
“是。”齐玄素应道。
慈航真人嘱咐道:“我知道那座宅子,玉盈真人的旧邸,素有玄真大长公主府的别称,是个顶好的地方,不过你
要小心别人拿这件事情做文章,说你买宅子的太平钱来路不正、来源不明。若是与隐秘结社扯上关系,不仅于你仕途不利,而且还是罪过。”
齐玄素赶忙道:“七娘已经考虑到了,虽然用的都是她自己的钱,但这些钱与七宝坊没有半点关系,都是走了姚家的路子。”
慈航真人微微点头。
走了姚家的路子就是经了姚家的手,这就来路正了。就算有人想在齐玄素的身上做文章,查到姚家这里也就打止了,总不能再去查查姚家的太平钱来路正不正,若是查了姚家,那查不查裴家?分别代表了姚家和裴家的地师和东华真人查不查?张、李两家查不查?
所以想要在这座宅子上做文章,至多就是查到七娘是姚家的人,可这在道门高层之中本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慈航真人和东华真人都是知情的。李家那边就更不必说了,就连“长生石之心”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其实这几家之间都有默契,非必要的情况下,不会针对核心成员出手,因为自家也有核心成员。只是道门也不仅仅是这几家,还有王家等新兴世家,或是齐家等稍逊一筹的世家,这些势力也不可小觑,不能排除他们针对齐玄素的可能。
慈航真人只是提了一句,并没有深问七娘如何操作的,在这方面,七娘可谓是行家老手。在慈航真人看来,如果七娘没有离开道门,那么最适合她的
位置就是度支堂的掌堂真人。
只是人各有志,七娘不喜欢道门的氛围,对五代大掌教的那一套十分抵触,宁可去江湖上兴风作浪。
慈航真人想到此处,颇为感慨道:“古有人佩六国相印,如今七娘也相去不远,她在五个隐秘结社担任高位,这件事你知道吗?”
齐玄素吃了一惊。
他只知道七娘是七宝坊的七位坊主之一,又是清平会枢密会六人之一,除此之外,至多就是与白玉堂有些关系,怎么还有其他隐秘结社?
慈航真人见齐玄素的反应和神情,已经大概心中有数,说道:“除了七宝坊和清平会之外,她还是白玉堂的长老,八部众的天众副首领。至于最后一个隐秘结社,就连我也不知道,只是隐约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齐玄素一时间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
七娘总能一遍遍刷新他的认知。
最早的时候,他以为七娘只是清平会的小头目,后来他知道了,原来七娘是七宝坊的姚坊主。他以为七娘与吴光璧相差无几,后来又知道了七娘出身姚家,代表姚家进入了清平会高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七娘的所有身份,可现在慈航真人却告诉他,七娘有五个隐秘结社的高层身份。
白玉堂没什么好说的,当初七娘让他去拿“玄玉”,就能看出一二。至于八部众,也勉强说得过去,八部众的主要成员是从当初的造
物工程中分裂出来的,造物工程又与全真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历代地师更是造物工程的首领。
慈航真人当然不是想要让齐玄素震惊一下,而是有的放矢:“在各个隐秘结社之中,八部众很少在中原露面,尤其是沿海之地,更是绝少见到八部众的踪影,他们一般在西域等偏远地区活动,偶尔进入凉州、雍州等地。再有就是,他们最近常常在南洋活动,原因也很简单,八部众内部分成几大派系,有温和派系,也有比较激进的派系。激进派系的许多行为有违人伦,中原容不下他们,他们只好去了南洋。虽然那里也是道门的势力范围,但仅仅是道门,没有大玄朝廷的配合,是无法与中原相比的,比较混乱。”
齐玄素并不意外。
中原才是道门的核心地盘,不容有失。其他的地盘,包括婆罗洲和凤麟洲在内,就相对次要一些,表现在具体的治理程度上,自然是中原精细而其他地方比较粗糙。
严格来说,婆罗洲更像是一堆小国的大联盟,道门就是盟主,所有小国都尊奉道门,道门自然是说一不二。不过这些小国互相之间多有冲突或者仇怨,有些时候要道门出面调停,而在这些小国内部还有众多地头蛇土司势力,对小国朝廷也是面服心不服。
没有大一统的朝廷,就给了许多隐秘结社发展壮大的空间。
齐玄素自己在私下里了解过婆罗
洲的势力分布,除了道门和传统的佛门势力,以及虎视眈眈的圣廷之外,还有上古巫教的残余,灵山巫教也借着巫教的名头把手伸了过去,意图将这部分上古巫教的残余势力吞掉,海客海商们有各种信仰,涉及各种海神、海妖,再加上一些土著教派,岂止是一个乱字了得,现在还要加上一个八部众。
虽然这些势力四分五裂,不足以撼动道门的统治,但道门想要把婆罗洲理顺也是难如登天,甚至还不如凤麟洲。不管怎么说,凤麟洲还有个丰臣相府,在名义上统治整个凤麟洲,所以道门可以在凤麟洲频繁地更换掌府真人。
反观在婆罗洲,想要找个正经朝廷都难,没个几年,很难把那里的情况梳理清楚,所以婆罗洲道府的掌府真人常常一做就是十几年、二十几年,反而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如同割据自立的一方诸侯。
齐玄素意识到,慈航真人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婆罗洲如何如何,莫不是自己的事情有了结果,于是问道:“真人的意思是,我去婆罗洲已成定局?”
慈航真人没有藏着掖着:“关于此事,东华真人应该跟你透过风了。地师的意思,的确是让你去婆罗洲。”
齐玄素轻声问道:“真人是什么意见?”
慈航真人答非所问道:“在道门中有一类人,曾经做出过突出贡献,却又在功成名就后自甘堕落。他们在最早的时候,还是不
忘道祖和玄圣的教诲,筚路蓝缕,俭朴勤勉,但是在获得一定的成就之后,他们总会持有一个观点。”
说到这里,慈航真人微微顿了一下:“前不久的时候,我听到一个说法,某位公子曾公然说:‘要不是我们老祖宗,婆罗洲还指不定是谁的。没有我们家,就没有婆罗洲的今天。’”
齐玄素的第一反应便是“狂”。
李家自诩道祖后人,又出了一个玄圣,动辄大圣祖如何如何,又或是圣祖如何如何,一向自认为是道门正统,可李长歌也不敢说这样的话。
如果李长歌真敢这么说:要不是我们老祖宗,就不会有道门,没有我们李家,就没有道门的今天。那么他就是自绝于道门,彻底告别八代大掌教。
或者换成清微真人,他敢说没有他就打不赢凤麟洲战事吗?
且不说对不对,有些事能说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说。
可偏偏就有人这么说了。
李家公子不敢说的话,他敢说。李家公子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做。
了不得。
慈航真人继续说道:“这些人持有一个错误的观念,认为自己是天命之人,是最为核心且最重要的人,他们把自己辖区内取得的任何成就都归功于自己,而无视了其他人的努力。又基于这种心态,他们将自己的辖区视作自己的禁脔,予取予夺,把自己当成了此地的主人。”
齐玄素若是还听不明白,那他就白混了,只是他
还有点小小的疑问。
这些话似乎由东华真人来说更合适,而不是慈航真人。
慈航真人也看出了齐玄素的疑问,说道:“在这一点上,天师和地师已经达成了共识,国师应该也不会反对。”
第一百九十五章 乱象
不可否认,王家在建立婆罗洲道府时有过大功,可道门不是朝廷,不会因此就封他一个世袭王位永镇婆罗洲,这与道门的理念是相悖的。
当然,若是非要提及李家的齐州、张家的吴州,凭什么张、李二家与道门同体,那就没法谈了,这是个不能触碰的话题。
说得高大一点,齐州和吴州都在中原,道门对中原的掌控力极强,并不存在割据自立的可能。可是婆罗洲不一样,孤悬海外,道门对于此地的掌控力相对薄弱,不得不防。
说得现实阴暗一点,李家和张家是带资入股,他们在玄圣重建道门之前就拥有了雄厚的实力,就算没有道门,他们也是一方诸侯。他们和大玄皇室一样,是重建道门的原始股东,最早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就是出自这三家,没有他们的支持,玄圣很难重建道门,所以玄圣不得不妥协。
从这一点上来说,姚家始终稍逊一筹,不能像张家掌控正一道、李家掌控太平道那样掌控全真道。
在张李两家看来,不管怎么说,当年的姚家也是在重建道门时立过大功的,你王家只是个后来人,你不过是站在道门的基础上成事,凭什么跟我们这些老牌世家相提并论?
慈航真人这番话已经是挑明了。
地师想要动一动王家,自然要先与天师通气,天师自然是同意的。国师鞭长莫及,更何况涉及到道门内部的某种正确,国师也不
能公然反对。
往小了说,这是结党。往大了说,这是分裂道门。
当然,这是一种双重标准,凭什么你张家、李家、姚家可以独大,你们就不是结党?为什么其他人不行?这是三家的默契,会联手掐灭某些新生势力。
在卢恩国的议会中,有两个党派,这两个党派轮流坐庄,明争暗斗,最大的默契则是联手抑制第三个党派的崛起。这是一样的道理。
三家并不掩饰自己的双重标准,不将自己标榜为圣人,强权即是真理。
道门从来就不是一个光明辉煌的地方,而是像它的标志,一个黑白二色的阴阳双鱼,黑白交错,白中有黑,黑中有白。
齐玄素早已不是心怀理想、满腔热血的少年人,见怪不怪。
在他看来,其实张家也好,李家也罢,都还好,最起码他们图实利而不务虚名,他们对于名的要求只是在要脸的程度,还没到立牌坊的程度,算是人之常情。现在说这些,更多还是为了师出有名。
最怕那种想要名利兼收之人,所有的利益,都要抓在手中,还要谋求一个圣人名头,过去的儒门大儒都是这种货色,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嘴上忠君感天动地,背地里就让皇帝落水而亡。
不过儒门也好,道门也罢,都要面临一个问题——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成为天下共主之后,难免鱼龙混杂,大量的投机之人会想方设法混入其中,渐渐怠惰了,
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又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
正应了那句话,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想到此处,齐玄素也不免感慨万千。
他身处这滚滚大潮之中,又该何去何从,是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上?
慈航真人与齐玄素谈了大半个时辰,并没有涉及太多实质内容,比如让齐玄素必须完成什么任务,可算是跟齐玄素交了底,让齐玄素大概心中有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同时,慈航真人也点明了齐玄素所要面临的复杂环境——比帝京和凤麟洲更复杂。凤麟洲无非是三方势力,一方是道门势力,一方是尊攘派,一方是中立势力。帝京也大致如此,至多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可婆罗洲远非三方势力这么简单。外部有圣廷虎视眈眈,要应对圣廷。海上有“天廷”,下面除了各国王室之外,还有各路地头蛇,也就是土司势力和一些本土教派,再加上从中原过去的其他隐秘结社和佛门势力,根本就是一团乱麻。
对比凤麟洲道府,不管怎么说,凤麟洲道府算是上下一心,铁板一块,没有尊攘派势力混在其中,婆罗洲道府就不是如此了,在应付这些麻烦的时候,还要对内清除婆罗洲
道府的王家势力。既要外斗,又要内斗。
什么叫内忧外患?这就是了。
这对齐玄素是个不小的考验,若是做成了,那说明齐玄素的确有能力,不是那种靠着长辈庇护才能上位的纨绔子弟。若是做不成,地师和东华真人不免失望,不能说齐玄素的道途就此止步,可地师和东华真人必然会减少对齐玄素的扶持力度,张家那边也会有些反应。
齐玄素还是有相当压力的。
至于慈航真人为何提七娘和八部众,多少有些丈母娘照顾女婿的意思,这是暗示齐玄素,若是遇到无法解决的麻烦,还可以找七娘求助,七娘在那边也有人脉。
只是这就很奇怪,七娘自己不说,反而是慈航真人来提醒齐玄素。帮忙的人不说话,说话的人不帮忙,也不知道这两个位高权重的女人都谈了些什么。
齐玄素告辞离开天罡堂,又赶赴一场宴席。
这是不得不去的,因为今天还是雷小环离开玉京的日子,他要为雷小环送行——这也是齐玄素感到奇怪的地方,雷小环都要离开玉京赴任了,还是被要求参加联席议事。现在想来,可能雷小环也在所谓“部分副府主”的行列。
从交情上来说,雷小环过去对齐玄素多有照拂,也是个性情中人,齐玄素为雷小环送行是心甘情愿,绝无半分敷衍应付的意思。
到了凤凰楼的房间,来的人不多,大约十余人,有齐玄素认识的,也
有不认识的,不少人和齐玄素一样,都是联席议事结束后就直奔这边。只是齐玄素被慈航真人留下了,所以来得最晚。
齐玄素告罪一声,走到唯一的空位上,左边是雷小环这位主人,右边是个陌生的女冠,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纪,眼睛很亮,与张月鹿的丹凤眸子不同,这名女冠有一双很勾人的桃花眸子,妩媚风骚,眨动时,有青幽幽的波光流转,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肯定要比齐玄素年长,却还有几分小女儿态。
两人免不得互相介绍一番。其实齐玄素不必介绍,经过这么多事情后,他算是个名人了,纵然比不得传说中的张月鹿,同僚中也鲜有不认识他的。女子同样姓齐,名叫齐暮雨,出身蜀州齐家。
因为两人都姓齐,齐暮雨顺杆往上爬,玩笑道:“如此说来,我们还是一家人,齐副堂主应该叫我一声姐姐才是。”
齐玄素心中暗忖:“你年纪不知比我大多少,还玩这一套,真是不知所谓。”
这就是齐玄素“可恶”的地方了,其实他对各种关系十分谨慎,不喜欢与人称兄道弟,更不会随便认什么姐姐、妹妹。他与小殷投缘,也没说认下小殷当个妹妹看待。齐玄素也不喜欢恭维女人,哪怕是张月鹿和七娘,偶尔能听到齐玄素的恭维,也多少带着点打趣和玩笑的意味,许多时候,他对待无关利害的女子都是不假辞色。
这种“恶
劣”的秉性,自然很容易招惹仇怨,岳柳离就是这么招来的,差点让齐玄素身死。所以经过此事之后,齐玄素学乖了,不管心里怎么想,面子上还是保持和气,所以他嘴上说道:“不敢当。”
齐暮雨笑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又不是让你做我哥哥。”
齐玄素大感腻歪,却还要道:“传扬出去,人家还当我想与齐家联宗,实在是不敢高攀。”
“哪有的这么夸张,如果天渊真有这个意思,那么我大哥恐怕要睡觉笑醒。这段时间以来,好多人都问我,那位齐副堂主是不是你们齐家的人?我很想说是,可惜不是。”齐暮雨咯咯笑道,也没问齐玄素,已经把称呼从“齐副堂主”换成了“天渊”。
齐暮雨一直用与年龄不相衬的语气说话,若是闭上眼睛不看,还真当是个小姑娘在说话,其他人也很捧场,总是报以笑声,又多少带了点起哄性质。
齐玄素眼中闪过一抹愠意,不是因为称呼,而是因为齐暮雨的不知分寸,或者说所谓的没有边界感。而齐暮雨并非真的不知分寸,更像是有意为之,故意挑逗齐玄素。
只可惜齐玄素不是饥不择食之人,不吃这一套,更多时候,他更想与这些女道士保持距离。这也怪不得他,换谁处在齐玄素的位置上,从老娘到老婆,再到两个丈母娘和几个朋友,都是女子,没一个省油的灯,也会不想再与
其他女人贸然扯上什么关系。
雷小环瞧出不对,开口帮齐玄素解围:“别闹了,小心传到张副堂主的耳朵里,张副堂主可不是好说话的。”
齐暮雨并不害怕雷小环:“我说什么了?只是做姐弟,又不是做道侣,张副堂主再不饶人,还能管得这么宽?”
齐玄素稍稍平复心绪,意识到这个女人恐怕是专门冲着他来的。
第一百九十六章 齐暮雨
齐暮雨的话语中提到了一个“大哥”,能有资格代表齐家的无疑是齐家的当代家主齐教正,也就是蜀州道府的掌府真人。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蜀州是个关键地方,也是仅次于西州的第二大州,可又不同于略显荒凉的西州,蜀州是个锦绣之地,所以其重要性可想而知,这里才是全真道的大后方,齐教正能执掌此地,可见其在全真道中的重要位置。
当初全真道造访云锦山大真人府,东华真人无法分身,为首的就是齐教正,虽然齐教正并非九堂掌堂,但也有个称号,是为“万妙真人”。
如果齐玄素真想加入齐家,那么有资格拍板的非这位万妙真人莫属。或者换个说法,有资格做梦笑醒的也只能是这位齐家的家主,换成其他人,就算齐玄素主动要求,也是做不了这个主的。
那么齐暮雨口中的大哥多半就是齐教正。
从齐教正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他是“教”字辈,即七代弟子。齐暮雨多半也是七代弟子。巧的是,齐玄素的两位准岳母苏元仪和澹台琼同样是七代弟子。
至于姚家的辈分,从七娘那里论起,齐玄素当然辈分高得吓人,是姚裴的表叔,与东华真人平辈。可家族的辈分不能这么算,李长歌还是国师的同辈人呢,也没见清微真人一口一个叔叔,李长歌更没有托大地称呼国师为“大兄”,反而是李长歌见了清微
真人要使用尊称。更何况齐玄素没入姚家的族谱,所以辈分还是以道门的标准为主。
从这个辈分上来说,齐暮雨比他高了一辈。从年龄上来说,齐暮雨可不是大几岁的问题,可能是大十几岁,甚至二十几岁,足够当齐玄素的娘了。现在却自降辈分,认什么姐弟,这不免让人想到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齐玄素不得不警惕了。
这倒是不怪雷小环,同为全真道弟子,平日里自然少不了交集,多少有几分交情,现在她离开玉京去地方赴任,齐暮雨过来为她送行,合情合理,她没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齐暮雨会来这么一出。
不过这也是某种必然。
道门讲平等,推翻了儒门的礼教,女子们便不必顾忌那么多了,比如说齐玄素的老上司石冰云,这便是个鲜明的例子,若是放在儒门时代,她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除此之外,正如很多男人终生喜欢年轻女子,许多位高权重的道门女子也十分偏爱各种年轻英俊的男子,将其视作是刚刚出生不久还没断奶且十分可爱的狗崽子,而那些已经成年的同龄男道士们则“凶相毕露”,还十分油腻滑溜,面目可憎。好些个年轻男道士同样希望着靠这种终南捷径一步登天,省去二十年的辛劳,两者一拍即合。
不过这个道理放在齐玄素这里不适用,且抛开齐玄素自身能力高低不
谈,他有七娘这位不是亲娘胜似亲娘的支持,不必出卖色相。就算没有七娘,他还有张月鹿,说句诛心之论,就算齐玄素和张月鹿没有感情,只是单纯的联姻,上了年纪的老佳人也比不上正值青春的小掌堂。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齐玄素什么都没有,没有七娘,没有张月鹿,没有机缘,甚至没有能力,最起码他还有尊严。
正因如此,齐玄素很不耐烦齐暮雨的这一套,只是顾忌到她背后的万妙真人齐教正,也顾忌到雷小环的面子,实在不好翻脸,只好说道:“道门的辈分可乱不得,小心被人告到风宪堂,吃不了兜着走,因为这点小事被通报批评,可就乐子大了。”
齐暮雨不依不饶道:“我们就是私下里的称呼,谁会上纲上线?难道李家的小国师回到家中,见到那些天字辈的七代弟子也要一口一个师伯师叔吗?就算小国师敢叫,那些七代弟子敢应吗?”
就在这时,雷小环再次开口道:“老齐,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今天像喝了十八斤蜂蜜一样,甜得腻人。老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不要绕来绕去。”
齐暮雨抬起纤纤玉手虚点了雷小环一下:“老雷,你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多让人难为情。”
雷小环也不吃她这一套:“如果年轻二十岁,那么兴许还有这个说法。可是到了我们现在这个岁数,
什么没见过?老皮老脸了,再去脸红娇羞,就有点不合时宜了。”
齐玄素轻咳了一声。
雷小环算是比较了解齐玄素,知道他和张月鹿在道门中都属于洁身自好的保守派,这一派的特点是遇到合适的人就结为道侣,一辈子就只有一个道侣。遇不到合适的人或者眼高看不上别人,那也不强求,就自己过一辈子,到死还是童男子或者童女子的也大有人在。
与之对应的,自然还有比较放纵的一派,叫做逍遥派,核心观点便是及时行乐,什么御女三千飞升大道,双修之法,房中之术,讲究逍遥自在。
这两派人互相看不顺眼。保守派骂逍遥派不知廉耻,道德沦丧。逍遥派骂保守派冥顽不化,是大魏儒门余孽。
所以雷小环也看出齐玄素的不自在和不痛快,主动向齐玄素举杯,半是玩笑道:“天渊,你要当心,不要被她灌了迷魂汤,她可是逍遥派的人,换男人如同换衣服,她对你这么热情,恐怕不是看上了你,而是看上了你的钱袋子。”
这话就十分直白了,几乎直接揭开了齐暮雨的小九九,有点不合规矩,也有点得罪人,却可见雷小环是真怕齐玄素中了齐暮雨的圈套。
齐暮雨心中恼怒,面上半分不显:“雷副堂主,你这话说的,我喜欢太平钱不假,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凭自己的本事赚钱,又不犯道门的律法。再者说了,齐副堂主是
万象道宫出身,不是张家或者李家的公子,可没有金山银山,我们之间,谈什么钱?”
说到这里,齐暮雨故意一顿:“更重要的是,我这个人一向是嫌丑爱俊,我只跟丑男人谈钱,遇到齐副堂主这样的俊秀男子,只谈情。”
不等齐玄素开口,她又立刻补充道:“当然是感情,不是其他的什么情,正如老雷说的,我都一把年纪了,再谈什么情情爱爱,不合时宜,老牛吃嫩草。而且我也有自知之明,无论如何也是比不过张副堂主的,所以才要与齐副堂主叙姐弟之情。”
若非齐玄素就是当事人,他都要忍不住为齐暮雨叫一声好,被雷小环戳穿之后,她愣是给圆回来了,真是好一张利嘴。
只可惜齐玄素就是当事人,所以他转开了话题:“道门允许在职道士做生意了?”
齐暮雨咯咯笑道:“当然不允许,只是这么一大家子人,只靠那点例银可不够,免不得要分工不同,我家兄长出来做道士,我就只好做生意了。如若不然,那些真人们怎么买得起太上坊的住宅?”
齐玄素了然。
每个大家族大都如此,有人做了面子,也有人做了里子,正如齐暮雨所说,职责分工不同。比如李青奴的义母李天月,便是类似于齐暮雨的角色。在小一辈中,李长歌明显就是面子,而李天贞则是里子。亦或是张家,如今定下了张月鹿做面子,张玉月早已出局
,可如果她能重新振作,靠着身份做个里子还是不难。
严格来说,七娘可能也是此类人,而且是此类人中的佼佼者。齐暮雨就像七娘,挂了个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却没有任务职务,不过有齐教正的牌子,谁都要卖她几分面子。不同的是,七娘直接打着地师的牌子,面子更大,就是慈航真人、东华真人也要让她三分。
齐暮雨又道:“对了,我听说齐副堂主最近把太上坊的玄真大长公主府给买下来了,那座宅子可不便宜,恐怕不是齐副堂主靠例银就能买得起的。”
齐玄素只好道:“是家慈出资。”
“还是的,不做生意可不行。”齐暮雨笑眯眯道。
齐玄素大概明白了,应该是自己买玄真大长公主府的事情把齐暮雨招来了,她大概是觉得自己能花一百四十五万太平钱买宅子,必然是生财有道,所以才对自己有所图谋。
当然,“图谋”二字并不很恰当,到了如今,他不再是一叶飘萍,也是有靠山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图谋的。严格来说,应该是合作才对。
齐玄素想到此处,知道自己今天不给个明确态度是不好脱身了,终于是说道:“齐道友还是直说吧,若是能帮的,看在万妙真人的面子上,我一定会帮。”
齐暮雨眼如弯月:“齐副堂主,大丈夫说话,一口吐沫一个钉,可不兴反悔的。”
齐玄素笑了笑:“若是齐道友信不过我
,那就算了。”
“信得过,谁说信不过?”齐暮雨主动端起酒杯,“我敬齐副堂主一杯。”
齐玄素也只好端起酒杯,与这条美女蛇碰了一下。
第一百九十七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
宴席散后,雷小环专门找到齐玄素,向他表示歉意。
若非齐玄素了解雷小环的性子,真要以为是雷小环早就准备好了的。
齐玄素自然不会怪雷小环什么,其实就算没有雷小环,齐暮雨也会通过其他途径找上门来,迟早的事情。
雷小环告诉齐玄素,虽然全真道主要负责陆地上的西域商路,但随着海贸的兴盛,陆上商路的贸易有所衰退,所以全真道也做海贸的生意。
齐暮雨自然也涉足了这一块,主攻南洋方向,过去一直和王家做生意。不过可能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会找到齐玄素。
这就很有意思了,不知齐暮雨到底听到了什么内部消息,如果仅仅是齐玄素将要出任婆罗洲道府次席副府主的消息,那么这就是一次普通的合作。可如果是听到了全真道打算对王家动手的消息,那就是把宝押在齐玄素身上了。
其实齐玄素并不想跟齐暮雨扯上什么关系,只是齐暮雨背后还站着齐教正,两人同为全真道成员,齐教正又是地方实力派,他实在不好无缘无故得罪齐教正,所以只好跟齐暮雨虚与委蛇。
虽然不能认为齐教正一定要促成此事,甚至不能认为这一定是齐教正的意思,但七娘教过齐玄素一个道理,说出来的,不一定是事,没有说出来的,那就真是事了。不管怎么说,齐暮雨打出了齐教正的招牌,齐教正的面子,齐玄素是一定要给的
至于怎么给,他得仔细掂量一番,要合理合情合法,不能让人抓住小辫子,又要对齐家有个交代,让他们承情,实在不容易。
至于师父与齐家的恩怨,现在还不是深究的时候,齐玄素发迹太快,根基不稳,已经得罪了李家,实在不好贸然树敌,自己人这边一定要稳住。
而且从齐暮雨的态度来看,似乎也谈不上深仇大怨,如果师父真与齐家有什么生死大仇,那么齐家早就动手灭口了,不会等到沈玉崒雇凶杀人。齐家对待齐玄素的态度也不会是主动登门合作,而是此子断不可留了。
所以齐玄素推测,很可能是意气之争,师父一怒之下离开齐家,甚至齐教正都不知情。上次他见到齐教正,这位齐家当家竟然没听说过齐浩然这个名字,似乎也可以从侧面佐证这一点。
齐玄素送走了雷小环,结果又被齐暮雨堵了个正着,邀请他参加一场私宴。所谓私宴,其实就是只有两个人,避开其他不相干之人谈及一些实质内容。同时这也是一种拉近关系的方法,趁热打铁。
齐玄素只好应承下来,参加了这场私宴。这一次,齐暮雨就要正经许多,虽然还是眼含桃花,风骚撩人,但更多是天性如此,而非刻意为之。她此时更像是一个生意人,谈及生意上的事情。
果不其然,齐暮雨已经知道齐玄素要被派往婆罗洲的事情,谈的也是南洋的生意,话
里话外,请求齐玄素关照一二,而她也可以给齐玄素一些合适的报偿。
至于这个报偿到底是什么,那就见仁见智了。可以是财,也可以是色,甚至是财色兼收。诚如齐暮雨所言,齐玄素这样的俊秀男人,还不知道谁占谁的便宜呢。
齐玄素自然不肯沾惹一身骚,不过他也有挡箭牌,只要合乎道门律法,他一定会秉公处理,绝不会为难“自己人”,若是有什么麻烦,他也一定会尽力相助,这是明面上的答复。至于一些具体生意上的事情,他不懂,还是让齐暮雨去找七娘谈,或者找幻姬谈。
因为齐玄素还没上任,齐暮雨没法谈及具体的生意,能够得到齐玄素这样的答复,也算是心满意足。
齐玄素离开之后,感觉有些心累。这就是主政一方,还没上任,已经有消息灵通之人找上门来,等到他正式上任,还不知有多少人要“围猎”他呢。
干了不合乎法度,不干又要得罪人。
处在关键的位置上,挡了别人的财路,别人就会把你拉下来,换一个肯合作的人上去。所以许多时候,没有背景靠山的人,明知道这件事不合理、不合法,可为了自己的前途,还是要“和光同尘”。
不知多少道士就这样被拉下了水,齐玄素回到自己的签押房,让柯青青准备笔墨,写了“警醒”二字,盯着看了半天。
乱花渐欲迷人眼。
女人是花,太平钱也是花,权
势更是最娇艳的那朵花。
最后,齐玄素让柯青青把这两个字裱起来。
当然,每天都有很多宴席希望齐玄素出席,若是每一个都答应下来,齐玄素这一天也不必做什么了,就剩下喝酒吃饭,还有各种“缘分”。通常情况下,除非是一定要出席的,他都会让柯青青替自己拒绝掉。至于什么是一定要出席的,为雷小环送行就是必须出席的。
进入四月中旬。凤麟洲的局势已经大体稳定,逐渐步入正轨。
关于“三步走”中的第二步也终于不再悬在半空中,落在了地面上,尘埃落定。
在正式公示之前,按照惯例,东华真人会以紫微堂掌堂真人的身份代表金阙与齐玄素进行一次谈话。
齐玄素就在紫微堂,不过是几步路的工夫便来到了东华真人的签押房。
此时东华真人正在主持议事,暂时还没有过来。
齐玄素便由东华真人的秘书宫教钧陪着。
七娘在玉京的这几天,教了齐玄素很多踏踏实实的道理。
过去齐玄素总是想当然地认为,关系到道门内部名利场,肯定是利益相交,你求人办事,免不得割让部分实实在在的利益。
七娘说,这个想法不全对,过去你身份低,自然没有太大毛病。可你现在身份上来了,做了次席,尤其是地方上的次席,头顶上就两三个人,你会接触到许多与自己平级甚至是比自己级别低的,你还秉持这一套,那就是自降
身份了。可如果不割让利益,人家和你没有交情,人家也不归你管,凭什么帮你?遇到这种情况,就要迂回一下,关键不在于太平钱和利益,而在于人脉。
人脉也是利益,不过属于人情债,不那么实在,多少有点缥缈。
建立一个完善的人脉体系是必不可少的,却又不能一蹴而就,每个关系都需要时间的积累和沉淀,齐玄素崛起时间太短,这方面是弱项。
秘书为什么容易发迹?就是因为他们的位置决定了他们很容易搭建一个完善的人脉体系。
此时的宫教钧,跟随东华真人时日尚短,还未升辅理,属于比齐玄素级别低,可齐玄素半点不能轻视。两人扯了几句闲话,齐玄素状若随意道:“宫道兄跟在东华真人身边,东华真人也很信任倚重道兄,我听说许多人都在背地里称呼宫道兄是二掌堂。”
宫教钧连连摆手道:“可不敢乱说。”
齐玄素故意玩笑道:“今天难得跟宫道兄独处,我得好好利用一下宫道兄。”
宫教钧笑道:“齐副堂主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就是。”
齐玄素说道:“既然宫道兄如此说了,那我就厚着脸皮直言了,宫道兄久在玉京,人脉广,能否给我介绍几个信得过的朋友,最好是婆罗洲那边的。”
宫教钧不由在心底高看齐玄素一眼,不直接说要求什么,只说介绍几个朋友,倒是有点举重若轻的意思,不愧是被东华真人
看重的年轻后进。而且相较于那三位世家出身的,更能放下架子,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略微沉吟,说道:“说到这个,我还真有几个不错的朋友。”
其实这种交流是相互的,如今齐玄素有求于宫教钧,可宫教钧不可能跟在东华真人身边一辈子,终究是要外放的,到那时候,齐玄素已经升到更高的位置,再还人情,就是反过来提携宫教钧一把,这就是有来有往。也可以说宫教钧在投资未来。
当然,若是齐玄素中途夭折,那就万事皆休,这种投资也只当打了水漂。
宫教钧说了几个名字,并没有点明这几个人的具体职务,只是说如何认识的,怎样的交情,又着重点明几人的喜好和性情。
齐玄素并不深问,他自然会在事后去做功课。
除此之外,宫教钧也会提前打好招呼,别看宫教钧只是个主事,可他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东华真人,没几个人敢不卖面子,齐玄素再去登门的时候就要简单许多,有些人甚至会主动登门来见齐玄素。这与具体的级别无关,只与权力有关。
一番闲聊下来,乍一看去,齐玄素并没有承诺宫教钧什么,宫教钧也没要求什么,就像是在背后说人短长的闲谈。
只有久在道门之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微妙意味。
齐玄素早已不是那个江湖草莽,经过这几年的历练,他不仅仅是学会了肤浅的官腔,用七娘的话来说,就是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何应对齐暮雨,如何应对宫教钧,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东华真人结束了议事,朝这边走来。
两人同时起身,迎向东华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