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拈花一笑
七娘望着通向五行山内部的永续“阴阳门”,左手托着右肘,右手捏着自己的下巴,摆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在七娘的对面不远处还有一人,剃去了三千烦恼丝,身着道门法衣,戴了一顶儒门高冠,脚踏木屐,胸前挂着圣廷的圣徽,手中拿着萨满教的木杖,杖身如枯藤纠缠,顶端则如同一只枯手握着硕大的红色水晶。
只有号称五教合一的“天廷”之人才会如此打扮。
此人也算是个熟人,正是“天廷”大道首吴光璧。
“你是来给李家小子保驾护航的?”七娘问道。
吴光璧同样没有进入永续“阴阳门”的意思,说道:“不是保驾护航,而是确保没有人会打扰李家公子。”
七娘笑了一声:“听你话语中的意思,李长歌是稳操胜券了。”
吴光璧平静道:“不是李公子稳操胜券,而是我们稳操胜券。”
“这个‘我们’也包括朝廷?”七娘挑了下眉头。
吴光璧顿了下手中的木杖,答非所问:“如来佛五指,还有一个最为神秘的‘大指’未曾现身,我已经将方圆百里都查找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就算是伪仙,也不该如此才是。难道‘大指’是一位长生仙人?这未免太过兴师动众,也坏了双方之间的默契。”
七娘笑了一声:“你何以如此笃定?”
吴光璧道:“我自有我的办法,哪怕是伪仙也瞒不过我,除非是长生仙人。”
七娘道:“那你想过没有,其实‘大指’已经进入五行山。”
吴光璧微微皱眉。
七娘继续说道:“吴光璧,你用你的屁股好好想一想,如果‘大指’真是长生仙人,以一己之力就能荡平五行山,那么裴玄之把张月鹿、姚裴、齐玄素这三个小辈派去做什么?凑人数吗?”
“趁机分润功劳为日后铺路?”吴光璧给出了一个看似十分合理的猜测。
七娘哂道:“屁股就是屁股,果然不适合用来思考问题。什么叫因小失大,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你觉得裴玄之懂不懂这个道理?在竞争大掌教的紧要关头,裴玄之会做这种授人以柄的事情吗?裴玄之有望成为道门的大掌教,而你就只能做‘天廷’的大道首,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两者都有一个‘大’字,但分量可是天差地别。”
吴光璧没有辩驳,而是问道:“你的意思是……‘大指’就藏在这三个年轻人之中?”
七娘道:“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保密的必要了。所谓‘五指’,没有任何一根手指是多余的,‘食指’周教宪负责指挥、调度灵官,‘小指’姚裴负责对付李长歌,你觉得‘中指’齐玄素和‘无名指’张月鹿的职责是什么?吴大道首。”
吴光璧缓缓道:“他们的职责就是把‘大指’无声无息地带入五行山中,只是我仍旧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七娘道:“秦权骁放出烟雾,想要让裴玄之大意,结果没起到什么作用。不过秦权骁还有后手,就是你这个伪仙,先前战况那么激烈,你都忍住没有出手,就是在等待‘大指’出现,只要你能牵制住‘大指’,仅凭齐玄素和张月鹿二人,无论如何都不是秦权骁的对手,那么你们就是稳操胜券。”
秦权骁便是辽王,与晋王秦权翊是同是“权”字辈。
吴光璧静待下文。
七娘笑了一声:“可你等到最后也没能等到‘大指’,反倒是白白贻误战机,坐视我把‘东主’放逐。这就好比赛马,裴玄之用齐玄素和张月鹿这匹下等马兑子你这匹上等马,然后再用‘大指’这匹上等马胜过秦权骁这匹中等马。你们败局已定。”
“就算是输,总要让我输得明白一些。”吴光璧并不相信所谓的“败局已定”,他更好奇这个神秘的“大指”到底是何方神圣。
七娘话锋一转:“你听说过‘拈花一笑’的佛门典故吗?”
吴光璧淡淡道:“我们‘天廷’五道合一,自然知道这等典故。传说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
七娘不再维持沉思的姿势,举起右手,做了一个拈花指的动作,大拇指与中指触碰在一起,另外三指自然舒展。
吴光璧盯着七娘的手指,神情一震,终于明白了。
“原来如此。”
“真是好算计,佩服。”
“‘定心猿’、‘如来佛’、‘五指’、‘迦叶’、‘阿难’、‘拈花一笑’。如此说来,‘大指’就在‘中指’身上,不对,如果‘大指’在‘中指’的身上,那么我不会一无所觉,应该是‘大指’会通过‘中指’现身。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甲辰灵官是‘迦叶’尊者的角色,契机会在甲辰灵官的身上,到了如今,应该已经被甲辰灵官转交给‘中指’了……”
“只是还有一点我不明白,既然‘中指’才是关键,那么‘无名指’的意义是什么?仅仅是给‘中指’保驾护航吗?”
七娘道:“当然是为了瞒天过海。”
五行山中。
齐玄素被辽王挑在剑尖上,从他的袖中掉落出一个金属圆盘。
这个金属圆盘是个同心圆结构,此时已经被启动,内圆正向转动,外圆逆向转动,圆盘表面上的各种晦涩符箓开始重新排列组合。
齐玄素既然试图将金属圆盘丢入湖泊中,自然不会到了湖边再去启动。
秦权骁望向这个金属圆盘上,目光为之一凝。
如果吴光璧在此地,那么他立时就能断定,这个金属圆盘便是“迦叶”的契机。
可惜秦权骁并不知道,他只是本能地察觉到几分不对,一脚踏在这个金属圆盘之上,想想要将其踩碎。
造化天人的全力一脚,便是“玄水武备”都要被踩出一个深深脚印,可这个金属圆盘却是毫发无损,甚至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仔细看去,这个金属圆盘与甲辰灵官用来沟通“三十三天”的金属圆盘十分相似。
秦权骁立时意识到不对,不再挑着齐玄素,撤剑之后,任由齐玄素下落,然后想要砍下齐玄素的人头,只可惜在金属圆盘启动之后,他就已经失去了杀死齐玄素的机会。
金属圆盘仿佛一朵莲花,层层“绽放”,迸射出无数的紫色光华,化作一朵更大的紫莲,将齐玄素笼罩其中。
秦权骁的一剑竟然没能将齐玄素的头颅斩下,反而是被紫色光华生生弹开。
张月鹿也随之发出一声闷哼,仿佛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只见她的眉心位置如心脏一般剧烈跳动着,先是如点一抹朱砂,继而泛出紫意,与紫色的光华一模一样。
秦权骁此时已经隐隐知道“大指”到底身在何方了,毫不犹豫地出剑,意图阻止这个过程,只可惜徒劳无功。
一点灵光跃出张月鹿的眉心。
张月鹿也明白了一切。
璇玑星主事前给了她一道雷符,这点灵光便一直藏在雷符之中,跟随张月鹿一路来到了五行山内部。
张月鹿的气息完美遮掩了这点灵光的存在。
灵光脱离张月鹿的眉心之后,直接没入齐玄素的体内。
一瞬间,金属圆盘彻底炸裂,一道浩荡紫光无视阵法的限制,无视山体,从天而落,悉数灌注入齐玄素的体内。
张月鹿看不见,双目视线中血红一片,只能踉跄后退。
秦权骁站在原地没动,任由紫光激荡起的层层涟漪吹动自己的衣衫和头发,脸庞被从天而降的紫光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咬着牙,一字一字道:“神!降!”
这一幕与司命真君降临人间十分相似。
能够承载神仙降临的容器,多种多样。
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
容器的质量也决定了神仙降临后所能发挥的境界修为。
上次知命教选择的容器是他们精心培育的“恩赐之主”和遍布满城的“恩赐”,以真武湖为孕育所在,以“玄玉”为引子,化作司命真君的身躯,关键核心是那块后来落入齐玄素手中的“神之玄玉”。
至于以人为神降容器,限制颇多,要讲究命格、根器的契合,越是契合,受到的限制也就越小。
不过融合了“玄玉”的后天谪仙人是最合适的神降容器,司命真君降临人间只用了一块“神之玄玉”,齐玄素却足足融合了四块“玄玉”,更不必说还有一块“长生石之心”,足以承受神仙的伟力。除了李长歌之外,没有人比齐玄素更合适作为容器。
除此之外,只要一个契机,外加足够的神力。
吴光璧猜错了一点,契机并不在甲辰灵官的身上,而是在张月鹿的眉心之中。所谓契机,类似于坐标或者指引,其实就是确定哪位神仙降临,总不能胡乱央求漫天神佛,随便请一个下来,既然这点灵光是从张月鹿的眉心中飞出,那么降临的神仙已经不言而喻。
甲辰灵官则是携带了一块一品灵官专用的金属圆盘,可以沟通道门“三十三天”,提供足够的神力。
契机、神力、容器。
三者具备,便是一次成功的神降。
这一刻,“大指”与“中指”交汇一处。
“佛祖”拈花一笑。
第一百六十三章 紫光真君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道门只是不想去做,而不是做不到,就比如这神降,道门若是想要策划一场神降,几乎可以做到天衣无缝。
紫光笼罩之下的齐玄素,面目变得模糊不清。
秦权骁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威压正在降临。
这种威压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超过了伪仙,虽然仙人的力量不可能全部降临人间,但这道紫光的源头却连接了一位仙人的神国。
至此,代表太平道的“天廷”,代表全真道的清平会,代表正一道的紫光社,代表朝廷的“客栈”,悉数入场。
紫光社出动的人数最少,只有区区两人,可毫无疑问,质量却是最高。
一位伪仙,还有一位干脆就是紫光真君,虽然不是本尊亲临,但此等规格的神降已经是仅次于本尊降世和神国降临。
五行山外,漫天星辰越发明亮,甚至压过了明月的光辉。
对此感受最深的自然是张无恨和璇玑星主。
两人都是伪仙,也都是神仙传承,张无恨有紫光真君的血脉,璇玑星主则是紫光真君的副手,都与紫光真君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手,扭头望向那道贯穿了五行山的浩荡紫光。
张无恨道:“我实是没有想到,当年进入玉京与东皇大打出手的紫光真君,竟然会为道门做事。”
璇玑星主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既然没有永恒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恒的敌人。”
张无恨冷笑一声:“难道紫光真君想要背弃三大隐秘结社的盟约,成为太阴真君第二?”
璇玑星主道:“忠诚只是因为背叛的筹码不够,只要道门给出足够的筹码,另外二位,也可以被招安,关键在于道门愿不愿意给。”
张无恨身为曾经的道门之人,自然十分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没有反驳。
璇玑星主道:“你们败局已定。”
五行山内部,秦权骁的心情可谓是大起大落,本以为胜券在握,结果转眼之间,局势颠倒,他已然落入了绝对的下风之中。
在这个时候,“东主”被放逐,吴光璧被守门的“七娘子”拖住,是赶不过来的。
吴光璧最好的出手时机其实是“七娘子”与“东主”交手的时候,只是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大指”到底是谁,又在哪里,吴光璧只能隐忍不发,专心防备“大指”,结果被人家瞒天过海。
他现在终于想明白了东华真人此举安排的“深意”,却是没什么意义了。
齐玄素和张月鹿还真就是必不可少的两个人。放眼整个帝京,只有两个人适合作为容器,一个是李长歌,一个是齐玄素,前者是没有可能了,不捣乱就算是幸事,自然只能是齐玄素。也只有张家之人才能联络上紫光真君,最终天师选择张月鹿作为自己的代表和使者,带来了紫光真君。
刚才是齐玄素和张月鹿进退两难,现在轮到秦权骁进退两难了。
不是他不想打断紫光真君的神降过程,而是这道紫光直接连通了紫光真君的神国,可以视为神国的延伸,或者说神国的一部分,他何德何能去硬撼神国?只能眼睁睁看着。
若是退,满盘皆输,多年谋划,一朝成空,又岂能甘心?
就在秦权骁的两难之中,紫光终于散去。
齐玄素缓缓落地,他的脸上笼罩了一层涌动的光华,让人看不清面容,星云状的紫气生出,围绕着他缓缓旋转。
张月鹿曾经近距离感受过司命真君的神降,若是将两者做一个对比,司命真君的神降虽然声势浩大,但因为没有真实的躯体寄托,所以有些粗糙,难免神力外泄,就好似不工重剑,重则重矣,无甚锋芒可言,就是个铁坨子、铁柱子。而此刻的紫光真君降临虽然不见浩大声势,但从里到外都透出“精致”之感,或者也可以说是完美和谐,就仿佛是一把千锤百炼之后的利剑,锋芒毕露,摧金断玉。
齐玄素,或者说紫光真君,伸手朝着秦权骁遥遥一指。
这位朝廷亲王便如遭重击,踉跄后退,险些站立不稳。
秦权骁是刚刚跻身造化阶段不久,距离伪仙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紫光真君却是以仙人的境界驾驭伪仙的修为,两人之间可不仅仅是伪仙与造化的差距。
紫光真君又伸手一按。
秦权骁半跪在地,七窍流血,只能双手死死撑着刺入地面的“应帝王”,才勉强不会变成五体投地的狼狈模样。
这位主导了五行山之事的亲王殿下艰难道:“裴玄之!裴玄之!”
便在这时,一直安坐在湖面上的那位宣徽院老祖宗终于是缓缓起身。
“坐下。”紫光真君言出法随。
这位伪仙又不得不坐回到湖面之上。
两人同是伪仙,紫光真君是真长生,只是因为天道限制,只能发挥出伪仙的实力,可其他方面还是仙人无疑。这位宣徽院老祖宗则是假长生,最高就是伪仙的实力,只有在帝京城的皇宫内,才能借助地利的优势,与仙人争锋。
孰高孰下,一目了然。
这里可不是帝京城的皇宫。
紫光真君望向湖泊,双眼中紫气大盛,原本勉强还算是平静的湖水骤然沸腾起来,掀起巨浪。
在湖水中沉睡着一尊堪比仙人的“心猿”,它已经有了完整的身体,不再是个雏形,只缺少最为关键的心神,只等两年交接之际的子时,借助天时地利,成功凝聚心神。若是没有心神,还算什么修心之人?
不过这也是“心猿”最为脆弱的时候。
紫光真君便要在此时彻底毁去“心猿”,完成“定心猿”的最后收官。
与此同时,紫光真君又朝着张月鹿泼洒出一片紫色光华。
光华落在张月鹿的身上,张月鹿只觉得全身上下的伤势悉数愈合,心中的惊悸之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境界飞涨。
她体内的雷符彻底崩解,其中蕴含的真意让他在短时间内直接速成了“五雷天心正法”和“龙虎剑诀”,并将她的境界修为一直推到距离无量阶段只剩下最后一线的地步。
严格来说,这不是紫光真君的馈赠,这其实是祖天师的遗留,紫光真君将其从镇魔台的“刑柱”上取来,炼成雷符,最后又送给了张月鹿,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物归原主。
祖天师则是当之无愧的二劫仙人,以一己之力横扫末代巫教,斩杀包括巫罗在内的四位大巫,开创了传承千年的正一道,他的些许遗留,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念头,可一念一世界,也足以让张家的后世子孙大受裨益。
另一边,姚裴因为少了一魂的缘故,终究还是落入到下风之中,逐渐不敌身为后天谪仙人的李长歌。
毫无疑问,这位道门三秀之首,可以匹敌任何一个无量阶段的天人,越境而战并非虚言。
这与机缘运气无关,而是李家凭借庞大的人力物力,生生堆出来的绝世英才。
先胜执掌仙物的秦凌阁,再胜拥有大巫血脉的姚裴,张月鹿、齐玄素,更是不足为道。
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名头当之无愧。
姚裴当然也相当不俗,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同辈之人,都不会是她的对手,唯独李长歌例外。
李长歌将“人间世”化作十丈之长,仿佛一柄巨大的“攻城锤”,狠狠撞在姚裴的大巫真身上面,使得姚裴轰然后退,双脚在地面撕裂出两道沟壑,最终整个人陷入石壁之中,被“人间世”牢牢钉死,动弹不得。
不过姚裴并不惊慌。
她之所以肯与李长歌定下约书,想要尝试击杀李长歌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相信自己不会死在此地。这种认知不是基于她对自身实力的判断,而是对师父东华真人的信任。
东华真人也的确没有让姚裴失望。
正当李长歌打算了结姚裴的时候,死寂的“长生石之心”突然示警,好似金风未动蝉先觉,又似是心血来潮。
如果说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与灵山洞天和上古巫教大有关系,那么这就是李长歌的“长生石之心”的神异之处。
李长歌有了片刻的恍惚。
等到李长歌重新恢复清明,化作巨剑的“人间世”仍旧刺入石壁之中,可被剑尖钉死的姚裴却不见了踪影。
李长歌瞳孔一缩,迅速环顾四周。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萦绕着紫色光华的身影,她手中提着已经恢复常人大小的姚裴。
李长歌心头一震。
家学渊源,对于他这样的世家子而言,真正意义上的“秘密”很少很少,所以他很快就判断出来人的身份。
“这一次,太平道和朝廷输了,全真道和正一道赢了。”李长歌虽惊不乱,“也罢,也罢,一时成败,不至于满盘皆输,卷土重来未可知。”
紫光真君没有趁机斩杀李长歌的意思,她同样不想为了道门的事情与国师李长庚结下死仇,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值不值的问题。杀掉李长歌,承担相应的后果。对于地师来说,很值。对于她来说,很不值。
李长歌同样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能如此有静气。
紫光真君一伸手,被李长歌收入袖中的玄圣牌凭空出现在她的手中。她直接捏碎了这张玄圣牌,将姚裴的一魂重新拍入她的体内。
第一百六十四章 五行山下定心猿
帝京四重城,过了外四城、内八坊、皇城之后,便是最为核心的宫城,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皇宫。
今天是除夕夜,皇帝陛下在宫中赐宴,亥末正式开始,子正初步结束,时间十分短暂,只有半个时辰。
用西洋计时法,也就是二十三时开始,二十四时结束,只有一个小时辰,在时间上十分靠后,之所以如此安排,是让大臣们可以与家人们吃过年夜饭之后,再来皇宫赴宴,两不耽搁。
内阁大学士谢林渊匆匆赶来,差一点就迟到了,可终究没有迟到。
“东主”被七娘放逐之后,“客栈”就全面败退,仅凭“厨子”一人,挡不住七娘的两尊三尸化身,没有办法,“掌柜”只能选择支援“厨子”,于是谢林渊还能赶回帝京,参加这次皇帝陛下的赐宴。
这个时候,刚好是齐玄素和张月鹿见到辽王。
在宴会开始之前,宫廷内部还有复杂的祈福仪式,所以帝京道府的掌府真人李若水和次席副府主石冰云还是要先一步刚过来,参与祈福。
道门祈福分为六个层次,最高的是普天大醮,由皇帝亲自主持,供奉三千六百醮位。其次是周天大醮,供奉两千四百醮位。再次是罗天大醮,供奉一千二百醮位。再就是金箓大醮、玉箓大醮、黄醮大醮。
这次祈福便是罗天大醮的规模,不过顺应道门革新的大势,早在玄圣时代就被缩短了时间,没有七七四十九天那么长,只有七个时辰。原本的神位说法,也因为古仙的缘故,被改为醮位、星位,不再强调神明,以“一切威灵”概括。使得整个仪式更像是祭祀祖先或者祭天,而不是求神拜佛。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这次罗天大醮由平章大真人姜合道亲自主祭,李若水和石冰云充当左右助祭。十四个小时辰,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半夜。
堂堂平章大真人不远万里来到帝京,总要有个由头。
然后就是宴会和子时后烟花表演。
正如辽王秦权骁所言,帝京城的烟花早就准备好了。
只是不知道今日的烟花,到底为谁而放。
平章大真人姜合道没有出席宴会,而是去了太平观。就是那座位于原司礼监旧址的太平观,顾名思义,与太平道有着莫大关系。若是国师驾临帝京,便会在此落足下榻,与皇帝陛下坐而论道。
平日里的时候,太平观由专门的太平道弟子负责,等闲人不得入内,不过平章大真人当然不是什么等闲人,抛开职务不谈,他与国师同是一品天真道士,自然没有谁会阻拦这位大真人。
说起来,国师有几年没有入京了,上次太平观开启,还是清微真人入京。只是清微真人最近一年十分低调,反而是东华真人大出风头。
姜合道可以不来参加赐宴,李若水和石冰云却不得不来,两人也都是这类宴会的熟面孔,尤其是石冰云,与许多皇室宗亲都是旧相识,关系不错,晋王秦权翊又是出了名的好人缘,好些性子跳脱一点的年轻晚辈们就差当面喊婶子了。
宴会被安排在奉天殿内。
时间一点点流逝。
当西洋座钟的指针终于是指向正上方时,外面也响起了钟声。
继而猛地一震。
仿佛地动。
毕竟帝京城与五行山还有一段距离,不至于山摇地动,只是感觉桌椅在一瞬间晃了一下,杯中之酒随之荡漾出点点涟漪。
瞬间,偌大个奉天殿变得鸦雀无声。
知情的沉默不语。
不知情的惊疑不定。
谢林渊的手微微一抖,洒出些许酒液。
这是成了?
这个成了,当然不是“心猿”成了,而是“定心猿”成了。
好些人想要偷眼去看皇帝陛下的神情,却发现陛下已经起身离去。
好些人向外望去,想要看看有没有异象,比如紫气东来。
只可惜今晚除了星星更亮一些,没有什么特别的异象。
既然已经是子正时分,再加上皇帝陛下已经离席,那么今日的宴会便到此为止了。
石冰云站起身,望向身旁的李若水:“道祖保佑,平安无事,又是一个太平年。”
李若水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石冰云又道:“怎么,李府主不高兴?”
李若水这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看来大真人亲自主持的罗天大醮就是不一般,现在就开始发挥作用了。”
石冰云的嘴角微微翘起,走向正在不远处等她的秦权翊,然后两人一起向外行去。
早已准备并且等候多时的烟花表演开始了。
皇家的烟花自是不同,被设计了各种花样,而且突出一个“大”字,再加上普通百姓燃放的烟火,使得整个帝京城的上空“几无一尺净土”,仿佛变成了一方烟气和火焰的绚烂海洋。
秦权翊和石冰云站在奉天殿的须弥座上,凭栏眺望,不是看漫天的烟火,而是望向五行山的方向。
相较于帝京的微微一震,五行山就是地动山摇了。
哪怕“心猿”正处于最为脆弱的时刻,那也是堪比仙人的存在,哪怕是紫光真君降临人间,毕竟不是真身降临,想要毁去“心猿”,也不得不借助五行山的狂暴地气。
以地气湮灭“心猿”,当然可行,借用地气可比镇压地气简单多了,因为五行山的地气本就是躁动不安的,借用地气是顺水推舟,镇压地气是逆水行舟。
宣徽院的老祖宗不可能既镇压地气,又对付紫光真君,这样会落入到被地气和紫光真君两面夹击的境地之中,很可能被卷入到五行山的地气漩涡之中,所以宣徽院老祖宗直接放弃了镇压地气。
地气如同沸水,紫光真君又顺水推舟地加了一把火。
“心猿”虽然强大,但还没有形成心神。修心之人毕竟不同于修力之人,神通都在一个“心”字上面,其体魄并不坚韧,又没有抵御地气的意识,很快便溶解在愈发汹涌的地气之中。
“心猿”之死所产生的余波又再次加剧地气的失控。
地气如同河水,地脉如同河流。河水汹涌,漫出堤岸,就会造成水灾。地气汹涌,则会形成地动。
于是偌大个五行山都震颤不止,山崩地裂,山体塌陷开裂,落石如雨。好在神枢禁军早就封锁了五行山,此时并没有其他人等。
首当其冲的就是五行山内部的洞天。
阵法以地气为根本,当地气暴走失控,阵法也开始崩解。
换而言之,整个小洞天开始崩溃。
宣徽院老祖眼见着大势已去,一把抓住辽王秦权骁,直接离开了此地。
不过到了此时,道门给予的神力也即将耗尽——前车之鉴,紫光真君曾经潜入玉京,图谋不轨,甚至差点掌握了大真人府,道门不敢不防,所以道门给出的神力刚刚好,足够紫光真君毁掉“心猿”,又不至于让紫光真君还有余力再去做些“私事”。
“真是一个好容器,还真有点舍不得呢。”紫光真君自语道,“可惜,可惜。”
太平观中有一座观星楼,此时平章大真人姜合道就站在观星楼上,背负双手,目光穿过重重烟火雾气,注视着五行山。
一般而言,大真人并不喜欢用目光去压迫别人,除非他想要提醒别人,比如此时。姜合道那有若实质的目光穿过五行山的山体,穿过了重重阻碍,落在紫光真君的身上。
他的目光当然不能把紫光真君如何,他只是提醒紫光真君——我在看着你呢。
在“心猿”被毁之前,姜合道主要是防备朝廷这边,在“心猿”被毁之后,姜合道便不再防备朝廷,而是保证紫光真君履行约定。
在姜合道的注视下,从齐玄素的身上涌现出无数流华,脱离齐玄素的身体,穿过五行山的山体,涌向夜空中高远莫测的神国。
姜合道随之收回视线。
此时五行山已经没了禁制可言,进出自由。
林元妙和周教宪一前一后出现在此地。
周教宪并不认得林元妙,不过今晚出现了太多非道门之人,又见张月鹿似乎认得林元妙,他便没有在意,只当是清平会或者紫光社的高手。
此时洞天破碎,内里的情况也变得复杂起来,不再是一片坦途,这里又是整个洞天的最深处,路阻且长,别看宣徽院的老祖宗带着秦权骁来去自如,仅靠张月鹿一人,未必能带着昏迷不醒的齐玄素顺利离开此地。
林元妙虽然是无量阶段的修为,但是有仙人的底子,面对这种情况,并不慌乱,直接背起齐玄素,示意张月鹿跟着他离开此地。
本来道门的安排是周教宪负责最后的收拾残局,营救齐玄素、张月鹿的同时,确保“心猿”死绝。只是不知是紫光真君故意用力过猛,还是紫光真君另有打算,洞天崩坏的程度和速度远超出道门的预计,周教宪若是选择救人,就很难再去做最后的确认。
此时林元妙带走齐玄素和张月鹿,让周教宪松了一口气,不再为难,将一道早已准备好的符箓丢入滚滚地气之中,又取出一个罗盘对准了“心猿”原本所在的位置。
另一边,七娘与吴光璧也进入了五行山中。
七娘接替紫光真君将姚裴抓在手中,就像提着一只小猫。
吴光璧就不敢这么放肆了,关键是李长歌是几个年轻人中唯一完好无损的,行动自如,所以他只是站在李长歌的身旁。
李长歌背负双手,横握着变回三尺之长的“人间世”,深深地望了七娘一眼。
七娘毫不客气地回瞪了李长歌一眼,仿佛在说,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
不必怀疑,七娘干得出这种事情。
“李公子,我们走罢。”吴光璧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挡在李长歌的面前。
李长歌点了点头,朝着七娘一拱手:“姚前辈,后会有期。”
第一百六十五章 良辰美景
齐玄素感觉自己好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的意识是清醒的,却又与真实世界隔了一层厚厚的障壁,好似雾里看花。或者说,就像隔着一层结了冰花的玻璃,模模糊糊,只能看个大概,看不真切,声音也被玻璃阻隔在外,能听到一些,又听不清晰,断断续续。
关键是,齐玄素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就像一个旁观者。
其实在神降之后,齐玄素的意识便缩到了“长生石之心”中,所以齐玄素感觉自己周围隔了一层厚重的障壁。有“长生石之心”的保护,哪怕是伪仙,也很难直接伤及齐玄素的神魂,除非他们愿意以神魂深入“长生石之心”,在其中寻找齐玄素的神魂。
当年金帐国师炼制“长生石”,并以此渡过第一次天劫。渡劫之后,金帐国师实力大损,被徐无鬼和澹台云联手杀死,其神魂便藏于“长生石”中,直到多年之后,才被玄圣彻底斩杀。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与李长歌的“长生石之心”倒是没什么不同,都有保护神魂的功能。
这也是七娘和东华真人放心让齐玄素做神降容器的缘故。
就像世上的许多长辈或者父母一样,他们只需要孩子根据自己的安排按步就班就好,不必知道太多,他们心中有数。
当然,也可以换一个说法,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东华真人和七娘早就预料到了“定心猿”计划会泄露,正如朝廷的五行山谋划会泄露一样,所以计划最核心的部分只有制定计划之人知道,其他人都是棋子。
总而言之,齐玄素在毫不知情且没有提前准备的情况下,完成了一次神降。
得益于人仙传承对于人体的探索,道门在很久之前就完成了对人体各个器官的原理归纳,由此衍生出了各种义体,“长生石之心”既然名中有一个“心”字,自然也兼具了心脏的部分功能。
在紫光真君的意识离开齐玄素的身体后,“长生石之心”就像一颗真实的心脏一般,开始跳动。所不同的是,普通心脏循环气血,“长生石之心”周转神魂,在外来意识入侵的时候,它将神魂吸入其中,进行庇护,待到外来意识离去,它再将神魂挤压出来,使其复归原位,以此达到保护神魂的作用。
当齐玄素的神魂被“长生石之心”挤压出去之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待到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并重新建立起与各个穴窍和身神的联系,他睁开双眼,只见得星辰漫天。
一个繁星之夜。
没有一丝一毫的乌云遮挡,数不清的星星排列在夜空之上,如江河,似海洋。
雪和冬雷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周围静谧一片。
齐玄素很久没有这样的轻松了,也很久没有躺在地上看星星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他都快要记不起来了。
是十年前?还是十五年前?
不过说到躺在地上,这地面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柔软了?
齐玄素这才意识到,他不是躺在地上,而是躺在一个人的怀里。
严格来说,是一个女子的怀里,毕竟某些柔软所在,是男人不具备的。
这个女子是谁呢?
齐玄素以一个男人对女人某些部位的大概判断,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不会是七娘,也不会是姚裴。虽然他与这两个女子没有任何越界举动,更没有任何不轨的想法,但日常接触时总是免不了惊鸿一瞥,判断谁大谁小还是不难。总体而言,七娘要大一些,姚裴要小一些。
此时这个在于两者之间,较为适中。
是张月鹿无疑了。
齐玄素不是一个随意的人,换成其他人,他大约要赶紧起身了。不过既然是张月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齐玄素心安理得地继续享受温香软玉,又闭上了眼睛。
不多时后,远处传来了隐隐的爆竹声。
齐玄素重新睁开双眼。
张月鹿的声音响起:“你醒了。”
齐玄素不好再装下去,只能应了一声。
“你现在感觉如何?”张月鹿的语气十分轻柔,且不是那种兴师问罪的温和。
齐玄素想了想,故意说道:“手脚有些不听使唤。”
虽然紫光真君降临之后,就已经治好了齐玄素的大部分伤势,比如断掉的小腿,但张月鹿并不知道此中内情,只当秦权骁下手太重,还有隐患。
所以张月鹿没有催促齐玄素起来,只是略微调整了下姿势。
她跪坐于地,让齐玄素枕在她并拢的双膝上。
齐玄素的身子躺在地上,头枕着张月鹿的双膝和大腿,这样的姿势,他一抬头,不仅可以看到星空,也可以看到张月鹿的脸庞。
说句荤言荤语,张月鹿身材匀称,比例适中,到不了低头不见脚尖的地步。
张月鹿稍稍俯身,低下头来,凝视着齐玄素。
哪怕时值深夜,她的双眼仍旧闪着光。
在她身后,是浩瀚的星空,目如星,似要与星空融为一体。
而这双眼睛,就是夜空中最明亮的星。
齐玄素最喜欢的便是这双眼睛。
让人沉醉。
他望着这双眼睛,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个溺水之人,正在慢慢地下沉,逐渐沉入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温柔的水中。
张月鹿伸出双手,捧着齐玄素的脸,手指微凉。
冰凉的感觉沁入到齐玄素的肌肤之中,齐玄素的温度传递到张月鹿的指尖之上。
不知是不是齐玄素的错觉,张月鹿的头似乎又低了几分。
两人之间的距离随之又近了几分。
这一刻,冰冷的夜风也变得温柔起来,仿佛在蹑手蹑脚地走路,生怕打扰了这份难得的静谧。
两人的脸庞越来越近,呼吸可闻。
张月鹿凝视着齐玄素,似乎在追忆,又似乎在感慨。
一年前,他们生离死别。一年后,他们还能在一起。
就在不久之前,她差点以为又要失去他了,又要重蹈覆辙。
当时巨大的悔意几乎要将她吞噬,只剩下一个念头,我为什么不坚持一下呢?为什么要让他拿着那个圆盘?
也许有些俗套,可她在那一刻的确有很多念头闪过,她甚至想着,只要他能活下来,过去的种种,瞒她也好,骗她也罢,她都不去计较了。
万幸,最后的结果还是好的。
她终究没有失去他。
“天渊……”张月鹿低声道,“不要再拿性命去冒险了,我们还要一起去紫霄宫呢。”
齐玄素轻声道:“我会带你去紫霄宫的。”
帝京方向,一艘巨大的“应龙”战舰正缓缓升空。
无数水气升腾,化作风雪,与烟火交织一处。
“我不要你死。”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的双眼。
“我不会死的。”
齐玄素同样望着张月鹿的双眼。
张月鹿缓缓闭上双眼,睫毛微微颤动。
她俯身下去。
爆竹声中,漫天星辰的见证下,无数烟花的映衬下。
两人的唇触碰在一起。
明月似乎是害羞,不见了踪影。
帝京城的盛大烟火表演到达了顶点,绚烂的烟花几乎要盖过漫天星辰。
很软。
这是齐玄素的第一感受。
又有点凉。
这是齐玄素的第二感受。
谈不上蜻蜓点水,而是停留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足够齐玄素去慢慢品味。
不过齐玄素没有反客为主,没有伸手勾住张月鹿的脖子,也没有撬开牙关,只是同样捧住了张月鹿的脸。
这是属于张月鹿的回合,他尊重张月鹿的意愿。
张月鹿是个保守的女子,却不是个扭捏的女子,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也许是很久,也许是很短的时间,两人的嘴唇分开了。
张月鹿的脸上泛着细微的红晕,又有些微微的笑意。
她大胆地看着齐玄素,没有躲闪。
齐玄素轻声道:“我曾经看过一句话,已经忘记是从哪里看来的了,只记得大概意思是,少年男女单相思被人点破时,一分羞赧,一分嘴硬,二分欣喜,三分担忧,还有三分对未来的憧憬。”
张月鹿问道:“你我是少年呢?还是单相思呢?”
齐玄素道:“虽然我不是少年,你也不是少女,应该算是青年了,我们也不是各自单相思,但心态是一样的,只是把一分嘴硬和一分羞赧换成二分欢欣。”
张月鹿轻声问道:“你担忧什么呢?”
齐玄素理所当然道:“自然是担忧婆媳不和、翁婿不睦。”
张月鹿本想反驳,可仔细一想,竟是无言以对。
齐玄素扭头望向帝京方向的无数烟花,问道:“我们在五行山的山顶?”
“是。”张月鹿道。
齐玄素又问道:“其他人呢?”
张月鹿道:“自然是各自离去。我见到七娘了,她带着姚素衣先走,我们没有说话。”
齐玄素忽然有点明白七娘为什么会不喜欢张月鹿了,理念不合还在其次,可能更多是因为七娘不喜欢他为了张月鹿身陷险境。天底下当娘的大抵都是如此心态,不希望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为了另一个女人要死要活的,难免要迁怒那个女人。
不过齐玄素很快便摇散了这个念头,坐起身来,又向后退了几分,然后伸手揽住了张月鹿:“不管他们,只剩我们两个是最好,正好一起看烟火。”
山下,林元妙正面无表情地嗅着鼻烟。
第一百六十六章 久视四十三年
子时一过,时间正式进入了久视四十三年。
这也是齐玄素重归道门的第三个年头。
过去两年的时间,齐玄素从昆仑阶段到天人阶段,跳跃了三个阶段,从七品道士到四品祭酒道士,也跳跃了三个品级。
他见识了许多大人物,并参与到许多大事之中。
更重要的是,他认识了张月鹿。
在一个名为道门的名利场中,充斥着背叛与忠诚,野心与理想,杀戮与权谋,凡事都要讲究利益与权衡,可两个年轻男女还是相信着感情的存在,并亲身付诸于行,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又难能可贵。
所以齐玄素很珍惜这段感情,就像他很珍惜他和七娘的感情一样。
到了如今,瞎子也能看出齐玄素前途无量,他再自谦什么无名小卒,那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他只是与李、姚、张三人相比略有不足而已,不具备争夺大掌教的资格不意味着就是没有前途,副掌教大真人、平章大真人、参知真人同样是站在权势顶峰的大人物。
说句玩笑话,众所周知,道门三秀有四个。
到了齐玄素如今的地位,只要他想,不会缺少所谓的桃花运。
只是他觉得,哪怕是他日后做了参知真人、平章大真人,甚至大掌教,他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相识于微末的感情总是真挚的。
他认识张月鹿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七品道士、游方道士。
除了七娘,没人知道他体内还有一颗“长生石之心”,也不曾融合“玄玉”,就是个散人而已。至于前途,虽然进了天罡堂,但作为一个万象道宫出身的道门弟子,没有足够的天赋资质,就不会有太高的境界修为,没有足够的境界修为,自然很难建立功勋,再加上没有师承和家世的助力,大概也没什么前途可言。
这样的齐玄素,谁会瞧得上呢?
李青奴?
大花魁凭什么看上一个不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人?如果齐玄素没有这一身得自“玄玉”的修为,陆云风骚扰李青奴的时候,他被陆云风的家奴三拳两脚打翻在地,像条落水狗,李青奴还会高看他一眼吗?
姚裴?
抛开七娘的关系不谈,没有“玄玉”的加持,没有足够的价值,修炼了“太上忘情经”的姚家千金会跟一个把“剑秀山主人”读成“剑秀山主禾人”的家伙做朋友吗?图他学问深厚?
只怕是柯青青都瞧不上他。
因为我救了你的命,因为我保全了你的家人,因为我实力强大,因为我地位崇高,所以你感谢我、喜欢我、爱慕我、崇拜我。
那与我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我救不了你,我保不住你的家人,我的实力不强,我的地位不高,我还是我,可你却不感谢我、不喜欢我、也不爱慕我了。
齐玄素觉得这就没什么意思了。
他不想成为一个工具,不想因为具有某个功能,能够提供某种价值,所以才被人信赖、使用、依靠、喜欢。
这样的他与地里的老黄牛又有什么区别呢?
老黄牛终究有干不动的那一天,黄牛老了要被宰杀吃肉。当他没用的时候,是不是就要恩断义绝?
唯有张月鹿是个例外。
不是因为所谓的道门第四秀,也不是因为他与七娘有什么关系,更不是因为他如何前途无量。
只是因为他这个人。
张月鹿对待齐玄素的态度,几乎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无论他是普通的天罡堂道士,还是如今距离张月鹿已经相去不远的齐主事。
齐玄素弱小时,张月鹿不盛气凌人,齐玄素强大时,张月鹿也没有小鸟依人。
齐玄素为了她奋不顾身,她固然感动,齐玄素无能为力时,她也不会因此就生出怨气。
不知七娘身份时,张月鹿平等对待齐玄素,可以为了他与家人抗争。知道七娘的身份后,张月鹿也没有去讨好七娘,而是对七娘报以审视和怀疑的态度。
齐玄素能与张月鹿并肩同行,为她遮风挡雨,张月鹿会很高兴。齐玄素只能跟在张月鹿身后,张月鹿也不介意为他遮风挡雨。
所以齐玄素如此一个为自己着想的人,竟然肯为了张月鹿纵身一跃,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没有道理。
因为张月鹿从不把他视作一件工具,不是因为他能提供某种价值才会如何如何,她只是因为他。
张月鹿不想做齐玄素的附庸,也不想让齐玄素做她的附庸。
齐玄素觉得,他以前从未遇到过张月鹿这么好的女子,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所以在过去的两年,其他都是其次,张月鹿才是他最大的机缘。
烟火终有尽时,齐玄素仍旧揽着张月鹿。
直到此时,张月鹿才柔声道:“天渊,你不是手脚不听使唤吗?”
烟花已经散尽,算不得是大煞风景。
齐玄素的表情微微一僵,随即道:“大概是你亲了我一下的缘故,一下子就好了。”
张月鹿笑了一声:“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包治百病,难道我是昆仑洞天的不死树转世吗?”
齐玄素轻咳一声:“这也说不准。”
张月鹿推开齐玄素,语气温和却暗藏杀机:“你又骗我。”
齐玄素变为和张月鹿一样的跪坐姿势,两人并排着好似要拜天地一般,他伸手拍了拍双膝:“何谈一个‘又’字?大不了你也枕一下,我们就扯平了。”
张月鹿站起身来:“罢了,我不跟你计较这些,现在的不计较了,以前的也不计较了。”
齐玄素怔了怔:“你说的不计较了,是什么意思?”
张月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就是你理解的意思,我不再寻根问底,若是师父那边问起,也由我帮你去圆,至于你愿不愿意跟我交底,全看你自己的意思,我不会逼迫你,也不会责怪你。”
齐玄素有些受宠若惊:“你被辽王那厮打傻了?”
说着,齐玄素便起身去摸张月鹿的额头。
张月鹿拍开齐玄素的手,说道:“不要多想,是我跟自己和解了。”
“就这么简单?”齐玄素有些狐疑。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其实跟你还是有些关系,秦权骁对你出手的时候,我也是昏了头,病急乱投医,竟然在心里许了个愿,只要你能活下来,我就什么都不计较了。如今你活了下来,我自然要兑现诺言。当然,我可以反悔,不认这个愿望,反正也没人知道,那就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了,所以我说我跟自己和解了。”
齐玄素有些惊喜。
他最头疼的事情当然是婆媳矛盾,其次便是该怎么向张月鹿坦白,现在张月鹿主动说不再追究计较,那他算是放下了一块石头。这不是怕不怕老婆的问题,而是有理没理的问题。若是齐玄素占着理,他可不怕张月鹿,谁让他理亏呢。
不过张月鹿立刻给齐玄素泼了一盆冷水:“你别得意忘形,我说以前的不计较了,现在的也不计较了,可没说过以后的不计较,你以后若敢骗我,那就新账旧账一起算。”
“这是自然。”齐玄素信誓旦旦道。
张月鹿问道:“我们回去吧?”
齐玄素拉住张月鹿的手:“回哪去?你要回云锦山过年吗?”
张月鹿任由齐玄素握着自己的手:“自然是回玉皇宫。今天是天师与地师交接轮值大真人之位的日子,天师这时候还在玉京呢,因为天师和地师如今是盟友关系,所以天师还要在玉京停留几日,与地师见面长谈,最早也要到初六之后才会返回云锦山。既然天师不在,那么云锦山这边不会像去年一样热闹,今年的许多活动都推迟到了正月十五,与上元节庆典合并一处。我只要在正月十五之前赶回去就可以了。”
齐玄素捏了捏张月鹿的手心,问道:“今年需要我陪你一起回家过节吗?”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你自己决定,我不强迫你。”
齐玄素松开张月鹿的手,拍打衣襟:“看来青霄道友不大希望我去,也罢,也罢,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如今没人逼婚了,便不在乎了。不是当初求我去的时候,天不亮就来我家门外等着,还给我买衣裳。”
张月鹿用手指戳了他一下:“你把话说明白,我怎么就不希望你去了?”
齐玄素立时笑道:“如此说来,你是希望我去了?”
张月鹿一眼看破他的心思:“是,我当然希望你去,毕竟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东华真人还不得封你个三品幽逸道士?不到三十岁的三品幽逸道士,放眼整个道门,除了我也就是你了,你可不得去云锦山走一遭,好好震一震那帮睁眼瞎。也给我长长脸,让旁人知道我张月鹿是如何慧眼识英才。尤其是我娘,让她知道知道,我挑男人的目光比她强出百倍。是不是?”
齐玄素有点尴尬:“这话说得,怎么一股子李家人的味道。意思到了就行,不必这么露骨直白。还有,伯父是个好人,我与伯父也就在伯仲之间。所以你跟伯母挑男人的眼光,算是打平。”
张月鹿好气又好笑:“我替我爹谢谢你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邸报
齐玄素和张月鹿带着林元妙离开五行山,返回帝京。一路上没有遇到如何波折,已然是尘埃落定。
回到位于玄上北坊的玉皇宫后,张月鹿便与齐玄素分开——这次五行山之行,她受益不浅,尤其是紫光真君帮她彻底炼化了那道雷符之后,使得她的境界修为一涨再涨,如今距离无量阶段只剩下一线之隔,再无什么关卡阻碍可言,所以张月鹿要先稳固一下大涨的境界修为。
接下来就很简单了,她只要按部就班地修炼,长则三月,短则月余,便可成功跻身无量阶段。如此一来,张月鹿便是道门三秀中第一个跻身无量阶段之人,大概也是整个道门最为年轻的无量阶段天人。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是永远也不可能超过张月鹿了,就算齐玄素今天再得一块“玄玉”,当场跻身无量阶段,也没得比,谁让他比张月鹿年长一岁呢。
至于齐玄素本人,被紫光真君神降一回,还是得了些好处的。首先就是平白多了一千余刻神力,加上本就有九百余刻神力,便是两千多刻神力,对于逍遥阶段的天人而言,实在是个不小的数目,足够他挥霍一段时间。这是紫光真君在最后剩下的些许残留,对她而言,相当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她索性不要了,由此也可以看出,一次神降所耗费的神力是何等庞大。
其次,齐玄素在太阴法相之外,又多了一种法相选择,也就是紫光真君法相。乍一看,似乎法相得来太过容易,可仔细一想,半点也不容易,能被一位神仙降临附身的经历,可不是谁都能有,就连齐玄素本人也无法复刻,除了后天谪仙人这个条件之外,还要有万刻以上的神力,以及那个至关重要的契机。不仅是紫光真君如此,当初司命真君降临,也有类似的物事。
除此之外,就是紫光真君替他修补了所有伤势,无论是秦权骁斩断他的双腿,还是截断他的脊柱,都没有留下任何隐患。张月鹿也是如此,省却了两人许多手脚。若是没有紫光真君的救助,两人纵然没有性命之忧,也要养伤一段时日。
不过齐玄素的境界修为倒是没有得到太大提高,还是老样子。至于他本人的修炼速度,万万不能与张月鹿相比,就算齐玄素通过练蜕境弥补了部分资质不足,还是不能相比。毕竟同样是谪仙人,也有高低之分,练蜕境只是让散人看看摸到了最低的门槛,而张月鹿显然要比最低的门槛还要高出许多,她过去修为进展较慢,是因为她分心太多,要花费大量时间去做事,而不是她资质不足。
首先,齐玄素是散人,张月鹿是谪仙人,有着本质差距。虽然齐玄素也算是后天谪仙人,但缺少至关重要的炼气士传承,无法小五气朝元。李长歌集齐传承得了小五气朝元,可以用“应劫假身”,齐玄素没有小五气朝元,就只能用“蝉蜕术”。前者与真身一般无二,甚至可以瞒过“天算”,后者就是个空壳,很容易被人一眼识破。
其次,齐玄素只有一门散人传承的归纳整合之法,张月鹿则有谪仙人传承的归纳整合之法,还有未被剥离修炼法门的原始“五雷天心正法”。
在种种因素之下,两人的修炼效率相差十分夸张,大概张月鹿的一年能顶齐玄素的十年,如果说张月鹿三个月跻身无量阶段,那么齐玄素少说要三年的时间,所以张月鹿能走内丹派的路子,齐玄素还是安心走外丹派的路子。
正因如此,张月鹿要去巩固境界修为,齐玄素就完全没这个必要。
他去了签押房,柯青青已经到了,跟在齐玄素身后,鬼鬼祟祟地问道:“主事,昨晚的事情,你知道什么内幕吗?”
齐玄素反问道:“昨晚什么事情?”
“当然是地动,昨天整个玉皇宫都感觉到了。我还听说有灵官后半夜才回来,是不是五行山那边出了什么变故?”柯青青倒是消息灵通。
齐玄素道:“知道太多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柯青青道:“只是好奇嘛。”
齐玄素无奈道:“我奉劝你一句,少打听,掌府真人的心情可不大好。”
柯青青眨了眨眼,若有所悟。
齐玄素道:“就算猜出什么,也别出去乱说,小心祸从口出。”
柯青青道:“知道了。”
齐玄素来到书房,拿起桌上最新的邸报——这是柯青青的差事之一,给齐玄素准备当天的邸报,齐玄素看不看另说,可她不能不准备。
第一条消息自然是轮值大真人交替,自今日起,一直到六月三十,都由地师担任轮值大真人,也可以称之为代掌教,主持道门事务,行使部分大掌教权柄。
这是早已知道的事情,没什么好看的。而且天师和地师是盟友,也不可能在交接的时候出什么纰漏。
第二条消息,则是卢恩王国介入尼德兰王国与伊比亚王国争斗的后续。在道门的持续介入之下,西婆娑洲的局势趋于平稳,没有影响到正常的商贸。不过道门此举显然只是治标,远非治本,三方的矛盾仍旧在存在,积攒到一定的程度后,冲突还会再次爆发。
第三条消息,道门和圣廷的交流进一步加深,稳步推进。最近圣廷的一位枢机主亲自撰写了一本名为《七克》的书,讲的是圣廷的教义,这本不算什么,不过全篇用了东方文字,且不是白话,而是文言文,水平相当之高。
邸报还专门节选了一段:“圣法兰济入道时。求女神论以精进之术。忽闻有声云。法兰济。避世乐如真苦。抱世苦如真乐。圣人多年如命。既试其益。曰。女神赐我明悟此理。邪魔正寓于丰食逸乐之中。恣口腹之乐者。邪魔遂轻忽之。敢攻而几胜焉。南海岛有吞牛之蛇。百兽皆畏避之。无法可制。独食牛既饱。绝不能动乘。此时一人能脔截之。修士自辞世乐。而择居苦处。就食饮如就药。特取所须。以保身安。救饥渴之病。邪感之大宝已杜矣。邪魔之煽。诱必希。惧不我胜。而弥攻固其功德焉。古贤有言。口者心门。邪魔以饕主口。一切邪情。皆令入心。故饕者。邪魔所加于人口之衔也。随欲牵之。”
这篇讲的是七宗罪中的暴食之罪,若非有“圣法兰济”、“女神”等词汇,几乎与三教经典没有太大区别,自是让齐玄素大吃一惊——他都没有如此古文水平,可远在西方的一位枢机主教却有如此造诣,可见道门有专门研究西学之人,圣廷也有研究东学之人,正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两家之所以能保持相对的和平,更多还是因为离得太远的缘故,若是咫尺之遥,恐怕早已打得头破血流。
第四条消息,南洋最近有多股海盗出没,疑似与南洋、岭南等地方势力有关,道门严令婆罗洲道府和岭南道府配合,限期剿灭海盗,保证航路通畅,以保障贸易往来为重。
第五条消息,凤鳞州爆发战事,起因是拥有“摄政关白”继承权的御三家为了争夺“摄政关白”之位,大肆内斗。道门无意插手凤鳞州的内斗,按照惯例,无论是谁,道门只支持最终的赢家,谁赢了,道门就为谁加冕,道门只要凤麟洲,至于效忠的人是谁,不重要。
只是御三家的相持不下,道门的不作为,导致了凤鳞州的更大内乱。各地的大名们开始蠢蠢欲动,以还政于皇帝的名义,意图推翻执掌朝廷大权的摄政关白一系。
让道门感到不安的是,单纯的“尊王”逐渐演变为“尊王攘道”。
所谓的“攘道”,就是主张排斥道门,凤麟洲摆脱道门的控制,实现自治。
齐玄素看到这里,神色凝重起来。
一百年前,道门和东海水师海空并进,兵临秀京城下,逼迫当政掌权的摄政关白臣服。
摄政关白表现出务实的态度,却引起了许多藩主和武士的不满,他们认为这是屈辱投降,于是他们通过与摄政关白有矛盾的公卿策动凤麟洲皇帝下诏,拒不签约,并宣扬尊王攘。摄政关白下令抓捕、杀害大量反对人士,兴起大狱。反对派们也以牙还牙,刺杀了当时的摄政关白。只是在道门的强力支持下,继任的摄政关白还是镇压了反对派。
五十年前,反对派再次策动凤麟洲皇帝下诏,废约、闭港、驱逐道士,并派人火烧道观,先后炮击道门和东海水师的船只。于是道门和东海水师发起报复,道门出动了七艘“应龙”战舰,并运送了五千灵官登岸,迫使反对的地方藩主再次屈服。
后又经过近十年的战事,各地藩主反对势力也对摄政关白表示臣服。接下来的几十年中,反对一派重新考虑战略,只声讨反对摄政关白,不提“攘道”,道门也不再插手凤麟洲的具体事务。
这次摄政关白一系内斗,使得地方藩主们卷土重来,并且“尊王攘道”又有了抬头的趋势。
若是放任不管,只怕凤鳞州又是一场大乱。
金阙在邸报上正式提出,要保障凤麟洲的太平和稳定,防范地方势力趁机作乱。
这意味着道门要再次插手凤麟洲的内部事宜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天门
婆罗洲、凤麟洲、东婆娑洲,各有一位平章大真人和一位一品灵官亲自坐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道门的版图要比朝廷更大一些,就像西域道府的控制面积还要超过西州,在名义上,这些地方都是中原朝廷的藩国,向天朝称臣纳贡,天朝也不会直接插手其内部事宜。
不过凤麟洲是个例外,这个地方的情况十分复杂,极端排外。它并非天朝的藩国,至今仍旧保留了“皇帝”的尊号。
这也是没把没办法的事情,就拿婆罗洲来说,一洲之地,大大小小十几个小国,一盘散沙,而凤麟洲同样是一洲之地,却只有一国,其实力可想而知,仅仅是让摄政关白臣服,就已经引得大小内乱不止,若是废黜其皇帝尊号,所谓的“尊王攘道”会更加疯狂。
道门在凤麟洲的地位很高,却不牢靠。
凤麟洲内部有两大教派,一个是凤麟洲本土的天门,一个是外来的佛门。
说起佛门,其传播之广,其实远在道门之上,佛门每到一地,便融合当地的习俗文化,由此也分成了许多个分支,而且差别极大。
比如中土佛门,又称“禅宗”,其初代祖师乃是域外之人,可二代祖师却是正统中原人,其生父乃是万象学宫的夫子,故而二祖幼通儒道之学,尤精玄理。初祖创立中土佛门之时,二祖来寺请益。初祖见其所学驳杂,先入之见甚深,自恃聪明,难悟禅理,当下拒不收纳。二祖苦求良久,始终未得其门而入,当即提剑断臂,以明心志。初祖见他这等诚心,这才将他收为弟子,传金刚法统。二祖终得承受初祖的衣钵,跟随初祖学习佛法,依《金刚经》而明心见性。正所谓身健则心灵,心灵则易悟。初祖圆寂之后,二祖苦读钻研佛门妙义,多有疑惑之处而不得甚解,于是二祖离开佛寺,遍历名山,访寻高僧、大儒、真人,求解妙谛,逐渐融会贯通。
这只是中土佛门的一个缩影,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四百年后,统治天下四百年的儒门迎来了第一次失势,士大夫对经学的繁琐学风、谶纬神学的怪诞浅薄,以及三纲五常的陈词滥调普遍感到厌倦,于是转而寻找新的安身立命之地,玄学开始兴盛。
方术与玄学既俱本乎道门自然之说,道们工夫自心上作,而在性上收获。无论是不离于宗之天人,或不离于精不离于真之至人、神人,皆是从心上作致虚守静之工夫。从此作虚静浑化之玄冥工夫,始至天人、至人、神人之境,道家透过长生说即可转化为神仙术。通过修炼之工夫而至长生,成仙,则是顺道家而来之道教。
即道门从诸子百家之一的道家逐渐成为三教之一的道教。
老庄的玄学特盛,本该是道门崛起的标志,结果被西来佛门捷足先登。因玄学与般若学相近,当时僧人也高谈玄学。当时佛门势力大盛,西域大师接踵而来,寺僧渐具规模。般若之学大行,谈玄说妙。
最可称道者为罗什之东来,法显之西行,道安之领袖群伦,罗什之大开译业。其门下十哲四圣,皆当时精研老庄的第一流学者。时北方世乱,道安高足慧远隐居匡庐,研究般若,毗昙,提倡弥陀净土,一时名贤大集,成为江南佛法之重镇。后有真谛之译唯识诸论,罗什法显等又译十诵、五分、四分等律。
由此,玄学与佛学互相影响,佛学者谈玄,玄学者论佛,成为一时风尚。言其合流,固是当时发展之大趋势。在此之后,玄学与佛学逐渐合流,并被佛学所取代。此即是中土佛门“禅宗”的前身。
所以中土佛门其实是开创了三教合一的先河,与道门、儒门有许多相通、相似之处。道门内部存在的慈航一脉便是中土佛门。
后来佛道相争,道门和儒门联手灭了中土佛门,大量佛门僧人要么做了道士,要么成了儒生,反正三教合一是大势,许多义理相通,没有太大区别,不过是换一身衣裳的事情,真是来去自如。早在林灵素时代,中土佛门就有过投降的先例,如今道门势大,不能力敌,又有先例和退路,中土佛门自然不会硬拼到底,这也是中土佛门一触即溃的原因所在。
如今与道门抗衡的佛门其实是指西域佛门。
如果说中土佛门吸收了儒道两家之长,由小乘变为大乘,总是带着一股子仙气和诗书气。那么西域佛门就是吸纳了萨满教之长,其特点便是残忍,各种人皮、人骨法器层出不穷,充斥着极为浓厚的蛮荒血腥气息。
还有婆罗洲的佛门,受巫教影响。婆娑洲的佛门,受婆罗教的影响。都拜佛祖,可教义截然不同。
凤麟洲的佛门自然也是如此,受凤麟洲本土教派的影响,凤麟洲的佛门与中土佛门相似又不相似,寻本追源,凤麟洲佛门与中土佛门一脉相承,可在佛经的解读和戒律的传承上,大相径庭,比如中土佛门的弟子必须食素、出家,凤麟洲的佛门弟子却可以吃荤成家,而且凤麟洲的佛门势力没有经受过三番五次的“灭佛”打压,势力极为庞大,如同藩镇一般,蓄养僧兵,不容小觑。
他们对于道门相当敌视,只是惧怕道门的实力,表面恭顺。
再有就是凤麟洲的本土教派天门。最早的时候,天门没有正式名称,一直到佛门传入凤麟洲,渐渐在当时的凤麟洲传播开来,为了与佛门抗衡,于是有了天门一说,以凤麟洲固有的天门,区分域外传来的佛门。
天门又称天之神道门或者神道教,语出中原的《易经》:“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下观而化也。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
后来道门势大,为了与道门区分,不被误会是道门的分支,干脆把神道去掉,于是就成了天门。
最早的时候,天门完全不是佛门的对手,彻底沦为佛门的附庸,天门中的诸神也成为了佛门的护法。直到儒门的理学兴起。
道门因为玄学而从道家变为道教,儒门则因为理学从儒家变为儒教。理学强调天理,使天理成为儒门之至高神,人间帝王便是天理在人间的代言人,是为天子,又是万民君父,张月鹿曾在三教大会时批判过理学。可不得不承认,理学能够得到帝王的支持,的确是抗衡佛门的利器,不仅让理学圣人成为儒门四圣之一,也将儒门推上了三教之首的宝座。
待到理学传至凤麟洲后,天门与理学相结合,强调尊皇忠君,使得天门脱离佛门的掌控独立,这便是今日“尊王”的由来。后来摄政关白架空皇帝,自然是有违忠君的理念,所以无论道门是否进入凤麟洲,反对摄政关白的人都是曾出不穷,上至公卿,下至落魄武士。
后来天门又吸收了圣廷的教义,开始鼓吹凤麟洲为天下中心,逐渐成为凤麟洲的国教,凤麟洲皇帝既是各地藩主共同拥戴的君主,又是天门的教主。
这与大玄皇帝成为道门的超品大真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道门多了一位大掌教,并没有集权于一人。
正因如此,道门进入凤麟洲自然引起了天门的强烈反抗,只是天门的实力远不如道门,战败之后,在道门的要求下,天门宣布政教分离,凤麟洲皇帝颁布诏书,宣布自己是人而非神,废除天门的国教地位。
但信奉天门之人仍旧占据了多数,道门此举自然会引起众怒,天门曾经沦为佛门附庸的经历让他们觉得天门又要沦为道门的附庸,反对道门之人与反对摄政关白之人形成合流之势,于是“攘道”也由此而来。
近些年来,所谓的“尊王攘道”此起彼伏,天门已然与西域佛门、萨满教一样,成为道门的心腹大患,使得道门一直未能实质掌控凤麟洲。
事实上,道门在凤麟洲只有一个抓手,那便是摄政关白一系,如今摄政关白内斗,道门没有迅速介入,错过了平息事态的最佳时间,实乃失策。
并非道门的大人物们没有看到这一点,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御三家为了摄政关白之位内斗不止,道门又能好到哪里去?三脉道统为了大掌教尊位同样内斗不止,哪里还有精力去管远在万里之外的凤麟洲。
话说回来,也许正是凤麟洲的诸藩看到了道门内斗,这才在隐忍多年之后再举“尊王攘道”大旗,意图趁着道门自顾不暇,将道门赶出凤麟洲。
道门自身不会轻易放弃凤麟洲,这份邸报便是明证,已然是在提前吹风了。
如果齐玄素所料不错,过不了多久,道门就要从各地道府抽调精锐,兵发凤麟,平定叛乱。
2022.12.22
今天很不舒服,不知是感冒了,还是中招了,大家别等,随缘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百世之仇犹可报
齐玄素看完邸报,还是有些思量的。
严格来说,这类事宜才是天罡堂的主要职责,至于打击隐秘结社,反而是比较次要了。那么张月鹿会不会被征调过去?
这的确是个问题。
只是多想无用,一来是齐玄素没有改变金阙决定的权力,二来是张月鹿也不会拒绝这种建功立业的机会。
于是齐玄素把邸报放到一旁,又过问了下关于整顿风气的事情。
柯青青跟在齐玄素的身后,一一答了,无意中看到齐玄素摆在桌上的那套珍藏版玄圣牌,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晋王殿下组织了一场玄圣牌争霸赛。”
齐玄素一怔:“玄圣牌争霸赛?”
柯青青点头道:“去年已经办过一次,诚邀天下各路牌技高手会于帝京,切磋牌技,决出一名牌圣。主事,既然你也喜欢玩玄圣牌,不如去一试身手?”
齐玄素如今不同以往,要自持身份,掸了掸衣衫:“什么‘牌圣’,不过是虚名罢了,于我何加焉?”
柯青青补充道:“据说还有一万太平钱的赏金。”
齐玄素话锋一转:“不过以牌会友,倒是不失为一桩乐事。”
柯青青又道:“初赛在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齐玄素忽然觉得这个臭丫头憋着坏水:“柯执事,你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不要说一半留一半。”
柯青青只好道:“据我所知,晋王殿下还专门留出了八个特邀名额,可以不经过初赛,直接参加复赛,就是为了应对主事这种情况。以主事和咱们石副府主的关系,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不过主事还是要快点去见石副府主,若是去得晚了,只怕八个位置要全被许出去了。”
齐玄素微微点头道:“有理,我这就去见石副府主。”
齐玄素的签押房和石冰云的签押房就隔着一座池塘,过了假山便是,十分便利。今天是大年初一,石冰云哪里也没去,老实待在签押房里。
通传之后,齐玄素见到了石冰云。
“大功臣来了。”石冰云笑道。
齐玄素谦逊道:“不敢当,上赖诸位真人运筹帷幄,调度有方,下赖将士用命,协同合作,我只是尽自己的职责。”
石冰云示意齐玄素坐下:“别跟我打官腔,你小子升官挺快,学这些官话套话也学得挺快。是不是大功臣,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一切自有金阙定夺。对了,我正好有事找你。”
齐玄素玩笑道:“是我的晋升文书下来了吗?”
石冰云道:“如何赏你,那是东华真人的事情,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事。今天的邸报看了没有?”
齐玄素脸上的笑意收敛,点头道:“看了。”
“有什么感想?”石冰云问道。
齐玄素试探问道:“石副府主是说凤麟洲的事情?”
石冰云道:“正是此事。”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说道:“道门应该会大举用兵,毕竟谁也不敢承担失土弃地的罪名,那可是要遗臭万年的。只是要以何种名义出兵?”
石冰云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我们道门一向自诩文明,当然不能自称蛮夷。当年道门之所以能兵临秀京城下,逼迫凤麟洲的摄政关白签订城下之盟,是因为前朝大魏年间,倭寇屡屡劫掠我天朝东南沿海等地。”
“仅岭南一地,前朝弘武十一年,倭寇杀百姓数千,掳掠妇女丁壮一千余人。弘武十九年,倭寇又侵儋府、新英、洋浦;二十年又侵琼府;崇文九年,宣光八年、九年,成德元年,永贞四年,正熙十二年,明雍三十五年、三十七年,倭寇共侵入岭南澄迈、临高等县一十三次。杀我百姓数万,掳我百姓至海外诸岛充作苦役者数万。”
“这还仅仅是岭南一地,还有江州、楚州、闽州等地,死伤之百姓恐怕有数十万之多,被掳走之百姓恐怕也有数十万之多。还有那些不得不背井离乡的百姓,更是达百万之众,损失之钱财,不计其数。”
“直到我道门开始大力发展海贸,清微一脉组建船队,扫清海面,这才渐不闻倭寇之事。”
“公羊曰:‘九世之仇犹可报乎?’至圣先师曰:‘王道复古,尊王攘夷。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果是私仇,那么五世之后就不应再去报仇。可如果是国仇,九世、十世、百世,犹可报也。于是我们道门驾驭飞舟兵临城下,轰破了他们的天守阁,迫使他们臣服,非是恃强凌弱,而是一雪他们当年劫掠、杀害我天朝沿海百万民众之国仇。”
“可凤麟洲的那些藩主、武士们却认为我们是侵略之师,是不义之师,屡屡叛乱。无非是他们的利益受到了侵害。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金阙已经通过初步决议,应凤麟洲关白相府之邀请,出兵助其平定国内叛乱。”
齐玄素并不觉得意外,说不定金阙那边的檄文都写好了,他更感兴趣的是另外两个问题。
齐玄素问道:“朝廷也会出兵吗?道门由谁领兵?”
“朝廷会派出东海水师协助。”石冰云回答道,“至于由谁领兵,金阙那边还没有成议。”
虽然慈航真人是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但这个职位类似于兵部尚书,主要负责平时军队管理、调动,或是军中官员任免。若是大军出征,则要挑选一名将领挂大将军印,被尊称为大将军,并不常设,是为临时官职,战事结束便要上缴大将军印。大将军权力极大,可以统辖战区内全部军政大权,节制战区内的总督、巡抚。很少有兵部尚书出任大将军的,齐玄素问的领兵人选其实就是“大将军”人选。
当然,道门不会叫“大将军”,一般称为“掌某地军教机务道士灵官飞舟之政令”,又称“掌军真人”。
石冰云接着说道:“依我看来,虽然最终的决议还未定下,但局势已经很明显了,多半会是清微真人出任‘掌军真人’。”
齐玄素不由问道:“这话怎么讲?”
石冰云道:“劳师远征,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后勤补给。距离凤麟洲最近的无非两处,一处是辽东,一处是齐州。从江南调运物资,是运往辽东容易?还是运往齐州容易?所以齐州一定会成为大军后勤补给的中转站,而齐州又是谁家的天下?以三道如今你死我活的态势来看,如果是其他人出任这个掌军真人,太平道只要在齐州时时设阻,处处掣肘,就很可能让大军兵败凤麟洲,无论是慈航真人领军,还是东华真人领军,经此一败,也就与大掌教的尊位彻底无缘了。只有清微真人领兵出征,才不会后援受制。此其一也。”
“朝廷有三大水师,正一道在南海水师中颇具影响力,因为南海水师的前身是正一道的船队。太平道则在东海水师中颇具影响力,因为东海水师的前身是太平道的船队。这次对凤麟洲用兵,朝廷这边必然是东海水师出动配合。如果是其他人出任掌军真人,恐怕很难调动东海水师,可能会出现阳奉阴违的情况,可换成清微真人出任掌军真人就不一样了,东海水师中不乏李家之人,可不敢不听这位未来家主的命令,自然能够如臂指使。此其二。”
齐玄素听完之后,不由感慨道:“胜读十年书。”
石冰云笑道:“东华真人出完了风头,也该轮到清微真人了。算凤麟洲的这帮藩主倒霉,他们觉得道门三道内斗,无暇顾及他们,可没算到清微真人要拿他们来刷功绩,此战不容有失,太平道肯定要倾力出手。”
“给你提个醒,张月鹿多半要随军出征,不仅是张月鹿,正一道、全真道的好些年轻人都会随军出征,一则是眼馋战功,二则是变相起到人质的作用,太平道也怕正一道、全真道掣肘。”
齐玄素只有听着的份。
不得不说,石冰云还是很有见地水平,不愧是差点做了慈航真人的女真人。
石冰云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齐玄素便将他想参加玄圣牌争霸赛的事情大概说了。
石冰云没有异议:“正好,若是你能把一万太平钱拿下,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会去跟老秦说的。”
齐玄素谢过之后,便离开了石冰云的签押房。
四天后,正月初五,齐玄素带着自己那套价值五千太平钱的珍藏版玄圣牌,自信满满地前往太平客栈总号参加玄圣牌争霸赛。
在齐玄素想来,他有“先天神算”,就算不怎么熟练,拿来算牌还不是一算一个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第一个对手竟然是大伤初愈的姚裴。
天知道姚裴为什么会来参加这种比赛,她会在意“牌圣”的虚名?还是在意区区一万太平钱?
难道仅仅是为了好玩?
齐玄素发现姚裴与过去有些略微不同,似乎多了几分人性?
姚裴没跟齐玄素废话,取出一副闪闪发光的玄圣牌,差点晃花了齐玄素的眼。
最后的结果是“先天神算”不敌“天算”。
齐玄素取得了与另外十五人并列第三十二名的好成绩。
第一百七十章 作别
齐玄素返回玉皇宫的时候,刚好是张月鹿出关。
齐玄素便将最近几天的事情全都说了,包括凤麟洲的变化,石冰云的推测,以及他的玄圣牌争霸赛成绩。
张月鹿听完之后,并不意外凤麟洲的局势会走到这一步,这些藩主们密谋造反不是一夜之间心血来潮,而是提前暗中合谋串联,所以在此之前早有端倪,她身为天罡堂的小掌堂,接触过部分凤麟洲道府的有关密报,对此有所预料。
真正让张月鹿感到奇怪的是,姚裴怎么会在帝京。
“你说姚素衣根本就不在帝京?”齐玄素讶然道。
张月鹿道:“姚素衣出了一点问题,好像与她的大巫血脉有关,所以五行山之事结束后,她就在甲辰灵官的护送下,与姜大真人一起乘坐‘应龙’返回玉京了,毕竟地师和东华真人如今都在玉京。”
齐玄素问道:“我怎么不记得?”
“你那时候还昏迷不醒。”张月鹿道。
齐玄素又仔细回想了片刻,依稀记得他和张月鹿近距离接触的时候,好像是有一艘“应龙”升空。
既然姚裴不可能在帝京,那么他遇到的姚裴又是谁?
等闲人是不敢假扮姚裴的,而且姚裴十分低调,真正见过她并且知道她身份的人并不多,也不大可能是江湖骗子之流假扮姚裴,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七娘。
姚裴当然不会在意一万太平钱,可七娘肯定在乎,也只有七娘有这个胆子。
齐玄素只觉得悲愤莫名:“真不要脸呐。”
张月鹿观察齐玄素的神色变化,也大概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对她来说,齐玄素和七娘的相处方式是一种十分陌生的相处方式,无论是亲生母亲澹台琼,还是师父慈航真人,都不会给她这种感受。
齐玄素不想再理会这一茬,转而问道:“青霄,你怎么看这次出兵凤麟洲?”
张月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来帝京之前,我专门做了一个内部的有关调查,因为当时此事尚属机密,所以是以假设的方式进行提问。年轻人们,或者说准少壮派们,对此保持乐观,觉得三个月便可平定凤麟洲。老派们则持谨慎态度,他们不否认三个月结束战事的可能,但更多人认为少则半年,多则三年,很可能会是一场持久战。”
齐玄素问道:“你更倾向于哪一派?”
张月鹿道:“我一向认为这些花圃中的年轻人们现在还是不足以成事的。正所谓事未经历不知难,他们没有安身立命,没有遇到过太多的挫折,甚至不能算是自食其力,所以他们没有稳定的观念,极容易非黑即白,或者说在黑与白两个极端之间反复横跳。他们可能因为看到一篇檄文便热血沸腾,恨不得为道门抛头颅洒热血,也可能因为一桩冤案便对道门大失所望,恨不得道门就此覆灭。所以我对他们的态度是敬而远之,不能深入接触,也不敢深入接触,他们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看着很旺,其实尽是虚火,若是想要通过迎合他们来造势,稍有不慎就会遭到反噬,引火烧身。”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你更倾向于老派人的观点。”
张月鹿道:“年轻人们总是缺乏耐心,他们更希望速胜,可世上没有这样简单的事情,如果你去迎合他们,大肆鼓吹三个月平定凤麟洲,能够做到,固然是好。可如果做不到,甚至战事不利,其后果是什么?他们会从道门天下无敌这个极端直接跳到道门气数已尽的极端,对于人心士气的影响很坏,这就是反噬。”
齐玄素道:“只是这样的话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说,在激进派势头正盛的时候,是碰不得的,若是反对他们,立时就会被打上‘叛徒’的标签,就是你也不例外。”
张月鹿有些无奈:“所以这些话我只能对你说。当初宁真人就说过,玉京花圃中养出来的道士经不起风吹雨打,偏偏打造这片花圃的辛勤园丁十分满意现在的风景,不容许任何人去改变。”
齐玄素仔细咂摸了一下:“这话颇为诛心。”
张月鹿不予置评,继续说道:“既然时间不短,那么多半会分批派兵进入凤麟洲,我应该不会在第一批,所以时间还算是充裕。”
齐玄素有些担忧:“如果真是清微真人出任掌军真人,会不会……”
张月鹿道:“不必担心,清微真人要的是战功,这关乎到最后的大掌教尊位争夺,外敌当前,内部的团结最为重要,他分得清轻重。”
齐玄素道:“话是这么说不假,可还是要小心。”
两人正说话时,柯青青前来禀报,说是韩永霜来了。
齐玄素让柯青青把韩永霜请进来。
韩永霜与两人见礼后,开门见山道:“正好张副堂主和齐主事都在,那也省得我跑两趟了。刚刚传来的金阙命令,国师的座船将在一个时辰之后降落于蓬莱池,只停留半个时辰的时间,金阙让我们所有人搭乘国师的座船,一同返回玉京。”
无论是齐玄素,还是张月鹿,都是一惊。
可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先前的时候,张月鹿已经说过,因为涉及到轮值大真人的交接,此时天师和地师都在玉京,唯独与国师没什么关系,所以国师应该是在蓬莱岛。如今出了凤麟洲这样的大事,必须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共商而定,形成初步决议的时候,道门内部几乎没有太大争议,国师可以通过投影等手段远程参加议事,不过涉及到开战后的方方面面、种种细节,需要大量的磋商和讨论,国师就必须返回玉京了。
正常飞舟是半月一趟,若是有特殊情况,则要加派特别飞舟,在这种情况下,与其从玉京派出一艘飞舟,不如让他们直接搭乘国师的座船,也是合情合理。
至于其他,虽说三道水火不容,但国师身为一道首领,真正的大人物,还不至于把小辈们如何。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国师真舍了面皮和名声不要,也不会在自己的座船上动手,还是在这种时候。
除了被权臣架空的小皇帝,一般皇帝杀人的手段千千万,更不乏陷阵杀敌的马上皇帝,可从没有皇帝在朝堂上亲自动手杀人的,无非是要脸而已。
齐玄素问道:“这个‘我们’都有谁?”
韩永霜道:“五人小组以及所有玉京特派人员,齐主事隶属于紫微堂,所以也在此列。”
齐玄素点了点头。
韩永霜又道:“我还要通知其他人,一个时辰之后,蓬莱池畔见。”
说罢,她没有久留,直接转身离去。
张月鹿道:“我倒是好说,随时就可以走。你就不一样了,毕竟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抓紧时间跟同僚们告个别吧。”
齐玄素轻叹一声:“是该道个别。”
张月鹿向外走去:“我在蓬莱池畔等你。”
齐玄素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倒是没什么好说的,叫过柯青青,吩咐道:“柯执事,我刚刚接到金阙的命令,一个时辰之后,与张副堂主等五人调查小组成员一起搭乘国师座船返回玉京,是否还回帝京,却是很难说了,所以你把大家都请过来,我们简单地道个别。”
柯青青先是一怔,随即道:“恭喜主事,回去之后就该是副堂主了。”
“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情,言之尚早。”齐玄素摆手道,“快去。”
不多时后,苏璃和齐玄素的一众属下们都聚集在他的签押房中。
齐玄素做了一个简单的讲话,先是回顾了过去几个月的经历,然后肯定了众人对他工作的配合,最后预祝众人日后一帆风顺,日后有缘再见。
至于差事上的交接,齐玄素早在开始“定心猿”计划之后,就不再管帝京道府这边的差事,没有什么可交接的。
作别之后,齐玄素又去见了上司石冰云。
石冰云作为真正的道门高层,消息更为灵通,对此毫不意外,只是让齐玄素放心去。
一个时辰后,齐玄素与张月鹿在蓬莱池畔会合。
除了张月鹿之外,李长歌也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算是沾了李长歌的光。
很快,一艘巨大的“应龙”破开云海,缓缓降落,然后降下一条舷梯。
众人依次登船之后,立时有真境别院的辅理迎了过来,这位辅理乃是三品幽逸道士,李长歌只是四品祭酒道士,可两人的身份却好像调转过来一般,这位辅理在李长歌面前是毫不掩饰地卑躬屈膝,虽然李长歌没有如何颐指气使,但也是坦然受之。
这是齐玄素第一次登上“应龙”,第一感受就是大,俨然是一座空中堡垒,与载人的普通飞舟相比,“应龙”的结构更为复杂,除了牵引天地之力的各种阵法之外,最为显眼的就是一门口径三尺、炮管长达十余丈的骇人巨炮。
此炮名为“碎星”,可以发射重达一万四千斤的“龙睛甲二”和重达九千六百斤的“凤眼甲二”,最远射程为一百五十里。
当年道门便是以“碎星”轰开了秀京的天守阁,迫使摄政关白签订城下之盟。
第一百七十一章 回玉京
“应龙”果真只是停留了半个时辰,只有人上船,没有人下船,然后再次升空,朝玉京方向驶去。
升空不久后,一位真境别院的辅理来到齐玄素和张月鹿面前,态度十分和气:“张副堂主、齐主事,国师有请。”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
且不说张月鹿,齐玄素本以为他见到的第一位副掌教大真人要么是天师,要么是地师。前者是张月鹿的娘家人,是长辈的长辈。后者是全真道的首领,是上司的上司。可万万没想到,他见到的第一位副掌教大真人竟然会是跟他没什么关系的国师。
如果硬要说他跟国师有什么关系,那也是纯粹的恶缘,从第二次江南大案到“定心猿”计划,他可都参与其中了。
只是不管齐玄素如何想,国师相召,他是不敢不去,也不能不去。且不说国师一根手指就能把他碾死,就说职位上,两人也差着三品、二品、参知、平章、副掌教五个等级。
张月鹿还是有静气,道:“劳烦引路。”
在这位辅理的带领下,三人向“应龙”的三楼走去,国师李长庚的书房便位于此地。
辅理走在前面,同时不忘交代道:“只有国师问话时,两位才可以说话,同时还要使用适当的尊称,可以称呼副掌教大真人,也可以称呼国师,不要畏首畏尾,也不要玩世不恭,平常心就是。我知道二位皆是才俊,是天师和地师的晚辈,只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习惯各不相同,还是要多加留意,免得犯了忌讳。”
张月鹿道:“这是自然。”
说话间,已然来到国师的书房门外,仅从外面来看,并不如何奢华,也不特殊。
辅理并未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走入其中。
因为此时的书房中并非只有国师一人,还有其他人,齐齐朝着齐玄素和张月鹿望来,神态各异,善意少,恶意多。
国师是书房中唯一坐着的人,仅从外貌来看,他大概花甲年纪,黑发黑须,相貌清奇,气态威严,与白发白须的天师形成鲜明对比,显得天师要比国师老上许多。事实上国师和天师只有几岁的差距。不过这是太平道的一贯风格,清微真人看起来也要比东华真人年轻许多。
张月鹿和齐玄素一同行礼:“见过副掌教大真人。”
坐在书案后的国师挥了下手:“你们先下去。”
书房里的其余人等向国师行礼,然后依次退出书房。
“永言对你们两人的评价很高。”国师审视着眼前的年轻男女,“不愧是‘定心猿’的关键人物。”
与姜合道大真人一样,国师的视线并没有压迫之感,如果非要说有压迫感,那就是国师的身份带来的心理压迫,说白了也是自己给自己施加压力。
齐玄素微微低头:“国师过奖,永言道兄过誉。”
国师收回视线,说道:“你们二人多半会随军出征,异地他乡,要懂得守望相助。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以直接去找清微真人。”
“谨遵副掌教大真人教诲。”齐玄素和张月鹿齐声道。
国师挥了挥手:“好了,你们去吧。”
“是。”两人再次行礼之后,退出了国师的书房。
辅理仍旧守在门外,等待两人出来之后,领他们去各自房间。
两人一路上谁也没说话,不过也算是心知肚明。国师这次见他们,谈不上拉拢,却给了他们一个选择——李家是愿意接纳二人的,早在心学圣人时代,李家就十分注重人才的招揽,主要是女婿和义子两种方式,这也是李家之所以壮大的原因。
安排好两人的住处后,真境别院的辅理告辞离去,齐玄素又去了张月鹿的房间,却没敢贸然提起刚才的事情。
以国师的境界修为,只怕整艘船都在他的感知中,实在不好立刻在背后议论国师此举的深意,齐玄素只能玩笑道:“万万没想到能够见到国师,我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再去你们家,就不会紧张,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到时候,我就大大咧咧地往那一坐,小张倒茶。”
张月鹿笑里藏刀:“云锦山都是姓张的,你说的这个‘小张’是谁?”
齐玄素道:“既然是‘小张’,那说明年纪不大,当然是你了,总不会是张伯父,他是‘老张’。”
张月鹿呵呵一笑:“好,好,好。”
齐玄素理直气壮道:“我好不容易当一回客人,享受享受怎么了?”
“没怎么,小张这就给齐公子倒茶去。”张月鹿还真就起身给齐玄素倒了一杯茶——这里的各种物事十分齐全,甚至还有酒类。
齐玄素捧起茶杯,干咳两声:“其实我就是随口一说。”
张月鹿望着他:“那我不管,等到了云锦山,我只管给你倒茶,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齐玄素差点把刚喝进去的茶水喷出来:“我怎么应付得过来?”
“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应付不来?”张月鹿一推齐玄素,“我乏了,你回自己的房间去。”
齐玄素就这么被张月鹿推了出来。
“应龙”的速度远胜于普通飞舟,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进入昆仑境内。
一路上不仅是畅通无阻,而且还有昆仑道府的飞舟进行护航。
这让齐玄素大开眼界。
不过话说回来,需要护航的飞舟往往没有护航,结果有了齐玄素的纵身一跃。“应龙”有国师亲自坐镇,根本没人敢来招惹,却偏偏有了护航。正是应了太上道祖之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进入到玉京范围之内后,一般的飞舟只能停泊在城外,乘客们要徒步进入玉京。就算是执行任务归来,至多是有专门的车辆接送。可副掌教大真人的座船却是可以直接通过玉京的大阵,入玄都,进紫府,最终降落在紫府内部的瑶池之中。
此瑶池非是西域道府大雪山的瑶池——西王母虽以昆仑为宫,亦自有离宫别窟,游息之处,不专住一山也,故而瑶池并非一处,足有三处。
包括国师的座船在内,此时的瑶池中只停泊了五艘座船,其中四艘“应龙”分别对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大掌教,大掌教的“应龙”比副掌教的“应龙”还要高大几分。第五艘船与四艘庞大的“应龙”相比,显得十分小巧精致,通体雪白,这是当年的玄圣座船,也是众多飞舟的始祖,如今长年停泊于瑶池之中,成为一个可以移动的“亭台水阁”,历代大掌教偶尔会与大真人们在此赏景或者议事。
齐玄素没有想过,他就这么第一次进入了紫府。
国师当先下船,其余人跟在后面依次下船。
在瑶池的北边就是紫气隐隐的紫霄宫,东边是不见其顶的“三十三天”,西边不远处便是金阙,张月鹿不是真人,不过因为她是天罡堂的副堂主,所以破例获得旁听资格,直接跟随国师去金阙参与议事,同行的还有李长歌。
齐玄素没有这样的资格,只能独自一人离开紫府。想进紫府不容易,离开却是不难。
因为涉及到战事,天罡堂此时必然是十分忙碌,所以齐玄素也无意故地重游,选择先回他在玉京的小家。
还是熟悉的海蟾坊,还是那条熟悉的巷子。齐玄素步入其中,一路走到巷子的尽头,这里只有两户人家,除了老齐家,就是一个姓崔的道姑。
当齐玄素来到家门口的时候,忽然发现崔道姑正坐在她家门前的台阶上,身前还摆着一些小孩子的玩意。
齐玄素依稀记得,崔道姑有过一个孩子,只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道门的医术其实很畸形,能活死人不假,可九成九的丹药对于境界修为有着极高的要求,若是没有相应的境界作为支撑,会被庞大的药力生生撑爆,几岁的孩子哪有什么境界修为可言,夭折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还记得,崔道姑因为此事憔悴了很长一段时间,意气消沉。
想起这段往事,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崔道姑的面前,轻声唤道:“崔姨?”
正沉溺于自己世界的崔道姑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有些涣散,片刻后才逐渐回神:“是天渊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齐玄素道:“刚刚回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崔道姑有些心不在焉。
齐玄素看向那些属于小孩子的物件,试探问道:“崔姨,这是……”
“这些啊。”崔道姑笑了一下,“我今天刚好休沐,顺手把家里打扫了一下,结果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了这些东西。”
然后她骂了一句:“这个小兔崽子,倒是把他的这些宝贝藏得严实,塞在床缝里、柜子底下,他要是活着,我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可他还他娘的死了!”
崔道姑没有眼泪,似乎并无异样。
可真要是无所谓,她也不会一个人坐在这里。
齐玄素没有孩子,可有些说不出话来,不知该如何安慰崔道姑。
最后还是崔道姑自己收拾心情,她本想将这些小玩意丢掉,可想了想,还是又收起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齐副堂主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就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个陌生的年轻道士。
年轻道士十分恭敬:“我是紫微堂执事道士,奉雷副堂主之命,请齐主事去紫微堂本部大堂见她。”
齐玄素忽然想起来,他名义上的上司既不是石冰云,也不是东华真人,而是雷小环才对。
他跟随这名年轻道士出了小巷,坐上一辆鹿车,往紫微堂的本部大堂行去。
齐玄素说他昨天是第一次进入紫府,其实并不能准确,在离开玉京前往帝京的时候,东华真人曾找他谈话,那时候他就进过紫府,只是紫微堂位于紫府的外围,根本看不到金阙、紫霄宫,甚至连瑶池都看不到,所以齐玄素一直不觉得自己真正进入过紫府。直到昨天,他搭乘国师的座船降落在瑶池,才算是一览紫府真容。
紫微堂是唯一位于紫府内部的堂口,出紫府很容易,要进紫府,少不得要经过一番严密检查,所以齐玄素在事前便将鱼符等敏感物事留在了家中。
两人从侧门进入紫府,不多远便是紫微堂的本部大堂,在年轻道士的带领下,齐玄素来到了雷小环的签押房。
见齐玄素进来,坐在书案后的雷小环站起身来,绕过桌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如何也不会想到,两年的时间,从七品到三品,连跳四级。”
齐玄素道:“雷真人过誉了,我现在只是四品祭酒道士。”
“你马上就是三品幽逸道士了。”雷小环取出一份文书递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接过文书一看,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喜。
这是一张委任状。
内容并不复杂,除去那些套话之外,主要就讲了一件事,五行山地气有变,紫微堂主事齐玄素参与平复地气,维护了北龙的完整,功劳卓著,特晋升为三品副堂主,下方盖着金阙的印章。
道门的官职没有品级,副堂主就是副堂主,没有几品的说法。品级是对应道士本人的。这里之所以强调晋升齐玄素为“三品副堂主”,因为这就是已经被提到过的职务品级。说白了,齐玄素只有做这个副堂主的时候,才会被视作三品幽逸道士,一旦他被解除、停止职务,便还是四品祭酒道士。
除此之外,这种职务品级,或者说临时品级制度,一般属于战时制度之一,齐玄素能被授予一个职务品级,应该与临近的凤麟洲战事有关。这也意味着齐玄素多半会被派遣到凤麟洲战场。
齐玄素把这份委任状仔细看了几遍,一时间感慨万千。
“按照道理,应该由掌堂真人亲自宣布,不过因为凤麟洲的事情,东华真人最近一直很忙,暂时没有时间,便由我代他向你宣布此项任命,恭喜了,齐副堂主。”雷小环笑道。
“有劳雷真人。”齐玄素拱手道谢。
雷小环一直都把齐玄素当作自己人,玩笑道:“这下好了,你再陪张副堂主回家过年,就没人会说你是吃软饭了,她是副堂主,你也是副堂主,这叫势均力敌。”
当然,话虽如此,实际上张月鹿和齐玄素之间还是有些差距,且不说张月鹿是真正的三品幽逸道士,而非职务品级,只说两人的排名,也是有区别的。天罡堂和紫微堂同属于上三堂,因为上官敬战死的缘故,张月鹿向前移动了一位,在天罡堂排名第八,齐玄素则是补了齐剑元留下的缺,是紫微堂的第九副堂主。
不过道门一直提倡精简权力架构,所以九位副堂主不意味着分为九级,除了首席和次席之外,其余副堂主无论排名第几,在名义上都是平起平坐的,只能说排名更容易体现出手中权力的大小。
既然齐玄素正式做了紫微堂的“堂官”,自然要明白自己的职责。
道门的九堂在一定程度上参考了朝廷的六部九卿,可又不能完全等同于六部九卿。就拿紫微堂来说,它相当于朝廷的吏部不假,可在很多时候兼顾了部分都察院的职责。比如前朝时,常常任命都察院的御史为钦差,巡视地方,称之为“巡抚”。至于巡抚成为固定的地方官职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如今的紫微堂也兼具了这个职能,其中的副堂主时常会作为“钦差”代表金阙巡视地方,或者主持某个案子,雷小环就经常担任这样的职司。
既然没有给齐玄素安排具体的差事,那么他的职司多半就是担任各种特使、召集人,代表紫微堂、代表金阙、代表道门,去各个地方道府巡视检查。
齐玄素其实还是挺满意的,最起码不必整日闷在玉京,而且京官从来都是出京大一级。就拿雷小环来说,当初她出任七人小组的召集人,哪怕是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都要让她三分。
若说弊端,当然也有,那就是不会有太多的直属手下,不说与天罡堂相比,就是相较于在帝京道府,都要逊色不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再有就是齐玄素比较关心的待遇问题,因为是职务品级,所以他的例银没有调整,只是在职务补贴方面,从主事变为副堂主,相应提高了一百圆太平钱。齐玄素原本是每月二百圆太平钱的基础例银,加上各种补贴,合计每月三百圆太平钱。现在每月的基础例银不变,补贴上涨一百圆太平钱,于是就成了每月四百圆太平钱。一年下来,总收入为四千八百圆太平钱。
齐玄素在欣喜之余,不免想起七娘。
不得不承认,虽然七娘不能帮他直接在道门内部晋升,但给了他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若无这份公平,就算他立下了功劳,也未必就能立刻得到晋升。
要知道副堂主一级的人事安排,已经要经过金阙讨论,若无些背景关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齐玄素这种年轻人,有停年制度框着,就算功劳够了,也是在于两可之间,一个不好就是再锻炼几年,能破格提拔,要么是有真正的大人物发了话,比如张月鹿出任副堂主。要么就是有人出了大力。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与七娘脱不开干系。
齐玄素本想给七娘报个好消息,不过转念一想,七娘消息灵通,说不定比他更早知道,而且她这个时候多半还在角逐“牌圣”,还是不去打扰她。
雷小环领着齐玄素来到他的签押房,就在隔壁。因为紫微堂位于紫府,所以占地面积不能与玉皇宫相比,签押房自然要小上许多,甚至比张月鹿的签押房还要小上几分,只有内外三间,外间是秘书所在,中间是客厅兼书房,内间是静室兼卧房。
齐玄素来到书案前,桌上放着三品幽逸道士的衣冠,主要是头冠变为“五岳冠”,又名“五岳灵图冠”,覆斗形,上刻“五岳真形图”。
旁边是他的箓牒和对应三品幽逸道士的“中极经箓”。箓牒没什么好说的,“中级经箓”与“初真经箓”相比,结构大同小异,只是更为华丽一些。
说起来,箓牒、经箓的发放和管理也在紫微堂的职责范围之内,所以省了许多事。“中极经箓”相当于一件中品宝物,除了子母符的作用之外,同时兼具了“讯符阵”的功能,不过还是只能各自绑定一个对象,颇为不便。
据说换成对应二品太乙道士的“上洞经箓”之后,限制会被放宽。
齐玄素已经想好了,子母符还是绑定张月鹿,“讯符阵”则绑定紫微堂本部大堂,这便是公私两不耽误。
雷小环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关于你的秘书人选,堂里没定,你有什么意见?”
按照惯例,这种亲近人选大多是副堂主自行决定,一般都是副堂主的亲近心腹,就拿张月鹿来说,沐妗是她的秘书,她还在北辰堂的时候,沐妗就已经跟着她了。
齐玄素发迹不过两年不到的时间,哪来的什么心腹,他想了想,说道:“我在帝京道府任职的时候有个秘书,名叫柯青青,她是石真人的人,算是知根底,用着还算顺手。”
雷小环点了点头:“把她从帝京道府调来,应是不难。”
这又是紫微堂的好处了,掌握人事大权,执事一级的调动,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对于柯青青本人来说,就跟天上掉馅饼差不多,因为齐玄素的一句话,她便从地方道府调入玉京九堂,还是九堂之首的紫微堂,而且从一个主事的秘书变为副堂主的秘书,日后前途可想而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一道得道鸡犬升天”。
当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柯青青也算是被绑在了齐玄素的战车上,齐玄素能够一路高歌猛进,柯青青自然会平步青云,可如果齐玄素一朝倾覆,柯青青也不免随之万劫不复。得失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交代完这些事情后,雷小环最后道:“齐剑元死后,他的属下就被掌堂真人安排给其他副堂主了,所以你暂时没有属下,具体安排可能要等到凤麟洲战事结束了。”
齐玄素无奈道:“合着我就是个光杆将军。”
第一百七十三章 酒醉
齐玄素坐在自己的签押房,百无聊赖。
现在他是没属下、没差事、没安排,整个一三无人士。反观张月鹿那边,有属下、有差事、有安排,这会儿跟一众真人们共聚一堂,参与金阙议事,只能说同样是副堂主,也有高下之别。
齐玄素的上位对于紫微堂来说,没什么太大变化,以前就是齐副堂主,现在还是齐副堂主,无非是齐剑元变成了齐玄素,都是老齐家的人。
其实副堂主的自主权力还是比较大的,除了当值,齐玄素不必整日坐在签押房里,只是齐玄素考虑到自己刚升了副堂主,所以不好太过放肆,只能在这里坐堂。
待到下午的时候,一个年轻道士过来通禀:“齐副堂主,张副堂主找你。”
说这话时,年轻道士脸上是遮掩不住的艳羡。
你别管是不是光杆将军,就问你品级高不高吧。
不到三十岁的副堂主,还有佳人作伴,关键佳人同样是副堂主,这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事情。
齐玄素来了精神,出了签押房,来到外面的院子。远远就看到一身常服便装的张月鹿茕茕孑立,仿佛风中飘萍。齐玄素第一次感觉到,张月鹿竟也是如此孤单。只是张月鹿平素里的坚强掩盖了这份孤单,总是让人误以为她并不孤单。
当然,齐玄素也是孤单的,他都是孤儿了,再不孤单,着实有点说不过去,所以两人才会越凑越近,越凑越近……若是说得矫情一点,大概就是两颗孤单的心慢慢靠在了一起云云。
齐玄素迎上前去,两人之间尚还隔着一段距离,就听张月鹿笑道:“恭喜了,齐副堂主。”
“你的消息这么灵通?”齐玄素有些惊讶。
张月鹿道:“不是我消息灵通,是金阙那边和邸报都有公示,很难不知道。”
“原来如此。”齐玄素转开话题,“议事结果怎么样了?”
这次议事从昨天开始,昨天一个下午,今天一个上午,再加上整整一夜,也就是道门真人们都能不眠不休,精力旺盛,换成普通人,只怕要熬死几个老头。
张月鹿道:“不出意料,议事决定由清微真人出任掌军真人。大军共分四批进入凤麟洲,我们这些年轻人不会第一批前往凤麟洲,一般是第二批或者第三批。”
齐玄素并不如何意外:“看来我们还能过一个上元节。”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笑容玩味道:“你似乎有点迫不及待啊。”
“有吗?我一点都不记恨上次的事情,早都忘了。”齐玄素满脸正人君子,“等我做了二品太乙道士再去,也是一样的。”
“德性。”张月鹿轻哼一声,“议事结束之后,我见了天师一面,他老人家答应了,我们可以搭乘他的座船一起回云锦山。”
齐玄素不由一震:“这是什么待遇,先搭乘国师的座船,再搭乘天师的座船,就差地师的座船了。”
“如果你想搭乘地师的座船,那你有得等了。地师是轮值大真人,又赶上了战事,未来半年,地师都不会离开玉京,就算地师肯让你搭乘座船,那也是半年后的事情了。”张月鹿道。
齐玄素又把话题转了回来:“其实天师待你不错,我不信寻常张家子孙也能坐天师的座船,更不必说还带上一个外姓人。”
张月鹿道:“我从没说过天师待我不好,只是张家内部的气氛让我很不喜欢。好了,不说这些,我在凤凰楼定了一桌席面,庆贺你高升副堂主,齐副堂主应该会赏光吧?”
齐玄素摸了摸下巴:“要是别人,我还得考虑考虑,不过既然是张副堂主相邀,那我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张月鹿伸手推了他一把:“你还拿捏起架子了,快走。”
此时两人位于紫微堂本部大堂的院子,周围好些眼睛看着,不好有什么逾越举动,齐玄素被张月鹿推了一把,便顺势朝外走去。
两人并肩出了紫府的侧门,两旁的灵官纷纷行礼。
齐玄素随口问道:“见到姚素衣了?”
张月鹿摇头道:“没见到,她没参加旁听,似乎还在休养。”
齐玄素点了点头,喃喃道:“总不能她真去参加玄圣牌争霸赛了,那人肯定是七娘假扮的。”
张月鹿好气又好笑:“你还琢磨这事呢,是七娘又如何,不是七娘又如何,她不会分你一半的。”
齐玄素叹气道:“你说对了,七娘有万贯家财,也不会分我半点,还要勒索我、盘剥我、搜刮我。”
张月鹿道:“你先别想七娘的事情了,你好好想一想,若是天师要见你,你打算怎么应对?”
齐玄素一怔,随即问道:“天师他老人家有什么爱好?”
张月鹿道:“我劝你不要想着投其所好,天师喜欢下棋,你觉得你的棋力能跟天师对弈吗?”
齐玄素摇头道:“我听七娘说过,如果下棋双方都把‘天算’运转到极致,不出半点差错,那么最后就是半子取胜,也就是在猜先之后就已经决定出谁胜谁负,挺没意思的。倒不如玩牌,好歹还看几分运气。”
张月鹿又道:“天师还喜欢喝茶,尤其喜欢狮峰的绿茶,那里满打满算也就十八棵茶树,每年的产量都按两算,你的例银又能买起几两?”
齐玄素抬手道:“打住,我半两也买不起。”
“所以我劝你不要投其所好,成本太高。”张月鹿道,“你再好好想想。”
齐玄素冥思苦想。
天师不是国师,后者毕竟关系疏远,只要礼数到了就不会有什么差池,前者却是关乎到终身大事,他老人家要是不同意,什么这个丈母娘那个丈母娘,再加上七娘,估计都白搭。
简而言之,天师不会强迫张月鹿嫁人,讨好他老人家,未必能够成事。可他老人家毕竟是张家的家主,真要不同意,谁也没办法,坏事却是不难。
说话间,两人出了玄都,沿着上清大街来到太清市,又来到了两人相识的地方——凤凰楼。
张月鹿当先进了酒楼,已经有伙计迎了过来。
“澹台初。”张月鹿又翻出许久没用的化名,就像齐玄素的“魏无鬼”一样,她便是用这个名字让人定了酒席。
“两位客官请跟我来。”伙计查验记录之后,领着两人往二楼行去。
张月鹿定的是个包间,除了两人之外,再无他人。
两人落座,菜肴只是些玉京常见的菜式,关键是张月鹿取出一瓶“醉生梦死”。
齐玄素立时知道今天多半不能善了,说不定又要像两人初识的那晚,坐在外面的广场上醒酒。
张月鹿倒满两只酒杯,递给齐玄素一杯,然后自己举起一杯:“敬你高升。”
齐玄素将酒杯与张月鹿一碰,各自饮尽。
张月鹿喝完一杯酒之后,白皙的脸上多了一分浅浅的红晕,望向齐玄素,举杯问道:“要不要来一杯?”
不等齐玄素拒绝,张月鹿又给他倒满一杯,同时说道:“喝酒喝的是一个‘醉’字,所以不要化解酒力,那就没意思了,浪费美酒,不如不喝。”
齐玄素只觉得这话十分耳熟,似乎以前听过。
齐玄素端起酒杯,舍命陪君子。
两人举杯一碰,再将杯中之酒一气饮尽。
两人喝得又快又急,一壶“醉生梦死”很快便见底了。
傍晚时分,张月鹿扶着已经头重脚轻好似踩棉花一般的齐玄素离开了凤凰楼,一直来到太上道祖的雕像前。
齐玄素在第一层须弥座的台阶上坐下,捂着脑袋:“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在这里说你想喝‘醉生梦死’,今天算是第二次如愿了。我这境界修为提高了,酒的品质也提高了,该醉还是醉。”
“我记得,你当时身上有一股特忧郁的气质,好像个怀着丁香一般愁怨的姑娘,说话也云里雾里的,动不动就要忘掉所有的烦心事,从里到外透出一股高深莫测,踏着月光而来,踏着月光而去,跟仙子似的。”
齐玄素已经开始说醉话了。
张月鹿酒量大,还算清醒,不过也相当有限,说道:“我既不忧郁,也没什么愁怨,就是当时被家里催婚催得心烦。”
齐玄素嘿然一笑:“所以你就看上我了。”
张月鹿伸手抓住齐玄素的衣襟,拍了拍齐玄素的脸颊,吐着酒气:“你有意见?”
齐玄素反手就搂住张月鹿的脖子:“我没意见。”
张月鹿任由齐玄素搂着自己,带着他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齐玄素使劲摆了摆手,嘴有点不听使唤,半天没说出话。
正当张月鹿以为齐玄素要像上次那样拒绝的时候,就听齐玄素说道:“那感情好。”
张月鹿隐隐觉得齐玄素这小子没安好心,不过还是迈步朝海蟾坊走去。
齐玄素起初时候的确有些小心思,只是到家的时候,酒劲上涌,真就醉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沉沉睡去。
等到齐玄素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正和衣躺在地上。
他坐起身,发现张月鹿蜷缩在床上,还未醒来。
可以想象昨晚的情况,张月鹿送他回来之后,把他随手一丢,然后自己爬到床上呼呼大睡。
齐玄素摇摇晃晃地起身来到床边,忽然发现张月鹿手里捏着一个十分眼熟的东西,好像是他的鱼符?
齐玄素一下子清醒过来,只有一个想法,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要了亲命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坦白
齐玄素离家的时候,因为担心紫府的检查,所以把鱼符放在了卧房里,没想到紫府没检查出来,让张月鹿给查出来了。
齐玄素开始怀疑,原本张月鹿是打算把他放到床上的,结果发现了这玩意,张月鹿恼怒之下,这才把他扔到了地上。
齐玄素想了想,生出个大胆的想法,“醉生梦死”号称能让人忘掉许多事情,可见这酒的后劲极大,张月鹿昨晚喝醉了,未必就记得那么多,他何不趁着张月鹿还未醒来,直接来个消灭证据?
想到此处,齐玄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以两指夹住鱼符,想要从张月鹿的手中夺走鱼符。
结果发现张月鹿捏得很死,竟是夺不过来。
没办法,齐玄素只能尝试掰开张月鹿的手指。
就在此时,张月鹿猛地睁开双眼。
两人四目相对,仿佛姚裴挥舞“功烛杖”,时间在这一刻停止。
张月鹿抓住齐玄素的手腕,人赃俱获,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齐玄素做贼心虚。
“没想干什么?”张月鹿挑了下眉头,“那你掰我手指干什么?”
若是平时,齐玄素定然是抵死不认,这次被张月鹿抓了现行,齐玄素却是无可抵赖。
张月鹿举起手中的鱼符:“你想要这个?”
齐玄素轻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我们昨晚都干什么了?”
张月鹿松开齐玄素,盘膝坐在床上,笑里藏刀:“什么也没干,只是我无意中在你的床上发现了这个东西,若是我没看错的话,这种东西应该叫‘鱼符’,而且还是清平会乙等成员的‘金紫鱼符’。”
齐玄素故作讶然道:“张副堂主不愧是张副堂主,见多识广,佩服佩服。”
“这就有意思了。”张月鹿把玩着手中的鱼符,“清平会乙等成员的‘金紫鱼符’怎么会在你的床上?难道说你还有一个情人,是她落在这里的?”
事出突然,齐玄素实在没想好该怎么解释,决定装傻到底:“我只有一个情人,就是你了,难道你是清平会成员?”
张月鹿伸手一拍床榻:“老实交代!”
齐玄素立刻就怂了:“当年我年少无知,这才加入了清平会,其实我一直想退出清平会,可七娘不让,于是就稀里糊涂混成了乙等成员。”
张月鹿的表情似笑非笑:“原来是这样。”
齐玄素疑惑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张月鹿叹息一声:“实不相瞒,我差点就加入了紫光社,只差最后一步而已,若是我输了赌约,那么也由不得我,所以我能理解你的处境。至于我为什么不惊讶,五行山一战,清平会精锐尽出,你是居中联络之人,若说你和清平会没什么关系才是咄咄怪事。”
齐玄素小声道:“你说过你不追究的。”
“是,我说过。”张月鹿点头道,“不过我不追究是一回事,你得让我知道事情的大概,总不能让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你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齐玄素举起双手:“好罢,好罢,事情要从我师父被人害死说起了。”
张月鹿还是盘坐在床榻上,齐玄素干脆坐在她的身边,说起那场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噩梦。
其实齐玄素以前已经或多或少提过这些经历,可那都是零零散散的的碎片,想要一览全貌,张月鹿得自己去拼接碎片,而且还有所遗漏之处,这就不如齐玄素自己从头说起了。
按照道理来说,这些秘密不仅关乎到齐玄素的前途,甚至关乎到齐玄素的生死,应该是打死也不能说,不过齐玄素相信张月鹿,在几经波折之后,还是决定全部如实相告。
张月鹿听得很认真,没有任何嬉笑之态。
齐玄素很快便讲了他是如何被“客栈”刺客猫戏老鼠,又如何被七娘救下,这才有了他加入清平会的事情,这也与他的“长生石之心”联系起来。
接下来便是他跟随七娘闯荡江湖的各种琐事了,这些琐事并不起眼,谈不上惊心动魄,也跟传奇无关,可支撑、维系他和七娘感情的,正是这些并不起眼的琐事。
齐玄素絮絮叨叨讲了将近三个时辰,这才讲到他和七娘去凤台县的事情,整个过程中,张月鹿没有半分不耐烦,保持着盘坐的姿势,甚至让齐玄素靠在她的身上。
“……于是七娘一拳打死了诸葛永明,带着我去县城养伤。七娘又去收拾残局,跟我约定去府城见面,我当时还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副心就是‘长生石之心’,更不知道‘玄玉’有如此妙用。七娘拿走‘玄玉’后,给了我两个选择,一个选择就是给我一把‘神龙手铳’,另一个选择就是送我去天罡堂。”齐玄素徐徐说道。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于是你选择了去天罡堂。”
齐玄素道:“我用小半积蓄买了一张去玉京的飞舟船票,又用剩下的积蓄走了孙永枫的门路,我从南华坊出来后,去了太清市,然后就在兵器铺子里遇到了你。”
张月鹿恍然道:“难怪我第二次再见你的时候觉得你怕我,原来你是心里有鬼。”
齐玄素顺势躺在张月鹿的大腿上:“我能不怕吗,人家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一个长得漂亮、来头不小的女人忽然对我示好,我难免要多想。”
张月鹿道:“要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让我知道了你有这个心思,那么咱们也就没有后来了。”
齐玄素叹息道:“谁说不是呢。后来我就想开了,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张月鹿伸手捏住齐玄素的鼻子:“不过有一点你没猜错,我当时的确有些怀疑你,因为你的档案太过干净了,除了姓名、师承、年龄、归属、境界修为这些基本内容之外,其他一概无有,没有过往立功记录,没有过往犯错记录,没有亲人,没有道侣,也没有朋友,不在祖庭居住,也不在地方道府任职,好似一直游离在道门体系之外。我当时就在想,与其主动出击,打草惊蛇,倒不如自己佯装不知,让你放松警惕,说不定你自己就会露出马脚。只是我没想到,我把你放在身边,最后反而是把自己搭进去了。”
齐玄素笑道:“其实我去玉京之前就知道你了,那时候我听说玉京出了个天才,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四品祭酒道士,还被赐了一件半仙物。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有朝一日会与这位天才共处一室,还能枕在她的大腿上。”
张月鹿左右旋拧齐玄素的鼻子:“你是不是很得意啊?”
齐玄素理直气壮道:“有此佳偶,我凭什么不得意?”
“德性。”张月鹿无言以对,只能白了他一眼。
齐玄素继续说道:“再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们去西域,又去云锦山,那段时间我们一直在一起,没什么瞒你的。一直到飞舟坠毁,我化名魏无鬼,开始二次行走江湖。这就说来话长了,你已经大概推测出我的行程,从星宿海去盐泽,再去措温布,然后在西北绕了个圈,最终过秦州去了中州的龙门府。三大阴物的事情,你已经知晓,我不再赘述,我当时从清平会接了一个任务,护送一个小丫头去渤海府,我因为躲避‘天廷’,所以取道紫仙山,牵扯出紫仙山大案,这才有了我们在江陵府的偶遇。”
张月鹿长叹一声:“我全都明白了。”
齐玄素坐起身,再次确认道:“你说过不追究的。”
“不追究。”张月鹿准备起身。
齐玄素一般是秉持平等原则,从不像某些男人那样在女人面前低三下四,恨不得当个跪着的奴才,不过今天破例,主要是心虚,主动帮张月鹿穿鞋。
“这可不像你。”张月鹿没有拒绝,双手向后撑着身子,由着齐玄素给自己穿鞋。
齐玄素一手拿着鞋,另一只手握住张月鹿的脚踝,对准之后硬往里塞,然后努力学着某些男人的样子:“这不是疼媳妇吗?”
“得了吧,你学不来,也没那神韵,你骨子里就不是干这个的料。”张月鹿自己穿好另一只鞋子。
齐玄素轻咳一声:“没办法,主要是腿脚不利索,跪不下去。”
张月鹿双脚落地,跺了跺脚,让鞋子更契合脚,然后说道:“我有手有脚,不必男人伺候,真要找人伺候,我也不找你这个笨手笨脚的。不过你能对我说实话,我很高兴。”
齐玄素干脆不装了,他的确装不出那股劲头。他怕不怕张月鹿,取决于他最近有没有理亏心虚,与其他无关。至于七娘这种不讲道理的人,连司命真君、吴光璧的面子都不给,那没啥好说的,主要是以力服人,齐玄素在武力能够胜过七娘之前,很难占到便宜。就算有朝一日,齐玄素能够以武力压服七娘,七娘还能通过占据道德高地来指指点点,细数这些年如何不易,给齐玄素扣上不孝的大帽子,齐玄素只怕是这辈子都很难翻身了。
齐玄素问道:“你饿不饿?我在家里还储存了点粮食。”
张月鹿摇头道:“我辟谷。”
齐玄素叹息一声:“那你是没有口福了。”
张月鹿道:“如果你不嫌弃,也可以尝尝我的手艺。”
齐玄素忽然不说话了,脸上写满了不信任。
第一百七十五章 真人们
一个长年辟谷不怎么吃饭的人,忽然说自己的手艺还不错,这就好像一个不怎么出门的人说自己骑术精湛一样,很难不让人生疑。
张月鹿问道:“你不信?”
“我不信。”齐玄素并不打算屈从于张月鹿的威严,原因很简单,如果齐玄素说相信,那么接下来很可能就要品尝张月鹿的手艺,那时候再去反悔,会被张月鹿指责“骗她”,反而失去道德的高地,不如从一开始就拒绝。
“不信拉倒。”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张月鹿与齐玄素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齐玄素受到张月鹿影响的同时,张月鹿同样会被齐玄素潜移默化地影响,于是两人说话行事就会呈现出相当程度上的趋同性。时间久了,甚至两人的相貌都会有几分相似,这便是“夫妻相”。
张月鹿整理身上的衣服,说道:“我该走了。”
“去哪?”齐玄素问道。
“去见天师,你也去。”张月鹿道,“天师今晚就会离开玉京。”
齐玄素道:“我知道了。不过我得先去找东华真人请假。”
张月鹿道:“紫微堂也在紫府,正好顺路。”
两人如老夫老妻一般各自收拾整理一番后,一起出了家门,刚好遇到同样出门的崔道姑。
崔道姑显然还记得张月鹿,见两人一起出来,讶然道:“你们……”
齐玄素有些尴尬。
崔道姑带着过来人“我都懂”的笑意,先一步离去,没有让这份尴尬持续太长时间。
隐隐可以听到她的感叹,诸如“现在的年轻人”此类。
齐玄素看了张月鹿一眼。
张月鹿面无表情,看不出半点羞涩情绪,十分坦然。
齐玄素就佩服张月鹿这一点,甚至两人相处的时候,他常常会产生一种错位的感觉,好像张月鹿才是男子,他则是那个小鸟依人的女子。
两人出了海蟾坊,沿着上清大街向玄都走去。
齐玄素还记得两人第二次见面也是在上清大街,后来还去吃了牛肉面。
此时再回忆起这段经历,齐玄素不免感慨,若非今天时间紧迫,他都想去故地重游。
两人来到玄都的城门处,又遇到一个熟人——被众星捧月的李长歌。
李朱玉、陆水寒、白钰茹、赵璜等一众老熟人都在。
这些公子小姐们此时都沦为跟班之流。
李长歌并无敌意,主动驻足拱手行礼:“天渊道兄,张道友。”
这让一众人都有些惊讶。
时至今日,齐玄素已经不是什么无名小卒,按照江湖的说法,是有一号的人物,不过从名气和分量上来说,还是不如张月鹿等人,甚至单从名气来说,张月鹿是道门三秀之首。可李长歌竟然把齐玄素放在了张月鹿的前头,而且两人的称呼也不相同,齐玄素是相当亲切的称呼表字加道兄,张月鹿就是相当客气疏离的姓氏加道友。
这不免让人多想,难道两人有什么私交?
齐玄素和张月鹿驻足还礼。
按照对等原则,齐玄素也口称“永言道兄”,张月鹿则称“李道友”。
李长歌微笑道:“大军出海,齐州是大本营,若是天渊道兄到了齐州,一定要通知我,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齐玄素笑道:“一定。”
李长歌未再多言,领着一众人等离去。
齐玄素和张月鹿站在原地,目送李长歌远去。
张月鹿轻声道:“故作礼贤下士之态。”
“你不高兴了?”齐玄素故意道。
张月鹿一口否认:“我没有。”
齐玄素笑道:“要我说,这位李公子没有玄圣遗风,倒是颇有徐祖遗风。行事不择手段,是极致的实用主义。”
张月鹿认同道:“这倒是没错。”
齐玄素又道:“他礼贤下士,我就将计就计,那些李家人或者李家附庸摸不准情况,就不敢贸然找我麻烦,倒不是我怕了他们,关键是能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滑头。”张月鹿点评道。
齐玄素笑道:“是生存的智慧。”
两人一路去了紫府,然后兵分两路,张月鹿去天师的居处碧游宫——大掌教居于紫霄宫,天师居于碧游宫,地师居于玉虚宫,国师居于八景宫,这四座宫殿都位于紫府,以紫霄宫为主,四者的关系类似于本尊与三尊三尸化身的关系,毕竟在道门的认知中,三清祖师便是太上道祖的三尊化身。
齐玄素则去了紫微堂。
不过齐玄素被告知东华真人并不在此地,而是与另外几位参知真人去了昆仑洞天。
好在以齐玄素的身份,也有资格前往昆仑洞天,而且紫微堂就有直通昆仑洞天的门户。
齐玄素在一位主事道士的引领下,从紫微堂的本部大堂直接来到昆仑洞天。
昆仑洞天号称天下第一洞天,哪怕已经有相当一部分落地,与现世融为一体,其剩余部分的面积仍旧十分广袤,远胜鬼国洞天,其内部自然被道门划分为许多个区域,不同的进出门户通往不同的区域,比如化生堂内部的门户就通往当初的造物工程旧址,而紫微堂的门户则是通向一片鸟语花香之地。
齐玄素一出门户,就看到广袤无垠的碧绿草地,如同海洋,望不到尽头,各种珍奇异兽漫步其间,远处是一方清澈透明的巨大湖泊,如同海子一般,锦鲤游泳,白鹤结队飞舞。
过了湖泊,再翻过一个小丘,有一个占地上万亩的靶场,这里不仅提供各种火铳,还有各种火炮,甚至是舰载炮。
也是,对于修为高绝的真人们来说,只有火炮才能带给他们一点感官上的刺激,寻常火铳就像是小孩子的玩意。
东华真人和几位参知真人正在靶场上试射一门仅次于“碎星”的“破军”火炮。
负责领路的主事道士就此止步,说道:“齐副堂主,掌堂真人就在前面,我不能随意进入靶场,请你自行过去。”
齐玄素点了点头,迈步走入其中。
便在这时,一声巨响,大地轰然震颤。
若是寻常人,在不防之下,难免要摔个跟头,不过齐玄素走得很稳,一直到几位真人的不远处才停下,没有贸然上前。
刚刚试射了一发“龙睛甲五”的东华真人转过身,招手示意齐玄素过来,然后向其他几位真人介绍道:“这就是我们紫微堂最年轻的副堂主,齐玄素。”
几位参知真人笑得十分和煦,并没有惊讶等情绪,显然知道齐玄素是何许人也。
齐玄素则恭敬地向几位参知真人行礼。
在这其中,也有齐玄素认识的人,比如现任祠祭堂掌堂真人宁凌阁,算是张月鹿和齐玄素的老上司了,还送过戏票。
其中有一位真人笑道:“小友姓齐,我也姓齐,倒是缘分。”
东华真人介绍道:“这位是蜀州道府的万妙真人。”
万妙真人齐教正。
齐玄素不认得这位齐真人,却是久闻大名了,许多人都误以为他是这位齐府主的子侄,没想到今天见到正主了。
齐玄素道:“晚辈跟随家师姓齐。”
齐教正问道:“尊师是?”
“家师名讳,上浩下然。”齐玄素回答道。
“齐浩然。”齐教正想了想,摇头道,“没听说过。”
齐玄素并不意外,师父到死也才是个四品祭酒道士,与一位参知真人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如果他报出姚七娘的名号,那么几位参知真人多半都能知道。
几位真人当然不是闲着无聊在这里玩火炮,火炮只是个由头,这是一个以东华真人为首的小圈子,成员以全真道的参知真人为主,正所谓大事开小会,很多大事就是在这几位参知真人的三言两语之间决定的。
东华真人今天请了几位真人过来,自然是有事要谈,让齐玄素过来,算是混个脸熟——毫无疑问,这是齐玄素步入全真道核心圈子的开始,再过十几年,他同样会成为诸位参知真人中的一员,也许到那时候,就是姚裴取代东华真人的位置,而他取代齐教正的位置。
东华真人示意灵官重新装填弹药,随口问道:“有事?”
齐玄素便将他要与张月鹿回云锦山过上元节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宁凌阁闻言笑道:“年轻人溺于脂粉,难以自拔。”
东华真人道:“就你没资格说这话,当初可是你撮合两人的。”
宁凌阁摆手道:“谈不上撮合,顶多是顺水推舟。”
齐玄素在一众前辈面前,只能恭敬听着,没有插嘴的余地。
如今是正一道与全真道全面结盟,所以几位全真道的参知真人也没什么意见,东华真人最后说道:“去吧,好好地去,好好地回,不要再闹出什么惊天一跃就行。”
几位参知真人都是会心一笑。
齐玄素顿感尴尬,他的这个壮举固然赢得了佳人芳心,但也成了人人皆知的轶闻。
几位参知真人的身边也有一众随从和晚辈,就在齐玄素与真人们交谈的时候,他们都在观察齐玄素。
不过齐玄素并不如何在意。
不知不觉间,齐玄素也是能与道门三秀相提并论的人物了,需要别人仰视他,而不是他去仰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