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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过河卒txt下载     过河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六章 王儋清

    几位真人各自乘坐巨大白鹤往下一个靶位行去——这是正式开始谈事情的前奏,其他人自然都留在了原地。

    说是靶场,这里的主要职能并非测试火炮性能,其本质上还是紫微堂的会客场所,所以安排十分充分,不仅有露天摆放的桌椅,甚至还有酒柜冰鉴,东西方的各种酒水应有尽有。

    齐玄素本想请假之后直接离去,不过东华真人离开的时候又交代了:“天师要到晚上才会动身,你不妨趁着这段空闲时间,与这些同辈们好好亲近一番。”

    齐玄素只好留下,姑且算是结交人脉了。

    齐玄素从酒柜中取出一瓶黄酒,忽然想起昨晚喝的“醉生梦死”,胸腹间顿感恶心,又放了回去。

    “齐副堂主不喜欢喝酒?”一个声音说道。

    齐玄素头也不回道:“昨晚喝多了,现在还有点宿醉。”

    与张月鹿一起喝酒就这点不好,不能用修为化解酒力,又是“醉生梦死”,很难不醉。

    齐玄素扭头望去,说话之人是个白白净净的胖子——齐玄素很不理解,成为先天之人后,调节体形并非一件难事,过胖或者过瘦都不是什么好事,为什么有人会执意保持这样一个体形?至于雷小环,她是魁梧雄壮不输男子,并非是虚胖。

    可眼前之人就是那种虚胖,就像一团棉花,这让齐玄素得出一个判断,眼前人是个特立独行的世家子,故意彰显自己与众不同。

    齐玄素不大喜欢这种作风,他算是五代大掌教的半个拥趸,更认可千人一面的理念,否则一人一个样子,这边穿得像个乞丐,那边穿得像个公子王孙,七八十岁的老头非要扮成三尺孩童,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又要一头白毛,像什么样子?

    不过齐玄素没有将这分厌恶表现出来,毕竟是顶头上司安排的任务,以亲近为主,所以齐玄素的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的笑意:“阁下是?”

    “我姓王,王儋清。”胖子皮笑肉不笑,“久闻齐副堂主大名,今日一见,当真不凡。”

    齐玄素只觉得这话里透出一股子阴阳怪气,反问道:“如何不凡?”

    王儋清尖酸刻薄道:“张家赘婿,难道还不够不凡吗?毕竟张副堂主可是出了名的不好伺候,齐副堂主能把张副堂主伺候舒服了,想必没少花心思吧?尤其是这嘴上工夫,不仅要能说会道,还要会……”

    他十分猥琐又颇为隐晦地做了个“舔”的动作。

    此话一出,原本还想从中说和的几个年轻人都脸色一僵,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知道这件事再没有半点善了的余地。

    王儋清的几个朋友都是脸色难看,他们深知王儋清不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主,却是头倔驴,他认定的事情,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这也就罢了,关键这家伙有点自命不凡,总觉得世人皆醉我独醒,总觉得自己洞彻世事,看破了世间的虚伪,不屑与俗人同流合污,总要跟世人反着来,特立独行。别人为了道士品级费尽心力。他就故意不升道士品级,至今还是个七品道士。别人要身材匀称,他就偏要大腹便便。别人循规蹈矩,他就偏要离经叛道。

    当初这家伙无意中遇到张月鹿,第一眼就惊为天人,认为张月鹿和他是同一类人,说是非张月鹿不娶,只是张月鹿瞧不上他身上的“名士”做派,甚至是十分厌恶。起初的时候,倒也没什么,毕竟张月鹿同样瞧不上别人,就连李天贞都铩羽而归,直到传出张月鹿与一个叫齐玄素的野道士不清不楚的传言后,王儋清算是魔怔了,有点因爱生恨的意思,大骂张月鹿养面首,认为张月鹿也是个俗人。今天遇到齐玄素这个正主,自然是不管不顾了。

    齐玄素是野道士出身,更难听的骂街俚语也听过,这点言语还不至于让他气急败坏,神色平静道:“所谓‘赘婿’,言之尚早了吧。”

    “不早。”王儋清嘿然一声,“我听说齐副堂主曾经是张副堂主的属下?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齐副堂主就能与张副堂主并驾齐驱,若说没有张家暗中铺路,打死我也不信,这不是赘婿是什么?”

    齐玄素不将怒气摆在脸上,不意味着他不计较这件事——事实上他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在被张月鹿影响之前,经常是一言不合便动手,生死勿论,而且最喜欢偷袭暗算,十足的七娘风格。

    不过众目睽睽之下,齐玄素不好直接动手,于是道:“我看出来了,你总拿张副堂主说事,又想找我的麻烦,应该是张副堂主的仰慕者,因爱生恨。那也不必麻烦,直接挑明比较好,是想私斗吗?”

    王儋清嘿然道:“听说齐副堂主战功卓著,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怎么敢与齐副堂主一较高下?”

    齐玄素道:“原来是个无胆鼠辈,只会耍嘴皮子。难怪要被张副堂主拒绝。”

    王儋清瞬间脸色阴沉。

    齐玄素打算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被齐玄素戳破了心事的王儋清猛地朝齐玄素一头撞来。

    齐玄素根本没有转身,仿佛背后生眼,侧开身子的同时,顺势以手臂环住王儋清的脖子,将其夹在腋下,然后猛地发力。

    只见王儋清的脸庞瞬间涨红,双臂胡乱挥舞,疯狂捶打齐玄素的腰腹。

    不过齐玄素不为所动,一个个身神点亮,保持着与齐玄素一般无二的姿势动作,三百六十五尊身神一起发力,要将这个特立独行的胖子生生勒死。

    片刻后,齐玄素发现想要勒死他还是有些难度的,于是转变了做法,改为将他的脑袋拧下来。

    只见齐玄素仍旧是死死夹住王儋清的脑袋,腾出一只手,按在他的天灵上,五指刺入头皮头骨,开始慢慢旋转。

    从始至终,齐玄素都是面无表情,没有狰狞,也没有得意,仿佛在做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看得周围之人一阵胆寒。

    王儋清的脖子发出一阵“咔咔”响声,却咬着牙一言不发。

    王儋清当然是一头倔驴,在家里谁也拿他没辙,骂没用,打更没用,根本管不了他。可对于齐玄素这个外人来说,却是没什么影响,因为外人不想管教他,也不想改变他,只想让他死,倔只能让自己人束手无策,吓唬不了外人。

    再有片刻,王儋清的脑袋已经被拧转了大半周,换成普通人,早已经死了,只是他体魄坚韧,所以还有一口气在,不过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齐玄素没有放手的意思,低声道:“你为什么要招惹我呢?你以为你是谁?李长歌吗?”

    王儋清仍旧瞪着一双快要被挤出眼眶的牛眼,死死瞪着齐玄素。

    “好骨气。”齐玄素赞了一声,再一发力。

    王儋清的脖子终于承受不住,彻底断了,不过人还没死。

    齐玄素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玄素黑白,黑白各半。天自然是高洁的,可还有一个渊,深渊的渊。

    到了此时,终于有人撑不住了,开口求情道:“齐副堂主,请住手,不要闹出人命!”

    “齐副堂主,这里毕竟是玉京,真要出了人命官司,你也讨不到好。”

    “齐副堂主,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齐副堂主……”

    倒是没有开口威胁的,任谁也能看出来,这位齐副堂主吃软不吃硬。

    齐玄素这才松开王儋清:“我很不喜欢你说话的口气,就是李永言、姚素衣也没你这么狂,你到底凭什么呢?”

    王儋清伸手扶正脑袋,断掉的脖子迅速愈合,大口喘着粗气:“有本事,咱们摆开阵仗光明正大地打上一架。”

    齐玄素笑了一声:“那可真是好极了。”

    话音未落,齐玄素一拳正中王儋清的面门,将他整张脸都打得凹陷进去。

    几乎同时,响起一阵类似丝帛撕裂的破空声响。

    一名灵官手持大戟朝着齐玄素横扫而至。

    齐玄素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单手抓向大戟的月牙刃。

    两者相撞,齐玄素的手掌金光璀璨,不伤分毫,大戟反而是弯出一个弧度。

    “你是哪家的灵官?”齐玄素问道。

    灵官并不答话,试图挣脱开齐玄素的手掌。

    齐玄素也不再多言,很快便让这些人知道,他到底凭什么成为三品副堂主,他又是凭什么让李长歌主动称呼一声“天渊道兄”。

    只见他猛地一拉手中大戟,将这灵官扯向自己,然后徒手一拳正中这灵官的胸口,打得灵官甲胄浮现裂痕。

    齐玄素得势不饶人,又是一拳从上而下地劈下。

    灵官只能放弃大戟,仓促地双臂交错,挡在头顶。

    灵官被这一拳砸得双脚陷入地面。

    齐玄素毫不停留,再从正面硬开灵官的中门,一拳轰然作响。

    灵官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退,双脚犁出两条长达数丈的沟壑。

    齐玄素紧随而至,鞭腿横扫,反复击打同一点。

    灵官甲胄终于不堪重负,四分五裂。

    齐玄素最后一拳炸雷般砸在灵官的腹部,使其双脚离地,倒飞出去十余丈远,重重落地之后,腹部血肉模糊,七窍流血。

    同是天人,灵官不是道士的对手,换成个无量阶段的二品灵官还差不多。

第一百七十七章 新老世家

    道门自诩平等,关键不在于平等,而在于自诩。

    事实上,哪有绝对的平等,道门所谓的平等,只能说是别人衬托得好。且不说道门的九品十二级,只说道士和灵官的身份,便很不平等。

    齐玄素身为三品副堂主,三品灵官对他出手,事后细究起来,必然要问责灵官,因为此事属于犯上。所以齐玄素出手没有丝毫顾忌,他占着理呢。

    就在此时,异变突起。

    齐玄素的半个身子都被火焰吞噬。

    已经面目全非的王儋清双手举着一把“画龙手铳”,铳口位置还有袅袅青烟未散。

    万籁俱静。

    一众人等都吓傻了。

    凭良心讲,齐玄素出手狠辣不假,却始终留有三分余地,没有真把王儋清的脑袋拧下来。可王儋清却是真正痛下杀手了,毕竟火器是死物,该是多大威力就是多大威力,没有掌握分寸的说法。

    待到火焰熄灭,齐玄素重新显出真容,已经展开神道金身,金光璀璨,还有余火在金身表面滚动游走。

    关键是齐玄素的整个胸口位置都被打烂了。

    以前都是齐玄素用火铳打别人,这次轮到别人用火铳打齐玄素,也让齐玄素尝到了火铳的滋味,按照齐玄素的估计,“龙睛甲九”绝没有如此威力,最少是“龙睛甲八”,甚至是“龙睛甲七”,否则不可能破开他的武夫体魄。

    齐玄素心中恼怒可想而知,他正打算出手,给这家伙一个足以铭记一辈子的教训,忽然有所察觉,立时改变了主意,伸手捂住胸口,缓缓坐倒在地。

    片刻后,几位真人去而复返,脸色严肃。

    “这是怎么回事?”为首的东华真人开口问道。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因为在紫微堂的地界,天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留影阵法,所以不敢颠倒是非,将事情经过如实大概说了一遍。

    东华真人听完之后,面无表情道:“我竟不知道,堂堂道门灵官何时成了一家一姓之私产,成了给人看家护院的家丁。”

    一位真人脸色铁青,狠狠地盯着王儋清。

    齐玄素记得这位真人姓王,应该就是王儋清的长辈了。

    宁凌阁的神色同样不大好看,毕竟当初是他撮合张月鹿和齐玄素,成就一桩美谈,现在忽然跳出个因爱生恨的愣头青,对齐玄素痛下杀手,这也算是打他的脸面。

    此地本是有紫微堂的驻守灵官,不过因为真人们前往下一个靶位,灵官们也随之跟着一起移动,直到此时,众灵官才慢真人们一步回到此地。

    东华真人一指那名与齐玄素交手的灵官,吩咐道:“将此人拿下,交由雷副堂主审问。”

    紫微堂的灵官立刻将这名灵官带了下去。

    东华真人又看了眼仍旧双手握着“画龙手铳”的王儋清,说道:“也一并拿下,待会儿由我亲自审问。”

    他又看了眼那位王姓真人:“王道兄意下如何?”

    王真人闭了下眼:“但凭裴道兄处置。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们改天再议。”

    东华真人微微点头道:“也好。”

    王真人率先离开,其余几位真人也各自离去。

    东华真人挥了下手,剩下的人或是散去,或是远远站着,只剩下东华真人和齐玄素。

    东华真人最后对齐玄素道:“起来。”

    齐玄素立刻站起身来,那一铳对他来说并不致命。

    东华真人看了眼齐玄素的胸口,似笑非笑道:“你倒是有几分急智,知道把道德高地给占住了,若是几位真人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你在打王家小子,我也不好帮你说话。”

    齐玄素坦诚道:“若非顾忌到真人们,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东华真人对于这话不置可否:“这次的确是王家小子太过分了,你且放心,我自会秉公处理,给他一个足够的教训。”

    齐玄素问道:“真人,这个王儋清到底是什么来头?李长歌也没他这般嚣张,在昆仑洞天就敢让灵官伤人,半点规矩也不讲。”

    东华真人不急不缓地说道:“这些年来,道门内部最大的问题就是世家林立,这些世家又可以分为新老两派,老派世家自然是以张家、李家为首,包括姚家在内的一众世家,可以追溯到当年玄圣平定天下,都是功勋之后,甚至如张家、李家,早在玄圣整合道门之前就已经是威震天下的大世家、大豪强。”

    “新派世家就是后起之秀,毕竟如今的道门与玄圣时代的道门已经大不相同,在道门发展的过程中,地盘越来越大,位置也越来越多,再加上玄圣一向主张要给底下的人留有上升通道,不要僵化固化,自然会有老派世家之外的新人填补这些位置,可这些人登上高位之后,道门已经发展到了极致,很难再去扩张,位置就那么多,所以他们和老派世家也没什么不同,现在只想着把大门关死。”

    齐玄素有些惊讶东华真人的坦然,竟然没有半点遮掩,甚至可以说十分直白露骨,而东华真人就是老派世家出身,不过他转念一想,这大约就是大掌教应有的胸襟。张月鹿同样是世家出身,也没有站在张家的立场上,更多还是从道门的立场出发。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免有几分惭愧。

    不过话说回来,东华真人所言的确是实情,且看道门三秀,哪个不是世家出身?齐玄素之所以能够出头,不是他多么了不起,关键在于七娘,而七娘又是什么人?说到底还是姚家一脉。

    如果齐玄素没有七娘的背景,那么再多的战功也不足以让他在短短两年间走到今天这一步,更不会被东华真人视作心腹。或者说,在东华真人等人的眼里,因为七娘的缘故,齐玄素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自己人,这也是李长歌和姚裴并不鄙视、敌视齐玄素的原因之一。

    齐玄素道:“所以,王家就是后起之秀。”

    东华真人道:“道门不存在新老之争,如今的道门仍旧掌握在老派世家的手中,不过这些后起之秀们的分量们越来越重,老派世家们也不得不拉拢他们。”

    齐玄素问道:“比如那位王真人。不过我为什么从未听说过王家?”

    东华真人平静道:“中原十九州的地盘早早就被老派世家们瓜分殆尽,所以后起之秀的势力多数分布在海外,你口中的王家,他们根基主要在婆罗洲等地,你若是没去过婆罗洲,自然不知道他们的大名。”

    “原来如此。”齐玄素恍然,又问道,“我与王儋清起了冲突,会不会打乱真人的韬略?”

    “无妨。”东华真人语气淡然,“毕竟是他们有错在先,关键是你没把王家小子打死,甚至在明面上是你吃亏,这就有转圜的余地,我自会安抚王真人。”

    齐玄素点了点头,默认了这一点。

    毕竟他也扭断了王儋清的脖子,只是这一幕没有被真人们亲眼看到,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再去听别人转述,终究是差了点意思。可真人们刚好看到了王儋清用火铳打伤齐玄素的一幕,这才让王真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不出话来,他不可能当着另外几位真人的面,去掰扯王儋清也吃了亏,那就太有失身份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齐玄素的确没吃亏,这也是他滑头鸡贼的地方。。

    东华真人顿了一下,破天荒地玩笑道:“若是非要从王真人与姚七娘之间二选一,我宁可选择七娘。相较于王家,姚家七娘更棘手,也更让人头疼。”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王儋清不好惹,难道齐玄素就好惹了吗?虽然七娘不是参知真人,但在七宝坊和清平会中极有分量,不是什么小人物。东华真人作为裴家的家主、全真道的二号人物,当然不会怕谁,却要妥善处置,调和矛盾,保证内部团结。

    齐玄素心里莫名平衡了一点,看来不止他一个人深受七娘之苦,哪怕是堂堂东华真人也不例外。不过话又说回来,东华真人与七娘根本不是一类人,两人是怎么有交集的?难道说两人之间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毕竟姚家和裴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如果是真的,那么东华真人岂不是成了他的便宜老爹?东华真人如此照料他也就说得通了。

    不是齐玄素非要给七娘找个男人,而是七娘自己说的,她有个儿子,一般情况下,七娘一个人是生不了儿子的,总要有个男人,难免让齐玄素多想,他很好奇谁能降服七娘这个妖孽,现在看来,东华真人有较大可能。当然,也不排除七娘如神话传说中那般感天地灵气受孕的可能。

    东华真人没有窥视齐玄素的心中所想,自然不会知道齐玄素的大胆揣测,伸手招过站在远处的一名主事道士。

    这是东华真人的秘书宫教钧,虽然只是主事级别,但分量不轻,在许多时候,他会充当东华真人化身的角色,平时说话甚至比许多副堂主还要管用。

    宫教钧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对于紫微堂的人和事拿捏得极为精准。

    不过面对齐玄素,宫教钧就有点拿捏不准了,他很少见到东华真人如此和颜悦色地对待一个晚辈,这是齐剑元从未有过的殊荣,只有姚裴才有这样的待遇,可姚裴是什么身份?不仅仅是东华真人的弟子,更是姚家的千金大小姐、地师的孙女。

    在宫教钧的眼中,齐玄素的横空出世,处处透露着不一样的意味。

    东华真人吩咐道:“领齐副堂主去我的居处换身衣裳。”

    宫教钧恭敬应是,然后对齐玄素做了个请的动作:“齐副堂主,这边请。”

    “有劳。”齐玄素同样很客气,他深刻理解秘书的分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辅理们就是大掌教和三大副掌教的秘书,而且他本人也做过张月鹿的秘书,一不小心就上位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权力

    道门的权力架构与普通人的权力体系有许多的相似之处,但本质上又有不同。根源在于境界修为,普通人的一切都来自于权力,脱离权力之后,其本身没有任何实力可言,一旦失势,任你以前如何了不起,现在两个狱卒就能随意摆布你。

    可道门不一样,那些大真人们,哪怕失去了道门赋予的权力,他们还有仙人的境界修为,他们本身就是巨大的实力,也是一种权力,真要脱离道门,立时就能自己拉起一支队伍,所以许多权术手段便不能用于道门。

    这就好像乱世中藩镇林立,手里多少兵,就有多大权,所谓一纸诏书夺权,是很不现实的事情,自然那些权术手段,可以起到一定作用,又起不到决定性作用。

    同样,道门内部的权力斗争也会异常残酷,既然仅仅夺取权力无法将对手置于死地,那么直接从身体层面消灭对手就成了更好的选择,正所谓身怀利器而杀心自起,这么多人怀有屠龙术、杀人技,却不拿来用一用,岂不是白学了?

    于是齐玄素一路走来,看到的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你死我活,动辄灭人满门,那些普通人的权力斗争反而显得温情脉脉。

    按照道理来说,权力的架构应是一个西婆娑洲的金字塔,上头小,下头大,这样才能稳固。这样的杀戮,会极大破坏其稳固性。可还是那句话,仙人们的存在,极大地违背了这种道理。他们就像擎天巨柱,以一己之力也可以支撑起偌大的架构,普通人精力有限,不得不分权,可仙人们的精力是无限的,他们甚至能分化出许多个自己,他们分权的唯一理由是他们需要时间来追寻更高的境界修为,如果真到了事不可为的时候,他们大不了退回到类似灵山巫教的架构之中,以“神”的身份来俯瞰苍生。

    所以道门的架构在这一根根擎天巨柱的加持下,又显得异常稳固。

    正是这种特殊的淘汰环境,给了年轻人机会,只要年轻人的境界修为够高、背景够硬、能力够强,就一定能出头,反而不存在太多规则上的限制。

    齐玄素做了三品副堂主,虽然还没有切实的权力,但向所有人昭示了一个事实,他有修为、有背景、有能力,意味着他有光明的前景。

    像王儋清这样的异类,终究是少数,更多人想与齐玄素结交一番,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没办法,齐玄素是搭乘国师座船返回玉京,直接降落在紫府,等闲人根本不知道他的行踪,知道了也进不去紫府,等到确定他的行踪之后,他已经要搭乘天师的座船,离开玉京了。

    至于如何结交,不外乎是酒色财气。

    这几样东西,抛开比较特殊的“气”不说,另外三样中除了财,齐玄素都不怎么上心。可就是这个“财”,齐玄素也不会要,当初二十万太平钱摆在他的面前,他都没要,现在就更不会动心了,他十分明白一个道理,若是他能在道门登顶,这些只是个数字而已。

    宫教钧领着齐玄素出了昆仑洞天,朝着东华真人在紫微堂的居处走去,这一路上遇到了许多姿容姣好的女道士,倒不是东华真人喜欢这一口,而是权力和金钱汇聚的地方,天然就吸引美貌女子。紫微堂掌握着人事大权,这些美貌女子就如扑火的飞蛾一样,拦也拦不住。

    这些美貌女道士见到齐玄素之后,先是惊讶,然后很快就察觉到宫教钧这位大管家的微妙态度,纷纷主动行礼问好,待到她们从宫教钧口中得知齐玄素的身份之后,就更是热情起来,个个眼波流转,目光缠绕在齐玄素的身上,久久不肯松开,没有半点所谓的矜持可言。

    齐玄素自然明白,这些过去看起来八风不动的美貌女子,并非冷傲,也非矜持,只是普通男人不值得她们去展现自己的热情。她们一个个待价而沽,不会自贬身价。

    如果是过去的齐玄素,她们恐怕不会多看一眼,可现在的齐玄素,那就不一样了,是前途无量的齐副堂主,她们或是想要在齐玄素的身上捞些好处,或是想要做一个长期的投资,以此改变自己的命运轨迹。

    齐玄素毫不怀疑,只要他流露出那么点意思,慢则十天半月,快则今天晚上,就能直接双修。

    当然,如果他真这么做了,那么张月鹿明早就能让他领教下什么叫张家千金的怒火。不,以张月鹿雷厉风行的性格,应该是半夜就提剑来找他,先报仇,然后割袍断义,不会等到明早。

    齐玄素自然是没有这样的想法,他是个对感情十分挑剔且有洁癖之人,大约是缺什么就珍视什么,他是个孤儿,从小到大,没几个人把他当一回事,一旦遇到重视他、喜爱他的人,他就会铭记心中,恨不得数倍偿还。七娘如此,张月鹿也是如此。他曾在心中发誓,绝不做任何对不起张月鹿的事情。

    也许在名利场上,此举有些幼稚,可对于齐玄素而言,这是他的坚持,如果他将这些坚持都丢掉了,那他真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齐玄素既没有高尚到为了道门的未来奋斗终身,也没有低劣到为了名利抛弃所有,他一直试图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于是他在某些时候就显得有些拧巴,不那么洒脱,可世上人,个个高喊逍遥自在,又有几个能真正做到逍遥自在?

    至于纯粹的身体欲望,对于道门中人来说,反而不算什么。且不说什么斩白龙、斩赤龙,到了天人以后,武夫千变万化,身神可以完美掌控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控制身体欲望自然不是什么难事。齐玄素还有“长生石之心”,那更是货真价实的铁石心肠,若是没有感情的加持,齐玄素的人欲很淡,寻常女子根本诱惑不了他。

    真正难以戒除的还是心中的欲望,前呼后拥、万人崇敬、青史留名、一言定人生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等等,谁又能抵御这种诱惑?

    就拿齐玄素这样的年轻才俊来说,这些女道士是否向他献媚,对于他的身体来说,没什么影响,没了这些女道士,他照样能活。可在心理上,就十分有意思了,过去那些不正眼看自己的冰山美人们,转眼成了活火山,一个个热情似火,恨不得扑倒在自己脚下,高傲的凤凰变成了乖巧可人的金丝雀,这种巨大反差导致的心理快感,甚至要远胜身体上的欢愉。

    这就是心中的欲望。

    哪怕是仙人,也不能免俗,同样是仙人,自己无人问津,只有几个弟子,大猫小猫两三只,再看到其他仙人却能主宰皇朝更替,掌握万千人的命运,被后人顶礼膜拜,真就能心如止水吗?

    都是修力不修心之人,只怕是不能。

    既然不能,那就要争上一争。

    于是便都落入了名利场中,说起其中道理,谁都明白,可知易行难,最后谁也不能超脱。

    齐玄素心中感触良多,跟随宫教钧来到了东华真人的住处。

    宫教钧这个秘书,因为是男子,不必避嫌,所以除了辅佐东华真人处理政务之外,还兼顾照料东华真人的日常起居,故而对东华真人的居处十分熟悉,他也俨然以东华真人的大管家自居,不分内外,亲自找出一件衣裳,交到齐玄素的手中。

    东华真人自然不会让齐玄素穿他的旧衣,所以这是一件新衣。又因为两人的身份相差巨大,齐玄素穿不了东华真人的正装,所以这是一件常服。

    齐玄素谢绝了想要帮忙的道民,自己换好衣裳。

    这就是千人一面的好了,大家都是差不多的身材、差不多的身高,这衣裳自然也差不多,齐玄素穿上之后还挺合身。换成是王儋清这种另类,那就不成了。

    直到此时,宫教钧才说道:“这是一位掌府真人送给掌堂真人的,是件宝物,名叫‘幽逸云衣’,只是掌堂真人不喜欢这种石青色,便一直放着没动。”

    齐玄素吃了一惊,便要脱下来:“太贵重了。”

    “别价。”宫教钧立刻制止道,“这是真人的吩咐,正所谓长者赐不可辞,若是齐副堂主不要,岂不是不认掌堂真人这个长辈?”

    这话却是有些重了。

    齐玄素只得道:“万不敢如此。”

    “所以还是收下,一件宝物而已。”宫教钧笑吟吟道。

    齐玄素记得张月鹿有一件“太乙云衣”,她经常穿着,他这件叫“幽逸云衣”,不知有没有“天真云衣”。

    齐玄素本想再去找东华真人道谢,不过宫教钧说东华真人还有其他安排,齐玄素略一思量,便知道东华真人要处理王儋清的事情,便没有强求,再加上他的假已经批下来了,便离开紫微堂的本部大堂,往碧游宫行去。

    狭义上的紫霄宫便是大掌教居处,广义上的紫霄宫却包括了碧游宫、八景宫、玉虚宫,这几座宫殿共用一道围墙,宫门位置高悬紫霄宫的牌匾,想要进入紫霄宫,要有特殊的通行令牌。齐玄素没有这种令牌,在门口被灵官拦下了,他只能联系张月鹿,然后在外面等张月鹿出来把他领进去。

第一百七十九章 权力(下)

    名利场上的消息传递之快,总是超乎人的想象。

    正当齐玄素还在紫霄宫的大门外苦等的时候,柯青青高升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玉皇宫的底层。

    虽然柯青青的品级没变,还是六品道士,职务也还是执事,但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次高升。从地方道府进入玉京,哪怕是平调,也算高升,更何况去的还是九堂之首紫微堂,不说别的,当差的地方从玄上北坊变成了紫府,那是真人们才能进去的地方,在这里的机会,可比其他地方多太多了。

    更关键的是,秘书要跟对了人。

    笼统来说,一是跟的人不要出大事,一旦出了大事,秘书作为心腹自然跟着一起倒霉。二是跟的人要讲人情。

    有些真人,即使自己退了下来,仍旧对自己的秘书十分照顾,也还有些真人,一路青云直上,那么他的秘书自然也跟着得道升天。比较典型的就是沐妗,以她的能力资历,本来要苦熬好些年,可正因为跟对了张月鹿,如今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是主事道士,反观孙永枫等人苦熬好些年,也不过是个主事道士。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秘书都有好结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少秘书也因为跟随的上司出了事,也跟着一起栽了。比如江南大案,就有好些个秘书跟着一起被处理了。

    还有一类秘书,谈不上一损俱损,却比较倒霉。主要是他们的上司“不务正业”,或者开始走下坡路,甚至是已经准备退隐山林,他们的情况就不是太好了。好些真人,从要害职位上退了下来,可道士品级却是真的,秘书们还要跟在真人们身边。

    这类秘书的情况也是天差地别,有些真人虽然退了,但门生故旧很多,又肯为跟随自己多年的秘书说话,给条出路还是不难。若是遇到那种本就没有多少实权,或者人走茶凉的,其秘书就只能苦熬了,很可能就永远地留在这个位置。又或是不讲人情的,不把秘书当人,根本不管秘书的未来出路,秘书也没什么办法。

    柯青青的情况毫无疑问是跟对了人。

    齐玄素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做到了三品副堂主,绝非“幸进”二字可以解释,除了有背景靠山之外,自身能力也是极为出众。

    靠山石稳当了,自己又争气,只要不出大错,齐玄素这辈子最少也是一个参知真人,甚至有望角逐副掌教大真人的尊位,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果齐玄素真做了副掌教大真人,那么柯青青作为他的心腹,怎么也能混个次席、首席一级的真人。

    虽然那多半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了,但没有事到临头再去抱佛脚的,结善缘这种事情,越早越好,就算现在指望不上,为长远打算,也要早早行动,雪中送炭要好过锦上添花。

    所以消息传开之后,登门拜访柯青青的人络绎不绝。

    柯青青竟不知道自己这样受欢迎,过去与她不对付的几个女道士,一个个都低声下气地跑来跟她认错,希望柯青青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平日里不怎么把柯青青放在眼里的主事道士,也换了面孔,热情和善,旁敲侧击地问起她跟齐副堂主是什么关系,有没有逾越那条线。

    更多的人是想要请柯青青吃一顿饭,认识一下,饭局就定在太平客栈。

    整整一个下午,柯青青被各种邀约所淹没。其中不乏一些高品道士,他们都是想要见齐玄素而不得,便走迂回路线,把主意打到了柯青青这里。

    可柯青青哪里知道齐副堂主在哪里,又在干什么,她自己还晕晕的。她本以为齐副堂主走后,她就要回到以前的生活之中,继续做一个不起眼的小道士,这段时间以来,苏主事与她关系不错,可无奈苏主事是李府主的人,她作为石副府主的人,要注意立场,不好太过深入接触。灵官们自成体系,跟道士体系不同,他们的升迁路线也与柯青青没什么交集。

    柯青青自然是有些失落,却也谈不上痛苦。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齐主事变为齐副堂主后,竟然点名让她继续做秘书,而且是调去紫微堂,这不能说是再造之恩,那也是知遇之恩了。

    如果说齐副堂主如今是潜龙在渊之势,那么她最少也是条从龙的锦鲤。

    可惜她没有子母符,无法联系齐副堂主,只能等到去玉京的时候,再去当面感谢了。

    与此同时,她也想着,齐副堂主与张副堂主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那么日后肯定要结成道侣的,那么她作为齐副堂主的秘书,必然会经常接触张副堂主,这又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到了晚上,柯青青原以为终于可以喘一口气。可实际上,她的想法未免有些一厢情愿,随着晚饭时间临近,各种邀约又多了起来,其中甚至包括柯青青的一个仇人。

    严格来说,也不是什么生死大仇,主要就是公务中的一点摩擦。

    那还是整顿帝京风气的时候,齐玄素忙于“定心猿”,根本无暇关注这些,因为牵涉到了一处太平客栈的分号,柯青青上门处理,那处分号的掌柜对柯青青极不友好,甚至出言威胁。可到了如今,一切都变了,这位掌柜主动登门拜访,十分恭敬。

    这让柯青青的感慨十分之深,这就是权力的好处吗?

    她仅仅是个小秘书,还未发迹,只是前途光明,就已经有了如此“殊遇”,那么作为她安身立命根本的齐副堂主,又会面对什么场景呢?

    如果齐玄素知道柯青青的疑问,那么一定会笑她。

    知道玉京是什么地方吗?在这里,一个小小的副堂主又算得了什么?他自然是有些变化,不过是入得真人们的法眼,能够跟真人们说上几句话了。难道真人们还会讨好他不成?再有就是得了些女道士的青眼,可他还能干对不起张月鹿的事情吗?

    退一万步来说,这么多美人像鱼儿一样游来游去,真能顺手收了?收了自然容易,可这些美人鱼都是有着明确目的,是要求回报的,也许睡上一晚,就要解决一个道士品级的问题,亦或是要谋求一个实缺,总之要有些可见的变化,男欢女爱,不过是给这种赤裸裸的交易披上一层暧昧朦胧的轻纱罢了,真当是喜欢齐玄素这个人呢?若真是喜欢齐玄素这个人,那么早干什么去了?说白了,权力是最美丽的华服,披上它之后,无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一切都变得动人起来。

    这样的鱼儿,吃了,一定会惹一身腥,她们不是助力,也不是美味,而是涂着胭脂的毒药,是将齐玄素拉向万丈深渊的黑石。

    这些都是虚的,当不得真。

    张月鹿才是真实的。

    所以到头来,齐玄素还得在紫霄宫的门外头乖乖等着。

    不过话说回来,紫霄宫的门槛大概是天底下最高的门槛了,被这样一个门槛拦住,不丢人。

    早在齐玄素去找东华真人请假的时候,张月鹿便进了紫霄宫。

    作为天师最喜爱的孙女、地师中意的晚辈,她自然有通行令牌,甚至值守灵官都认得她。姚裴如今就在玉虚宫中休养,张月鹿先去探望了姚裴,姚裴的身体还好,就是精力有些不济,十分嗜睡,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十个时辰在睡着,似乎是通过睡眠来恢复伤势,所以张月鹿只是待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了。

    然后她便去了天师所在的碧游宫。

    张月鹿一路穿廊过堂,根本不会遇到半分阻拦。

    原因很简单,这里是玉京,不是大真人府,碧游宫中都是天师的亲信,不是张家大宗,他们更清楚天师的态度,他们的态度自然是随着天师的态度而变化。

    天师对于这位孙女的态度是越来越好的,张月鹿每进一步,或是做成一件大事,天师的态度便亲近一分,虽然有几分功利,但不得不承认,多少人想要这样的待遇都求而不得。

    张月鹿不是个喜欢矫情的女子,自然不会拒绝天师的态度变化,乐得增进加深祖孙之间的感情,为自己的理想铺垫道路。到“定心猿”计划之前,天师将紫光社这条线交到了张月鹿的手中,已然是十分看重张月鹿,在“定心猿”结束之后,天师甚至开始尽一位祖父应尽的责任,而不像以前那样不闻不问。

    张月鹿一路来到天师的书房外,轻轻敲门。

    “进来。”天师的声音响起。

    张月鹿推门而入。

    相较于国师的黑发黑须,天师是白发白须,没有丝毫杂色,仙风道骨,显得他的年纪要比国师更大一些,也像极了许多话本故事里的白胡子老神仙。

    那么相较于国师的城府威严,天师也显得和善慈祥许多,甚至没有太多锋芒气势可言。

    分别代表了张、李两家的二人就像是一个阴阳双鱼。

    至于地师,大约是双鱼外面的八卦吧。

    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都有过接触的张月鹿如此想着,走进天师的书房。

    天师的书房颇为朴素,却也不缺一道首领应有的大气,两者并不矛盾。

    天师正在书案后写字,写的是太上道祖五千言中的第三十一章:“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

第一百八十章 见面礼

    张月鹿望着这幅字,难免联想到马上就要开始的凤麟洲战事。

    只是对凤麟洲用兵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金阙一致通过的事情,那么重点就不是“不祥之器”,而是“不得已而用之”了。

    这次凤麟洲战事并非道门的本意,而是一次突发事件,道门在表面上的确是不得已才用兵。如果战事取胜,那么获益最大的就是太平道,又很难说是不是太平道早就布局好的养寇自重。

    真要埋暗线,不会是事到临头才出手,可能在上几代人就埋好了伏笔,直到这一代人才将伏笔揭露出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从这一点上来说,世家有万般不好,可在保持决策连贯性上,却能做得非常好,尤其是李家这种传承有序、凝聚力极强的家族,几乎不存在人亡政息的可能,更不会朝令夕改。

    说白了,张月鹿怀疑这次凤麟洲战事有李家的推波助澜,古今中外,战功最重,也是见效最快。其他如财政吏治等等,都很难如战功这般立竿见影。

    只是张月鹿没有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因为她明白,就算她问了,天师也不会说。天师若是想说,自会主动告诉她。而且以目前的局势来看,是或不是,都没有什么意义了,这一战,道门是不能输的。

    一致对外是三道仅存不多的共识,这个“外”大约不包括大玄朝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朝廷也属于道门的一部分,道门是上道门,掌管鬼神,朝廷是下道门,面对百姓。

    可这个“外”一定包括凤麟洲,上次西域战事,太平道作为距离西域最远的道统,参与不多,主力是全真道,这也是宁凌阁身为全真道参知真人却担任了一段时间天罡堂掌堂真人的缘故,太平道的确没有在这个时候拖全真道的后腿。再有就是,太平道为了防止两道掣肘或背刺,也一定会将另外两道绑上战车。

    果然,外敌永远是团结内部的最好办法,也难怪内部矛盾无法调和的时候便对外发动战事来转移矛盾,无往不利。

    张月鹿思考的时候,天师只是安详地打量着这个最争气的孙女。天师没有娶妻生子,自然没有孙女,可他又是张家的族长、大家长,那么所有“月”字辈的张家女孩都是他的孙女。父母和子女只是隔了一代人,便有着极大的鸿沟,祖父和孙辈之间则是隔了两道鸿沟,根本不能逾越。不过大概是距离太远的缘故,反而是祖父和孙辈们没有了过于尖锐的矛盾,能产生一点美感,往往能和谐相处。大约就是祖父辈当孙辈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不计较。孙辈当祖父辈是老糊涂了,也不计较。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天师。”张月鹿轻声道。

    天师摆了摆手:“我说过,人前用尊称,私下里就不必如此了。”

    张月鹿笑了笑:“阿翁。”

    父亲称“阿爹”,祖父便是“阿翁”。

    张月鹿不由想到,李长歌见了国师会怎么称呼,两人都是“长”字辈,总不会叫“大哥”或者“阿兄”吧,未免有些滑稽。

    张月鹿刚要说话,忽然感觉到“中极经箓”震动起来。

    她看了天师一眼。

    天师挥了挥手,示意她直接联络就是。

    张月鹿走到旁边一个角落,展开“中极经箓”,正是齐玄素,背景是紫霄宫的大门,张月鹿立时知道,这是齐玄素被挡在了紫霄宫的大门外。

    张月鹿与齐玄素简单说了几句,合上“中极经箓”,望向天师:“阿翁,我想带个人进来。”

    “那个为了你惊天一跃的张家赘婿?”天师难得玩笑道。

    张月鹿有些在长辈面前才有的窘迫:“什么赘婿,都是那些好事之人乱传的。”

    天师笑道:“我就说嘛,还有我这个张家族长没见过的张家赘婿,那可真是新鲜奇闻。既然人家已经到了,那就请人家进来吧,不要让人家一直在外面等着,再让好事之人看到了,还以为我们张家不懂待客的礼数。”

    说罢,天师又给张月鹿写了个手令。

    这种副掌教大真人的手令虽然比不了张月鹿手中的通行令牌,但可以算是临时通行证。

    张月鹿接过手令,转身出了碧游宫。

    在紫霄宫门外等待的齐玄素有些无所事事,只能绕着瑶池缓步慢行,偶尔抬头眺望湖面上如同小山一般的巨大座船。

    过了春节就是春,帝京还是白雪皑皑,玉京却是四季如春,不过因为紫府的地势最高,站在这儿,甚至可以隐隐看到远处的群山,又是玉山白雪飘零的景象。

    这样的反差景象,可以说是世间少有了。

    齐玄素干脆在这儿欣赏起昆仑美景,直到张月鹿来到他的背后,拍了下他的肩膀。

    “齐副堂主,让你久等了,天师有请。”张月鹿的心情不错,说话也不像平时那样一板一眼。

    齐玄素立时从张月鹿的语气中察觉到了天师的态度,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只要过了天师这一关,那么张家其他人就不足为虑。

    诚然,张家内部还有许多参知真人、真人,乃至是平章大真人,可他们既不是张月鹿的直系亲属,又不是张家的大家长,纵然反对,也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换句话说,张月鹿本人同意了,张月鹿的直系亲属同意了,张月鹿的师父同意了,掌管整个张家的族长也同意了,你不同意,你算干什么的?

    齐玄素自然有了底气,又忽然想起,张月鹿让他好好想想怎么面对天师,他似乎没怎么准备,甚至连一件像样的礼物都没有。

    齐玄素赶忙将自己的担忧向张月鹿说了。

    张月鹿摆了摆手:“算了,你一个小辈,又这么穷,准备什么礼物,说不定天师还得给你见面礼。”

    说罢,张月鹿便向守门的灵官出示了天师的手令,领着齐玄素进了紫霄宫。

    平心而论,紫霄宫与齐玄素想象中的差距很大,他本以为是个天上胜景,可事实上并非如此,紫霄宫作为大掌教和三位副掌教的居处,自然是仙家气象,可也没有给齐玄素很大的震撼。不过他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太上道祖说过,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既然提倡俭朴,自然不能搞出什么天宫仙宫的气派,那是自打脸面。

    广义上的紫霄宫很大,齐玄素进了大门也没看到大掌教的紫霄宫,只看到一方湖泊,四位掌教的宫殿便是沿着这方湖泊分布。

    张月鹿领着齐玄素向西边走去,一路上也有不少灵官守卫,不过见到张月鹿后,并不阻拦,全部放行。

    这让齐玄素颇有感悟,虽然道门三秀现在的道士品级不高,职务也不算很高,但他们身上的确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就拿这紫霄宫来说,换一个普通参知真人进来,也未必能走得如此畅通无阻,可张月鹿这个三品幽逸道士就做到了,其中深意自然是不言而明。

    齐玄素提醒自己,虽然现在很多人说他是第四秀,但从这种小事上就可以看出,他与三秀还是差距巨大,不能得意忘形。

    来到碧游宫,齐玄素觉得有些熟悉,稍微回想,便发现这里的布局与云锦山的上清宫有几分类似。

    很快,齐玄素在张月鹿的带领下来到了天师的书房。

    天师仍旧是站在书案后面,没有坐着,齐玄素却要赶忙行礼。

    天师十分和蔼,免去了齐玄素的礼数:“我这次只是以一位祖父的身份见你,不是以天师的身份见你,不必过于拘礼。”

    天师的意思是让齐玄素只秉持对待长辈的礼数就好,不必把面对副掌教大真人的那一套都搬出来。

    齐玄素从善如流。

    天师让齐玄素和张月鹿坐下,又说了几句闲话,然后真给了齐玄素一件见面礼。

    只是这件见面礼,让齐玄素差点跳起来。

    天师取出一份卷宗,交给了张月鹿,然后说道:“前些天,金阙通过关于玄素担任三品副堂主的决议之后,风宪堂就收到了一封举报信,这样的事情,本来应该是风宪堂独自处置,不过关系到月鹿,便送到了我的案头上。”

    齐玄素心中一紧。

    不是因为天师直呼他的名,天师是长辈中的长辈,称呼小辈的名而不是字,并非骂人,而是合乎规矩的,关键在于天师说的举报信,难道是他过去干的那些事暴露了?不应该啊,这种事情一般要移交北辰堂才对,怎么会是风宪堂独自处置呢?还与张月鹿有关?

    张月鹿已经翻开了卷宗,没翻几页,便忍不住笑出声来,接着把卷宗交给了齐玄素。

    齐玄素看完之后,差点拍案而起。

    卷宗上的事情很简单,有个女人举报齐玄素对她始乱终弃,说两人是万象道宫时期的同窗,早在那时候,两人就已经偷尝禁果,私定终身,那个女人还为齐玄素流了一个孩子,后来齐玄素去了玉京,便断了联系。再后来就是齐玄素进入天罡堂,她上门去找齐玄素,可那时候齐玄素已经被张月鹿青眼,攀上张家的高枝,然后齐玄素就做了负心人,对她不理不睬,甚至对她几番威胁……

    齐玄素恼怒可想而知,他真要做了也就罢了,关键是他守身如玉,就连张月鹿都没得手呢,这个女人红口白牙就给他玷污了,关键是这种事情,好似黄泥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第一百八十一章 慈祥的天师

    齐玄素也明白,难怪张月鹿会失声发笑,显然她根本不相信这种事情。

    至于天师,就更不可能相信了,他完全可以看出,齐玄素还未丢失元阳,同样张月鹿也没丢失元阴,那么问题来了,一个男子在没有丢失元阳的情况下,如何让一个女人怀上孩子的?他人代劳吗?

    这一条站不住,剩下的自然也站不住,都是子虚乌有之事。所以风宪堂的人在略微调查之后,甚至都没找齐玄素谈话。

    这样一份没有真凭实据的举报,不能把齐玄素怎么样,可流言已经传播开来,对于齐玄素的名声是个不小的损害,就算齐玄素以诬告的名义将这个女人抓起来,别人也会说这是张家动用权势捂嘴云云,反而是越描越黑。可如果不动作,又仿佛扎在心里的一根刺,如鲠在喉。

    齐玄素心中是有一股戾气的,他不由在想,还流了一个孩子,若是这个女人在她面前,他肯定要让这个女人把那孩子的胚胎给找出来,以道门的手段,就是一点灰,也能找出蛛丝马迹,然后当场认亲,若是不对,他就把这个女人的脑袋拧下来,陪她那个未曾出生的死孩子去。

    不过齐玄素肯定不能这么说,也不能这么做,他还得压下心中的戾气,最起码不要流露出什么杀气,坏了天师对他的印象。

    张月鹿在笑过之后,也意识到了这件事对齐玄素名声的损害,不由收敛了笑容,变得严肃起来。

    这件事,不至于上纲上线,也不会对齐玄素造成什么实质损害,却很容易让人传闲话,让齐玄素不舒服。

    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果也多半已经形成了,现在齐玄素能做的,除了尽力补救以外,也就是出一口恶气了。

    只是事情传开之后,关注此事的人很多,动用道门的力量,或者亲自出手,都不是好的选择。

    既然来自道门的力量不行,那么来自江湖的力量呢?

    张月鹿想到了天师刚刚交给她不久的权力——紫光社。

    让紫光社出面,应该很容易就能解决此事。

    无独有偶,齐玄素和张月鹿算是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他想到的不是紫光社,而是清平会。

    这就是几大道统都要有隐秘结社势力的原因所在了。

    很多时候,不方便做的事情,都可以让隐秘结社出面,比如江南大案中的一系列灭口行为。

    齐玄素作为清平会成员,考虑到清平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清平会鱼龙混杂,既有谢林渊这样的上流人物,也有在江湖里打滚的鸡鸣狗盗之辈,既有儒门之人,也有道门之人,三教九流,什么事情都能插一手。

    七娘如今执掌清平会,自封了一个副会主,而会主基本不怎么露面。

    现在不是有一股男人不能打女人的风气吗?

    齐玄素不亲自出面,也不亲自出手,就找七娘解决此事,同样是女人,七娘可不会手软。

    都说道门权力斗争异常残酷,到底怎样残酷,总要让这些不知死活之人领教一下。齐玄素有底线,也有一些坚持,不过老老实实遵守规矩行事不在齐玄素的坚持范畴之内,否则他也不会将万修武和岳柳离置于死地。

    齐玄素下定了决心,心态也逐渐平复下来。

    天师送出卷宗之后,便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年轻人,似乎这是一个小小的考验。

    两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没有再就此事发表什么意见。他们打算怎么做,可以慢慢商量,不必向天师汇报。

    天师自然不会过问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转而说起了家常:“月鹿,你不是说想展示下自己的手艺吗?”

    齐玄素眼皮一跳。

    张月鹿的手艺到底如何,齐玄素觉得已经不必讨论了,如果让张月鹿展示手艺,天师是尊长,有很大的自主性,到头来倒霉的还不是他?

    张月鹿站起身,说道:“我在闲暇之余,的确是自学了一点。”

    “自学”二字,又让齐玄素悲观几分。虽然他很感动,因为张月鹿是辟谷之人,她肯学一点厨艺,当然是为了他,但他并不想委屈自己的嘴。

    而且在他看来,一件事,往往是充满未知的时候,兴趣才是最大的。张月鹿现在兴致如此之大,说明厨艺对她来说,还是一个相当陌生的领域,充满了未知。

    臭棋篓子瘾头还大。

    天师今天很有闲情逸致,说道:“我们晚上才会动身,现在天色还早,不如就尝尝月鹿的手艺?”

    这话却像是在对齐玄素说的。

    张月鹿也歪了歪头,斜眼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能怎么办呢,他既不敢拒绝天师的提议,也不敢扫了张月鹿的兴致,只好应承下来:“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也懂一点厨艺,还可以打下手。”

    这是齐玄素想做最后的弥补和拯救。因为他深刻明白一件事,如果厨艺不精,做出来的东西远比冷水加干粮还要难以下咽。

    天师问道:“我这里没有食材,需要准备吗?”

    张月鹿对齐玄素的提议不置可否,道:“可能需要买一点。”

    天师笑道:“那就去买一点吧。”

    说罢,天师一挥大袖,两人只觉眼前各种光影闪过,然后两人便发现自己出现在太清市的闹市之中。

    齐玄素心中震惊,紫霄宫的各种守卫,对于天师而言,简直形同虚设一般。仙人不愧是仙人。

    天师道:“我很久没来玉京了,这里卖食材的吗?”

    张月鹿摇了摇头,领着两人出了太清市,又走了一段,来到一个较小的市场。

    三人都是常服,没有戴冠,只是以簪子束发,任谁也想不到,这个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头就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之一。

    不过齐玄素不敢这样想,如果天师真是慈善之人,那么张无恨也不会挨上一剑。

    张月鹿一开始还挺专业的样子,很快便漏了陷,买菜哪有不挑挑拣拣直接就拿的,也不知道问价,齐玄素好歹有些底层的生活经历,不得不出手帮着张月鹿拣选一下,把那些不怎么好的拿出来,换成品相还可以的。

    天师就在后面看着,玩笑道:“都说男主外女主内,在主内这方面,月鹿还不如玄素。”

    张月鹿有点尴尬:“我这也是第一次,以前都用现成的食材。”

    这话倒不是张月鹿胡说的,她在玉京的家中有道民照料生活起居,真要练习厨艺,也是道民帮她把菜买回来。

    齐玄素道:“其实与男女没什么关系,主要还是所处层次的问题,青霄过去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不懂这些。”

    张月鹿认真检讨了下:“这倒是实话,我有点不知人间疾苦了。”

    天师自然明白这些浅显道理,未予置评。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拣选,齐玄素顺带教张月鹿分辨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两人挨得越来越近,齐玄素又不时说些笑话趣闻,逗得张月鹿发笑,颇有点耳鬓厮磨的感觉,已然把天师忘到了脑后。

    直到天师轻咳一声,两人才惊醒过来,赶忙挑完食材,然后付钱,又有点尴尬。

    齐玄素甚至想起,天师一辈子都没娶妻,他不敢想象天师刚才是怎样的心情。

    好在天师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温和地问张月鹿买完没有,得到张月鹿的肯定答复之后,天师再一挥袖,带着两人回到了碧游宫。

    虽说紫霄宫并未开启防御阵法,但天师的此等手段,还是让齐玄素觉得大感震惊。

    张月鹿提着食材开始下厨,并且谢绝了齐玄素帮忙打下手的提议。天师一辈子都远庖厨,也不会帮忙,一老一少自然不能干坐着,于是天师取出棋盘和两盒棋子,问道:“会下棋吗?”

    齐玄素如实道:“学过一点点,不敢说会下。”

    天师也不强求,又问道:“那你平时都用什么打发时间?”

    齐玄素小心翼翼道:“玄圣牌。”

    天师淡笑道:“有人总喜欢说什么下大棋,可他们不明白一件事,对弈下棋,规则不会变,对弈双方的棋子相同。可现实的情况是,规则会不断变化,棋子也不对等。假如你我在现实中下大棋,如果是象棋,你只有一颗老帅,而我却有几十颗棋子,如果是围棋,我会强制你让我几十子,而且把边角都占住了,根本不会对等。”

    齐玄素正色道:“多谢天师教诲。”

    “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天师笑了笑,收起棋盘,取出了一套玄圣牌,“那就玩几把玄圣牌。”

    看到齐玄素满脸震惊的样子,天师笑着解释道:“我也年轻过。”

    齐玄素取出自己的玄圣牌,跟天师玩起玄圣牌。

    齐玄素不敢奢求取胜,只想能给天师留下个好印象,只是结果并不怎么好,别说让天师脸色变化,都是妄想,毕竟他连七娘都不是对手,怎么可能赢得了天师,毫无悬念地连败七局。从始至终,天师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也就在此时,张月鹿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手艺。

第一百八十二章 停杯投箸不能食

    碧游宫很大,三人自然不会在天师的书房中用餐,自有专门的厅堂。

    齐玄素看到碧游宫的几名女冠如云朵一般飘进了餐厅,捧着各种杯盘,将其一一摆在一张圆桌上。

    其实这里是典型的古礼分餐制,只是以张月鹿的手艺,不大可能做到一人一份,在齐玄素看来,张月鹿做饭就像扔骰子,完全是随机的,很可能三个人三种口味。所以碧游宫的道士们不得不临时安排了一张圆桌。

    不过这张圆桌还是有些大了,各种杯盘只是占了巨大圆桌的一角,好在也只有三个人用餐。

    净手之后,天师自然是坐了主位,齐玄素坐在他的左手边,张月鹿坐在他的右手边,其乐融融。

    天师对周围侍立的女冠们挥了下手:“月鹿做的不多,就不留你们一起了。”

    因为天师平日里对待身边人十分和善,所以这些女冠也不如何诚惶诚恐,纷纷笑着转身离去。

    也正因为天师的慈祥和善,极大消弭了齐玄素的紧张感。

    只是张月鹿的手艺又让齐玄素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

    张月鹿起身给两人盛饭。

    看着像米饭,不过又掺杂了些莲子、红枣、桂圆。

    齐玄素面不改色,问道:“这是?”

    “莲子羹。”张月鹿理所当然道。

    天师的眉毛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不过没有说话。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还以为是新式的莲子糕。”

    “你什么意思?”张月鹿一挑眉。

    齐玄素直言不讳道:“水放少了。”

    天师端起碗,笑道:“莲子糕也不错,吃饭总要有主食。”

    张月鹿再次纠正道:“羹。”

    一老一少点了点头,不再争辩。

    齐玄素尝了一口,最起码是甜的,没有做成咸的,已经不错了。

    张月鹿又端过一只琉璃盏,没有急着打开:“天渊,你不要用神通作弊,猜猜这是什么菜?”

    齐玄素抽动了下鼻子:“有河鲜的味道,还有黄酒的香气,不会是醉虾吧?”

    “聪明!”张月鹿掀开盏盖,然后就见好些河虾争先恐后地从琉璃盏中爬了出来,带着浑身的黄酒,四散逃命。

    齐玄素清楚看到天师的眉毛又动了一下。

    因为醉虾这道菜本就是吃活虾,而琉璃盏又不透明,所以张月鹿也没料到这等景象,顿时有些手忙脚乱。

    齐玄素只得帮着去捉虾,同时心中暗自腹诽,眼界还挺高,炒个青菜就得了,偏要玩花活,玩砸了吧。

    两个天人一起出手,几只河虾自然难逃天网,很快又被塞回到琉璃盏中,只是这道醉虾算是没法吃了。

    齐玄素叹息道:“让虾再醉一会儿。”

    已经拿起筷子的天师淡笑道:“第一次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下次注意酒量就是。还有什么?”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又拉过一个盘子:“清水白菜。”

    不等齐玄素说话,吃过见过的天师忍不住道:“这道菜可不好做,要先用火腿、鸡鸭之肉加水熬制十二个时辰,再以精瘦肉剁成的肉泥下锅吸附杂质,如此反复,最后只剩下一碗清澈见底的清汤。将这碗清汤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用来蒸白菜,另一部分浇在蒸好的白菜上,这一套流程下来少说也要两天两夜。月鹿,你是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做成的?”

    张月鹿讶然道:“还要熬汤?”

    她时间不多,所以只是看了个名字,以为是清水煮白菜。

    “原来是新做法。”天师十分捧场。

    齐玄素伸筷夹起一棵小白菜:“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清水,一清二白,没有半点荤腥,甚至没放盐。”

    张月鹿又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面不改色地将白菜放在莲子糕上:“配白饭倒是不错。”

    其实以张月鹿的剑法造诣,刀工根本不是难事,纵然不能雕花,也相去不远。所谓色、香、味,这个“色”字其实还相当不错,张月鹿也不会干出把盐当糖的事情,只是坏就坏在“自学”二字上了,张月鹿的时间不多,不能专注于此,只能在闲暇时间看几页菜谱,不求甚解,凭着想当然去做,自然要糟。

    张月鹿已经懒得再去纠正,甚至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这道菜是我从话本里学来的。”

    齐玄素心中暗叫一声好。

    还没学会走呢,就想跑了。你是多瞧不起做饭这件事?虽然不能说什么近乎于道,但也不是三两天之间就能做好的。不过万幸,张月鹿还没自大到自创菜式。

    张月鹿介绍道:“这道菜的主要用料是豆腐和火腿,先把一只火腿剖开,挖了二十四个圆孔,将豆腐削成二十四个小球分别放入孔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鲜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却弃去不食。这味蒸豆腐也有个有意思的名目,叫作‘二十四桥明月夜’。”

    齐玄素吐槽道:“如果挖三十六个圆孔,放三十六个豆腐球,是不是就叫‘三十六天罡参北斗’?”

    天师面带微笑,仍旧捧场道:“嫩豆腐触手即烂,若非月鹿有天人修为,如何能将之削成二十四个小圆球?其中的精细艰难,实不亚于米粒刻字、雕核为舟,若是切为方块,易是易了,世上又怎有方块形的明月?那就大煞风景了。这世上厨子不少,可有天人修为的厨子却是少之又少,所以说这道菜殊为难得。”

    天师都如此说了,齐玄素也只能点头附和。

    不过在齐玄素看来,这道菜的品相还算不错,只是味道就很难说了。本来齐玄素对于这道菜还是报以希望的,毕竟火腿这种东西,再怎么做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了,可这话本中的美食又偏偏“火腿却弃去不食”,只吃豆腐,那么齐玄素就很悲观了。

    齐玄素又看了眼天师,发现天师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只能自己主动伸筷,夹了一个豆腐球,放入口中。

    然后齐玄素半天没有说话。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张月鹿做得最成功的的一道菜,不过话本里的故事毕竟不能当真,豆腐入味是入味了,可是齁咸,甚至咸味已经压过了火腿的味道,只剩下咸得发苦。

    张月鹿十分期待地望着齐玄素:“怎么样?”

    齐玄素面不改色地咽下嘴里的豆腐,点头道:“很好,你自己尝尝。”

    张月鹿是何等聪明之人,哪里会上当,摆手道:“这本就是给你们做的,等你们吃完我再吃也不迟,既然你觉得很好,那就多吃点。”

    齐玄素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张月鹿反将一军,要不怎么说害人终害己呢,只能又吃了几个豆腐丸。

    说实话,就跟吃盐差不多。

    可齐玄素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实乃大大的苦事。

    张月鹿笑道:“既然你喜欢吃,那么这道‘二十四桥明月夜’就归你了。”

    齐玄素咽下一个豆腐球,正色道:“这怎么行,天师他老人家都还没尝过……”

    不等他把话说完,天师已然道:“人老了,不喜欢这些新花样,我觉得这个莲子糕就不错。”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

    他就知道,天师是尊长,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到头来还得落在他的头上。

    齐玄素只得道:“还有最后一道菜,看过再吃也不迟。”

    张月鹿颇有自知之明,从前几道菜的结果已然明白自己是什么水平,所以最后一道菜已经是破罐子破摔:“四菜一汤,最后是珍珠翡翠白玉汤。”

    齐玄素脸色顿时一变。

    天师饶有兴致道:“这个名字倒是富贵堂皇。”

    天师是仙人,可仙人也不能尽知天下事,更何况天师早在二十岁就已经辟谷,只是偶尔进食,一般是一年一次,比如每年的腊八粥,自然不会对吃的事情上心。

    可齐玄素不同,武夫本就不讲究辟谷,而且他是穷苦出身,知道人间疾苦,自然也知道这个所谓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到底是什么玩意,它还有一个名字,杂合剩菜汤。

    说白了,白菜帮子和菠菜叶子是“翡翠”,豆腐是“白玉”,锅巴米粒是“珍珠”,这几样东西做成的汤,就是做出花来,也就那么回事,更何况张月鹿还做不出花来。

    张月鹿掀开盖子,青白二色,卖相差强人意,至于味道,本就是穷苦人家吃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天师人老成精,只是一眼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太上道祖的第二德便是俭,这道菜,还有先前的‘清水白菜’,正应了俭朴的美德,好,很好。玄素,这是月鹿的一片心意,你可不要浪费了。”

    张月鹿十分配合地给齐玄素盛了一碗:“天渊,你是武夫,饭量大。你刚才说白菜配白饭正好,又喜欢‘二十四桥明月夜’,那么‘清水白菜’、‘二十四桥明月夜’、‘珍珠翡翠白玉汤’都是你的了。”

    齐玄素勉强笑了笑:“那可真是太好了。”

    天师吃了一碗莲子糕,便起身离席,给齐玄素剩了一桌美味佳肴。

    张月鹿双手托腮,专心看着齐玄素吃饭。

    齐玄素叹了口气,怎么能忍心拒绝张月鹿的“好意”?

第一百八十三章 探望

    齐玄素有天人武夫体魄,也不怕吃坏了肚子,只是委屈下嘴巴,于是除了醉虾,他硬是把“清水白菜”、“二十四桥明月夜”、“珍珠翡翠白玉汤”全都吃了下去。淡的不放一点盐,咸的仿佛在吃盐球,可谓是泾渭分明,其中滋味,一言难尽。

    张月鹿倒是没有食言,她在天师离席之后,齐玄素也进入尾声的时候,与齐玄素分吃了剩下的莲子糕。

    齐玄素觉得他要好好考虑一下辟谷的事情了,不然还真消受不起这份“美人恩”。

    万幸,张月鹿平时很忙,不会有太多时间展示自己的手艺。如果非要一起进餐,齐玄素不介意亲自动手,虽然谈不上好吃,但起码不难吃。

    天师离席之后,出了偏厅,来到一处露台,背负双手,眺望外面的浩渺湖泊。

    整个露台上只有天师一人,天师似乎在思考什么,周围并没有其他人侍奉。

    既然天师没有召唤两人,那么两人也不好贸然到天师身边,便结伴出了碧游宫,在动身离开玉京之前,张月鹿领着齐玄素去看望下姚裴。

    毕竟共事一场,姚裴又是身份特殊,齐玄素还是姚裴名义上的表叔,所以该尽的礼数和人情不能省。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姚裴也是为了掩护两人才伤成这个样子,两人若是不闻不问,那就太过无情了。

    因为紫霄宫内禁制极多,所以两人不能横穿湖泊,别说飞行,甚至不能奔跑,只能沿着湖堤慢行,往地师所在的玉虚宫行去。

    这段路程并不算短,两人趁此时机交流了关于诬告齐玄素始乱终弃的事情,现在齐玄素已经向张月鹿坦白,也不必藏藏掖掖,坦然说了他的想法,打算让七娘来处理此事。

    张月鹿本来想通过紫光社解决此事,既然齐玄素有自己的想法,她便不去过多干涉,只是将齐玄素的“金紫鱼符”丢还给他。

    没错,张月鹿一直没把鱼符还给齐玄素,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想背着齐玄素跟七娘联系一下。

    齐玄素没有深究,谁让他理亏呢,谁让他骗了张月鹿呢。

    齐玄素接过“金紫鱼符”,打算离开紫霄宫之后再去联系七娘。

    很快,两人来到了玉虚宫,地师最近并不在这里,而是坐镇金阙,主持凤麟洲战事的一应事宜,十分繁忙,地师也是早有准备,这次直接从万寿重阳宫和无墟宫带来了十个辅理,所以齐玄素无缘见到地师。不过这里的一位女辅理告诉两人,姚裴刚刚睡下,这一睡少说要十个时辰,所以不方便见客,她一定会把两人的问候转达给姚裴。

    齐玄素知道姚裴没有什么大碍之后,便没有强求要见姚裴一面。他晚上就要跟随天师动身离开玉京,也不可能等上十个时辰。

    两人告辞离开玉虚宫,按照原路返回碧游宫。

    一路上,齐玄素有些感慨:“姚素衣怎么会被李长歌伤到如此程度?难道我们与李长歌之间的差距就这么大吗?”

    张月鹿是见过姚裴的,了解的情况更多也更详细,说道:“李长歌的确伤到了姚素衣,可还不至于伤到如此程度,在李长歌痛下杀手的时候,你就把姚素衣把救下来了。”

    齐玄素赶忙撇清道:“不是我,是那位。”

    因为身在紫霄宫,所以齐玄素不好直呼“紫光真君”,毕竟这是除了太阴真君之外唯一进入过玄都的古仙,有些敏感。

    张月鹿道:“你也好,那位也罢,总之是把姚素衣救下来了,然后就是七娘接手,再是甲辰灵官接手,最后由姜大真人亲自出手,帮姚素衣稳固伤势,然后带回玉京。她的伤势,一多半都是反噬,以她如今的境界修为,还不足以驾驭大巫血脉,过度激发血脉,会造成‘亏空’。总而言之,虽然伤势不是李长歌造成,但却是李长歌逼出来的。我看李长歌还算是完好无损,无量阶段也不过如此了,甚至可以说,寻常无量阶段之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齐玄素点头道:“说的是啊。不过话说回来,两人的家底之厚,也不是我们能比。”

    张月鹿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否认。

    国师赐下半仙物,地师也赐下半仙物,可天师没有赐下半仙物。

    谁也不知道张月鹿会不会羡慕,或者吃醋。

    虽然说张月鹿是小宗出身,不是天师的亲孙女,但姚裴同样不是地师的亲孙女,只不过姚裴是姚家的大宗出身,相当于张家的张玉月。至于李长歌,这已经不是孙辈了,而是国师的兄弟,两人的年纪相差如此之大,自然不可能是亲兄弟,可李家在李长歌身上投注的人力、物力,一点也不少,甚至是三道之最。

    再看张月鹿,虽然跟普通道门弟子相比,无疑是天上地下,但跟这两个对手相比,难免不够看,而且差距颇大。

    如果齐玄素在张月鹿的位置上,肯定是大为不满的,别说什么“给你是情分不给是本分”的屁话,这个位置代表的不仅仅是个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代表了整个正一道,把我推到道门三秀的位置上,却不给我资源,让我拿头去跟另外两人争?若是我做了大掌教,受益最大的是我本人不假,可正一道的其他人不是也跟着鸡犬升天?既然大家都有好处,那就别说什么本分情分。

    在这种情况下,齐玄素少不得要发些牢骚。这当然是一种不成熟,不过也情有可原。

    道门内部就是如此,为什么一再强调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不利于团结事情的不要做?因为道门内部的确存在不团结的因素,从玄圣时代就埋下了伏笔,在几代人之后,这个伏笔终于是爆发出来,所以这种所谓不成熟的举动,在许多人看来,其实是合乎情理的。

    不过张月鹿很顾大局,心中有怨气,却从未抱怨,也没有说出一些不利于内部团结的话语,她还是比较忍让的。至于她一度想去全真道,那都是私底下对齐玄素说的,从未公开来谈论这件事,自然不会造成恶劣影响。

    在这一点上,齐玄素很佩服张月鹿。

    两人回到碧游宫的时候,天师已经准备要动身了,所以没有见到天师,只见到了两位大真人府的辅理。

    说白了,两人其实就是天师的秘书。

    不过两位辅理的品级并不一样,一位是三品幽逸道士,负责照料天师的生活起居,另一位是二品太乙道士,负责辅佐天师处理公务。若论地位,自然是二品太乙道士更高,事实上这是一位次席辅理,算是其他普通辅理的半个上司,不过若论与天师的亲近程度,则是那位三品幽逸道士更高。

    至于天师的头号秘书,则是位列三十六位参知真人的上清宫掌宫真人,正因为这位秘书地位太高,所以许多时候不跟随天师左右,而是坐镇上清宫处理公务。

    许多二品太乙道士见到这位三品幽逸道士,都要主动巴结。无他,因为后者靠近权力,不说别的,谁想要求见天师,都要这位辅理安排时间,若是得罪了他,他只要稍微做点小动作,便能让人无功而返,而是要费很大力气。

    不过张月鹿不在此列,她如今被天师特许,属于可以直接见到天师的极少数人,再加上疏不间亲,以及张月鹿的前途无量,所以两位辅理都对张月鹿十分客气,并不敢以寻常人待之。

    说白了,他们平时与天师相处的时间更多不假,却不可能一辈子跟着天师。可张月鹿与天师的关系是不会变的,如今听到张月鹿一口一个“阿翁”叫着,傻子也知道天师的意思,更何况这些最擅长揣摩上意的人精。

    张月鹿不是个喜欢摆架子的人,她的不好相处无非是做事认真,不过两位辅理与张月鹿并无太多公务的交集,所以双方相处也算是和谐。

    齐玄素沾了张月鹿的光,也被两位辅理高看一眼。

    姓颜的二品辅理只是与两人打了个招呼,便转身离去。

    那位名叫唐教华的三品幽逸道士微笑道:“大小姐,齐副堂主,老爷子已经登船了。老爷子交代了,让我在这里等大小姐和齐副堂主,然后一起去船上见他。”

    既然是负责天师的生活起居,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辅理算是半个张家人,所以很多称呼与其他人不同。他并不称呼天师,而是称呼老爷子。他也不管张家大宗怎么看待张月鹿,只在意天师的态度,在他这里,张月鹿就是大小姐,其他人都要往后靠。

    张月鹿微微点头,道:“有劳唐叔叔了。”

    唐教华对于“唐叔叔”这个称呼十分满意,一是说明张月鹿把他视作自己人,二是说明这位大小姐愿意尊一尊他,他自然也会投桃报李,比如许多不利于张月鹿的言论就会被他挡在门外,根本传不到天师的耳朵里。

    在唐教华的引领下,两人登上了天师的座船。

第一百八十四章 登船夜话

    天师座船的布局与国师座船大同小异,只是细节上有些细微不同,书房的位置自然也是一样。

    来到天师的书房,就见天师正在批阅公文,唐教华立刻上前给天师沏茶。

    天师辟谷不假,可饮茶是一种爱好。

    唐教华的煮茶细节相当巧妙,并非煮茶手法如何让人眼花缭乱,而是对天师各种喜好的拿捏之准,让人叹为观止。

    茶有冷热,这里的凉茶并非岭南的药茶,本质还是绿茶,只是把热茶放凉,因为要等水温自然凉下来,所以茶叶多少就十分重要。

    茶叶放少了,水凉之后没有味道,茶叶放多了,因为要放凉,所以泡的时间很长,茶叶味道全都泡出来了,就会很苦。

    唐教华不仅可以精准把握其中度量,而且可以做到每次的茶叶不多一片,不少一片,他能长久待在天师的身边,正是靠着无数个这样的细节堆积起来的。

    天师仍旧是态度和蔼,示意两人坐下,然后端起热茶喝了一口。没有刚让人坐下就端茶送客的道理,所以天师此举是在表明这并非正式谈话,就是长辈与晚辈的普通闲谈,一切随意,不要拘礼。

    热茶和凉茶是两种茶叶,热茶的茶叶都是出自昆仑洞天,与普通茶叶相比,有增益修为的作用,若是寻常先天之人,只靠每天喝茶,喝上几年,也能跻身归真阶段,只是天师的境界修为太高,这种效果已经近乎于无。

    正是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需要这种茶叶提升修为的人,可能一辈子也喝不上一口,能天天喝这种茶的人,其实并不需要这种茶叶的特殊功能,可能只是喜欢其口味,或者以此彰显身份地位。

    唐教华又给两人泡茶,都是热茶。

    齐玄素还要做些姿态,主动推辞一下。张月鹿就坐着不动,安之若素。

    天师放下茶杯,向后靠在椅背上,问道:“玄素,你这次升任紫微堂的副堂主,感觉如何?”

    齐玄素刚要起身答话,天师抬手往下一压,一股柔和的力量又让齐玄素坐了下去,然后就听天师说道:“不要站着说话,我说了,不必拘礼。”

    齐玄素只能坐着回话:“我刚到紫微堂,与其他同僚道友接触不多。不过雷副堂主是我以前的上司,对我帮助很大,东华真人也很照顾我。”

    天师点了点头,这只是个开头,并非天师打算插手紫微堂的事务,所以他很快又跳到了另外一个话题:“我记得你去紫微堂之前,是在天罡堂任职,还是月鹿的下属。”

    齐玄素顿时有些紧张,不过脸上并不显现出来,点头道:“是的,当时我算是青霄副堂主的秘书。”

    正在喝茶的张月鹿呛了一下,不知是“青霄副堂主”的称呼太过正式,还是所谓的“秘书”触及到她了,总之她的脸色有点古怪。

    天师的脸上有些笑意:“后来就是惊天一跃的事情,你因为此等契机被调到了紫微堂,也从正一道转入了全真道。”

    齐玄素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关键不是从天罡堂调到了紫微堂,也不是他没有死,这种事情瞒不过天师,关键是从正一道转入了全真道,眼前的老人就是正一道的首领,这让他很难不联想到“叛徒”二字,也让他有些担忧会不会影响到他和张月鹿的婚事。

    毕竟他大老远跑去云锦山过上元节,所谓震一震那些过去看不起他的人还在其次,当做玩笑也可以,关键是要在两人的婚事上有些实质进展,正式结为道侣可以往后拖一拖,最好是能够先定亲,就算不能定亲,也要摸一摸张家的态度,寻求一个比较明确的口头承诺。

    按照道理来说,这种事情应该由长辈们来操办,轮不到齐玄素这个当事人去参与,可偏偏齐玄素并没有比较明确的长辈,不知父母何人,师父又已经死了。七娘算是长辈,可两人之间并没有明确的收养关系,毕竟七娘认识齐玄素的时候,齐玄素已经很大了,拥有自理能力,并非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而且七娘的身份也不好公然去云锦山大真人府。

    至于其他人,如雷小环、东华真人,且不说关系没到这个份上,就算关系到了,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哪有上司登门提亲的?

    于是到头来,只能齐玄素自己给自己操办。

    想想也是挺让人心酸的,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通通没有,不是齐玄素思想开明,勇于打破传统,而是他压根就没这个条件。

    当年玄圣与夫人成婚,是秦李联姻,其场面之大,整个道门都前往祝贺。张月鹿也许不能与玄圣夫人相比,可只要天师表态支持,最起码正一道都会给这个面子。齐玄素就不一样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与玄圣相提并论。

    试想,真要走到最后一步,大宴宾客,女方那边的亲朋好友人山人海,男方这边就三两个人,齐玄素没多少朋友,也不能让七娘又当高堂又来当宾客,其中的尴尬和凄凉,只有齐玄素自己能够体会。

    除此之外,齐玄素也很发愁另一件事,张家作为天下三大世家之一,成亲肯定会有许多讲究,虽说道门提倡节俭,结为道侣完全可以不谈太平钱,两人直接去城隍宫走一趟就算完事,甚至在凤凰楼宴请宾客都可以省了,张月鹿也肯定会同意,但齐玄素这么干了,就真是坐实了张家赘婿的名头,而且他也不想委屈张月鹿,不想让人背后说她的闲话。所谓人情世故,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全然不在意。

    现在关键是聘礼和嫁妆。

    张家自然出得起嫁妆,陪嫁一座太上坊的大宅子再加上些地皮、产业都不是难事,可齐玄素出不起聘礼。

    真要按照传统规矩,齐玄素要请长辈前往张家下定,还要分两次。第一次是齐玄素这边的女性长辈到张家定下亲事,又称“小定”。第二次是齐玄素与其他男性长辈一起送聘礼并定下婚期,这是“大定”。

    且不说齐玄素上哪里找长辈出面,就说聘礼的多少,总要与嫁妆持平,张家某些人八成会在这件事上找他的麻烦,故意给一份天大的嫁妆,表面上还要说这是重视张月鹿,让他无话可说。

    可他上哪找这么多太平钱?他思来想去,除了通过自身权势不合规矩地“赚钱”之外,就只能求助七娘了。七娘总是口口声声说为他日后娶媳妇攒钱,也不知攒了多少。

    每每想到这些,齐玄素就很发愁,可他又不能跟张月鹿商量,因为张月鹿肯定会赞成一切从简,却显得他是在道德绑架张月鹿,而且张月鹿因为保守和矜持,至今也没亲口说过要嫁给齐玄素一类的话语,两人之间只是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齐玄素忽然找她商量什么聘礼和嫁妆,也太过突兀了。

    在这件事上,天师是绝不能忽略的重要人物。

    现在天师忽然谈起正一道和全真道的问题,齐玄素自然要往这方面去想,却又无言以对。

    天师似是看出了齐玄素的顾虑,摆了摆手:“正一道也好,全真道也罢,总之都是道门弟子,为道门效力,你不要有什么负担。退一步来说,玄圣未能完成的遗愿就是裁撤三道,或者说将三道合而为一,所以三道弟子从这个道统去了那个道统,也没什么不对。”

    齐玄素忽然明白张月鹿为什么脸色古怪,毕竟她也动过离开正一道的念头。

    不过天师这话说得高屋建瓴,让人无可指摘。

    齐玄素这才开口道:“我出身万象道宫,并没有明确道统,后来跟随师父进入正一道。不过家师本是全真道弟子,所以因为这个渊源,东华真人又把我调回了全真道。”

    齐玄素还是解释了一下,并非他“叛变”,而是“回归”,而且并非他主动,程度上有所不同。

    天师这个位置,完全可以做到从心所欲,又是私下场合,所以直接一语道破天机:“情理之中,东华真人若不把你调回全真道,如何放心用你并提拔你?”

    齐玄素又无言以对了。

    好在天师也没有非要他回应什么,继续说道:“你去紫霄宫的时候也看到了,四座宫殿,绕湖一周,道门就好似一个大家族,人太多,饭只能分锅吃。如今碧游宫和玉虚宫离得更近一些,可差了点火候,炉子里缺少一根新柴。”

    齐玄素听懂了。

    自古以来,联姻就是最为简单、直接的结盟方式,在许多时候,因为子嗣的缘故,甚至比歃血为盟、异姓兄弟更为可靠。

    现在正一道和全真道结盟,的确还差了点意思,总不能让慈航真人和东华真人一把年纪了去结为道侣,两人倒是地位相当,而且分量足够,只是牵扯太多,那些弟子、晚辈、家人们如何相处又是个难题,毕竟慈航一脉、苏家、东华一脉、裴家都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突然多出个师公、师母,也会让底下的人无所适从。

    如此做太着痕迹,最好还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如找两个牵扯较少的小辈。

    齐玄素很想直接对天师说,我和青霄愿意做那根新柴。同时他又有些庆幸,幸亏姚裴是个姑娘,不是男人,如果姚裴是个男的,就会变成他的头号大敌。

第一百八十五章 又到云锦山

    齐玄素上一次去云锦山,是跟张月鹿徒步走回去的,一路上波折不断,到了云锦山后,齐玄素只能在大真人府的门外等着,跨不过那道门槛,澹台琼和张玉月的作妖就更不必说了,千算万算,返程的时候又出变故,逼得他来了个惊天一跃,现在已然成了许多人口中的谈资。

    这次就不一样了,坐着天师的座船,一日万里,这一路上不仅畅通无阻,而且也省了奔波之苦,齐玄素甚至可以来到甲板上欣赏夜景。

    不得不说,天师的座船就是不一样,普通飞舟在起飞之后,不能随意来到甲板上,可天师的座船有专门笼罩整个船身的阵法,哪怕没有天人的境界修为,也可以随意出门。

    齐玄素和张月鹿离开天师的书房后,便来到了甲板上。

    此时夜色深沉,头顶上是繁星和明月,似乎距离都近了许多。

    两人凭栏而望。

    “天师说炉子里少了一根新柴。这言外之意莫不是说,我们就是这一根新柴?”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齐玄素又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不想说话。”张月鹿从刚才开始就不知在想些什么。

    齐玄素道:“你该不会是事到临头想变卦吧?”

    张月鹿横了他一眼:“什么事到了临头?又变什么卦?”

    齐玄素清了下嗓子:“当然是我们结为道侣的事情。”

    张月鹿没有口是心非地说什么“谁要跟你结为道侣”,这不是她的风格,她只是说道:“你是不是有点太心急了?”

    齐玄素道:“你果然变卦了。”

    张月鹿懒得辩解:“我变你个大头鬼。”

    齐玄素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有点快,毕竟还不到两年,只是我们的年纪都不小了,就算不急着结为道侣,也最好把这件事给定下,开始着手准备。”

    张月鹿问道:“我们的年纪大吗?”

    齐玄素反问道:“我们的年纪不大吗?”

    张月鹿道:“再给我一个理由。”

    齐玄素忍不住看了张月鹿一眼,他的直觉是,张月鹿的确没有变卦,不过她似乎有点顾虑,所以她要从他这里寻找一点力量,帮她彻底下定决心。

    齐玄素还真有一个绝佳的理由,说道:“你很快就要跻身无量阶段了吧?”

    张月鹿点了点头。

    齐玄素道:“我虽然不如你,但也能勉强追上你的脚步。照这个架势发展下去,我们迟早要跻身造化阶段,而且那个时候,我们的年纪不会很大。”

    张月鹿皱了皱眉头:“然后呢?”

    齐玄素道:“境界修为越高,拥有子嗣的可能就越小,比如说玄圣,就是因为境界修为太高,所以没有留下子嗣,你不想要一个孩子吗?如果我们拖上十几年,那么再想要一个孩子就很难了,这种事情是没有后悔余地的,高祖皇帝终究只是个例。”

    张月鹿这次无言以对了,她再怎么大方,终究是未经人事,一下子从结为道侣跳到了生个孩子,不由脸色微微发红,只是在夜色中看不真切。

    张月鹿也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她想要一个孩子吗?

    这是个问题,也不是个问题。

    在道门中,想要子嗣的大有人在,不然这么多世家是怎么来的。不过因为各种原因不要子嗣的同样大有人在,比如现在的三师都没有子嗣,这也是道门中师徒关系如此重要的原因,没有子嗣,可衣钵还要传承下去,只能传给弟子,而且弟子也有好处,儿女不能选择,可弟子能够选择。

    如果道门人人都生孩子,那么道门的人数要翻上好几倍。

    张月鹿的第一反应是不想要孩子,她想要改变道门,甚至做好了碎在这件事上的准备,如果有了孩子,就有了羁绊,未必还能一往无前。

    可当她想要这样回答齐玄素的时候,又犹豫了。

    她不是一个冲动之人,不会因为一时冲动就做出决定然后再去反悔,每个决定都要经过深思熟虑。

    她忍不住扪心自问,她真不想要吗?

    思来想去,她发现自己其实是有些摇摆不定的,在于两可之间。

    最后,张月鹿把原来的答案咽了回去,打起了太极:“现在谈论这个问题似乎有些早了。”

    齐玄素点了点头,认可这个说法。

    因为他也没想好,只是被张月鹿逼到墙角,提前把这个杀手锏给抛了出来。

    齐玄素暗暗松了一口气。

    如果张月鹿同意要个孩子,那么他还真要手足无措。

    两人陷入到一阵略显尴尬的沉默之中。

    片刻后,张月鹿打破了沉默:“我同意尽早把结为道侣的事情定下来,事情总是要面对的,不能逃避,只是你我如今都未曾稳定下来,关于……孩子的事情,还是等以后再说。”

    张月鹿是个果决之人,不会扭扭捏捏。

    齐玄素道:“需要我们两人一起努力。”

    张月鹿定定地望着齐玄素,又不说话了。只是她的目光并不凌厉,也没有审视的意味,反而透出追忆之色。

    齐玄素被她看得不大自在,忍不住问道:“你看什么呢?”

    张月鹿微微一笑:“我想起上次回家的情景了,这假戏怎么就真做了呢?”

    齐玄素笑道:“这就叫‘假作真时真亦假’。”

    张月鹿啐道:“不会引用就别引用,什么叫假作真时真亦假?你这个假的变成了真的,哪个真的变成了假的?难道在遇到你之前,我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不能说齐玄素不学无术,而是他十分偏科,他可以从容背诵各种道门经典,可到了儒门这边,又常常闹出笑话,此时大为尴尬,只得向张月鹿认错。

    幸亏姚裴不在,不然她又要提起“主禾人”的典故了。

    张月鹿语重心长道:“我看如今去儒门化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最后三教合一才是大势所趋,你平时要多读书,提升自身修养,不要没事就看话本消遣时间。”

    齐玄素只觉得两人又回到了天罡堂时期,张月鹿不自觉地扮演起顶头上司的角色。

    齐玄素受到七娘的影响,或者说七娘太过强势,让齐玄素早早就学会了伏低做小,恰巧张月鹿也是个强势的人,齐玄素便很会用对付七娘的手段来应对张月鹿,这就叫以柔克刚。只是七娘和张月鹿撞在一起,硬碰硬,谁也不肯退让,那就没办法了。

    齐玄素没有反驳张月鹿的话语,而是说道:“我一定牢记青霄副堂主的教诲,多读书,读好书,好读书。我深刻意识到,学习的过程是一个领悟的过程,并不是泛泛地读书,若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最后只能是一知半解。所以读书就不再是读,而是把心沉下去,反复地研究,这样才能真正提升自身素养,更好地为道门效力。”

    张月鹿愣了愣,显然没料到齐玄素会说这样一番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笑骂道:“你这说官话套话的本事,倒是无师自通。难怪都说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齐玄素正色道:“哪里哪里,熟读诗词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

    两人说着闲话,“应龙”飞快。

    其实“应龙”并未全速前进,可就算如此,也只用了一夜的时间,天亮的时候,“应龙”已经进入到吴州境内。

    吴州道府、上清宫、大真人府都出动人手迎接天师,三艘飞舟护航引路,阵势浩大。

    齐玄素不由感慨,坐普通飞舟,一辈子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很快,便是上清府的地界,云锦山已经遥遥在望。

    云锦山上原本是没有湖泊的,因为飞舟的兴起,也因为玄圣破坏了云锦山的原本地貌,所以大真人府专门在上清宫外开凿了一方湖泊,用于停泊飞舟,因为张家以雷法闻名世间,故而这方湖泊被命名为“小雷池”。

    天师的座船便是降落在“小雷池”中。

    张家中有头有脸一应人等,包括大真人府、上清宫中的高品道士们,都等候在小雷池的湖畔。

    其中也包括张拘奇和澹台琼。

    其实夫妻两人一般都不会来,倒不是身份不够,而是没有必要,不过这次张月鹿跟随天师一起回来,他们夫妻二人便不得不来了。

    张玉月也来了,她倒是想不来,无奈她是天师名义上的嫡亲孙女,又是道门中人,这个上元节无论如何也是逃不过的,必须回大真人府过,她爹给她下了死命令,要是她敢不回来,他就亲自把她绑回来。且不说什么父母子女的伦理约束,也不谈权势,只说境界修为,这话就说得底气十足,张玉月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既然张玉月回了大真人府,那么岂有不来迎接祖父的道理。

    “应龙”停稳,放下舷梯。

    天师自然是走在最前面,不过他并没有让随行的两位辅理跟在身旁,而是让齐玄素和张月鹿一左一右跟在他的身边,只是落后半个身位,然后才是两位辅理,如此一来,天师就像是一个享受天伦之乐的老人。

    只是落在其他张家之人的眼里,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意味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人心百态

    好些张家人自然是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把张月鹿拽下来,自己上去取而代之。

    仅仅是一个张月鹿也就罢了,就连那个外姓人,也因为沾了张月鹿的光,被如此抬举。

    这是多大的体面。

    可他们又没办法反对。

    以前张月鹿不行的时候,天师的确很冷落张月鹿,这不是天师怕了张家大宗势力,而是在保护张月鹿,也是在一碗水端平。既然天师没有表现出偏心张月鹿,那些张家大宗自然无话可说,也不可能公然挑破这一点,摊在明面上说什么大宗小宗的区别,那有违道门的平等宗旨,只能暗地里用些手段,比如把张月鹿送到北辰堂。

    可如今张月鹿行了,甚至羽翼颇丰,且不说她是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又是天罡堂的小掌堂,这次五行山之事,她是立下大功的。既然齐玄素被直接提拔为三品副堂主,那么张月鹿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她在天罡堂中的排名又移动了几位,从第八排到了第六,手下被分配了七个主事。只是因为天师和地师交接、凤麟洲战事、上元节临近等缘故,就像齐玄素这个光杆将军一样,具体还未落实到位。

    对于张家而言,这个职位的确不算什么,可关键是张月鹿的年龄摆在这里,二十多岁的副堂主和七十多岁的副堂主能一概而论吗?前者有望争夺大掌教尊位,后者就准备在这个位置上退隐山林吧。

    这种情况下,天师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表达出对张月鹿的重视。毕竟张月鹿也是他的孙女。

    如果张家大宗中有一个与张月鹿在伯仲之间的人物,哪怕是稍差一点,那么也有说法。比如说齐玄素此时叫张玄素,还是张家大宗的嫡系子孙,那么张家大宗同样可以做文章,甚至是打压张月鹿,可偏偏张家大宗中没有这样一个人物,这就让张家大宗十分憋屈,甚至无法公然表达自己的不满。

    关键就是自己人不争气,你能说天师偏心吗?这就好像一杆天平,左边放满了筹码,右边只有空气,然后左边一压到底,你能说天平不公平吗?

    一碗水端平,关键得有阴阳两面才行。如今只有一个面,谈什么端平。

    所以说,张月鹿每进一步,或是做成一件大事,天师的态度便亲近一分,看起来十分功利,实则是必然。

    天师这样的大人物,还犯不上向张月鹿这样一个小辈去前倨后恭。事实上,早在天师亲自给张月鹿取名的时候,他就已经表达了某种态度,如果他不喜欢张月鹿,会亲自取名吗?还是星宿的名字。只是后来他选择了忍让,对于某些声音进行妥协,不是畏惧,也不是软弱,而是从大局和整体出发,一切都是为了内部的团结、稳定、平衡。

    如果天师出手镇压反对声音,那么必然会造成一定的内耗,损失的是正一道的实力。再有,天师的立足根基在于张家,自己打自家人,打得太狠,等同是打在了自己身上,自断一臂,天师固然威风了,可是于大局不利,更让全真道和太平道看了笑话。而且走到这一步,也会让人认为天师的掌控力存在不足,对于天师的威望有一定的打击。

    但忍让不可能持续,天师不会一直忍让下去,其关键就在于张月鹿的表现。如果张月鹿不济事,那么天师便放弃张月鹿,自然不存在忍让,而是与那些声音达成了一致。如果张月鹿对得起天师的期望,那么她的表现就会转变为天师不再忍让的支点。若是张月鹿能在四十岁之前成为参知真人,那么天师也不怕在他百年之后张月鹿无法掌握张家。

    齐玄素逐渐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大受启发,如果有朝一日他主事一方,也要转变思路,不能遇到事情就想着大力镇压,而要学会团结和平衡。

    如此一来,人间百态便体现在许多张家人的脸上,想要笑,却又笑不出来,可在迎接天师的时候,又不能哭丧着脸,那等表情,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齐玄素居高临下地看在眼里,心中自然不免感慨。

    至于张拘奇和澹台琼夫妇,就又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张拘奇还好,一直都是宠辱不惊的样子,他本人的境界修为不高,可养气功夫十足。

    澹台琼就是既高兴又不高兴了。

    高兴的自然是女儿得到了天师的重视,这是某种信号,天师已经开始为身后事布局了,而女儿无疑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环。

    不高兴的则是齐玄素又来了,而且也得到了天师的重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被她瞧不起的齐玄素狠狠给了她一巴掌,齐玄素站在天师身边,哪怕什么都不说,也是昭示着她没有识人之明,是个睁眼瞎。

    这是澹台琼无法忍受的。

    不知何时起,道门内部有了这样的风气,那就是男女夫妻之间没有了平等和尊重,而是变成了女人管男人。

    一个个道门仙子,控制欲极强,稍有不如意,便大吵大闹,进门没有换鞋子,要怒不可遏,背着她喝了酒,也要怒不可遏,玩玄圣牌或者出去打猎钓鱼,还要怒不可遏,定要把丈夫规训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忤逆。

    行为习惯要控制,爱好口味要控制,甚至就连思想都要控制,这可是古今中外许多教门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道门的男人们,要么如鹌鹑一般,要么如缩头乌龟一般,不管有理没理,只管低头认错就是。甚至有些人以此为荣,不仅忘了平等和尊重,还自以为大度和包容,将怕老婆说成是疼媳妇。好像道门的女人们都是神仙,一拳能打一百个道门男人。可谓是:我有一拳,苍天在上,道门男人,只管磕头。

    正因如此,齐玄素被张月鹿发现鱼符的时候,才会扯什么疼媳妇,不过他当时是的确被张月鹿抓住了错处,理亏词穷,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不是他乐意如此,他骨子里并不乐意被张月鹿约束,所以才被张月鹿说是根本不像。

    道门自诩文明,常常嘲笑朝廷野蛮。朝廷便讥讽道门尽是乌龟,还有些是长了绿毛的乌龟。

    虽说这种风气主要是在道门的下层蔓延,那些手握大权的高层道士们,自然不会怕道侣,不仅不怕,他们还要广置外宅,左拥右抱,过朝廷之人的日子,这就是权力的好处了。但中层和上层也多少受了一些影响,比如澹台琼。

    习惯了在家里对内控制一切,自然不肯承认自己是错的,也听不进其他的意见。

    故而澹台琼万万不肯承认自己看走了眼,反而认为齐玄素奸诈。更关键的是,她敏锐察觉到了齐玄素的不好掌控。

    说得直白些,齐玄素是个刺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齐玄素还是个准六品道士,不仅没有半点女婿见丈母娘的诚惶诚恐,还敢忤逆顶撞他。如今齐玄素已经是三品副堂主,日后前途肉眼可见,那么这小子肯定不会把她放在眼里,甚至会不会把她视作岳母都是两说,不要忘了,在玉京他还有一位岳母,慈航真人苏元仪。

    这小子如此奸诈,抱住了月鹿的大腿,难道不知道顺杆往上爬,再去抱苏元仪的大腿?

    世人就是如此现实,君择臣,臣亦择君。丈母娘若有许多个女婿,自然会挑剔女婿们,哪个女婿更有能耐,哪个女婿没有本事,心里有一杆秤,自然更喜欢有本事的女婿。女婿们只是没得选,当女婿们有得选的时候,自然也会偏向那位权势更大的岳母。

    澹台琼心中的恼恨便可想而知。

    再有就是张玉月了。

    此时的张玉月心中一片茫然。

    她没有澹台琼那般固执,她很容易就认清了一个事实,她和澹台琼加起来也不如张月鹿。反过来说,张月鹿能出头,她们却不能,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们当初百般阻挠,张月鹿就好像鬼迷心窍一般,认定了那个男人不放松。如今再看,事实已经证明了一切,张月鹿的眼光远在她们之上,她们才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张月鹿则是一眼就看出石中藏玉。

    是她错了吗?

    因为她的眼光不好,所以她才会遇到李命煌,被伤得遍体鳞伤。

    不过她又冒出另外一个念头。

    是不是张月鹿的命太好了?

    出生落地就是谪仙人之姿,被慈航真人收为弟子是很顺理成章之事,然后参与第一次江南大案,慈航真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她立下大功,又入了地师的法眼,由此开始飞黄腾达。所以如今天师待她,便如亲孙女一般。而她随便找个男人,也是前途无量之人。

    为什么张月鹿的命就能这么好?

    张玉月又忍不住望向站在天师身旁的齐玄素。

    他会是第二个李命煌吗?

    既然天师已经出面,那么这种事情就不能随意反悔,齐玄素自然不会是第二个李命煌,张月鹿也不会被伤得遍体鳞伤。

    可天师当初为什么不为她出面呢?

    她也是天师的孙女。

    想到此处,张玉月竟是不可抑制地生出几分妒意。

第一百八十七章 西江第一家

    天师缓缓走下舷梯,首先迎上来的自然是上清宫掌宫真人张拘成。

    虽然张拘成不是天师亲子,但天师和张拘成的父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又因为天师未曾娶妻膝下无子的缘故,按照宗族传承制度,张拘成还是一人肩挑两房承嗣,故而张拘成仍算是大宗长房。

    是的,天师和张无恨还有一位兄长。

    只是这位兄长并没有继承神性,甚至是资质平平。也正因为如此,这位兄长得以正常地娶妻生子,张拘成算是老来得子。

    再有就是,天师和张无恨是一对双生子,与这位兄长在年龄上略有差距。如果这位兄长还活着,那么已经是百岁老人了。

    张玉月是张拘成的女儿,张玉月的亲祖父是天师的亲兄弟,而张月鹿的亲祖父是天师的堂兄弟,所以张玉月才被认作是天师的嫡亲孙女。

    如果张玉月与张月鹿在伯仲之间,那么天师出于兄弟感情,也要偏向张玉月,毕竟他与已经亡故的兄长关系还算不错,只可惜张玉月不争气,这便怪不得天‎‎‏‎‏‎‏‎​‏​‏‎‏‏师。换句话来说,天师冷落张月鹿的那段时间,何尝不是在给张家人机会?

    张拘成毕竟是堂堂参知真人,自有城府,并不像某些张氏族人那样把各种情绪表现在脸上,他先是恭恭敬敬地向天师行礼,然后又望向齐玄素和张月鹿。

    无论职务品级,还是辈分年龄,张拘成都在两人之上,所以两人已经主动地向张拘成行礼。

    张拘成没有托大,示意两人不必多礼,言语客气:“两位不到三十岁的三品副堂主,后生可畏。我们这些人,也都该归隐山林了。”

    天师玩笑道:“你这是话里有话,如果你们这些七代弟子都要退隐山林了,那么我们这些六代弟子又算什么?岂不是成了占着位置不挪窝的老不死?”

    张拘成连忙道:“不敢,不敢。”

    天师感叹道:“不过我们也占不了几年了,道门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还是他们的。不过终究是他们的。佛门有三世佛的说法,过去,现在,未来。我们这些老人是过去佛,你们这些壮年是现在佛,而他们这些青年则是未来佛。”

    张拘成一时间摸不准天师说这话的意图,没有贸然应声。不过他是参知真人,既是天师的头号秘书,又是天师的亲侄子兼祧两房,算是半个儿子,关系并不一般,在天师面前自然有这样的特权。

    天师没有深谈,示意齐玄素和张月鹿站到自己身边来,说道:“前年的腊月初八喝腊八粥,全真道来了一位齐真人,这次上元节,全真道又来了一位未来的齐真人,倒是缘分。”

    张拘成忍不住看了齐玄素一眼。

    这是多大的抬举。

    去年的齐真人自然是指蜀州道府掌府真人齐教正,而天师竟然将齐玄素与齐教正相提并论。其他人说这话,还可能是恭维,可天师说这话就不同了,一则是天师不可能恭维一个小辈,二则是天师有能力将他的话变为现实,堂堂副掌教大真人,谋求一个参知真人的位置,不算简单,可也谈不上难事。

    难道天师与地师有这方面的意向?两位大真人确定的事情,基本就是稳了。

    不过也不能排除天师只是说场面话的可能,大人物就不需要说场面话?同样要说。

    不是大人物非要故弄玄虚、云里雾里,或者官话套话,而是太多人喜欢揣摩他们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逼得他们不说人话,这种说话方式可以留有三分余地,模棱两可就不会被对手抓住把柄。他们当然也会说人话,只是能让他们说人话的对象少之又少。

    天师又问道:“今年的元宵准备好了吗?”

    张拘成道:“已经准备好了。”

    值得一提,大真人府的元宵同样是朱果馅的。

    朱果,百年开花,百年结果,至阳之物,若是寻常人服下,立时被其中所蕴藏的浓郁火气焚灼五脏六腑而死,可如果能够抵御其中的火气,便可借朱果之药力而增益境界修为。

    朱果存世极少,唯有在云锦山和昆仑洞天内有几棵树龄千余年的朱果树,等闲人无缘得见,就算侥幸得到一颗,也不敢贸然服用。不过大真人府的朱果已‎‎‏‎‏‎‏‎​‏​‏‎‏‏经被提前处理,祛除了部分炽烈火气,又有其他药材中和,可谓是大补,对于修为大有裨益。

    天师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领着齐玄素和张月鹿,朝着大真人府的方向走去。

    众多张家人自然是分开一条道路,然后根据身份地位,依次跟在后面。

    上一次齐玄素来云锦山,没有进入大真人府的资格,只能在外面等着。这一次来大真人府,作为客人跟随天师进入大真人府,张家人还要跟在后面。

    大真人府是实实在在的仙家气象,碧空之上有仙鹤盘旋,山林之中有灵鹿跳跃,层林碧翠,鱼翔浅底,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按照道理来说,大真人府是张家之宅邸,而非正一道宅邸,只是张家与正一道俱为一体,大真人府也就不分内外之别。

    大真人府被赞誉为:南国无双地,西江第一家。内有玄坛殿、真武殿、提举署、法篆局、赞教厅、万法宗坛、大堂、家庙、私第、三省堂、味腴书屋、敕书阁、观星台、纳凉居、灵芝园、镇魔台等地,与齐州的圣人府邸相差无多。

    朱果就在灵芝园,镇魔台是镇魔井洞天所在,万法宗坛是整个云锦山的阵法枢机所在,味腴书屋是天师的书房,敕书阁是藏书楼。像上元节这种涉及人数众多的重大节日,一般会被安排在大堂。

    不过要再过几天才是上元节,所以天师此举不是邀请齐玄素在大真人府过上元节那么简单,还有留宿的意思。也就是从现在到齐玄素离开云锦山,都让他住在大真人府中,这可是天大的殊荣。

    世人常说一句话,不要看他怎么说,要看他怎么做。

    天师什么也没说,可他的种种举动却要胜过千言万语。

    在旁人看来,如果天师不重视这小子,那么还会这么抬举他吗?

    进了大真人府,天师向唐教华吩咐道:“玄素和月鹿这几天都住在大真人府。”

    唐教华轻声应下。

    天师独自前往味腴书屋,唐教华则领着齐玄素前往客人居处观雨轩。上次齐教正造访大真人府,就住在此地。

    至于张月鹿,她被安排在望云轩。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历代慈航真人造访大真人府,都会居住在此地,此时张月鹿也有幸成为其中之一,这又让人咂摸出许多不一样的意味。

    许多张家子弟组成一个个圈子,小声议论着今天的事情。

    这些圈子的成员,大多是年龄相仿,层次相当,这样才有共同话题。他们家境优渥,享乐多于拼搏,齐玄素和张月鹿与他们的世界格格不入。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啊?齐真人的儿子?没听说齐真人有儿子啊,倒是听说齐真人有个子侄。”有消息不灵通的。

    “你连他都不知道?”

    “怎么,这人很有名?”

    “废话,老爷子这么抬举他,你说有名没名?”

    “那你给说说。”

    “这人姓齐,与蜀州齐家没什么关系,来历很神秘,按理说应该是很有背景,可到底是通着哪路神仙,却是不好说。其实他前年腊月的时候就来‎‎‏‎‏‎‏‎​‏​‏‎‏‏过一次,那时候是个七品道士还是六品道士,反正品级不高,可今年摇身一变,成了堂堂三品副堂主,除了咱们张家的张青霄,也就是他了,说他没有背景,谁信啊?”

    “我听说他是东华真人的人?会不会是东华真人的私生子?”

    “这谁说得准呢?关键是东华真人没有道侣,如果是自己的子嗣,那么大大方方地认祖归宗就是,何必藏着掖着?再有,如果他真是东华真人的儿子,那么到了浮出水面的时候,绝不会如此突兀。”

    “话不能这么说,也许是东华真人年轻时惹下的风流债,直到最近才知道有这么个儿子,关口是当下正值竞争大掌教的关键时刻,东华真人怕影响大局,这才没有相认。说不定等到七代大掌教尘埃落定之后,东华真人就会相认了。”

    “越说越没谱了,这种事最好少提,要是传到了东华真人的耳朵里,有你们的苦头吃。不要忘了,如今可是正一道与全真道结盟,要是闹得友邦惊诧,小心判你们个破坏结盟之罪。”

    “好,不说,真人们的是非少说。”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齐副堂主是有些真本事的,去过江南道府,又去过帝京道府,这两个地方可不是什么善地。江南大案就不说了,这是……‘我们’张家青霄发迹的地方,据说他也亲历了金陵府大劫。最近帝京那边的事情,你们也有所耳闻吧?李家的李长歌,姚家的姚裴,加上‘咱们’张家的张青霄,都去了帝京,最后姜大真人也亲自去了,这里头的动静可是不小,据我所知,他当时就在帝京道府做主事,回玉京之后立马就升了三品。”

    “瞧这架势,老爷子是打算把青霄嫁出去?”

    “嫁出去?笑话!如今青霄是什么身份,天罡堂的小掌堂,与李长歌、姚裴并列其名,把她送到别人家,岂不是亏大了?”

    “难道要招赘婿?”

    “怕就怕这个,招了赘婿,她还是张家的人,老爷子飞升之后,就很难说了。”

    “我觉得也有可能是联姻,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双线作战

    张月鹿对于望云轩再熟悉不过,当年她刚刚拜了慈航真人为师,却没有前往普陀岛,一直居住在云锦山,那时候的慈航真人还是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只是偶尔前往大真人府,顺带教导张月鹿修炼“慈航普度剑典”。

    慈航真人来大真人府的时候自然是住在望云轩中,可以说,张月鹿就是在望云轩中学了“慈航普度剑典”的“剑字卷”,因为课程太紧,她还经常在这里留宿,每逢留宿,慈航真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她就在院子里练剑,一直练到明月高悬才能睡觉,她能不熟悉吗?

    只是当时的张月鹿大概不会想到,她在多年之后会以另外一种身份住进这座院子。

    张月鹿还是住在当年的房间,没有去师父的房间。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虽然这里每天都有人前来打扫,但她发现小时候留在这里的一些小物件竟然保留完好,颇有一种故友重逢的小惊喜。

    张月鹿把它们继续留在这里,然后打算去观雨轩找齐玄素。

    结果她刚出门就遇到了澹台琼和张玉月,还有一个明显不乐意来却不得不来的张拘奇。

    这两个女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澹台琼气势汹汹,大有兴师问罪之意,张玉月有点失魂落魄,脸色茫然。

    张月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停下脚步,与三人见礼。

    澹台琼开门见山道:“青霄,你怎么又把那小子带来了?”

    “那小子是谁?”张月鹿故作不知。

    澹台琼眯了眯眼:“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齐玄素。”

    “原来母亲说的是他,难道他不能来吗?”张月鹿语气淡然,“如果母亲有什么异议,可以向阿翁提出来。”

    “阿翁。”澹台琼的语气又冷了几分,“我倒是不知道,你何时成了天师的孙女,难怪你不把我这个当娘的放在眼里,原来是有天师在背后给你撑腰。”

    张玉月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

    张月鹿并不想与母亲产生正面冲突,说道:“因为齐天渊来大真人府是经过天师同意的,所以我说母亲有什么提议,可以去向天师提出来。”

    澹台琼冷哼一声:“你不要拿天师来压我,若不是你,天师怎么会邀请他来大真人府?”

    张月鹿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邀请齐天渊来大真人府?难道仅仅是因为母亲不喜欢他?可他不是母亲的什么人,要看母亲的脸色、听母亲的号令。他是全真道的道士,更是紫微堂的副堂主。”

    “你作为女儿,非要跟我对着干吗?你娘不喜欢他这个理由还不够吗?”澹台琼针锋相对。

    张月鹿道:“我不仅仅是父母的女儿,还是道门的道士,更是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人,有着自己的想法和喜怒哀乐。那么母亲能否考虑一下我的感受?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并非针对母亲,而是我对自己人生规划中的重要一环。”

    从始至终,张月鹿都用了一个十分正式的称呼——母亲,而非“娘”、“阿母”之类的称呼,也是借此表明自己的强硬态度。

    澹台琼还要说话,张拘奇终于开口了:“不管怎么说,人家毕竟救过青霄,惊天一跃,九死一生,难道这个情不该谢吗?上次人家来云锦山,你们暗中做了那么多手脚,人家也没计较,难道这个罪不该赔吗?既然要谢情赔罪,自然要把人家请过来。”

    澹台琼狠狠看了丈夫一眼。

    张拘奇只当没有看到。其实家庭地位也与权势地位息息相关,如果张拘奇是一位参知真人,那么他肯定能一言九鼎,张月鹿的婚事也不会有这么多波折,无奈他并没有这样的地位,在家中的地位自然也不会高到哪里去,不管他愿不愿意,都要被澹台琼压过一头。

    张玉月深吸了一口气,也劝澹台琼:“人都已经来了,总不能再把他赶出去,就不要再计较这些了。”

    澹台琼的胸口深深起伏了一下,没再说话。

    毕竟是一家人,张月鹿不想闹得太难‏‎‏‎‏​‎‏‎​‏‏‎‎‏‏看,而且她与父亲张拘奇并没什么矛盾,所以只好暂时打消去见齐玄素的念头,把三人让进了望云轩。

    张月鹿没有一味防守,来到正堂之后,主动开口道:“我曾听说过一句粗鄙之语,男人都希望别人的老婆是一个独立的人,却希望自己的老婆是自己的附庸。同理,父母的心态也有些类似,既希望孩子能脱离自己的羽翼庇护独立生存,又希望孩子一直听自己的话,成为自己的附庸。儒门便是这么要求的,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只是我们道门不讲究这一套,道门讲究平等,我说过,我不仅仅是父母的女儿,也是道门的道士,违背道门宗旨的事情,我不能做,我希望母亲也不要做。”

    澹台琼的脸色顿时铁青一片。

    另一边,齐玄素与张月鹿算是心有灵犀,也想来见张月鹿,不过遇到了一个意外之客。

    张拘平。

    张月鹿的族叔,与张拘奇的关系不错。三品幽逸道士,在上清宫担任辅理一职。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早在齐玄素第一次来云锦山的时候,张拘平就见过他,同时张拘平也是为数不多见了齐玄素的长辈,其他如张拘成等人,根本没有与齐玄素见面,毕竟当时的齐玄素连大真人府的门槛都跨不过去,似乎没必要去浪费时间。

    齐玄素上次与张拘平见面,既是晚辈,又是下级,两人自然是不平等的,张拘平十分客气,可其中的居高临下并不能因为张拘平的态度就抹去,齐玄素处于一个较低的位置,摆出较低的姿态,这是客观事实。

    不过如今已经大不一样,若论职务,两人算是旗鼓相当,地位是平等的。

    齐玄素把张拘平请了进来,如果没有张月鹿这层关系,他称呼一声“张道兄”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有张月鹿这层关系,他便不好称呼“道兄”,他和张月鹿又没确定关系,也不好跟着张月鹿叫叔叔,所以他用了比较正式的称呼:“自从上次在上清宫与张辅理一别,已经一年有余,张辅理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张拘平微微一笑,“倒是齐副堂主,这一年多的时间过得不太平,可谓是南征北战,走了小半个天下。”

    “不敢当。”齐玄素谦逊道。

    张拘平有些感慨:“上次见你,你曾问我对你是什么评价,我说只是一面之缘,谈不上评价。这次见你,听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迹,我已然不敢再去贸然评价,只能借用兄长的那句话,后生可畏。”

    张拘平口中的兄长,若是不加其他前缀,那就特指一人——张拘成。

    齐玄素只得道:“张辅理过奖了。”

    同时,齐玄素也在心中快速思索张拘平的来意。

    以他的风格,他一般会开门见山,问张拘平有何贵干。可在张家不行,这是他未来的岳家,总要讲究些人情世故。直接开口相问,显得齐玄素拒人千里之外,也太过倨傲,难道没事情就不能来看看你了?你的架子未免太大了吧?所以齐玄素不能‏‎‏‎‏​‎‏‎​‏‏‎‎‏‏直接问,只能自己猜。

    两人又谈了些闲话,半公半私,公事就是谈一谈对于凤麟洲战事的看法,私事多半是围绕张月鹿展开。

    其实齐玄素并不擅长这些,不过正如张月鹿所说,他会学,所以还能勉强应付。

    如此谈了两刻之后,张拘平终于说明来意:“如今张家,天师是族长,是大家长,可我们也知道,天师在人间的时间不算太多了,据我所知,天师没有尝试渡劫的想法,所以天师在几年前就开始安排身后事,除了有关道门和正一道的安排,就是关于张家的安排,天师已经逐渐将族长的权力移交给兄长。”

    齐玄素忽然灵光一闪:“掌宫真人想要见我?”

    张拘平忍不住看了齐玄素一眼,言简意赅:“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拘成并不轻视齐玄素,不是随便找了个人来传唤齐玄素,也不是直接登门,而是找了与张月鹿关系不错且与齐玄素有过接触的张拘平来见齐玄素,不仅给了齐玄素足够的礼遇,而且多少有些探齐玄素口风的意思。

    很显然,齐玄素还没有这样的分量,可见是天师的一番举动,给了这位掌宫真人很大的震动,不免要想多一些。

    齐玄素并不拒绝,正如张月鹿所说,事情总是要面对的,问题总是要解决的,逃避不是办法。再有就是,既然张拘成愿意见他,那么就有得谈,堂堂掌宫真人的智慧,肯定不会干出“给你五十万太平钱离开张月鹿”的事情。

    于是他问道:“什么时候?”

    张拘平道:“兄长今天要向天师汇报有关上清宫和家族的一应事宜,因为天师离开云锦山已有半年,所以各种事务比较繁杂,耗时较多,兄长应该没有时间。你看明天午时怎么样?刚好可以共进午餐。”

    齐玄素略微思量后便答应下来:“没有问题。”

    张拘平起身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回去告知兄长。”

    齐玄素起身相送。

第一百八十九章 意图

    大真人府乃是正一道的枢机所在,每天不知要收发多少消息,所以不会限制子母符、讯符阵等手段,也不可能仔细甄别所有的消息。

    事实上,大真人府的确有隔绝内外的阵法,只是太平世道,不会轻易开启。

    这就给了齐玄素机会,他取出“金紫鱼符”,开始联络七娘。

    按照时间来算,七娘这时候已经赢下玄圣牌争霸赛,不仅送了姚裴一个“牌圣”的头衔,而且还发了一笔小财,关键也是一笔小财。

    所以七娘的心情不错,破天荒地对齐玄素嘘寒问暖一番,俨然是一位慈母,让齐玄素好不习惯,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然后齐玄素便将他被人诬陷的事情说了一遍,他不是要出一口恶气,他更想知道这件事背后到底是谁在推动,要说是太平道或者李家,手法太糙,不像他们的行事风格,更像是某人看齐玄素不顺眼,故意恶心齐玄素,而不是奢望把齐玄素拉下马来,或者说,这是一个‎​​‎​‏‎‏​‎‏​‏‏‏警告?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件事本来能掀起不小的风波,不过被天师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在许多人看来算是生死攸关的风波,在大人物那里呵气就散,只是天师不愿居功,所以给了齐玄素一种威胁不到自己的错觉。

    齐玄素根基太浅,还是个光杆将军,凭借自己的本事,很难查清此事,只能求助七娘,若是七娘不帮,那就求助张月鹿,毕竟天师已经把紫光社这条线交到了张月鹿的手中。

    也正因如此,齐玄素忽然发现一个事实,其实婆媳不和是一把双刃剑,他若处理不好,自然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可要是处理好了,就能两头逢源,若是七娘压迫他,那他就可以联合张月鹿对抗七娘,若是张月鹿欺负他,他就找七娘主持公道。

    七娘听完之后,笑了一声:“清白这么好的武器,不用来诬陷就太可惜了。”

    然后七娘又道:“这件事交给我,你放心好了。”

    平心而论,七娘贪财不假,可办事异常靠谱,总有一种万事尽在掌握之中的可靠感觉,迄今为止,还没有让齐玄素失望过。

    既然七娘如此说了,齐玄素便不再多谈此事,转说起了他的云锦山之行。

    七娘消息灵通,对于齐玄素的行踪不能说了若指掌,也能做到大概有数,对此并不意外。

    “七娘,天师如此抬举我,又说炉子里少了一根新柴,是不是与正一道和全真道结盟有关?”齐玄素问道。

    七娘直言不讳道:“的确有这样的考量,你算是姚裴的替代品。”

    齐玄素以前就有一种感觉,全真道似乎在把他当作姚裴的替代品培养,他当时还很困惑,现在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个替代品。因为姚裴是女子,张家又没什么合适的男子,只有一个张月鹿分量足够,可两个女子不能结为道侣,那么就需要一个人代替姚裴代表全真道与正一道联姻,齐玄素虽然不姓姚,但因为七娘的缘故,勉强算是半个姚家人,也足够了。

    所以齐玄素的判断是对的,幸好姚裴不是男子,不然真要出大事。如果姚裴是个男人,那么他和姚裴的关系就不能如此融洽,说不定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当然,这不是齐玄素的唯一作用,全真道培养他肯定是综合了多方面的考虑。姚裴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也可以把齐玄素推上去,让齐玄素做大掌教,总好过让给李家或者张家。

    齐玄素又问道:“七娘,你觉得张拘成见我的意图是什么?”

    七娘随口道:“给你一百万太平钱,让你离开张月鹿。”

    齐玄素半天没说话,还是七娘狠啊,张口就从五十万太平钱变成了一百万太平钱。

    七娘话锋一转:“如果他真这么干了,那么他这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别说继承天师之位,就是做个平章大真人都够呛。要我说,张拘成见你,一是走个过场,毕竟他算是副族长,不‎​​‎​‏‎‏​‎‏​‏‏‏好不闻不问,见你也是名正言顺。二是看一看你的态度,继而通过你的态度来判断你背后张月鹿的态度,三就是跟你谈条件。”

    “谈什么条件?”齐玄素又问道。

    七娘道:“所谓谈条件,其实就是互相妥协,他退一步,你也退一步,海阔天空。至于在什么事情上妥协,我只给你一个提示,张拘成这等位置的人,不会无缘无故跟你置气斗气,更不会意气用事,那是澹台琼才会做的事情,他的关键在于‘利害’二字,剩下的你自己去想,这么大了,要学会独立思考。”

    说罢,七娘便结束了这次对话。

    齐玄素只能独立思考。

    张拘成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决定与他谈一谈,这肯定与张月鹿有关。

    张家大宗为什么忌惮张月鹿?因为惧怕张月鹿谋夺了张家的大权。这不是一代人的事情,而是影响子孙后代的事情。如果张月鹿只做一任天师,那么他们也就忍了,怕的是张月鹿把天师之位传给她的后代,如此一来,她的这一支就从小宗变成了大宗,世世代代都做天师,原本的大宗就变成小宗,再无翻身之日,这才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正确用法。

    这也不是杞人忧天,李家的大宗就几次易主,直到国师这一代才又转了回来,不过李家人好像不大在意这种事情,有点轮流做主的意思。

    那么张家大宗的谋求就比较清晰了。他们看出张家大宗实在是青黄不接,外面又有强敌环伺,在张月鹿羽翼渐丰、天师态度逐渐清晰明确的情况下,让张月鹿上位是大势所趋,不好扭转,所以在这一点上,他们可以退让。

    他们退了一步,张月鹿自然也应退让一步。那就是保证张家大宗的位置稳固。

    如何保证张家大宗的稳固?仅仅是口头承诺,恐怕难以让人信服。

    张拘成与慈航真人、东华真人是一辈人,年纪相差无多,他比张月鹿大了将近四十岁,暂且抛开张月鹿能否成为大掌教的问题不谈,就算他先成为天师再传位给张月鹿,张月鹿也能做近四十年的天师,这段时间着实不短,足够张月鹿弄假为真了。

    这也许就是张拘成要谈的问题。

    至于他为何不找张月鹿谈,大约是没有合适的契机,反倒是齐玄素这边,有着相当合适的理由,齐玄素是客人,他作为主人,招待一下客人,见一见后辈,是在情理之中的。

    这就是七娘说的三点了。

    齐玄素不由感叹,姜是老的辣,七娘一眼就看到了事情的本质,他却云里雾里,还停留在两人婚事的层面。所以东华真人说七娘是个棘手人物,而他只能是东华真人手底下的一个小兵。

    想明白这一点后,齐玄素对于即将到来的见面,便能做到大概心中有数。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应该提前找张月鹿通下气,交换下意见,最好能够达成一定的共识,不过他听说张拘奇一家也‎​​‎​‏‎‏​‎‏​‏‏‏留宿在大真人府,便暂时打消了去见张月鹿主意。

    不是他怕了澹台琼,当初他寂寂无名的时候都没有怕,没道理现在会怕,澹台琼毕竟是张月鹿的母亲,看在张月鹿的面子上,能留有余地是最好,所以还是让张月鹿自己处理吧,他去了只会火上浇油,激化矛盾。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从入定中醒来,因为约定好的时间是午时,所以齐玄素还有一个上午的闲暇,不能去找张月鹿,他便打算在大真人府转一转,见识下与万寿重阳宫齐名的道门圣地。唐教华临走的时候给了齐玄素一块牌子,只要不是万法宗坛、玄武殿、镇魔台等几个禁地,其他地方都畅通无阻。

    齐玄素便出了门,结果没走几步又遇到了张持月。

    这也是半个熟人,他上次来云锦山的时候,见过这位张月鹿的堂兄,当时相谈甚欢,不过这位堂兄在事后对他的评价不是很高,反而是张玉月对他的评价很高。

    更巧的是,张持月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在紫微堂担任主事,无论是从哪方面算,他都比齐玄素低上一头,齐玄素真要端架子,他只能受着。

    不过这里是张家,要讲一些人情,所以两人没有称呼职务,而是互相以道兄相称。

    齐玄素判断,遇到张持月不是巧合,而是张持月等候已久。

    张持月得知齐玄素打算在大真人府中转一转之后,主动请缨给齐玄素做向导。

    齐玄素不好拒绝,两人一起走在大真人府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走了一段,张持月忽然说道:“齐道兄,最近很多人都对你很感兴趣。”

    齐玄素如今见的世面多了,心境自然而然就上来了,没有吃惊,反应很是平淡:“感兴趣?不会是想试试我的斤两吧?最好能给我一个下马威。”

    张持月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说道:“年少轻狂,不气盛就不叫年轻人了。”

第一百九十章 不守规矩

    齐玄素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烂俗戏码,却又无可奈何。

    他和某些人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其实世家子与世家子也是不一样的。

    有些世家子志向高远,意在道门登顶,自然行事讲规矩、知利害,不起无名之火,不动无谓刀兵。比如李长歌,论家世,整个道门也没几个人能比他更高,不知胜出齐玄素多少,可他刚去帝京的时候,没有半点锋芒,甚至存在感很低,见到齐玄素,都会客客气气,只是在最后刀刀见红的时候,才锋芒毕露,伤了姚裴。

    有些世家子依仗家世,并不乐意去道门苦熬,不想冒着天大的风险去查什么江南大案、参与什么五行山“定心猿”,他们行事就要随意许多,年轻气盛、年少轻狂,管你什么利害不利害,就是要逞威风,就是要随着自己的性子来,万金难买爷乐意。比如王儋清,便是此类人。

    这两种人是两个世界的人。

    前者才是齐玄素的真正大敌,不过后者也很烦人就是了。

    齐玄素笑了一声:“其实我对他们也很感兴趣。‏‎‏‎‏​‎‏‎​‏‏‎‎‏‏”

    火药味一下子就上来了。

    齐玄素经过三个月的上宫学习之后,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或者说,他一直明白,可是说不出来。

    我为什么要守规矩?因为规矩维护了我的利益,所以我也积极地遵守、维护这个规矩。

    反过来说,如果这个规矩无法维护我的利益,那么我就抛开规矩,自己来维护自己的利益。

    一言蔽之,规矩不是天道规律,不是不可以违背的金科玉律,也不是高高在上的无上权威,其权威只建立在既得利益的群体之上,被规矩侵犯了自身利益之人,自然会藐视这个规矩,继而与规矩对抗,至于孰强孰弱,那就各凭本事,生死有命。

    齐玄素就是这么做的,规矩不能维护我的利益,我便自己复仇,杀万修武,把岳柳离送进锁妖塔洞天。

    当一个规矩只是不能维护少部分人利益的时候,还能维持下去,可如果这个规矩不能维护大多数人利益的时候,就会被推翻。

    张月鹿显然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很轻易就答应帮助齐玄素复仇。

    当时齐玄素还很懵懂,似乎明白张月鹿的动机,又似乎不明白张月鹿的动机。

    后来齐玄素明白了,张月鹿是一个灵活变通之人,她也会违犯规矩,不过前提是规矩无法维护应得的利益。

    现在是什么情况,有些人在自身利益没有受到损害的情况下,打算违背规矩搞一点事情,甚至还打算损害齐玄素的利益。

    不要说什么张月鹿上位自然会损害他们的利益,且不说张月鹿还没上位,就算上位了,那也有得谈,张拘成都没说话,还轮不到他们跳出来张牙舞爪。

    齐玄素用一句话来概括,大约是吃饱了撑的,或者是想要出风头,或者干脆就是看他不顺眼。

    这是一种不成熟的幼稚表现,李长歌、姚裴、张月鹿无论如何都干不出这种事情,可许多世家子自小无法无天惯了,有所依仗,又是总能干出这种事情。

    这种情况下,齐玄素自然不会跟他们讲规矩,必须要重拳出击,不管是什么来头。若是忍气吞声,那就白瞎了天师的抬举。

    也不存在齐玄素妄自尊大,不动用半仙物,还未跻身无量阶段的张月鹿都未必能稳胜齐玄素,齐玄素就不信张家还藏着一个李长歌或者姚裴这样的人物,如果真有这样的人物,那么张家大宗也不必为张月鹿发愁了。

    张持月显然没有料到齐玄素会这样回答,愣了一下。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不悦,毕竟他也是张家人,齐玄素这般不将张家人放在眼里,其实也是在打他的脸面。

    不过张持月又不好把这种不满表现出来,只能沉声说道:“齐道兄还是不要大意,我知道齐道兄早已跻身天人,可这些人里不乏有些成家立业之人,年长齐道兄许多,同样有天人的修为。”

    成家立业之人,一般就是三十岁往上了,年龄摆在这里,资源摆在这里,跻身天人自然不算难事。只是这些人也没什么好夸耀的,张月鹿比他们小了差不多十岁,马上就要跻身无量阶段,等张月鹿到了三十多岁的年纪,很可能直奔造化阶段去了,四十岁的伪仙,六十岁的仙人,并非不可想象之事,他们自然无法‏‎‏‎‏​‎‏‎​‏‏‎‎‏‏跟张月鹿相争。

    不过从人生百岁的角度来看,三十岁的确是年轻人。

    齐玄素只是应了一声,有些随意。

    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过了李长歌,其他人自然很难入得齐玄素的眼中。

    张持月又道:“齐道兄小心双拳难敌四手。”

    齐玄素还是应了一声,有些漫不经心。

    张持月有些急了:“齐副堂主!”

    若是前年的时候,张持月自然要摆出兄长的架子,说教一番。无奈如今与以前大不相同,齐玄素是上司,道门更在家族之上。

    齐玄素转头看了张持月一眼:“我心中有数,张道兄还是带我去见一见那些人,把事情解决,待会儿我还要去见一位长辈。”

    张持月不好再说了,只能给齐玄素领路。

    很快,两人来到了灵芝园。

    灵芝园占地广阔,朱果位于深处,外围除了大片大片的药圃之外,还有许多花圃,甚至算是花园了。

    在这里站了许多人,不像是赏景。

    他们看到齐玄素后,窃窃私语,笑意玩味。

    齐玄素上前几步,问道:“都是月字辈的?”

    “是。”张持月道。

    张月鹿原名张心月。剔正命灯胜白昼,放开心月透青霄。

    齐玄素扫了一眼,果真如张持月所说,有好些个天人,不由道:“张家的底蕴还是深厚。”

    张持月叹息一声:“可惜没有一个领军人物。”

    齐玄素却笑道:“这话不对,难道青霄不能做这个领军人物?”

    说这话的时候,齐玄素没有避讳其他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所有的窃窃私语都消失不见了,所有人都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毫不在意,继续说道:“依我看,只有青霄能做这个领军人物,其他人都不成。”

    齐玄素并不打算被动接招,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他是七娘一手教导出来的,最是明白应该如何撩拨对手的痛处。

    张持月无言以对。

    片刻后,一个人越众而出:“齐玄素。”

    齐玄素并不动怒,微微一笑:“是我,阁下是?”

    那人道:“张仞月。”

    齐玄素点了点头,又问道:“有何贵干?”

    张仞月道:“听说齐副堂主身经百战。”

    “不敢当。”齐玄素道。

    张仞月道:“齐副堂主刚才说,青霄适合做这个领军人物。”

    “是。”齐玄素的回答很简洁,又很快,几乎是张仞月的话音刚刚落下,他立时就回答了。

    张仞月道:“我有些异议。”

    齐玄素道:“我知道。”

    “你知道?”张仞月盯着齐玄素。

    齐玄素笑了笑:“无非是立嫡、立长、立贤、立爱。有些人觉得,张青霄只占一个‘贤’字,就算天师看好她,也只是占一个‘爱’字,在她前面还有嫡庶之别、长幼之别,所以当不起这个领军人物,而诸位就是又嫡又长。”

    齐玄素顿了一下,猛地加重了语气:“可你们却忘了一点,道门不是儒门,张家也不是那些旧王‏‎‏‎‏​‎‏‎​‏‏‎‎‏‏公,张家是道门的张家,代表了道门先进的道德思想,秉持道门的平等观念。什么嫡庶之别,都是旧黄历了,早就该扫进废纸堆里。”

    张仞月眯起眼,没有说话。

    官话套话的好处就是很难直接反驳,大道理与大帽子只有一线之隔。

    齐玄素环顾四周:“我的话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没有人说话。

    张仞月缓缓道:“齐副堂主刚才说,青霄占一个‘贤’字……”

    齐玄素直接替他把剩下的话说了:“我是青霄副堂主教出来的,关于这一点,我从不讳言,我做过她的部下,还跟她学过一套‘大衍灵刀’。入庙拜佛,得先进山。若是哪位对这一点持有异议,要见真佛,先过我这一关。”

    张仞月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道:“倒要领教齐副堂主的高招,还望齐副堂主不吝指教。”

    齐玄素取出“飞英白”,握着刀鞘,拇指抵在刀锷上,目中无人一般:“我就用青霄教的‘大衍灵刀’。”

    就在此时,望云轩中的张月鹿也得到了消息,说有些人打算试一试齐玄素的深浅。

    当然,这只是比较客气委婉的说法,还有更直接的说法,有些人想要给齐玄素一点颜色看看。

    毕竟都是天人,谁更厉害,总要打过才能知道。

    张月鹿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并没有赶过去帮齐玄素解围的意思,只是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一路走来,她最清楚齐玄素的斤两,在无量天人不下场的前提下,除非能把李长歌请来,否则没可能胜过齐玄素,就是拿着半仙物也不行。

    难道整个道门只有三颗的“长生石之心”还比不过一件半仙物吗?

    至于姚裴,现在也不好说,虚弱状态下的姚裴,还真不一定是齐玄素的对手。

    唯一担心的就是倚多为胜,不过这也是丢张家的脸面。

    传扬出去,张家的公子们一对一打不过,恼羞成怒之下联手群殴。

    真要成了道门的笑话。

    若是走到这一步,不必她出面,自有其他张家长辈出手阻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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