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游戏(中)
张月鹿忽然想起很多事情。
为什么没有那个身影呢?
因为他早已死在了多年前的帝京。
久视四十二年冬,那已经是许多年之前了,那一年对于她和道门而言,都是不平凡的一年。
那时候的她还只是个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大年初一就遭遇了古仙的袭击,年中爆发了第二次江南大案,年末的时候,帝京那边又出了乱子。
说是道门和朝廷并驾齐驱,可论起高端战力,朝廷是不如道门的。
对于道门而言,发动一场更替王朝的大规模战事固然不易,可是在北龙衰弱将死的情况下,策划一场针对朝廷上层的小型宫变却是不难,尤其是针对部分高官的定点清除,道门在这方面可谓富有经验。比如前朝大魏时,当年以宋政为首的西道门为了裂土封国,徐无鬼亲自出手暗算当时的秦中总督祁英,使其身躯朽坏,当时祁英麾下高人无数,竟是无人可破解徐无鬼的咒术,最终祁英身死,西道门也成功建立了后来的大周。
道门主政,只有两次,一次是现在,一次还要追溯到白帝尊奉黄老使其。可要说到道门造反,那就是经验丰富了,从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到宁王之乱再到大周建立,儒门一直高居庙堂,道门一直远在江湖,就像阴阳两面,纠缠不休。直到最后一次,道门功成,终于摆脱了这种境地。虽然大玄也是道门出身,但因为位置的改变,对此颇感忧虑。
对于朝廷而言,道门就像一柄高悬头顶的利剑,何时落下,不取决于朝廷,而取决于道门。这种感觉极不好受,朝廷必然想办法要扭转局势,改为由自己握住这把剑。
久视四十二年冬的那件事,就是朝廷的一次尝试。当时三道不和,道门内部斗争加剧,处在分裂的边缘,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道门得知消息之后,决心以雷霆行动破坏朝廷的谋划,代号“定心猿”。
于是她就奉命前往帝京,不对,应该是他们奉命前往帝京。
道门的态度是镇压,而不是阻止,一个“定”字,说明道门是居高临下地看待这件事,若是全盛时期的道门,说不定还要追查到底,到时不知多少人要隐姓埋名、自戕谢罪。
只是那时候的道门不能说是实力有了极大的衰退,而是内斗占据了太多的精力,总而言之,对这件事的预估有些不足。
当他们三人按照计划来到五行山深处的时候,遇到了李长歌——就是与她竞争大掌教的对手。
李长歌以一敌三,最终落败,手中长剑断裂,跌落境界,最后被一位李家的“长”字辈高人救走。
眼看着将要大功告成之际,五行山地气暴动。
最终只有她一个人逃了出来。
此事之后,姚裴死了,李长歌残了,谁还是她的对手?更何况她还有“定心猿”的大功。
很快,她便破格升为二品太乙道士,继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后,又成为最年轻的二品太乙道士,出任吴州道府的次席副府主。五年后,她返回玉京,担任北辰堂的次席副堂主,又历任万寿重阳宫首席辅理、化生堂首席副堂主之职。再有十年,她成为道门最年轻的参知真人,接过了历代慈航真人的衣钵,执掌江南道府。这也是她的“福地”,两次江南大案,让她两次更上一层楼,现如今又成了她最后的登顶之阶。
转眼间,她四十岁了,再次回到玉京,成为天罡堂的掌堂真人,算是不忘初心。
她在任期间,道佛纷争又起,然后便是长达十余年的战事,她在此期间,步步登高,战事结束后,出任紫微堂掌堂真人,兼任金阙首席参知真人,放眼望去,再无一合之敌。
于是在她五十六岁的那一年,她顺理成章地被推举为第八代大掌教。
三十多年的浮浮沉沉,让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她,许多往事被悉数埋在了心底,只是在登临大掌教之位的时候,过去的记忆又突然翻涌上来,袭上心头。
那个说着“事到临头须放手”的人,终究是没能站在她的身边,或是让她站在他的旁边。
巨大的愧疚、悲伤瞬间袭来,让她有些无法自已。
青铜大鼎仍旧高悬于夜空之上,青红色的香头忽明忽暗,紫气缥缈。
这根如同巨柱一般的线香已经烧去了一半。
一个时辰八刻,已经过去了四刻稍多一点。
张月鹿则沉入了深沉的妄境之中。
璇玑并不以境界修为强行让张月鹿沉溺其中无法自拔,这等同于作弊,事后张月鹿不认,闹将起来,天师也有话说。所以她设置的这个妄境十分巧妙,恰恰是利用了张月鹿自身的欲望执念。
张月鹿不是圣人,也有欲望执念,她如今最大的执念就是改革道门上下,扫除弊端,而做到这些的前提是成为大掌教,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两者是一体的,张月鹿的执念也可以是成为大掌教。
在妄境中,璇玑为张月鹿扫清了一切障碍,姚裴死了,李长歌残了,一路畅通无阻地成为大掌教。她还有四十多年的时间去施展胸中报复,这才刚刚开始。
舍得醒来吗?
虽然佛门没有宇宙之观,也没有天下之观,但对于自身之见解,却是极有独到之处,否则也不能与道门、儒门并列为三教。
八识,是佛法基本正知见,谓眼、耳、鼻、舌、身、意为前六识,第七识为意根,又名末那,第八识为如来藏,又名阿赖耶、真如。
其中第七识末那识,思量之义。《大乘广五蕴论》载曰:“最胜意者,谓缘藏识为境之识,恒与我痴、我见、我慢、我爱相应,前后一类相续随转。除阿罗汉圣道,灭定现在前位。”
末那识恒执第八阿赖耶识的“见分”为“我”,而“恒审思量”之。末那为第六意识所依之根,恒与我痴、我见、我慢、我爱等四烦恼相应,其性质为“有覆无记”。又此识为我执的根本,若执著迷妄则造诸恶业,反之,则断灭烦恼恶业,彻悟人法二空之真理,故称染净识,又称思量识、思量能变识。
第六识的作用,是了别意根的所缘境。了别虽然带有主观,但却没有立场。末那识的作用依然是了别,但却是有立场的主观了别。这即是意识跟末那识的分别。
末那识的了别立场,则是“自我”。也即是说,末那识永远站在“自我”的立场上,去计度思量一切对于“自我”的利害关系。这即是末那识的作用。
由于以“自我”为立场,因此经末那识计度思量后,人所作为的身业、语业、意业,便有贪、嗔、痴三毒。盖此三毒无非都是为了利己而起。
是故亦可以说,末那识即是我执的根本。
西洋人亦有类似之说法,称之为“潜意识”,如今道门受到西学影响,不少人对此有所了解。
此等妄境因执念而起,张月鹿本身自然是想要醒来,可身为我执根本的末那识,或者说张月鹿的潜意识,会愿意醒来吗?
得偿所愿是假的,可因此而来的欢欣愉悦、心念舒畅却是真的,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利己?未必只有真金白金才算是利,多少男女为了一夕欢愉而奋不顾身?而这等夙愿达成的巨大欢欣,又岂是区区男欢女爱所能比拟的?
纵然能够醒来,那也不是区区一个时辰就能完成的事情。说不定是几天,也许是几个月,甚至是几年,因人而异。
当然,既然是游戏,而不是凭借境界修为一力降十会,那么璇玑就不会出一个无解之题,所以她在妄境中留下了一个破绽,并且给出了第二个提示。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做了大掌教的张月鹿,还记得那个葬身于五行山下之人吗?
若是记得,自然能够在短时间内勘破妄境。
若是不记得了,或是没那么重要,不足以与作为我执具现化的大掌教相比,那可怪不得我没给机会。正好,这等性情薄凉之人,最适合我们紫光社。
这就像一杆西洋天平,这边是山下枯骨,那边是紫霄宫大掌教尊位,孰轻孰重?
这个游戏的关键不在于解谜,而在于时间。
那根线香烧完,就算张月鹿从妄境中醒来,勘破我执,大彻大悟,那又如何?还是输了,要遵守约定。
若是强行违背约定,自然要付出代价。
因为契约早已订立。
那么多女子暗中信奉紫光社,就是因为紫光真君真会实现她们的愿望。
这才是真正的,命运中早已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笑靥如春,魅惑众生。有求必应,无所不能。
时辰一到,索求回报。契约为证,星辰为凭。
紫光社不仅仅是一个大号的牝女宗,它远比牝女宗更为可怕。
灵山巫教的信徒们能在睡梦中前往巫罗的神国,获得名为“祝由术”的巫术,可以使旁人在浑浑噩噩之间听从自己的命令行事,本身又因此受制于巫罗,成为巫罗的一部分,潜藏于各处,剿不胜剿,防不胜防。知命教的信徒们操纵死尸,攻城掠地,使得一座座城池村镇化作鬼蜮,建立一个个亡者的国度。紫光社能与此二者并列,怎么可能只会些牝女宗剩下的手段?
第一百三十三章 游戏(下)
湖水中,张月鹿的身形也浮浮沉沉,她的脚下不知何时生出了漆黑的水草,正悄无声息地朝着她延伸过来。
妄境中,张月鹿如何也想不起五行山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依稀记得他死了,死于地气暴动。
不过这个他,面容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
死于五行山下,是假的,自然无法撼动大掌教的执念。可是昆仑山口上方的纵身一跃,却是真的。
张月鹿环顾四周,原本还热闹无比的紫霄宫忽然静止了,所有人都慢慢褪去了颜色,只剩下一片惨白,仿佛一个个纸人。
然后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仿佛搅乱了一轮水中月。
张月鹿喃喃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她微微一顿,随即摇头道:“真的终究是真的,假的终究是假的。”
若是她没有这样一段经历,还真要被困在妄境之中。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的确是璇玑故意留下的破绽,她若是不留破绽,完全可以将慈航真人替换成一个活蹦乱跳、温柔体贴的齐玄素,甚至还能给她一个孩子。如此一来,用个庸俗一些的说法,张月鹿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事业有成,家庭和睦。就算她最终能够醒来,那也远远超出了一个时辰的限制。
张月鹿的睫毛微微颤动。
那些已经靠近张月鹿脚踝的黑色水草仿佛受到了惊吓,畏缩不前。
张月鹿缓缓睁开双眼。
水草们如同惊鸟,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面前还是那个自称勾陈真君残魂的男人,他重重叹息一声,重新闭上双眼。
张月鹿重新浮上水面。
不过水面外不再是旷野和星空,而是一处女子闺房。正应了第二个提示中的春闺。
此时张月鹿正坐在一个用于沐浴的木桶之中,甚至水面上还撒着许多花瓣,可以说是极有情趣了。
这里便是第三重世界。
张月鹿本就穿着衣裳,自然没什么顾忌,直接从木桶中出来,环顾四周。
这处闺阁与张月鹿的闺房极为不同,女子的“气息”极重,许多女子精巧心思和细节随处可见,至于张月鹿的闺阁,甚至很难称之为闺阁,乍一看去,似乎与齐玄素的住处区别不大,朴素而简单,偶有一些细节,也并非女子独有。
张月鹿绕过一扇屏风,便是走出了沐浴的浴室,来到了睡觉的地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挂着帷幔的拔步床,乍一看类似于一座四四方方小屋子,可以三面挂帐,只留一面进出,十分封闭,与北方的炕截然不同。
这显然是一间卧房,所以没有书架、书案等物事,也没有待客的桌椅,反而有配套的梳妆台和黑檀木雕花的格子柜,以及一张小圆桌和两个绣墩,桌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
茶具旁边还放着一个精致香炉,里面插着一根线香,烟雾缭绕间,可以看到青色的香头,已经不见红色,只剩下三分之一的长度。
就在此时,璇玑的声音终于响起:“恭喜张高功勘破妄境,不得不说,你距离我已经越来越近,我都有些紧张了。如今我就藏在这处闺阁之中,你无法离开此地,这是最后一个考验,接下来我也会给你最后一个提示。”
张月鹿仍旧不知道璇玑身在何处,却知道璇玑肯定能听到她说的话,说道:“璇玑星主请讲,不要浪费时间。”
璇玑笑了笑:“第三个提示: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张月鹿不会作诗,可读过的诗书并不少,立刻知道这是诗佛的《画》,谜底也就是画。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屋内,发现这里竟是有好几幅画,一幅是岁寒三友,一幅是屏风上的仕女图,还有一幅就比较尴尬了。
在角落有一个用屏风隔开的小间,供起夜之用。屏风和墙壁之间挂着帘子,上面没有山水草木,也没有诗家名篇,反而是一幅“春意盎然”的长卷,此画乃是前朝大家的《春宵秘戏图》,顾名思义,就是半个春宫图。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民间传说火神娘娘是未经人事的女子,见得春册,自然是脸红耳赤,娇羞而逃,这火便烧不起来了,此图有防火之用。
张月鹿亦是处子,却没有娇羞而逃,而是思索这三幅画的不同之处。
如今看来,三幅画意味着三个选择,若是选错了,以剩下的时间来说,多半是不能回头的。
若是从紫光社的行事作风来看,毫无疑问,第三幅画的可能最大,站在璇玑的立场去想,璇玑也会笃定张月鹿是处子,未经人事,在这方面“不爽利”,不敢选这幅画。
不过正因为第三幅图的可能最大,反而让张月鹿有些迟疑了,第三关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就这么容易被她猜出了璇玑的藏身所在?除非是璇玑决定放水了。
于是张月鹿又去看另外两幅画。
仕女图,似乎也与紫光社对得上,紫光真君还有紫光夫人的别称。
岁寒三友图,则是对应了天时,如今正值隆冬腊月。
仔细一想,三幅图似乎都有些关系寓意,又似乎都关系不大,实在是难以抉择。
就在此时,张月鹿忽然想起了第一个提示,同样是一个很简单的猜谜,谜底是月亮,可她打算去寻找月亮的时候,却刚好被璇玑所误导,如此损失了两刻时间。真实的谜底是在月亮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其实是月印万川。
那么第三个提示,谜底真的是画吗?
璇玑的话语既是提示,也是误导。
如果这三幅画都是障眼法呢?在三个错误答案中再怎么选择,结果都是错的。
张月鹿再次环视房内四周,同时飞快思索。
月亮进一步是月印万川,那么画更进一步又是什么?
张月鹿重新回忆了前两关,然后她从前两关中总结出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真假。
第一关的天上月和水中月,一真一假。第二关的齐玄素和大掌教,同样是一真一假。
由此可见,真假就是这个“游戏”的根本所在。
比画更真,总不会是道门的留影之术。
想到留影之术,张月鹿只觉得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她的目光猛地锁定了妆台。
妆台上有一面镜子。
这也让张月鹿想起了另外一个谜语:“我不是画师,来者被我画。作画不用笔,更胜真画师。”
谜底很简单,就是镜子。
比画更真的当然是镜子。
张月鹿有了答案。
她来到妆台前,仔细打量,这是一面起源于西洋的玻璃镜,本来还是西洋人的不传之秘,价格十分昂贵,不过如今已经被破解了技术,价格大跌,就算是寻常人家也能用得起。
玻璃镜比起古老的铜镜,自然更为清晰,纤毫毕现。
张月鹿又看了眼线香,坐到妆台前,镜中清晰映出她的面容。
她伸手触碰镜子,没有任何异常,不由眉头微皱,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张月鹿扯起嘴角,笑了笑。
镜中的她也扯起嘴角,笑了笑。
张月鹿抿了抿嘴,显得矜持一些。
镜中的她也抿起唇角,矜持端庄。
张月鹿又挑了挑眉,一双让齐玄素印象深刻的丹凤眸子透出几分居高临下。
镜中的她亦是如此,没有半点变化。
张月鹿皱起眉头,面露疑惑,然后微微低头,视线随之低垂,不再看镜子中的自己,陷入沉思之中。
镜子中的张月鹿也皱起眉头,低下头去,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就在这时,张月鹿猛地抬起头来:“果然是你。”
话音未落,张月鹿直接一拳打碎了面前的镜子,镜中的张月鹿也随之支离破碎。
镜中的张月鹿仍旧望着张月鹿,然后这个镜中张月鹿开始慢慢变化,不再是张月鹿,逐渐变成了璇玑的样子。
这一刻的镜子变得可以交互,不再是死物。
张月鹿一把抓住了藏在镜子中的璇玑,把她从镜子中拖了出来。
璇玑并非一个活生生的人,像是一个灵体,与张月鹿一模一样的穿着打扮,只是面容不同,哪怕被张月鹿扯住了衣领,仍旧是笑着,双手鼓掌:“你找到了我,恭喜,这场游戏是你赢了。张高功不愧是张高功,佩服,佩服。”
张月鹿仍旧是抓着璇玑的衣领并不放开,沉声道:“你要遵守约定。”
“这是自然。”璇玑微笑着说道。
此时线香也终于燃尽,化作一堆香灰。
璇玑的手中出现了一纸文书,无风自燃。
当文书燃烧殆尽时,张月鹿忽然觉得手中一空,璇玑消失不见了,继而眼前的一切都化作虚无。
当张月鹿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还站在小巷之中,面前是一扇对开的黑漆大门,她的手中还抓着生有绿绣的门环。
张月鹿恍然大悟,原来她在抓住门环的同时,就已经与璇玑签订了契约。
万幸,她赢了,现在该由璇玑履行约定了。
便在这时,黑漆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门后并非深不见底的黑暗,就是普通院子,一身妇人打扮的璇玑从门内走了出来,微笑道:“请张高功进来详谈。”
第一百三十四章 履约
这是一座在地图上都不大好找的镇子,甚至称不上县城,只是因为靠近官道,所以还能被标记在地图上。
这样一个靠近帝京的小地方,沾染了几分帝京的大气,又难掩几分窘迫,不由透出几分破落户的意思。
那么开设在这里的半掩门生意,可想而知。
张月鹿皱着眉头,跟在璇玑的身后,打量着四周,因为是白天,所以没有客人,还算幽静,不过她却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不是没去过行院,可她去的行院都是一等、二等,不仅仅是局限于皮肉生意,或者说,皮肉生意被打扮得快要认不出本来模样了。就像一家卖酒的,生意做大之后,又开始卖茴香豆等下酒料,接着卖炒菜,再开展住宿生意,最后连说书先生也请来了。那就不是酒馆,而是客栈了。既然是去客栈,那么不喝酒也没什么关系。
可这里不一样,这里就是赤裸裸的,进门就干那事,没什么茶围、听曲、调情的前戏,一点也不雅致,一点也不干净。如果说大行院只是道德上的不干净,那么这里多少有点现实和道德都不干净的意味。
狭窄、逼仄且阴暗。
污水,各种垃圾,疑似便溺呕吐的产物,充斥难闻的气味。
乱七八糟的女子物品随处可见,有不要了的,也有洗过晾晒的,小衣肚兜,绣鞋亵裤,因为下了雪,都结成了冰,可能因为主人还在睡觉,所以也没有收拾起来。
一路走来,时常可以蓬头垢面似乎刚刚起床的女子,面色枯黄,需要以脂粉掩饰。若是用“仙人望气术”去看,张月鹿是一块无暇的美玉,她们却已经是千疮百孔,被掏空了身子,如同朽烂的木头,其未来的下场不会太好。
来这里的客人自然不会是什么富贵之人,都是些底层的百姓,甚至以光棍为主。
玉京、金陵府、帝京、这里,其实同在一片天空之下。张月鹿自以为知道人间疾苦,可此时她有点不那么确定了。正如齐玄素自以为是个自力更生的野道士,得知七娘的真实身份之后,同样不那么肯定了。
张月鹿忍住以手掩鼻的冲动,毕竟是白天,这里也只是后院,而非接客的地方,有些难闻的气味,却没有奇怪的气味,只是她对于这类地方心存偏见罢了。她不断告诫自己,应秉持平等之念,不应自以为高贵,应持平常心态,不应忸怩矫情。
片刻后,张月鹿恢复了平常的常态。
璇玑回头看了张月鹿一眼:“吾日三省吾身,仅就心态而言,你已经胜过那些躺在祖宗功劳簿上的张家子弟无数。”
张月鹿没有自得,问道:“你身为紫光社高层,为何要藏身在这里?”
璇玑道:“正因为我是紫光社的高层,所以只能待在这里。毕竟三大隐秘结社不好随意进入帝京,小鱼小虾也就罢了,我这样的高层,一旦进入帝京,很容易陷入到被朝廷和道门两面通缉追杀的境地之中,尤其是金陵府的事情之后,帝京的防备就更加森严了。”
张月鹿点了点头,这个回答在情理之中。这也不影响紫光社出手相助,因为最后的战场会位于五行山,而不是帝京城。
终于,两人来到一处还算雅致的小客厅,与外面好似两个世界,将那些不堪都关在了门外。
璇玑示意张月鹿请坐,然后说道:“在正式谈事情之前,我要先兑现我的承诺。我先前说过,如果张高功赢了,那么我会送一点小小的机缘,让张高功走得更快。”
她稍稍顿了一下:“平心而论,张高功走得已经很是不慢,最起码我在张高功这个年纪的时候,还远不如张高功,只是世道不同了,天数有变,大劫将至,按照娘娘所说,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不仅天人会大量涌现,而且会出现几个真正的天才,比如三十岁的仙人。”
张月鹿道:“以我的资质,三十岁跻身长生,无疑是痴人说梦。真君说的天才,大约不会是我。”
“张高功先不要急于否定自己。”璇玑微微一笑,“娘娘还说了,事在人为,许多功成名就、修成正果之人,一半是天意,一半是人为。若是只有天意而没有人为,那也是成不了事的。在我看来,张高功就是只有天意却没有人为助力,白白浪费了大好年华。”
张月鹿微微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璇玑道:“当年玄圣也好,东皇也罢,大部分时间都是由大剑仙李道虚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少部分时间由师兄代为照料,从婴孩到少年,十年如一日,打下了根基,定好了章程,然后才让他们自行发展。还有道门整合之后的初代地师上官莞,也是由徐无鬼亲自教导,从筑基启蒙开悟,到后来种种答疑解惑,皆是如此。反观张高功,天师可曾亲自教导过你?至于慈航真人,且不说她要稍逊于李道虚和徐无鬼,就说她身为参知真人,忙于公务,还有那么多的弟子,又有多少时间花在你的身上?地师倒也教过你,可多则半月少则一旬的接触,如何能与人家的十年之功相提并论?”
张月鹿默然。
因为她是小宗出身,被大宗忌惮,自然不可能被天师亲自教导,从小上的是族学。后来拜师慈航真人,却连普陀岛都没去过,一直居住在云锦山,那时候的慈航真人还是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只是偶尔前往大真人府,顺带教导张月鹿修炼“慈航普度剑典”,直到去了玉京,她才算有了与师父慈航真人长时间接触的机会。
如今对张月鹿有两条评价,一条是不好相处,一条是肯做事。有人说李长歌颇有玄圣遗风,也有人说张月鹿颇有五代大掌教遗风,不过做事是需要花费时间的,张月鹿忙于各种俗务公事,自身的修为难免要落下,使得她在金陵府要靠服用丹药才能强行跻身天人。
从求长生的角度来看,璇玑说张月鹿在浪费大好年华,也有几分道理。
璇玑见张月鹿并不反驳,继续说道:“内丹和外丹的区别,在于比例,不是说内丹一派完全不服用丹药,也不是说外丹一派不必日常修炼,主要是看比例之多寡。如李长歌那般,外丹占七八成以上,自然属于外丹一派,如张高功这般,外丹只占据一两成,便是内丹一派。”
张月鹿听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璇玑要给的东西多半会与外力有关,这番话主要还是让她不要有太多顾忌。
其实张月鹿的执念主要是改变道门,至于内丹和外丹,她是无所谓的。之所以走了内丹这条路,倒不是目光长远,也不是心比天高,主要是没人给她“长生石之心”或者“长生不死之药”。
外丹派要么有钱,如李长歌;要么有运,如齐玄素。
两者都没有,还是走内丹派比较稳妥。
张月鹿道:“璇玑星主不要卖关子了,还请直言。”
璇玑说道:“娘娘是众星之母,却不如几位特殊星主。文殊、观音是七佛之师,自身并非佛陀果位。传说中广成子乃是天帝之师,最后成就也远不如天帝。反过来说,娘娘、广成祖师也好,佛门的二位菩萨也罢,自身受到限制,无法抵达更高层次,可点化他人却是不难。”
张月鹿道:“以我的境界修为,大约还不必真君亲自出手,不知璇玑星主打算如何点化我?”
璇玑脸上又浮现出一抹略显诡异的笑容:“张高功不要妄自菲薄。现在有两种方法,一种就是娘娘亲自出手点化张高功,能让张高功立时就有造化阶段的境界修为,不过要付出一点代价,时辰一到,娘娘会向张高功讨要一些东西。”
张月鹿并不怀疑紫光真君的手段,当年徐无鬼就曾帮弟子上官莞从普通天人直接成为造化天人,不过有很大的隐患。
换而言之,紫光真君的确可以实现人的愿望,不过这种愿望总是以扭曲的形式实现,而且还要付出相当沉重的代价。这有点像借贷,九出十三归,怎么算都亏本,不到绝境还是不要触碰这种东西。
这也让张月鹿想起了她看过的一个西方故事,有人向魔鬼许愿,希望他受伤的手臂不再疼痛,于是魔鬼锯掉了他的手臂,再也不会痛了。
张月鹿直接道:“我拒绝。”
璇玑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那就是第二种办法,由我出手,送张高功一场小小的造化,以期让张高功更快地抵达无量阶段。”
张月鹿对于璇玑不断兜圈子很是不满,问道:“到底是什么办法?若是房中术、双修法,干脆连说都不要说。”
璇玑笑了笑:“张高功好聪明,我还真有这个念头,既然张高功提前说了出来,那我只好换一种。”
说罢,她屈指一弹,从指尖飞出一个光点。
光点悬停于张月鹿的面前。
璇玑说道:“收下它,这也是天师的意思。”
张月鹿没有放松警惕:“这到底是什么?”
璇玑轻声道:“这是祖天师留下的一道雷符。”
第一百三十五章 雷符
张月鹿不由心头一震。
雷符?
还是祖天师留下的雷符?
她身为张家子弟都没听说过这等物事,紫光社怎么会有?难道是天师给的?
璇玑看出了张月鹿的疑惑,主动解释道:“你不要忘了天师身上的神仙血脉是怎么来的,娘娘也曾在你们张家的大真人府居住了很长时间。”
张月鹿想起这一茬,顿时无言以对。
让一位古仙在自己家里住了好多年,还能保住大部分家产已经是不易,若没有东皇,只怕是要被腾笼换鸟,可即便如此,还是有张无寿和张无恨这对兄妹活了下来,张无寿甚至成为张家之主、正一道领袖。
那么紫光社手中拥有祖天师的雷符就不是稀奇事了。
璇玑继续说道:“张高功是张家人,应该知道在镇魔井洞天的上方修筑有镇魔台,而在镇魔台上还有两根‘刑柱’,等同仙物,可以招引天雷,对魔头妖孽处以雷刑。”
张月鹿点了点头,她不仅知道,还曾跟随天师去过镇魔台,近距离见过两根好似华表图腾的巨柱,只是没有亲手摸过。传说这两根“刑柱”乃是祖天师所留,对应天师双剑。
当年祖天师得太上道祖传承,携带剑印,前往蜀州,大破巫教,灵山十巫之传承就此覆灭。由此,祖天师创立天师教,取代巫教,雄踞蜀州,后又发展至江南各州,最终在云锦山修建大真人府,建造镇魔井和“刑柱”,连接云锦山诸峰地脉地气,设立“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立下正一盟威之道统,即是正一道之前身。
祖天师飞升后,由儿子接任,称嗣天师。嗣天师化去后,又由其孙子接任,是为系天师。嗣天师在祖天师的基础上建造镇魔台,系天师一生忙于开疆拓土,征伐天下,镇魔台逐渐成为刑台法场,杀气冲天。
璇玑道:“这道雷符便是娘娘从镇魔台的‘刑柱’上得来。”
张月鹿并不奇怪,据说“刑柱”中藏着祖天师传下的剑意,祖天师一生破巫教、立道统、收弟子、建造大真人府、镇魔井,事务繁杂,教导弟子的时间有限,只能够将“五雷天心正法”传下,门槛更高的剑道却是来不及了。当时“刑柱”刚好建造完毕,于是祖天师便将自己剑道留在两大“刑柱”之中。
待到祖天师将剑意融入“刑柱”之后,距离飞升之期已近,当时天师教正值兴盛,四处开疆拓土,俨然一方道国,众多弟子奔波在外,统领一方,竟无一人领会祖天师的良苦用心。祖天师虽然谈不上心灰意冷,但也觉得机缘未至,故而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此飞升离世。
待到后来,玄圣因为废天师张静沉之事来到云锦山,打断地脉,大破“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诛杀废天师,扶持整合道门之后第一代天师张鸾山上位。事后玄圣来到镇魔台,由此从“刑柱”中领悟出了祖天师留下的剑道真意,张家人这才后知后觉。
只是这门剑诀门槛太高,既要“五雷天心正法”为基础,又要配合“天师雌雄剑”才能发挥最大威力,而且玄圣领悟也不彻底,所以没有被归纳到五仙传承之中。如今放眼整个张家,也只有天师一人习得圆满。
张月鹿道:“我若要学‘龙虎剑诀’,不必从你这里学。”
璇玑笑道:“不是从我这里学,而是从祖天师这里学,要知道祖天师当年可是二劫仙人,不弱于儒门的理学圣人和心学圣人,一人便胜过四位大巫,如今世上又有谁能与祖天师相提并论?他留下的雷符,还要胜过玄圣的归纳总结。”
张月鹿默然。
至于为何不直接从“刑柱”上感悟,道理很简单,境界修为不够。当年的玄圣可是长生仙人,才能手握“刑柱”而不被所伤,换成普通天人去触碰“刑柱”,下场只有一个,立时化作焦炭,死得不能再死。
没办法,道门的各种法门不认血脉血统这一套,行就是行,玄圣一个外姓人也能领悟,不行就是不行,张家人守着“刑柱”上千年,领悟之人也寥寥无几。
在这一点上,巫教的血脉就比较占优势了。
璇玑继续说道:“当年娘娘登上镇魔台,从‘刑柱’上剥离了两道真意,去芜存菁之后,炼化成这道雷符,已经没有杀气和雷霆的干扰,便于领悟。”
张月鹿道:“说到底还是偷的。”
“张高功别管是不是偷来的,就问你要不要吧。”璇玑无所谓道。
张月鹿是个务实的人,道:“当然要。”
璇玑复而笑道:“这就对了,也算是物归原主。”
张月鹿略微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掌,握住这个光点。
正所谓“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枉费朱和墨”,符箓未必就要以纸张为载体。
一瞬之间,张月鹿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由雷电组成的世界。
佛门有“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说法,这道雷符便是一方小世界,小到生人根本无法进入其中,只能以念头进入。
只见此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阴阳开辟浑沦,清浊分明,以地水火风定住四方,六气充斥其中,化作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继而日升月落,四季轮转,变化不停。
此方小世界已经是一方洞天的雏形,如果将其不断放大,便是一方洞天,以小见大,可见祖天师的手段,难怪能建造镇魔井洞天。
祖天师总共留下了两道剑意,分别对应两大刑柱,可以视为总纲。在两大剑意之下又有二十八招剑式,也就是“龙虎剑诀”。
张月鹿的境界修为和见识自然是远不如当年的玄圣,但她有两点优势。第一,这道雷符经过紫光真君的炼化,一路畅通无阻,等于是把饭做好了再端上来,有几分类似佛门的灌顶,当年玄圣感悟的时候,可没有这般轻松。第二,张月鹿有修炼“五雷天心正法”的基础,这是她在族学时打下的基础,包括“掌心雷”,基本是张家子弟人人必学,当年的玄圣可没学过半点“五雷天心正法”,完全是靠着一法通万法皆通的仙人境界硬学。
张月鹿正要仔细感悟这门大成剑诀,璇玑又把她从小世界中“拉”了回来,让她瞬间回神。
然后就听璇玑说道:“不必急于一时,回去慢慢看,最好是配合‘五雷天心正法’一起修炼,最起码要到无量阶段才能有所小成,现在你要做的是融合这道雷符。”
张月鹿有些犹豫,她并不十分相信璇玑,也不相信紫光社,不过她相信天师。
所以张月鹿最终还是将掌中的这点灵光按入自己的眉心之中。
张月鹿只觉得一道电流透过自己的眉心游遍全身上下,让她忍不住一个激灵,只是这道电流又远没到伤害体魄的地步,反而不断刺激着张月鹿的周身穴窍。
张月鹿不由吃了一惊:“这、这是……”
璇玑笑道:“正是‘五雷天心正法’的修炼法门,一门‘龙虎剑诀’至多是让张高功多些克敌制胜的本事,可对于修为本身并无太多助益。我先前就说了,要让张高功更快抵达无量阶段,所以这道雷符才是关键,能帮助张高功省去十数年苦功,直接练成‘五雷天心正法’。”
玄圣归纳诸多修炼法门整合成五仙传承,提高了下限,上限却是不好说,“五雷天心正法”的上限就是祖天师,二劫仙人。璇玑让张月鹿重修完整的“五雷天心正法”,也就是整合五仙传承之前的“五雷天心正法”,既是修炼法门,又是神通,自然能起到境界修为上水涨船高的作用。
并非最初版本一定是好的,不过对于张家来说,只有修炼最初版本的“五雷天心正法”,才能完美契合“天师雌雄剑”和“龙虎剑诀”。
谪仙人的优势是在逍遥阶段就能同时兼修两门大成之法,一般是一正一旁,也就是一门玄门正道之法,一门旁门左道之法,比如姚裴的“天刀”和“太上忘情经”,从未听说过逍遥阶段的炼气士能修炼两门大成之法的。
可紫光真君偏要让张月鹿在此境界掌握三门大成之法,并且真就做到了。
直到此时,张月鹿才像齐玄素、姚裴那般,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机缘。
张月鹿没有想到,紫光真君也掌握了“五雷天心正法”,再考虑到“天师雌雄剑”、“天师印”两大仙物以及整个大真人府都在紫光真君的孙子张无寿手中,可以说当年的张家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差点被紫光真君骗得倾家荡产。
就在这时,张月鹿感觉到自己体内三十六处主要穴窍中依稀有身影凝聚,这也算是一种身神,不过与武夫的身神大不相同。
武夫之身神,对应三百六十五周天之数,而且武夫之身神与自己相貌一般无二,等于是自身之分身,可“五雷天心正法”之神灵却是对应雷部三十六正神。若是男子修炼,则凝聚雷公神灵,又称雷师、雷神,属阳。张月鹿是女子,所以凝聚电母神灵,又称金光圣母、闪电娘娘,属阴。待到造化阶段,方能阴阳调和,雷电齐聚。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谢家
张月鹿去见紫光社之人的时候,齐玄素则准备见清平会之人,一“紫”一“青”,倒是对称。
以齐玄素跟清平会的关系,就不必玩什么游戏了,或者说三场复仇行动就是最好的投名状,而且一起分过赃,这都是自己人。
齐玄素整顿东城风气的时候,故意为难了一家名为“冷翡苑”合法的行院,据说这家行院背后有谢阁老的背景。
或者说,谢阁老的谢家确是冷翡苑的后台之一。之所以说之一,那是因为谢家对家声看得看重,不愿意直接触碰这样的生意,可帝京为官开销大,谢家又的确需要这么个生意,这就需要个遮挡。于是另外一个家族杨家也成为冷翡苑的东家之一。平日里若有什么结交官府、道门的事情,一般都是由杨家出面。
杨家在帝京城里,勉强可算是中等人家,祖上也在金陵府扎根,故而与谢家算是世交,家族最近三代人曾分别担任工部尚书、副都御使、户部侍郎。论权势,杨家自然不能与已然入阁的谢家相比,不过也正因为杨家只是中等人家,不必那么讲究宰辅脸面,许多事情谢家不屑不能去做,正好让杨家出头。后来谢阁老让自家侄子娶了杨家的女儿,也算是结成了亲家,两家的关系就更密切了。
按照道理来说,冷翡苑出了事情,应该由杨家出面料理,只是杨家心里也没底。毕竟他们只是中等人家,什么是上等人家?阁老诸公、宗室诸王便是上等人家,这位齐法师可是个煞星,辽王也好,琅琊郡王也罢,都没从他手里占到多大便宜,最终都是不了了之,勉强算是打个平手,虽然有两位王爷没有亲自出面的缘故,但让他们这样的中等人家去对付那位凶名卓著的齐法师,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没办法,杨家只好找谢家商量,平常的小事也就罢了,你顾忌身份,能不出面就不出面,遇到这样的大事,你再不出面就不合适了。
谢家那边答应得很痛快,说是会找这位齐法师谈一谈,最好不要妄动干戈。
杨家这才放下心来。
于是齐玄素便收到了谢阁老的请柬,请他到府中一叙。
齐玄素欣然应约。
虽然齐玄素是整顿风气的,但不意味着他就成了下九流的人物,根子上他还是道门之人,而且是高品道士,属于清贵人物。
士绅们纵然看不惯道门的许多举措,但还是乐于与道门之人结交,谈空说玄,增光添色,又不会背上谄媚依附的恶名,毕竟这是论道,属于学术交流的范畴,与其他无关,君子之交淡如水。甚至宗室勋贵们也以迎娶道门女冠为荣,甚至不介意付出一些代价——道门践行一夫一妻无不纳妾制度,宗室勋贵们若是迎娶女道士,以后就只能告别左拥右抱的生活了。
所以谢家邀请齐玄素,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只有手掌兵权的诸王们才会喜欢付诸于武力解决问题。
齐玄素拜访谢家,可以说是齐玄素和谢林渊的一次心照不宣,出示请柬后,谢家早就有所准备,以迎接贵客的礼遇将齐玄素迎了进去。
在一名一看是就是子孙世代效忠谢家的老管家的引领下,齐玄素穿过第一进狭长的庭院,来到宅邸中路的第二道大门,俗称二门。门楣高悬竖匾。平时只走腋门,正门不开,以示庄严。过了此门来到正堂,谢林渊已经等候多时。
此时除了谢林渊之外,还有一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见到齐玄素之后,主动行礼道:“谢步英见过齐法师。”
齐玄素喜欢提前做功课,来帝京之前,他专门读了《大玄律》,这次来见谢林渊,也做了些功课,谢林渊作为朝堂上有数的大人物之一,各种有关资料并不难查。齐玄素自然知道此人是谁,正是谢林渊的侄子。谢林渊本人膝下无子,所以十分看重这个侄子,大力培养。
平心而论,这位谢家公子在帝京城还是有些分量,与秦衡德等人相差不多,只是对上齐玄素就差了点,很多时候,权势背景固然有用,可双方都有权势背景的时候,更多就要看自身本事能耐如何,在这方面,除了张、李、姚三人,少有能与齐玄素相提并论的。
“见过谢世兄。”齐玄素还了一礼。
许多时候,就要各论各的,就算齐玄素与谢林渊平等论交,他也不好在同龄人面前过于拿大。就好比李长歌,其辈分还在李若水之上,可后者毕竟是参知真人之一,李长歌与她也是平等论交,并不以长辈自居。
三人分而落座,略作寒暄,谢林渊意态随和,伸手指了指谢步英:“天渊,日后若是在帝京之外遇到了,少不得要你照拂帮衬一二。”
谢步英虽然已经成婚,但还只是翰林院庶吉士,这是个短期职位,从新科进士中选择有潜质之人担任,是为皇帝近臣,负责起草诏书,有为皇帝讲解经籍的职责,同时还会派遣内阁重臣为教习,对翰林院庶吉士进行教导,可谓是内阁辅臣的重要来源之一。毕竟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说起来,谢步英刚刚成婚不久,又金榜题名,可谓是小登科后大登科,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只是相较于齐玄素,还是差了少许。
翰林院庶吉士固然清贵且前程远大,可毕竟只是刚刚步入仕途,后面的路还长着呢,大玄朝廷抵制幸进,尤其重视外放地方为官的经历,也就是宰相起于州部,想要贵为宰辅,无论什么出身,都要从底层做起,所以想要入阁,一般需要有两到三次外放为官的经历,县一级因人而异,可府一级和州一级却是必经之路,总之就是中央到地方,再从地方返回中央,如此螺旋上升。
文官不比武官,二十岁、三十岁的将军常见,二十岁、三十岁的宰相却很少见,除非有大的战事,总要慢慢熬资历,五十多岁入阁已经算是年轻,四十多岁都有幸进的嫌疑。
齐玄素就不同了,他虽然是道士,但因为各种“战事”,其升迁轨迹却像是武官,因为屡立“战功”,所以升得飞快,基本是能耐多大,就升多快,纵然有停年制度的限制,也能强行破格提拔。如今已经是四品实权主事,下一步便是三品副府主一级。
这也与道门和朝廷的体制有关,道门并不接触普通百姓,不牵扯民生等大事,更多是商贸和兵事,纵然年轻一些,没有底层经历,只要天赋足够,也没什么太大问题,就如冠军侯,二十岁便封狼居胥,与他有没有底层行伍经历并无太大关系。
可朝廷不一样,关乎到千千万万百姓之生计,治大国如烹小鲜,若是没有足够的底层经历,不知百姓之艰,不知世道之现状症结所在,不知官场上下之运行规律,没有足够的经验,很容易想当然,或是施政飘在天上,或是被底下的人肆意欺瞒,所以还是老成持重为好。
待到齐玄素升了三品,谢步英可能还是一个五品左右的中层官员,外放地方,若是刚好与齐玄素同在一地,自然少不得要齐玄素照拂一二。毕竟县官不如现管,谢林渊再高,也是远在帝京,不如眼前的助力实在。
齐玄素道:“不敢当,还是互帮互助,共同进步吧。”
谢林渊笑了:“进步,你们这些道门之人总是能弄出一些新词,我们这些读圣贤书的人没听过,听不懂,你们还要在背地里嘲笑我们粗鄙。”
齐玄素道:“谢先生说笑了。”
谢步英却是有些惊疑不定,看两人言谈,俨然是旧相识,他竟是不知道叔父何时与这位齐法师有了交情,那么这次冷翡苑的事情……
齐玄素看了眼谢步英,轻声道:“我此番前来,是因为家慈的事情。”
谢步英又是一怔,他听说这位齐法师出身万象道宫,无父无母,怎么又多了一个家慈?难道那个关于蜀州齐家的传言是真的?
谢林渊却是知道齐玄素口中的“家慈”与齐家无关,说的就是七娘。毕竟严父慈母,“家严”便是父亲,“家慈”便是母亲。
谢林渊点了点头,然后冲谢步英使了个眼色。
谢步英立刻起身告辞离去,心中疑惑重重。
很显然,叔父早就与这位声名在外的齐法师相识,而且与齐法师口中的“家慈”还有关系,要知道这位齐法师背后可是盘根错节,帝京道府的石副府主,玉京的东华真人,还有正一道张家,这说明谢家早已上了道门的大船,甚至已经参与到道门大掌教的争夺之中,可他却对此毫无所知,这让一直顺风顺水的谢步英有些泄气,那个齐法师比自己还小几岁,已然能参与到这等机密大事之中,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可他就只能当个局外人,难道自己在叔父的眼中就是个孩子,如此不堪大用?
谢步英离开之后,谢林渊问道:“七娘怎么说?”
齐玄素道:“清平会这次的任务是全力牵制‘客栈’,所有在京人手全部出动,正好是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第一百三十七章 商议
清平会并不能强迫谢林渊出手,所以齐玄素身上还肩负了部分说客的职责。
这里早已设下了隔绝内外防止窥视的阵法,齐玄素没什么顾忌,说道:“这一次,也不仅仅是清平会,主力是道门。”
谢林渊少见地怔了一下:“这是谁的意思?”
齐玄素低声道:“是东华真人亲自安排。”
谢林渊懂了,没再开口,只是缓慢地点了下头。
东华真人身为首席参知真人,其身份不能简单类比于朝廷的内阁首辅,同时他还兼具了半个“储君”的身份,内阁首辅再熬多少年,也当不了皇帝,可东华真人却有极大的可能登临大掌教尊位。这是二者最大的不同,其分量也不可同日而语。
齐玄素继续说道:“东华真人会感念所有提供帮助之人的善意。”
这是一位道门储君做出的承诺,如果东华真人果真能够成为大掌教,那么今日之作为,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从龙之功。
谢林渊虽然是朝廷之人,但他不仅仅是局限于朝廷,更不想只给朝廷做一个臣子,否则他便不会加入清平会。
谢林渊沉吟道:“我的伤势未曾完全恢复,至多是与‘掌柜’周旋一二,‘东主’那边……”
齐玄素道:“七娘自会出手。”
谢林渊这才点了点头。
谢步英离开正堂,就在院中徘徊,刚好看到一个身影在那里探头探脑,不由笑道:“看什么呢?”
不一会儿,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来到谢步英的面前,正是谢林渊的女儿,也就是谢步英的堂妹,名叫谢步华。
谢林渊膝下无子,却有一个女儿,只是他境界修为太高,年纪也大了,再想生个儿子已是不大可能,只能培养侄子。
兄妹二人多年相处,关系相当不错。
谢步英看着这个古灵精怪的妹妹,说是责备,语气相当温和:“哪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谢步华根本不在意,嘻嘻一笑:“我听说爹把那位齐法师给请来了?”
谢步英点了点头,好奇问道:“你也知道这位齐法师?”
“这有什么不知道。”谢步华一嘟嘴,有些不满堂兄小觑自己,“前些天我去诗社的时候,听几位姐姐说起过。”
结社并不犯法,隐秘结社才非法。女子之间的结社无非就是诗社一类,夫人们有夫人的社交,这些千金小姐也有自己的社交,并不杂处,好些闺中密友、手帕交便是由此而来,千金小姐们自然是没有出阁的,不像贵妇们热衷于各种子女婚事,也就是诗词一类,容易多愁善感。
谢步英好奇问道:“你的那几位姐妹怎么说?”
“说这位齐法师凶狠又霸道,一点也不温柔风雅。”谢步华道。
谢步英笑道:“毕竟是整顿帝京风气的人,温柔风雅的人可干不了这等差事。你怎么对他有兴趣了?”
谢步华摇头道:“我对他没兴趣,不过我很想见一见传说中的张高功。”
“传说中的张高功。”谢步英不由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就是那位道门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张月鹿。
也不知什么时候兴起的,好些女子都十分崇拜这位张高功,莫名成为她的拥趸,认为她一定能成为第八代大掌教,代表女子顶起半边天。
谢步华有些头疼,都是道门那边传过来的风气,如今的年轻女子不大认可什么三从四德了,还不好强行镇压,毕竟道门否定儒门礼教,谁也不想背上个顽固不化、倒行逆施的罪名。好在这些大小姐们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口号喊得震天响,却缺乏养活自己的本事,只要从经济上着手,稍一钳制,立时就能让她们就范。
当然,雷小环这种女子例外,她无论是在家做女儿,还是出嫁做妻子,那都是说一不二。无论是儒门时代,还是道门时代,有本事的人总能得到他人的尊重,而不是靠他人的施舍。
谢步华老气横秋地感慨道:“也不知道张高功怎么想的,就算不能守身如玉一百年,那也该找一个脚踏五彩祥云的盖世英雄,怎么偏偏看中了这么一个人?我的几个朋友听说这件事后,都说看错了人,不再支持张高功,转而支持姚法师了。还有几个更可恶,嫁人之后就再也不提半边天,竟然支持李长歌。与其支持李长歌,还不如支持秦凌阁,好歹长得好看。”
谢步英哑然失笑。
张高功,姚法师,到了李长歌这里就直呼其名。对立还挺严重的,她们这些拥趸甚至比张月鹿和姚裴本人还要急,毕竟张、姚二人当面见了李长歌也要称一声“李永言”,而不是直呼其名。
这些女子,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谢步华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诚然,这世上有些女子十分在意男人能否给自己遮风挡雨,可有些女子不肯这样,她们认为男人能做到的,她们同样能够做到,自立且自强。张青霄就是这样的女子。她选择道侣,只考虑一个问题,喜欢与否。脚踏五彩祥云的英雄固然是个绝佳的依靠,可她几时需要别人给她遮挡风雨了?”
谢步华吓了一跳,转身望去,就见一个男子站在不远处。
谢步英行礼道:“齐法师,这是舍妹步华。”
他又对谢步华道:“还不见过齐法师?”
谢步华这才知道眼前这个陌生男子就是那位齐法师,仅从面容上来看,却是没有她想象中的凌厉迫人,还有刚才的那番话,让谢步华颇有豁然开朗之感,忍不住以拳击掌:“是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张高功就是女子第一,远胜姚法师良多。”
原来齐玄素与谢林渊谈完了相关细节之后,便要告辞离去,结果出门的时候便听到了谢步华的话语,忍不住出言替张月鹿和自己辩驳了两句。
便在这时,起身相送的谢林渊终于是开口了:“步华。”
谢步华这才回神,赶忙向齐玄素行礼道:“见过齐法师。”
齐玄素还了一礼。
谢林渊歉然道:“小女无状,都怪我把她娇惯坏了。”
齐玄素道:“先生言重了,我们道门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说罢,齐玄素告辞离去。
谢林渊还不至于送到门口,只是让谢步英代他送客,他站在原地目送。
片刻后,谢林渊收回视线,望向自己的独女,叹息一声:“你若真能学到那位张高功的七八分,而不是整日都在这里刷嘴皮子,为父也能告慰列祖列宗了。”
谢步华不依道:“我怎么就是只知道耍嘴皮子功夫了?”
谢林渊懒得去跟女儿讲道理。他也知道张月鹿这种人才是天生的,张家对她放任自流,慈航一脉起初时候也未见得如何上心,偏偏她就能够成才,而且还有大志向。这种人学是学不来的。
倒是齐玄素,他有些好奇七娘到底是怎么教的,虽然起步较晚,但后劲十足,已然有了后来居上的架势,若是再有些际遇,未必会逊色张月鹿。
他身为内阁辅臣,自然看得出七娘所谋甚大,她在江湖,家大业大,却把齐玄素推到道门的高位上。
他甚至有一个猜测,做大事,要有替手。大到一国,立储君那是头等大事,号称国本。小到一家,生个儿子培养成才,不被吃绝户,不败家,也是头等大事。那么全真道准备好的替手就是齐玄素,若是他们精心培养的姚裴出现什么意外,还能让齐玄素这个替手递补上去。
至于张、李二家。
前者不是不想不愿,而是不能,张家这些年来是肉眼可见的人才贫瘠,别说替手了,正手都没有,如果大宗中有杰出人才,把张月鹿这个即是小宗出身又是慈航一脉出身的女子当作替手是最合适的做法,无奈张家没有这样的人才,又不想让张月鹿继承天师衣钵,内部争执不休,至今未有定数,如今就看天师有没有这个决心,舍了身后名不要,最后扶上一把,也算是孤注一掷。
后者是有替手的,那就是李天贞,不过李天贞有个缺陷,境界修为稍显不足,毕竟唯一的“长生石之心”已经给了李长歌,李家也没有更多。
谢林渊忍不住叹息一声。
如今道门推举大掌教,关系到的不仅仅是道门之人的利害,也牵动了其他人的心弦,不同的大掌教上位,意味着不同的政策,会造成不同非影响,其他人自然要做出不同的调整和应对。
不仅是朝廷,还有各大隐秘结社,从西域诸国到凤麟洲、婆罗洲、东婆娑洲,甚至远在西方的圣廷、奥法议会,也同样密切关注着悬而未决的大掌教之位。
只可惜旁人只能看着,干着急,最终推举的权力还是在道门之人的手中。
齐玄素离开谢家宅邸之后,又联系了七娘,询问关于其他几位甲等成员的事情。
有些话,当然可以在子母符中说,也可以在“梦中会”说,可许多大事,最好还是面谈。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两方齐备
齐玄素回到玉皇宫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看了眼时间,子时初,已经是第二天。
今天是久视四十二年腊月二十,五人小组是十一月初七抵达帝京,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可以说日子过得飞快。
明早就是京城衙门“封印”的日子,也就是封上大印,开始年假。许多事情都要赶在年假开始前完成,户部要清算各州税收,都察院则要对各部衙门官员今年一年进行考绩评定,待到来年正月十六,向各部发放。故而每年正月十六的卯时,六部九卿的正副堂官和驻京的御史照例都要来到都察院大堂。在这之间的二十多天,便是京官们的年假。
过了今天,整个帝京都会进入到过年的状态之中,而汹涌了几个月的暗流也终于要抵达最高峰。
最明显的感受,玉皇宫内的气氛不仅丝毫没有过年的喜庆,反而变得十分紧张。
虽说道门中人并不十分重视年节,但为了迎合广大百姓,各地道府也会举办各种欢庆活动,像今年这样,还是首次。哪怕是再迟钝的人,也知道情况不对了。
制造这种紧张气氛的自然是帝京道府的高层,准确来说,是掌府真人李若水和次席副府主石冰云。
自从上次齐玄素停职的事情,两人就撕破了脸皮,现在冲突加剧,也在许多人的意料之中。
按照道理来说,掌府真人都是参知真人,所以为了维持地方道府三足鼎立的态势,次席副府主的人选必须精心挑选,一般都是地位尊崇、背景深厚、实力强劲、不是参知真人却胜似参知真人,比如江南道府的李天澜。
帝京道府也是如此,石冰云毕竟是差点做了慈航真人之人,无论是地位背景,还是境界修为都不缺少,只是她干的许多事情有些出格离谱,所以这么多年了,还没成为参知真人。本来帝京算是李家的半个主场,不过石冰云也有堂堂晋王的助力,再加上李家各路诸侯之间多有龃龉,虽然不会公然相互为难,但未必就会真心相助,所以这方面算是打平。
两人较劲,两人麾下的两大派系也互相看不顺眼,火药味很浓。反倒是首席副府主周教宪没有参与其中,他那一派人马也大致恪守中立。
齐玄素这里就很有意思了,他的麾下既有石冰云的人手,也有李若水的人手,双方也受到两大首领的影响,蠢蠢欲动,不过很快就被齐玄素给镇压了。齐玄素不会开导人,也不擅长讲道理,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暴力手段进行镇压。他既有上司的名义,又有天人的实力,并非什么难事。
再有,从职务上来说,齐玄素是石冰云的属下,可从派系上来说,他应该站在代表了全真道的周教宪这边,事实上齐玄素的确没有参与两人的角力,因为他知道,石冰云就是负责牵制住李若水,倒是给了周教宪足够的活动空间。
如此一来,齐玄素虽然后知后觉,但也能推断出周教宪就是“食指”或者“大指”,所谓的佛祖“五指”终于有个上得台面之人,总不能真就是一帮三品、四品的小辈去镇压“心猿”。
齐玄素很少回自己的住处,更多就是住在签押房中,便于处理各种事务,结果他刚回到签押房,就见张月鹿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这一次,他没有奇怪,已经习以为常。
柯青青这丫头不靠谱,有做叛徒的潜质,见到张月鹿后什么都忘了,有求必应,没求也要主动凑上去做点什么,竟然把他签押房的钥匙给了张月鹿,所以张月鹿每次都能光明正大地开门进来,而不是偷偷摸摸地进来,更不是硬闯进来。
虽说夫妻本一体,但不是还没成亲吗。就算成亲了,也要各自留出一点空间,还真能像词里那样,和一团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然后打碎了,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活人可不是泥巴,把一个打成肉泥,把另一个也打成肉泥,和在一起,再造两个活人,想想都惊悚恐怖。
张月鹿的脸色不大好,有些苍白。
齐玄素暂且放下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关切问道:“受伤了?”
“没有受伤,是好事。”张月鹿用柯青青给的钥匙开启了隔绝阵法,“我遵照天师的意思,去见了……”
她用手指在桌上写了一个“紫”字,随即隐去。
齐玄素并不吃惊,反而是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也加入隐秘结社了?”好在及时悬崖勒马,不然这个“也”字,就是不打自招了。
齐玄素顿了一下,重新组织语言。在张月鹿看来,倒像是齐玄素十分震惊的样子,没想到她这个一身正气的张副堂主也堕落到跟隐秘结社打交道了。
张月鹿不由苦笑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入得名利场中,谁又能出淤泥而不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师已经是在布局身后事了,让张月鹿负责与紫光社接触,等同是张月鹿有了紫光社的靠山,无论大宗势力再怎么不情愿,也要认可张月鹿,就算张月鹿不能继承天师之位,成为张家的面子,也会成为张家的里子。当然,若是张月鹿另有机遇,紫光社也可以变为助力,让她成为面子。
如今天师身兼面子与里子于一体,他最终还是把里子送给了张月鹿,这也是大宗的底线了,毕竟紫光社不同于清平会、“天廷”,身为三大隐秘结社之一,紫光社更为可怕,是一把名副其实的双刃剑,大宗内部的态度也是十分矛盾,想要握在手中,又怕引火烧身,倒不如让张月鹿接手,既对张月鹿有个交代,不能再说他们不重视张月鹿,又能继续保持与紫光社的联系,算是两难自解。
张月鹿也知道天师的难处,若是天师还有三十年的时间,甚至是二十年的时间,他都不必如此忍让大宗势力,只可惜他的时间不多了。
至于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十年前,天师又在做什么,为何不提早布局,自然是应付五代、六代两位大掌教了,别看六代大掌教被评价为暗弱,那也要三位副掌教齐心合力,才能压制,只要有一人离心离德,那还是大掌教说了算。至于五代大掌教,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更谈不上压制,甚至谈不上抗衡,不过是保全自身等他飞升罢了。再有就是,那时候也没有张月鹿这个选项,天师可没算到会有张月鹿出世,自然无法提前布局。
张月鹿将事情经过大概与齐玄素说了一遍。
齐玄素听完之后,笑道:“的确是好事。”
张月鹿以手扶额:“只是融合了那道雷符之后,对我而言还是有些负担过重了。”
“负担?”齐玄素疑惑道。
张月鹿道:“简单说,就是吃撑了。这个说法很不好听,可又找不出一个更恰切的说法来代替它,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只能吃两个馒头,且已经吃了两个馒头,结果她们又给我硬塞了第三个馒头,可我又不能吐出来,只能强忍着,等着三个馒头慢慢消化。”
齐玄素来到张月鹿身旁,伸手按了下她的小腹:“等你消化得差不多了,那就是无量阶段了吧?”
张月鹿拍开他的手:“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不过她给我的是玄圣归纳整合五仙传承之前的‘五雷天心正法’,不知会不会与玄圣留下的传承有所冲突。”
齐玄素道:“可以找机会问一下天师。”
“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要等到帝京之事结束后。”张月鹿并不是要谈她自己的事情,这只是个引子,接下来她话锋一转,“这不过是个添头罢了,关键是她们那边已经同意出手,而且确立了联系方式,你呢,你这边有什么进展?”
在张月鹿看来,清平会入场是必然,只是不知道是姚裴负责联络,还是齐玄素负责联络。
至于说齐玄素跟清平会没什么干系,张月鹿是半点不信,问题在于这份联系到底有多深,是如她这般单纯联络?还是直接成了清平会的核心成员?毕竟她也差点成为紫光社的成员,万幸她赢了赌局。
齐玄素面不改色道:“我也见了清平会的首领之一。”
张月鹿问道:“方便说这位首领的身份吗?”
“不方便。”齐玄素摇了摇头,“不过你要是真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
最近几天齐玄素跑了不少地方,不仅仅是一座谢府,别人很难通过齐玄素的行踪确定谁是清平会首领,而且齐玄素也没打算出卖“圣无忧”谢林渊,他打算出卖“七娘子”,谁让当娘的总坑他?来而不往非礼也,反正是一家人,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反过来说,公婆也得见媳妇,早晚的事情。
“那就算了。”张月鹿却是拒绝道,“关系到全真道,关系到东华真人,我还是不知道为好。”
这就是所谓的分寸感了,就算正一道和全真道是盟友,也不应有过界之举。夫妻尚且要互相留有几分空间,更何况是这两个庞然大物?
第一百三十九章 腊月三十
齐玄素和张月鹿又闲聊了一会儿,说是闲聊,其实还是与“定心猿”有关。
不知不觉间便是早上了。
最近柯青青都跟在苏璃身边,要到下午才会过来,所以签押房中还是只有两人。
张月鹿还有其他事情,起身离开,不过没一会儿便去而复返,身后还多了一个姚裴。
齐玄素立刻知道是有事情发生了。
姚裴最近一直保持在清醒的状态,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把一年的清醒时间都用完了,进到签押房后,她直接用“功烛杖”封锁了齐玄素的签押房,然后取出一叠密文:“省得我再去找人了。”
三人在签押房的客厅分而落座,这处客厅颇有些西式风格,姚裴独坐了一把单椅,齐玄素和张月鹿一起坐在两人长椅上。
姚裴不掩几分凝重,先是望了下齐玄素,接着转望向张月鹿:“这是‘佛祖’的最新密文,我已经初步翻译了一遍,你们二位请看吧。”
齐玄素伸手接过,拿在手中,与身旁的张月鹿头挨着头一起看。
第一眼,两人都是吓了一跳。
因为那行标题如此赫然:道门金阙参知真人议事。
接下来的内容更让两人震惊:二十四位参知真人中议特殊记录。
两人都有些迟疑了,齐玄素道:“按照规矩,我们还不能看这一级的记录,只有真人一级才能阅览。”
姚裴道:“都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还有什么不能看的,看吧,我能看的你们都能看。”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一起看了起来。
姚裴继续说道:“你们看的时候,我也简要讲一下我们的任务。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金阙内部已经达成统一意见,北龙事关天下大势,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所以一切有关北龙的举动都必须镇压、阻止。关键就在五行山,五行山位于直隶境内,距离帝京城很近,青鸾卫的亲军都督府,神枢禁军、天辰司、宣徽院也都近在咫尺,阻碍重重。届时,金阙会委派一位平章大真人亲自来到帝京坐镇,防止意外发生,原则上,这位平章大真人不会直接出手,朝廷的长生之人也不会出手。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协助这位平章大真人,进入五行山,镇压‘心猿’。或者也可以说得更直白一些,我们这个‘五指’才是主力,平章大真人只是一种态度和威慑。”
“重点和难点主要是两条:一是冲破五行山内部的重重阻碍,这些阻碍包括无量阶段和造化阶段的天人,甚至是伪仙。二是在不伤及北龙的前提下,镇压‘心猿’,这就是此次‘定心猿’的核心任务。”
“在原则上,我们道门内部不会有人直接参与其中形成阻碍,不过世事无绝对,也不能不防。尤其是帝京道府,不排除帝京道府擅自行动的可能,也不排除出现两道截然相反的命令的可能。”
很长一段时间里,签押房都是一片沉寂。
只有齐玄素和张月鹿翻动纸张的声音。
斗而不破也有斗而不破的好处,只要金阙形成了决议,便没有人会公然违背。清微真人就是金阙次席参知真人,既然是金阙的决定,那么清微真人也要服从并且执行。
从这方面来看,全真道不仅仅只有齐玄素这一条线,还有其他的线,可能是来自太平道内部,也可能是来自朝廷内部,总之各种证据在金阙汇聚,最终压倒了太平道,使得决议通过。
不过既然是秘密记录,那么说明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朝廷这边知晓道门要动手了,却不知道如何动手,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动手。
议事中确定由东华真人全权负责此事,换而言之,具体计划,清微真人是无法知晓的,甚至慈航真人和那位在帝京坐镇的平章大真人也无法一览全貌。
很快,齐玄素和张月鹿一起把这份记录看完了,谁也没有说话。
也许有朝一日,在座的三人也会登临金阙,参与到这种议事之中,成为其中的主角,不过现在还不行,如今的他们只能旁观,而且还是仰望。
过了片刻,齐玄素打破沉默:“具体时间呢?”
姚裴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将另一张她翻译的密文递了过来。
齐玄素接过一看。
上面只写了一个“叁拾”。
齐玄素一怔,下意识地以为这是密文的数字,随即便反应过来,这不是密文,就是翻译之后的结果。
动手的时间已经确定了,三十日。
如今已经是腊月二十,不会是十一月三十,迟则生变,也不会一直拖到正月三十,那么就是腊月三十了,俗称大年三十除夕夜。
这可真是个好日子。
张月鹿沉吟道:“这个日子……好猜又不好猜,好猜是因为它太特殊了,不好猜也是因为它太特殊了。”
姚裴终于是开口道:“还有十天,希望十天之后,我们能站在五行山上看烟火。”
齐玄素和张月鹿俱是苦笑。
齐玄素甚至想着,若是万寿山就好了,他能让三大阴物出手,要是三位伪仙一起降临,万师傅、殷先生、白夫人联手,大局可定。
齐玄素问道:“难道这位平章大真人就是‘阿难’和‘迦叶’之一?”
姚裴答非所问道:“道门总共有十二位一品灵官。”
齐玄素吃了一惊:“这么多!”
灵官在道门中的位置类似于工具,很不受重视,兴风作浪、翻云覆雨的都是道士,灵官们就是任劳任怨。有点像大魏末年的文官辖制武官,高品武官常常被低品文官呼来喝去。
所以灵官们的存在感着实不高,齐玄素一直以为只有几个一品灵官,却没想到足有十二个之多。
再看张月鹿,半点也不奇怪,显然是早就知道这些内幕。
齐玄素无奈,他还是根基太浅、成为高品道士的时间太短。也不能怪张月鹿不告诉他,张月鹿不会没事问齐玄素:“天渊,你知道我们道门有十二个一品灵官吗?”齐玄素多半会回答:“与我何干?”
现在真是有关系了。
姚裴见齐玄素的表情,又额外解释道:“十二位一品灵官分为六丁六甲,六位六丁灵官主守,坐镇各地,充当守门人的角色,比如‘鬼关’,就有一位一品灵官长年坐镇,又比如海外的婆罗洲,也有一品灵官。注意,这样的高品灵官不属于三道,隶属于紫霄宫,与独立于三道之外的大掌教一脉一样,只听从大掌教的命令,这也是三道争夺大掌教尊位的关键所在。”
齐玄素想着,难怪五代大掌教说撤换副掌教大真人就撤换副掌教大真人。他又转念一想,六代大掌教本身就有长生阶段的修为,麾下还有十二位一品灵官,更有紫霄宫,结果竟然被架空,难怪被人评价为暗弱。
还有,“天廷”的确是狂妄,也效仿道门搞了一个六丁六甲,不过都是先天之人,根本无法与十二位一品灵官相提并论。不过考虑到“天廷”甚至还弄出一个三官大帝,所谓六丁六甲就不算什么了。
齐玄素道:“不过如今没有大掌教了。”
张月鹿道:“只有金阙能与大掌教对等,所以灵官们会暂时听从金阙的命令,而不是轮值大真人的命令。”
姚裴继续说道:“六位六甲灵官主攻,近三十年来,总共有过三次出动一品灵官的记录,最近一次是一位一品天真道士和两位一品灵官攻入了巫罗的神国之中,虽然是在巫罗的主场作战,使得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需要长达数年的休养,但还是让巫罗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如今巫罗只能封闭神国。还有前不久的西域战事,是由甲申灵官领军。再上次是西域爆发尸潮,道门直接出动了一位一品天真道士、一位一品灵官和十二位二品太乙道士,其余三品幽逸道士、四品祭酒道士上百人,低品道士和普通灵官不计其数。所有参与此事的知命教成员全部被诛,形神俱灭,无一幸免。”
齐玄素道:“这是第四次。”
姚裴点头道:“是的。”
齐玄素问道:“一品灵官大概是什么境界修为?”
姚裴道:“保底等同于造化阶段的天人,不过一品就是到顶了,灵官又不像道士,还有职务上的区分,不可能弄出一个超品灵官或者副掌教大灵官,所以一品灵官们的实力也是参差不齐,有人是造化阶段的天人,也有人是伪仙,因人而异,到了这个境界之后,全看本身天赋。”
灵官其实颇为类似于古仙们神降的容器,有些容器天生契合,能够容纳古仙的大部分力量,有些容器不契合,就要容纳得少一些。灵官们也是如此,越是契合灵官甲胄,境界修为也就越高。道门号称天下共主,网罗天下英才,自然比隐秘结社更容易找到这样的人才。这些一品灵官,随便一个落到隐秘结社的手中,都能让古仙们自如行走于人间大地。
不过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一边是仅次于一品天真道士等同于二品太乙道士的高位,一边只是个容器,根本没有可比性,所以二百年来,道门只发生过一起一品灵官叛逃事件。
第一百四十章 命与功
姚裴和张月鹿离开之后,齐玄素坐在自己的签押房中,仔细梳理了最近这段时间的各种变化。
正如姚裴所说,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上一个大年初一,他遇到了巫罗,这个大年初一,看来是要在五行山度过了,都是如此让人印象深刻。
不过时间也是过得不慢,转眼间两年过去了,凤台县,玉京,西域,遗山城,云锦山,措温布,渤海府,金陵府,万象道宫,帝京。一路走来,他去了芦州、西州、雍州、吴州、凉州、蜀州、湖州、秦州、中州、齐州、江州、直隶,传统意义上的天下十九州,不算直隶,他走了十一个,经历大战小战几十场,数次险死还生,数次重伤断臂。不过境界也一再拔高,从昆仑阶段到成就天人,升了三个阶段。
两年的时间,也让他从七品道士升到了四品祭酒道士,从没有职务的游方道士变为紫微堂的主事道士,不可谓不快。
只可惜,这种飞速升迁是有代价的,必须要有“战功”作为支撑,越大的“战功”,越是生死一线,整日坐在签押房里,可拿不到这样多的功勋。
齐玄素现在身上还有两个“玄字功”,一个“玄字功”是在上宫与姚裴一起处置张无恨之事得来的,姚裴拿了大头,他拿了小头。还有一个“玄字功”是因为他探查五行山有功,毕竟涉及到伪仙,危险极大,一个“玄字功”着实不多。之所以觉得容易,是因为有七娘给齐玄素保驾护航,可谓是大树底下好乘凉。由此可见,李长歌、姚裴想要赚取功劳,只会比齐玄素更容易。
四品祭酒道士升三品幽逸道士需要三个“地字功”,也就是一个“天字功”。换算成“玄字功”的话,就是九个“玄字功”,齐玄素还差着七个“玄字功”。
除此之外,停年制度规定,四品祭酒道士升三品幽逸道士需要停年三年,这也是最后一次停年,因为三品幽逸道士升二品太乙道士就是选升,
齐玄素肯定是不够年限的,其实他五品升四品的时候,同样不够年限,已经破格一次,不大可能有第二次特殊待遇,多半要苦熬年限,不过道门内部还有一个特殊制度,算是对停年制度的补充,那就是职务品级制度。
职务品级制度实际上就是参照大掌教绑定超品、副掌教大真人绑定一品,所以职务品级是随道士所任职务所定之品级,解除该职务之后其职务品级便随之消失。而正式品级则是非特殊情况被褫夺外,均不随职务变更而变更。
比如“三品副府主”这个职务品级,只有做这个副府主的时候才算是三品幽逸道士,一旦解除副府主职务,其三品的职务品级也随之消失,恢复本来正式品级。而正式品级的三品幽逸道士,就算去做游方道士或者去安魂司守陵,也还是三品幽逸道士。
齐玄素觉得,他若是能成功完成“定心猿”任务并且活下来,多半能得到一个职务品级,用七娘的话来说,大概就是“半步三品”,万事皆可以半步。
不过一切的前提都是活下来。
若是死在了五行山里面,那就万事皆空。
待到中午时分,柯青青和王崇年都回来了。
齐玄素向两人交代了一番,主要是年关将至,许多事情最好抓紧完结,不要再拖下去。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谁也不会想到今年的年关真正成了一道关,穷人的年关不好过,怕债主上门,道门和朝廷的年关同样不好过。
两人都是应了,这其实也是朝廷各衙门前几天忙的事情,临封印之前,抓紧把手头上的事情了结,然后过个快乐年。只是道门不重视年节,没有年假一说,所以过了腊月二十,仍是照旧,只有到了大年三十那一天,才会给有家人的道士放假一天,由出家的道士们负责这一日的当值。
众所周知,出家道士大多集中在全真道,所以这些年以来,都是周教宪负责大年三十这一日的当值,雷打不动。李若水是李家的人,石冰云也会去晋王府,一般都不在玉皇宫。
除此之外,按照惯例,皇帝陛下还会在大年三十除夕夜赐宴群臣,君臣同乐,道门也会派人参加,通常是李若水和石冰云二选其一,周教宪这种孤家寡人是不会参与这种事情的。
换而言之,大年三十这一天,帝京道府会完全在周教宪的掌握之中。
由此可见,东华真人虽然不在帝京道府,但对帝京道府了解很深,选择大年三十是有的放矢,而不是一味为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齐玄素让两人早些准备,故意说道:“若是大年三十之前完不成,那就留下来跟全真道弟子一起当值,可别怪我无情。”
柯青青却是眼神一亮:“张副堂主也在?”
齐玄素没好声气道:“不在,张副堂主回云锦山过年。”
柯青青的眼里立时没了光,很显然,顶头上司对她没什么吸引力,顶头上司的未来道侣对她很有吸引力,而且是崇拜之情。
齐玄素示意两人可以离开了。
柯青青又问道:“接下来的整顿西城,主事不去吗?主事以前都是亲自带队的,最近几天没见到主事,苏主事还特意问过。”
齐玄素摇头道:“接下来的几天,我都不会去了。我要准备一下,然后跟张副堂主一起回云锦山过年。你们也知道,张家的门槛高啊,不好好准备只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柯青青笑了。
王崇年也笑了。
赘婿不好做。
家族越大,赘婿越难。
虽说齐主事不算是赘婿,但多少有些相通之处。
这个理由的确是天衣无缝,谁也说不出什么,顶多说齐玄素给自己搞特殊待遇,不过也算是人之常情。
两人离去之后,齐玄素开启阵法,又取出了“金紫鱼符”,准备联系七娘,向七娘禀报他刚刚得到的消息。
虽然大概率上,七娘已经通过其他途径知道了此事,但用七娘的话来说,我知道是我的事情,你告诉我是你的事情,这是两码事,不能你认为我可能已经知道就不告诉我了,不要想当然地替我做决定。
说的可真是太有道理,尤其是最后半句,如果七娘能够身体力行地贯彻到底就更有说服力了。
相较于普通的子母符,经箓或者鱼符这种一对一联系的,保密性要更好一些。齐玄素也不必把话说得很明白,倒是不怕泄密。
七娘听完齐玄素的汇报之后,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大谈生意经或者各种小算计,只是说道:“真到了那一天,我可能会顾不上你,你自己要小心。”
齐玄素应了一声。
七娘又道:“若是见势不妙,赶紧跑,保命为先,别用性命去挣功名。天大地大,活着最大。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只有活着,才是真的。就算在道门混不下去也不碍事,大不了继续当游方道士,天下之大,找个立锥之地还不是简简单单?”
齐玄素这次没有只应一声了事,说道:“我怎么也是老江湖了,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你算个屁的老江湖,跟着老娘走了几年江湖,就处处以老江湖自居,实际上还不是毛头小子一个,走过的路还没我过的桥多。”七娘加重了几分语气,“别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也别再为了别人就脑门子一热送死去。”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知道了,你也小心些,别遭了谁的暗算。”
七娘笑了一声:“老娘几时轮到你来担心了?行了,话就这么多,你爱听不听,年底了,我还要把手头上的各种账目都清一清。”
齐玄素点了点头。
七娘结束了这次对话。
齐玄素收起“金紫鱼符”,吐了一口浊气,大步向外走去。
转眼来到腊月二十三,小年。
小年夜是司命真君升天的日子。
司命真君就是百姓口中的灶王爷,全衔是“九天东厨司命太乙元皇定福奏善天尊”,俗称“灶君”,或称“灶君公”、“司命真君”,鸾门尊奉为三恩主之一,也就是一家之主,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归他管。灶神左右随侍两神,一捧“善罐”、一捧“恶罐”,随时将一家人的行为记录保存于罐中,年终时总计之后再向天帝报告。腊月廿四日就是灶神离开人间,上天向天帝禀报一家人这一年来所做所为的日子,初四就重返人间。
这只是普通百姓的说法,在道门之人看来,司命真君当然不会飞升觐见天帝,所谓的升天应是司命真君的化身返回神国,携带香火愿力回归本尊,然后再重返人间。正是因为祭灶节的存在,司命真君才能再次归来,而不是如太阳真君那般彻底死去。
皇天后土,是历代帝王都要在天地二坛亲自祭拜供奉的神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双方共掌阴阳生死。道门认为皇天就是天帝,天帝飞升之后,皇天已经不存于人间,只剩下后土娘娘,所以是后土娘娘独握阴阳、掌运幽冥。
后来后土娘娘化于天地之间,与天地合为一体,天地不再需要神灵,大部分权柄跟随后土娘娘回归天道,只剩下少部分阴阳生死的权柄分为四份,分别由太阳真君、太阴真君、青帝、司命真君执掌,后来青帝同样化于天地之间,于是只剩下司命真君执掌部分生死命轮。
对于道门来说,这是个不好公然禁止又颇有讽刺意味的节日。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双一品
就在这个十分特殊的节日,一艘“应龙”飞舟出现在帝京的上空。
神枢禁军和天辰司已经提前得到消息,立刻解除警戒,并且开启阵法门户,放这艘“应龙”战船降落。
其实“应龙”也可以一直悬停空中,只是容易让人联想到道门凌驾于朝廷之上,不利于道门和朝廷的团结。
原则上来说,不利于团结的事情不要做。
于是庞大的“应龙”缓缓朝着蓬莱池降下。
如果说飞舟降落时,只是降下了一场小雨,那么“应龙”降落时,其携带的庞大水气便是一场磅礴大雨,又因为此时天气严寒,大雨最终化作了一场鹅毛飘飘的大雪,只见得无数雪花当空飞舞,飘摇不定,平添几分仙气。
恰巧昨天刚刚下过了雪,当真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此情此景,仿若仙境一般。
此时蓬莱池的好生东南坊一线已经彻底封锁,帝京道府的灵官、亲军都尉府的青鸾卫、神枢营的黑衣人,都在外围警戒,帝京道府的道士和天辰司的天人们则在内围警戒。
最为靠近胡水岸边的无一不是大人物,首先就是代表了皇帝陛下的晋王秦权翊,皇室诸王中为首的便是辽王、晋王、齐王,辽王不在帝京,齐王年迈少理世事,便是以晋王为首。
然后是内阁次辅、谨身殿大学士张青白,以及帝京道府的掌府真人李若水、首席副府主周教宪、次席副府主石冰云,以及其他真人以上的副府主。诸位真人都是正装鹤氅,头戴象征着二品太乙道士的莲花冠。
接着是一众年轻人们,二十岁到三十岁左右,地位不如前面的“老家伙”们,却家世显赫、前途无量,除了两位皇子和一位年轻国公,就是道门的李长歌、张月鹿、姚裴。
再往后便是众多随行人员,这些人单独拿出来,在帝京城中也是有名有姓之人,甚至是许多人眼中的大人物,可在这里,他们就“泯然众人”。
齐玄素没被划分在年轻才俊的行列之中,而是混在众多随行人员之中,大约是家世不够的原因,别看张月鹿是小宗出身,那只是对内,对外她就是天下只三家人家的上清张出身。
此时,所有人都抬头望着正在降落的“应龙”。
风雪扑面,巨大的气浪吹得众人衣衫鹤氅猎猎作响。
没有一个人去遮挡风雪,所有人仍是保持着抬头仰望的姿势。
终于,巨大的“应龙”成功降落在蓬莱池中,破开冰雪,掀起一浪又一浪的碧波,向着四周层层扩散开来,水雾雪雾,难分彼此。
待到“应龙”彻底停稳之后,甚至看不到蓬莱池的水面,这艘仿佛巨兽的巨大战舰就像一座城池,站在它的跟前,宛若面对一堵城墙,只有离得远了,才能一览全貌。
一道长得有些过分的舷梯被放了下来,一道身影出现在甲板上。
所有人都肃穆了。
因为那是一位一品天真道士,也是一位平章大真人,更是一位长生之人,真正的驻世仙人。
这位平章大真人身着玄黑鹤氅,佩慧剑,头戴紫金莲花冠。
过去道门未整合之前,各种制度理念互相冲突,比如道门三冠却有四个,分别是如意冠、芙蓉冠、莲花冠、鱼尾冠。并将莲花冠与芙蓉冠混为一谈。
后来五代大掌教明确规定,莲花冠是莲花冠,芙蓉冠是芙蓉冠,不得混淆。
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身为三道领袖、教主,全真道大真人佩戴鱼尾冠,正一道大真人佩戴芙蓉冠,太平道大真人佩戴如意冠,是为道门三冠。
不过莲花冠仍旧是一品天真道士的头冠。
平章大真人佩戴紫金莲花冠,区别于参知真人的玉质莲花冠和普通真人的黄金莲花冠。
齐玄素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长生之人。
不同于张月鹿、李长歌、姚裴等人从小就能见到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齐玄素至今无缘得见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虽然伪仙见了不少,但终究不是仙人。巫罗和司命真君是仙人不假,可都是分身,并非本尊亲至。
这位平章大真人名叫姜合道,与老真人孙合悟是同辈之人,都是六代弟子,而且是颇为靠前的六代弟子。
齐玄素这种比较靠后的八代弟子与这些比较靠前甚至接近五代弟子的六代弟子比起来,名义上是差了两辈,实际年龄差了快要三辈。
姜合道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并没有什么实质压力,也不迫人,甚至没什么感觉,若非众人都在望着这位平章大真人,甚至无法感知到这位大真人看了他们一眼。
很显然,这位大真人并不喜欢随意显露威能。
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一眼望过去,目光蕴藏压力,恨不得让所有人如负重山地跪下,那是一种十分没有涵养的表现,被视作粗俗野蛮之举,要被其他长生之人讥笑,就如前朝文官看待武官,或是天朝上邦看待蛮夷。
姜合道沿着搭好的舷梯向下行来,走得不紧不慢,就像是一位普通老人。
靠前的几人立时迎上前去。
代表了皇帝陛下的晋王走在最前面,首先与大真人寒暄,并转达了皇帝陛下的问候。
姜合道白眉白发白须,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脸上却没有丝毫皱纹,十分仙风道骨,微笑着回应了皇帝陛下的问候。
然后便是一众道门真人上前见礼,包括身为参知真人的李若水,且不论职务品级,也不论境界修为,辈分摆在那里,这是师父一辈的人物。
再就是年轻人们,对他们而言,这就是师祖一辈了。
老人对待年轻人们的态度十分和蔼,尤其是道门的三位杰出才俊,着重询问了他们最近的课业,练了什么功法,又是什么境界修为,并特别夸奖了张月鹿。
到底是长生仙人,自然能看出李长歌是凭借外力,姚裴有大巫血脉,唯独张月鹿是最为正统的道门弟子,也最让老派们满意。更何况在道门上层,抛开门户之见,肯做事、能做事、一直都在做事的张月鹿也风评最好,毕竟有担当的年轻人着实不多了,什么脾气不好,那都是细枝末节。
至于一众随行人员,却是没资格与平章大真人说话,只能远远看着。大真人很快便登上一辆规格稍逊于副掌教大真人的七香车,在灵官的护卫下离开了此地,直奔玉皇宫而去。
齐玄素混在人群之中,知道这是“定心猿”计划中负责坐镇帝京的平章大真人到了,名义上是面见皇帝陛下并视察帝京道府,实际上是“定心猿”计划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朝廷之人也定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双方都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准备阶段。
对于齐玄素来说,他们没有接触这位平章大真人的必要,他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大真人走了,晋王和帝京道府的三位真人们自然随之一起离开,那些随行人员也陆续离开,接下来是负责警戒的各路人马解除戒严。
“应龙”的舷梯仍旧没有撤去。
此时岸边还剩下张月鹿、姚裴、齐玄素。他们三人的立场和身份早就是公开的,东华真人把这三个晚辈派到帝京来,总不能真就是为了整顿帝京风气。
如今双方就像在玩玄圣牌,到了残局之后,对手的手中有什么牌,不敢说全部知悉,也是大概心中有数,过于遮遮掩掩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只要隐蔽关键意图就好。
换句话来说,调动一品天真道士和一品灵官怎么可能瞒得过同为三道之一的太平道?这都是明面上的手段,不必隐瞒,也瞒不住。
直到此时,他们三人才迎上前去。
舷梯上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漆黑的甲胄,并非一片一片的鱼鳞甲重叠拼接,甲胄本身就像是一个整体,光滑如镜,漆黑如墨,没有丝毫缝隙,正常情况下,根本无法穿在身上,那就只有一个解释——甲丸。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灵官。
而且是一位高品灵官。
他站在甲板上望向下方的三人,一跃而下,然后如一片落叶轻飘飘落地,甚至连一颗雪粒都没有激起,配合一身甲胄,给人极大的反差和违和。
张月鹿上前,主动行礼道:“见过甲辰灵官。”
六甲灵官主攻,天罡堂主掌攻伐,所以两者之间渊源极深,上次西域战事,天罡堂和西域道府是主力,领军的则是甲申灵官。
这位甲辰灵官还礼:“见过张副堂主。”
他又望向姚裴和齐玄素:“这两位就是姚辅理和齐主事?久闻大名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冬雷
五行山的上空冬雷阵阵。
冬雷很少见,民间百姓认为冬天打雷是大凶之兆,又称“雷打冬”,类似于“六月雪”,甚至有“冬天打雷坟成堆”的说法。
对于驻守在五行山外围的黑衣人们来说,这是个不祥之兆。
他们本就因为驻守五行山没办法回家过年而心有怨气,此时又见如此凶兆,不免人心浮动。
没办法,神枢禁军的作战意志较之边军,就好似花圃道士较之野道士,的确存在着差距。只是神枢禁军的各种配备,从火器到甲胄再到马匹,都要胜过其他黑衣人,又有足够数量的高级将领,这才使得神枢营威名不坠。
邢年负责今夜的当值,背着火铳,挎着马刀,骑马巡逻。北地本就寒冷,晚上更不用说了,那真是滴水成冰,夜风可不是微凉,而是刺骨,哪怕披着厚重的大氅,坐在马上久了,仍是难免身体僵硬几分,这个时候,就只能靠修为硬抗。
在邢年身旁是个上了岁数的老黑衣人,倒也不能说是老兵油子,只是没有门路,修为也不成,每年的考核都不过关,所以一直都是个普通禁军,不曾升官,甚至这种脏活累活也都是他的。
好在禁军的饷银高,哪怕是普通禁军,每月也能有六个太平钱,而且有营房、有冬装,好些黑衣人,只要不成家,冷不着,饿不着,日子还算逍遥。
当然,若是成家,有老婆孩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别说逍遥,只怕是数不完的糟心事,念不完的难念经。要不怎么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呢?升不了官,在军营里要看别人的脸色,在家里还要看老婆的脸色,被数落是没本事。这也是某些女子的通病,似乎人生中的所有不幸都可以归结为一个原因——嫁错了人。
也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若是嫁给皇帝做妃子,哪里还有这些糟心事?
可惜,嫁不得。
皇帝也好,或是其他权贵也罢,他们为什么要娶一个平民家的女儿呢?
门当户对,就算家世上不能门当户对,也要在自身能力上门当户对。就拿齐玄素来说,如果他还是先天之人、七品道士,面对步步攀升的张月鹿,什么也做不了,交集越来越少的两人,关系疏远几乎是一定的,甚至不以两人的意志而转移,除非张月鹿单纯想养只金丝雀留着逗乐。
可齐玄素追上了张月鹿的步伐,虽然总是被压一头,但两人的身份大致还是持平的,于是交集越来越多,在不断的交集中,感情也会越来越深。
这就是个很现实的问题。通过嫁人改变命运,不是不可以,不过这就像通过考上状元改变命运一样,很难。
所以好些人年轻人最近也想开了,不成亲了,也不传香火了,穷不过三代,还不如及时行乐,就这么着吧。
邢年就是这样的年轻人,拿着身旁的老伙计打趣道:“老刘,你这么大的年纪了,也没个婆娘,自然没有子女,那你老了以后该怎么办啊?等你干不动了,甚至下不来床,难道就只能等死吗?只怕是哪天臭了,都没人知道。”
老刘道:“你还不是一样?”
邢年嘿然一声:“自古以来,娶不到老婆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穷,说别的都是假的,你也许要说我长得不好看,可女人也不是个个赛天仙,同样有长得不好看的,那些长得丑的为什么看不上我?还不是因为我穷。”
老刘笑道:“既然知道自己穷,那就趁着年轻赶紧努力。”
邢年举起马鞭指了指老刘:“又说屁话了,升官是我努力就能成的吗?还不得有太平钱开道?我要有二百个太平钱,说媒的早就踏破我家的门槛了。”
老刘只是笑了笑,没有反驳。
其实战功也可以,只是他们并非边军,帝京承平日久,几十年不动刀兵,又哪来的战功呢。
再者说了,战功是要拼命的,一个不小心,自己就成了别人的战功。
邢年继续说道:“人活一百年是个死,人活五十年也是个死,再过几年,要是还没有起色,我就找关系调到水师去,说不定能博出个富贵来,封妻荫子。”
老刘的左眼仿佛蒙了一层翳,灰白无神,也不转动,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只假眼,他用完好的右眼瞥了一眼身旁的年轻人:“你平日里口口声声说不娶亲了,可心底里还是想要女人的,我是真无所谓了,你小子充其量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邢年有点尴尬:“你什么年纪了,有心无力,上马提不动枪。我什么年纪,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这能比吗?”
就在这时,一阵连绵的炸雷响起。
邢年小声嘀咕道:“贼老天,大冬天的打什么雷啊?”
因为雷声太大,邢年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老刘正要说话,他的胸口忽然爆开了一朵血花,直接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来。
邢年猛地怔住了。
是火铳,有人借着雷声的掩护在暗中开铳,直接洞穿了黑衣人的甲胄,一铳毙命。
老刘这家伙没等到下不了床的年纪,就这么死了。
邢年紧接着反应过来,直接滚下马来,趴在地上。
敌人在暗处,又有火铳,骑在马上就好似个活靶子,纵然转身想逃,也快不过火铳的弹丸。
然后邢年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谁会有火铳?
要么是黑衣人,要么是……
一只漆黑的甲靴出现在邢年的视野中,与黑衣人有几分相似,又有些不同,银色的丝线在黑色的甲靴上勾勒出如云朵一般的图案,十分华丽。
这种华丽不是为了装饰,而是一种道门符箓。
一瞬间,邢年知道敌人是谁了。
下一刻,一枚弹丸穿透了邢年的头颅——因为嫌冷,邢年并没有戴铁盔,而是戴了一顶皮帽子。
那只甲靴的主人缓缓出现了,是一名道门的灵官,正在给硝烟还未散尽的手铳重新装填弹丸,背后背着一杆长铳。在他身后不远处,是两名端着长铳的同僚,三人只是通过简单的手势进行交流,不发一言,沉默无声,而他们的面容都被面甲遮挡,看不到表情,面甲在略微黯淡的月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光泽。
三人确认了邢年和老刘已死之后,继续前进。
类似的场景也出现在其他地方,道门的精锐灵官趁着夜色全面进攻五行山,神枢禁军死伤惨重。
不过此举也惊动了负责统领这支神枢禁军的镇守总兵官。
这是一位无量阶段的武夫,已经到了千变万化的境界,体魄十分骇人,他大步走出军营,每走一步,身形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着,澎湃汹涌的血气溢出体外,仿佛给他镶嵌了一道血边。
转眼间,这位无量武夫已经从普通人变为丈六之高的巨人,正是人仙真身之“大巫真身”,不过与体态“娇弱”且偏向于方士的女子大巫们不同,人仙真身状态的武夫筋肉虬结,双目血红,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
虽然武夫只有一人,但行走之间,仿佛是大队骑兵冲锋,轰然作响。
灵官们纷纷开铳,无数弹丸如同一片“铁雨”朝着武夫泼洒而去,只是对上号称见神不坏的体魄,“龙睛乙一”之下的弹丸根本无法造成伤害。
武夫旁若无人一拳打出,拳未至,激荡起的拳风便让无数树木弯腰俯首,甚至掀起了一片飞沙走石。
便在这时,这边的高品灵官也出手了。
漆黑如墨的灵官甲胄密不透风,不留一丝一毫的缝隙,也不像低品灵官那般以银线绘出符箓纹理,而是以暗线铭刻符箓,一眼望去,什么也没有,只有贴近了仔细去看,才会发现灵官甲胄上那密密麻麻的符箓。
这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二品灵官,他同样一拳迎向武夫的一拳。
灵官的本体并不强大,可有了灵官甲胄和神力的加持之后,他们就仿佛神降之人,并不逊色同境之人。
一声巨响压过了冬雷,巨大的余波向四周扩散开来,将许多光秃秃的树木拦腰斩断。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响,灵官轰然后退,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两道长长沟壑。
武夫的整条手臂则炸成粉碎,血肉不存,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光芒,依稀勾勒出一条手臂的轮廓,这些光点正是凝练的穴窍,这也是见神不坏的玄妙之处。
然后就见血气涌向此处轮廓,迅速填充其中,以血肉衍生之神异,重新造就了一条手臂,因为有穴窍为中枢,所以这条新生手臂并无半点不契合之处,更不必重新适应,自然而然就能做到控制入微。
灵官拔出双脚,再次朝着武夫掠来。
武夫这次再无留手,双拳齐出,两人在短时间内过招数百。
若论拳脚招式,千变万化境的武夫要胜过灵官太多,若是按照击中要害得分来算,灵官早就输了十几次,无奈灵官甲胄坚固得出奇,武夫的拳头根本无法打破灵官甲胄,自然也无法对灵官造成致命伤势,只能将一层层拳意附着在灵官的身上,使其如负重山。
灵官周身的神力并未结成法相,也未凝聚法身,毕竟灵官不能与巫祝一概而论,不过神力不仅仅是让灵官甲胄更为坚固那么简单,也让灵官拥有了部分神异,只见他周身燃烧起纯净的白色火焰,将附着在甲胄上的拳意燃烧殆尽。
此乃“昊天光明火”。
第一百四十三章 道果境
五行山顶,“掌柜”与“跑堂”并肩而立,听到山下传来的巨响,轻声道:“动手了,他们选在了大年三十,可真是个好日子。”
“李府主入宫去了,又有那位平章大真人亲自坐镇帝京,帝京道府如今被周教宪握在了手中。”
“他们苦心武装帝京道府,裁撤大批人员,又从各地抽调精锐,不惜提前大半年布局,就是为了今天。二道联手,着实不容小觑。”
“这些灵官大多来自西域,要么与全真道有关系,要么与天罡堂有关系,唯独与太平道没关系,就算李府主没有入宫,也未必能掌控局势。”
“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真正的硬菜还没登场呢。”
“来了!”
“掌柜”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漆黑夜空。
在那个方向传来一阵很容易被冬雷所掩盖的奇异声响,然后就见夜幕缓缓撕裂开两个口子,一横一竖,就像是在香菇上切出的十字刀花。然后这个裂口越来越大,化作一道特殊的门户。
两个戴着青铜面具的身影从中走出,面具颇有上古巫教的风格,甚至还有白色的毛发。
其中一人双手空空,另外一人手中则拿着一把奇门兵刃。
不是冤家不聚头。
“掌柜”叹息一声:“清平会的‘圣无忧’和‘梦行云’,真是阴魂不散。”
说罢,他当先一步向山下掠去。
“圣无忧”也随之降下身形。
倒不是两人迂腐,还恪守公平较量的规矩,而是到了此等境界,飞天遁地,再去耍小聪明找地利优势已经没什么太大用处,倒不如保持风度。毕竟都是成名已久的人物,若是能赢,耍些花招把戏倒是无关紧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是不能赢,那就会显得很没格局,被人讥笑诟病。
两人可没想着死在此地,无论事成事败,也不论谁胜谁负,以后还要在江湖上立足呢。
“跑堂”也往山下掠去,不过被“梦行云”半路拦住。
“你的对手是我!”
都是老对手了。
既然清平会枢密会的高手已经到了,那么七娘还会远吗。
一条登山小径上,七娘正缓步慢行,嘴里叼着一个小号的烟斗,大概只有食指之长,对于冬雷阵阵和山下的厮杀声音充耳不闻。
那根“拦面叟”被她别在腰间,与之作伴的还有一个小算盘。
七娘不大喜欢跟人斗力,相较于亲身陷阵,她更喜欢在远处开炮,就像上次在羽化台炮轰司命真君。
便在这时,又是一声巨响,震得好些松针脱离了枝头,落在七娘的头上。
七娘伸手扫了扫,她同样不喜欢没事就显露威能,甚至十分收敛压抑,尽量维持在一个普通人的状态,所以松针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被护体真气弹开。
周身仙气,那是姚坊主该干的事情,不是七娘该干的事情。
她清理了头上的松针,循声望去。
是“圣无忧”与“掌柜”终于正面交手了。
“掌柜”没有第一时间用出法天象地,而是仅仅以金身境的“玉皇金身”对上了“圣无忧”,如同一尊黄金神像,行动之间,大地震颤。
“掌柜”一只手掌平推而出,看似轻描淡写,但汹涌的神力使得大块土地被生生掀起,仿佛平地掀起一个完全由泥土形成的巨浪,仿佛一道足以覆盖整个村庄的泥石乱流,朝着“圣无忧”当头盖下。
“圣无忧”只是一指,便将这泥土巨浪从中一分为二。
“掌柜”不是“东主”,并不以拳脚招式为长,所以又是平平无奇的一掌推出。
“圣无忧”骤然加速,与这一掌擦肩而过,身后的山坡上骤然塌陷出一方巨大掌印,甚至掌纹都清晰可见,常人与掌印相比,就好似蚂蚁一般。
来而不往非礼也,“圣无忧”也五指张开,凭空虚握。
天空中随之出现一个巨大的旋涡,化作一道龙卷风柱,从天而降,朝着“掌柜”轰然砸下。
“掌柜”的身形立时被淹没在巨大风柱的镇压之下,除了依稀可见的几道金光之外,不见了身影。
片刻之后,一尊金光璀璨的巨大法身轰然起身,生生托举起这道风柱,仿佛要将风柱逆推回天上。
再有片刻,风柱烟消云散,奈何不得这尊法天象地的法身。
“掌柜”轰然而动,双脚没有任何动作,身形平移,好似是一尊神像移动,又像是陆地行舟。
不是“掌柜”的法身在移动,而是他脚下的大地在动。
如此缩地成寸。
“掌柜”一手握拳,如一座小小的山峰,带着呼啸的破空声响,朝“圣无忧”狠狠砸下。拳头还未落到“圣无忧”的身上,仅仅是拳风就让“圣无忧”的衣衫猎猎作响,摧山拔岳。
“圣无忧”没有硬接,立时闪开,一拳落地,巨力让地面承受不起,巨震且龟裂,被撕裂出一张巨大蛛网。
“圣无忧”趁此时机,调动全身真气悉数汇聚一处,化作一颗内丹,继而缩小成一点,沉入下丹田气海之中,随后气海中有一点璀璨金芒透出,最终化作金液一路向上,使得他整个人进入返虚状态,继而动用炼虚境之神异,伸手自虚空中扯出一柄无形无相之剑,若非“圣无忧”五指虚握,有着明显的持剑动作,几乎不能确定他手中有一把剑,正是“道子剑”。
“掌柜”这次没有再贸然去用拳头硬撼“道子剑”,上次可是让他的一条手臂直接崩溃,耗费了千刻神力,于是“掌柜”以神力化出一把双手大剑,足有三十丈之长,朝着“圣无忧”横扫而去。
“圣无忧”横剑身前,“道子剑”与巨剑相触,却是体积大了无数倍的金光巨剑被生生崩出了一个缺口,自缺口处,无数金色光点飘洒。
炼气士号称五仙第二、道门的中流砥柱,并非浪得虚名。
“圣无忧”挥剑朝着“掌柜”反攻而去。
上次是有“厨子”暗中偷袭,这次一对一较量,就算他大伤初愈,也未必落在下风。
“掌柜”不敢大意,脚踏地面,以他为中心,无数金光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金光所过之处,无论是泥土地面,还是草木虫蚁,都被镀上了一层金光,仿佛是黄金铸成。
方圆三十里化作一方独立世界,就连月光星辰都被隔绝。
此乃巫祝传承的道果境,对应造化阶段和伪仙阶段。
所谓道果境,简而言之就是神国。
大千世界就像一棵大树,一个个洞天就是树上的果实,地仙是树上的虫子,十分强大,可以在树上钻洞,可以啃噬果实树叶,可以随着树干到处游走,可地仙不能离开大树,纵然是生有双翼的飞虫,也只能短暂飞起,很快便要落下,除非破茧成蝶。
可天仙不同,天仙是蝴蝶,蝴蝶未必是一些强大虫子的对手,却可以飞行。如此一来,天仙不仅可以离开大树,也可以进行“授粉”,帮助大树结出果实,也就是各种洞天。世上最大的洞天是道门所持有的昆仑洞天,也是树上最大的一颗果实,由太上道祖造就。
至于天仙和地仙的关系,其实就是破茧化蝶的关系,有些地仙走到尽头之后,会立刻结茧化蝶,从虫子变成蝴蝶,离开此方世界,被称之为飞升。
还有些地仙会继续以虫子的姿态留在这个世界,不断增益壮大自身,最终变得异常强大,甚至可以捕杀天仙和神仙,人仙和鬼仙更是不被其放在眼中,代价是每百年都要承受一次天劫,一次比一次厉害,直至飞灰湮灭。
至于神仙,介于天仙和地仙之间,神仙可以像天仙那般“授粉”,又像地仙一样无法离开大树。于是神仙就以“授粉”的能力催生果实,又不像天仙那般撒手不管,而是辛勤照料,并居住其中,此即是神国,在神国之中,占据地利,神仙甚至能与天地二仙一较高下。
简单来说,天仙的果实是洞天,神仙的果实是神国。前者若非迎来末法时代,几乎不会腐朽,自称循环,自给自足。后者只进不出,没有养料的注入,很快便会枯萎,养料便是香火愿力。
此时三大古仙所谋求的就是进一步催熟果实,成长到果熟蒂落的地步,然后果实便可离开大树的枝头,落向地面,等同飞升。这便是三者大肆收割香火愿力的缘故。
道门的招安则是让古仙转变途径,放弃神国,肉身飞升,所以太阴真君的神国仍旧留在人间。
这也是三大古仙与道门无法达成和解的根本原因。对于神仙而言,有无神国,区别实在太大了,而且转变途径的风险也太大了。
正因为道门将成仙称之为得道,“神国”又如同果实,所以神仙传承的最后一个境界名为“道果境”,这已然与过去道门典籍中的道果含义有所偏离,乃是新道门提出的新含义。
上古巫教则将其称之为“神域”。
道果境也与所凝聚法相有关。
比如太阴真君法相,所凝聚的自然是广寒宫,又名广寒仙境。又比如无量光法相,则是凝聚极乐佛国。亦或是无生老母法相,那便是真空家乡。
“掌柜”乃是不完整的“天帝法相”,所以他的道果境是凌霄妙境,又名凌霄天宫。
只见在“掌宫”的背后,又有云气自生,一座巍峨百尺的宫殿虚影若隐若现。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宿敌交手
地仙之所以强大,关键在于合道境,可以合道天地,也可以合道某个特定洞天。若是前者,类似于内丹派,前途远大,跻身长生后得“先天五太”神通。若是后者,类似外丹派,便于速成,洞天不灭,此身不死,天人合道洞天后占据地利,甚至可以发挥出可以匹敌长生仙人的战力,且没有天劫袭扰之忧。不过有得有失,合道洞天之后,从此再无回头路,不仅无法离开洞天,而且还会被洞天不断同化,最终意识泯灭,成为洞天的一部分。
五仙之间并非没有丝毫关联,天仙能开辟洞天却不能合道洞天,地仙能合道洞天却不能开辟洞天,神仙兼具两者之长,可开辟的神国无法像洞天那样久存。
“圣无忧”毫无疑问选择的是合道天地,而不是合道某个洞天,一是因为合道洞天局限太大,尤其是在“末法”到来、洞天落地的情况下,合道洞天几乎等同于自断退路。二是也没那么多的洞天让人合道,大多数洞天都在道门的掌握之下,就算想不开要合道洞天,也得有道门的许可。
神仙之所以能抗衡地仙,就是因为神仙的神国可以隔绝地仙的合道天地,然后双方就凭借真本事抗衡,所以才说神仙只要神力足够就能在神国之内对抗地仙。
此时“掌柜”展开道果境,便是克制“圣无忧”的合道境。
不过对于地仙来说,这也不算什么,神国也好,神域也罢,终究是有限,就如“掌柜”的道果境,也不过是笼罩方圆三十里罢了,天地之大,则无处不在,只要离开这个范围就是。
神国最大的缺陷便是无法移动,或者移动缓慢,远不能与地仙相比,更不能与自如穿梭大千世界的天仙相比。
就算因为各种原因不能离开,地仙号称五仙第二,仅凭自身本事也不是寻常神仙能够抗衡。
“圣无忧”并不畏惧,挥动手中无形的“道子剑”,朝着“掌柜”杀去。
“掌柜”并不正面抗衡,在展开道果境之后,在神域范围之内,都可以得到“言出法随”的神通,类似于用出法身境后会得到凝聚法相对应的神通,“掌柜”凝聚的天帝法相并不完整,所以神通也有所缺失,面对“圣无忧”的“道子剑”难免尴尬。
“掌柜”沉闷地吐出一个“定”字。
“圣无忧”正在飞掠的身形骤然停止不动,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掌柜”又道:“退下。”
“圣无忧”虽然有所挣扎,并非毫无反抗之力,但还是轰然后退。
“掌柜”一挥手:“天外流星。”
一颗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陨石从天而降,划破长空,朝着“圣无忧”所在之地落下。
赤红色的光芒照亮了小半个夜幕,更把“圣无忧”映照得仿佛是一抹血红残影。
只要愿力神力足够,什么愿望也能够实现,紫光真君就是此道高手。
“掌柜”只是最浅显的运用,还不能与真正的神仙相提并论。
不过就算如此,这枚被“掌柜”召来的“天外流星”几乎可以媲美“凤眼甲五”,覆盖十里左右的范围,足以杀死一名天人,重创无量阶段的天人。
只是对上造化阶段的天人就难免有些不够看了。
“圣无忧”挣脱开“掌柜”通过言语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束缚,不闪不避,身形冲天而起,直奔下坠的陨石而去。
下一刻,这颗巨大陨石的中段位置出现了一线裂痕,直接断裂成两截。
“圣无忧”一剑劈开了这块陨石。
分成两半的陨石一左一右地轰然下坠,落在地面上,一整片林地直接消失不见,大地震颤,继而是滚滚烟尘向上升腾而起,又被“圣无忧”踩在了脚下。
“掌柜”面无表情,身后宫殿虚影缥缈,隐隐传来风雷之声。
另一边,“梦行云”与“跑堂”的激斗就没有这么大的声势了,两人忽而在上,忽而在下,忽而在山顶出现,忽而又在山脚现身。
甚至有一次还出现在七娘的不远处,结果被七娘一袖挥退。
“一边玩去。”
七娘的脸色有些凝重。
她距离那道“阴阳门”越来越近了。
对于伪仙阶段的谪仙人来说,就算毁去这道“阴阳门”,也可以凭借残留的气息,寻踪而至。
毕竟天仙能够自如穿梭大千世界,天下之大,无不可去之处,咫尺天涯。
所以朝廷这边干脆没有多此一举,仍旧保留了这道永续“阴阳门”。
然后“阴阳门”中泛起层层涟漪,急促而密集,一道骇人的气息正在穿过“阴阳门”。
若是临时开辟的“阴阳门”,在此等庞大血气的冲击之下,早就已经崩溃了,不过永续“阴阳门”在地气的加持下,硬是顶住了这股庞大血气。饶是如此,“阴阳门”内的涟漪还是十分紊乱,甚至出现类似气泡的乱纹,好似一个庞然大物正要从海底浮上水面。
七娘停下脚步,整个人开始慢慢变化。
仿佛洗去铅华,身上绣铜钱图案的衣袍化作白色织锦长袍,周身五色雾气环绕,使得整个人缥缈不定,不知比张月鹿的“五气烟罗”高出几个境界。
片刻后,一个身影终于浮现。
“姚坊主,我们又见面了,这一次,你大可试试将我再次放逐。”
“东主”低沉的嗓音响起。
七娘笑了一声:“你我都知道,只要在五行山的阵法范围之内,我是做不到的,难道你觉得我看不出这点把戏?”
“东主”缓缓道:“那就是没有取巧之法了。”
七娘冷笑道:“上次不想跟你打,你真当我拿你没办法是吧?”
“东主”并不想多做口舌之争,言简意赅道:“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话音落下,“东主”不再故意收敛自己的气息,周身气血肆意散发,对于阴魂鬼魅而言,就是一轮耀眼的太阳,见之即死,若是“东主”大喝一声,便是春雷巨震,足以让方士出窍的阴神直接魂飞魄散。“东主”所展露出的强大,完全就是单凭体魄和气血所堆砌出来的强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人的形态,但不逊于荒古巨兽之流,甘龙池与“东主”相比,就是孩童与成年男子的区别。
七娘给摘下了腰间的“拦面叟”。
下一刻,“东主”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瞬间出现在七娘身前丈余的位置,五指成勾,抓向七娘的面门。
“东主”的速度之快,出乎七娘的意料之外,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七娘已是躲闪不及,只能以手中烟杆朝着“东主”的面门直劈而下。
一寸长一寸强,七娘手中毕竟多出烟杆的长度,若是“东主”不变招,必然是七娘的烟杆先到。
“东主”抬手一挡,七娘的“拦面叟”不仅无法斩断“东主”的手腕,甚至还砍不下去。紧接着就见“东主”一拳打来,此刻七娘不及也不敢招架,只能行围魏救赵之策,手中“拦面叟”顺势往“东主”的双目刺去。
“东主”只得向后一跃,躲开了七娘这一刺,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东主”周身穴窍依次点亮,光辉璀璨。
如今“东主”只差最后的一百余窍就能成就人仙。到了如此境界的“东主”,体内气血并不活跃,甚少流动,近乎于一潭死水,因为气血已经凝练到极致,近乎于固体而非液体,甚至身神都处于沉睡的死寂状态,这样才能保证“东主”维持正常形态,不会因为体内气血逸散而伤及周围之人。可如果他开始搬运气血,使得气血重新开始流动,注入体内穴窍之中,激活身神,那么“东主”就能爆发出磅礴伟力。
七娘一挥手中“拦面叟”,逸散出无数烟雾,这些烟雾汇聚成一条雪白长河,将七娘层层环绕其中。
“东主”呼气之后再吐气。
天地之间仿佛有大风吹过,其中蕴含的滚滚血气,堪比天风,是一切鬼祟妖邪的克星。
如果此时与“东主”交手的是一位方士,哪怕与七娘境界相同,此时也要受到影响,不过七娘不是方士,而是谪仙人,血气再盛,也只是微感炙热扑面而已。
在两人各自蓄力之后,“东主”身形动了。
在七娘视线之中,“东主”只是一个微微前倾,似乎准备发足狂奔,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残影,真正的“东主”已经朝着七娘冲来,七娘只能凭借着灵觉而非双眼判断“东主”的前冲轨迹。一时间“东主”所过之处,七娘布下的烟雾纷纷如冰雪消融,坚持不到半刻。
“东主”的这一拳毫无花哨可言,摧枯拉朽一般直到七娘身前三尺才终于延缓下来,在这一瞬间,七娘的烟雾同样凝练到极致,由虚化实,与“东主”的磅礴血气相互抵消,然后血肉之躯的拳头与“拦面叟”轰然撞在一起。
这一刻,小半个五行山仿佛震颤了一下,巨大的气机涟漪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所有树木悉数化作齑粉,两人脚下的地面更是在逸散血气的灼烧下直接变为琉璃质地。
第一百四十五章 落雪
“东主”凝视着七娘手中的“拦面叟”,显然没想到这把烟杆如此坚韧,更没想到的是七娘的真元之浩瀚磅礴。如果仅是“拦面叟”,“东主”凭借自己的磅礴巨力将其直接折断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可是有了七娘的真元灌注,就没有这么简单了,正所谓草木竹石皆可为剑,之所以能够为剑,凭借的就是持剑之人的一口剑气。
此时七娘开始鲸吞外界天地元气,转换为自身真元,源源不绝,生生不息。
人仙有人仙的优势,那就是体魄强横无比,气血旺盛,地仙也有地仙的优势,毕竟是天地神人鬼的排序,地仙尚在人仙之上,地仙一途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吸纳天地元气化为己用,也是合道境的根本所在,同是地仙途径的炼气士交手,看不出优势,可是对上人仙途径的武夫,无人争抢天地元气,反而能将地仙途径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七娘是谪仙人不假,可天地二仙本就许多相通之处,谪仙人的五气朝元境便有如此玄妙。
片刻后,七娘转守为攻,以烟杆为剑,朝着“东主”一剑劈下。
一道浩荡剑气呼啸而至,“东主”只得伸出手掌,抵住汹涌而来的剑气,剑气与“东主”的手掌相撞,激射四溅,打在周围的地面上,好似雨落沙地,刺出无数个大小深浅不一的坑洼。
“东主”激发周身气血流动之后,不仅仅是激活了体内的诸多穴窍身神,更让皮肤、血肉、骨骼坚逾金刚,若说七娘的剑气是一把把利剑,那么“东主”的体魄就是铁甲大盾,想要穿透,殊为不易。
七娘的剑气被“东主”挡下之后,手中剑势再变,“拦面叟”上生出无数剑光,夹杂着雾气,朝着“东主”泼洒而下。
“东主”一拳击出,带起海啸山崩般的罡风雷音,破开七娘的重重剑光,直往七娘而去,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却已经将意通诸天境的拳意发挥到极致,蕴含螺旋劲力,在拳头周围形成一个漩涡,若是七娘立足不稳,便会被强行牵扯过去,乍一看去,就像是自己主动往拳头上凑一般。
与此同时,“东主”又击出一掌,与刚猛至极的拳头相比,这一掌却是阴柔到了极点,似乎没有半分重量,柔弱似女子的纤纤玉手。
到了“东主”这等境界,对于力道的掌控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不仅能至刚、至大、至阳,也能至柔、至小、至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若是被这一掌拍实,只怕全身骨骼粉碎,肌肤却又不伤一根毫毛。
姚坊主模样的七娘只是专心应对那一拳,又有一个头戴莲花冠身着玄黑鹤氅的七娘凭空出现,以手中拂尘迎上那一掌。
谪仙人的斩三尸境。
还有一个七娘本尊模样,身着绘有铜钱图案的长袍,手里拿着一个金色的小算盘,拨动算珠。
在两人上空凭空生出一幅南斗星图。
所谓北斗主死,故而有“北斗三十六剑诀”,既是世间第一等的剑诀,也是最上等的御剑手法,主杀伐事;南斗则是主生,由此衍生出一门神通,名为“南斗二十八阵图”,可用作布阵之法,也可用作破阵之法,还能用作占验卜算之事。
七娘一晃算盘,共有二十八颗算珠依照天干地支而动。
星图骤然变化。
东、南、西、北各七宿化为九野九天,上应星辰,牵动星辰之力。
东方苍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同时一亮。继而犹若实质的星光如银河倒落,轰然落下,沛然莫御。
与此同时,“东主”不再与两个七娘纠缠,抽身后撤,面对如银河漫涌的滚滚星辰之力,全身上下的所有关节之中骤然响起无数“雷声”,似是军中擂鼓,响彻天地,然后他一拳向上击出,原本略有弯曲的手臂瞬间绷直,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
这一拳再无半点柔劲,更没有半点刚柔并济的意味,只有一味的阳刚,但这一拳豁然已经至阳至刚到否极泰来的地步,阳极阴生。
剧烈的震荡随着他一拳发出而蔓延整个虚空,无所不至,无所不在,一时整个天地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
虚空是万物寄托所在,比“气”更为缥缈难测,西方称之为“空间”,上古巫教的大巫将其称之为“宇”,与代表时间的“宙”相对应。
四方上下谓之宇。
人仙传承便是将以力破巧发挥到极致,既然虚空是承载万物的所在,那我便一拳打碎虚空,依托在虚空上的万物自然随之湮灭消失。
这便是人仙传承的破碎虚空境。
“东主”还未跻身人仙,所以不能真得打破虚空,但足以震荡虚空。
就连虚空都变形扭曲,那么依托于虚空的各种物事也不会安然无恙,如许多精妙阵法、符箓便在这样的扭曲之下偏离本来运行轨迹,不攻自破。
武夫总是有着这样的不足或者那样的不足,在特定的条件下,甚至被谪仙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常常陷入到有力使不出的尴尬境地之中,就如“东主”上次被七娘轻易放逐,但毫无疑问,只要给武夫一个合适的机会,天下万物,一拳足矣。
漫天星光,被“东主”一震而散。
这一拳去势不止,震荡的虚空一路蔓延至星图位置,使得星图也随之扭曲。
三个七娘,商贾打扮的“七娘子”、白衣若仙的姚坊主、二品太乙道士着装的姚七,分不出谁才是真正本尊,全力出手,维持星图不被一拳震散。
七娘毕竟不是真正的仙人,正如“东主”不能像人仙一样打碎虚空,七娘也不能像天仙一样斩出三个三尸分身,她只有两个三尸分身,还有一个三尸神仍旧存于体内,攻伐蚕食性命,使得伪仙阶段的谪仙人无法真正长生,最多是寿元损耗低一些,比旁人多活几年。
此时再无第四个七娘现身。
正在激战的灵官和黑衣人忽然发现冬雷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有飘摇雪花落下。
更奇怪的是,明明是下雪,却没有乌云,一轮明月高悬,照得天地间一片白亮。
不过灵官们没有想太多,很快又专注于眼前的战斗。
一名四品灵官高声道:“把‘虎踞’甲九给我拉上来!”
立时有十余名灵官推着一门重炮缓缓上前。
这是跟随“应龙”一起来到帝京的,事前被拆成零件,化整为零运出帝京,然后重新组装。
因为早期火炮以“虎蹲炮”最为出名,后来道门改良火器,仍旧保留了“虎”字,改名为“虎踞”,甲九已经属于重炮行列,也就是灵官们的力气远胜常人,正常行军,需要大量畜力才能拉动。
换成是排名更为靠前的重炮,就只能装载在铁甲船和飞舟上面。
神枢禁军们没有想到,灵官们竟然会使用火炮。
当黑幽幽的炮管向前探出的时候,藏在工事后的黑衣人们满是绝望。
不是他们不想投降,而是如今局面已经容不得投降,若是投降,事后怎么处置?把他们放了?把灵官与黑衣人内斗的真相昭示天下?
死人才不会开口。
不是没有黑衣人尝试过投降,结果就是被一铳毙命。
无论是灵官胜了,还是黑衣人胜了,都会对另一方进行灭口。
这些灵官来自西域战场,刚刚结束了与萨满教的战事,真正的百战精锐,身上还残留着铁与火的气息,根本不是承平已久的神枢营黑衣人可比。
灵官们沉默着校准火炮,伴随着铁轴转动的声响,炮管缓缓上抬,黑洞洞的炮口在月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光芒。
四品灵官下令道:“不必试射,直接开炮。”
片刻后,一声巨响,火炮轰然后退,滚滚气浪自炮尾位置扩散开来。
对面的坚固工事在重炮面前,不堪一击,彻底成为废墟,里面的黑衣人被深埋地下。
灵官们这才继续前进。
他们的任务是彻底封锁五行山,或者说从神枢禁军的手中接管五行山。
至于神枢营这边,不会有援军了,除非朝廷打算与道门撕破脸皮。
诚然,若论军力,朝廷的黑衣人数量要远多于道门的灵官,可在高层战力方面,朝廷是不如道门的,双方开战,道门完全可以实行擒贼先擒王的斩首战术。
如果朝廷决定在此时撕破脸皮,那么就不会是暗中炼制“心猿”,应该光明正大才是。
在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上,这里有一处灵官们临时开辟的营地。
齐玄素、张月鹿、姚裴都在这里。
因为还不到他们出手的时候,所以他们只是沉默地眺望着五行山。
无数火铳对射的火光不断一闪而逝,就像一场淅淅沥沥的火雨。
陨石落地、星河漫天,更是清晰可见。
张月鹿没有用真气消融落雪,任由白雪落满肩头,显示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也许是对普通黑衣人、灵官的命运唏嘘,也许是对伪仙、天人的伟力感慨。
齐玄素伸手帮她把肩头上的落雪扫去,没有说话。
第一百四十六章 故人相见
就在这时,空中一轮明月越来越大,从白玉盘到大如车轮,又从车轮大小变为华盖大小,最终占据了半个天幕,就仿佛旭日跃出海平线。
天地之间一片素白。
月光所照之处,一切归于静谧,无论是黑衣人,还是灵官,皆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甚至陷入了沉睡之中。
原本激烈的铳炮声很快便平息下去。
如果以为这月光是为了化解干戈,那就大错特错,若是任由月光普照,战场上的灵官和黑衣人会一直沉睡下去,直到神魂寂灭,最终只剩下一具躯壳。
如此一来,还不如分出胜负,最起码胜出的一方还能活下去。
如此威势,少说也是造化阶段的天人,甚至是又一位伪仙亲自出手了。
齐玄素、张月鹿、姚裴等三人也受到了月光的影响。
三人各有手段抵御,齐玄素只觉得体内的太阴神力与这月光同出一源,心中一动:“是张无恨到了。”
说到张无恨,三人都不陌生。
姚裴和齐玄素就不必说了,两人亲眼目睹了张无恨脱困,至于张月鹿,天师是叔祖父,张无恨是姑祖母。
“的确是太阴真君的传承,她竟然投靠了朝廷?”张月鹿微微皱眉。
姚裴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本以为她会去投奔紫光社的。”
齐玄素一针见血道:“一个紫光社,养不起两位古仙。既然是寄人篱下,为何不选一个更大的呢?”
此时七娘已经化解了“东主”的震荡虚空。
形势立时逆转,三个七娘开始围着“东主”打,而且是西方那边经典的战、法、牧组合,白衣若仙的姚坊主手持“拦面叟”,充当战士的角色,与“东主”正面交手。商人打扮的“七娘子”手持算盘,充当奥术师,不断拨动算珠,星图不断变化,每变化一次,便射出一道星光,仿佛彗星扫尾一般直奔“东主”而去。哪怕“东主”距离人仙只有一步之遥,见神不坏境已经到了十分不可思议的地步,每次被彗星集中,还是会穴窍震动,身神失色。
人仙练窍的方法,要旨在于先凝练身神,坚固窍穴,见神而不坏,可以说是“自我”到了极点,与讲究天人合一的天地二仙截然相反。
两者相较而言,天仙地仙传承的五气朝元境讲究天地五行与自身五脏六腑运化形成内外共鸣,将天地元气引入人体,与自身五脏六腑元气结合。相比人仙的每窍一神,不够精微细腻,但胜在更加宏大,内外兼顾,更易合道。不过如此一来,难免重视“气”而轻视体魄,远不如人仙体魄坚韧。
在这等情况下,便是把“东主”的头颅斩下,都未必能将其置于死地,反倒是七娘,只要挨上一拳,就要难受半天。
不过七娘也有办法,最后一个七娘头戴莲花冠,身着鹤氅,佩慧剑,俨然是位有道全真,脸色肃穆,还透出几分出家人的慈悲,根本就不像七娘本尊,也难怪没什么出场的机会。她则是充当了辅助的角色,一个略显虚幻的青色阵法凭空出现,只见得各色符箓流转不定,青光隐隐,仔细看去,可见阵中有无数青色光点飞舞,似腐草为萤,其中有草木气息生出,欣欣向荣,生机勃勃,显现出万物竞发的玄妙境界。
只要身在阵中,青光涌入体内,只觉得好似洗筋伐髓、脱胎换骨一般,先前的暗伤一扫而空,就连损耗的真气真元也恢复如初。
此阵出自长春真人之手。
长春真人晚年应金帐大汗之邀请远赴大雪山行宫,他为金帐大汗讲经说道的闲暇之余,也与大雪山行宫中的众多萨满切磋论道,互通有无,受到萨满教启发,长春真人从金帐返回中原后创出此阵,名为“长春回天阵”。
此阵并不是用来伤敌杀敌,而是用以恢复真气、治疗伤势,玄妙无比。甚至施术之人也能受到此阵裨益,施法的损耗也随之恢复大半,此阵唯一的缺点便是准备时间太长,所需境界太高,单打独斗时并无太大用处,而且不分敌我,故而使用的限制极大。
不过拿来对付人仙传承的武夫,却是最合适不过了,虽然“东主”也身在阵中,但他偏偏是号称万法不侵的半个人仙,无论何种法术,都不受影响,饶是“长春回天阵”不分敌我,也与他无关了。
姚坊主每每受到些许伤势,只需要青光一照,便恢复如初,比武夫的血肉衍生境还要迅捷。
如此此消彼长之下,七娘逐渐扳平了局势,甚至还占了些优势。
天仙传承号称五仙第一,自然有其道理所在,七娘哪怕是被五行山阵法限制了部分神通,仍旧可以凭借人数优势慢慢磨死“东主”。
前人的经验总是好用,上次放逐“东主”,是借鉴了姚家老祖对付澹台云的经验,这次倚多为胜,则是借鉴了道门众真人围攻澹台云的经验。
当年道门为了对付这位人仙,可谓是想尽了各种办法,穷尽众人之力。
这都是经过检验的,七娘拿过来就用,没有半点问题。
正所谓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反倒是“东主”,可没有澹台云的经验,只能慢慢摸索,未战就输了一筹。
当然,“东主”也可以抽身而走,不过“东主”并未如此选择,而是默默积攒气力,等待第二拳震荡虚空。
便在这时,一个完全由月光凝聚而成的巨大手掌在空中缓缓浮现,以五岳压顶之势,朝着七娘所在轰然压下。
先前“掌柜”的一掌与这一掌相较,就像是孩子小手与大人手掌的区别。
两位伪仙合击,除非七娘是长生仙人,或是身怀仙物,否则没有半分取胜的道理。
不过七娘并不惊慌,天仙传承最大的特点便是来去自如,地仙传承的“先天五太”再厉害,打不到我也是白搭,虽然此时五行山的阵法已经生效,在灵官们攻占五行山外围拔除各处阵点之前,七娘都不能将“东主”再次放逐,但七娘本人想跑,还是不难。
所以七娘的想法很简单,先打打看,实在不行再走,万一赢了呢。于是姚坊主继续与“东主”缠斗,“七娘子”则是调转阵图,迎上了这一掌。
如此一来,终于让“东主”有了几分喘息余地。
毕竟姚坊主并不能给他造成切实伤害,真正伤到他的还是那个手拿算盘的“七娘子”,不过他最想杀的,则是头戴莲花冠的姚七。
“七娘子”的阵图对上从天而降的一掌,无数星光聚散不定,幻生幻灭。
不过这一掌也未能完全落下,就像一方倒扣的湖面,无数月光如海浪一般在七娘的头顶翻滚起伏,却又始终维持在一线平面之上。
这一掌固然是声势浩大,可比起武夫的破碎虚空境,还是差了一筹。
七娘嘿然一声:“张无恨,你就是这么跟老朋友打招呼的?”
按照辈分来说,一个是天师的妹妹,一个是地师的妹妹,两人是同辈之人,甚至可以姐妹相称,这个喊一声张姐姐,那个喊一声姚妹妹。
只是两人岁数大了,都是当娘甚至快当祖母的人了,不好再玩小丫头之间姐姐妹妹那一套,太过肉麻,也显得虚伪,都是千年的狐狸,装什么人畜无害?干脆连表字也省了,当面直呼其名,等同指着鼻子骂人,这多痛快。
张无恨的声音随之响起,略显缥缈:“姚七,念在过去的情分上,只要你现在立刻退走,我不会为难你。”
七娘道:“你让我走我就走,你以为你是谁?大掌教吗?别说是大掌教,你能以天师的身份说这话,我都认了,可惜你不是,这辈子都没机会了。还是等你成了第二代太阴真君,再说这话也不迟。”
“这么多年过去,你倒是没变,还是那般让人生厌。”张无恨冷哼一声,可惜她因为被兄长张无寿斩了一剑的缘故,沉睡多年,蹉跎了太多时光,七娘后来居上,使得她境界修为并不占据优势,还是要与“东主”联手才有击杀或者重创七娘的可能。
说罢,张无恨的手段一变,原本如月光一般的银白手掌在一瞬间转为极暗,漆黑如墨,就好似月食。
巨大手掌化作黑暗之后,开始大肆吞噬四周的光明,七娘的星光自然也不例外,转眼间被吞噬一空。
七娘正要继续拨动算珠,后心位置骤然一痛,已经中了一刀。
这一刀来无影去无踪,没有半点征兆,又选在了七娘一人独战两大伪仙的关键时刻,让七娘也难以逃脱。
出手之人正是刺杀了“青衫湿”的“客栈”首席刺客“厨子”。
一击得手,“厨子”不敢贪心,向后退出近百丈才停住身形,手中持有一柄染血骨刀,刀锋上不断有鲜血滴落,此刀名为“冥屠”,附着有仿制的“奢比尸毒”。
不过“厨子”脸上没有一击得手的喜悦,而是脸色凝重地盯着七娘后心位置的伤口。
那伤口没有流血,只有近乎于液态的五色真元,自然也没有以心脏为首的五脏,只有五团颜色各异的凝练真元,以五气朝元境模拟五脏。
这个与张无恨言谈自如的七娘并非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