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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过河卒txt下载     过河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六个时代

    五百年沧海桑田,无论是衣着服饰,还是行为礼仪,甚至是伦理道德,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更不必说建筑风格了。

    齐玄素道:“金帐入主中原之后,定都当时还不叫帝京的燕京府,或者说帝京城的前身就是金帐人建造的都城,那么在这里有一座金帐人留下的地宫遗址,并不奇怪。”

    张月鹿走入大厅之中,说道:“起初的时候,我以为这座地宫与金帐的传统国教萨满教有关,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不对,这里不仅没有萨满教的痕迹,反而有着很深刻的全真道痕迹。”

    说话间,张月鹿伸手指了几处,既有图案,也有文字,的确与信奉长生天的萨满教没有半点关系可言,反而对于道门中人来说,十分熟悉。

    至于为什么说传统的国教,因为金帐人总是拥有两个国教,一个是雷打不动的萨满教,另一个视情况不断变化。

    齐玄素仔细观察了片刻,说道:“这些痕迹有些奇怪,似乎与现在的全真道并不完全相同。”

    “不奇怪。”张月鹿道,“如今的全真道是被玄圣去其糟粕之后的全真道,换而言之,很多不合适的内容,都被玄圣删掉了,而这里则属于五百年前的全真道。”

    齐玄素作为万象道宫出身,对于道门历史知之甚详,立时道:“五百年前的全真道,是长春一脉留下的遗址?”

    道门有过两次兴盛,一次是祖龙失其鹿,白帝得天下,信奉黄老,“黄”是天帝,“老”是道祖。道门由此兴盛,执掌朝政。后来武帝登位,重用儒门。儒道相争,道门一败涂地,由此开启了长达近千年的独尊儒术。

    直到李氏皇族建立大齐,因为太上道祖也姓李,所以李氏皇族尊奉太上道祖为先祖,称其为“大圣祖”、“太上玄元皇帝”,道门成为国教。

    大晋末年,则是道门最为腐朽堕落的时期之一,此时的道门受到佛门的影响,大谈神通法力,各种胡吹大气,凭空造出好些神仙,偏偏吹牛吹不过佛门,画饼充饥也画不过佛门,太阳真君就是死于这段时期,被大日如来彻底碾压。

    此时的道门又摒弃了太上道祖的宇宙之观,理念混乱,道理狗屁不通,经世济民、治国理政方面完败于儒门,哪里还有当年黄老当道的气派,实质上沦为三教垫底。

    在此期间,许多道门之人取悦权贵,依附朝廷,走上层路线。其中佼佼者是全真道的神霄祖师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他曾与佛门僧人斗法,并对大晋皇帝进言:“释教害道,今虽不可灭,合与改正,将佛刹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尊者,和尚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

    皇帝依奏,下诏改佛为道,易服饰,称姓氏,左右街道录院改作道德院,僧录司改作德士司,隶属道德院。不久又改尼姑为女德。

    皇太子上殿争之,令胡僧立藏等十二人和五台僧二人、道坚等与林灵素斗法,结果僧人大败,情愿戴冠执简。

    今日的“佛门大德”便是由此而来。

    不过这位全真道祖师的下场并不好,京城洪水期间,佛道二次斗法,有蛟螭出现,林灵素以左道用事,杀死蛟螭,洪水却不曾退去,人们都以为是亡国之象。因僧伽大士显灵,洪水方才退去。林灵素因此离开京城,返回故乡,不久后便神秘陨落。

    在后世的评价中,无论是道门自己,还是儒门佛门,都对这位祖师持否定态度。

    再后来,就是金帐南下,大晋国灭。全真道的另外一位祖师开始崭露头角。

    全真道五祖之中,重阳祖师是最后一位祖师,他有七位弟子,陆续出任全真道掌教一职,丹阳真人之后由长生真人接任,长生真人之后由长春真人接任,这位长春真人曾经在垂暮之年远赴塞外,出铁门关,抵达大雪山行宫,面见金帐汗王,劝谏金帐汗王“敬天爱民、减少屠杀、清心寡欲”,被金帐汗王尊奉为“神仙”。

    长春真人返回当时还叫燕京的帝京之后,金帐汗王赐下虎符、玺书,命他总领天下道门,并下诏免除道院、道士一切赋税差役,于是全真道再次兴盛,在帝京大量建立宫观,设坛作醮,一时教门四辟,道侣云集。

    如今的玉皇宫就是在长春真人留下的一处道宫遗址上扩建而成。

    那么玉皇宫下方有这么一座全真道遗址是完全说得通的。

    张月鹿表示认可:“这里应该与长春真人有着极大的关系,不过当时我查看这些细节花费了大量时间,我怕外面的人找不到我,所以我就在这里止步,返回了外面。”

    “我们继续。”齐玄素默默运转金身境和“青冥甲”,迈步向前。

    张月鹿取出了“无相纸”,化成一把纸伞,与齐玄素并肩而行。

    五百年前的全真道,道门最为腐朽堕落的时期,被如今好些道门中人视作野蛮、愚昧的黑暗时代,甚至是黑历史。

    张月鹿缓缓道:“近二百年来,部分道门中人游历西方后,深受西学的影响,效仿西洋人的方式将道门的历史划分为六个时代。最早是太上道祖驻留人间和白帝重用黄老的先贤时代,然后是正一道和太平道野蛮崛起的蛮荒时代,再是大齐盛世道门成为国教的黄金时代,接着是全真道崛起却又深受佛门影响而最为腐朽堕落的黑暗时代,以及大魏年间道门融合百家却又分裂相争的变革时代,最后是如今的道门一统、成为天下之主的文明时代。”

    齐玄素道:“关于西学,我也有所耳闻,听说西洋人还把我们分为三代,说是祖龙和白帝开创了第一帝国,大陈和大齐是第二帝国,大魏和大玄是第三帝国。如此划分,先贤时代处于第一帝国的初期,蛮荒时代处于第一帝国的末期,黄金时代处于第二帝国的初期,黑暗时代处于第二帝国的末期。变革时代处于第三帝国的初期,我们现在……”

    张月鹿道:“不必怀疑,我们所在的文明时代就是处于第三帝国的末期,北龙将死,西方人所说的帝国也好,东方人口中的王朝也罢,一家一姓之天下,又能存在多久?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说话间,两人穿过了大厅,又进入了一条长长的甬道,不过较之他们来时的甬道,这条甬道更为开阔,并且在阵法的加持下,十分明亮。

    阵法的力量来源于地气,只要地气不绝,阵法可以长久存在。

    大概是因为受到了佛门的影响,这里竟然有许多壁画,反而是如今的道门经过诸多改革之后,几乎不见壁画这种东西,更倾向于用缜密的文字来记述各种重大事件或者密辛。

    两人望向壁画,第一幅壁画记录了一场斗法,有和尚,有道士,有滚滚巨浪,还有在巨浪中若隐若现的蛟龙。

    齐玄素仔细辨认之后,说道:“这似乎是林灵素与佛门斗法。”

    张月鹿点了点头,又望向第二幅壁画。

    这幅壁画记录了一行十九个人行走于戈壁草原之间,远处是皑皑雪山和一座建立在雪山上的宫殿。

    “这是长春真人和他的十八个弟子远赴草原,前往大雪山行宫面见金帐汗王。”齐玄素曾经与张月鹿一起去过大雪山行宫,记忆深刻。

    张月鹿感慨道:“这位祖师大约不会想到,三百年后,大雪山行宫竟成了我们道门的西域道府所在。”

    两人继续往下看去。

    第三幅变化就有些奇怪了,其背景明显不是在中原,倒像是在金帐的王庭,充满异域风格,一个华贵大厅中,数以百计的道士和僧人正在激烈争辩。

    张月鹿沉思了片刻:“这应该是开平城之辩,在金帐第一代汗王的扶持下,长春真人的全真道几乎一统北方,不过到了金帐第三代汗王的时候,佛门向第三代汗王状告全真道,从此揭开了长达三十年的佛道之争,而且此时全真道的势力过于强大,引起了金帐贵族们的担忧,所以在金帐贵族的帮助下,以及西域佛门的努力下,在关键的开平城之辩中,佛门成功战胜道门,自从之后,全真道开始衰落,佛门取代道门成为金帐的国教,与萨满教并驾齐驱。此后佛门的跋扈程度比起全真道有过之而无不及,让道门和儒门甚是愤怒。”

    经张月鹿这么一提醒,齐玄素也想起来了:“金帐不会想到,这让道门内部发生了巨大的变革,彻底抛弃了献媚权贵的上层路线,又回归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底层路线,开始积蓄力量,准备起事造反,于是太平道二次崛起,逐渐取代全真道的地位,并间接导致了金帐的失败,也为后来道门击败儒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两人来到第四幅壁画前,这幅壁画的内容是无尽的沙场厮杀,从衣着上可以明显分辨出两者的不同,远处一条大河,应是长河。

    齐玄素言简意赅道:“挑动长河天下反。”

    张月鹿道:“这个时候的道门还是从属地位,主力是儒门。”

    四幅壁画概括了道门从黑暗时代过渡到变革时代。

    与此同时,这条甬道也到了尽头,这里只有一扇对开的石门。

    齐玄素示意张月鹿让开,他来推开石门。

第一百一十八章 石门之后

    后天谪仙人的最大缺陷是一条断头路,长生之后无路可走。可优势就像旁门左道之法一样,在天人阶段具有极大的优势,此时齐玄素不敢说稳胜张月鹿,但在某些方面的确明显强过张月鹿,比如体魄,就算门后有什么危险,齐玄素也比张月鹿更安全。

    “先不急。”张月鹿站着没动,“天渊,你发现没有,这四幅壁画记载的内容说明了一件事。”

    齐玄素反应过来:“既然壁画提到了金帐末年的大起义,那么说明这座遗迹可能不是建造于金帐初年,而是大概率建造于金帐末年,甚至是大魏初年。”

    张月鹿道:“严格来说,是最后有人使用此地的时间。”

    齐玄素问道:“那么这座建筑的意义是什么?”

    “也许答案就在门后。”张月鹿望向石门,“这里可能是一座封印之地,石门后封印着某种凶物魔物。这里也可能是一处闭关之地,石门后是某位道门前辈的遗蜕。如果是后者也就罢了,一具尸体而已,可如果是前者,你我贸然打开了封印,岂不是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

    齐玄素又望向第一幅壁画,那是全真道祖师林灵素与人斗法的场面,说道:“我记得这位大晋年间的仙人国师,最后没有飞升,而是神秘陨落,具体陨落时间不详,有人说他是遭了天谴,也有人说他走火入魔,还有人说他假死避世。这座石门后该不会就是他吧?”

    “虽然长春真人和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同是全真道祖师之一,但两人并非一脉,长春真人是龙门一脉,林灵素是神霄一脉,其区别就是慈航一脉与张氏一脉的区别,慈航一脉的祖师就算坐化,也不会跑到大真人府去。此地显然是长春真人一脉弟子所建造,怎么会成了神霄一脉祖师的坐化之地?”张月鹿持否定态度。

    齐玄素又提出一个猜测:“会不会是这位林祖师走火入魔,然后被长春真人镇压在了此地?”

    张月鹿还是不认可:“正是因为长春真人飞升离世,所以才会有后来的三十年佛道之争以及全真道衰弱,如果此地是一处镇压之地,那么怎么解释这些金帐末年的壁画?”

    齐玄素沉思片刻,说道:“既然你能以‘紫微斗数’预测未来,那么仙人们窥见未来的某些场景应该不是难事。若是长春真人在此地留下壁画记载他所窥见的未来场景,那也能说得通。”

    张月鹿想了想:“的确有这个可能。当初天师就曾经施展无上神通,以折损三年修为作为代价,窥见了未来‘末法’时代的几个片段。”

    齐玄素来了兴趣,问道:“‘末法’是什么样子?”

    这就是世家大族的好处了,一些旁人眼中的天机,他们轻而易举就能得知。

    张月鹿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帝冠落地,君王梦破。前赴后继,血染山河。天崩地裂,世事新说。”

    齐玄素轻声重复道:“帝冠落地,君王梦破。”

    没有皇帝的世道,那是一个怎样的世道?

    张月鹿转回正题:“我们假设这些壁画是长春真人窥见未来所留,那么他修建这座地宫的用意是什么?这些未来场景同样可以用文字去描述,而且不超过一百个字,甚至更容易保存或者流传,显然没必要在这等不见天日之地留下壁画。”

    齐玄素摇头道:“那也未必,可能长春真人并不明白他所窥见未来的具体含义,比如第四幅壁画,他看到了一条长河,又看到了起事,可他并不知道具体经过,也很难用文字描述,只能用壁画复原他所见到的景象。反而是我们这些后世之人,看到壁画立时就会想起史书中的记载,我们所知道的种种其实不是来自于壁画,而是来自于我们读过的史书,壁画只是起到了一个引子的作用。”

    “再有就是,天机不可泄露。不是说贸然泄露天机会折寿吗?所以才要在此地留下壁画,以防旁人知晓。”

    “第一点的确说得通。”张月鹿道,“至于第二点,亏你还是万象道宫出来的,竟然相信这些传言,如果仅仅是折寿,那么长生仙人岂不是毫无顾忌?反正也不怕折损寿元。据我所知,泄露天机与否并没有什么影响,不过卜算过多会灵台蒙尘,最后就是每算不准,所以卜算要慎用、少用。至于是否对旁人泄露卜算结果,无关紧要。”

    齐玄素道:“既然如此,那么天师完全可以将窥见的未来公之于众。”

    张月鹿反问道:“就连北龙将死这种近在眼前且十分确定的事情,道门和朝廷都选择秘而不宣,生怕引起人心动荡,你凭什么觉得天师会把这种动摇国本且无法证实真伪的骇人消息公之于众?”

    齐玄素无言以对。

    放在半年前,他也不知道北龙将死的事情。

    齐玄素提议道:“说到占卜,干脆你以‘紫微斗数’测一测吉凶。若是凶兆,我们转头就走,将此地上报给金阙,让他们派人来处理,无论里面是什么妖魔古怪,哪怕是沉睡的古仙,道门也能镇压。若是吉兆,我们就推门进去,说不定前辈高人留给我们这些后人晚辈的机缘。”

    张月鹿不甚赞同道:“我们不是来寻觅机缘的,而是来找钱香芸一案有关线索的。”

    齐玄素又道:“说到钱香芸,如果真有什么古怪之处,最先遭难的应该是钱香芸才对,可钱香芸一直平安无事,甚至安然无恙地出逃海外,由此可见,这里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张月鹿下定了决心,从须弥物中取出卦签,依诀起卦。

    得了一个“无咎”的卦象。

    张月鹿轻声道:“六三,不节若,则嗟若,无咎。象曰:不节之嗟,又谁咎也。”

    齐玄素问道:“什么意思?”

    张月鹿解释道:“本该约束节制的,却不能节制,事后嗟叹后悔不已,没有祸患。”

    齐玄素直接省略了什么事后嗟叹后悔不已,提炼了“没有祸患”四个字。

    对于他这种江湖人来说,五成把握以上就能冒险行事,更何况是没有祸患,简直畅通无阻。

    张月鹿也不是胆小之人,见齐玄素主意已定,便让开了位置,不过她还是将手中的“无相纸”化作一身纸甲,套在了齐玄素的身上。这件半仙物可攻可守,缺点是样样不精,优点是样样都行。

    然后张月鹿负责警戒,防备不测。

    齐玄素来到石门前,双手分别按住石门,双臂猛然发力,一瞬间,齐玄素衣衫下的手臂青筋暴起,气血以比平时快上数倍的速度飞快流转,可还不够,竟是推不动石门。

    接下来齐玄素的双臂完全金身化,并且氤氲了庞大的真气。

    到了最后,齐玄素穴窍中的身神也依次亮起,不能说用上了吃奶的力气,也是全力以赴了。

    其实方士也有暂时增加气力的符箓或者法术,只是齐玄素不会,只好作罢。仅仅是这些手段,那也足够了。

    一直纹丝不动的石门终于开始轰然作响,缓缓开启了一丝缝隙。

    齐玄素透过这一线缝隙向里面望去,竟是一座丹室,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只巨大的三足丹炉。

    张月鹿也把脸凑了过来,向里面望去。

    如此一来,齐玄素刚好可以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不是我小瞧钱香芸,她到底是怎么推开这扇门的?难道还有其他的开门方式?”

    张月鹿并借以:“应该是,继续推门吧。”

    确定没有危险后,张月鹿也不再防备不测,运转真元,帮着齐玄素推门。

    在蛮力方面,谪仙人还是稍逊武夫,或者说所有传承都要逊色武夫。

    齐玄素同样继续发力。

    片刻后,这两扇石门终于开启了一道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

    齐玄素收回双手,仍旧保持着“青冥甲”、“无相纸”、金身境、见神不坏四重防护,当先穿过这道门户。

    张月鹿唤出了“太乙云衣”,再配合“五气烟罗”,跟在齐玄素的身后。

    丹室内一尘不染,因为是炼丹的缘故,所以不曾用木材搭建,除了各种砖石之外,其余结构悉数是以黄铜铸造,显得金碧辉煌,

    穹顶被塑造成棋盘状,每一个方格内都有一颗硕大夜明珠,一眼望去,少说也有数百颗之多,如夜幕之上的繁星,因为其数量众多,竟是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光雾。只是夜明珠的光偏冷,犹如月光,纵有许多,也是让人平添几分冷意。

    丹炉的后面有一名身披八卦法衣的道人,盘坐在法座上,面朝丹炉,一动不动。

    从相貌上来看,此人大概是四十岁的年纪,丰神如玉,相貌清奇,三缕长髯,仙风道骨,宛如活人一般,让人误以为是一位有道全真正在打坐清修。

    在他身周有飘渺烟雾缓缓流动,犹如仙家烟云,又似是鬼域迷雾。

    两人竟是感受不到此人的半点气息,齐玄素取出七娘给的罗盘,不仅可以侦测“玄玉”,也有罗盘的基本作用,指针没有异常,既没有疯狂旋转,也没有任何震动。

    齐玄素道:“这名道人身上却没有半分尸气,未曾尸化,似乎只是一具前人遗蜕。”

第一百一十九章 前人遗蜕

    话虽如此,齐玄素和张月鹿都没有放松警惕。

    齐玄素望向丹炉:“青霄,按照话本里的套路,丹炉里应该有一枚已经炼成却没来得及取走的丹药,只要我们取走丹药,立时就要惊动眼前的道人,他会化作僵尸与我们厮杀一番。”

    张月鹿不置可否,直接纵身一跃,来到丹炉上方,打开丹炉的炉盖。

    这玩意分量相当不轻,不过张月鹿毕竟是天人,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拿得起来。

    “空的。”张月鹿仔细看过丹炉内部的各个丹室之后,又将丹炉的炉盖重新盖好。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道:“早在四百年前,炉里的丹药就已经被人拿走了。”

    一瞬间,齐玄素和张月鹿都后背发冷。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个面朝丹炉的道人。

    他还是一动不动。

    可齐玄素和张月鹿都不再认为这是一具简单的遗蜕。

    哪怕他身上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两人如临大敌。

    片刻后,道人缓缓睁开了双眼,眼眸灰白,仿佛覆盖了一层翳:“你们也是道门中人?如此年轻却拥有半仙物,看来你们的身世不会简单,你们是来自正一张氏?”

    天下公认的三大家族,除了时常换人的皇室天家,就是道门的张家和儒门的圣人后裔,都是千年的世家。哪怕是在大晋、金帐年间,张家仍旧是擎天巨擘,反倒是如今压过张家一头的李家,在那时候还未发迹。要等到全真道全面衰弱之后,以李家为首的太平道才会逐渐崭露头角。

    所以这具诡异遗蜕哪怕是来自于五百年前,并不知道后世的道门,也会知道张家的存在。

    齐玄素示意张月鹿不要贸然说出来历,谁知道眼前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存在到底是什么来头,若是与张家有仇,岂不是刚好撞到铳口上了?

    齐玄素反问道:“这位前辈,你是什么人?”

    遗蜕叹了口气:“你们不要紧张,我没有敌意。正如你们所见,我只是一个可怜人,因为尸体的束缚,被困在这里已经五百年。以前还会有个小姑娘时常来探望我,我们达成交易,她帮我脱困,我给予她一些好处或者帮助,可不知什么原因,她已经有段时间没来了。”

    齐玄素问道:“前辈说的这个小姑娘是不是叫钱香芸?”

    “是叫这个名字,你们认识她吗?”遗蜕的声音十分平和,没有半分戾气。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说道:“她背叛道门,已经逃往海外了。”

    “背叛道门?”遗蜕似乎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奇怪,“背叛师门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她能做什么天怒人怨之事,被扣上一个背叛道门的罪名?”

    齐玄素不由道:“难道她没与前辈说起过如今的道门?”

    遗蜕沉默了片刻,道:“我没问,她也没说。”

    齐玄素略微斟酌言辞,说道:“五百年前的道门是一盘散沙,各脉各派自扫门前雪,甚至互相之间多有龃龉争斗,自然是只有背叛师门的说法,没有背叛道门的说法,只有那些大奸大恶的魔头人物,或者是遁入佛门等行为,才会被视为背弃道门。可如今的道门不同,已然一统,天下只有一个道门,道门只有一个领袖。儒门是道门的附庸,佛门也向道门低头。”

    遗蜕这次沉默了很久,缓缓道:“道门变成了另一个朝廷?”

    齐玄素有点不知该怎么回答。

    张月鹿接过话头:“可以这么理解。”

    遗蜕半天没有说话,他似乎在想象一个大一统、压服儒佛、不必依附朝廷的道门是什么样子。

    他有点想象不出来。

    又过了许久,遗蜕问道:“如今的道门领袖……是谁?”

    齐玄素道:“六代大掌教已经飞升离世,如今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共同执掌道门,也就是大天师、地气宗师、大贤良师。”

    这是天师、地师、国师的前身,传承久远,老古董一听就能明白。

    遗蜕喃喃道:“当年的天地二师之争绵延数百年,现在竟然是同朝共事?那玉虚斗剑呢?”

    张月鹿道:“最后一次玉虚斗剑发生在二百年前。如今玉虚峰是玉京所在,不能随意动武。”

    “玉京不是被南华道君封印了吗?”遗蜕显然知道许多已经过时的密辛。

    张月鹿继续解释道:“最后一次玉虚斗剑之后,太上道祖显圣,昆仑洞天落地,玉京遂显化于玉虚峰上,是为道门之都城,大掌教便居于此地,城内有道士、灵官、道民十余万,以飞舟通行于天下各地,道门又在天下十九州分设道府、道宫,府县设道观,由道士统领。天下道士、灵官、道民足有百万之众。”

    遗蜕再一次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之中。

    毕竟一个是黑暗时代,一个是文明时代。一个要仰朝廷鼻息,献媚于帝王权贵。另一个却把朝廷视作野蛮而自诩文明。其中的落差,犹如山巅到低谷。

    张月鹿铺垫半天自然是有深意的,她取出自己的经箓,沉声道:“我乃道门三品幽逸道士,奉命追查钱香芸叛逃之罪证,希望你能配合,否则雷霆既至,诛罚必申。”

    如今的道门弟子就是这么霸道。

    “九品中正制?”遗蜕望向张月鹿手中的经箓,能感知出这是一件宝物,用宝物作为身份证明,更能显示出如今的道门是何等强大,与过去相比,简直是破落户摇身一变成了公子王孙。

    齐玄素也取出自己的经箓:“我乃道门四品祭酒道士,望前辈配合。”

    两张经箓大体相同,只是细节不同,更有说服力。

    遗蜕不得不信了,问道:“大天师、地气宗师、大贤良师,他们又是几品?”

    张月鹿道:“他们是一品天真道士,又高于普通的一品天真道士,是极为特殊的一品天真道士。”

    遗蜕明白了,简单总结:“正一品三公。”

    “如此说来,大掌教就是皇帝了。”遗蜕又道。

    张月鹿纠正道:“道门没有帝王,道门不是一家一姓之道门,大掌教是由一众真人组成的金阙共同推举而定。”

    遗蜕再次总结:“上古人皇的禅让、东方的九品中正制外加西方的贵族共和制,杂糅出一个古怪的制度,底层道士看似有得选,其实只能在三颗坏鸡蛋里选一颗。所谓金阙,较之西方元老院,有何区别?”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

    眼前遗蜕生前定然是大有来头,对于如今道门的见解未免有点过于犀利了。

    当然,也可以换一个说法,那就是大胆。换成三师在此,仅凭这句话,你就别想活着出去了。

    万幸他遇到的是齐玄素和张月鹿,两人属于道门中的少壮派,并不觉得这话多么刺耳,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出了两人的部分心声。

    齐玄素早就说过,都是世家子弟去争夺大掌教之位,他们这些普通出身的子弟如何才能出头?

    当然,每每此时,齐玄素也要反思自己,他有七娘这个干娘,能否算是普通出身,还要存疑。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和张月鹿还挺门当户对的,在外人眼中,都是有背景有地位,实际上在真正的世家子弟眼中,都是小宗旁支。就拿齐玄素来说,七娘固然是姚家出身,可她是义女,在道门内部没有职位,在道门晋升这方面真帮不上齐玄素多少。

    张月鹿轻咳一声:“前辈。”

    遗蜕不再思考这些制度问题,转而道:“你们代表如今的道门,让我配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当然可以配合,就像我与钱香芸做的交易。你们帮助我脱困,我什么都能答应下来。至于我脱困之后,我发誓我会遵守道门的规矩,毕竟按照你们的说法,以如今的道门之强盛,就算是我在生前,也无法抗衡。”

    齐玄素顺势问道:“前辈不止一次提到了生前,敢问前辈生前名号?”

    遗蜕沉默了稍许时候,缓缓道:“我生前姓林,双名灵素。”

    齐玄素和张月鹿皆是一震。

    果然是这位通真达灵先生!曾经逼得和尚改名德士的大晋国师。

    只是由此便衍生出一个问题,林灵素坐化于此地,那么后来在湖州境内奠定神霄一脉后世基业之人又是谁?

    神霄一脉崛起晋末魏初,中间隔了一个百年金帐,大魏太祖皇帝时,神霄开派祖师被封为“清虚元妙真君”,当代宗主被封为“通微显化真人”。及至今日,神霄一脉的代表就是道门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的神霄真人,属于全真道。

    毫无疑问,清虚元妙真君与通真达灵先生同属于神霄一脉的祖师,有着极深的渊源。

    从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最后一次在人间露面,到清虚元妙真君受封,相隔了一百余年之久,大大超出了长生之人的驻世时间。不过根据道门的记载,清虚元妙真君渡过了一次天劫,可以驻留人间二百年。通真达灵先生二次佛道斗法失败辞去国师回归故里时刚刚四十岁。

    如果通真达灵先生就是清虚元妙真君,那么时间上完全对得起来。

第一百二十章 三尸之三尸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不奇怪。长生仙人没有死透的事情时有发生,道门典籍也多有记载,最显著的例子就是诸位古仙。

    再有就是近些年来夺舍之事频频发生,这种夺舍十分诡异,没有任何痕迹可言,用神通去检查,“通明法眼”也好,“仙人望气术”也罢,都看不出异常,只能从其行为举止来判断。

    比如某个多年痴傻之人突然开了窍,无所不通,不仅精通各种工匠技术,而且还出口成章。又比如原本看到女子就脸红说不出话的木讷小子突然成了风流情圣,在各种女子之间左右逢源。如此种种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的现象,被道门归结为疑似被夺舍之人,一经发现,立刻带走,此后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同时道门也鼓励广大百姓、士绅、道士踊跃检举揭发,一经查实,根据具体情况奖赏数量不等的太平钱。

    道门此举主要是防范某些古仙之流借壳重生,争取将古仙数量控制在三人以内。

    随着“末法”临近,越来越多的老王八不得不浮出水面,争取最后一线逃生机会,不然就要跟随这艘大船沉入海底,永世不得解脱。

    这些所谓的“老王八”大多就是没有死透的长生之人。

    他们曾经是长生之人,现在已经不是了,就像一个个破落户。坏处是失去了大部分境界修为,甚至不如伪仙和高位天人,虎落平阳,龙困浅滩。好处是钻了天道漏洞,因为他们曾经证得长生不朽,所以不受三尸之害,又因为他们跌落长生境界,所以不再受百年期限的限制,可以苟延残喘数百年。

    只是他们的苟延残喘也迎来了最后的终章,他们不得不面对“末法”这个难题。“末法”就像天道针对各种弊端的一刀切,一劳永逸。

    唯一的解题办法其实很简单,想办法重新恢复往昔的境界修为,然后赶在“末法”来临之前飞升离世。

    既然是没有死透之人,那么当年的仙人身躯大多已经毁坏不堪用,当务之急就是物色一具合适的躯壳,于是他们便附着于生前的随身物件之上,静待“有缘人”。这些物件能被长生之人随身携带,自然不俗,少不得被许多人视作天上掉下来的机缘,忘了天底下没有免费午餐的道理。

    这些人曾经登临长生之境,许多人的夺舍手段之高明,不仅是当事人一无所知,就是普通天人也不能察知。若是不擅长夺舍,怕过早夺舍露出痕迹,就扮演成一位前辈高人,称自己失去了身体,只能依附宿主生存,然后充当老师的角色,传授功法,帮助宿主尽快强大,希望宿主帮他重塑身体或者报仇,然后等待合适的时机进行强行夺舍,就像在培育一枚人形丹药,那时候就算露出什么痕迹,也有了自保之力。

    这些宿主们则将其视作奇遇或者机缘,甚至认为自己独一无二,乃是这个风雷激荡的大时代的弄潮儿。

    正应了西洋人的说法:“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关于这些东西,道门内部有完整的预防性教导,凡是道门出身之人一般不会上当。

    至于七娘,不能一概而论。她是有身体的,而且年纪不大,她根本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很可能齐玄素还在天人阶段苦熬,七娘已经水到渠成地踏足长生境界,这就十分尴尬了。而且七娘的背后还有姚家和裴家的担保,这就是百年世家的信誉了,他们真要做什么,直接做就是,没必要大费周章地算计一个小人物。

    饶是如此,齐玄素也没有觉得心安理得,不止一次问过七娘暗中标注了怎样的价格。张月鹿对此更是忧心忡忡,生怕齐玄素有朝一日万劫不复。

    眼前自称林灵素的遗蜕,自然就是一个没有死透的长生之人。

    虽然对方是道门祖师,但齐玄素和张月鹿仍旧没有放松戒备,这些诈尸的古仙,十个里有五个是道门祖师,过去未曾一统的道门只是个笼统概念,各脉各派各宗相互争斗不休,内部成员的道德水平也是参差不齐,可谓是鱼龙混杂,不乏有罪恶滔天的不择手段之人,正一道镇魔井洞天中有一多半都是道门前辈,所以不可轻信。

    齐玄素和张月鹿隐隐互成犄角之势,与遗蜕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谁知道这遗蜕是不是想吃肉了,说不定把他们两个吃了,自然就能脱困了,他们两个体内可没埋什么硌牙的金线。倒是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说不定能崩掉他的一颗牙。

    齐玄素沉声道:“前辈说自己是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遗蜕沉默了片刻,说道:“没有证据。”

    齐玄素直接取出带鞘的“飞英白”,他身上的纸甲也化作一把纸剑,回归到张月鹿的手中。

    两人准备动手了。

    长生之人又如何?不及全盛之万一。早在两人还是先天之人时,就联手杀过一个重伤垂死的造化天人迪斯温,此时两人都已跻身天人,再杀个长生之人的遗蜕也是合情合理。

    遗蜕见两人眼神不善,不仅对他这位前辈祖师没有半点敬意,甚至还打算动手,只得道:“我之所以无法自证,是因为我的身外物都被本尊收走了,否则我也不会败在长春真人的手中。”

    “本尊?”齐玄素一怔。

    遗蜕道:“我是林灵素,也是身外身。”

    齐玄素这种见识浅薄之人只能望向家学渊源的张月鹿。

    张月鹿神色凝重,缓缓道:“斩三尸之境。”

    “正是。”遗蜕道,“当年本尊以大神通斩出三尸化身,又借尸解仙的兵解之法,以外物为依托,使得化身彻底脱离本尊,如秋实落地,长成另外一棵大树,最终成为大晋国师林灵素。”

    齐玄素身为散人,自然明白尸解仙传承中的兵解之法是什么,此乃散人的最后一个境界兵解境,对应合道境、斩三尸境、破碎虚空境、阳神境,

    在道门整合传承之前,尸解仙有火解、水解、剑解、杖解等区分,法门有“太清尸解法”、“太一守尸法”、“太极化遯法”、“鲍靓尸解法”、“太阴炼形”、“水火荡炼尸形”、“阴阳六甲炼形质法”等,名目繁多。后来道门归纳整理,统一命名为“兵解”。

    说白了,在诸多飞升法门之中,尸解仙位于最下等,其他都是肉身飞升,尸解仙只能元神飞升,留下尸体在人间,谓之“尸解”。兵解之法,便是以外物代替尸体留在人间,使得尸解仙也能如其他五仙一般携带肉体飞升。比如留下一把剑代替尸体,便是剑解。后来统称兵解。

    除了为飞升离世做铺垫之外,兵解境也可以斩出化身,以身外物为依托,身外物的品级越高,化身也就越是厉害。

    同样是斩出化身,散人的兵解境与谪仙人的斩三尸境有许多异同之处。

    三尸化身是我又不是我,算是半个独立个体,几如活人无异,只是没有真正的体魄,需要消耗本尊的真元,无法长久存留人间。而兵解化身以身外物为依托,拥有真正的体魄,可以长久存在人间,只是没有独立神智,如同傀儡。

    从理论上来说,斩三尸境与兵解境是互补的,若能集合斩三尸境和兵解境,便可以将化身彻底斩出,使其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

    齐玄素缓缓道:“你的意思是,通真达灵先生最早是某人的三尸化身,然后被本尊彻底斩断联系,成为了一个独立个体,化名林灵素,献媚帝王,成为大晋国师。”

    遗蜕点头道:“正是如此。”

    张月鹿立刻问道:“那么你口中的‘本尊’又是谁?”

    “不知。”遗蜕道。

    齐玄素拔出“飞英白”,准备动手。

    遗蜕无奈道:“因为我是林灵素的三尸之一,记忆并不完整。”

    齐玄素和张月鹿这次是真正震惊了。

    三尸的三尸。

    遗蜕解释道:“成为一个独立个体之后,林灵素就与本尊没有关系了,他也是一个人,自然会有三尸。林灵素跻身长生境界之后,斩去三尸,炼制成三尸化身,直到他被长春真人镇压,在此坐化,我方才能占据他的躯壳。”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林灵素很可能就是清虚元妙真君斩出的三尸化身,后来被完全斩断联系,并以身外物为寄托,变成独立个体,毕竟只有一劫仙人才有如此大神通。林灵素成为独立个体之后,体内又生出三尸,他也斩出了三尸化身,因为林灵素的修为远不如本尊清虚元妙真君,所以他的三尸化身未能成为独立个体,在林灵素坐化之后,林灵素三尸化身占据了他的遗蜕,也就是我们眼前之人。”

    遗蜕道:“林灵素不是我,我是林灵素。”

    本尊与三尸化身的关系类似于朋和友的关系,朋包括友,友却不包括朋,友是朋,朋不是友。三尸化身是本尊,本尊不是三尸化身。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三尸夺命

    张月鹿问道:“兵解境需要外物为依托,林灵素的外物依托是什么?”

    遗蜕回答道:“是本尊的一只眼睛、一条手臂、六根肋骨和半颗心。以眼睛、手臂、肋骨和半颗心为根本,血肉衍生,是为重塑体魄;将三尸九虫糅合一处,化为三魂七魄,是为重塑神魂;最后将神魂灌注到体魄之中,如此就有了大晋国师林灵素。本尊说林灵素是为恶身,自此之后,他便只余善身了。”

    齐玄素不得不感慨,一劫仙人的确厉害,不需要女人就都能凭空造人,难怪长生之人无法生儿育女,的确不需要生育。

    张月鹿感叹道:“插柳成荫,仙人手笔。”

    林灵素的出现就好似将柳条插在地上,然后柳条长成了另一棵柳树,农家称之为“扦插”。

    张月鹿越发肯定所谓的“本尊”就是清虚元妙真君,因为从两人的行事风格来看,林灵素的确是祸国殃民,大晋失国的原因,其中之一即:“溺信虚无,怠弃国政,困竭民力。”其中促其达到“溺信”程度的首魁是林灵素。而清虚元妙真君则名声极佳,满足世人对仙人的一切想象,的确符合恶身和善身的说法。

    两人同为神霄一脉的开派祖师,也对得上。

    只是有一点对不上,从林灵素到清虚元妙真君受封,足有一百六十年,而清虚元妙真君创造出林灵素的时候,不可能只是天人,最少也是仙人的境界修为。按照普通仙人来算,就算再加上一次天劫的一百年,那也远不够一百六十年。除非是清虚元妙真君不到四十岁就跻身了长生境界,然后立刻创造了林灵素,然后接下来的六十年加上一次天劫的一百年,刚好一百六十年。

    不过话说回来,史书明确记载,林灵素消失时是四十四岁。

    还有一种可能,清虚元妙真君并非一劫仙人,而是二劫仙人,那么一百六十年的时间差就变得十分充裕了。

    至于二劫仙人为何不能振兴道门,道理也很简单,因为当时的儒门有一位同样渡过了二次天劫的圣人——心学圣人。

    心学圣人在世时,曾化身为朝廷官员,平定道门发动的宁王之乱,镇压道门仙人众多,并将其称之为“山中贼”,受封伯爵。

    其实仙人、圣人、佛陀、菩萨在世俗中有另外一个身份,是十分正常之事。林灵素成为大晋国师是一个例子,心学圣人平定宁王之乱也是一个例子,还有太上道祖化身为大周守藏室的官吏,以此契机点化还未“得道”的儒门至圣先师。

    佛门这边也有类似例子,比如佛门大势至菩萨化身明空女帝,先做皇后,后来直接篡夺了道门李氏皇族的江山,强迫道士剃度为僧人,尊崇佛门。此举也引来了道门仙人的反击,五位道门仙人入朝,联手逼迫明空女帝退位,打破其人间之身,使其重归佛国成为大势至菩萨,还政于李氏皇族,史称五王。

    直到玄圣出世,打破了这个惯例。

    玄圣认为这种干涉只是隔靴搔痒,于事无补,他一直笃信人定胜天的道理,于是他整合道门,归纳传承,发展造物,建立金阙道府体系和九品制度,摒弃各种传统规矩,从幕后来到台前,直接插手干预世道发展。

    于是纠缠了上千年的三教之争立时分出了胜负,面对焕然一新的道门,佛门和儒门相继战败,儒门成为附庸,佛门退居西域。

    过去的佛道之争,在君王面前论道斗法,谁能博得君王的欢心,谁就能成为国教,亦或是仙人菩萨神仙打架。如今的佛道之争,道门直接出动飞舟、火炮以及数以万计的灵官,兵锋直逼佛门腹地,逼得佛门签订城下之盟。

    这些年来,道门不断发动战事。因为昆仑位于西域,佛门也在西域,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天子守国门”了,道门必须维持进攻态势,否则就是佛门兵临玉京城下了。

    齐玄素问道:“那么通真达灵先生又与长春真人有什么关系呢?”

    张月鹿回答道:“两者同为全真道祖师,其实并不和睦。证据是长春真人作为晚辈,曾经在《玄风庆会录》中批评过这位大晋国师。”

    玄是道门,风是教化,玄风就是道门之教化。当年长春真人前往大雪山行宫觐见金帐汗王之后,金帐汗王下诏将他和长春真人的几次对话编集为《玄风庆会录》,其中就有关于大晋国师林灵素的话语,长春真人认为是林灵素蛊惑了大晋皇帝,间接导致国破。

    张月鹿接着说道:“当然,如今道门也在某种程度上为通真达灵先生说了几句好话,林国师的确有罪,可亡国的罪过还轮不到一个道士来背,将君王的罪过归咎于道士、宦官、女子、和尚、戏子伶人,却对应该负有主要责任的皇帝和士大夫们避而不谈,甚至说老百姓不体谅朝廷的难处,避重就轻、转移视线是儒门中人惯用的把戏。”

    齐玄素道:“于是长春真人发现林灵素后,直接选择动手,林灵素被本尊收走了诸多身外物,不是长春真人的对手,被长春真人镇压。”

    张月鹿道:“应是如此了。”

    齐玄素再度望向遗蜕:“通真达灵先生不是长生之人吗?为何不选择飞升离世?反而是坐化于此。”

    遗蜕叹息道:“我先是被本尊重伤,又遇到了长春真人,直接跌落了长生境界,不是我不想飞升,而是不能飞升,根本无法开启天门。长春真人将我囚禁于此,令我炼丹赎罪,一直到寿尽坐化。”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只要跻身长生阶段,就能斩去伴随自己一起壮大的三尸,不受寿元的限制。就算跌落了境界,体内新生的三尸毕竟弱小,无法和与生俱来的三尸相提并论,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害死宿主性命。你先前却说自己因为尸体的束缚,被困在这里已经五百年,意味着你已经死了五百年。这就有意思了,通真达灵先生怎么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寿尽坐化?”

    丹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张月鹿握紧了手中纸剑,缓缓道:“恐怕通真达灵先生不是寿尽坐化,而是修为大损之后,压制不住三尸化身,被生有二心的三尸化身害了性命,夺了躯壳。三尸化身本不能长久存留人间,凭借这具仙人遗蜕,你算是有了身体,所以才能数百年不散,只是这具躯壳也成了你的束缚,因为你一旦离开这具遗蜕,很快就会消散,这才让你被困在此地数百年之久。”

    遗蜕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那是我与林灵素的事情,我对你们没有恶意,钱香芸就是明证。”

    齐玄素冷笑一声:“也许是一个钱香芸填不饱你的胃口,若是杀了她,反而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倒不如留着她,与她做个交易,让她给你带来更多的生魂血肉,正好她执掌幽狱,有着职务之便,这就是合则两利。”

    张月鹿沉声道:“你觉得我们会与你做这样的交易吗?”

    两人虽然年纪不大,但都心思缜密,想要骗过两人,的确难了些。

    丹室内渐有阴风起,越来越大,呼呼作响。

    齐玄素和张月鹿都默不作声。

    对方生前是长生之人,可死了的长生之人至多就是天人阶段的实力,他们两人纵然没有双剑合璧的能耐,更没有“青云”和“紫霞”,可联手击败一个无量阶段的天人并非什么难事。

    若是这个遗蜕能有造化天人的实力,他们就尽量闹出点大动静,反正上头就是玉皇宫,自有其他造化天人前来支援。

    至于伪仙,是超越了造化阶段,又还未长生证道的存在,长生之人若是跌落境界,一般就会来到这个境界,死去的长生之人基本不会有此等境界。

    不管怎么看,两人都没什么好怕的。

    遗蜕迟迟没有出手,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又过了片刻,遗蜕还是没有出手,再度开口道:“我是林灵素,林灵素不是我。当初林灵素对上本尊,损失了一尊三尸化身。后来他再遇到长春真人,又损失了一尊三尸化身。我是最后的三尸化身,这也导致我的记忆并不完整。若是不出意外,我迟早要被他消耗掉,所以我只能选择先先下手为强,三尸本就是要杀死宿主的,此乃天性,若是三尸与宿主能够和睦相处,那么还要斩三尸做什么?”

    齐玄素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遗蜕仍旧端坐在丹炉后方,没有任何改变:“我只杀了一个林灵素而已,这难道是罪吗?只要我能掌握这具遗蜕,借尸还魂,我也可以成为一个独立存在的人。”

    齐玄素问道:“那你想如何?”

    遗蜕道:“我只是想要做一个交易。你们不暴露我的存在,我可以给你们效力,你们如此年轻却能身居高位,必然要牵涉到道门高层的内部争斗之中,我可以帮你们做一些你们不方便去做的事情。”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也刚好望来。

    四目相对。

第一百二十二章 立誓为盟

    这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也许对于李长歌和姚裴来说,一个只有天人实力的前人遗蜕并不算什么,因为他们不缺可供调遣的高手,尤其是李长歌,作为李家之主第三顺位继承人,其手中权势之大,是远超旁人想象的,绝不能将其简单视作一个代副堂主。

    只是对于齐玄素和张月鹿而言,那就是另外一个情况了。

    张家的确有许多高手,可家族不支持,张月鹿便调不动他们。张月鹿身为副堂主,也有权势,可根基尚浅,缺乏嫡系心腹,很多时候难免有捉襟见肘之感。

    至于齐玄素,那就更不必说了。他基本就是一个人,较之张月鹿还有所不如,现在手握几百灵官,的确十分威风,可他一旦离开帝京道府,就又变成孤家寡人。虽说他还能请动鬼国洞天的三大阴物出手,也的确是无往不利,但条件比较苛刻,至今齐玄素也只找到两次机会而已。

    两人当然不会违背道德戒律去提供生魂和血肉,但仅仅是“返魂香”,却没什么影响,破费的只是太平钱而已。

    至于三尸杀了林灵素,很难用人间的善恶去评判对错,两者是天然对立的宿敌。林灵素本身也就是三尸,后来才化而为人,他被自己的三尸所害,等同是三尸杀了三尸,连杀人都算不上。这就好比两虎相争,必有一伤,难道人还要为受伤或者死去的老虎主持公道吗?

    再有就是,林灵素虽然不是大晋亡国、神州陆沉的罪魁祸首,但也是导致大晋亡国的众多罪人之一,从清虚元妙真君和长春真人的态度上就能看出一二,三尸化身杀了林灵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像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正因如此,齐玄素并不会非要杀死三尸不可。

    不过两人也没有被冲昏了头脑,齐玄素道:“我们又如何约束你呢?若是你拿了我们的‘返魂香’之后翻脸不认人,或是直接一走了之,我们岂不是吃了哑巴亏。”

    遗蜕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似乎身负太阴神力,那你可知道‘太阴十三剑’?”

    齐玄素道:“略知一二。”

    遗蜕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可以立誓为盟。”

    张月鹿脸色微微一变。

    对于普通人而言,所谓“立誓为盟”,只是表示郑重的形式而已,就算真正违背了,也不算什么。

    可对于道门之人而言,“立誓为盟”是一种仪式,它还有另外一个名称——心魔誓言!

    心魔誓言出自“太阴十三剑”。心魔强弱,与宿主关系极大,宿主境界越高,心魔也就越强,若是违背誓言,立时就会心魔发作,轻则走火入魔,大损修为,重则跌落境界,修为不保。

    当年道门未曾一统之前,南道门之主张静修与中道门之主徐无鬼对峙于中州静禅寺,双方相约立下心魔誓言。待到后来,徐无鬼渡过一次天劫,一人独斗数位长生仙人而不落下风,却因为当年的心魔誓言,被张静修兑子,两人一同飞升离世。

    其中内情,难以在三言两语之间说清,最终张静修能够兑子徐无鬼,还有其他因素,其他长生仙人的助力,昆仑洞天飞升台的特殊地利,这才兑子成功,种种因素缺一不可,不仅仅是因为心魔誓言的缘故。可就算如此,也能看出心魔誓言的厉害,哪怕是长生之人也无法随意抹除,对于天人来说,几乎就是不能违背的金科玉律。

    遗蜕接着说道:“若是你能帮我初步掌握这具遗蜕,那么我为你效力三年。若是你能帮我彻底掌握这具遗蜕,那么我为你效力十年。如何?”

    齐玄素略微思量,点头答应下来——张月鹿没学“太阴十三剑”,所以无法立下心魔誓言,只能由齐玄素出面结盟。

    张月鹿并没有劝阻,只是道了一声“小心”。

    接着,齐玄素显露“太阴真君法身”,得到“太阴十三剑”的神通,伸出食指按住眉心,从中扯出一点似虚似幻的物事,如一点灵光。

    遗蜕仍旧是端坐不动,眉心位置自行飞出一点灵光。

    两个光点凌空飞起,在半空中融汇一处,然后缓缓消散无形,这便是定下了心魔之誓,若是谁敢违背誓言,定当遭受心魔反噬。

    定下“心魔誓言”之后,两人就是唇齿相依的盟友了,齐玄素收起“太阴法身”,并将“飞英白”归鞘,然后道:“如今世人都将我道门的太平道大真人称为‘国师’,大晋国师已经是时过境迁,‘林国师’的说法不好再提,也为了区分前辈与通真达灵先生,我以后称呼前辈为林前辈,称呼通真达灵先生为林先生,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遗蜕道:“可以。当年林灵素成为大晋国师,除了被大晋皇帝称作‘通真达灵先生’之外,还被世人称作‘金门羽客’、‘元妙先生’,你若是怕混淆我们两人,也可以叫我林元妙。”

    张月鹿插口道:“一个是清虚元妙真君,一个是元妙先生,其中若无联系,那就真说不过去了。”

    齐玄素问道:“不知林前辈如今是什么境界修为?”

    林元妙道:“钱香芸曾与我说起过如今的体系传承和境界划分,我现在大约相当于无量阶段的天人,因为本尊和林灵素的缘故,我是谪仙人的传承。”

    齐玄素和张月鹿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正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林元妙接着道:“你只要给我足够的‘返魂香’,让我可以初步掌握这具遗蜕,那么我就能恢复造化阶段的修为。待到我完全掌握这具遗蜕,那么我能恢复到你们说的伪仙层次,也就是林灵素被长春真人镇压后的境界修为。至于能否证得长生,就要看我自己的造化了。”

    齐玄素直接问道:“让你初步掌握这具仙人遗蜕,需要多少‘返魂香’?”

    昆仑洞天中有返魂树,状如枫、柏,花、叶香闻百里,采其根于釜中水煮取汁,炼之如漆,便是返魂香。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故曰“返魂”。

    如今林元妙就是“死尸在地”的状态,他想要完全掌握林灵素留下的遗蜕,使得神魂与体魄彻底融合,只能使用“返魂香”,也就是“闻气乃活”。

    林元妙听到齐玄素的话语后,迟迟没有回答,似乎没有合适的计量单位。

    齐玄素想了想,从须弥物中取出一根线香,正是七娘给他的那种,问道:“这样的‘返魂香’,大概需要多少?”

    七娘寄给齐玄素的“返魂香”只是下品“返魂香”,用以进入“梦中会”,一根线香要一个无忧钱,也就是十个太平钱。

    林元妙没有如何动作,一阵阴风席卷着这根线香来到自己的面前,他默默感受片刻,说道:“一万根这样的线香应该差不多。”

    齐玄素差点平地一个踉跄。

    十个太平钱一根线香,需要一万根,那就是十万太平钱。

    对于七娘来说,这只是一个小数目,小半艘银船的事情,可他真拿不出来。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无奈道:“你别看我,我若是卖了名下的宅子,倒是能拿出这么多钱,可惜卖不得。”

    齐玄素长叹一声,又问道:“如果不恢复境界修为呢?仅仅是能够自如行动,又需要多少‘返魂香’?”

    林元妙道:“仅仅是一千根这样的‘返魂香’就够了。”

    齐玄素的脸色有些僵硬,他十分怀疑这位林前辈是不是有卜算之能,早就算准了他刚刚发了一笔小财,不然怎么说得如此精准,刚好一万太平钱?

    林元妙也看出齐玄素脸色不对,又道:“若是极品的‘返魂香’,可能只需要一点就够了,钱香芸曾给了我一些,让我恢复到了无量阶段。”

    齐玄素当然知道有极品“返魂香”,可那玩意的价格换算下来,不会和一千根线香相差多少。

    张月鹿问道:“你给了钱香芸什么报酬?”

    林元妙道:“我是讲信誉的,她是我的前盟友,虽然我们没有立下盟约,但我也会为她保守秘密。”

    张月鹿微微皱眉。

    林元妙顿了一下,接着道:“除非额外再加一百根‘返魂香’。”

    张月鹿直接取出十张大票塞到齐玄素的手里:“多买一百根。”

    齐玄素苦笑一声:“哪有自己倒贴太平钱办案子的?”

    张月鹿平声静气道:“事后可以找金阙报销。”

    齐玄素把已经到了嘴边的推辞话语生生咽了回去,干脆利落地收起十张大票。

    “你可以说了。”张月鹿望向林元妙。

    林元妙也很识趣:“当年林灵素在岭南留有一座通真宫,我将通真宫的大概位置告诉了她。我也可以告诉你们,不过得加钱。”

    张月鹿已经拿不出更多太平钱,而且她现在也不能离开帝京,便没有再追问。

    齐玄素捏了捏眉心:“七娘在七宝坊很有面子,我可以问问她。”

    张月鹿倒是没有不高兴,只是问道:“七娘也在帝京吗?”

    齐玄素知道再去骗张月鹿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也瞒不住,坦然道:“应该还在。”

    张月鹿提议道:“我和你一起去见她吧?”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用子母符就行。”

第一百二十三章 林元妙

    张月鹿到底没有为难齐玄素,两人离开此地之后,齐玄素单独回到自己的住处联系七娘,将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一是让七娘代为购买“返魂香”,二是让七娘帮着把把关。

    七娘听完之后,道:“没想到林灵素竟然是这么死的,真是憋屈。不过这笔买卖可以做,没有什么太大问题。至于‘返魂香’,我这里就有,而且是极品的粉末状‘返魂香’,活死人,生白骨,只要一点就抵得上一千一百根普通线香,外带送你一个鼻烟壶。”

    这正合齐玄素的意愿,一千一百根线香是什么概念?烧起来还不得跟烧柴火一样,反倒是用鼻烟壶的话,更为隐蔽,也更为雅致。

    七娘知道齐玄素的手里有钱,又道:“你先把钱汇过来,我再发货,先钱后货,这是规矩。”

    齐玄素问道:“怎么把钱给你?”

    七娘道:“古仙们常常要求信徒给自己供奉献祭,据说这是学自西洋的手段,不过十分好用。你先布置一个基础的阵法,绘刻对应我的符号取代鱼符,接下来还是走开启‘梦中会’的流程,只是不必用‘返魂香’了,然后就能向我献祭。”

    说罢,七娘又给齐玄素展示了她的符号,

    关于对应的符号,齐玄素还是有些了解的,比如道门的外八卦内太极双鱼图案,又比如司命真君的黑月和白日组成的眼眸图案,通常会显化在各种阵法和禁制上。

    至于七娘的图案,十分简洁明了,外圆内方。

    若是往高处说,这是对应天圆地方,圆滑如天,方正如地。人生天地间,“圆”乃处世变通之道。“方”乃立身为人之本。

    若是往低处说,这就是个大号铜钱,也就是世人口中的“孔方兄”,七娘爱穿的袍子上就绣满了这样的图案。

    齐玄素取出布阵所需要的材料,先从朱红葫芦中倒出一盅仿制烛龙血,在地上画出一个双鱼图,然后在双鱼的两点位置分别放置黑白蜡烛并点燃。

    齐玄素在原本放置鱼符的位置绘制了一个大大的铜钱符号,这类似于寄信要写地址,这个符号对应的就是七娘。齐玄素怀疑若是将符号换成司命真君的黑白双眸,可以直接沟通司命真君的神国。

    齐玄素再按照七娘给出的图样以朱笔蘸着朱砂在空白符纸上画出两张一模一样的符箓。最后齐玄素将两张画好的符纸分别在黑白蜡烛上烧掉。

    然后齐玄素就看到,平地起风,星火点点,如同开启“阴阳门”一般,阵法上方出现了一道虚幻之门,大约只有脸盆大小,然后从门里伸出了一只手,从袖口的花纹图样来看,应该就是七娘的手。

    这一幕,就像齐玄素去当铺,隔着高高的柜台和栅栏,只能从一个小窗口中递接物事。

    七娘毕竟不是真正的神仙,所以她的献祭仪式既不庄严,也不神圣,反而是十分粗糙,甚至还有点滑稽。

    齐玄素数出一百一十张大票,放到七娘的手中。

    手掌缩了回去。

    片刻后,一个盒子从门中飞了出来,正中齐玄素的脑门。

    然后不等齐玄素抱怨,虚幻的门户缓缓关闭,地上的阵法痕迹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两根蜡烛。

    齐玄素收起蜡烛,打开盒子,只见其中放着一个鼻烟壶,里面装了粉末状的物事,应该就是七娘口中能够活死人的极品“返魂香”了。

    齐玄素晃了晃未满的鼻烟壶,忍不住叹息一声。

    刚刚到手一万五千太平钱,不算张月鹿的一千太平钱,转眼间出去一万,只剩下五千了,再想购买一件宝物是不够了,只能补充些甲字头的“龙睛”弹丸。

    好消息是,他的例银应该快要到了,三百太平钱聊胜于无吧。

    齐玄素收拾心情,重新返回钱香芸的居处,会合留在此地的张月鹿,然后两人再次来到地宫,见到了林元妙。

    齐玄素取出七娘给的鼻烟壶,丢给林元妙。

    林元妙以阴风托起鼻烟壶,放在鼻下,猛吸一口。

    然后就见他的脖子竟是可以动了,虽然幅度不大,但明显转动了一下。

    林元妙不断吸收“返魂香”,他整个人就像一条解冻的鱼,逐渐复苏。

    再有片刻,林元妙的双手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他随之捏了一个法指,复苏的速度进一步加快。

    张月鹿轻声道:“到底是曾经登临过长生境界,纵然记忆不全,又有心魔誓言的限制,仍旧不可小觑,天渊你还是要多加防备。”

    齐玄素点头应下。

    他本想说已经问过七娘,但忽然觉得这好像是在故意挑拨婆媳两人本就不怎么和睦的关系,于是便没有作声。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林元妙豁然起身,终于站了起来。

    这意味着他在被困数百年后,终于得到了部分自由。

    若是林元妙被困几十年后才勉强脱困,那他一定会放声大笑,将胸中积压了几十年的郁气一吐而尽。只是被困几百年之后,林元妙已经波澜不惊,既没有放声大笑,也没有其他多余动作,只是环顾四周,有几分怅然所失。

    这也让暗自戒备的齐玄素和张月鹿稍稍松了一口气。

    林元妙收摄心神,说道:“若是林灵素本人,摆惯了国师架子,心高气傲,就算肯低头,也是为了脱困的一时权宜之计,脱困后必然要想尽办法毁去盟约,甚至让你们吃些苦头,好找补他的面子。可我不同,我只是个任人驱使的三尸化身,没有那么多傲气,所以你们大可放心,在半年内,我会在不危害自身性命的前提下,尽心尽力。只要你们能提供剩下的‘返魂香’,三年之约和十年之约仍旧有效。”

    齐玄素点了点头,说道:“当务之急,要给你安排个合适身份。”

    张月鹿道:“东华真人是紫微堂掌堂真人,掌管人事,只要他点头,那就轻而易举。”

    齐玄素心中斟酌,是否要将此事告知东华真人。

    仅就目前来看,林元妙只有无量阶段的实力,的确不算什么,可放到长远来看,林元妙却是个潜在的古仙,最终肯定要谋求“末法”来临前的一线生机。万幸他遗传两代本尊的特质,是谪仙人,而非神仙,这意味着他不会过度需求神力,与如今的三大古仙并非一路人。

    正因为如此,齐玄素很难摸准东华真人的态度,可能会支持齐玄素,也可能会不赞成齐玄素的决定,反手把林元妙夺走。如此一来,齐玄素少个帮手还在其次,亏了一万太平钱也在其次,关键是违背了心魔誓言,轻则修为大损,重则性命不保,所以必须慎重。

    齐玄素最终还是决定不将此事告知东华真人。

    他能将此事告诉七娘,是因为对七娘的绝对信任。只是他和东华真人还没到这个份上,更多是上司下属的关系,这样的关系自然谈不上多么牢靠。

    道门中真正牢固的关系只有三种:血缘、师徒和道侣。

    至于知遇之恩,救命之恩,终究是少数,不能一概而论。

    齐玄素道:“还是先离开此地。林前辈,外面有灵官守卫,你能隐匿行踪吗?”

    林元妙没有问灵官是什么,不见他如何动作,整个人渐渐地消失不见,不留半点痕迹。

    张月鹿双眼中紫气一闪,用出了“仙人望气术”,竟是没能发现林元妙的所在。

    毕竟是曾经的长生之人,就是跌落到无量阶段,也不能以常理而论之。正如齐玄素因为经验丰富和“玄玉”的奥妙,经常能胜过同境对手。换成是林元妙,不敢说同境之中无敌手,最起码是罕逢敌手,毕竟见识过天上风光,在见识上高出普通天人太多太多了。唯一的弱点是他没有任何身外之物,几乎是徒手,遇到“梦行云”这种执掌半仙物的天人,可能要吃些亏。

    帝京道府内的确高手如云,不乏造化阶段的高人,可他们只要不是近距离有心探查,或是开启大阵,同样很难发现林元妙。

    更何况还有张月鹿和齐玄素作掩护。

    齐玄素轻声问道:“林前辈?”

    “在的。”一个声音在齐玄素身后响起。

    齐玄素没有半点安心,只觉得惊心——他竟是没有半点察觉,若是林元妙从背后偷袭,他真要吃一个大亏,甚至是暴毙当场。毕竟他只是心脏坚若磐石,脑袋并不能金刚不坏。

    既然齐玄素和张月鹿都不能发现林元妙的存在,那么外面的灵官们更不可能发现,于是两人顺着来时之路重新回到了钱香芸的书房。

    张月鹿道:“原本我担心钱香芸会逃往凤麟洲,如今看来,钱香芸很可能会逃往南洋,然后伺机寻找通真达灵先生留下的通真宫。”

    齐玄素道:“你打算给岭南道府发函请他们协助搜索钱香芸的踪迹?”

    张月鹿摇头道:“那只会打草惊蛇,倒不如让钱香芸自以为逃脱,然后我们来个以有心算无心。”

    齐玄素问道:“现在呢?”

    张月鹿看了眼齐玄素的背后,没好声气道:“现在,我先想办法筹集‘返魂香’。”

    一个声音适时响起:“五千根‘返魂香’。”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家当

    齐玄素又去了一趟天机堂分堂,因为怕此地有什么特殊的示警阵法,所以他让看不见的林元妙在外面等待。

    至于两人如何联系,齐玄素发现两人定下心魔誓言之后,在距离足够接近的情况下,完全可以用心声交流,这就省去了齐玄素每次都要问一句“在吗”的工夫,林元妙也不必回复“在的”。

    进了天机堂,在此值守的道士立刻认出了齐玄素,一边派人去通知上司,一边给齐玄素奉茶。

    放在过去,齐玄素可没有这般待遇。

    天机堂分堂的主事也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与齐玄素平级,从后堂过来之后,先是与齐玄素寒暄一番,然后才询问齐玄素的来意。

    齐玄素道:“实不相瞒,我想买一些甲字头的‘龙睛’弹丸。”

    天机堂主事的脸色不由微微一变,道:“若是火炮使用,恐怕需要请示玉京总堂。”

    齐玄素也不隐瞒,取出自己的“画龙手铳”,说道:“自然与火炮无关,这是剑秀山最新研制的‘画龙手铳’,‘神龙手铳’最高可以承受‘龙睛甲九’的膛压,而‘画龙手铳’在‘神龙手铳’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最高可以承受‘龙睛甲七’的膛压。”

    其他堂口也许对剑秀山不甚熟悉,天机堂主事自然听说过剑秀山的大名,不由肃然起敬:“原来是剑秀山的手笔,难怪,难怪。”

    他顿了一下:“如此说来,齐道兄是要购买‘龙睛甲七’、‘龙睛甲八’、‘龙睛甲九’这三种了。”

    齐玄素点头道:“只是不知道价格几何。”

    天机堂主事道:“自然是价格昂贵。‘龙睛乙一’已经是每发价格高达五十圆太平钱,‘龙睛甲九’的价格是‘龙睛乙一’的一倍,每发要一百圆太平钱。再往上,‘龙睛甲八’的价格又翻了一倍,每发要二百圆太平钱。‘龙睛甲七’的价格还要再翻一倍,每发要四百圆太平钱。”

    齐玄素有所预料,并不惊讶,只是感慨道:“看着价格不高,可毕竟是消耗品,用了就没了,不像兵器法器可以重复使用。”

    “谁说不是呢。”天机堂主事附和道,“不过话又说回来,齐道兄的‘画龙手铳’才是千金难买。”

    “道兄说笑了。”齐玄素又从须弥物取出十五发“龙睛乙一”放在柜台上,当初姚裴送了他二十发“龙睛乙一”,合一千太平钱,他用去了五发,还剩下十五发。

    “能折抵吗?”齐玄素问道。

    天机堂主事笑道:“换成旁人,只能按照八成的价格进行折抵,这叫折旧,不过既然是齐道兄,那自然另当别论。一发‘龙睛乙一’折合五十太平钱,十五发就是七百五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沉吟道:“若是对上天人,‘龙睛甲九’伤敌效果甚微,除非火铳数量够多,否则意义不大,所以我就不买‘龙睛甲九’了,主要是‘龙睛甲八’和‘龙睛甲七’。”

    天机堂主事点头道:“这是正理。”

    齐玄素道:“这样罢,我要十发‘龙睛甲八’和五发‘龙睛甲七’。”

    天机堂主事道:“十发‘龙睛甲八’是两千圆太平钱,五发‘龙睛甲七’也是两千圆太平钱,除去折抵的七百五十圆太平钱,齐道兄还要支付三千二百五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数出三十三张大票,放在桌上。

    自有一位女冠又给齐玄素奉上一张五十圆太平钱面额的中票。

    齐玄素一个月才三百圆太平钱的例银,五十圆太平钱相当于他五天的工钱了。

    因为关乎到甲字头的弹丸,所以由天机堂主事亲自取货。

    大概两炷香的时间后,天机堂主事去而复返,手中提着两口箱子,甚至不再是木箱,而是改为了铁箱。

    他将两口箱子放在桌上,分别打开,里面是类似模具的凹槽,将弹丸牢牢固定。

    齐玄素仔细望去,“龙睛甲八”已经是赏心悦目,各种符箓纹路在其青色表面上交织出仿佛神龙环绕的图案。

    “龙睛甲七”则在“龙睛甲八”的范畴上更进一步,青金二色交织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一般,不断流转闪烁。

    “龙睛甲七”足以将普通天人置于死地。

    也许有人会觉得四百圆太平钱就能买天人的一条命,实在是太便宜了。

    关键是能够发射“龙睛甲七”的“画龙手铳”贵且稀有,甚至是有太平钱都买不到。若是没有“画龙手铳”,“龙睛甲七”就是个死物,先天之人都杀不死。

    而且以“画龙手铳”堪比小型火炮的重量,想要端着“画龙手铳”命中行动迅速天人,持铳之人最起码也得是天人才行。

    所以看似便宜,实则并不便宜,最大的好处是节省真气、法力、神力、真元。

    齐玄素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取出两枚“龙睛甲八”装填到“画龙手铳”之中。

    包括天机堂主事在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生怕齐玄素不小心走火。

    “不要紧张。”齐玄素笑了笑,收起“画龙手铳”,又将其余弹丸从铁箱的模具中一一取出,收入须弥物中,将箱子留给天机堂,这样便于临时装填,而且须弥物可比这两口箱子更为安全可靠。

    齐玄素告辞离去,天机堂主事亲自将齐玄素送到门口,一直目送齐玄素远去。

    按照道理来说,四品祭酒道士在天机堂和化生堂是有相应优惠的,不过这种比较敏感的高端火器,并不在优惠之列。或者说,允许购买就是最大的优惠。如果齐玄素没有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就算他是儒门中人或者朝廷中人,也会被一口回绝。

    朝廷当然可以使用“凤眼”和“龙睛”系列,不过道门只跟朝廷的衙门做生意,不跟私人做生意,哪怕这个私人有朝廷的官方身份。

    至于朝廷买回去之后,你利用职务之便挪用这些火器为私用,道门就不管了,那是朝廷的问题。

    简单来说,道门的火器可以卖给兵部,不会卖给兵部尚书,兵部尚书以兵部的名义购买火器后再私用,那属于渎职贪墨,不能说道门把火器卖给了兵部尚书个人。

    还有一条路,就是走黑市的路子。

    朝廷有贪墨之人,道门同样有。每年都会有部分火器通过其他途径流入黑市。

    不过既然是黑市,那么物以稀为贵,其价格是天机堂的好几倍,四百圆太平钱的“龙睛甲七”能卖到一千太平钱以上。别说七娘并不打算给齐玄素优惠,就算七娘愿意砍去一半的价格,那也是一发五百圆太平钱的高价,齐玄素脑袋让驴踢了才会去七宝坊购买弹丸。

    从这方面来说,七娘也算是望子成龙,在江湖上厮混,就算成了隐秘结社的高层领袖,也没有多大意思,还是要在道门出人头地才算真正的出人头地。

    齐玄素离开天机堂分堂后,大概数了下自己身上的家当。

    五千太平钱减去三千二百五十太平钱后,只剩下一千七百五十太平钱,加上这个月到手的例银,总共两千零五十太平钱。劫银船之前,还剩下四百太平钱左右,抹去零头,也就是两千四百太平钱,以备不时之需。

    身外之物方面,不算须弥物,宝物四件,分别是“飞英白”、“画龙手铳”、仿制“九阳离火罩”、“初真经箓”。

    灵物五件,分别是“金紫鱼符”、“飞英”、“青渊”、“白狐脸”、清平会乙等成员面具。不算灵物的灵物,五发“龙睛甲七”和十发“龙睛甲八”,没有“凤眼”系列。

    另有子母符若干、各种衣物若干、配饰若干、不知名罗盘一个、四品祭酒道士正装一身,寄存他处的鬼马“步月”一匹。

    还有各种杂物,珍藏版“玄圣牌”一副,价值五千太平钱。一身颇有仙子风范的漂亮女装,一本珍藏版的《女剑仙》。后两者都是开“玄玄罐子”得来的,其中《女剑仙》发行于太平二十年,价值不菲,若是遇到识货的行家,大概能卖三百太平钱以上。只是齐玄素至今也没有遇到识货的行家。

    最后就是位于玉京海蟾坊的独栋房屋一套,还有十年契约,算是值钱,但是不多。

    这些家当零零散散算下来,也能值个好几万太平钱。

    齐玄素也没算白混。当然最大的收获还是四块“玄玉”。

    再就是一身所学。

    不算后天之人的境界,武夫传承因为与方士传承冲突,缺失灵肉合一境,有血肉衍生境、意通诸天境、见神不坏境。习练上成之法“澹台拳意”。

    方士传承有阴神境、入梦境、雷动境,缺失化真境。拥有中成之法“鬼刀”、“牧鬼”、“阴阳门”,上成之法“九幽锁”、“青冥甲”。可以请三大阴物降世。

    巫祝传承因为没有信奉的神明,缺失请神境,有法相境、金身境、法身境,凝聚太阴真君法相、法身,显出法身之后,可得“太阴十三剑”神通,还剩下九百刻神力。

    散人传承境界最全,有内丹境、玉鼎境、圣胎境、练蜕境,习得小成之法“阴阳眼”、“护体真气”,中成之法“驭剑术”、“辟谷术”、“蝉蜕术”,上成之法“望气术”、“先天神算”、“出窍术”、“大衍灵刀”。以及唯一的大成之法、旁门左道之法“魔刀”。

    最后就是为期半年的扈从林元妙一人。

    齐玄素数完之后,不免感叹。

    如今的自己,怎么也不能算是一穷二白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镇压地气

    时至中午,齐玄素回到签押房,以心声道:“林前辈,镇压你的那座地宫,原本的出口位于什么地方?我刚才又梳理了一下思绪,位于钱香芸书房的那道‘阴阳门’,应该是被钱香芸改造之后的样子,毕竟你们那个年代可不会有这么多火炮模型,在此之前,她又是怎么进入地宫的?”

    林元妙回答道:“此处地宫本有两个出口,其中一个已经被毁去,彻底断绝了与地面的联系。另外一个就是你们进来的‘阴阳门’,这本该是个后门,只要掌握具体位置,可以直接用临时‘阴阳门’连接地宫内部的永续‘阴阳门’。至于钱香芸如何知道开门方法,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可以肯定,她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她自己无法开启‘阴阳门’,应该是有一张阵图,那些博古架的机关只是用来隐藏阵图。”

    齐玄素大概明白了,其实类似于他开启鬼国洞天的“阴阳门”,鬼国洞天的位置固定不变,另一边的临时“阴阳门”位置并不固定,齐玄素可以在金陵府城外开门,也可以在帝京城外开门。

    所谓阵图其实就是大号符箓,这才是开门的关键,起到了“地址”的作用,类似于七娘的符号。

    那些火炮模型只是障眼法,用于隐藏阵图。钱香芸因为逃得匆忙,未能带走阵图。

    齐玄素想着,下次可以把阵图找出来,然后白得一座地宫。

    当然,也可以把这座地宫上交给道门。

    只是齐玄素没这么高的觉悟。

    真要有觉悟,他就该把“长生石之心”挖出来还给七娘,不受嗟来之食,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顺手再举报七娘一波,这叫大义灭亲,你若不慈,我便不孝。然后再去坦白罪过,坦诚隐秘结社成员的身份,然后去锁妖塔底下跟岳柳离作伴,或者干脆一死了之。

    齐玄素是真做不到。

    除了这座长春真人留下的地宫之外,还有一座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留下的通真宫。

    如今各种前人洞府都被道门发掘得差不多了,某些洞府甚至对外开放,供后世弟子祭拜参观。只是齐玄素从没有听说过通真宫,可见这是一条漏网之鱼。

    既然能逃过道门的天网,可见这座通真宫的特殊之处,说不定有什么厉害的禁制,仅凭钱香芸一人之力,未必能够吃下,所以齐玄素和张月鹿也不必着急赶往南洋,还是要先料理帝京这边的事情。

    说到帝京,最近几天,苏璃十分卖力,秋华院那边已经快要结案了,该定罪的定罪,该罚钱的罚钱。

    南城和北城已经被扫了,接下来就该是东城和西城。

    齐玄素打心底里不想干这种差事,这是个吃力、得罪人、不讨好的差事,日后说起来,还不好听,他只能用“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猛将起于行伍、宰相起于州部”一类的理由说服自己。

    大道理就是用在这种时候。

    无可奈何之际,也可以当做一味麻药。

    齐玄素曾与张月鹿在闲暇时讨论过一个问题,话本也好,戏剧也罢,算什么?两人都认为这是一味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药。不同之处在于,张月鹿认为是一味治疗苦痛的良药。齐玄素则认为是一味麻药,它并不解决任何实质问题,只能起到一个调节、止疼、逃避的作用。类似于喝酒。

    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喝酒?因为大梦一场,一醉解千愁。

    只是不治病,醒了之后还是要面对生活和无奈,该面对的逃不掉,该疼痛的少不了。

    这就是两人底层经历的不同了。张月鹿绝对谈不上飘在云端,更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比起李长歌和姚裴,还是比较接地气的,可终究不曾拖着一条伤腿冒着夜色走上几十里山路,也没有接触过市井贩夫走卒,就算是张家小宗出身,那也是衣食无忧,从未满身泥泞,她只知道门之难,不知生活之艰。

    齐玄素坐在书案后翻了翻苏璃派人送来的卷宗。

    林元妙显出身形,坐在不远处一把靠墙的椅子上,十分安静。毕竟是安静了几百年,想没有静气都难。

    齐玄素心中一动,三尸对于宿主来说,就像是一个拥有自己全部记忆的其他人,既然拥有所有的记忆,那么必然会受到记忆的影响,又会使得双方在部分性情上十分相似。

    虽然因为其他两尊三尸化身折损的缘故,林元妙并未完整继承林灵素的全部记忆,但毕竟是曾经的长生高人,其本尊又疑似是一劫仙人清虚元妙真君,见识广博,知道许多常人难以知晓的密辛,对于五行山之事定然会有高见。

    而且两人之间有心魔誓言的束缚,也不怕泄密。

    于是齐玄素略微整理思绪后,喊了一声“林前辈”。

    林元妙立刻把发散的目光集中到齐玄素的身上,既不压迫威严,也不故作高深,只是简单地表达了疑问。

    诚如他自己所说,他并非那个心高气傲又跋扈的大晋国师林灵素。

    毕竟在许多时候,三尸与本体是完全相反的。如果简单粗暴地把人分成好坏两种属性,清虚元妙真君是个好人,分出的三尸林灵素是个恶人,林灵素分出的三尸又该是好人了。

    当然,人没有这么简单,肯定不能简单用好人或者坏人去概括,只是打个比方,最起码林元妙要比林灵素更好打交道。

    齐玄素将有关五行山的情况大概讲了一遍,然后问道:“不知林前辈怎么看?”

    林元妙听完之后,没有急于回答问题,而是感慨道:“现在道门之人的胆子都这么大吗?”

    齐玄素不由问道:“林前辈何出此言?”

    林元妙道:“虽然求长生本就是逆天而行,但同样是逆天之举还是有程度上的不同,人力造就仙人这种事情,是大忌中的大忌,可如今的道门怎么好似习以为常?”

    齐玄素是知道答案的,一是玄圣那代人的风气如此,相信人定胜天,从不信什么天谴报应,这也是道门之所以兴盛。二是“末法”快要来临,反正是最后回光返照了,以后再无长生,还在乎什么。

    齐玄素略过不提,道:“正因为是大忌,所以才要阻止此事。”

    林元妙沉吟道:“最少有两位伪仙坐镇。”

    齐玄素点头道:“是,一位伪仙武夫,一位伪仙阴阳人。”

    林元妙道:“关于计谋,我久不在尘世,不知世道变化,如一婴孩,在机谋方面,实在是无力相助。不过关于北龙,我毕竟曾经做过大晋国师,倒是略知一二。”

    齐玄素眼神一亮:“还望林前辈答疑解惑。”

    林元妙不疾不徐道:“大晋的龙脉是南龙,大齐的龙脉是中龙,此二龙脉在金帐入主中原年间就已经断绝,曾经的少祖山化作老祖山,无力回天。故而西京和龙门府的没落已成定局,不复东西二京的鼎盛气象。南龙先天不足,退居江南为偏安,难以长久,唯有北龙。”

    “北龙的山势巍峨雄壮,出昆仑山向东,南山、中岳绵延纵横,众山环拥相抱,形成一系列进龙、福龙佳地。山侧之西水入龙门西河,山侧之东水入幽州东流至海。北邙山就是南山余脉,故而风水极佳,引得历代帝王将相在此修筑陵寝。按照道理来说,你们道门只要从上游截断北龙的任一节点,堵塞地气流转,便可让五行山的谋划功亏一篑。按照如今的道门势力划分,大部分山脉都在全真道的境内,想要做到此事应是不难。”

    齐玄素摇头道:“道门内部的意见并不统一,而且此举无异与朝廷撕破脸皮,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如此行事。”

    林元妙微微点头,继续说道:“那也不碍事,地气不好驾驭,若是人人都能自如驾驭地气,那么道门也不会专门设有地气宗师这个职位。龙脉的地气就更难驾驭,一条北龙,六个节点,堪称是三难三易,三难是起势之地昆仑、龙睛燕京府,也就是现在的帝京城,以及逆鳞所在的五行山。夫龙之为虫也,可犹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之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齐玄素脸色不变,好似听懂了,然后问道:“何解?”

    林元妙没有半点不耐,解释道:“意思是,若是五行山有变化,会牵动整条北龙。所以我料定,两位伪仙也好,三位伪仙也罢,未必是防范是外来之敌,更多是要镇压地气。”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他们可能腾不出手。”

    林元妙道:“站在你的立场上,对手的优势是可以依仗五行山构筑阵法,依托阵法进行防御。劣势是要负责镇压地气,尤其是有人从外面强攻,刺激地脉,一旦镇压不住,造成地脉暴动,他们也许能够保住性命,可那个还在孕育中的仙人肯定是毁了。”

    齐玄素道:“既然伪仙们主要负责镇压地气,那么战场的主角就是天人了。”

    林元妙道:“我会尽力保证你的安全,如果你能让我恢复到造化阶段,我可以保你安然无恙。”

    齐玄素扯了扯嘴角:“我若有这么多太平钱,一分一厘全部交给七娘,同样能保我周全,好歹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待到七娘百年后,还是我的。”

    林元妙不知道七娘是何许人,但听出了齐玄素的核心意思,没钱,于是也不再说话。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定心猿

    正是说什么来什么,清平会第三次复仇的三天后,齐玄素正准备针对东城和西城动手的时候,一名十分陌生的道士给齐玄素送来了一本《玄圣想尔注》,什么也没说,匆匆离去。

    第二天,齐玄素又通过信客收到了一本没有开封的密语典。

    第三天,东华真人传来消息,让齐玄素明确汇报关于五行山的具体情况和他的看法,也包括推测。

    齐玄素为此专门询问了七娘,有些情报是否可以说?比如关于“东主”。

    七娘给出的答复是:“都可以说,有什么不能说的。”

    七娘的答复给齐玄素吃了一颗定心丸,这意味着东华真人与七娘这边是存在默契的,只要求情报,不会追究情报的具体来源。

    于是齐玄素向东华真人做了一份关于五行山的详细报告。

    五行山中可以确定的高手分别是:宣徽院的宦官老祖,“客栈”的首领“东主”,执掌神枢禁军的辽王。

    其余不能确定的,包括“客栈”的“掌柜”、“厨子”、“杂役”、“跑堂”,他们可能都在,也可能只是与“东主”乱换,以及神枢营的诸位高级将官。

    疑似参与其中的,包括天辰司郎中、主事,青鸾卫的指挥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部分千户。

    帝京道府内部包括掌府真人李若水在内,应该没有人直接参与其中,至多是从旁给予协助。

    李长歌与皇室、青鸾卫过从甚密,并直接插手干预了辽王一案,强行为辽王收尾,无法断定他以及他背后的太平道是否会在关键时刻进行干涉。

    齐玄素觉得还有点不够,于是又将林元妙的一番推测写了上去。为了遮掩林元妙的存在,李玄素仍旧是从结果倒推过程,通过“东主”和“掌柜”不能同时出现,论证出“东主”无法轻易离开五行山,再结合五行山的“逆鳞”之称,大胆猜测,得出一个“东主”等伪仙可能要维持五行山内部某个阵法的模糊结论。

    齐玄素确认了一遍之后,准备将这份报告提交了上去,并非走金阙或者紫微堂的“讯符阵”,而是走东华真人的私人“讯符阵”,不仅没有任何署名和印章,而且用的是密语。

    齐玄素对照着那本密语典,将自己的这份报告翻译成几页杂乱的数字,通过“讯符阵”递交上去。

    因为“讯符阵”也不是十分保险,存在被大神通之人从中截留的风险,关键齐玄素没有私人“讯符阵”,他用的是帝京道府的“讯符阵”,而帝京道府的掌府真人李若水又是太平道的人,更是加大了泄密的风险,所以密语还是有存在的必要。

    至于为何不用子母符直接联系,同样是因为泄密的问题,七娘可以隔着子母符给齐玄素一巴掌,说明对于伪仙而言,子母符本身就是一个漏洞,想要隔绝、中断、偷听、窥视子母符的对话,并非什么难事。寻常小事也就罢了,这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保密是第一要义。

    东华真人没有回应。齐玄素可以肯定东华真人一定收到了。若是没有收到,东华真人一定会再次催要。

    没有回应,那就说明东华真人认可了这份情报。

    经此一事之后,齐玄素有一种预感,距离真正动手的时日已经不远了。

    果不其然,就在齐玄素准备对东城动手的时候,也就是齐玄素向上递交了有关五行山情况秘密报告的三天后,东华真人通过私人“讯符阵”向齐玄素送来一份完全由密语组成的密文。

    齐玄素拿着密文来到了自己的签押房,开启所有阵法,又请林元妙注意警戒,这才取出密语典进行翻译,结果发现对不上号。

    齐玄素目光疑惑,陷入思考。

    很快,他若有所悟,放下密语典,又取出了那本《玄圣想尔注》。

    齐玄素在左边摆着《玄圣想尔注》,右边摆着密文,根据密文上的数字,开始翻译具体内容。

    每串数字都有一定间隔。

    第一串数字是“壹贰壹”。

    齐玄素立刻翻到了《玄圣想尔注》的第一百二十一页。

    第二串数字是“零柒”。

    齐玄素左手食指按在这个“零柒”上面,右手食指同时移动向《玄圣想尔注》第一百二十一页,按照书写习惯从右往左、从上到下,数到第七列。

    第三串数字是“拾叁”。

    齐玄素数到第七列的第十三个字。

    片刻后,齐玄素翻译出了第一句话,在一张空白公文函上写下了三个字:“定心猿”。

    齐玄素望着这三个字,喃喃道:“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

    这句话出自四大话本之一,说的是一个天生石猴修炼成仙大闹天庭的故事。其中第七回就是“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心猿从道祖的丹炉中逃出,后被佛祖镇压在五指山下,五指山又名五行山,并非帝京附近的这座五行山,只是虚构。

    “五行山下,修心之人,偏偏这个修心之人不是真正的人,只是人力造就的造物,原来是这么个‘心猿’。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定’字上面。”齐玄素似是对林元妙说话,又似是自言自语。

    修心之人代号“心猿”,所谓“定”,其实就是镇压。既然要镇压五行山下的“心猿”,那么就是要对五行山动手了。

    这次行动的代号“定心猿”。

    齐玄素继续翻译剩下的密文,又在空白的公文函上写下了“佛祖”二字。齐玄素在“佛祖”二字后画了一条短横线,写下“道门”二字。

    齐玄素不断在那张空白的公文函写下新的文字,越写也越是惊讶。

    在密文中,东华真人表示五人小组即是如来佛之五指,又明确要求秘密重建一个暗中的五人小组,剔除李长歌等人,将齐玄素补充进来,齐玄素是中指,张月鹿是无名指,姚裴是小指。至于另外两指,东华真人没有明说,只说大指和食指会在必要的时候现身。

    这是一个藏于暗中、全新的五人小组。针对那只“心猿”,其目标就是“定心猿”。

    齐玄素这才明白,原来当初定下五人小组还有这样的深意。

    不过最让齐玄素没有想到的是,东华真人竟然将他拔高到了第三人的位置,还要在张月鹿和姚裴之上。

    虽然这里面可能有七娘和清平会的因素,但齐玄素这颗闲子的侧面突破也让东华真人意识到了齐玄素的重要性,而且李若水和石冰云相互牵制,谁都不会亲自下场,齐玄素又代表了石冰云。

    种种因素综合下来,东华真人决定对齐玄素委以重任。这与境界修为、职务品级、血统身份没有太大的关系,只与形势和位置有关。

    现在齐玄素成了几方势力的一个线结,或者说一个交集点,代表正一道的张月鹿,代表全真道的姚裴,代表清平会的七娘和谢林渊,代表帝京地头蛇的石冰云和秦权翊,都与齐玄素有交集,且交集颇深,就好似一条条线在齐玄素这里相交,通过齐玄素这个点变成一张蛛网。这是张月鹿和姚裴所没有的优势,这也是齐玄素要在他们二人之上的原因。

    想来李长歌应是有所察觉,所以才有意接近齐玄素,只是被姚裴和张月鹿阻止。

    接下来就是齐玄素的具体任务。

    居中联络“佛祖”在帝京城内的各方势力,在“佛祖”弟子“阿难”、“迦叶”的配合下,镇压“心猿”。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林元妙说过,伪仙们要镇压地气,很可能腾不出手来,那么最后决定胜负的很可能是天人一级,换而言之,“佛祖”之五指的境界修为并不高。那么“阿难”和“迦叶”又是因何而来?

    在话本原著中,佛祖来到天庭降服心猿,正是带了此二位弟子,并没有其他佛陀菩萨随行,那么放在这次“定心猿”的行动中,意味着“阿难”和“迦叶”会参与行动,却不是最后的决定因素,更多是牵制作用,比如牵制辽王这样的造化天人?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总体而言,双方还是比较克制,没有长生之人亲自下场,各自不动,只是由着底下的人相互斗法。

    不过伪仙们还是入场了。

    齐玄素只觉得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毫无疑问,这里面蕴藏着极大的风险,稍有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不过这也是一个天大的机遇,只要做成了这一件事,齐玄素就算是纳了投名状,有资格成为全真道的高层,若是全真道最终胜出,东华真人成为大掌教,那么他在未来拿到一个参知真人的位置并非难事。

    至于具体行动时间,没有确定,等待后续通知。

    这意味着,针对五行山已经开始了前期的准备。就好像是沙场决胜,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个时候已然是大军开拔,只等决战。

    齐玄素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翻译错误之后,将这份密文看了一遍,将内容全部记在心里,然后将密文原件和翻译后的公文函全部碾成飞灰。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五指

    太平客栈分号,姚裴的房间。

    门窗紧闭,姚裴拿着一页密文,平静地看着。

    此时的姚裴再无平日里的木然,一双秋水长眸微微眯起,神色颇见凌厉之态。

    “太上忘情经”号称“天算”,过目不忘只是寻常,她已经将《玄圣想尔注》的原文全部背下,根本不需要对照,可以直接在心中翻译这些密文。

    与齐玄素的那页密文类似,第一列只有三个字,赫然就是“定心猿”。

    第二列仍旧是“佛祖”,另外备注了“五指”和“阿难”、“迦叶”。

    第三列赫然标注着“新五人小组”成员:“大指”绝密,“食指”周教宪,“中指”齐玄素,“无名指”张月鹿,“小指”姚裴。

    关于明暗两个五人小组的计划,早在前往帝京之前,姚裴就已经知道了,所以并不惊讶,而且无论是明面上的五人小组,还是暗地里的五人小组,她和张月鹿都是固定不变的成员,这一点影响不大。

    至于“五指”之间的排名,姚裴并无异议,也不在乎,就目前而言,齐玄素和张月鹿这两口子的确比她更重要,两人背后都牵扯了其他盟友势力,当然要客人优先。她更好奇这个“大指”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连她也不能知道其真实身份。

    这个时候的“绝密”,与其说是为了保密,倒不如说是某种忌讳,不好付诸于口,不想留下痕迹。

    姚裴当然不会因为此事去问师父东华真人,因为师父不让她知道自有不让她知道的深意,问了也是白问。

    姚裴继续向下看去。

    接下来便是具体职责。

    与齐玄素“居中联络”不同,姚裴的职责简单又不简单,那就是盯住李长歌,最好两人能够“兑子”。换而言之,让李长歌什么也做不成,姚裴的任务就完成了。这也是张月鹿让姚裴牵制李长歌而姚裴一口答应下来的原因。

    姚裴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她跟李长歌有差距,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能够调动的势力。

    前者暂且不提,后天谪仙人在长生之前的优势的确太大,姚裴倒是谈不上灰心丧气,待到日后跻身长生,这条登天捷径就会成为一条再无前途可言的断头路,到那时候,攻守之势异也。

    现在的关键是后者,帝京不是处在三道交汇位置的金陵府,对于太平道而言,帝京算是半个主场,李家渗透朝廷多年,无论是姻亲关系,还是利益联盟,都使得李家在帝京城中举足轻重,本来这些李家诸侯互不相让,可李长歌的身份使得他能暂时整合这些诸侯,手中权势之大,远非客境作战的姚裴能比。

    所以这个任务说起来很简单,真正想要做到,很难。

    从这一点上来说,东华真人对待自己的这位弟子兼外甥女并不客气,也存了考验的心思。

    不见姚裴如何动作,手中的密文寸寸碎裂。

    姚裴来到窗前,推窗望向外面的蓬莱池,陷入沉思。

    另一边,张月鹿也接到了这份密文。

    她和齐玄素一样,需要参照十分冷僻的《玄圣想尔注》,要知道这可是老真人孙合悟都没看完的书,道门中读过的人着实不多。主要原因是五代大掌教飞升之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有意淡化这本书的存在。久而久之,这本书就成了半个禁忌。要说触犯哪一条律法,谁也说不上来,更没听说谁因此而获罪,可真要是光明正大地提及此书,大家又都心照不宣了——这样不好。到底怎么不好,自己去悟。

    作为天师的侄孙女、地师喜爱的晚辈,张月鹿倒是不在乎什么禁忌,只是年纪尚小,时间有限,阅读那些浩如烟海的儒道经典就要耗去她的大部分精力,实在兼顾不上这些冷僻的书。

    所以这还是张月鹿第一次看《玄圣想尔注》。

    她本来打算只是随意看一看,然后就去翻译密文,结果这一看就不小心陷了进去。

    她只觉得五代大掌教的许多想法都与她不谋而合,而且认识更为透彻,见解更为深刻。

    张月鹿忍不住道:“若是六代大掌教能够延续五代大掌教的种种举措,道门最起码不会是今日这般景象,可惜……”

    说到这里,张月鹿的话语戛然而止。

    是谁否定了五代大掌教的各种决策?不是六代大掌教,是如今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也就是天师、地师、国师。

    虽然他们现在互相敌对,但在多年之前,他们也曾心存默契,结成同盟。

    甚至不好说他们是倒行逆施,因为在许多人眼中,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其实是拨乱反正,在他们身后是无数利益受损的道士们。

    张月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这些被五代大掌教损害了利益的道士们,又损害了道门的利益。

    年轻人总是热血,如张月鹿这般看不惯现状、立志救道门的年轻人,其实大有人在,外人将其称之为少壮派。苏染就是一个过于激进的少壮派,苏璃则是相对温和的少壮派。

    这就是道门内部被三道之争掩盖了的新老之争,以八代弟子为主的少壮派正在逐渐登上舞台,这也让道门内部斗争愈发复杂,真正是敌我难辨。

    张月鹿回过神来,不再去研究这本《玄圣想尔注》,开始翻译密文。

    就在密文原文的旁边,一列列翻译的蝇头小楷很快便写满了。

    第一列赫然也是那三个字:

    定心猿!

    第二列的“佛祖”、“阿难”、“迦叶”。

    第三列的“五指”。

    张月鹿脸色逐渐凝重。

    关于重新组建五人小组的事情,张月鹿并未提前知情,不过从师父的许多暗示中有所预料,也不惊讶。

    因为张月鹿并非全真道之人,所以并未标注“食指”的身份,不过张月鹿根据自己掌握的情报,还是能大概推断出“食指”就是帝京道府的首席副府主周教宪,毕竟他本就是全真道弟子,再加上石冰云牵制了李若水,帝京道府的鼎立三足中只剩下他这一足,所以并不难猜。

    她也同样产生一个疑问,神秘的“大指”究竟是谁?

    毫无疑问,在“佛祖”镇压“心猿”的“五指”中,“大指”是关键中的关键,否则仅凭他们四人,就算没有其他阻碍,仅仅是面对那个已经孕育成型的“心猿”,胜算也不会太大。

    毕竟“心猿”可是被誉为“帝释天”第二,一旦炼制成功,那就是一位仙人,而且是极为特殊的修心仙人。

    只是姚裴作为东华真人的弟子,名字中有一个“裴”字,尚且猜不出来,张月鹿毕竟又隔了一层,那就更猜不出来了。

    她也只好作罢,继续往下看去。

    接下来就是张月鹿的具体职责。

    齐玄素是居中联络,姚裴是全力牵制李长歌,如果不出所料,周教宪应该是利用职务的优势,动用部分帝京道府的力量,必要时候也会亲自下场。

    至于张月鹿的任务,算是补全了齐玄素的部分不足,她的任务是接洽紫光社。

    正如齐玄素负责清平会那边,因为七娘是齐玄素的干娘,又是清平会的高层,两人之间没有阻隔,随时可以交流,而且交流起来不必有那么多顾忌,能够更准确地表达意图。换成一个与七娘不熟悉的,万一关键时刻找不到七娘,或是因为怀疑忌惮说错话造成误会,那可没地方后悔去。

    另一边的紫光社,齐玄素就不熟悉了,让他去联络紫光社,还要经过试探、接洽、熟悉的过程。就不如让一位张家子弟直接负责。

    在京的张家子弟并不多,偶有几个,也不是核心成员,难当大任,张月鹿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本来张玉月作为血缘更近的孙女,比张月鹿更为合适,只可惜不成器。这也是许多张氏族人的憾事,李家和姚家的嫡系子弟怎么就能独当一面?张家的嫡系子弟怎么就被一个小宗子弟盖过了所有的风头?

    张月鹿看到这个任务,可以说惊讶又不惊讶。

    让天罡堂的副堂主接洽隐秘结社,看似是对整个道门的嘲讽,可仔细一想,也有几分道理。

    道门对待隐秘结社的态度从来都不是赶尽杀绝,也有招安这个选项。

    事实上,自玄圣时代开始,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就是与古仙接触最深的。且不说张无寿、张无恨兄妹二人有古仙血脉,原本势力还要在三位古仙之上的太阴真君就是被异姓天师颜飞卿亲自招安的。

    现存的三大隐秘结社中,紫光社是唯一没有血债、罪责最小、最有可能被招安的存在。

    若是有朝一日,道门左支右绌,不能支撑多线作战,真正要招安紫光社来减轻压力,说不得还要张家人出面。

    一旦大局观上升到整个道门、整个天下的时候,就不能以简单的善恶来评判。

    张月鹿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她才没有反对齐玄素把林元妙留在身边,原因很简单,既然她不反对天师与紫光社纠缠不清,那么就不能针对齐玄素搞双重标准,否则就成了欺软怕硬的小人。

    她的坚持就是可以不做圣人,也可以不做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不能做小人。

    只是真正到了她要亲自面对紫光社的时候,心中还是觉得怪异。

    跟隐秘结社打了那么多交道,坐下来谈,尚属首次。

第一百二十八章 祖孙

    齐玄素准备离开玉京前往帝京的时候,东华真人曾经专门找齐玄素谈话。张月鹿准备离开玉京前往帝京的时候,比齐玄素的规格更高,不仅是慈航真人与她谈过话,天师也与她谈过话。

    久视四十二年,从正月初一到六月三十,国师成为轮值大真人,行使大掌教权柄。从七月初一到大年三十,天师接替国师成为轮值大真人。如今还未到年末,天师仍旧是轮值大真人,常驻玉京,所以要见张月鹿并不麻烦。

    平心而论,张月鹿在张家不受重视,不等同于不受天师重视。天师张无寿因为自身血脉的缘故,一生未娶,没有子嗣,大宗小宗,对他来说没有那么大的区别,都不是亲孙女,也都是孙女,就算血脉有远近之分,终究逃不过一个“张”字。

    所以张月鹿时常能够见到天师,且不说每年的大小节日,仅从张月鹿能从天师口中知道窥视未来之事,就可见一斑。

    只是张家大宗的势力太大,天师受制于自身血脉的缘故,多少有些“得位不正”的顾虑,当年他能登上天师之位,也是有些波折,还多亏了五代大掌教废黜之前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所以他不愿对族人施加重手,免得再惹风波,所以他也没有为了张月鹿这个侄孙女,与大宗再起冲突。

    这要换成出身最正的几位大天师,如老天师张静修,就不会有这些顾忌,可以放手镇压大宗势力。不过就算是张静修,在飞升之后,仍旧被大宗反噬,废天师张静沉在张氏族人的支持下强行夺取大天师之位,无论是是整合道门之后的第一代天师张鸾山,还是第二代天师颜飞卿,都不能抗衡这位父辈人物。

    夺位之后,张静沉悍然推翻张静修留下的南北议和决策,反对道门一统,又与太平道再启战端,倒行逆施,这才有了后来玄圣亲临大真人府,出手打断云锦山地脉之事。

    因为南北议和促成了道门一统,所以张静修在后世道门的地位极高,被尊为“张祖”。若是不曾道门一统,没有玄圣出手拨乱反正,张静沉当权之后,有张氏族人的支持,排挤张静修的继承人,继而全面否定张静修,张静修的身后名就可想而知了。

    可是如今还有玄圣吗?

    如果张无寿只有七十岁,还有三十年的光阴,那么他不介意扶这位晚辈一把,待到他飞升离世,张月鹿已经成长起来,可以实现天师之位的正常交接,她也能镇得住张家内部的反对声音。

    可现实是张无寿在世时间不长了,毕竟两人是祖孙,不是叔侄,中间还隔了一代人,若是隔代传位,主少国疑,岂不闻大魏太祖传位太孙之事?

    按照十年来算,十年之后,他飞升离世,张月鹿刚刚三十岁出头,能够做到二品太乙道士就算到顶了,还未必是参知真人,如何当得起天师之位?如何镇得住偌大一个张家?这不是等着大宗势力反攻倒算?

    那是把张月鹿架在火上烤,有性命之忧。

    若是他不管张月鹿,双方不结仇,同是一家人,大宗也不会主动把张月鹿如何,以张月鹿的能耐,背靠着张家,又有慈航一脉的助力,反而会大有前途。

    如何抉择,似乎并不是个难题。

    张无寿能够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长生之人也不能事事如意,仙人也不是无所不能。

    赌上自己的身后名,赌上张月鹿的前途性命,值得吗?

    时间不等人,张无寿不愿重蹈覆辙,也只好对大宗妥协。

    怪就怪张月鹿没有一个好父亲。

    不过不支持归不支持,天师张无寿对这个亲自取名的孙女还是另眼相待,偶尔也会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只是此教导非彼教导,不谈神通法术,因为张月鹿是慈航一脉,也不谈时下局势,因为祖孙二人道不相同,一个是元老派,一个是少壮派,如何能说到一起的?只谈古今之奇闻异事,或是述而不评,或是就事论事。

    所以张月鹿的许多奇怪见识都是从天师口中得知。

    这次见面,算是祖孙二人之间难得的谈及正事。当时张月鹿还有些不明所以,如今看来,正是为了今日做铺垫。

    天师张无寿在交代了前往帝京的重要性之后,没有直接言明此事,先是说起了自己的妹妹张无恨,又说起了父母,尤其是他的父亲,那位传说中的神仙之子。

    当时张月鹿没有多想,只当是人老了,又快要飞升离世,心态已然大不相同,难免追忆往事,追思故人。

    最后,天师给了张月鹿一只镯子,这是他父亲送给母亲的,本来是一对,后来分别给了兄妹二人。

    张无恨的那只镯子且不去说,张无寿的这只镯子,本应是母亲送给儿媳的礼物,只可惜张无恨一生未娶,膝下没有儿女,都是些侄儿,那么多的孙子孙女,也多是不成器之人。如张玉月这般,自己没本事也就罢了,看人的本事也一塌糊涂,张无寿都懒得提了,甚至不想见她。

    于是这只镯子始终没有送出去,留在张无寿的手中几十年。

    最后,看来看去,还就是张月鹿这个孙女。好在还有这个孙女,见地师的时候还有些底气,你有孙女,我也有孙女,谁也不差什么。

    这只镯子送给张月鹿已是必然。

    幸而天师送镯子的时候,没有旁人在侧,若是被大宗的那些人知道了,男人们还好些,张月鹿的姐姐妹妹、婶婶姑姑们,还不知道要喝多少醋,背地里说老爷子偏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只镯子算是张家主母的象征,好似皇后的凤印。

    张月鹿毁去密文,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玉镯。

    这只玉镯与寻常玉镯不同,好似一尾玉龙,首尾相接,每一块鳞片都清晰可见。

    张月鹿现在还不明白天师的用意就枉为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了,这只镯子不仅仅是一个念想或者象征那么简单,还是一件关键物事。

    张月鹿当时秉持着长辈赐不敢辞的想法,并未如何细看,只是此时再仔细看去,顿觉几分异样。

    张月鹿轻轻摩挲腕上玉镯,运转真元。

    手指所过之处,碧绿之色逐渐褪去,显露出一抹浓郁的紫意。

    张月鹿脸色微变,继续注入真元。

    这只被天师施加了一点小小“障眼法”的玉镯逐渐显露真容。

    通体紫色,光华流转。

    张月鹿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敲击在玉镯龙首的位置,顿时光华大盛,整个房间都有几分“蓬荜生辉”的异象,甚至肉眼可见的紫色涟漪阵阵荡漾,映得张月鹿的面庞忽明忽暗。

    甚至张月鹿有一种错觉,这条玉龙正在绕着她的手腕游动,就像一条真正的蛟龙在沉睡多时之后,被张月鹿的这一指惊醒,又未完全醒来,而是梦呓着翻了一个身。

    张月鹿仔细看去,发现在蛟龙的细密鳞片上,篆刻有繁复晦涩的符箓纹路,一层叠着一层,密密麻麻,巧夺天工,而且这些符箓纹路也随之忽明忽暗,甚至其位置也不完全固定,随着玉龙的游动、光华的流转,既像是波涛起伏,又似是一呼一吸。

    张月鹿只觉得大开眼界,不由感慨道:“这是一件顶尖的宝物。”

    若是两只镯子合在一起,也许就是一件名副其实的半仙物了。

    与之同时,张月鹿也意识到一点,天师拥有一件半仙物并不奇怪,可天师的父亲并不能与天师相比,那位神仙之子是受到许多限制的,不仅日常生活要被监视,就是其境界修为也尽在道门诸位大真人的掌控之中,生怕他又成为一位古仙。所以终其一生,他也未能跻身长生阶段。

    在这种情况下,他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半仙物呢?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除了师承关系之外,就是父族、母族、妻族,父族是张家,有半仙物,却不会给神仙之子,妻族只是一个普通人家,别说半仙物,就是宝物也未必有。那么就只剩下母族了,也就是传说中的紫光真君。

    这是紫光真君留给儿子的信物?

    张月鹿端详着这只玉镯,大概明白应该如何联系紫光社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任务还真就只有张月鹿能干。只是不知道张无恨有没有与这位祖母联系。

    张月鹿想着这些,离开了居处。

    她不大确定联系紫光社到底是怎样的景象,若是搞出一场小范围的神降,那可有乐子瞧了。堂堂天罡堂副堂主在帝京城中进行神降,天师也保不住她。

    有些事情,只能在台面下进行,放在台面上是致命的。

    张月鹿离开太平客栈分号,出了好生东南坊,穿过南城,一直出了帝京城。

    帝京城外除了农田之外,也有为数众多的村镇,仍旧是人口稠密。只是这里不会再有天辰司、神枢禁军,只有普通驻军、青鸾卫百户所和帝京道府的道观。

    这当然也意味着风险,不过张月鹿相信天师,一定考虑到了这一点,既然天师没有特意叮嘱,那就没有太大的问题。

第一百二十九章 璇玑

    张月鹿离开帝京后,徒步走了一段路程,忽然阴云汇聚,天色骤然阴沉了下来。

    眼看着一场风雪就要来临。

    张月鹿无惧风雪,不过她本也没有目的地,只是暂时离开帝京而已,漫无目的地赶路并没有太大意义,索性找了个路边客栈避一避风雪。

    此时风雪阻路,客栈中已经聚集了好些人。

    因为出门在外,张月鹿披了一件斗篷,也就是她和齐玄素去西域时披的那种,又戴着兜帽,遮住了半个面容,只露出一个下巴。

    张月鹿十分厌恶戴面纱的行为,不过这次接触紫光社,让她没来由有些心虚,不大想以真面目示人,或者说怕人看见的自欺欺人。

    当张月鹿推门走进客栈的时候,整个客栈大堂骤然一静。

    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张月鹿展露了天人的气势,而是因为斗篷上有着明显的道门痕迹,意味着来人是道门的道士,而且不是那种没什么职务在身的游方道士,是正儿八经的在职道士,少说是六品道士起步。

    这也不怪张月鹿招摇,好歹是三品幽逸道士,各种衣物服装自有道门统一发放,这是五代大掌教为了统一着装时定下的规矩,她也不可能提前预备几身普通道士的衣服。

    江湖中人见了这等非游方道士的道门中人,要么尊称道长,要么暗藏几分讽刺意味地称呼道爷,可见道门之人的地位。至于“道门狗”之类的称呼,只有隐秘结社的妖人才敢如此,还得是三大隐秘结社的人物。

    许多江湖绿林人物都下意识地放低了说话的声音。

    此时已经没有空着的桌子,张月鹿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她不介意与人拼桌,可这张桌子上的客人却是怕她,直接把桌子让了出来,去邻桌与别人挤在一起。

    张月鹿低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招呼过伙计,要了一壶白酒——她不喜欢黄酒的绵柔甜软。

    如今正值太平世道,朝廷富有四海,海贸兴盛,百姓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实在过不下去,就出海去,去传说中遍地白银黄金的新大陆,说不定能搏出个富贵。若是不小心死了,那便一了百了。

    再加上道门为了实质掌控婆罗洲和东婆娑洲,大力鼓励百姓前往海外垦荒,甚至派遣平章大真人长年亲自坐镇,统筹调度,算是另外意义上的开疆拓土。若真有流民,不必到起事那一步,就已经登上道门的大船前往南洋。此举使得近二百年来,竟是未有过千人以上的流民起事,这也算是历朝之最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道门的大玄是一个类似于大齐的王朝,他是向外发展的,广大的,必然也是包容的。

    不谈大齐中期和末年的乱象,大齐初年时的西京府乃是天下第一大都城,不仅有中原人,还有被统称为胡人的其他各族,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今日之道门,其实是一样的道理,有容才能大,包容才能广大,所以道门受到了西学的影响,西风颇为流行,这与大齐受到胡人影响是一样的道理。

    既然包容,自然开放。上层要注意言行,普通百姓却不会因言获罪,客栈内并不避讳谈论国事,没有挂起“莫谈国事”的牌子。

    只是如今实在没什么国事可谈,西域那边的战事已经结束,不出意外,又是一场大胜,已经有点波澜不惊。再就是西婆娑洲那边的西洋人打仗,可距离太远,西婆娑洲距离岭南还隔着东婆娑洲、婆罗洲,再从岭南到帝京,加起来比十万八千里还要远,实在不能牵动人心。

    所以客栈中的客人们多是在谈论一些江湖传闻,某某老拳师和某某老镖头定下了某某赌约,在某某地方某某日一分胜负。亦或是某某大侠被人上门踢馆寻仇,丢了面子。

    对于张月鹿来说,十分无趣。

    诚然,道门也曾在这样的江湖泥潭中滚打过,可今时不同往日,道门已然不是过去的道门了,是天下之主了,对内是天下十九州,对外还有凤麟洲、婆罗洲、婆娑洲,乃至于西大陆和新大陆,道门弟子自然不会再去关注江湖如何如何。

    就在这时,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掌柜,还有没有客房?”

    掌柜赔笑道:“对不住了,今日客满。”

    那女子又道:“好罢,还有没有空位?”

    掌柜看了眼独占一桌的张月鹿,继续赔笑道:“当真对不住了,委实是今天的客人太多,实在是……”

    张月鹿开口道:“若是不介意的话,我这里还有个空位,可以拼桌。”

    话音落下,那女子已经进了大堂,众人见到这女子,眼前俱是一亮,只见她年纪三十有余,杏脸桃腮,容颜端丽,身穿淡青色锦缎皮袄,服饰颇为华贵,不过又不像是贵妇人,倒像是个行走江湖的女子。

    女子径直朝着张月鹿的桌子走来,口中道谢:“多谢这位妹子了。”

    张月鹿并不答话,只是喝酒。

    女子坐在张月鹿的对面,仔细打量着张月鹿,忽然道:“这位姑娘是在找人?”

    张月鹿微微一顿,因为齐玄素的缘故,她并不轻视所谓的老江湖,还当自己是经验不足,哪里露出痕迹,被老江湖看破,于是回答道:“我在找一个女人。”

    “女人?”女子笑道,“男人找女人不奇怪,女人找女人就有些奇怪了。是姐妹?还是娘亲?总不会是女儿。”

    张月鹿隐晦道:“不是姐妹,也不是娘亲,更不是女儿。严格来说,我要找的是一群女人。据说帝京城中的许多行院女子都与她们有关系,不过因为某些原因,我不能去帝京的行院。”

    女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对伙计招手道:“来一壶最好的白酒。”

    张月鹿问道:“你知道这样的女人?”

    女子望着张月鹿,笑了笑:“姑娘说的是……紫光社?”

    张月鹿沉默了。

    “您慢用。”伙计端着一壶酒来到桌边,放在女子的面前,然后离去。

    张月鹿这才开口道:“我没说我要找隐秘结社。”

    “可姑娘说得已经很清楚了,我见过很多人,很容易就能分辨姑娘说的到底是谁。”女子呵呵笑道。

    张月鹿放下手中的酒壶,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问道:“你是谁?”

    女子不急不忙道:“我叫璇玑,一个行走四方的江湖人。”

    张月鹿审视着眼前自称“璇玑”的女子,问道:“现如今,江湖人也是一种身份了?”

    女子说道:“我原本是有门派的,可惜门派中的小辈夺权,把我赶了出来,我就成了江湖上的孤魂野鬼。”

    张月鹿低声道:“江湖。”

    “对,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璇玑说道,“庙堂之外即是江湖。”

    张月鹿接着问道:“你怎么知道紫光社?”

    璇玑直视着张月鹿的目光:“问得好。当然是通过一些江湖传闻。身为一个江湖散人,这当然不是道门的散人传承,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散人,我只能通过各种传言知道一些了不得的大势力和大人物。当然,能像我这么消息灵通的并不多。”

    张月鹿目光微微低垂:“的确消息灵通,你比一个正在寻找隐秘结社踪迹的道门之人还要消息灵通。”

    璇玑又笑了:“不止,我遇到的可不是普通的道门之人,我遇到的是道门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天师的孙女、天罡堂的副堂主张月鹿。”

    张月鹿心中震惊,面上仍旧保证了平静:“你也是从从江湖传闻中知道我的?”

    璇玑没有回答,而是端起酒壶喝了一口酒。

    张月鹿继续问道:“你知道去哪里找紫光社的人吗?”

    璇玑放下酒壶,往桌上一磕:“在回答之前,我想先问一句,这与张家有关吗?”

    张月鹿的语气微冷:“与你无关。”

    璇玑并不恼怒,伸手扶了下头上的步摇:“也对,我只是一个无关轻重的江湖人,堂堂张高功的确不需要跟我解释什么。”

    张月鹿加重了语气:“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

    璇玑仍旧神态轻松:“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你甚至连个‘请’字都不肯说。”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语气温和许多:“请告诉我。”

    璇玑道:“要找紫光社,其实不难。出了这家客栈一路向东,大概三十里的地方有一家半掩门的生意,你知道半掩门是什么意思吗?”

    换成以前的张月鹿,还真不知道,不过前不久齐玄素奉命整顿风气,两人经常通过经箓交流,张月鹿如今自然是知道的,点头道:“是最低等的妓院。”

    璇玑微笑道:“看来张家姑娘还不算是不食人间烟火,你想找紫光社,就去那里。”

    张月鹿盯着璇玑。

    从始至终,旁人对于两人的交谈都是听而不闻。

    璇玑继续喝酒,脸色越来越红。

    很快,她醉了,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她醒了,睁开朦胧的醉眼,茫然地望向四周,根本不认识张月鹿一般:“这是哪里?”

    张月鹿皱起眉头。

    眼前之人不过是个牵线木偶。

    由此看来,自她踏足这家客栈开始,就已经进入到某位存在的目光注视之下。

第一百三十章 星主

    张月鹿心中明白,那只显露出本来面目的玉镯,便是让她显露于视线之内的关键所在。

    既然对方已经主动找上门来,那倒是省了张月鹿的工夫。她起身结账,在许多人的诧异目光中,走入了茫茫风雪之中。

    对于一位天人来说,几十里的距离实在不远,转眼就到。

    这里是个小镇子,不曾结寨自保,因为没有必要,寻常毛贼不敢到直隶境内撒野,真有人能兵临帝京城下,小小一座镇子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所以这里没有城墙寨墙,也没有关卡,与周围融为一体。又因为靠近官道,人来人往,颇为热闹,镇上不仅有璇玑所说的“半掩门”,还有酒馆、茶馆、客栈、各种店铺等等。

    张月鹿走入镇中,环顾四周。因为风雪甚急的缘故,所以不见半个人影。她只好步入一座茶馆之中。

    大约是临近帝京的缘故,这里的百姓见识也广,立时就认出了斗篷的来历,望向张月鹿的目光就有些敬畏。

    张月鹿伸手招过掌柜,先是给了他一个太平钱,然后问道:“本地的半掩门生意在哪?”

    掌柜听到一个女子声音,不由一怔,心说怎么是个女冠,随即便明白过来,那就算男道士,要干那事,也不会找这种半掩门的生意,男女又有什么区别。这位女道长怕不是来整顿风气的。他可是听说了,如今帝京城里三天两头整顿风气,那些大小行院都苦不堪言,这是一路整到他们这种小地方了?

    若是指了路,岂不是坏了人家生意?大伙都是邻居街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个恶人可不能做。只是眼前这位道长也不是好得罪的,官家办事,什么时候有商量的余地了?

    正当掌柜左右为难的时候,张月鹿看出了掌柜的难处,解释道:“我是来找人的,与其他无关。”

    掌柜这才稍稍放下心,说道:“出门往北,看到一棵大杨树后右拐有一条巷子,最里面那家就是了。”

    “多谢。”张月鹿转身出门,向北而行,果然可以看到一棵杨树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此时杨树下站了一人,手中撑伞,似乎正在等人。

    张月鹿在不远处停下脚步,举起手腕,只见腕上玉镯仿佛又活了过来,光华流转,涟漪阵阵。

    撑伞之人看到这一幕,轻声感慨道:“‘紫玉螭’,真是许久不见了,可惜只有一半。”

    张月鹿这才知道这只镯子名叫“紫玉螭”,问道:“你……是镯子的原来主人?”

    撑伞人答非所问道:“小姑娘,你知道这只镯子有什么妙用吗?”

    张月鹿摇头道:“不知。”

    “这只镯子是用来防身的。”撑伞人话音落下,一片本该下落的飞雪突然改变轨迹,如飞刀一般朝着张月鹿激射而来。

    几乎同时,张月鹿手腕上的“紫玉螭”光华一闪,在张月鹿身周出现一道紫色光幕,挡下了这片飞雪,继而飞雪消融,光幕也随之消失不见。

    与张月鹿本身的“五气烟罗”相较,光幕最大的优势便是自行激发,不需要主人分心驾驭,最适合防备出人意料的偷袭。当然,毕竟只是宝物,就算两只镯子齐全,也只是半仙物,对于已经跻身长生阶段的天师而言,没什么大用,更多还是镯子的象征意义。

    张月鹿轻声道:“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撑伞人笑了笑:“那也谈不上,一个念想罢了。”

    张月鹿问道:“还未请教?”

    “我们刚见过面,还是叫我璇玑就行。”撑伞人道。

    张月鹿其实问的不是这个,她当然能猜出眼前之人就是先前在酒馆里跟她谈话之人,她想问的是,对方是不是紫光真君的分身,只是璇玑避而不谈,她也不好深问。

    张月鹿道:“阁下年长我许多,那我就尊称一声璇玑前辈,前辈应该知晓我的来意。”

    “当然知道。”璇玑道,“张无寿把这个镯子交给了你,意思就是由你负责与紫光社接洽,亏他想得出来,让一个天罡堂的人与我们接触。”

    张月鹿平静道:“没有区别,我不会一直在天罡堂,日后终究要外放的,那时候我就是某一个地方的副府主。”

    璇玑道:“道门的经典升迁路线,外放升一级,返回玉京再升一级,如此循环交替,不知不觉就进了金阙。”

    张月鹿默然。

    她若外放,自然不会是普通的副府主,多半会从次席开始做起,那就是一地道府的三足之一,最少要二品太乙道士起步。再历练几年,返回玉京九堂做首席。最后多半会像慈航一脉的诸位祖师一样,执掌江南道府,以掌府真人的身份成为参知真人,进入金阙。然后就是调回玉京,成为九位掌堂真人之一,从排名靠后的参知真人成为排名靠前的参知真人。到那时候,竞争大掌教才不是一句空谈。

    齐玄素也在这条路上走着,他若能在帝京立下大功,很可能会顶替齐剑元的位置,成为紫微堂的末位副堂主,相当于如今的张月鹿。然后同样是外放一地做次席,返回玉京做首席,或者在玉京做次席,外放地方做首席。如此步步攀升,虽然竞争大掌教的可能不大,但登上参知真人的位置并非难事。

    张月鹿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既然前辈已经知晓我的来意,那么我就不再重复了,只是不知前辈和紫光社是什么意见。”

    “紫光社没有意见,不过仅就我个人而言,倒是对你很有兴趣。”璇玑笑吟吟道。

    “我?”张月鹿先是一怔,随即脸色一沉,“难道前辈想要让我加入紫光社?”

    璇玑道:“我的确有这个想法,只是我也知道,要做大掌教的人,怎么会瞧得上紫光社?我只是想做一个考验,看看未来代表张家与我们联络之人,到底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呢?还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张月鹿皱了皱眉头,没有立刻给出答复。

    璇玑接着说道:“退一万步来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们紫光社决定投诚道门,那么中间负责牵线搭桥之人多半就是你了,你能否担当大任,与我们紫光社也是息息相关。我们当然希望你能成为八代大掌教,就如‘天廷’希望李家人做大掌教,清平会希望大掌教来自全真道,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希望你能够理解。”

    张月鹿问道:“你打算如何考验?”

    “所谓格局、谋略、城府、眼光、心性、手腕,这些东西不是一时半刻之间就能看得出来的,也很难将其量化考核,至于境界修为,你如今是逍遥阶段的天人,又不是刚启蒙的小孩子,也没什么好测的。”璇玑双手左手五指和右手五指相对,于小腹位置比出了一个类似于菱形的手势,任由那柄油纸伞自行悬空,继续遮风挡雪。

    张月鹿直接问道:“你想要如何?”

    璇玑微笑道:“我们不妨玩一个游戏。”

    “游戏?”张月鹿疑问道。

    璇玑笑道:“对,游戏。如果你赢了,那么紫光社就认可张无寿的决定。如果你输了,那么不好意思,你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张月鹿脸色凝重起来:“那么……代价是什么?”

    璇玑似乎能看出张月鹿心中所想:“我们不是男人,当然不会对你的身子有任何想法。正如我方才所说,我们只是想让你加入紫光社,成为娘娘的女儿,同时也是紫光社的七位星主之一,仅此而已。要知道,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并非惩罚,而是莫大的恩赐。只是对于一位有望成为大掌教的年轻高功而言,这的确是个小小的惩罚。”

    张月鹿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毫无疑问,璇玑的境界修为要远胜过她,所以她也不敢说自己有必胜把握。让她接触并联络隐秘结社与加入隐秘结社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若是加入隐秘结社,且不谈她自己的志向,也辜负了师父慈航真人寄予的厚望。

    璇玑笑了笑:“我再给一点筹码吧。你想要做大掌教,却又苦于根基浅薄,对你而言,紫光社是个极大的助力,正如清平会之于全真道、‘天廷’之于太平道。谁能掌握这部分势力,纵然做不了面子,也能做个里子。再有就是,你毕竟年轻,境界修为有限,刚刚跻身逍遥阶段天人,距离无量阶段的天人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我虽然不能让你立刻跻身无量阶段,但能送你一个小小的机缘造化,让你在以后的路上走得更快。”

    璇玑顿了一下:“当然,前提是你赢下了这场游戏。如果你连我都赢不了,那么还谈什么大掌教?还是趁早死心为好。”

    张月鹿望着璇玑:“你到底是谁?”

    璇玑笑道:“我是夫人的侍从,我是真君的使者,我是娘娘在人间的化身,你可以叫我璇玑星主。”

    张月鹿缓缓说道:“我接受这个游戏。”

    “很好。”璇玑双掌一拍,“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开始。”

    说罢,璇玑转身离去:“不过现在是准备时间,也是你最后反悔的机会,如果你觉得你准备好了,就去巷子最深处的宅子找我。当然,你也可以扭头离开此地,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一百三十一章 游戏(上)

    既然是“游戏”,而不是斗剑斗法,那就说明不是比较与人相斗的本事,更多考验心思。对于张月鹿而言,好处是璇玑不会依仗境界修为一力降十会,坏处是规则是由璇玑制定,璇玑出题,张月鹿解题。

    张月鹿沉思片刻,没有扭头离去,而是向那条小巷走去。

    因为下雪的缘故,本来就是天色阴沉,小巷中更显阴暗,其尽头位置是一扇对开的黑漆大门,上面还有两个生有绿锈的门环。

    张月鹿来到门前,先是伸手推了一下,大门纹丝不动。她只好伸手抓起门环拍了拍。

    片刻后,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音,大门自行开了,门后黑洞洞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哪怕张月鹿用了“仙人望气术”,仍旧是如此。

    张月鹿想说一句“装神弄鬼”,不过转念一想,紫光社信奉古仙,本就是鬼神之属,不必装神。

    张月鹿干脆脱下斗篷,露出“太乙云衣”,又取出“无相纸”,这才迈步走入大门之中。

    过了此门,便是两重天地。

    门后并非肮脏不堪的妓院,而是一方荒野,远处是一方大湖,头顶是满天星河。

    就好像经常在话本里出现的诗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不过张月鹿此时没有欣赏风景的闲情雅致,脸色凝重地观察着四方,双眼中紫气流转不停。

    只是“仙人望气术”却无功而返。

    这让张月鹿甚感惊讶,“仙人望气术”看不破别人的虚实,这不稀奇,遇到境界高出自己太多之人,就是如此。但此时“仙人望气术”并非看不破,而是落在了空处,眼前空无一物,又有什么可“望”?

    这可是从未遇到之事。

    就在此时,璇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缥缈难测:“张高功,既然你入得此地,那么游戏就正式开始了。”

    张月鹿沉静道:“请说规则吧。”

    “其实规则很简单。”璇玑仍旧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小孩子的把戏,捉迷藏。我就藏在这方小世界之中,若是张高功能在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找到我,那么就算张高功赢了,我们紫光社会遵守约定,完成应尽之职责。若是张高功不能在一个时辰的时间内找到我,那么就算张高功输了,从今往后,我们就可以姐妹相称并且共事一主了。”

    张月鹿抿了抿嘴唇,再次环顾四周。

    她发现在璇玑宣布规则之后,夜幕上多了一个青铜大鼎,无论距离多远都能清晰可见,其中插着一根如巨柱一般的线香,青红色的香头忽明忽暗,紫烟袅袅。

    璇玑继续说道:“当然,这么大的地方,凭空让张高功去找,着实有些难为人了,我也会给予张高功一些提示,我以娘娘的名义保证,这些提示都是真的。接下来就是第一个提示。”

    张月鹿并没有尝试通过一些神通来找出璇玑的位置所在,一来是人家占据地利,二来是两人境界修为相差太多,所以她选择凝神静听。

    “三四五,象把弓,十五十六正威风,人人说我三十寿,二十八、九便送终。”璇玑道,“并不难猜。”

    话音落下,她便没了声息。不知是已经远去,还是保持安静,继续在暗中观察张月鹿。

    张月鹿只是蹙眉思索了片刻,便猜出了谜底。

    这个谜语说的是月亮。

    月初的时候如同弯弓,是为弦月。月中的时候是满月。到了月底,又是满月。

    她抬头望去,夜幕上正是众星捧月的格局。

    紫光真君的法相稍逊于执掌生死的青帝和司命真君,不过紫光真君却是众星之主。乍一看,似乎有些矛盾,因为青帝和司命真君分别执掌南斗和北斗,同为星主,甚至太阴真君和太阳真君也算是星主。

    严格来说,紫光真君是众星之母,又称紫光夫人,从辈分上来说,要比其他星主更高一些。只是后人的成就未必就比前人低,再加上紫光真君陨落太早,陨落之后自然被其他人赶超,这也没什么稀奇的。祖天师还是孩童时,巫罗就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大巫神女,与其他大巫一起统领上古巫教,受人崇拜,两人差距何止天渊之别,可最后巫罗还是死在了祖天师这个晚辈的剑下,甚至整个上古巫教都被祖天师建立的天师教所灭。

    正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紫光真君是众星之主,象征着漫天繁星,那么一轮明月就是太阴真君了。

    如今太阴真君已经不在人间,难道这里还有太阴真君的遗留洞府不成?

    张月鹿犹豫了片刻,身形腾空而起,朝着明月飞去。

    毕竟这里不是现世,也许她能尝试着站在月亮上。

    很快,一轮明月就遥遥在望,仿佛伸手就能触碰,甚至隐隐可以看到在皎皎明月上,有一座若隐若现的楼阁殿宇,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广寒宫了。

    张月鹿身披“太乙云衣”,衣袂飘飘,仿佛是奔月的广寒仙子。

    不过张月鹿很快就发现,在最初的一段时间后,她和月亮之间的距离就仿佛恒定了一般,再也不曾拉近分毫。看似触手可及的明月其实是可望不可即,就像一方幻影。

    想到此处,张月鹿恍然惊醒过来,这根本就是一个虚假的幻象,太阴真君的广寒宫也不可能出现在此地,她被璇玑的谜语给误导了。

    与此同时,璇玑的声音也在张月鹿的耳边响起,带着几分笑意:“张高功,醒悟得有点晚了。”

    张月鹿立时看了眼青红色的香头。

    游戏的关键不在于猜谜,而在于时间,璇玑之所以要误导她,就是为了浪费时间。

    她尝试飞向月亮浪费了将近两刻的时间。

    不过璇玑在游戏开始之初就保证过,她的提示都是真的。

    既然提示是真的,眼前的月亮又是假的,那么意味着还有一轮真正的月亮。

    第二轮月亮在哪里?

    张月鹿本就是极为聪明之人,立刻想到了儒门理学圣人关于月亮的典故:月印万川,一个月亮高挂夜空,人间的江河湖泊中却可以看到无数个月亮,无数的月亮最终归于一个月亮,意思是天理是万物本原。

    她望向脚下。

    天上一轮月,水中一轮月。

    正常情况来说,天上月是真的,水中月是假的。如今天上月是假的,那么水中月自然就是真的。

    想到此处,张月鹿不再徒劳地“奔月”,放开身形,直接朝着下方的湖泊坠去。

    璇玑的声音适时响起:“张高功不愧是张高功,一猜即中。”

    话音落下,张月鹿整个人刚好落水,正中水中月影。

    没有激起浪花,一瞬间,整个湖面连同其中的月影都变得支离破碎。

    张月鹿沉入了湖底,仿佛进入了第二重世界。

    对于天人而言,可以飞天遁地,自然也可以龟息屏气。

    湖水十分清澈,没有一丝一毫的浑浊,并不影响视线。

    此时在湖水中有许多模糊不清的身影,就像被水草缠住了脚的溺水之人,湖水的浮力使他们不断向上,可脚上的羁绊又让他们无法浮上水面,只能在湖水中浮浮沉沉。

    在众多身影环绕的中间位置,有一块黑沉的圆石,上面坐了一个人,不同于那些身影的模糊不清,此人面容清晰可见,不过不是璇玑,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感知到张月鹿到来,男子缓缓睁开双眼。

    璇玑的声音再度响起:“第二个提示,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张月鹿皱起眉头,她自是知道这首诗,前四句是:“汉主东封报太平,无人金阙议边兵。纵饶夺得林胡塞,碛地桑麻种不生。”

    这倒是让张月鹿想起了师叔石冰云的经历,她当初为了一个男子主动放弃争夺慈航一脉的传人位置,结果那个男子却战死在西域沙场。

    男子沉声开口道:“我是勾陈真君之残魂,可以为你昭示未来。”

    说罢,他伸手一招,一个黑影被他拉了过来,化作梦幻泡影,将张月鹿笼罩其中,也让张月鹿身临其境。

    那是在玉京紫霄宫。

    真人们云集殿内,门外是无数道士。

    张月鹿沐浴山呼,走进紫霄宫,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向那个象征着道门之主的位置。

    慈航真人陪伴在她的身旁,只是稍稍落后了半个身位。

    之后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

    就在这时,张月鹿忽然感觉好像有人大大咧咧地拍了下她的肩膀,眼角余光隐约看到了一截袖角,一闪而逝。

    她猛地停住了脚步。

    慈航真人和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也随之停下。

    他们有些疑惑,不明白张月鹿为何停下。

    张月鹿艰难又缓慢地转过头来,望向身后。

    她看到了慈航真人,也看到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然后还看到了其他的平章大真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以及数以百计的真人。

    所有人都望着她,满怀敬畏。

    唯独没有那个她希望看到的人影。

    是幻觉么?

    慈航真人轻声问道:“怎么了?”

    张月鹿迟疑了一下:”没什么。“

    她转过头去,继续走向那至高无上之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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