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谢林渊
齐玄素轻咳一声,不知该说“过奖”,还是该说“惭愧”,最后只能道:“谢先生直呼我名就是。”
“先生”二字,乃是儒门文臣中极为尊崇的称呼,一般对应宗师人物,相当于道门之真人,“老先生”更进一步,对应大宗师,相当于道门之大真人。谢林渊对标道门中的参知真人并不过分,因为上面还有老父,所以不称老先生,在清平会中又是齐玄素的上级,无疑算是长辈。
一般而言,自称用名,表示谦逊,自称用字,表示狂妄。下对上、卑对尊、平辈称呼用表字。长辈可以称晚辈的名,不算骂人,若是非父母之外的长辈想要尊一尊晚辈,也可以称字。
谢林渊笑了笑,并没有托大:“我还是称你的表字吧。”
其实齐玄素遇到的众多尊长中,少有直接称呼他名的,大多都是称表字,毕竟不是父母这样的正经长辈。至于七娘,心情好时,叫一声“天渊”,心情不好时,便是小子、小白眼狼随便乱叫。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道:“先生叫我‘天渊’就是。”
“天渊,你我身份敏感,最好在天亮前返回帝京,以免引人怀疑。”谢林渊道。
齐玄素点头表示赞同,又道:“‘客栈’之人会不会在帝京附近守株待兔?”
“可能不大,‘客栈’的六大高层出动了三个,‘杂役’伤在七娘的手中,‘账房’一般不参与这种事情,而且帝京又大,外四城总共十三门,除非是‘东主’亲自出手,否则他们已然被没有足够的高手在帝京设伏。不过我们已经在此地耽搁了一段时间,若是再耽搁下去,难说‘掌柜’等人会不会放弃搜索直接返回帝京。”
齐玄素思索道:“神枢禁军和青鸾卫呢?”
谢林渊道:“同为朝廷衙门,兵部的勘合调动不了我刑部的人手,青鸾卫与‘客栈’联系密切不假,可青鸾卫号称天子亲军,如果没有陛下的旨意,应该不会轻动。至于神枢禁军,处在帝京的最外围,倒是更为自由,不排除有这个可能,毕竟‘客栈’正是因为辽王的事情才与我们清平会结怨,于情于理,辽王都该有所表示。”
齐玄素有些头疼,又是神枢禁军。
谢林渊又道:“不过辽王还不敢光明正大地调兵封闭十三门,此举有兵变之嫌疑,如果辽王真这么干了,那么就算陛下再怎么信任辽王,为了皇权威严,此例也断不可开,必然要有所表示,最起码辽王的提督京营戎政总兵官是保不住了。所以辽王很难调动大队人马并动用重火器,只能派遣部分高手。”
齐玄素眼神一亮:“如今神枢禁军的精锐正在五行山,帝京这边主要由协理京营戎政总兵官琅琊郡王负责,辽王应该派不出太多高手。”
谢林渊眯起眼:“你说神枢禁军的精锐都去了五行山。”
齐玄素反问道:“难道谢先生不知道?”
“略有耳闻,只是许多内情并不清楚。”谢林渊道。
这也在情理之中,许多齐玄素早就知道的事情,在旁人那里其实是十分机密之事。毕竟齐玄素的两大消息来源分别是东华真人和七娘,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两相结合之下,才能看明白朝廷在五行山的谋划所在,其他人则好似盲人摸象,只能知道部分真相,无法一览全貌。
至于七娘为何没有把真相如实告知清平会其他成员,齐玄素也不知道,反正七娘行事总是出人意料,他也早就习惯了。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部分真相告知了谢林渊。
谢林渊听完之后,震惊又不震惊,更像是印证了他的猜测,毕竟是久在帝京中枢之人,不可能真是一无所知。
“陛下绕开了内阁,与太平道合作,借助五行山的特殊位置,利用北龙气数,意图造就一个类似于道门‘帝释天’的造物。”谢林渊提炼了齐玄素的话语内容,总结出关键所在,“道门是什么态度?或者说全真道和正一道是什么态度?”
齐玄素如实道:“自然是全力阻止。至于如何阻止,是强攻还是巧取,我暂时不知,毕竟我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
谢林渊若有所指道:“涉及到太平道,一般的四品祭酒道士根本不会知道此中内幕机密,由此可见,东华真人对天渊十分重视,有意重用。若我所料不错,这也是地师和东华真人对天渊的一次考验,只要天渊能够在这件大事中有所建树,那便是真正入了地师和东华真人的法眼,最起码在全真道内部是一片坦途。”
谢林渊前半句的话乍一听是老调重弹,齐玄素也知道自己很受重视且前途无量,不过听到后半句话,立时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尤其是“考验”二字,颇有深意。
如果过不去这个考验,是不是意味着他现在升得再快,在某个关键门槛处还是会被卡住?毕竟升二品太乙道士是选拔制,仅仅有功劳是不够的。也不必卡太久,只是十年左右就能让齐玄素从有望平章大真人变为有望参知真人,再卡十年,那就是个普通真人的命。
在四品祭酒道士这个层级,七娘也好,裴小楼也罢,还能出力帮一把齐玄素,到了二品太乙道士的层级,再想往上升,他们就很难帮到忙了。如果七娘一直在道门发展,那还有可能,可惜她是一只自由的鸟,再怎么厉害,也只能通过别人间接发力。到了那时候,真正能起到作用的还是诸位大真人和排名靠前的诸位参知真人。
至于境界修为,重要也不重要,道门连仙人都能造就,仅仅是天人算不得什么,除非齐玄素能跻身伪仙。
所以齐玄素还是相信谢林渊的判断,同为高层大人物,各种心思应是有相通之处。
谢林渊重新戴上了“圣无忧”的面具,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不好继续在此地停留。”
“谢先生的伤?”齐玄素还是问了一句。
谢林渊道:“我的反噬一时半刻好不了,还是先离开此地,再从长计议。”
齐玄素沉默着点了点头,也戴上了“金错刀”的面具。
两人离开此处藏身之地,两人一个是炼气士,一个是散人,飞天遁地自是不难,可惜不能像方士那样直接开启“阴阳门”,否则他们完全可以无声无息地返回帝京,不必多费心思。
大半个时辰后,帝京城已经遥遥在望,两人并未遇到“客栈”的伏击,大概是“客栈”惧怕清平会的援军。亦或是“厨子”认为“圣无忧”很难解决仿制“奢比尸毒”,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谢林渊的确对这种剧毒束手无策,只能向七娘求援。
齐玄素问道:“我们清平会在帝京到底有多少力量?”
谢林渊没有正面回答:“如果只论甲等成员,其实并不多。你要明白一件事,所有人都有两重身份,也都受制于两重身份。如果你是岭南道府的主事,那你就不可能跑到帝京来参与这次复仇行动。同理,我这个内阁阁员也不可能跑到西域、辽东、江南,如果那里发生了事情,只能靠其他成员解决。所以清平会的势力很庞大不假,可有些类似于全真道,很难把所有力量聚集一点,在这一点上,清平会远不如‘客栈’。”
齐玄素点了点头,他明白为何是“青衫湿”代表枢密会处理各种事务了,不是因为“青衫湿”境界修为最高,而是因为“青衫湿”是个喜欢四处游历之人,不会被拘束在某个地方。“圣无忧”虽然也是造化阶段的天人,但受到身份限制,根本不能远离帝京太长时间。
在“青衫湿”死后,七娘则担任起此职务。金陵府大劫的时候,就是七娘出面,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青衫湿”是否已经遇袭身死。
在齐玄素看来,会主多半也是两重身份,正因为无法兼顾,所以才要设置枢密会来代行会主的大部分权柄。
到目前为止,齐玄素已经知道两名枢密会成员的身份,一个是七娘,七宝坊的坊主,另一个是谢林渊,文渊阁大学士。更不必说两人分别出身姚家和谢家,乃是道门和儒门中的世家大族。那么另外四人是什么身份?还在枢密会之上的会主又是什么身份?会不会是道门的某位平章大真人?
道门如今有七位平章大真人,这是一个十分恐怖的数字,也是道门横压当世的底气所在,万象道宫的掌宫大真人只是其中之一,其余六人,有人如万象道宫的掌宫大真人一般镇守一方,也有人已经少理世事,但不可否认,无论是他们的境界修为,还是辈分资历,都让他们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境界修为就不必多说了,少说也是伪仙起步。因为孙合悟说过,如果掌宫大真人在万象道宫,那么张无恨是掀不起风浪的。
辈分方面,参知真人们大多都是正值壮年的七代弟子,少部分是在二十四年的年限中比较靠后的六代弟子,平章大真人们则都是比较靠前的六代弟子,甚至有传说中的五代弟子。
第一百零三章 拂晓时分
其实齐玄素对于其他人的身份还是有所猜测,根据谢林渊所说,清平会成员受限于两重身份,那么意味着“梦行云”、“太常引”等人大概率都住在帝京或是直隶等地。
还有七娘的那些属下,“醉垂鞭”不必多说了,基本可以确定是神枢禁军出身,还有能够监视宣徽院的“天仙子”,与紫光社成员有关系的“惜红衣”,大约也是帝京的地头蛇。
想要探明五行山的虚实,少不得这些人的从旁协助。
齐玄素看了眼天色,又望向身旁的“圣无忧”。
谢林渊缓缓道:“我之所以不直接返回帝京,是因我刚刚脱离险境不久,仿制的‘奢比尸毒’便发作起来,让我真气几乎失控,不得不就地蛰伏起来,压制‘奢比尸毒’。拔除‘奢比尸毒’后,我仍旧未曾恢复全部修为,但真气不再失控。就好似一个大病初愈之人,仍旧气虚体弱,最起码不会浑身发颤打摆子。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会好好‘养病’,这种差事还是交给七娘去处理吧。”
齐玄素点了点头。
两人又是商议了片刻,决定自西城返回帝京,此时门禁未开,当然还是翻墙回去。对于天人来说,只要帝京不开启护城大阵,趁着夜色翻过城墙和普通人翻过自家矮墙没太大区别。
毕竟扩建外城主要是防范兵临城下,而不是防范天人的。
内城是真正意义上的帝京,就是另外一个说法了,那里由天辰司负责。不过两人都有官面上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内城。
接下来的入城没有发生任何意外,虽然辽王的确加强了神枢禁军的戒备,但缺少高层将领亲自坐镇,没有内阁钧旨,也没有开启阵法,自然不能发现两人。
皇帝与内阁之间的关系,自然是皇帝更大,不过内阁成为宰相机构之后,实际上等同于间接恢复了部分丞相制度。皇帝掌握着人事权,内阁掌握着行政权,所有政令出自内阁,皇帝想要贯彻自己的意志,可以通过人事任命换上听话的人去做事。可为了朝堂的平衡,很多时候不能随意更换内阁大员,这就对皇权形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制衡。
据说这是玄圣有意为之,虽然玄圣并未直接参与大玄朝廷的建立,但玄圣还是间接影响了草创时期的大玄朝廷,甚至是影响了高祖皇帝的很多决定。
高祖皇帝算是晚年得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只有一个独女,而玄圣正是他的女婿。所以时人常说,凡天下大事,皆由翁婿二人商议而定。
这自是让大玄朝廷的后世皇帝们诟病不已,因为是祖宗之法,不敢也不能轻易改变。
有惊无险地入城之后,齐玄素与谢林渊换回本来面目和装扮,又各自交换了子母符,分头离去。
就算没有子母符,只要知道对方的身份,再想联系就不是什么难事。
齐玄素自然是要返回位于玄上北坊的玉皇宫,谢林渊的官邸则位于度仙东北坊。
玉皇宫没有宵禁之说,齐玄素就这么畅通无阻地回到玉皇宫,因为已经快要天亮,所以没回住处,干脆去了自己的签押房。
待到齐玄素走到自己的签押房不远处时,发现签押房竟是灯火通明,不由心头打了个突,按照道理来说,他这里不需要有人值夜,柯青青也不会这么早过来,苏璃有自己的签押房,更不会出现在此地。
谁在里面?总不会忘了熄灯。
齐玄素犹豫了片刻,悄无声息地走进签押房。
外间没有人,齐玄素又去了内间的会客室,还是无人。
齐玄素只好推开书房的门,就见张月鹿正坐在他的位置上,借着烛光,翻阅一卷《太平广记》。
听到开门的声音,张月鹿抬起来,望向齐玄素。
两人四目相对,陷入沉默之中。
齐玄素此时的感觉,就好像是少年时从道宫偷溜出去,回来的时候发现道宫教习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那种“惊喜”,难以用言语形容。
过了片刻,还是齐玄素主动打破了沉默:“青霄,你怎么在这里?”
张月鹿放下手中的《太平广记》,起身给齐玄素让出位置,自己坐到了客人的位置上,然后才说道:“我这几天一直很忙,冷落了你。”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也很忙。”
“是,忙到大半夜还不见人。”张月鹿语气平静,让人听不出是喜是怒。
齐玄素正要辩解,又听张月鹿接着说道:“昨晚的时候,我终于有了点闲暇时间,便想找你小酌几杯,结果你家的道民告诉我,好几天没见你的人影了,我还当你是差事太忙,一直住在签押房,便来这里寻你,没想到还是扑了个空。我又问了与你搭档的苏主事,苏主事说你把秋华院的后续都交给了她,应该不忙才对,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彻夜不归,所以我便坐在这里等你回来。”
齐玄素再迟钝也能听出张月鹿话语中隐含的不满,更何况他本也不迟钝,不过在这片刻之间,他已经稳住心神,坐到张月鹿的旁边:“怪我,怪我让你枯坐一宿。”
张月鹿不是那种喜欢让别人猜自己心思的性格,开门见山道:“你昨晚去哪了?”
齐玄素不愿骗张月鹿,又不能合盘托出,于是耍了个心眼:“我去见七娘了。”
张月鹿怔了一下,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倒不是觉得齐玄素大半夜出去是沾花惹草或者喝花酒,在这方面,张月鹿还是信得过齐玄素,她是怕齐玄素跟隐秘结社扯上关系,她不是天真少女,对很多事情都有所察觉,只是故意不去深思而已,要不姚裴怎么说她是自欺欺人呢。
只是走到快要谈婚论嫁这一步,不想深思也得深思了。
“七娘也在帝京吗?”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摇头道:“七娘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想要见她,一般要提前用子母符联系,然后她来见我,或者她告诉我一个地点,让我去见她。”
张月鹿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把我的话转告给她了吗?”
齐玄素道:“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见去见她的。毕竟很多话,通过子母符说不明白,还是当面谈一谈比较好。”
张月鹿的眼底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忧虑:“七娘怎么说?”
齐玄素如实道:“七娘说现在还不是时候,该见面的时候,她自会见你,而且她不仅要见你,她还会见慈航真人,至于澹台夫人就算了,她只跟说话管用的人谈,她还说这一天不会太远。”
张月鹿陷入沉默之中,眉头微皱。
齐玄素故意伸手去抚平张月鹿的眉头。
“别闹。”张月鹿拍开齐玄素的手掌。
齐玄素也不说话,只是继续去抚平她的眉头。
张月鹿无奈,只得自己主动舒展眉头:“怕了你了,你觉得七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反问道:“你忽然想见七娘,又是因为什么?”
“我问你呢,你反倒是查问起我了。”张月鹿微嗔道。
齐玄素道:“我只有知道你的意思,才能推断七娘的想法,你们两个斗法,我夹在中间,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张月鹿沉默了许久,严肃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你不快,甚至恼怒,但你一定要听我说完。”
齐玄素见她神色郑重,也端正了脸色:“好。”
张月鹿缓缓说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如果说你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七娘就捡到了你,一时恻隐之心,把你养大,二十多年的相处,情同母子,那么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我不会有丝毫怀疑。”
“可根据你所说,七娘救你的时候,你已经年纪很大,不是个孩子,那么她为什么会不惜代价地救你?就算有移情等因素在里面,她对你的好是不是有点……太过了?非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娘待我,也未必能如她这般尽心尽力。”
“每每想到这里,我总是忍不住生疑,她到底想要干什么?是不是对你另有图谋?今日之种种,是不是要来日数倍偿还?我没有挑拨你们关系的想法,我只是想见她一面,把话说明白。”
齐玄素沉默了。
不过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齐玄素很平静,不但没有发怒,甚至没有痛苦、纠结、无法接受等情绪。
她随即就明白过来,齐玄素早就考虑过这些,该有的情绪已经被他发泄或者压抑了。
齐玄素的沉默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轻声道:“我相信七娘。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七娘有什么图谋,又能如何呢?难道让我把‘长生石之心’挖出来还给她?难道最终的结果会比我死在‘客栈’刺客的手里更坏?不管怎么说,我现在的性命,是她给的,说是再造之恩也不为过。”
张月鹿也沉默了。
她在自欺欺人,他又何尝不是。
齐玄素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生下来就不知道爹娘是谁,人越是缺什么,越是渴望什么。所以每个对我好的人,我都很珍惜。”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轻声道:“天渊,我不是要从七娘的手中把你抢过来,也不是让你不认七娘,我只是不愿意看到,有朝一日,你被逼到绝路之上,最终落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第一百零四章 南城酒馆
齐玄素望着张月鹿。
张月鹿也望着齐玄素。
四目相对,万般心绪,最终都化作齐玄素的一声长叹:“有朝一日,逼到绝路。”
“什么逼到绝路?”
七娘与齐玄素正并肩走在南城的繁华街道上。
齐玄素还在想着张月鹿今天早上的那句话,低声重复道:“逼到绝路,万劫不复。”
七娘很不满意齐玄素的神神叨叨,直接踢了他的小腿一脚:“老娘好不容易来帝京一趟,不是来听你叨叨的,你嘟嘟囔囔说什么呢?”
齐玄素摇头道:“没什么。”
“快说,不然我可要读心了。”七娘直接威胁。
齐玄素只好道:“我在想,我会不会有朝一日被逼到绝路,然后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七娘看了齐玄素一眼:“是不是张月鹿那个丫头又跟你说什么了?”
“跟她没关系。”齐玄素想也没想就直接否认道。
七娘想也没想就直接认定了罪魁祸首:“这个死丫头。”
齐玄素不满道:“你用‘他心通’了?”
“你小子可真不经诈。”七娘笑呵呵道,“果然是这个臭丫头从中挑拨,早知道就不安排你去天罡堂了。”
齐玄素无奈长叹一声,索性也不装了:“人家的最难消受美人恩都是二女争夫,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变成婆媳之争了呢?”
七娘啐道:“美得你,你当自己是什么香饽饽呢,还婆媳之争,你和那个臭丫头加起来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对手,我让你们两个一只手。最起码要再过二十年,臭丫头才有跟我叫板的资格。”
齐玄素道:“是,七娘天下无双,七娘傲视群雄,七娘镇压诸天,七娘横压当世。昆仑尽头谁为峰?一见七娘尽成空。就算七娘一手托举着清平会,背负七宝坊,一样无敌于世间。天不生七娘,道门万古如长夜。玄圣在七娘面前就是个……”
七娘用烟杆戳了下齐玄素:“胆子真是大了,敢拿我寻开心?”
“哪里拿你寻开心了?这不是夸赞你厉害吗?”齐玄素满脸无辜。
七娘又用烟锅敲了下齐玄素:“还敢嘴硬!”
齐玄素虽然是天人体魄,但被伪仙敲了一下,更何况这根烟杆还是开了刃的“拦面叟”,不由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去阴阳怪气。
七娘还牵着一头驴,就是当初在凤台县时骑的那匹,她把缰绳扔给齐玄素,自己干脆侧身坐在驴子上,开始吞云吐雾。
齐玄素牵驴而行,问道:“七娘,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说什么?”七娘乜了他一眼。
齐玄素道:“当然是逼上绝路万劫不复。”
七娘吐出一口雾气:“我问你,你是愿意当个无名之辈,一辈子小打小闹,最后站在山脚下慢慢老死。还是冒着可能活不到三十岁的风险也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甚至像玄圣那样走上昆仑之巅?”
齐玄素无言以对。
无名小卒,还是名扬天下?
两难从来不能两顾,只能是二选其一。
他当然想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然后像玄圣那样走上昆仑之巅,俯瞰整个道门。
七娘说道:“小丫头既想要你出人头地,又想要你一辈子安生,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就算是当年的玄圣,那也是九死一生拼杀出来的,最后仍旧没逃过晚年不祥的结局。”
说到这里,七娘故意顿了一下,居高临下地将烟杆搭在齐玄素的肩头上:“亦或是,你这个大丈夫甘心一辈子给那个小丫头作陪衬,让她给你遮风挡雨,站在她的背后等她宠幸你?”
齐玄素被七娘说得哑口无言。
他每次见七娘都是如此,见面前想好了千言万语,见面后被七娘三言两语化解得干干净净。
张月鹿虽然不如七娘,但也相去不远。
这就显得齐玄素很没有主见,在两个女子之间像钟摆一样摇摆不定。
说话之间,两人来到了一家小酒馆的门前。
七娘示意齐玄素停下,翻身下驴,当先走入酒馆中之中。
齐玄素拴好驴子,跟在后面。
七娘来到柜台前,从一只钱囊中倒出一堆如意钱,然后排出二十个如意钱:“一壶青梅酒。”
掌柜热情道:“小店新酿了一批青梅清酒,只要三十五个如意钱,客官要不要尝尝?”
“浊酒就行。”七娘又把剩下的如意钱划拉进钱囊中。
掌柜小声嘟囔了一声,大约是抱怨七娘的穷。
他绝然想不到眼前这个女人是身家百万太平钱以上的巨富,还是一名距离长生只有一步之遥的伪仙。
两人找了张桌子坐下,七娘甚至不必设下禁制,只要她不想让别人听到两人的谈话,别人就绝对听不到。
“我并不住在帝京,一般是有事才会来帝京。我这次来帝京,主要有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接替‘圣无忧’主持大局,你应该知道了。”七娘磕了磕烟锅,倒出一小堆雪白雪白的烟灰。
这是正宗的辽东台片,不是烟丝,而是药材,一株共四五层,越是上面的叶子越薄,也越清香,植物的头部还有点点白色的小花,于是,叶尖的几片叶子被称为清香,中部的几片叶子为混合香,底部的叶子称为浓香。据说武夫多吃这些有益“血吼”神异,自然是价值千金,寻常人享用不起。
齐玄素道:“我知道,谢先生说要安心养病,清平会就要指望七娘了。七娘,你这算不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今天起,你就是仅次于会主的副会主了。”
“会主怎么了,我还做过坊主呢。”七娘道,“第二件事,就是关于‘玄玉’,我不是答应你考虑一下吗?这次你做得很好,我同意赊账。”
齐玄素问道:“因为我救了‘圣无忧’?”
“是谁给了你错觉,让你觉得我是一心为公之人?”七娘从来不给自己树道德牌坊,“当然是因为你帮我促成了一笔大买卖,死了的‘圣无忧’一文不值,活着的‘圣无忧’才价值万金,你知道那只‘宇之虫’让我赚了多少吗?”
齐玄素道:“趁火打劫。”
七娘心情不错,没有跟齐玄素计较:“胡说,你可以说我贪财,你也可以说我吝啬,不能说我黑心,我做买卖从来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怎么可能趁火打劫?主要是这种东西很难卖出去,一般人中了‘奢比尸毒’,哪怕是仿制的,也扛不住,不等我把买卖做成了,人就已经死了。若是境界修为再高一些,比如我这种的,不用‘宇之虫’也可以靠着境界修为强行化解,‘圣无忧’这种刚刚好的情况,实在难得。若不是你,他也联系不上我,所以你还是有功的。”
齐玄素从伙计手中接过酒壶:“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是吧?”
“也可以这么说。”七娘说道,“其实太平钱还在其次,我更希望谢林渊欠我一个人情,这是比太平钱还金贵的东西,能用来生更多的太平钱。”
齐玄素面色古怪。
他记得谢林渊亲口说过,欠他一个人情。
七娘取出那块“玄玉”,用油纸包着,没有急着给齐玄素,放在桌上用手按着,说道:“突袭‘客栈’帝京分店,你杀了个地字号伙计,突袭‘客栈’直隶分店,你又杀了个地字号伙计,俱是天人,算你两千功勋。参与集体行动,而且是最高等级的复仇,两次算你六百功勋,这就是两千六百功勋。你援助甲等成员‘圣无忧’有功,给你凑个整,算三千功勋。再加上你以前零零散散的功勋,我总共给你算四千功勋,你有没有意见?”
齐玄素道:“十分公道,没有意见。”
“很好。”七娘继续说道,“这块‘玄玉’价值六千功勋,你倒欠两千功勋,还要斩杀两个‘客栈’天人,且记好了。”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
七娘这才把“玄玉”推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伸手拿起“玄玉”,隔着油纸细细摩挲,颇有些老朋友许久不见的意味。
“这算不算是完璧归赵?”齐玄素玩笑道。
“出息。”七娘啧啧道,“没见过女人,被一个张家丫头迷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也没见过太平钱,一块‘玄玉’就当宝贝了。”
齐玄素不理会七娘的挖苦,把“玄玉”收入须弥物中。
然后齐玄素为张月鹿说了句公道话:“七娘,你摸着良心说,青霄虽然不能算是天下第一美人,但也不是一般人可比,同辈人中,我这个年纪的,你又能找出几个差不多的?再者说了,真要是天下第一美人,你争我夺的,早打出狗脑子了,还能轮到我去慢慢培养感情?”
七娘这次没有唱反调:“美人在骨不在皮,真要说相貌,张家丫头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过说到风骨,我们还算是一类人。”
齐玄素低头喝酒,心中默默想道:“都不招人待见的风骨。”
兴许是这句心声的“声音”大了些,结果被七娘“听”到,立时一记烟锅狠狠敲在齐玄素的脑袋上。
同时七娘还不忘威胁道:“你等着吧,我见张家丫头的时候,肯定把这话说给她听,有你好看的。”
齐玄素半点不怕,青霄不是计较这种事情的人。
第一百零五章 见神不坏
平心而论,这块“玄玉”被定价六千功勋,其实很公道。
因为这块“玄玉”已经被清平会用神力激活,这里面还有神力的成本价,省却了齐玄素再去寻找神力的工夫。
齐玄素作别七娘后,返回了玉皇宫的住处,把玩着那块刚到手的“玄玉”。
不出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这的确是一块“生之玄玉”,可以补全齐玄素的武夫传承。不过齐玄素很好奇,是让他拥有凝练身神的资格,还是直接帮他完成凝练身神。
齐玄素又起身确认了一遍内外阵法。
玉皇宫内的每个高品道士居所都有专门的阵法,未必能挡住强敌,却能起到示警的作用,若是触动阵法,会引来玉皇宫的灵官。而且这些小阵还连接着玉皇宫的大阵,甚至就是大阵的一部分。对于齐玄素来说,这是帝京城中最安全的地方。
齐玄素确认了阵法已经全部开启之后,这才开始准备融合“玄玉”。
有了前三次的经验,齐玄素已经是轻车熟路。
齐玄素握紧“玄玉”,使其慢慢“融化”,化作一股青色的涓流,进入到齐玄素的体内。
齐玄素收拢思绪,开始专心融合“玄玉”。
然后齐玄素又回到了久违的梦境之中——灵山洞天。
还是熟悉的场景,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他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惶恐,反而有回家的熟悉感觉。
还是那座很高很高又黑沉沉的大山。
齐玄素直接沿着崎岖的小径登山,来到山顶。
山顶也还是老样子,一块极大的空地,中间生了好大一堆火。
上次的时候,在火堆后剩下了八个高大的身影,这次则变成了九个高大的身影,又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九个高大身影仍旧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唯有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第一次融合“玄玉”的时候,这些大巫身影给了齐玄素极大的压力,有善意,也有敌意。这一次,齐玄素几乎没有感受到敌意。
接下来仍旧是不变的流程。
火光越发明亮,显得周围越发黑暗。九道身影站在火光和黑暗之间,明暗不定,开始喃喃低语。
再有片刻,低语的声音逐渐变大,似乎穿过漫长而遥远的时间长河,抵达了现世。
便在这时,八个身影渐渐隐去,退入黑暗之中,只剩下一个身影向前走入火光之中。
是个身高丈余的女子,着麻布长袍,赤足而立,黑发如墨,一直垂落至小腿位置,皮肤鲜红,脸上涂着诡异的油彩,在她身后还有一个类似于阵图的诡异图腾,青若翠竹,鸟身人面。
算是老熟人了,齐玄素在遗山城盂兰寺第一次融合“玄玉”,见到的就是这位大巫。
这象征着“生之玄玉”,也是灵山十巫中的巫姑。
原本十分耀眼的火光突然消失,火堆熄灭,天地间一片黑暗。
齐玄素脚下的地面轰然破碎,出现了一个的空洞,齐玄素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被紧随而至的鲜血淹没,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鲜红。
不知过了多久,齐玄素悠悠醒转过来,已然不见黑色大山和那些仿佛巨人一般的大巫,也不见满眼的血色,入目所及,是一盏悬挂式的明灯,散发出暖意融融的橘黄光芒,还是在玉皇宫的居处。
齐玄素开始仔细感受“玄玉”带来的全新变化。
齐玄素的武夫传承缺损严重,没有昆仑阶段的灵肉合一境、归真阶段的意通诸天境和逍遥阶段的见神不坏境,只有修持阶段的打熬筋骨境、抱丹阶段的凝练穴窍境、玉虚阶段的血肉衍生境。
这一次,除了与方士阴神境冲突的灵肉合一境之外,一口气帮他补全了其余两个境界,也就是意通诸天境和见神不坏境。
意通诸天境界听起来很玄,其实就是凝聚拳意。
在归真阶段之前,武夫缺乏前程打击手段,也缺乏以实击虚的手段,“血吼”固然能震慑妖邪和鬼魅之流,可距离越远,“血吼”的威力也就越小,局限颇大。
拳意就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凝练拳意之后,有些类似于炼气士的剑气,只是距离更短,若论根本区别,剑气类似于利器,对付甲胄的效果很差,拳意类似于钝器,可以隔山打牛。
齐玄素虽然修炼了“澹台拳意”,但并没有拳意,实质上是用拳头打人,用散人的真气代替拳意。因为澹台云曾经同时兼顾武夫和炼气士两大传承,所以她的功法才能有如此效果,雷小环就是看出齐玄素没有拳意,才特意选了“澹台拳意”。
如今齐玄素凝聚了拳意,以后再与人近战,远比真气好用得多。拳意名中有一个“拳”字,可未必非要出拳不可,换成肘、膝、脚、肩也是一样。正如剑气未必要用剑来激发,徒手、用刀也是一样。
当然,对于已经跻身天人的齐玄素而言,拳意只是个添头,不算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真正的大头是对应天人逍遥阶段的见神不坏境。
武夫在后天之人抱丹阶段的凝练穴窍境便是为此做铺垫,在此阶段便已经打开穴窍,初步凝练,后面则是在穴窍中凝练身神。
齐玄素很庆幸,因为“玄玉”的缘故,三百六十五尊身神凭空生出,一气呵成,省去了齐玄素一个一个穴窍去凝练身神的工夫。
身神合乎周天之数,谓之不坏。
如果说“血肉衍生”只是体魄层面,那么“见神不坏”就涉及到了玄学层面,与金身境的不同之处在于,金身境只是一面,而见神不坏境则是连点成线,凝练穴窍和身神越多,“点”也就越多,连成的线就越发密集,好似织布一般,最终也变成一面,这样的“面”,要胜过金身境太多太多了。
到了人仙阶段之后,就算所有血肉骨骼都已经消失不见,还能剩下一个由众多穴窍光点勾勒出来的人形轮廓,然后便能够以这个人形轮廓为基础,重新衍生血肉,真正的活死人、生白骨。
当然,那是人仙凝练一千二百余穴窍后才能有的大周天气象,如今齐玄素只是凝练三百六十五穴窍的小周天之数,还没有如此神异,不过已经让齐玄素体魄更进一步,类似于地基打桩,三百六十五个穴窍,三百六十五个身神,便是三百六十五根地桩,彻底夯实齐玄素的体魄。
如今齐玄素的体魄,差不多已经到了逍遥阶段的极限,武夫的见神不坏境加上巫祝的金身境,没有披甲胜似披甲。
除此之外,身神也是攻守兼备,齐玄素不止一次见过武夫出拳,体内三百六十五尊身神随之一起出拳,那等威势极为骇人,已经初见破碎虚空境的雏形。
齐玄素右手握拳,一个个穴窍被依次点亮,映得他的血肉、皮肤半透明一般,依稀可见其中有一个个小人,面容与齐玄素一般无二,也做出握拳的姿势。
细细算来,六大天人境界:五气朝元境、返虚境、见神不坏境、化真境、法身境、练蜕境,齐玄素已得其三,分别是散人的练蜕境、巫祝的法身境、武夫的见神不坏境,不敢说抵得上三个逍遥阶段的天人,可放眼同境之人,除了李、张、姚三人之外,几乎没有人是齐玄素的对手。
齐玄素松开拳头,喃喃道:“就差一件半仙物了。”
再给他一件半仙物,他就敢挑战无量阶段的天人,再对上甘龙池,直接砍下他的狗头。
“仙之玄玉”或者补全“死之玄玉”也行。
根据七娘所说,只要得到地仙、鬼仙、神仙、人仙、尸解仙的五个天人境界之后,便是小五气朝元,在“长生石之心”的作用下,可以直接得到谪仙人的五气朝元境,齐玄素就能如张月鹿那般将真气凝聚为真元。
这就是人心不足了。
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衣食两般皆俱足,又想娇容美貌妻。做了皇帝求仙术,更想登天跨鹤飞。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梦西。
齐玄素真得了半仙物,就该想仙物了。
在这方面,张家是当之无愧的大户,坐拥两件祖传仙物。玄圣传下的仙物当然不少,不过都被玄圣定为大掌教代代相传之物,只有大掌教才有资格使用,还有一些仙物属于道门的公产,此二者的归属权分别在紫霄宫和金阙,不算是李家和太平道的私产,所以李家在这方面反而稍逊张家一筹。为此,李家后人没少暗中诟病玄圣,也不知道给自家人留一点,全都充公,这算什么事啊。
别看张家固步自封,导致张家声势远不如李家,可没好处的事情没人干,张家此举也使得张家的家底异常雄厚,如果张家下定决心全力支持张月鹿,或者说张月鹿是张家大宗出身的千金贵女,再加上慈航一脉的底蕴,给她两三件半仙物绝非难事,到时候张月鹿真就能硬压李长歌一头了。
说到半仙物的数量,全真道绝对冠绝整个道门,只是全真道内部大小派系太过零碎,这家一件,那家两件,很难集中在某个人的手上。
不过赐给齐玄素一件半仙物,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第一百零六章 议事(上)
刚刚得了新神通,齐玄素正是技痒的时候,恨不得再找甘龙池斗过一场,他撤了阵法,走出住处,就见柯青青正在门外。
柯青青见齐玄素出来,松了一口气:“主事,你终于出来了。”
“什么事?”齐玄素问道。
柯青青道:“道府临时下了通知,让你去参加议事,还有不到半个时辰,议事就要开始了。”
“议事?”齐玄素一怔。
柯青青压低了声音:“听说是钱副府主出事了。”
齐玄素顿时了然:“还是张副堂主办案在行。”
这就连起来了,张月鹿之所以有时间去找他,应该是案子暂告一段落,只是他当时去了直隶,并不在玉皇宫,张月鹿心情不快,干脆没用经箓联系齐玄素,而是坐在签押房中一直枯坐到天明。
也许张月鹿最开始的时候的确想与齐玄素分享一下案情进展,不过等到齐玄素回来之后,两人又因为七娘的事情不欢而散,倒不是说感情出了问题,毕竟夫妻还有拌嘴吵架的时候,两人之间难免有点小别扭、不痛快,都很正常,只是张月鹿就没提此事。
齐玄素第二天又忙着去见七娘,以及融合“玄玉”,根本没与其他人接触,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
“在哪里议事?”齐玄素问道。
柯青青道:“议事堂。”
这当然不是多此一问,议事一般分大、中、小三等。若是最大规模的议事,一直要到执事一级,动辄成百上千人,一般会选择在道府的主殿。若是最小规模的议事,两三个人定大事,一般会选择在某个签押房。只有中等规模的议事,才会选择在议事堂,参与议事的一般是掌府真人、所有副府主和部分主事。
齐玄素又问道:“都有哪些人参会?”
柯青青回答道:“我没有具体名单,不过我听说是掌府真人亲自主持议事,还有其他八位副府主和五人小组。”
“帝京道府的最高规格议事。”齐玄素点评了一句,“让我去参与这个级别的议事,也是瞧得起我。”
柯青青笑道:“现在好些人都说主事你有望做个临时副府主呢。”
齐玄素一笑置之。
所谓临时副府主,并非道门的官方称呼,严格来说,应该叫以主事署副府主事,说白了就是在正式任命下达之前,暂时肩负副府主的职责,不过还是主事的身份,结果无非两种,一种是顺势转正,一种是上面新任命的副府主到任之后,继续做主事。
齐玄素之所以不当真,是因为如今帝京道府还有一个五人小组,其中三人都可以暂时兼任副府主,哪里轮得到他。若是没有五人小组,他倒是还真有点希望。
“好了,你回吧,我去议事。”齐玄素跟柯青青交代一声,径直往议事堂走去。
玉皇宫,议事堂。
此处的格局类似于金阙,又不是完全照搬金阙,中间一条宽约丈余的南北向通道,通道尽头是居中的主位,坐北朝南,这是属于掌府真人的位置。通道左右是一排排的子,左边的椅子坐西朝东,右边的椅子坐东朝西。
议事是掌府真人李若水召开的,议事规格之高,一眼就感受到,除了李若水本人之外,首席副府主周教宪、次席副府主石冰云,还有其余六位副府主全都到了。
除此之外,金阙派来的五人小组也全部到齐。
从辈分资历上来说,帝京道府的副府主们都是七代弟子,五人小组的三人都是八代弟子,可谁也不敢小看这三人,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三个年轻人中极有可能在未来出一位八代大掌教。
所以李若水也不托大,她没有坐居中主位,而是坐在左边第一排上首位置,这本是首席副府主的位置,如今她坐在这里,下面依次是首席、次席以及其他副府主,整个左边全都是帝京道府的人。
右边的椅子自然都是五人小组的人,由张月鹿坐在右边第一排上首位置,刚好与李若水面对面,两人之间只隔了一条通道,在她下面依次是李长歌、姚裴、韩永霜等人。
主位空悬。
态势已经很分明了,五人小组是金阙派来的“钦差”,和帝京道府平起平坐,这不是一次帝京道府内部的议事。
齐玄素进来的时候,参与议事之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石冰云作为齐玄素的上司,伸手一指右边的位置,示意他坐到那边去。
这不是因为齐玄素与张月鹿的关系,而是因为齐玄素的特殊身份。如果齐玄素以帝京道府主事的身份参与议事,那么他应该坐在石冰云后面的一排椅子,现在却让他坐到右边,可见他今天是以紫微堂主事道士的身份参与议事。
“议事吧?”李若水先是场面上看了下坐在自己下面的首席和次席,又望向对面的三个后起之秀。
周教宪、石冰云、张月鹿、李长歌、姚裴都没有意见,点了下头。
其他人根本没有表达反对的资格。
“议事!”李若水面对其他人时便没有了商量询问的语气。
“这次议事的起因是高明隐一案和帝京道府副府主钱香芸一案。”李若水的语气有些低沉,“关于高明隐的案子,以及因为高明隐一案又牵扯出来的其他案子,想必在座诸位都已经知悉,我就不再重复。”
许多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齐玄素。
大家都知道,这个案子最初是由这位齐主事一手经办,所谓因为高明隐一案又牵扯出来的其他案子,指的就是举报齐玄素是灵山巫教妖人一案和衍秀和尚身死一案。
这三个案子都与齐玄素大有干系,这也是齐玄素今天列席议事的原因之一。
若是半年前,齐玄素在这些有若实质的目光注视下,只怕要喘不过气来,不过如今他也是天人,根本不为所动,只是垂眼望着探出衣摆的鞋翘,面无表情。
李若水继续说道:“齐主事把高明隐缉拿归案后,关押在玉皇宫的幽狱,结果高明隐死在了守卫森严的幽狱之中,手法相当高明。最后经过五人小组的严密调查,已经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是我们帝京道府的副府主钱香芸杀了高明隐。”
就在这时,张月鹿接口说道:“就在我们打算把这位钱副府主控制起来的时候,钱香芸竟然提前得到风声,连夜自渤海府出海,逃往海外。”
齐玄素终于抬起头来,迅速地环视一周,将众人的神态收入眼底。
他没想到,钱香芸竟然逃了。
可仔细一想,又不奇怪。
归根究底,还是两大派系的斗争,敌我难辨,此时看似左右分明,黑白分明,可实际上却是一个黑中有白、白中有黑的太极双鱼,左边的石冰云,右边的李长歌,就像太极双鱼中的两个点。
这种事情又怎么瞒得过?
距离帝京最近的是东海,那是太平道的地盘,钱香芸想逃,更是再容易不过。
张月鹿道:“我已经将此事上报金阙,此后的追逃事宜,会由北辰堂负责。”
齐玄素又低垂了视线。
既然由北辰堂负责,那么多半是追不回来了。
李若水道:“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如何将钱香芸缉拿归案,是北辰堂的事情,我们帝京道府只能起到协助作用。所以,我今天召集议事主要讨论的是,以后的路应该怎么走。今天出了一个钱香芸,明天会不会再出一个钱香芸?这不是一个小问题。在重组帝京道府的新形势下,如何保证帝京道府的风清气正?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这是一个不容忽视且迫在眉睫的大问题。”
“五人小组今天也在,他们是金阙派来帮助我们整顿风气的,我们帝京道府整顿帝京风气,最近齐主事就负责此事,做得很好,堪称刀刀见血。我们内部同样需要自查自纠,也要见一见血,若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或者是做得不对的地方,就需要五人小组提出来,帮助我们改正。”
李长歌微笑道:“李府主言重了。”
张月鹿没有说话,而是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心领神会,站起身来,开口道:“方才掌府真人提到了我在帝京整顿风气一事,我颇有感触,有几句话想说,不知掌府真人是否应允?”
李若水微笑点头道:“不要拘束,畅所欲言。”
齐玄素道:“若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望诸位指正。”
“我们道门不讲究因言获罪那一套,不必有所顾虑。”石冰云态度温和。
齐玄素这才说道:“事后追责只能震慑人心,可损失还是造成了,伤害还是造成了,涉及到性命,那更是无法挽回。所以我觉得,预防钱香芸此类问题的发生,必须要从两方面着手,一方面是严厉追责,警示他人,另一方面是严加防范,防患于未然。”
所有人都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望向李若水道:“防范在于监督,既有上级的监督,也有下级的监督,还有同级的监督。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有几个下属敢去监督上司的?同级之间,且不说那么多的人情世故和关系往来,我只说一条,谁来监督掌府真人吗?在我们帝京道府,只有掌府真人是参知真人,没有同级,亦是没有上级。”
第一百零七章 议事(下)
整个议事堂一片寂静。
所有人齐齐望向齐玄素。
这话十分尖锐,已经到了刺耳的地步。
在座的人都是久经风浪,哪里还不知道,齐玄素只是一个马前卒,今天这场议事会是一场真正的短兵相交。
李若水没有急于开口说话,不露声色。
不少人认为掌府真人就要大发雷霆了,然后张副堂主和石副府主也要说话。
只是出于大多数人的意料之外,李若水并未如何疾言厉色,反而扬起了几分恰到好处的笑容:“齐执事提出的这个问题很尖锐,没有给我这个参知真人留情面,但要我说,这绝不是给我难堪,而且提得非常好,不仅是我,在座的诸位,每一位副府主,甚至每一位主事,都必须有直面此类问题的勇气。”
“我作为掌府真人、一府之主、还是参知真人,就不需要监督了吗?当然要监督,不仅要监督,而且要更为严厉的监督。高处的风景更好,担子也更重。职务的提升并不必然带来道德和心境上的提升,相反,地位越高,面对的各种诱惑也就越多,权力越大,越容易犯下大错,危害也就越大。我的权力是道门赋予的,只要是道门的道士,都有资格、有权力监督我,我坦然接受所有人的监督。”
“关于这一点,道门的列位祖师也早有预料,所以在掌府真人之外又特别设立了首席副府主和次席副府主,虽然不与掌府真人平级,但肩负着制衡、监督掌府真人的职责。周副府主、石副府主,我希望你们能履行好道门赋予你们的权力和职责,肩负起道门列位祖师的期望和寄托,甚至你们把我当作对手处处针对都没有问题,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时刻不忘头顶利剑高悬。”
“与此同时,我也希望我们道门能有更多齐主事这种敢于说话、言之有物、不惟上是从的人,做上司的不搞一言堂,同级之间不拉帮结派,不内斗,不拆台,同进同退,同为一体。”
李若水话说完,环视一周。
诸位副府主皆是点头称是。
齐玄素怔了一会儿,缓缓道:“还是掌府真人水平高啊。”
“我没有问题了。”齐玄素又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张月鹿抿着嘴唇,没有作声。
能走到参知真人这一级的,没有谁是善茬,李若水的棘手程度,绝非普通副府主可比。
就在这时,姚裴开口说话了:“我是万寿重阳宫的辅理,此来帝京是为了齐主事的案子,本不该在其他事情上多言,不过我毕竟是五人小组成员之一,方才李府主又一再强调,要五人小组帮助帝京道府发现错误、指正错误,那我就简单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
“姚辅理请讲。”李若水望向姚裴。
姚裴此时明显在清醒状态,一扫平日里的木讷沉闷,一双秋水长眸中透出几分凌厉:“这次钱香芸叛逃恰恰说明了一件事,我们内部有人在拉帮结派,有人内斗,也有人拆台,我们这边刚要抓人,钱香芸立刻就得到消息逃走,这不是轻飘飘的几句接受监督就能抹过去的。这件事影响之恶劣,不仅使帝京道府之声誉受损,更贻他人攻击道门之口实。金阙已有明确指令,务必彻查到底,如果仅仅是袖手空论,高谈道德,那么我们也没必要来议这个事了吧?”
李若水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坐在姚裴旁边的李长歌挑了下眉头。
“那么姚辅理以为应当如何?”李若水盯着姚裴。
姚裴道:“金阙的命令就是我的看法,找出负有直接责任者,严惩不贷,其余有所牵扯之人,也应各引其咎。”
李若水终于是微微色变,然后问道:“这是姚辅理的意思?还是尊师东华真人的意思?”
姚裴面无表情道:“我们现在是谈公事,没有什么师父徒弟,只有首席参知真人、紫微堂掌堂真人。这也不是某一个人的意见,而是金阙的决议。李府主贵为参知真人,应该十分清楚才是。”
李长歌终于开口道:“彻查到底与李府主说的并不冲突,正是因为有人内斗拆台,所以李府主才要提倡不要内斗拆台,我们今天议事,当然要就事论事,却不能只是就事论事。严查钱香芸叛逃内幕,只是其一。以此事为契机,整肃帝京道府上下,则是其二。两者并不矛盾,又何必争执呢?”
李长歌说话时,语气温和,既不高亢,也不低沉,更没有半点李家人惯有的阴阳怪气。
姚裴低垂了眼帘:“既然就事论事,那么关于如何彻查钱香芸叛逃一事,不知李道兄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不过是一点浅薄拙见罢了,抛砖引玉。”李长歌微微一笑,“这个案子并不复杂,高明隐身上牵涉了干系,所以被人杀人灭口,谁得益最大,谁就是钱香芸的背后之人。那么谁得益最大呢?据我所查,在高明隐背后还有一个叫温翁的人,此人是辽王的长史。”
张月鹿有些惊讶了:“李道兄是怀疑辽王在幕后指使?”
她并非惊讶这个推论,正如李长歌所说,这并不复杂,她惊讶的是李长歌就这么把事情扯到了辽王身上。因为李家和辽王是盟友关系,此时扯上辽王,岂不是出卖辽王?无论怎么看,李长歌都不是这种没脑子的人,其中必定有什么深意。
果不其然,李长歌接着说道:“我没有这样说,凡事都要讲证据,辽王的长史不代表辽王本人,就算我们真要怀疑辽王,也得先把这个所谓的温翁拿下才行。”
石冰云道:“据我所知,就在三天前,这位辽王长史便不知所踪,据说是回老家了。就算他没有回老家,他还是朝廷的正经官员,我们不能随意缉拿审问,太平道一向与朝廷关系亲近,小国师不会不知道吧?”
李长歌道:“此人也跑了?我还真不太清楚。”
石冰云冷笑一声:“知不知道,天知道,在座的诸位也知道。”
李长歌道:“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出这个温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然后再说其他。”
“若是找不到呢?难道就一直找下去?”石冰云咄咄逼人。
李长歌略作沉吟:“这样罢,我们定下一个期限,就以五天为限,如何?”
齐玄素猛地望向李长歌。
他的第一反应是,李长歌在拖延时间,为五行山的事情拖延时间。
如果这个猜测为真,那么意味着五行山那边取得了极大的进展,留给他们的时间不算多了。因为李长歌只是要求了一个五天的时限,平心而论,真不多,就算后续还有其他手段,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齐玄素又把高明隐的案子仔细梳理了一遍。
这一切的起源只是巧合,因为一个行院的案子,越闹越大,两边都觉得胜券在握,互不相让,到了最后几乎是不死不休,由此引出了温翁等人。
这个案子本身与五行山并没有关系,那么是什么时候才与五行山扯上了关系呢?
高明隐与五行山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辽王。
从头到尾,辽王没有露面,没有任何表态,甚至连传一句话都没有。一直都是王府长史温翁出面。
不知是辽王授意,还是温翁自作主张,最后是两名“客栈”刺客,七位天辰司官员,公然袭杀齐玄素。
如果齐玄素死了,死无对证,那也就罢了,可偏偏齐玄素没死。
于是事态彻底失控。
这里面的牵扯实在太大。
若是其他时候,一个主事遇袭,别说没死,就算死了,也不是不能压下来。关键在这个时候,齐玄素背后的势力一定会推波助澜、大做文章。
一旦抖搂出来,那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高明隐担不起这个罪责,只能把温翁供出来。
温翁的明面身份也只是个五品王府长史,同样担不起这样的罪责,只有辽王才有这个权力,只要继续查下去,辽王被卷进漩涡里是迟早之事。
于是高明隐就死了,钱香芸冒着巨大风险杀死高明隐,不顾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强行中断了线索。
照这个思路想下去,是不是意味着辽王现在不能牵扯进去?可能是因为无暇分身,也可能是因为他处于一种不能见人的状态。
还有一点佐证,辽王与“青衫湿”有旧怨,却不是辽王亲自杀人,最后是“客栈”之人动手。
也就是说,辽王如今很可能就在五行山中。
李长歌不想让这个案子牵扯到辽王身上,因为一旦牵扯到辽王,所有事情都瞒不住了。辽王不是见不得人的隐秘结社成员,是堂堂亲王,结果道门竟找不到辽王对质,这就给了全真道和正一道口实,两道只要能把辽王的案子与五行山强行联系起来,比如指出辽王就“畏罪”藏在五行山中,然后就能名正言顺地进入五行山。
所以李长歌才要拖延,拖慢查案进展。
不过这些都是齐玄素的猜测,并没有切实的证据。
第一百零八章 李永言
张月鹿道:“关于温翁的事情,因为我们并没有切实证据,所以不能发下通缉文书,朝廷那边也不会配合我们,只靠我们自己去找,五天未必能够找到。”
李长歌以石冰云的话来回复张月鹿:“总不能一直找下去。”
齐玄素听到这里,彻底明白李长歌打得什么算盘了。
杀死高明隐,切断线索,再把温翁和钱香芸送走,案子就陷入了僵局,最起码不会牵扯到辽王的身上。
而整个案子的关键则在于袭杀齐玄素。
如果齐玄素死了,那么事态不会失控。罪责是“客栈”的,不会有后来的种种变数。
也不能说做出这个决定的温翁有问题。起初的时候,在齐玄素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的时候,温翁就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做了两手准备,先是太平钱攻势,开出的价码相当有诚意,换谁也要动心,收买不成,然后才动手杀人。
两个“客栈”刺客为遮挡,七个天辰司的高手做后手,怎么看都是必杀之局,不仅没有半点轻视,反而是相当重视,谁又能想到齐玄素不仅能够逃出生天,还能反杀。
平心而论,这就有点不讲道理。就好像行军打仗,这边布下两万伏兵的口袋阵,埋伏一支人数只有三千的敌军,结果被人家配合援军来了个反包围,很难说是主帅的布置有问题,更多是领军将领和兵员素质的问题,因为让三千敌军撑到援军赶来,就是最大的问题。
同理,天辰司竟然让齐玄素逃到了城外,就是杜玉焰的问题。
事后,温翁也做了补救,手段相当刁钻狠辣,差点就让齐玄素栽个跟头,可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如果能重来一次,温翁大约会从一开始就壮士断腕,不去招惹齐玄素,免得影响大局。可惜世上没有如果,温翁在不知道未来走向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自断财路,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如此大仇,必然要跟齐玄素不死不休,那么齐玄素误打误撞对上高明隐后,注定会把辽王给牵扯进来。
这倒不是说辽王怕了齐玄素,若是平时,牵扯进来就牵扯进来,辽王亲自下场,说不定让齐玄素死得更快一些,关键在当下这个时候,辽王是不能被道门抓住把柄的。也不是说道门能把辽王如何,而是道门会顺着辽王这条线牵扯出五行山,然后便有了充足的理由压倒内部的反对声音,正式入场。
所谓道门内部反对声音,也可以直接说是太平道。
其实太平道给出的理由相当充分:五行山距离帝京不远,乃是卧榻之侧,又关乎到北龙气运,相当于咽喉要害,只要扼住了五行山,便握住了帝京的命脉,当年大玄围攻帝京,也是先断龙脉地气,然后才能破城而入。所以这是个很敏感的位置,皇帝陛下不怕神枢禁军兵变,却要害怕道门切断帝京大阵的关键命脉,为了道门与朝廷的关系考虑,若无正当理由和充足证据,不应贸然去动五行山,否则很可能引发道门与朝廷的全面对峙。
这也是东华真人希望齐玄素等人能够探明五行山的原因所在。
当然,东华真人并不是让齐玄素一个人孤军奋斗,除了五人小组之外,还有清平会等局外势力相继入场,齐玄素只能算是一枚闲子。只是朝廷这边也有防范,直接用“客栈”拖住了清平会,同时五人小组内部也是一言难尽,李长歌以一敌二,不弱下风,最终还就是齐玄素这边有了重大突破。
齐玄素想着这些,神游天外,没怎么听接下来的议事。
因为他知道,多半又是不了了之。毕竟李若水主动召开的议事,多半是有备而来。
果不其然,议事到最后,也还是没什么实质性进展,除了关于学习讨论改善道德风气的空话套话之外,就是配合北辰堂追缉已经逃往海外的钱香芸,以及寻找温翁之事。
这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注定会徒劳无功。针对李若水本人的临时发难,被她连消带打化去,没什么太大效果,这让齐玄素觉得很是无趣。
议事结束之后,众人分别离开议事堂,齐玄素因为位置靠门的原因,第一个走出议事堂,结果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齐道兄。”
齐玄素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竟是李长歌。
对于这位小国师,齐玄素谈不上恶感,立场不同罢了,换他处在李长歌的位置上,也多半会如此处置,回应道:“李道兄。”
李长歌快走几步,与齐玄素并肩而行,本打算与齐玄素说话的张月鹿被抢占了位置,不得不稍稍放慢脚步,改为与姚裴并肩而行。
此时姚裴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状态,再无方才与李长歌针锋相对时的凌厉,木然道:“青霄道友,看来李永言对齐天渊很感兴趣。”
“永言”是李长歌的表字。
李长歌名中的“歌”字出自《虞书》中的《舜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乐记》又有言:歌咏其声也,长言也,契合了李长歌的“长”字。
如此看来,李家还可能有李长诗、李长声、李长律,只是不知是否还在人世。
张月鹿没有作声。
如此近的距离,无论说什么,李长歌都能听到,姚裴这话本就是说给李长歌听的。
“李道兄有事?”齐玄素试探问道。
李长歌微微一笑:“久闻齐道兄大名,只是因为事务繁杂,一直无缘与齐道兄相交,不知齐道兄是否有空。”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望向后面的张月鹿。
“难道是佳人有约?”李长歌也随之望向张月鹿,“倒是我唐突了,那我们改日再叙。”
说罢,李长歌告辞离去,又把位置给张月鹿让了出来。
齐玄素有些无言。
他有点看不透这位小国师在想什么,难道李长歌想代表李家“招安”他?毫无疑问,李长歌有这个权力,也有足够底气给齐玄素许诺一个美好的愿景。就在此时,姚裴忽然道:“张家的千金,姚家的晚辈,李家的知己,原来是这么个知己,是我错了。”
说罢,她也快步离去。
齐玄素脸色顿时不大好看。
张月鹿听得奇怪,问道:“张家的千金应该是说我,姚家的晚辈是说她自己,只是这个李家的知己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缓缓道:“当初在上宫的时候,我说如今道门内部处处世家,我们这些没家的人还有出头之日吗?姚素衣说,不能做儿子,还可以做女婿,也可以做义子,她说我与姚家、张家都有关系,就差一个李家了,干脆再找个李家千金做红颜知己,把三家凑齐。”
张月鹿听明白了,不由笑道:“原来是这么个知己。”
齐玄素抖了抖袖子:“我可没有断袖之癖,小国师大约也不会有。你说李长歌故意与我亲近,是有意拉拢,还是故意离间?”
“难说。”张月鹿表示自己也猜不透。
齐玄素道:“我不会让别人给我扣一个三姓家奴的恶名。”
在道门之中,从这个道统跳往其他道统,本是常事。比如李命煌,再比如齐玄素,前者从正一道跳到了太平道,后者从正一道跳到了全真道,甚至张月鹿也动过类似的念头,这不算什么。可如果一个人把三大道统全都换了一遍,难免要被人诟病。
再有就是,齐玄素从正一道转换到全真道,其实名声远比李命煌要好,因为齐玄素的师父齐浩然本就是全真道弟子,后来不知因何缘故去了正一道,从这里论起,齐玄素应该是回归全真道。如果七娘也在道门发展,那么同样是全真道之人,齐玄素无论是跟随哪边,归宿都会是全真道。
所以齐玄素对于全真道是有些归属感的。
“接下来该怎么办?”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道:“所有的关键都在五行山。”
齐玄素道:“如今的五行山藏龙卧虎,道门有能力攻进去,我们不行。里面最少有伪仙坐镇。”
“你怎么知道有伪仙?”张月鹿立刻问道。
齐玄素当然不会说自己是从七娘和清平会那里知道的消息,而是以结果逆推过程:“其实一想就知道,辽王不想让高明隐的事情牵扯到自己,不愿露面,八成就在里面,以辽王与紫极大真人的关系,不可能自行其是,其实是得到了紫极大真人的授意。”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直属于紫极大真人的宣徽院。”
“正是。”齐玄素道,“传说这些阴阳人以龙气为食,只听紫极大真人的调遣。紫极大真人不会亲自下场,却会派出这些老阴阳人去协助辽王,多半是阴阳人中的老祖宗。”
至于紫极大真人为何不会亲自下场,其实是一种默契,地师也没有亲自下场,如今主要是东华真人出面。甚至慈航真人和清微真人都没有什么太大动作,也是一种默契。
“的确说得通。”张月鹿点头道。
第一百零九章 内外之别
其实佳人没约,张月鹿最近很忙。
所以两人只是相伴着走了一小段路便分开了,齐玄素独自返回他的签押房。
刚到签押房,齐玄素就感觉到与自己心神相连的“金紫鱼符”传来消息,直接来到最里面的静室,封闭门户。
然后他才取出“金紫鱼符”,果不其然,是七娘。
一道光幕生成,不见七娘,只能看到一个屋顶,似乎七娘正把鱼符随意在桌子上,而不是对着自己,所以看不到她的人脸,只能看到上方的屋顶房梁。
七娘的声音响起:“你的‘玄玉’融合没有?”
齐玄素有样学样,坐在榻上,把“金紫鱼符”平放身边,免得七娘又给他一巴掌,然后才说道:“七娘,你是不是在我身边安插了耳目眼线?要不怎么把时间掐得这么准。”
“少废话。”七娘没好声气道,“既然融合了‘玄玉’,那就准备干活。”
“又干活?”齐玄素愕然道,“太快了吧?”
“就是要一个‘快’字,让‘客栈’反应不过来。”七娘道,“我们越是退,人家越是上前。我们的人死得死,伤得伤,这次不狠狠办他几个,这个身就翻不过来。”
齐玄素此时是欠钱的,又没当大爷的底气,只能接受,问道:“具体是什么时候?”
“就在今晚。”七娘从来都是雷厉风行,“也不必人多,你,我,再加上‘梦行云’和‘太常引’,差不多了。让其他人歇一歇。”
齐玄素心中默默感慨,他和“梦行云”真是老黄牛一般,被七娘逮住可劲使唤,三次复仇行动,竟是一场不落。
不过又想到七娘要亲自出马,齐玄素来了信心,也有了底气,不同于上次的三尸化身,这次是七娘本尊亲自赶到,只怕是“掌柜”和“厨子”联手都未必是七娘的对手,要“东主”亲自出面才行,不过“东主”如今多半在五行山中,无暇分身,也不知在那里干什么,难道是维持阵法?
至于“东主”的境界修为如何,齐玄素只是揣测,并不作准,他觉得可能要比巫罗、司命真君、紫光真君等人稍逊一筹,与“天廷”大道首吴光璧在伯仲之间,也就是伪仙层次。
这也符合“客栈”的定位,因为在诸多隐秘结社中,公认的三大隐秘结社就是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其余清平会也好,“天廷”、“客栈”也罢,都要稍逊一筹。
说到吴光璧,除了曾与七娘交手之外,齐玄素还记得自己的上司石冰云与这位“天廷”大道首有过一段纠葛,当时石冰云为排解爱人身死的忧郁,离开普陀岛四处游历,无意中救下了当时修为尽失的吴光璧,石冰云主动帮他疗伤,并寻找恢复修为的办法,渐渐由怜生爱,两人曾经同甘共苦,最终以分道扬镳为结局。
如今看来他的这位顶头上司也不是寻常人等,先是与苏元仪争夺慈航真人之位,又是让吴光璧和秦权翊先后拜倒在石榴裙下,更是少数敢跟东华真人讲条件的人。
不知她是什么境界修为,不过应该要比同门晚辈白英琼更高。
白英琼是无量阶段,那么石冰云很可能是造化阶段。
由此看来,慈航一脉的实力相当雄厚,且不说那些极少露面的宿老人物,明面上的苏元仪、石冰云、白英琼、张月鹿,四个境界传承有序,看不出半点青黄不接。
其实齐玄素以前一直就有个疑问,似乎东华真人、慈航真人、清微真人都还未跻身传说中的长生阶段,比起地师、天师、国师稍逊一筹,难道是成为大掌教后会直接跻身长生仙人?还是大掌教之所以悬而不决就是看谁先跻身长生境界?
不过考虑到李长歌和姚裴说跻身天人就跻身天人的情况,齐玄素怀疑三位参知真人随时都可以跻身长生阶段,只是暂时没有必要,若非万不得已,他们更希望顺其自然。
后来在万象道宫的时候,齐玄素因为“长生石之心”的问题,就专门询问过孙合悟,这位老真人给出了一个明确答案。
其实不是什么道门机密,单纯是因为齐玄素的层次太低,还触及不到这些太过遥远的东西。七娘肯定是知道的,可她不会闲着没事跟齐玄素说这些。
主要是牵涉到内丹派和外丹派。
两个派别并非道统,也不是传承体系,而是因为修炼理念不同而衍生出的两个群体,几乎涵盖了整个道门,其概念十分宽泛笼统,没有严密的组织体系,甚至在玄圣完善了五仙体系之后,就连矛盾都没有多少了。类似于过去的修力与修心。
其实在造物工程以前,一直都是内丹派大占上风,直到最近二百年,外丹派才逐渐与内丹派并驾齐驱,玄圣是外丹派的代表人物,东皇是内丹派的代表人物。
严格来说,齐玄素和李长歌就是外丹派,而张月鹿和姚裴就是内丹派,前者靠外力,后者靠天赋。走到最后,说是殊途同归,还是多少有些区别,那就是外丹派的目标只是长生,长生之后如何,并不在外丹派的考虑范围之内。
哪怕是开明六巫炼制的“长生不死之药”,也只是渡过第一次天劫,这已经是最为顶尖的外丹,而且难以复制,世上已经再无“长生不死之药”。接下来还有二次天劫、三次天劫,更是无药可用,因为一劫仙人太少,也因为“末法”临近,道门根本没有动力去研究渡劫的外丹,最后只能靠自己,所以还是内丹派更胜一筹。
换而言之,齐玄素和李长歌在长生之前固然是高歌猛进,只要外力足够,甚至能将张月鹿和姚裴远远甩在身后,可是到了长生阶段之后就会面临无路可走的窘境,反而是张月鹿和姚裴能够后来居上,甚至反超。这其中的区别,有些类似于旁门左道之法和玄门正道之法。
只是齐玄素并不敢奢求长生,所以觉得这根本不是个问题,若是能侥幸长生,无路可走就飞升离世,多少人想要飞升还没这门子,甚至不知道天门朝哪开,没必要赖着不走。
不过这一点对于三位参知真人来说却是个问题,毕竟他们还不到六十岁,最少还有四十年的光阴,谁也不知道他们能否渡过一次天劫,万一渡过去了,就能实现连任大掌教的壮举,执掌道门一百四十年。
所以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借助外力。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以他们的地位和道门的底蕴,外力根本不是问题,随时可以跻身长生阶段,故而可以将他们视作准仙人。
要知道同样是伪仙,也有人求而不得,被卡在最后临门一脚上面,想要长生,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留下多少隐患。
其实也怪六代大掌教,如果他没有提前飞升,那么等到他正常飞升的时候,三位参知真人也差不多跻身长生阶段,这才是正常的流程。可惜六代大掌教没有按套路出牌,于是变成现在三位准仙人争夺大掌教之位的局面。
可以预见,千秋万代之后,六代大掌教的名声不会太好。说不定今日道门之乱象,也会被归咎到六代大掌教的头上,无能、庸碌、暗弱的评价多半是跑不掉了。
齐玄素的思绪飘飞,浑然没听七娘在说什么。
然后七娘一巴掌打醒了他。
齐玄素回过神来,发现“金紫鱼符”已经自行浮空对准了自己,七娘也出现在光幕之中,正虎视眈眈,似乎打算再给他一巴掌。
齐玄素赶忙道:“七娘所言极是。”
“我说什么了,你就所言极是?”七娘根本不上当,“你小子想什么呢?是我以前太温和了,还是你想要忤逆?”
在儒门的礼教体系中,忤逆之罪是“十恶”里的大罪,通常与两个字连用,分别是忤逆犯上和忤逆不孝。也就是不忠不孝,扣上这样的大帽子,轻则流放,重则一死。
儿女在父母面前不能有半点不顺从,否则就是忤逆,就是天大的罪过。只是道门取代儒门之后,主张平等,把所谓的以孝治天下批驳得一无是处,张月鹿在三教大会上已经说得非常清楚明白,自然是废除了这项所谓的大罪。
齐玄素道:“七娘,咱们道门可不讲这个,玄圣说了,父母和子女是独立的个体。”
然后齐玄素又挨了一巴掌,立时改口道:“儿子要听母亲的话,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
七娘并不打算树立什么父母威严,只是单纯不满意齐玄素在她说话的时候走神,还嘴硬,在头上打了两巴掌,便消了气,又说道:“我再说一遍,今晚你来南城的酒馆见我。”
“好。”齐玄素应道。
七娘又嘱咐道:“不要再让张丫头抓住把柄了。”
齐玄素正色道:“这是自然。”
“其他见面再说。”七娘结束了对话。
齐玄素收起手中的“金紫鱼符”,想着如今对手大多是天人,“龙睛乙一”已经不大济事,还要想办法弄点“龙睛甲九”或者“龙睛甲八”才行。
第一百一十章 坐地分赃
齐玄素上次来南城的酒馆是在白天,还没什么感觉,这次晚上过来,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虽然已经是冬日,但还没到宵禁的时间,夜市的鼎沸人声能传出好远,街道上弥漫着各种吃食的香味。
西域的香料,东海的鱼虾,江南的糕点,中原的面食,炸团子的,卖馄饨的,熬羊汤的,让人目不暇接。
虽然夜寒料峭,来往的人都裹紧了身上的棉衣,但还是抵挡不住这份热闹。
认真来说,这是齐玄素第一次来帝京的夜市,他晚上出来过几次不假,可不是杀人,就是抓人,哪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走在热闹的夜市中,齐玄素没来由想起过去的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单独做“买卖”,不出意料地失手了,满身狼狈,身上几处伤口,马也跑丢了,孤身一人徒步往回走,在夜色中摸黑跋涉几十里山路,双脚泥泞,远处是城池灯火,热闹非凡,头顶却是半盏残月,孤星几点。
那一天,刚好是中秋节。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齐玄素想到师父惨死,自己身为道士却要在江湖中的泥潭里打滚,前途未卜,一路踉跄走来,身上的伤痛已经近乎麻木,不由悲从中来,险些流下眼泪。
只是齐玄素还是忍住了,他告诉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不再是个孩子。
他咬着牙,强忍着疼痛走完了这段夜路。
不过等齐玄素回到他和七娘住处时,发现七娘没睡,仍旧在等他,还做了两个月饼。
七娘什么也没说,只是分了一个月饼给他。
平心而论,七娘的手艺相当一般,月饼的味道只能说不难吃。
只是这一刻,齐玄素强忍许久的眼泪终于是流了下来,和着嘴里的月饼,甜味咸味交杂,一起咽入腹中。
这些年来,不管七娘的身份怎么变化,齐玄素总是记得那个和他一起吃月饼的妇人。
想着这些,齐玄素穿过热闹的夜市,来到酒馆门前。
此时的酒馆灯火通明,坐了好些客人。
齐玄素撩起棉帘子,走进酒馆,环视一眼,看到了正在吞云吐雾的七娘,快步朝七娘走去。
七娘也看到了齐玄素,磕了磕烟锅。
齐玄素坐在七娘的对面,七娘收起烟杆,开门见山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什么意思?”齐玄素其实听懂了,只是想让七娘说得更具体一些。
七娘道:“清平会不是兄弟会,不可能真和‘客栈’打成灭社之战,所以这是最后一次复仇行动,成了固然好,若是不成,那我们也认栽,就这么算了。”
齐玄素没有意见。
七娘接着说道:“‘客栈’在帝京有一处分店,还有一处总号,那是整个‘客栈’的核心所在,‘账房’长年坐镇此地。”
齐玄素道:“就算‘东主’如今不在总号,就凭我们这几号人去突袭‘客栈’的总号,是不是勉强了点?最起码也把那八个天人兄弟叫上啊。”
七娘道:“我们不是要突袭‘客栈’的总号,而是‘客栈’有个规矩,各县分店要定期将账册和收入上交到各府分店,各府分店再上交各州分店,最终各州分店上交到帝京总号。帝京总号不对外营业,所以才要额外设置一个帝京分店,承接帝京地区的生意。按照道理来说,应该用银票比较方便,不过‘客栈’的这些太平钱都是见不得光的黑钱,不能就地存入太平钱庄,所以就要用船运往帝京。”
齐玄素已经听明白了,七娘还是无利不起早。
七娘做了个算命先生的惯用动作:“我掐指一算,刚好有一艘银船就要到了,走的是漕运。”
齐玄素忍不住道:“七娘,你就连羊牯都找好了,合着我们这次就是去当吃飘子钱的老合。”
“什么吃飘子钱的老合,这么难听。”七娘不满道,“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我们这是杀‘客栈’的父母,主要是还是强调报仇的事情。”
齐玄素很是意动:“七娘,若是成了,事后可要一碗水端来大家喝。”
七娘十分痛快道:“这是自然,否则也不会叫上你。”
齐玄素立时警觉起来:“七娘,你叫上我,该不会就是想多分一份吧?最后我的那份还是要落到你的手里,美其名曰代为保管。”
七娘被齐玄素戳破心思,顾左右而言他道:“咱们娘俩还要强分彼此吗?待我百年之后,这点家当还不都是你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齐玄素赌气道:“我怕您老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看不到那一天。”
“说什么呢?少胡说八道。”七娘立刻给了齐玄素一掌。
“那好,我换个说法。”齐玄素从善如流,“我觉得七娘你能够渡过一次天劫,驻留人间二百年,到时候我运气好已经飞升离世,运气不好就是黄土一抔,反正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七娘拉下脸:“熊孩子就是事多,这样罢,事后我们四个人分钱,均分是每人二成五,不过肯定不能这么分,我出力最多,还要在事后掌盘把这些黑钱漂白,肯定要拿大头,也就是四成。‘梦行云’出力次多,他有漕帮的人脉,能帮我们转移运银船,拿三成。‘太常引’介绍了几条可靠门路,都是做古董生意的大户,古董这种东西的价格最虚,他们能吃进不少黑钱,‘太常引’作为中间人,拿两成。至于你,拿一成。不过我们提前说好,这一成是给‘梦行云’和‘太常引’这两个外人看的,实际上只能给你半成,剩下的半成上交给我。”
所谓漕帮,因为漕运而来。一条大运河贯通南北,朝廷要依靠运河南粮北调,供应帝京和边防,如此一来,围绕着漕粮的征收和运输,生长出一套盘根错节的规矩,名曰“漕规”,依靠漕运吃饭的人又何止百万,所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便是由此而来。前朝大魏之所以无法推动海运,也是此等缘故。
自大魏以来,漕帮的势力不断扩大,待到大玄取代大魏,漕帮也逐渐由暗转明,名义上归属河道总督监节制,帮办漕运,算是半个官身。只是大玄不同于大魏,海贸兴盛,这是道门的命脉所在,自然不在乎什么“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要是够胆你就造反,倒要看看是天灵盖硬,还是火铳更硬,逼得好些漕工改行做了出海的海客,所以如今的漕帮早已不复百万之众,只有十余万人的规模。
到了如今,漕帮中鱼龙混杂,不乏江洋大盗和绿林草寇,就算是河道衙门也不敢说能完全掌握漕帮,其内部分化出许多大小势力,互不统属,只是共用漕帮这个名号,类似于各地的丐帮。
“梦行云”能掌握漕帮势力并不奇怪,他的三成中最起码有一成要分给底下的人。
至于要不要拿出一部分上交清平会,七娘半个字没提。
开什么玩笑,两个枢密会成员,一个评议会成员,他们就是清平会。
穷惯了的齐玄素十分满意,又问道:“我欠的功勋怎么算?”
七娘道:“公事公办,不过运银船毕竟不是分店,可没有那么多天人让你杀。”
其实两场大战打下来,不算伤的,总共死了四个天人,一个天字号伙计,三个地字号伙计,两个是死在齐玄素的手中,其余玄字号伙计当然死了不少,却不是天人。一个天字号伙计是无量阶段的修为,三个地字号伙计都是逍遥阶段的修为,如果再加上死在“青衫湿”手中的天字号伙计,两家已经差不多扯平。
正因如此,清平会才愿意善罢甘休。
提前分赃之后,七娘又拿出一张地图,在桌上铺展开来。
整个过程,周围的人恍若未闻,视如无睹,根本不知道齐玄素和七娘说了什么和做了什么,下意识地忽略了二人。相较于大范围的“乱神”,这种手段无疑更高明玄妙,最起码齐玄素现在还做不到,他可以轻易杀掉所有人,却做不了这种精细活计。
七娘指着地图,徐徐说道:“帝京的粮食主要来自江南,靠大运河供应。当年大玄黑衣人进攻帝京,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堵塞龙脉,二是截断漕运,也就是占领大运河北端的渔阳府潞县。虽然渔阳府属于直隶总督管辖,但潞县是大运河终点,这里则由河道衙门管辖,我们这次动手的地点就在潞县,在此地劫船之后,将船交给‘梦行云’的手下,他们会调转船头,沿着大运河一线南下,分批次卸下太平钱,分别藏匿于各处码头的仓库之中,与其他货物混杂一处,然后慢慢处理。不过要防范‘客栈’在这些太平钱上做了记号,所以我要亲自查验经手,想要彻底消化这批太平钱,少说也要小半年。”
齐玄素问道:“我等不了这么久,能不能给我提前预支官票?”
“可以,不过要你要再让一分利,你的那一成,我拿六分,你拿四分。”七娘答应得十分痛快。
齐玄素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下来。
如今他正是缺钱的时候,他为了行动方便,在太平客栈那里包了一个房间,太平客栈的掌柜当然与他有交情,但他不好用真实身份出面,所以只能老老实实地花太平钱,身上的太平钱已经见底,偏偏这个月的例银还没到手,谁让他的编制在紫微堂,玉京距离帝京数万里之遥,他的例银还在路上。现在正是急用钱的时候,也只能妥协。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大运河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七娘收起地图,雷厉风行。
齐玄素算是明白了,难怪七娘这么上心,不惜亲自跑到帝京,归根到底还是财帛动人心。
齐玄素又在想,他的名字真是绝了,玄素,也就是黑白,上能寓意道门的太极,下能印证他的处境。如今他就是一半沐浴光明,一半深藏黑暗。白天参与议事,讨论道门的道德风气,晚上摇身一变,参与隐秘结社之间的斗争。
他也有些明白七娘为什么不在道门发展,且不说她贪财吝啬,很容易被人扣上道德败坏的帽子,就说她这个性子,是五代大掌教最讨厌的那类人。七娘还是少女时,正值五代大掌教在位,将一切特立独行都赶尽杀绝,七娘注定与道门无缘。
两人出了酒馆,七娘拉住齐玄素的手腕。
一瞬间,齐玄素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如浮光掠影飞快向后退去,他竟是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自己在快速移动,
待到两人重新站定,齐玄素一个踉跄,因为强大的惯性,险些向前栽倒。
七娘则是站得稳稳当当,摘下墨镜,取出一个清平会的甲等成员面具戴上。
齐玄素也取出自己的乙等成员面具戴上,心想混在三个甲等成员里面,他这个乙等成员反而成了最特别的,倒像是他才是为首之人。
然后他环顾四周,两人已经离开南城,来到城外。
只是不知具体在什么地方。
不多时后,又有两人先后来到此地,正是“梦行云”和“太常引”。两人早就知道“金错刀”是“七娘子”儿子的事情,所以也不惊讶,只是朝着齐玄素微微点头致意。
不看僧面看佛面。
齐玄素正想回应,却被七娘打断:“闲话少叙,我们谈正事吧,再有一个时辰,‘客栈’的银船就要到了,一般是由一个天字号伙计亲自押运。如今是特殊时候,‘客栈’可能会加派人手,不过也算不得什么,随手打发了就是。”
七娘自然有这个底气,别说区区一个天字号伙计,就是“厨子”带着三个天字号伙计,也未必敢掠七娘的锋芒。
“梦行云”轻咳一声:“也不能说随手打发了事,不妨一并杀了,告慰‘青衫湿’的在天之灵,毕竟我们主要是为了报仇,其他只是顺带。”
这位枢密会成员还是要脸。
“太常引”则没有说话。
七娘“嗯”了一声,有些敷衍,接着说道:“说起来,我能知道这艘银船的踪迹也是侥幸,‘客栈’之人行事一向隐蔽,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大运河上来往的船只多如牛毛,我也不可能整日盯着。为此,我花了不少太平钱,这才买通了一个‘客栈’的天字号伙计,他与负责押韵银船的天字号伙计有仇,想要借我的手除去对头。”
齐玄素暗暗道,看来哪里都有内斗,“客栈”也不例外。同时又再次解释了七娘为什么拿四成。
“梦行云”和“太常引”谁也没说话,其实两人拿的钱一样,“梦行云”多出来的一成其实是花掉了,毕竟皇帝不差饿兵,撒钱才能让手下们实心用事,不出什么纰漏。
七娘一挥手:“我们走吧。”
帝京城外的驿路直直通向大运河的码头。每年仅朝廷和官府在这里靠岸启航的漕船就有三万余艘。年近岁末,码头上前来接货的车担人流更是嚷成一片,哪怕已经入夜,仍旧是挂着灯笼,忙碌不停。
从理论上来说,此地就是大运河的终点,不过还有一段运河连通了帝京的护城河,过闸门之后,可直接进入位于城内的蓬莱池,不过这是只有皇家贡品才有的待遇。
所谓大运河,是在祖龙还未一统天下时,吴国为北伐齐国争霸中原,在金陵府附近开凿了一条引大江之水的运河,史称邗沟,以后历朝历代在此基础上不断向北向南发展、延长,尤其经大晋二次大规模的扩展和整治,到大魏时,基本连通江南和帝京,称大运河。
大运河横穿四州、十一府、二十三县,长约三千六百余里,江南产粮占天下的三分之二,全仰仗此河才能将粮食运往帝京,所以此河堪称是整个王朝的命脉。
帝京城中人口百万,全部依仗这条大运河供应,运往帝京的最后几批漕粮漕银,以及供应宫里开支的各种贡物都得抓紧赶在冬至之前抢运完毕,否则河道落雪结冰,便是误了天大的差使。
因此进入直隶境内的河道上,满满都是船,竟造成了蔽河拥塞的现象,再加上夜色深沉,起了一层雾气,难免磕磕碰碰,可这时候还赶着行船的,多半都是给衙门当差的官差,欺压百姓惯了,一旦碰上,哪里肯轻易罢休。
正所谓当官就要有当官的威风。谱是拿来摆的,不摆谱犹如衣锦夜行,没意思。有些人还没做官只是个小吏,就已经练就一身好大的官威,眼空四海,神游八极,撩天鼻孔喷蔑然之气,小忿不可稍忍,雷霆之怒必须常发。
此时就有两条船的人互相争路之下撞在了一起,有两名领头的这会儿就站在各自船上大声喝骂。
“瞎了你的狗眼,我们可是太仓的粮船!耽误了我们运粮,让帝京城断了炊,你吃罪得起吗?”
“你狗日的才瞎了眼!少拿这些吓唬老子,老子这是户部江州司的船,装的都是今年要送户部入库的漕银,然后就要给各位京官老爷们发今年的养廉钱,一个漕运部院也敢跟我们争?”
双方一言不合,直接动起手来,一边用撑船的篙子向对方乱戳乱扑,一边大声喝骂。
这一处起了争斗,夜色中,影影绰绰还有远处近处都起了各船的争斗声。
就在两船人相持不下的时候,从后面又驶来一艘大船,为了开道,船上响起了铳炮声,夜色中能看见好大一团的火光在河面上方闪亮。
正在争斗的官船都停止了争斗,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虽然隔着夜色雾气,但也依稀可以看到巨大的黑影,竟是一艘三层的巨大楼船。
离得稍稍近了,便可以看到船上挂着硕大的灯笼,上面分明写着“青鸾卫”三个大字。
再近一些,可见船上一杆杆黑色的“青鸾卫”大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不管是哪个衙门的船,都停止了叫骂,忙不迭地下令让自己船上的船工操船向河道两旁避让。
青鸾卫的大船占据了运河正中的河道浩浩荡荡前行,畅通无阻。
许多经验老道的老船工隐约发现,这艘楼船吃水有点过于深了。不过此时夜色已暗,也看不真切,没人多想。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船楼中走出,站到船板上。
这是一名青鸾卫千户。
他眺望着码头方向的点点灯火,松了口气。
这趟差事算是结了。
这位千户大人又转身回了船舱,此时一楼船舱中,除了几把椅子之外,就是一个个大箱子整齐码放堆叠,四周拉着窗帘,挡得严严实实,保证外面看不到里面。
船舱内还有一人,背靠着大箱子,闭眼箕坐在那里,身旁随意放着几个已经空了的酒坛子,其中甚至还有一个“醉生梦死”的特殊酒坛。
青鸾卫千户进来后,看了一眼此人,说道:“马上就要到了,可惜不能直接驶入蓬莱池。”
此人睁开朦胧的醉眼,含糊地“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否听进去了。
与此同时,夜幕之上,四位天人正在俯瞰大运河和码头,正是七娘、齐玄素、“梦行云”、“太常引”。
在四人周围,有一团七娘用“拦面叟”吹出的烟气,彻底遮掩了四人的身形,就是天人也难以察知。
齐玄素望着满满当当的运河,不由道:“这还能调头吗?”
“不必担心,山人自有妙计。”七娘成竹在胸。
既然七娘如此说了,齐玄素也不再多问,只等七娘发号施令,他便作为马前卒第一个冲上去,谁让他是唯一的武夫呢,而且辈分又小,地位最低,干的就是这个。
七娘望向“梦行云”,问道:“你的人手准备好没有?”
“七娘放心。”“梦行云”道,“都是得力的人手,我专门调了两个大档头过来。漕运衙门那边也有我的人。”
所谓大档头,就是类似于丐帮帮主一类的角色,如此看来,“梦行云”掌握着不止一股漕帮势力,还有“太常引”的人脉,这就是清平会双重身份的优势所在了。
“很好,我们得手之后,你立刻发出信号。”
七娘又望向“太常引”,说道:“准备最大范围的‘太虚幻境’,不要让别人看到。”
“太常引”点了点头,当空盘膝入定,自有七娘的烟气从下面将她托住,又护住四周,然后阴神出窍。
借着夜色,一圈无形的涟漪扩散开来,“太虚幻境”悄然笼罩了方圆十余里的范围,身在其中之人却一无所觉。
此等神通,因人而异,当年南华道君的“太虚幻境”甚至能将整个玉京都隐藏起来。
其实七娘也会此类手段,只是七娘从来都是能不动手就不动手,非要使唤别人才成。
齐玄素不必七娘吩咐,已然是身形一沉,向下方坠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从天而降的武夫
“太虚幻境”展开之后,从外面看,运河还是老样子,夜雾弥漫,灯火点点,船只穿梭如织,船工的号子声、叫骂声、吆喝声不绝于耳,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
可实际情况却是一道人影从天而落,正中青鸾卫大船的船头,使得青鸾卫大船的船头狠狠吃水下压,船尾则高高翘起。
片刻后,大船重新恢复平衡,激起好大的浪花,水雾弥漫。
青鸾卫千户已从船舱中大步走出,脸色凝重。
如此威势,是天人无疑。
这也就罢了,来人脸上的青铜面具更是已经昭示了身份。
“清平会。”青鸾卫千户咬牙念出这三个字后,甚至连询问来意都省了。
楼船的二楼、三楼涌出好些青鸾卫,如临大敌。
齐玄素双手握拳,摆出一个“澹台拳意”的起手势,周身穴窍被依次点亮,浮现身神,合三百六十五周天之数,也做出一样的动作,是为见神不坏。
青鸾卫千户深吸一口气,同样显露身神。
青鸾卫不同于黑衣人,官品较低,最高长官也只是正三品的“卫指挥使”,甚至连“都指挥使”都不是,所以在青鸾卫中,五品的千户就已经是高官了。
大玄一十九州,十九个千户所,再加上七个直属于亲军都尉府的千户所,总共二十六个千户所,也就是二十六位千户。
在这二十六人中,境界最低也是归真阶段的九重楼,其中佼佼者则是天人无疑。
这位青鸾卫千户就是一名天人,同样是武夫。
两人迅速接近,齐玄素右臂摆拳横扫,在青鸾卫千户抬臂格挡的瞬间,顺势下拉拨开青鸾卫千户防守的手臂,继而曲臂肘击其面门。
在青鸾卫千户踉跄之际,齐玄素立时起腿踢在青鸾卫的胸口,使其连退数步。
青鸾卫千户稳住身形之后,再度攻上,同样是右手摆拳,在齐玄素抬臂格挡的瞬间,左手横拳立刻跟上,不过齐玄素有所防范,后仰躲过,并起右腿正蹬,再度将青鸾卫击退。
武夫有个好处,便是体魄极为坚韧,一拳一掌,四肢躯体,皆是兵刃,出手之间不见如何声势浩大,不过是出拳而已,可这一拳一式中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崩山裂石也为不过。
两人一番交手,虽然试探意味居多,但还是齐玄素占据上风。
青鸾卫千户没有犹豫,直接招呼一众属下群起而攻之。
这次为了押送太平钱,他几乎抽调了半个州的青鸾卫好手,全是先天之人,不乏归真阶段的高手,就算对上天人,也绝谈不上累赘。
青鸾卫们从二楼和三楼跃到甲板上,将齐玄素团团围住。
齐玄素开始自顾走拳,起初极慢,几乎就如垂垂老矣之人练拳,气血衰败,出拳空有气势而无力道,就算有瞬间的爆发,也难以持久,但接下来速度却是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呼啸起风,留下一道道残影,一众青鸾卫自然是近身不得。
出拳三十有六之后,齐玄素猛地一个停滞,然后左脚往下重重一踏,落脚处没有丝毫异样,但整艘大船猛地一晃,仿佛要侧翻一般,众多先天之人更是随之凝滞。
齐玄素没有动用丝毫真气,只是单凭自身体魄,以及对于力道的极致运用,便做到了这一点,这就是完整的天人武夫。
趁着这片刻的凝滞,齐玄素再次出拳。
此刻他全身上下散发着几如实质的血气,每一个动作,都带出呼啸风声,一拳打出,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有若实质的拳意扯动周围的天地元气,形成一道道难以抵御的回旋气流,最终汇聚成一个漩涡,周围境界不如齐玄素之人,便被这个漩涡牵引至齐玄素身周三尺之内。
这便是武夫的意通诸天境。
到了这个范围之内,齐玄素便只需要出拳而已,一拳下去,筋断骨折,非死即伤。
就在此时,混在众多青鸾卫中的千户突然暴起发难,一掌推出,身前虚空震荡,带出一股巨大的呼啸之声,狠狠拍在齐玄素的后背上。
齐玄素周身关节和骨膜如同重鼓轰然作响,脊柱咔嚓之声不绝于耳,穴窍内的身神更是随着穴窍不住震颤,可见这一掌的力道之大。
青鸾卫千户大喝一声:“结阵。”
先前之所以不曾结阵,是因为青鸾卫千户存了偷袭之念,故意藏匿身形,此时偷袭得手,自然不必再去躲躲藏藏。
青鸾卫众人随之以千户为中心结成一方阵势,竟是黑衣人的战阵,形势立时一变,齐玄素只觉得这些先天之人似乎连成了一体,每一招发来都具极大劲力,远非适才各自为战时之可比,当下不再有丝毫留手之念,自脊椎起,他的胸腔、肩膀、肘、手腕、五指依次响起一连串炸裂雷音,一拳向前打出,所有身神随之齐齐出拳。
几名躲闪不及的青鸾卫高手刚好处在这一掌的范围之内,立时被浩荡拳意碾压成一团血雾。
青鸾卫千户趁势一记铁山靠狠狠撞向齐玄素。
齐玄素横臂身前,被撞得倒滑出去。
青鸾卫千户随之双拳齐出,气势磅礴,好似万马奔腾。
一瞬之间,齐玄素结结实实挨了将近二十余拳,身形不住后退,齐玄素想过反击,却发现青鸾卫千户的拳法竟是浑然天成一般,让他无缝可入。
齐玄素干脆用出巫祝的金身境,加上方士的“青冥甲”,护住自身,任由青鸾卫千户出拳。
青鸾卫千户在连续出拳的过程中不断蓄力,当他出拳近百后,蓄力终于达到极限,一拳轰出。
在这一拳之下,齐玄素身形后退不止,撞入了相邻的船上,将一根桅杆拦腰撞断,“青冥甲”和金身境也到了极限,化作虚无。在齐玄素的胸口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拳印,向下凹陷,只是因为“青冥甲”和金身境的阻隔,并没有大碍。
不过青鸾卫千户也为这一拳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在他打出最后一拳时,力量发挥到了十成极致,再无半分余力防守,被齐玄素以双掌分别拍在左右两侧的太阳穴上,使他两眼发黑,身形摇摇晃晃,好似醉酒之人。
下一刻,齐玄素去而复返,一掌拍向青鸾卫千户。
青鸾卫千户任由齐玄素的一掌落在自己的额头上,一记短促却势大力沉的拳头狠狠打在齐玄素的小腹上。
齐玄素飘然后退。
青鸾卫千户扭了扭脖子,脸上表情还算平静,只是额头微微凹陷一块,看上去十分别扭。
青鸾卫们再次围了上来,不求伤敌,只求牵制齐玄素一二。
青鸾卫千户喘息一气之后,趁势一拳击出,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千百声雷音,拳势破空而至。
齐玄素被青鸾卫千户一拳击中眉心,头颅猛然后仰,身形也不可避免地向后退去。
青鸾卫千户不给齐玄素片刻喘息之机,再次出拳,带出剧烈的呼啸之声,看似是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拳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明劲之下有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可渗透外在直击内里。
这一拳将两人之间的天地元气全部挤走,只剩下一片“空白”。
只是没想到齐玄素已经凭借“魔刀”神异提前反应,于刹那之间躲过了这一拳,左手抓住青鸾卫千户的手腕向前一带,右手顺势反手一拳。
这一拳如擂鼓,雷音炸响,雷声即鼓声。
青鸾卫千户被这一拳击中小腹,双脚离地,身形飞向高空。这还不止,齐玄素双膝微曲,然后奋力一蹬,使得整艘大船轰然下沉三分。
借着这一蹬之力,齐玄素转瞬间就超过青鸾卫千户,双手相握成拳,狠狠砸在其后背上。
青鸾卫千户以比上升更快的速度从天而落,如同一块天外陨石落入运河之中,激起一个足有三丈之高的水花。
就在齐玄素从天而落的时候,船舱一楼的那个酒鬼便已经睁开双眼,双眼恢复清明,他随手拎起一个还剩下半坛酒的酒坛,正要出门观瞧。
若是有必要,就与千户联手杀了此人。毕竟“客栈”可不兴单打独斗。
只是他刚要有所动作,一个人影凭空出现在一楼大厅中,头戴有白色毛发的青铜面具,手中拎着一把锜。
这位“客栈”天字号伙计的最后也一点酒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立时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清平会的‘梦行云’!”
“梦行云”的目标很明确,银船是次要的,杀人是主要的。
只要杀了这个天字号伙计,那么清平会还是赚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天字号伙计的心慢慢沉了下去,若论境界修为,两人其实相差不多,就算打不过,还能逃,可“梦行云”手中多了一件半仙物,他就凶多吉少了。
至于七娘,此时她仍旧高居九天之上,双手结成佛门的“尊胜宝瓶印”,在她身后凝聚出一尊女子法相,生有四条手臂,左右各二。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东主”
女子法相高有百丈,身着白衣,脸庞分成两半。
左半张脸是女子面容,明艳圣洁,与慈航一脉的观音法相有几分相似。左边双手,一手仍旧是拈花状,两指间的一朵彼岸花开了又谢,生死枯荣不断循环,花叶不能相见;另一手托着一只净瓶,其中插着一根柳枝,柳枝上不断有露水滴下,刚好落在彼岸花上,每一次露珠落下,便是彼岸花的一次生灭,露珠落下时,彼岸花绽放,继而枯萎,等待下一次露珠滴落,往复不休。
右半张脸却是森森骷髅,阴气弥漫,眼窝中燃烧着幽幽碧火。右边双手,一手持有不断滴血的屠刀,屠刀以白骨铸成;另一手托着一只头骨酒杯,盛满鲜血,同时也接住了白骨屠刀上滴落的鲜血,只是无论鲜血如何滴落,酒杯中的鲜血永远也不会溢出。
运河如此拥挤,大船难掉头,可对于一位伪仙来说,这算是事吗?
七娘今日就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杀鸡用宰牛刀。
在诸位伪仙中,像七娘这般不讲究的,是极少数。
突然之间,一道雷龙冲天而起,“梦行云”用手中“雷锜”钉在“客栈”天字号伙计的胸口上,顶着他破开楼船的三层屋顶。
这条雷龙也是一个讯号,大船上已经没有天人可以干扰七娘出手。
七娘俯瞰下方如妆盒大小的大船,伸手一抓。
法相也随之伸手,指间夹着的彼岸花丝毫不影响伸手取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身神和法相是一种东西,都会随着本尊的行动而行动。
法相居高临下,“太虚幻境”的边缘蓦地出现五根手指的凹陷,然后法相的五指穿过“太虚幻境”,朝着下方的银船捞去。
船上之人无不惊骇欲绝,那些青鸾卫顾不得其他,纷纷弃船逃生。
七娘的法相将大船捞在掌中,使其脱离了运河水面,越来越高。
若无法相的手掌,就与道门的飞舟无异了。
这一幕,可谓是真正的仙人手笔。
虽然不能与传说中的挟五岳以超北海相提并论,但根本道理是一样的。
法相又举起头骨酒杯,杯中的鲜血微微荡漾。
就见银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然后一艘微缩的银船出现在头骨酒杯之中,在鲜血中浮浮沉沉,不再像是道门的飞舟,倒像是《核舟记》里的核舟。
如此神通自然玄妙,只是对于伪仙来说,同样是个负担,不能长久维持,关键是动静太大,很容易把其他高人给招惹来,所以七娘还是需要漕帮来运太平钱。
齐玄素见势不妙,早早就从船上跳入运河之中,所以并没有被一并收入向酒杯之中。
就在这时,齐玄素忽然脸色一变,扭头望去。
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股浩大气势,仿佛是千军万马纵横驰骋天下,兵锋所指摧枯拉朽,屠城灭地,横扫八荒,生灵涂炭,尸山血海,天地山河为之变颜色。与追求天人合一的天地二仙截然不同。
除了齐玄素之外,“梦行云”和“太常引”也感受到了这股浩大气势。
面对这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凌厉气势,齐玄素只觉得遍体生寒,想要抗拒,却又在心头骤然生起一股畏惧之意,为之动摇。
再看“梦行云”和“太常引”两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至于那些青鸾卫更是不堪。
这类先声夺人的手段,乃是人仙传承的破碎虚空境独有,人未至而拳意先至,天涯不过咫尺。
仅仅是气势就能让一众天人心神动摇,来人定然是伪仙无疑了。
虽然帝京的天人数量号称天下第一,但伪仙并不算太多,反而是伪仙若无必要,不会随意踏足帝京,如今帝京城中,除了宣徽院之外,实在没几个伪仙,就连七娘也很少在帝京逗留,一般都是事毕即走。
正当齐玄素还在猜测来人身份时,“太常引”已经道破了来人的身份:“竟然是‘东主’亲至。”
此时她是阴神出窍的状态,声音仿佛直接在齐玄素心间响起。
说话间,她已经不再徒劳地维持“太虚幻境”,本来武夫就克制方士,最擅长破妄破幻,两人之间又有两个境界的差距,“太虚幻境”就跟纸一样,实在没什么用。
“梦行云”也顾不得追杀那名天字号伙计,而是第一时间护住“太常引”的体魄,然后来到齐玄素的身旁。
此举一是为了让七娘没有后顾之忧,二来是三人联手最起码还有点反抗之力。
齐玄素只觉得自己倒霉无比,第一次复仇见到了“客栈”的“杂役”,第二次复仇遇到了“客栈”的“掌柜”,第三次直接遇到了“客栈”的“东主”。
“太常引”的阴神回归体魄,对于方士来说,伪仙阶段的武夫就像一轮烈阳,虽然方士在雷动境之后就无惧天光,但会被磅礴血气压制修为,而且阴神在没有体魄庇护的情况下,直面血气就仿佛直视太阳,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甚至是目不能见、耳不能闻、心不能觉,还是回归体魄以自身气血来隔绝血气为好。对于方士来说,血气是风雪,体魄就是衣服,不管衣服厚薄,总比不穿好。
一直闭目的“太常引”睁开双眼:“虽然不知‘东主’为何会离开五行山,但他应该是临时知晓此地变故,所以是孤身一人前来,没有其他‘客栈’之人跟随。”
齐玄素和“梦行云”立时放下心来,如果只有“东主”一人,那么七娘应该可以应付。
七娘可不是花圃道士,曾经跟吴光璧平分秋色。
不过话说回来,当初在金陵府,吴光璧可没有这么大的声势。
齐玄素如此想着,又转念一想,当时还有一个司命真君,吴光璧当然不能先声夺人,必然要隐藏气息。
七娘同样戴着极具上古巫教风格的青铜面具,看不清脸上表情,只能看到一双眼睛,此时闪烁着诡异的光,显得她神秘阴沉。七娘缓缓吐出一个古怪的音节。
在七娘吐出这个音节之后,齐玄素忽然感觉自己身上一轻,人仙拳意的重压竟是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然后他看到七娘开始在虚空中大步前行,每走一步,身躯都会随之变大几分,转眼之间已然是身高十余丈。
七娘同时用出法相境、法身境、法天象地境。
七娘大步走过夜幕天空,普通人对她来说,当真是蝼蚁一般,此时的她就像一尊神灵俯视芸芸众生。
几乎同时,一道人影如流星一般出现在七娘的面前,此人身着紫袍,看不清面容,虚空而立,他身上每一处窍穴都大放光明,凝聚出了一尊身神。
他的身神并非金色,璀璨明净,又密密麻麻,远超三百六十五的小周天之数,少说也是一千开外,直奔大周天之数而去。
来人正是“客栈”的“东主”。
“东主”没有多言,只是五指握成拳头,然后整个拳头逐渐变得透明,清晰可见其中一个个紧密罗列的明亮穴窍,每个穴窍中都有一尊面容与“东主”一般无二的身神,同样做出握拳的动作,大放光明。
七娘张开双手,口中响起一连串古老晦涩的音节,极富韵律,仿佛咏叹,好似吟唱。
天地万物似乎都随着这奇异的韵律开始震动,升起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继而汇聚成浓郁的黑雾,从四面八方涌向七娘。
转眼之间,七娘身边的黑雾越来越浓,渐渐地将她的身形全部淹没。在她身后,出现了一座黑沉沉的大山虚影,仿佛泼墨山水,没有其他颜色,看不真切,只能隐约可见山上有十道高大身影,仿佛顶天立地一般。
“东主”不再犹豫,打出了自己蓄势已久的一拳。
一瞬间,他体内穴窍中的一千余身神也随之出拳。
一人出拳,好似千百人一起出拳,拳意凌然,摧枯拉朽,浩荡拳意席卷而至,仿佛大风,热浪滚滚,“东主”的拳头未至,其蕴含的浓郁血气已经先一步与黑雾相触,发出剧烈的“嗤嗤”声响,配合拳意,竟是将黑雾驱散开来,仿佛拨云见日。
“东主”几乎是一步掠过百丈距离,破开重重黑雾,直指七娘。
不过就在他距离七娘不足三丈的时候,一圈涟漪以七娘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所有的颜色尽数消失,天地之间只剩下黑白二色。
“东主”也不例外,失去颜色,凝滞不动。短短三丈距离,寸步难近。
对于这一幕,齐玄素再熟悉不过,他帮姚裴收取“功烛杖”时就经历过类似情景。幸好他们此时离得较远,所以并未收到影响。
只是“东主”周围的黑白之色很快就染上了一抹淡淡的血色,显然无法禁锢他太长时间。
不过这也十分骇人了。
先斗吴光璧,再斗“东主”,面对“天廷”、“客栈”两大隐秘结社的首领,丝毫不落下风。
这就是七娘的实力。
第一百一十四章 祖巫法相
另一边,就在七娘现出法身定住“东主”的时候,法相已经托举着银船大步远去。
齐玄素等人见此情景,立刻明白此地非是久留之地,“太常引”屈指一弹,开启了一道“阴阳门”。
“太常引”望向齐玄素问道:“你的武夫体魄能通过‘阴阳门’吗?”
齐玄素竭力收敛了血气,又分别以金身境和“青冥甲”压住自身气血,避免冲击“阴阳门”。
神力和法力都是“虚假”之物,天然被真实的气血克制,反过来也能克制气血。
再加上“太常引”比齐玄素高出一个境界,哪怕是齐玄素已经是完整形态的天人武夫,仍旧可以穿过“阴阳门”。
三人依次穿过“阴阳门”,已经来到了百里开外。
这也不是胡乱传送的,而是七娘和“梦行云”早就商议好的地点。这段运河不仅宽阔许多,而且也不那么拥挤。
过不多时,一艘大船如飞舟降落一般从天而降,轰然落在河面上,砸出的水花如同一场倾盆大雨,河面上掀起层层白浪。整艘船仿佛刚从血海中捞出来的,浑身上下“血淋淋”的,不断有鲜血从船身上滴落。
事实上,这艘船的确在七娘的头骨酒杯里浸泡了一段时间,这是为了抹除太平钱上的特殊标记,真正意义上的“洗钱”,杜绝“客栈”事后追查太平钱下落的可能。
这艘大船有特殊阵法加持,不仅没有散架,就是先前激斗,也只是破坏了部分楼阁,船身还是十分坚固。
“梦行云”伸出一只手作“安抚”状,浩荡真气汹涌而至,不仅强行抹平了河面上的白浪,也稳定了船身,使其不至于侧翻倾覆。
然后“梦行云”将一枚好似哨子的物事含在口中,发出一声凄厉尖啸,就见许多早就等待多时的小船蜂拥而上,就好似鬣狗闻到了尸体一般,将大船团团围住,然后小船上的人扔出抓钩,成群结队地爬上大船的甲板。
船上的守卫早已跳船逃生,此时整艘船处于无人状态,漕帮的人都是熟练老船工,很快便接管了这艘大船,重新起航,向南驶去。南边还有漕帮安排的人手,会分批次卸下船上的太平钱,分别运送到各处仓库之中,然后等风头一过,慢慢处理,这就叫化整为零。
随着“东主”出现,再杀一名天字号伙计已经变得不那么现实,既然不能杀人报仇,那就专心把财保住,免得白来一趟。
就在此时,“梦行云”忽然问道:“我们三次出击,除了第一次打了‘客栈’一个猝不及防之外,剩余两次都未能尽全功,到底是什么缘故?”
“太常引”略微沉吟,道:“涉及到七娘和‘东主’两位伪仙,老身和‘客栈’的账房也不敢说每料必准,而且除了第二次复仇是‘客栈’有意埋伏之外,第一次复仇和第三次复仇的情况是一样的,只能说‘客栈’反应及时,支援迅速,却不能说‘客栈’已经提前知晓了我们的动向。就拿这一次来说,如果‘客栈’提前知晓,想要伏击我们,那就不会是‘东主’独自一人前来,而应是精锐尽出。至于‘客栈’为何总能够反应及时且支援迅速,不要忘了,帝京乃是‘客栈’总号所在,这是人家的地盘,占据地利优势。”
“梦行云”主要负责动手,不擅长动脑,又问道:“事前我们都推测‘东主’在五行山中无暇分身,如今他却突然出现在此地,着实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也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这又是怎么回事?”
齐玄素接口道:“大约是因为‘掌柜’顶班?上次只见‘掌柜’不见东主,这次只见‘东主’不见‘掌柜’,可能是两人轮班进入五行山。”
“梦行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久在江湖之人,很容易对轮班、坐堂、当值、点卯没有概念。不过在道门的时间久了,就会对这类概念十分敏感,就拿齐玄素来说,他每次闭关或者有事外出都要提前交代好了,让王崇年给他顶班,这就是“副主事”的作用,一般情况下,他没事也得每天去签押房一趟。当然,到了真人一级,尤其是各地的副府主们,就比较自由了。
若论组织严密程度,清平会是不如“客栈”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成员们都有两重身份,很难兼顾,而“客栈”是专职,自然可以强调这方面的纪律,六大高层也比较以身作则。
目送着大船逐渐驶远之后,三人也离开此地。
只要他们和太平钱都安然离开,七娘脱身应是不难。
其实齐玄素也注意到了七娘显化的种种异象,除了与姚裴同出一脉的手段的之外,还有灵山十巫的虚影,别人不熟悉,齐玄素再熟悉不过,整天做梦,都快看腻歪了。
不过齐玄素并不觉得奇怪,“长生石之心”和“玄玉”是七娘给的,齐玄素因此梦到了灵山十巫,七娘与灵山十巫有着某种联系,是说得通的,姚家的祖先是大巫师,这也能连起来。
至于七娘是姚家义女,没有大巫师血脉,在齐玄素看来,有两个可能。
一个可能,七娘是其他灵山十巫的血脉后代,所以才被大巫师的后代姚家收为义女。佐证是这些年来姚家只有七娘一个义女,姚裴说的效仿李家根本站不住脚。
另一个可能,大巫师不仅留下了血脉,还留下一种特殊的传承或者功法,因为是上古巫教的遗留,与道门体系并不十分融洽,所以没有被玄圣收录到五仙传承之中,成为姚家的不传之秘,七娘作为谪仙人,不受传承的限制,也学了这些手段。
无论是哪种可能,七娘都与上古巫教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大概这也是她没有进入道门的原因之一。
另一边,“东主”和七娘的大战还在继续。
“东主”凭借自身磅礴到堪比上古荒兽的庞大血气强行破开了七娘的禁锢,又是一拳。
这一拳破开重重黑雾,落在七娘的法身之上,将她生生打回原形,从十余丈之高的“神祇”重新变回七娘。
七娘身后黑沉大山和十道高大身影也随之崩溃成无数黑雾。
七娘又招过去而复返的女子法相,身后黑雾笼罩法相,使其变成一道仿佛顶天立地的巨大黑影,周身光晕缭绕,仍旧是分出四条手臂。
此乃祖巫法相。
不见七娘如何动作,这道巨大黑影探出其中一条手臂,朝着“东主”抓来。
“东主”在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神魂仿佛要不受控制地离体而出,幸而他是人仙传承,神魂与体魄融合为一,不能出窍,这才勉强抵御。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东主”只觉得脑海如同针扎一般,头痛欲裂,因为神魂和体魄两者一体,针对神魂就是针对体魄,所以针对神魂的种种后果最终都会悉数作用在体魄上面,最显著的外在表现就是头疼。七娘此举只是勾魂,放在武夫身上,差不多就是要把武夫的脑子挖出来。
“东主”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七娘的手段如此诡异。
巨大黑影再次探出一条手臂,手掌不断变大,转眼间已经是遮天蔽日一般,使得“东主”视线所及再无他物,好似一叶障目,强行吸引了他的心神,使他避无可避。
然后五指合拢,将“东主”握在掌心。
一瞬间,掌内掌外化作两方世界,七娘将“东主”从这方天地中剥离隔绝出去,暂时困入一方她临时造就的圆球状小世界之中。
这并非是七娘的首创,当年二代地师对上“圣君”澹台云,就是以此类手段克敌制胜,姚家作为二代地师的后人,自然要对祖先的壮举大书特书且代代相传,七娘从小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想也不想就用出了此法。
不得不说,老祖宗的法子还真好用。
七娘朝着那个仿佛圆球的小世界遥遥地伸手一推。
这个小世界立时消失不见,只剩下涟漪阵阵。
七娘通过“阴阳门”开启的阴阳缝隙,瞬间将这个小世界放逐到数千里之外的东海之上,待到“东主”强行打破小世界,再重新返回此地,已经是几个时辰之后了。
谁让“东主”走了人仙途径呢?有得就有失,人仙的魂体合一可以抵御她的吸摄神魂,付出的代价则是无法使用各种法术,只能老实赶路。伪仙武夫的速度当然很快,可快不过方士的“阴阳门”。
放逐了“东主”之后,七娘又抬起第四条手臂,朝着下方一指。
无数若有若无的灰色雾气生出,弥漫了方圆数十里。
此乃大范围的“乱神”。
一瞬间,所有人都昏睡过去,哪怕是天人,也不过多坚持了片刻。这些雾气不仅仅是让人沉睡,同时也会消除众人的一段记忆,等他们醒来的时候,谁也不会记得刚才发生的一切。
做完这些之后,七娘收起祖巫法相,在“东主”回来之前,风紧扯呼。
第一百一十五章 商不厌诈
距离大运河大约三百里的地方有一座别院,是某位帝京权贵名下的产业,周围也有几家其他权贵的别院,帝京权贵们称之为“园子”,所谓游园,便是来这种地方,算是一处避暑之地。
不过那是名义上的说法,实际上是清平会的一处秘密据点,而且是只有甲等成员才能知晓的据点。
若论隐秘程度,“客栈”的各处分店终究要开门做生意,想要探知具体位置不是难事,而清平会的据点根本不对外人开放,就是自己人都知之不多,自然要远胜“客栈”的分店。
此时齐玄素、“梦行云”、“太常引”三人就在此地等待七娘回来,银船的事情由两位漕帮大档头负责,不必“梦行云”再去操心。
三人分坐在正堂,主位空着,“梦行云”坐在左边上首位置,“太常引”坐在“梦行云”的对面,齐玄素则坐在“梦行云”的右手边。
虽然时值冬日,又是深夜,但三人都是天人,寒暑不侵,任由屋门敞开着,月光映照进来。
就在这时,一阵黑风裹着雾气席卷进来,在主位上化作一个人形,正是七娘。
三人都把稍微悬着的心放了下去,虽然他们都觉得七娘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对手毕竟也是伪仙,帝京又是“客栈”的地盘,他们不敢十分肯定,此时见七娘安然无恙地回来,自然是要松一口气。
七娘摘下腰间的算盘,开门见山道:“我以法相收走银船的时候,大概过数一遍,这次总共到手太平钱四十八万整。”
这倒不是巧合,“客栈”分店向“客栈”总号上交收入,并不是掏空所有家底,还要留下一部分维持运转,所以不会弄得有零有整,连如意钱都算上,那是给总号添麻烦,要么是抹掉零头,要么是凑个整数,方便总号那边入账。
七娘并没有打算盘,就是做个样子,直接心算就是了:“按照我们的事前的约定,我拿四成,也就是十九万两千圆太平钱;‘梦行云’拿三成是十四万四千圆太平钱;‘太常引’拿两成是九万六千圆太平钱;还有‘金错刀’拿一成,是四万八千圆太平钱。”
“梦行云”主动说道:“这次‘东主’突然出现,实是在预料之外,若非七娘,我们别说拿到这么多太平钱,只怕是自身都难以保全,可以说七娘居功甚伟,所以我只要两成就足够了。”
“太常引”也表态道:“老身亦是如此,只拿一成足够。”
“这不大好吧?”七娘如此说着,却没有半点客气的意思,立刻又把账算了一遍,“那么我就是拿六成,是二十八万八千圆太平钱;‘梦行云’拿两成是九万六千圆太平钱;‘太常引’拿一成是四万八千圆太平钱。”
说到这儿,七娘有意顿了一下,斜眼望向齐玄素。
虽然七娘还戴着面具,但齐玄素凭借多年的经验,可以十分肯定七娘就是在斜眼看自己。
“‘金错刀’,你觉得你的功劳很大吗?”七娘开口道。
齐玄素只好道:“多依仗七娘。”
七娘道:“那你不向两位前辈学习一下吗?”齐玄素望向七娘,意思很明显,咱们不是事先说好了,这一成是给外人看的吗?
七娘却不看齐玄素,意思也很明白,商不厌诈,此一时彼一时。
齐玄素已经预见到一个让他十分不愿意接受的后果,可也只能无奈道:“我只拿半成。”
“很好。”七娘的语气十分欢快,“我是六成半,也就是三十一万两千圆太平钱,你拿半成是两万四千圆太平钱。”
七娘又语重心长道:“年轻人要懂得知足常乐的道理,这些钱已经不少了。而且钱太多,你把握不住。”
齐玄素早已经习惯,懒得反驳。
七娘接着说道:“这四十八万太平钱都是‘客栈’的黑钱,想要彻底洗白,还需要一段时日,我会亲自主抓此事,还望两位竭诚配合。”
“梦行云”和“太常引”都有一种错觉,对付“东主”,七娘都没有这么郑重上心,自然是点头应承下来。
齐玄素道:“七娘,我等不了那么久……”
七娘道:“可以预支,不过洗钱和重铸是有损耗的,所以我要收两分的周转费用。”
齐玄素就知道没有这么简单,直接道:“我只拿一万四千四百圆太平钱。”
“算数不错,这样罢,我再补贴你六百太平钱,给你凑个整,让你拿一万五千太平钱,如何?”
七娘一副“我对你好不好”的语气,目光炯炯地望着齐玄素。
齐玄素有气无力道:“多谢七娘。”
“心不诚。”七娘低垂了视线,语气转为冷淡。
齐玄素提了一口气,高声道:“谢谢七娘,我很知足。”
七娘这才从袖袋里取出一沓官票,全是一百面额的大票,显然是早有准备。
“你数数。”七娘示意齐玄素过来。
齐玄素起身接过大票,当场数了一遍,一百五十张,不多不少。
正如七娘所说,她做买卖是童叟无欺。
七娘不满道:“你还真数啊?”
齐玄素一声不吭,又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梦行云”只觉得荒诞不经,这两人真是母子?这儿子怕不是捡来的。
七娘只觉得心满意足。
这次收获颇丰,她拿了三十二万圆太平钱,就是刨除花钱收买内奸的开销、后期洗钱的损耗,也净赚二十万圆太平钱以上。
这种买卖就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齐玄素准备起身告辞。
七娘心情大好,自然怎么看齐玄素怎么顺眼,主动道:“我送你回去。”
“那就有劳七娘了。”齐玄素心里不痛快,愈发客气。
七娘不管这个,起身抓住齐玄素的手腕,两人瞬间消失不见。
齐玄素这次有了防备,待到七娘停下时,稳稳地站住,没有一个踉跄。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了北城与内城交接处,过了城门就是玄上北坊。
“七娘,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都这么晚了,你还让我翻墙回去吗?”齐玄素抱怨道。七娘心情不错,不但不以为忤,反而还耐心解释道:“承天门是皇城和内城的界限,过了此门就是帝京大阵的核心范围,便是长生之人,也不好随意进入其中。内城是帝京大阵的外围,可以压制伪仙,我同样不好随意进去,不过外城是后来扩建,与最早的帝京格局不是一码事,不在帝京大阵的范围内,所以我可以来去自如。”
“简单来说,如果将北龙看作一条走江入海的巨龙,那么龙尾在昆仑,龙首在东海之滨的渤海府,五行山是逆鳞,帝京城刚好是点睛位置,那么皇城就是瞳孔。将帝京城外两道合围圈的山水地气尽数汇聚于此,以此构建大阵,便是长生之人也无法抵御大阵的磅礴威力,不得不退避三舍。后来修建的外城,已经超出了‘龙眼’的范畴。”
齐玄素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七娘又嘱咐道:“‘客栈’吃了大亏,肯定要生事,最近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再去参加清平会的行动了,实在不行我就让会主出面,他也该干点事情了,整天装什么隐世高人。”
齐玄素有些感动,七娘还是为他着想的。
七娘交代完之后,转身离去。
齐玄素则找了个月光照不到的角落,摘下面具,换了身外袍,这才翻墙进入内城。
整个玄上北坊都属于帝京道府,这里的守卫由道门的灵官负责。
齐玄素走到距离玉皇宫正门不远处时,有一名值夜巡守灵官大声喝问道:“谁?!干什么的!”
“是我,嚷什么!”齐玄素立时摆出了主事的架子,“继续巡逻。”
如今玉皇宫内少有不认识齐玄素的,灵官的声音顿时变得十分礼敬:“是,属下明白,齐主事走好。”
齐玄素正要进门,然后又听一个人调侃道:“齐主事,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齐玄素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就见张月鹿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显然是久候多时了。
齐玄素的表情顿时有些僵硬。
不过张月鹿没有追问齐玄素大半夜干什么去了,只是道:“今晚月色不错,陪我走走?”
“好。”齐玄素点头应道。
两人就在玉皇宫外并肩而行,十指相扣,绕过一道弯墙,隔着蓬莱池的水面,依稀可见对岸的漆黑城墙和灯火,那就是皇城的方向。
蓬莱池终年不冻,灯火的照耀下,星星点点,月光水色溶溶。
张月鹿感慨道:“我们同在玉皇宫,可经常是几天也见不了一面。”
齐玄素道:“还是玉京的日子好。”
张月鹿笑了:“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
齐玄素问道:“你是说五行山的事情?”
张月鹿点头道:“我无意中发现了一处洞府,不过我信不过别人,只信得过你。”
齐玄素疑惑道:“洞府?”
张月鹿朝脚下一指:“就在玉皇宫的下面。”
第一百一十六章 隐秘地宫
齐玄素一点也不奇怪玉皇宫下方会存在地宫、密室一类的建筑,事实上幽狱就是建造在地下的,齐玄素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人发现。
“你是怎么发现的?”齐玄素不由问道。
张月鹿道:“说来也是巧合,钱香芸逃走之后,我亲自搜索了她的住处,然后就发现了入口。”
齐玄素感叹道:“张副堂主办案是行家,不像我,只能跟行院打交道。虽说行院里也有些用于藏人的地窖之流,但怎么能与藏在玉皇宫中的洞府相比?”
“少在这里贫嘴,关于这件事,我猜测李长歌应该并不知情,太平道固然团结,可绝对到不了人人坦诚相对的程度,尤其是钱香芸这样的高品道士,必然有些不能让旁人知晓的秘密。”张月鹿说到这里故意一顿,然后颇有深意地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无辜道:“你看我做什么?”
张月鹿懒得点破他,继续说道:“我不想让李长歌知道此事,所以我安排他和姚裴负责温翁的事情,有姚裴拖着,李长歌纵然有所察觉,也不大可能有所动作。”
不管怎么说,张月鹿是五人小组的召集人,拥有一定的自主权力,尤其是有充足理由的情况下,李长歌也不能公然拒绝她的安排。
齐玄素说道:“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说起来,我们两人上次联手办案还是在金陵府,这次再度双剑合璧,定然是无往不利。”
“什么双剑合璧,说得好像你用剑似的。”张月鹿道。
齐玄素随口道:“我听说张家有两把剑,一把叫‘青云’,一把叫‘紫霞’,正好咱们一人一把,双剑合璧。”
“好啊,你还没进张家的门,就打起‘天师雌雄剑’的主意了,我这算不算引狼入室?”张月鹿在这方面从来是言谈无忌,一同经历过生死的人,开得起玩笑。
“什么叫进你们张家的门,我才不做赘婿。”齐玄素道,“我希望,以后别人提起张月鹿,都说她是齐玄素的夫人,而不是提起齐玄素,都说他是张月鹿的丈夫。”
张月鹿微微笑着:“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你做大掌教。”
齐玄素半是玩笑道:“就许你们三大家族的千金子做大掌教,不许我们这种万象道宫出身的贫苦孩子也做一回梦?”
梦一回登临天下的大掌教,俯仰而望,苍天在上,人间在下。
张月鹿认真说道:“不是只有三家子弟才能做大掌教,我师父慈航真人不姓张,东华真人也不姓姚,关键在于要有一位副掌教大真人在背后全心全意地支持你。”
三大家族,张、李、姚,分别代表了天师、国师、地师。
玄圣担心后世出现独断专行的大掌教,定下规矩,大掌教最少要得到一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支持才能推行政令。
没有其中一人的支持,就是做了大掌教又如何?还不是个瘸腿大掌教。
六代大掌教就被架空。
至于五代大掌教,他是得到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支持,因为不支持他的都被他换掉了。
血缘关系则天然就有这种优势,所以到了第八代,终于变成三位高门子弟争夺大掌教。
齐玄素真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有考虑过其中的可行性,所以也谈不上如何失望,转而说道:“做不做大掌教,我们以后再议,先说说这个洞府的事情。”
“你跟我来。”张月鹿面上并无异样,实则有点小小的埋怨自己。
她因为公事来找齐玄素,结果又发现齐玄素不知去了哪里,便在这里等齐玄素回来。起初的确是想要追问一番,后来改变了想法,觉得不如顺其自然,难得有如此好的月色夜景,蓬莱池在侧,两人月下赏景也无不可,只是没想到最后结果是“不忘初心”,还是谈到了公事上面。
也罢,也罢。
张月鹿收拾心情,领着齐玄素来到钱香芸的住处,这里有灵官负责守卫,等闲人不能入内。灵官们对于高品道士们的精力旺盛早已习以为常,遇到特殊情况,就是几天不停不歇也是常有之事,这个时候还在查案并不奇怪。
钱香芸的住处不小,,亭台楼阁,池水假山,松兰梅竹,应有尽有,甚至还养了一只白鹤,可见这位前副府主是个颇有雅趣之人,不过随着钱香芸出逃,这些都被玉皇宫收回,尤其是那只大白鹤,颇有灵性,似乎知道主人不会再回来了,瑟缩在一个角落里,有些萎靡不振。
张月鹿对这里十分熟悉,领着齐玄素直接来到钱香芸的书房。
道门中人的书房布局大同小异,大约是因为道门重视造物的缘故,书房里总是喜欢摆放博古架、多宝槅子一类的物事,也不放书,而是放置一些儒门眼中的奇技淫巧之物,比如张月鹿的书房,就摆着铁甲舰的模型。
钱香芸的书房里甚至没有书架,而是摆着多个博古架,分别罗列着大小型号不一的火炮模型,最大的有人头大小,最小的只有手掌大小。
这让齐玄素想起一个道门内流转的故事,说是某地淫祠猖獗,当地的道士带人前去清剿,一座淫祠的庙祝自忖有些本事,便想跟道观谈判,说是斗法分胜负,若是他赢了,道士不得再来袭扰云云,一众愚夫愚妇纷纷起哄,要看看道士的法术高低。
道士的回应十分简单,让灵官包围了淫祠,直接架起火炮,瞄准了那座淫祠,给我轰,私斗是道门自己人解决问题的方式,你也配私斗?直接给你夷为平地。
至于一众愚夫愚妇,炮声一响,立刻鸟兽散,结果被灵官们拦住,逼着他们留在原地,亲眼看着淫祠被夷为平地,又亲眼看着庙祝被乱铳打死。这些愚夫愚妇作为信徒,被道门处以三个月的劳役,以示惩罚。
事后,道士又召集其他无辜百姓,照例宣讲了一番淫祠的危害,你可以不信道,道门从不强迫,但绝不可以去信奉邪教,一旦发现,严惩不贷。然后给每人发了一斤小米,以示安抚。
朽木难雕,那就不雕了。世人总是畏威大过怀德,恩威并施,是不是正道不好说,可最是见效。齐玄素来到一座博古架前,仔细打量着这些火炮模型。
道门中人对于船和火器,些特殊的偏爱。
正如金帐人喜欢马和弓箭。
过去是马和弓箭的时代,如今是船和火器的时代。
这些火炮模型仿造得十分逼真,其中一门火炮甚至有可以拉动的绳索,用以发射。
张月鹿调整了几门火炮模型的方向,然后拉动这门火炮模型的绳索,击锤击打击针,就见炮管中射出一道光华,落在了另一个博古架的火炮模型上面。
第二门火炮模型并没有设计可以拉动的绳索,本不能激发,不过被光华击中之后,竟然也从炮管中射出同样的光华,再次集中第三个博古架上的火炮模型。
如此不断重复此类过程,光线交织,最终汇聚到最大的火炮模型上面。
这尊火炮模型同样射出光华,却没有击中任何火炮模型,而是开启了一道永固“阴阳门”。
“奇思妙想,你是怎么发现的?”齐玄素忍不住道。
张月鹿道:“其实并不难,摆这么多火炮模型,有些刻意,自然可疑。我只要找出其中与众不同的那个,然后不断排列组合就行了。”
张月鹿说得轻描淡写,齐玄素却觉得自己多半是解不开这样的谜题。
齐玄素问道:“你进去过吗?”
“进去过。”张月鹿点头道,“那是一个很大的地宫,我没有过多深入。我通过罗盘定位了自己的位置,还是在玉皇宫,不过是在地下,且没有其他道路连接地面,只能通过‘阴阳门’前往,这也许就是它一直未被发现的原因所在。”
“你胆子倒是不小,你就不怕被困在里面?”齐玄素略带责备道。
张月鹿抿了抿嘴:“我如果在玉皇宫消失不见,那么帝京道府肯定要把玉皇宫彻底搜索一遍,根据我最后的行踪,钱香芸的居处必然是重点搜查所在,所以想要找到此处洞府并不难,道门高人无数,救我出来还不是轻而易举?”
齐玄素不得不承认,张月鹿的心思还是挺缜密的。
张月鹿道:“我们进去之后,书房里的‘阴阳门’会关闭,不过另一边也有开启‘阴阳门’的机关,倒是不必担心被困在里面。”
说罢,她当先走入其中。
齐玄素跟在后面。
穿过“阴阳门”,眼前的景象一变,正如张月鹿所说,这里是一座巨大的地宫,两人正站在一条甬道中,身后是死路,不过墙壁上有一个门的轮廓,类似于浮雕,这就应该是出去的“阴阳门”了。
两人沿着甬道一路向前,尽头是一座宽阔的大厅。
张月鹿道:“我上次来的时候,初步观察了一下,此场应该不是本朝所建,也不是前朝所建,倒是有着明显的金帐风格。”
李家的大齐王朝之后是赵家的大晋,然后便是金帐短暂入主中原,再是徐家的大魏,到如今秦家的大玄。
金帐入主中原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