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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过河卒txt下载     过河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二章 母子

    我就知道。

    齐玄素忍不住在心里道。

    玄圣不喜欢世家,他希望道门能让不同出身之人都有向上的阶梯,而不是被几个家族把持。

    可事与愿违,发展到如今,道门的顶层的确是被几个世家把持着。

    最明显的例子,便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除了玄圣在世时有过异姓,比如颜飞卿担任正一道大真人,上官莞担任全真道大真人,秦素担任太平道大真人。在玄圣之后,天师一直姓张,地师一直姓姚,国师一直姓李,基本没有例外。

    早在玄圣中兴道门之前,地师就已经传承了许多代,不过道门中兴之后,便重新计数,默认上官莞是第一代地师。

    第二代地师是姚家先祖,第三代地师还是姚家人。

    既然清平会是第三代地师重建的,那么七娘作为姚家之人,知道许多密辛,并且能在清平会中混得风生水起就合情合理了。

    齐玄素忍不住感慨道:“黑暗,太黑暗了。你们这样搞,我们这些没有显赫祖宗的普通人怎么出头?”

    七娘笑道:“当然是做义子义女了,我都想好了,你改名叫姚玄素,怎么样?青奴本不姓李,我本也不姓姚,我们就是义女。”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宁可去做张家女婿。”

    七娘轻哼道:“去吧,以后就叫你张齐氏。”

    齐玄素指了指殿内的列位祖师身影,忍不住问道:“那这些?”

    七娘理所当然道:“当然是要给自己找一些合法性,证明清平会的存在是合理的,与什么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不同。这些就是证据。”

    齐玄素又问道:“如今的会主?”

    “不是地师。”七娘道,“虽然是第三代地师重建了清平会,但姚家已经很久不掌权了,如今的清平会的上层都是外姓人。就拿枢密会六人来说,除了我之外,其余五人都不姓姚。”

    齐玄素一针见血道:“掌权也未必要加入清平会,若是地师亲自发话,清平会敢不从吗?”

    七娘没有回答,转而说道:“之所以告诉你们这些,是让你们明白一件事,清平会不可能独善其身,必然要被牵涉到三大道统的争斗之中,真正能够置身事外的是灵山巫教、知命教,所以他们多半不会参与进来,而是坐山观虎斗。”

    齐玄素问道:“紫光社呢?她们是敌是友?”

    “不知道。”七娘的回答只有三个字。

    齐玄素只觉得如今的局势愈发扑朔迷离。

    太平道和全真道已经确定下场,还有紫光社、清平会、黑衣人、青鸾卫、宣徽院,仅凭全真道和清平会就想抗衡太平道和朝廷的联手,只怕是力有不逮,那么正一道入场也是早晚之事。

    齐玄素身为全真道弟子兼清平会成员,无论愿不愿意,都不得不成为局内人。

    再有就是,别人都有退路,就齐玄素没有退路。

    李青奴是李家的人,“天仙子”是宗室之人,“醉垂鞭”是黑衣人出身,“惜红衣”与紫光社有些关系,真要到了事不可为的那一步,他们大不了回归本来身份,各自逃生,齐玄素用哪个身份都没什么区别,只能跟着大船一起沉没。就算勉强保住性命,前途肯定是没了,只能继续跟着七娘浪迹天涯,做个江湖人。

    从这一点上来说,齐玄素倒是地师嫡系中的嫡系,难怪地师在第二次江南大案的事后议事上保住了他和张月鹿,对于张月鹿是拉拢,对于齐玄素就是回护了。

    齐玄素想到此处,忽然心中一动。

    儒门有句话叫作: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齐玄素现在就是,全真道养你大半年,尽忠效死,就在今日。

    齐玄素下意识地望向七娘。

    他希望所谓的“养士”只是局限于全真道,而不是姚家。

    他希望七娘与这些都是不相干的。

    他希望他和七娘之间没有其他的利害纠葛,只是单纯的恩情。

    他不介意做一个棋子,又不是没做过,可他不愿意做七娘的棋子,他希望他和七娘是另外一种关系,他不希望到最后自己还是无根飘蓬,他不希望过去种种都是一场镜花水月。

    七娘感受到齐玄素的注视,也望向齐玄素:“你直愣愣地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齐玄素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的情感告诉他,七娘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理智却告诉他,除此之外,很难找出其他的解释。

    七娘忽然道:“青奴,你先走吧,我有话要跟天渊说。”

    李青奴看着两人,嗅出几分异样气息,应了一声,直接离开了“梦中会”。

    此地只剩下七娘和齐玄素两人。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齐玄素沉默许久,终于下定决心,缓缓问道:“七娘,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救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把极为珍贵的‘长生石之心’给了我?”

    “我没有姚裴的祖先血脉,也不是古仙后人,血统一点也不高贵,我就是个不知父母何人的孤儿。我不是什么绝世天才,比玄圣东皇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说谪仙人,我连炼气士都做不了,只能做个散人,别说放眼整个道门,就是在万象道宫的下宫,我都排不上号。我也不是心智过人,第一次面对‘客栈’刺客,我就像一条丧家之犬,乱了方寸,只知道仓皇逃窜,结果还没逃掉,被人一刀扎在胸口,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更别提什么报仇和出人头地了。”

    “就算我侥幸不死,我也出不了头。没有你,我去不了天罡堂,也不会认识张月鹿。没有你,裴小楼、雷小环、东华真人、姚裴、三大阴物,他们不会高看我一眼,我与他们甚至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交集,对于我来说,他们就是天上的人物。没有你,我就算拿到‘玄玉’,我也用不了,那么现在的我还只是个昆仑阶段的小人物,都不必高老爷出面,高世德的随从就能把我打得还不了手,如今被我呼来喝去的柯青青,也是我高攀不起的仙子之流。”

    “这样一个我,一个死了就死了的小人物,就像随处可见的野草,烧了一茬,来年开春又是一茬,真真切切贱如草的角色,到底是因为什么入了你的眼呢?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你下了如此大的力气苦心栽培呢?”

    “这些年来,你教导我,抬举我,提拔我,待我视如己出,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李青奴也好,‘天仙子’、‘醉垂鞭’也罢,都不如我,什么功勋太平钱,对于你我而言,根本都是些无所谓的东西。”

    “我知道,这些话我本不该问,都说士为知己者死,救命之恩,再造之恩,你就是让我立刻去死,我也不该皱一下眉头。我还想强求再多,什么情分,什么母子,什么亲人,就显得贪心不足了。可我就是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哪怕是在“梦中会”,七娘也戴着那副大号的墨镜,遮住了小半个脸庞。

    听完齐玄素的这番话,七娘默了片刻,伸手摘掉了脸上的墨镜。

    齐玄素以前见过七娘的真容,只是见得不多,所以乍一见到,竟是有些陌生。

    七娘没有平日的嬉皮笑脸,显得很严肃。

    这让齐玄素愈发觉得陌生。

    他有些后悔,不该说这些的,都说难得糊涂,何必探根究底呢?难道就这般人心不足?明明七娘给了这么多,为什么还要去奢求什么家人亲情?就算七娘要让他去死,那又怎么了?你舍得为张月鹿去死,就不舍得为七娘去死吗?

    可齐玄素就是说服不了自己。

    如果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情感,那也就罢了。可他体会过之后,就不愿意再退回去了。哪怕只是做戏,他也沉浸其中,真正入戏了。

    就好像一对男女密探为了打入敌人内部,扮作夫妻,扮得时间长了,便当成真的了。

    七娘最初一口一个“为娘”叫着,他并不当真,恪守本分,可久而久之,还是不免当成真的。

    人越缺什么越在意什么。

    齐玄素缺钱,所以整日计较太平钱,也缺身份地位,所以他不是什么淡泊名利之人。

    可他最缺还是家人和亲情。

    太平钱也好,身份地位也罢,都可以后天得来。

    只是家人这种东西,求不来。

    就算齐玄素做了大掌教,也不可能凭空造出个爹娘。

    所以齐玄素对于师父和七娘的感情,极为复杂。

    只要他抓住了,便不愿意放手。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望向七娘。

    “是的,我有一个儿子。”七娘满脸肃穆地说道。

    齐玄素怔住,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七娘接着说道:“我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有个儿子不奇怪吧?”

    齐玄素点了点头。

    他并不认为自己就是七娘的儿子,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七娘直接相认就是,不必藏着掖着。

    七娘说道:“他死了,我很想念他。”

    齐玄素眨了眨眼:“七娘……你觉得我像你的儿子?不会这么狗血吧?”

    “一点也不像。我儿子才貌双全,气度宽宏,雅量高致,是世间一等一的人物,什么李长歌,给他提鞋都不配,怎么可能像你?”七娘不留情面道。

    齐玄素没说话,只是有些失落,也有些伤心。

    七娘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你快死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很像他,湿漉漉的,就像他将死之时。”

    齐玄素一时间不知七娘所言是真是假,心中五味杂陈。

第四十三章 灭口

    以齐玄素与七娘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七娘的话不可不信,又不可尽信,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很难分得清楚。

    所以齐玄素是半信半疑。

    七娘又重新戴上了新时代的面纱——大号墨镜,说道:“你就当我是移情好了,男子汉,大丈夫,应以天下为己任,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不要整天矫情这个,该干嘛干嘛去。”

    好些话,一直不说,憋在心里,好似水位不断升高,久而久之,整个人的心态难免受到影响,可一旦说了出来,就仿佛开闸泄洪,反而释然许多。

    齐玄素点头道:“我这就准备建功立业去。”

    七娘转身进了一道门户。

    齐玄素则是离开了“梦中会”。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还是照常来到签押房,没过多久,柯青青就惊慌失措地进来:“主事,出事了。”

    “什么事?”在柯青青面前,齐玄素收起了自己所有的脆弱,不再是七娘面前的孩子,而是行事果断、心思缜密、手段狠辣的齐主事。

    柯青青喘了口气:“高明隐,死了。”

    坐在书案后的齐玄素猛地站起身来,径直朝签押房外走去。

    柯青青赶忙跟在后面。

    当齐玄素来到幽狱的时候,迎面就见到几名手足无措的灵官。

    齐玄素没有急于问责,而是问道:“人呢?”

    一名灵官急忙在前面领路,来到高明隐所在的幽室,打开一道道门户,就见高明隐仰躺在石床上,双目圆睁,眼神却已经变得灰暗。

    领路的灵官说道:“最开始发现他不对劲的时候,他是侧躺在床上,面朝墙壁,我们进来查看情况,拍了他一下,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没气了。”

    齐玄素盯着高明隐的面容,沉默了片刻,吩咐道:“去督捕司,请个老仵作。”

    柯青青怔了一下:“我们幽狱就有专门验尸的仵作。”

    “我信不过他们。高明隐死在了守卫森严的幽狱,没有外伤,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我还能信得过他们吗?”齐玄素沉声道,“去督捕司,他们上次肯帮我们,可见他们与高明隐背后之人不是一路人,辽王的权势再大,也不可能在帝京一手遮天,朝廷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喏。”柯青青应了一声,快步转身离去。

    齐玄素又问道:“高明隐最近都见过什么人?”

    几名灵官面面相觑,迟疑着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加重了语气:“说。”

    “是……是钱副府主。”一名灵官低声道。

    齐玄素强压着怒气:“我不是说过,不许任何人见高明隐吗?”

    几名灵官都低下了头:“钱副府主掌管幽狱,她要提审高明隐,我们也拦不住。”

    齐玄素知道此事不能怪这几名灵官,缓和了语气:“我知道了,我会禀告石副府主,最近这几天,你们哪里都不要去,就留在玉皇宫。”

    “是。”几名灵官应道。

    齐玄素挥了挥手:“这里暂且没你们的事了,去吧。”

    几名灵官都松了一口气,快步离去。

    齐玄素独自站在幽室之中,回忆着他与钱香芸上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又招过一名随行的道士。

    这是一名七品道士,上前一步,轻声道:“主事。”

    齐玄素望着高明隐的尸体,吩咐道:“将这里发生的事情禀报给石副府主。”

    “喏。”道士快步离去。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毫无疑问,钱香芸的嫌疑最大,却也不能这么简单地断定是钱香芸灭口了高明隐。就算真是钱香芸干的,以齐玄素主事的身份,也没办法把她如何,关键还是要石冰云出面才行。

    没过多久,石冰云比仵作先一步到了。

    自从齐玄素经手这个案子以来,石冰云给予过支持,也曾过问案情进展,但从没有直接插手,这还是石冰云第一次直接参与到此案之中。

    石冰云一路走来,无论灵官,还是道士,都纷纷行礼,不过石冰云看都不看一眼,旁若无人地来到幽室,望向石床上的高明隐。

    她可以大概判断高明隐是怎么死的,但具体细节还是需要专业人士。

    “钱香芸干的?”石冰云问道。

    齐玄素摇头道:“现在还没有直接证据。”

    石冰云冷笑道:“真是手眼通天,手都伸到帝京道府了,这件事,过不去。”

    齐玄素屏退了其他人,轻声道:“我听说,神枢禁军、青鸾卫、宣徽院最近异动频频。”

    石冰云没有问齐玄素是从哪里听说的,只是道:“京营两分,神机营不再负责帝京防务,只剩下神枢营一家独大,按照惯例,由一名勋贵或者宗室出任提督京营戎政总兵官,由一名文臣出任协理京营戎政总兵官,如今担任提督京营戎政总兵官的就是辽王。”

    齐玄素咋舌道:“皇帝陛下竟如此信任这个同胞兄弟?”

    “两人差了不少岁数,说是兄弟,倒像是半个父子,辽王是皇帝陛下一手带大的,其中情分自然与普通兄弟不同。”石冰云与一位亲王有染,对于这些皇室秘闻自然如数家珍。

    齐玄素疑问更多:“那太后她老人家……”

    石冰云自然知道齐玄素在疑惑什么,淡淡道:“据说,太后生当今陛下时,只有十八岁,生辽王时,则是三十七岁,中间相隔了将近二十年,可不就是父子一般的年纪。”

    齐玄素忽然想起,当今皇帝陛下是及冠之年登基,也就是说,辽王刚出生没多久,还在襁褓之中,先帝就驾崩了,兄弟两人自然不存在什么争夺皇位的问题。

    齐玄素还能说什么,只能感慨道:“先帝也非常人。”

    他又忍不住想,道德低也有道德低的好处,道门的道德水准够高了,他和张月鹿如今还在众多长辈的考察阶段,至多是不反对,也谈不上多么赞成,如此蹉跎几年,眼看就要奔着三十岁去了,能在而立之年结成道侣就不容易。再看这边,因为人生七十古来稀,所以半大孩子的年纪就能成亲,人家在他和张月鹿这个年纪,孩子都生了许多,三十多岁都差不多能做祖父祖母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寻常百姓,能活到六十岁就是高寿,二十岁已经走完了人生的三分之一,又要十几年的时间把孩子养大成人,再加上孩子夭折率极高,所以必须早成亲早生子,无论男女,不到二十岁就要成亲,若是到了二十岁还没成亲,则要治罪,并强行配对。

    道门这边,对于许多人来说,只要不出意外,百岁高龄并非难事,二十岁才刚刚走完了五分之一,只是一个开头,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不必着急决定之后几十年的终身大事。如果谁娶了十几岁的小姑娘,反而要被治罪。

    这样的差异体现在各个方面。寻常百姓,许多女子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无依无靠”,这并非故意卖惨,而是实情,男子是顶梁柱也绝不是恭维,没了支撑门户的成年男人后,踹寡妇门、吃绝户只是等闲,诱拐妇女儿童是一门很大的产业,寡妇女子,家中若无兄弟或者成年的儿子,便会遭人谋算,往往不是被雇来的浮浪子弟诱拐,就是干脆在上街的时候被人直接绑走。

    可放在道门就不一样了,全看修为高低说话,严格来说,石冰云、白英琼都是寡妇,也不见有人敢欺侮她们。

    两者的实际情况不一样,道德标准自然也不一样。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在上宫学过的东西,没有万世不移的道德标准,道德标准要根据世道的实际情况而不断变化。

    赶上乱世年景,大多数人都活不到五十岁,如果像齐玄素这般奔着三十岁去成亲,那不是传宗接代,那是准备断子绝孙,必须要及早成亲,这个时候,道德就必须给实际情况让路,发生变化。所以古人多是十几岁就成亲生子,后人拿着适应自己实际情况的道德标准去批判古人的道德理念和行事准则,自以为道德高尚远胜古人,是一种愚昧且自大的行为。

    齐玄素无意拿道门的标准去评判皇室的行为,只是略微感慨,然后便拉回脱缰发散的思绪,说道:“如此说来,就算没有高明隐的事情,我们迟早也会跟这位辽王殿下对上。”

    石冰云道:“据我所知,辽王与李天贞的关系不错。”

    齐玄素目光幽深:“又是李天贞,从我进入天罡堂开始,就听说过这个名字,后来去金陵府,幕后也有他的影子,如今到了帝京城,还是李天贞,这人怎么阴魂不散一般?”

    “嗟予蹙蹙,四海无归。跳死猢狲,终落在乾坤套里。且向危梯頫首:看看看,那一块云,是我的天。”石冰云笑了一声,“不是他阴魂不散,而是李家势力庞大,无处不在。”

    齐玄素自嘲道:“副府主觉得我是跳死猢狲?”

    石冰云道:“你也可以让李天贞落在乾坤套里,全看你的手段了。”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督捕司的仵作也终于到了。

    石冰云最后看了一眼尸体:“验尸之后,安排方士回溯地气,把最后结果整理成文字,送一份到我的案头上。”

    说罢,她转身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对相送的幽狱主事道士吩咐道:“你们见到钱副府主后,让她去见我。”

第四十四章 温翁

    齐玄素耐心地等着验尸结果。

    老仵作的动作很快,只用了一个时辰,便结束了这次验尸。

    老仵作来到齐玄素面前,摘下手套,说道:“死亡时间大概在昨夜子时左右,没有外伤,不是毒杀,魂魄是正常消散,三尸出逃,不过缺少香火愿力,没有化鬼的迹象,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招魂术也是无用。”

    齐玄素问道:“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走火入魔。”老仵作也是一位先天之人,修为相当不俗。

    齐玄素皱起眉头。

    “走火入魔”通常用以形容练功出了岔子,比如齐玄素修炼“魔刀”,狂性大放,最终难以自已,那就是走火入魔。

    可高明隐身陷囫囵之中,朝不保夕,还有心情练功?难道他妄想越狱不成?

    齐玄素又问道:“具体是哪方面的走火入魔?是神智出了问题?还是真气走了岔路?”

    老仵作慢条斯理地说道:“齐法师应该知道,神智出了问题,只会危及他人的性命,一般不会危及自己的性命,老朽所说的走火入魔,自然是第二种情况。犯人的整个下丹田被完全毁去,中丹田也受到了影响,断掉的经脉不知凡几,这正是真气误入歧途,走火入魔的种种表现。根据老朽的推断,似乎是全身真气不流转于经脉之中,而是悉数汇聚于下丹田,最终导致下丹田爆裂。”

    齐玄素本身就是散人,自然明白老仵作的意思。

    人体内的真气并非固定不动,而是不断流转,下丹田是真气汇聚之地不假,可要是将全身上下所有的真气全部压缩到下丹田中,那也是不行的。这就好似江河湖泊,经脉是江河,丹田是湖泊,湖泊能够蓄水不假,可如果江河之水全部流入湖泊又只进不出,那就要大水漫堤了。

    这的确符合走火入魔的症状。

    可齐玄素不相信事情有这么简单。

    这就好像前朝的落水而死,到底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推下去的,其中可是天差地别。

    高明隐这样一个老谋深算之人,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去冒险修炼什么功法。一般功法,根本没有走火入魔的可能。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问道:“有没有通过外力伪造走火入魔死状的可能?”

    修炼功法如同骑马,不玩花活,老老实实骑马慢行,一般不会出什么问题。不过也可以人为地惊马,最终造成坠马的结果。

    “很难。”老仵作沉吟道,“以外力打破下丹田不难,可必然是由外而内的,内里真气撑爆丹田,却是由内而外。哪怕丹田已经不存在,可还有许多残留的破损经脉,经脉如细管,有内外两璧。这些经脉如果是被外力摧毁,必然是外壁受损更为严重,而经脉内壁保存相对完好。反之,就是内壁受损更为严重,而外壁相对完好。老朽方才检查了几条主要经脉,这些经脉较粗,更为清晰,易于观察,都是经脉内壁受损严重,显然是被从内里撑爆,所以老朽才得出了这个走火入魔的结论。”

    齐玄素轻声自语道:“高明。”

    不知他是在称赞老仵作,还是在称赞将高明隐灭口之人。

    老仵作没有说话,静静等候齐玄素的其他吩咐。

    齐玄素回过神来:“还要劳烦老师傅将结果落在纸上,形成文字。”

    老仵作点头应下。

    过去前朝的时候,儒门当家,儒门之人喜欢自称“学生”,尊称地位高的重臣大儒为“老先生”,又因为宦官当权,所以尊称宦官为“老师傅”。

    到了本朝,虽然还有宦官,但名义上已经被废除,不过“老师傅”这个称呼却是流传下来,用以称呼一些身怀绝技的工匠、手艺人。正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一行当的佼佼者,才能得此称呼。

    齐玄素又示意柯青青奉上一张大票:“劳烦老师傅走上一趟,这个案子不算是老师傅分内之事,所以一点辛苦费用,不成敬意,还望老师傅不要推辞。”

    老仵作犹豫了一下,接过大票:“老朽谢过齐法师。”

    齐玄素又道:“若是老师傅日后遇到什么难事,也可以来帝京道府找我。”

    老仵作眼神一亮,对于他来说,一百太平钱实在算不得什么,可一位实权主事的承诺就不一样了。

    老仵作再次道谢,态度诚恳许多。

    齐玄素示意柯青青领着老仵作去看守灵官所在的值房写验尸结果,又让石冰云派来的方士开始准备地气回溯。

    地气回溯的结果并不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就是高明隐一直侧身朝墙躺在石床上,直到外面负责守卫的灵官发现不对,进来查看高明隐的情况,这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齐玄素让柯青青把地气回溯的结果与验尸的结果汇总一处,然后誊抄一份交给石冰云。

    ……

    “温翁,好手笔。”一个身着石青色常服的中年男子说道。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白发老者,气度雍容,正是辽王府的长史。

    前朝太祖皇帝始设王相府,后改参军为长史,废王相府升长史司为正五品,置左、右长史各一人,典簿一人,定王府孳牲所、仓库等官俱为杂职。

    到了本朝,承袭旧制,不过因为藩王变亲王,所以改为只设长史一人,掌王府政令、辅相规讽,总管王府事务。凡请名、请封、请婚、请恩泽及陈谢、进献表启书疏等,皆由王府长史奏上,如亲王有过失即问长史,兼有府官和国官的性质。

    所以这位温长史虽然只是正五品,却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哪怕是天辰司的主事们也尊称一声“温翁”,正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辽王的心腹大管家又该是几品官?若论分量,除了辽王、王妃、世子能稳压一头之外,其余侧妃、庶子之流,还要看这位长史的脸色。

    温翁喝了一口酒,推开一扇窗户,可以看到一楼大厅。

    这里是太平客栈帝京总号,高明隐就是在不远处的宴厅被捕的。

    温翁轻轻转动手中的酒杯,悠悠说道:“公门里,有没有背景很重要。很多人在外人面前一派老爷模样,其实他们也心虚,别人出事了有人兜底,他们可是什么都没有,反而是上下一堆人都盯着他们的位置,一旦被人抓住把柄,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平常没事的时候,大家和光同尘,自然看不出什么。可一旦出事,遇到大一点的沟坎,谁家的根子深不深,立马就能显现出来。这个道理,放在道门是一样的。”

    “去年一年,上吊的,服毒的,死于非命的,我记得是将近三十人?大大小小,上至一州左参议,下至一县的县丞,林林总总,昨天还好好的,今天突然人就没了。说白了,从他门蹚浑水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上面要个遮挡,他们就是这个遮挡。”

    身着石青色常服的男子正是天辰司的主事之一,姓崔。

    崔主事虽然是天人,但也是朝廷的官员,听着温翁漫不经心地说着这些经验之谈,深以为然的同时也有些不大舒服。

    至今下落不明的老杜不就是这样?

    物伤其类。

    谁又好到哪里去?无非是有些人已经落水,而他们暂时还站在船上罢了,至于能否成功上岸,谁也没有十足把握。

    温翁话锋一转:“再看这位齐法师,他就完全不怕事。”

    “整顿帝京风气,听着是轻描淡写,可牵扯到大小地头蛇,但凡背景不够硬的,就要碰个头破血流。那些行院,哪个没有背景?哪个不是摇钱树?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被人下黑手也不是稀奇事。”

    “所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做法,没有背景的就敷衍了事,走个过场,对上面算是有个交代。有背景的,就会大作文章,要立威,要新官上任三把火。”

    “都说人心似水,其实不然。水是往下流的,人心总是高了还想高。人的目光都是往上看,外人瞧着烈火烹油、繁花锦簇,只有局内人才知道暗流涌动、大风大浪。越是往上走,根基越浅的人,越是明白这里头的凶险,风浪之间,所求不外乎是明哲保身。说得好听些,小心谨慎,说得难听些,战战兢兢。”

    “但凡大胆之人,能力还在其次,关键是根基深不深,有没有人兜底。”

    崔主事扯了扯嘴角:“这还用说,四个天人,至今还下落不明,这根子粗得都快赶上李家人了,他真不是蜀州齐家的人?”

    温翁摇头道:“不是,不过比齐家还要棘手,毕竟齐家的根基在蜀州,鞭长莫及。这个齐法师的背后是姚家、裴家、张家。”

    温翁每说一个姓氏,崔主事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听完三个姓氏,崔主事的脸色已经垮了。

    温翁轻声道:“我本以为他抓了高明隐就会停手,可如今看来,没有那么简单,姚家和裴家代表太平道,张家代表正一道,这么一个人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崔主事一震:“他是冲着辽王殿下来的。”

    温翁点头道:“这个齐法师是别人手中的一把刀,所以我只能动用关系把高明隐灭口。只是仓促行事,难免会留下许多把柄,只怕是……”

    崔主事沉声道:“得想个法子,让他消停一点,不能让他坏了大事。”

    温翁道:“我今天寻你过来,正是为了此事。”

第四十五章 善缘恶缘

    崔主事有些头疼道:“关键是如何让他消停一点,动用武力肯定是不成的。”

    “一则是,他最近一直都在玉皇宫中,我们不能直接打进去,刺杀更是无稽之谈,这小子本身就有天人修为,无量阶段的天人当然可以杀他,不过必须是正常交手,若在守备森严的玉皇宫动手,只要这小子拖延一时半刻,就会有道门的天人赶到,那就不成了。造化阶段的天人倒是能行,关键是我们请不动这等境界的高人,从来都是人家指挥我们的份,哪有我们去指挥人家的份。”

    “二则是,这小子阴得很,上次故意离开玉皇宫,看似是绝佳机会,其实是引蛇出洞,那四名天人至今还下落不明,也不知是帝京道府出手,还是全真道另有安排。总之,这小子身边极有可能还有高人在暗中保护,姚裴的待遇也不过如此了。”

    温翁并不否定崔主事的说法,说道:“整件事情的经过,我已经研究了一遍,我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这位齐法师的心思缜密,喜欢用律法做文章,哪怕他骨子里并不认可这个。那么我们同样可以这么做。”

    崔主事精神一振:“愿闻其详。”

    温翁不紧不慢地说道:“所谓斗而不破,就是一个既定的规则框架下进行争斗从而争取更大权力和利益的游戏,所以经常有人用下棋来比喻,两者的确有许多相似之处。在这种游戏中,你当然可以逾越律法的限制,但一定要小心翼翼、百般遮掩,就好似你想偷一个棋子,一定不能被对手发觉。一旦被暴露于天下之间,那就代表棋输一着。道门三道争斗就在这个阶段,所以有了第一次江南大案和第二次江南大案,可无论怎么斗,还是道门掌权,不会变成佛门或者儒门,这与道佛之争、道儒之争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概念。”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可以杀人,不过不能光明正大地杀人,要给杀人的行为加上一个相对合理的遮挡。所以我们上一次动手,先是请了‘客栈’的刺客,然后以此为契机介入其中,浑水摸鱼。”

    “只是你们的安排太粗糙,不但被齐玄素一眼识破,还被人家拿着《大玄律》反将一军。到了这里,已经棋差一招,应该及时收手,算是止损。可一个不慎又被人家用‘留影石’拿住了把柄,只能狗急跳墙,一条道走到黑,可人家早有算计,就等着你呢,结果就是一步错,步步皆错,被人家牵着鼻子走,最终满盘皆输。”

    “这就好似是你们想要偷棋子,结果被人家抓了现行。这一次,不能再玩这样的把戏,我们要在规矩之内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崔主事不是武夫,却是个武人,他听着温翁说了半天,觉得温翁似乎说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说,再提到杜玉焰的事情,不耐又来气:“我看还是给钱少了,两万无忧钱,他不要,那就给四万,我就不信砸不晕他。”“议事就议事,不要置气!”温翁倒是心平气和,“且不说齐玄素值不值这么多钱,就算他真值这个价格,我们真能拿出这么多太平钱,齐玄素也不会要。这根本就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而是前程和太平钱二选其一的问题,所谓‘不失为富家翁’,你知道‘不失为’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说白了就是退而求其次,但凡有得选,没人会选富家翁。他有着大好的前程,等他走到金阙的高位上,太平钱就只是个数字了,所以他肯定会动心,但他一定不会冒险。”

    崔主事紧紧地望着温翁:“温翁侃侃而谈,想来是已有定计,还是不要卖关子了。”

    温翁呵呵一笑:“这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是人就会有破绽,哪怕是走到了参知真人的位置上,仍是如此,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四品祭酒道士呢?”

    崔主事想了想:“关于此人的履历,我也看过,的确有许多经不起推敲的地方,比如飞舟失事之后,他失踪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去向成谜,后来解释是被东华真人救下,受紫微堂之令,以假死隐藏身份,暗中秘密走访调查。要我说,这里面肯定有点猫腻,可一切关键资料都在紫微堂的手中,被东华真人直接封存,就是副府主都调不出来。”

    “还有,那个岳柳离的案子,万修武死了,岳柳离入狱,两人都与齐玄素有过冲突,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真要深挖,也能让齐玄素喝上一壶。可这个案子是万寿重阳宫办的,天罡堂小掌堂张月鹿不惜亲自下场动用人脉关系,东华真人的兄弟裴小楼主办,辅理徐小盈协办,把这个案子办成了铁案,除非地师下令彻查,否则谁也翻不了案。以齐玄素与东华真人的关系,地师怎么可能下令翻案?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先前我还想不明白,方才听温翁说他有姚家、裴家、张家的背景关系,就没什么想不明白的了,这是上面有人保他,再大的错都不是错,尤其是这种没有真凭实据、模棱两可的事情,不还是上面一句话的事情吗?他当然不怕有人来查他。”

    温翁又喝了一口酒:“崔主事所言不错,我已经问过北辰堂了,太平道的人倒是想查他,北辰堂也收集了一些证据。可他手中同样握着一些太平道的把柄,投鼠忌器,两边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你还说。”崔主事也喝起了闷酒。

    温翁道:“太平道的人投鼠忌器,我们却不怕,我们大可以先把北辰堂收集的证据拿过来,解一解燃眉之急。”

    崔主事不是蠢人,只是一怔,随即便醒悟过来:“此举未必能将他置于死地,可的确能让他消停一段时间,在杀不死他的情况下,也不失为一个好对策,最好是把他调回玉京去,那比杀了他还要省事。”

    温翁说道:“正是如此,不过此事我不好出面,我毕竟只是一个王府长史,明面上只负责王府事务,具体怎么办还要劳烦你们。”

    崔主事犹豫了许久,点头道:“温翁出面当然不合适,最好是道录司的人出面。也罢,既然已经得罪了他,也不怕得罪到底。”

    温翁微微一笑,他先前铺垫半天,等的就是这句话。若是不把困难摆明了,崔主事也不会轻易答应下来。

    崔主事问道:“北辰堂的证据,温翁可是已经拿到手了?”

    温翁扶须道:“我这几天为了此事着实费了一番工夫,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其中的关键证人刚好就在帝京,不然还要再拖几天。”

    话音落下,就听一声佛号:“无量佛。”

    此处包间设有专门的阵法,防止他人窥探,等闲人自然也进不来,此人显然早就在包间之内。

    崔主事脸色微变,不过见温翁仍旧是老神在在,便也按捺不动。

    就见一个僧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要比齐玄素小上几岁,看眉眼也就刚刚及冠的样子,还带着几分青涩,身上一件僧衣,没有袈裟,剃去了三千烦恼丝,双手合十行礼道:“小僧法号衍秀,自静禅寺而来,如今奉师父之命,下山入世修行。”

    佛门辈分:悟元光性本,了然衍注兴。

    因为佛门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属于道门的附庸,所以佛道两家的辈分大致可以对等,不过佛门处处学道门,又处处学得不像。整合辈分,却不似道门那般严格限制年限,许多佛门老僧动不动就收个关门弟子,又或是代师收徒,导致辈分比较混乱。

    所以依次算下来,这个小和尚只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低了一辈,与七代弟子同辈。张月鹿和齐玄素等八代弟子比他低了一辈。

    崔主事是懂这个的,一听辈分便知道这小和尚来头不俗,肃然起身道:“原来是衍秀禅师,久仰久仰。”

    佛门受道门的影响,也在内部划分九品十二级。

    以乞士和尚对应祭酒道士,以破惑和尚对应幽逸道士,以净持和尚对应太乙道士,以怖魔和尚对应天真道士。称呼上,以禅师对应法师,以上师对应高功法师,以德士对应真人,以大德士对应参知真人,以大士对应大真人。

    衍秀如此年纪,不大可能是三品破惑和尚,应该就是四品乞士和尚,所以崔主事便口称“禅师”,他心中明白,温翁所言的证据,大约就着落在这位衍秀禅师的身上。

    衍秀合十行礼道:“不敢当。”

    温翁招呼着两人落座,然后道:“说起来,这位衍秀禅师曾经在遗山城盂兰寺与我们这位齐法师齐玄素,有过一面之缘。”

    衍秀和尚微笑道:“只是不算善缘,算是个恶缘。”

    温翁呵呵笑道:“齐玄素与禅师的恶缘,却是成全了我们与禅师的善缘。正是彼之毒药,吾之蜜糖。”

第四十六章 交锋

    齐玄素认为凡事都有两面,有不利的一面,也存在有利的一面。

    就拿高明隐之死来说,不利的一面是许多线索断了,死了一个关键证人。有利的一面是帝京道府内部的内鬼也冒出来了,若是能查明高明隐的死因,确定凶手,反而可以取得更大的突破。

    这就像两人交手,只是对峙,处处都是破绽,也就处处都没有破绽。可只要出手,那就一定会有破绽。

    所以齐玄素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查明高明隐死因上面。

    另一边,石冰云迟迟没有等到钱香芸,据说钱副府主最近不在帝京城中,去了渤海府。这也在情理之中,帝京道府以帝京为主,可整个辖区却远不止帝京,还包括帝京周围的直隶各府县,帝京道府也可以叫作直隶道府,渤海府便在帝京道府的辖境之内,所以钱香芸离开帝京前往渤海府并不算擅离职守。

    石冰云倒也不着急,钱香芸不可能一直躲在渤海府,总要返回帝京的。

    只是石冰云没有想到,两天的时间,她没有等到钱香芸,却等来了掌府真人李若水。

    关于高明隐的案子,李若水从始至终都没有过问,毕竟不是关乎到整个帝京道府的大事,一位副府主出面就足够了,实在不必掌府真人亲自出马,除非掌府真人打算在此事上跟次席副府主别一别苗头。

    所以李若水的突然出面,让石冰云很是吃惊,甚至有点措手不及。

    仅从相貌而言,李若水要比石冰云年轻一些,气态淡漠,很符合世人想象中的修道之人,可她既然能一路走到掌府真人的位置上,就说明了她绝不可能是淡漠之人。

    李若水让人把石冰云请到了自己的签押房,两人隔桌对坐,然后将一份公函推到了石冰云的面前。

    “这是道录司刚刚送来的照会。”李若水向后靠在椅背上,从语气上听不出任何情绪。

    三道纷争剧烈,不意味着三道的每个成员都如同仇人一般,面上该有的礼数还是不会少,而帝京道府又是个需要报团取暖的地方,掌府、首席、次席之间的关系还算融洽。事实上,除了距离玉京最近的昆仑道府之外,其余道府的表面上的和气,都大差不差。

    石冰云将这份照会飞快地看完,然后一拍桌子:“胡说八道,含血喷人。”

    李若水不置可否道:“牵涉到了佛门之人,滑不过去,也抹不平,必须要给一个明确交代。”

    石冰云皱着眉头,又看了一遍手中的公函,问道:“那么掌府真人是什么态度呢?”

    李若水的回答十分简洁:“公事公办。”

    石冰云道:“什么是公事公办?从道理上来说,整个帝京道府都是你这位掌府真人的属下,掌府真人对自己的属下,应该有个起码的判断吧?”

    李若水道:“判断是讲依据的,所有的依据都在你手中的公函上面。”

    石冰云抖了抖手中的公函:“就凭这一页纸,就能定性?齐主事是十月初八正式上任,高明隐是十一月初一死的,今天是十一月初三,齐主事到帝京还不到一个月,只经手了一个案子,先是遭遇了一次刺杀,现在又被人举报是隐秘结社成员,你不觉得蹊跷吗?会不会是有人在对齐主事动手脚?”

    李若水道:“如果这份照会中说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么齐主事变节根本就不是在他来到帝京道府一个月里,早在他还是天罡堂执事的时候就发生了。”

    石冰云望着李若水:“你的意思是,齐玄素早就变节投敌了,是一个潜伏在我道门内部的资深隐秘结社成员,对吗?”

    李若水哪里会落人口实,轻飘飘道:“我说的只是一个事实,只是基于目前的证据判断,并不夹杂我个人的观点,至于这个事实到底是真是假,或是如何定案,最后还要看证据。我今天找你过来,也只是商议,而不是定论,具体怎么做,以你为主,我只是给予意见。”

    石冰云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那就把你的意见说出来吧。”

    李若水道:“是不是暂时把齐玄素从主事的位置上拿下来?若是确有其事,算是防止他给道门造成更大的危害。若是子虚乌有,就当避避风头,毕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最近招惹了太多人,对他不是什么好事。”

    石冰云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却也不能这么认可,只得道:“让我考虑一下。”

    李若水道:“事关道门声誉,不能拖延,必须尽快给出一个说法,把影响降到最低。就算齐玄素是冤枉的,可拖而不决,许多捕风捉影的流言就会涌现出来,到时候就算我们查清了事实真相,可坏名声已经传扬出去了,这是很难挽回的,这也是金阙不愿意看到的。”

    石冰云直接反击道:“既然掌府真人提到了金阙,那我也不得不提了,这位齐主事是从紫微堂借调过来的,名义上是我的属下,可认真说起来,他是受东华真人直管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们贸然做决定恐怕不大好吧?还是知会一声东华真人为好,不管怎么说,东华真人不仅是紫微堂的掌堂真人,更是金阙的首席参知真人。”

    这便是李若水只是“商议”而不是“命令”的原因,关键就在于这个借调,齐玄素是东华真人的人,这不仅仅是所谓的关系背景,这是可以放在明面上说的正式上下从属关系,如今齐玄素的箓牒上还是印着“紫微堂”。

    李若水加重了语气道:“关于一点,我有所考虑,所以我只是建议停止齐主事的具体主事职责,并没有说让他解除主事职务,无非就是把手头上的事情放一放。他是紫微堂的主事,紫微堂有什么差事,我的确管不着,若要解除他的主事职务,也的确应该请示东华真人,可现在这个高明隐的案子却是帝京道府的差事,难道我身为帝京道府的掌府真人连这点小事也不能做主,还要请示东华真人吗?东华真人只是首席参知真人,不是大掌教。”

    石冰云默了片刻,有些无言以对。从身份地位上来说,首席参知真人的确高于普通参知真人,但从两者并没有明确从属的关系,在帝京道府的一亩三分地上,还是掌府真人李若水说了算。

    这就好比朝廷的六部尚书和地方督抚,按照惯例,地方大员入京的,都会给尚书侍郎送上冰敬和碳敬,但不意味着督抚们就要听尚书的号令行事,他们只听内阁的钧旨或者皇帝的圣旨。

    放在道门也是一样,各地道府的掌府真人们当然要与九堂的掌堂真人处好关系,但不意味着他们要听掌堂真人的命令行事,抛开各种人身依附等关系不谈,能够在明面上公然号令他们的只有大掌教和金阙。

    东华真人代表不了金阙。

    只是石冰云也着实不甘心就这么认栽,一时间两人竟是僵住了。

    过了片刻,李若水放缓了语气道:“帝京道府能够重建,不再是一个烂摊子,少不了你我的心血,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容易,谁都不希望帝京道府的牌匾上粘上灰,所以为了帝京道府的大局考虑,先让齐玄素把手头上的差事放一放,真要出了事情,东华真人可不会担责。”

    面对石冰云,李若是也不得不做出妥协。只是强调暂停齐玄素手头上的差事,而不提其他。

    石冰云缓缓道:“这个‘停一停’具体是多久?总要有个时限。”

    李若水道:“那就要看具体什么时候能够查清了。”

    石冰云又是怒气上涌:“这个举报若是来自于道门内部,那也就罢了,毕竟是自己人,情有可原。可一个佛门之人,他说的话也能当作证据?佛门这些年一直狼子野心,他与我们道门的关系到底如何,掌府真人不会不知道吧?”

    李若水的语气也强硬起来:“可在明面上,我们道门和佛门已经停止了战争,已经握手言和了,三教大会便是明证,所以不管我们私底下怎么看,在明面上,我们不能把佛门之人的话当成是放屁,而且必须要重视起来,给出一个明确的交代。至于如何查清,需要多久才能够查清,那就不是你我该关心的问题了,那是风宪堂的差事。如果没有问题,正好还他一个清白。”

    石冰云愤然起身,双手撑着书案,上身微微前倾:“我不同意,我不认可,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帝京城内暗流涌动,各路势力异动频频,高明隐的案子明显是牵扯到了什么大人物,他们才出此下策。如果掌府真人非要坚持,那就把我们彼此的意见上报金阙,由金阙决定。”

    “另外,关于齐玄素的事情,我也会向轮值大真人详细禀报。”

    李若水眯起眼:“可以。”

    两位女子真人互相对视,分毫不让。

    片刻后,李若水还是退让了一步,表明态度:“这样罢,先不让风宪堂介入,只是先暂停齐玄素的主事职责,让他在玉皇宫,不要出去,然后等待金阙的意见,如何?”

    石冰云闭了下眼,吐出一口浊气:“我同意。”

第四十七章 嫌疑

    石冰云离开李若水的签押房后,回到自己的签押房,先是与师姐慈航真人以子母符远程密谈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才让人把齐玄素请来。

    齐玄素此时还不知情,来到石冰云的签押房,正要说起高明隐的死因,石冰云却一摆手:“这些都暂且不谈了,我找你是有其他事情。”

    因为七娘的教导,齐玄素很会察言观色,所以立刻看出石冰云的心情不悦,几乎是压着一口怒气,不由问道:“是有什么人过问此案了吗?是掌府真人?”

    “你倒是会猜。”石冰云冷哼一声,“根源是高明隐的案子,不过现在也是你的案子了。”

    “我的案子?”齐玄素疑惑道,“高明隐的案子由我经办,当然是我的案子。”

    石冰云纠正道:“不是你经办的案子,是涉及到你的案子,先看看这个吧。”

    说罢,石冰云将那份照会推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接过照会,飞快地浏览了一遍,脸色顿时变了:“衍秀和尚?我没去找他,他倒主动找上门来了。”

    “你认识此人?”石冰云略微诧异道。

    齐玄素将当初遗山城盂兰寺发生的事情大概讲了一遍:“此人虽然是佛门中人,但心肠歹毒,我一直想要找他寻仇,只是此人行踪飘忽不定,我没时间去慢慢找他,便耽搁了下来,没想到会酿成今日的祸事。”

    石冰云道:“先别急着后悔,你先给我交个实底,这照会上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道录司当然无权抓你,可他们既然给出了正式照会,我们就要给出一个明确答复。”

    所谓照会,是指两大势力之间交往的书信形式,是对外交涉和礼仪往来的一种手段。照会的使用必须慎重对待,处理要及时,签收或拒收、答复或不予置理、及时办理或拖延,都是一种态度。一般情况下,除了某些纯属周知性照会,均应以相应的方式答复对方。

    道门和朝廷互不统属,地位平等,故而同样使用照会,其中意义也是一样的。而道门与佛门之间,道门与儒门之间,道门与圣廷之间,亦是如此。

    齐玄素皱起眉头,再次看向手中的照会。

    上面只是说了一件事,佛门乞士和尚衍秀向道录司举报道门祭酒道士齐玄素是隐秘结社灵山巫教的成员,并出示了证据若干。

    在对待隐秘结社的态度上,朝廷和道门的立场是一致的,也是一贯的,于是道录司按照规矩向帝京道府发出照会,要求帝京道府给出一个明确答复。

    从规矩流程上来说,道录司和李若水都没有半点问题,这也是石冰云不得不妥协的主要原因,道理是一样的,除非打算掀桌子,否则谁也不能在明面上否定规矩的正当性、神圣性,所谓师出有名,便是如此。

    齐玄素可以用《大玄律》让天辰司吃瘪,人家自然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对付齐玄素。

    齐玄素此时的心情可谓复杂非常,既有震惊,又有后怕,还有几分庆幸。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是隐秘结社的成员,前不久刚刚参加了“梦中会”,不过不是灵山巫教成员,而是清平会的成员。

    知道他清平会成员身份的人,倒是不多,都是信得过的人,有些纰漏之处,也有别人帮他抹平。比如凤台县的“客栈”,被七娘灭了满门,不得不说,七娘平时没个正经,可在江湖上兴风作浪这么多年,又岂是良善之辈,该动手的时候从不手软,所谓谈笑杀人也不过如此,齐玄素身上的狠辣便是从七娘这里学来的,齐浩然可没教过这些。再有秦无病那边,由裴小楼亲自出面,虽然没找秦无病,但却找了秦无病的父亲秦公辅,父子一体,秦无病不会跟老父对着干,也算遮掩过去了。

    其实就算知道他曾经化名“魏无鬼”,也不是什么太大问题,他既然以假死隐藏身份,当然要有个化名,不可能顶着原名明察暗访,关键不能知道魏无鬼就是“金错刀”。

    除了李青奴之外,就只有柳湖的养父“菩萨蛮”知情。

    现在看来,还好。

    齐玄素抖了抖手中的照会:“这里面提出的证据,都是捕风捉影,完全就是不实之言。”

    石冰云看了他一眼:“你不要不当一回事,我问你,你从飞舟的数千丈高空落下,为什么没死?你当然能说是东华真人救了你,可这种话平时拿出来堵别人的嘴可以,现在真正放在台面上讨论,是要讲真凭实据的,不是说说就行,东华真人不是封存了你的部分档案吗,现在就可以借着这个由头解封,你的许多事情经得住查吗?”

    齐玄素也有点没底,因为他真不知道东华真人在自己档案里都写了什么,是如实写?还是有一定的虚构?如果他是姚裴,倒可以与东华真人好好谈谈,请他交个实底给自己,可两人的关系还没到这个份上,很多时候齐玄素扯东华大真人的大旗,多少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

    东华真人不是七娘,也不是齐玄素的便宜岳父,不会事事都为齐玄素着想,说不定就会在这份档案里留个后手,以防齐玄素日后脱离掌控。

    齐玄素真正靠得住的靠山只有一个,那就是七娘。

    所以齐玄素每每预想最坏结果,除了死之外,就是跟随七娘继续浪迹江湖。

    齐玄素当然也可以说出实情,即他有“长生石之心”,所以不死是合情合理的,那么问题来了,这颗“长生石之心”又是从哪里来的?

    齐玄素无法回答。

    石冰云又问道:“第二条,你在盂兰寺中遭遇神降为何没死?我刚刚请师姐查了下此事,当时神降声势浩大,偌大个遗山城都能看到,你不要想否定神降的存在。另外,张青霄给你上报请功,需要详细的文字说明,所以这一段经历也有详细说明,你的确去过盂兰寺,是有档案可查,你也不要说你没去过盂兰寺。而且在张青霄的请功汇报中,还证实了这个衍秀和尚的确曾出现在盂兰寺,现在衍秀以当事之人的身份作证说你遭遇巫罗神降而不死,以此来证明你本身就是巫罗的信众,你如何解释?”

    齐玄素算是知道文字留档的威力所在了,一份例行公事的请功汇报竟然成了关键证据,估计张月鹿都不会想到。

    石冰云又道:“这份关于张青霄给你请功的档案,原件应该在紫微堂,但天罡堂、北辰堂应该也有副本,真要查下去,肯定会拿出来当作证据,你不要抱有侥幸心理。”

    齐玄素陷入沉默之中。

    还是那个老问题,他可以用“长生石之心”给出一个完美的答复,可关键是他无法解释“长生石之心”的来历问题。

    石冰云继续说道:“你在盂兰寺遭遇巫罗神降不死,跟随张月鹿返回云锦山,于正月初一乘坐飞舟返回玉京,巫罗现身昆仑山口附近,折断飞舟,结果你又是安然无恙。然后你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就是第三条,有‘客栈’掌柜证实你曾出现在措温布附近,之后不久,就发生了震动道门的大事,巫罗公然袭击天罡堂的‘应龙’战舰,上官敬真人战死,其余道士、灵官死伤惨重,你不会想说都是巧合吧?就算我信,别人会信吗?”

    齐玄素轻拍额头,百密一疏。

    秦无病可以管住黑衣人,却管不了青鸾卫和“客栈”,当初他的确曾在措温布救了一个“客栈”的掌柜。

    当时黑衣人进驻,驱逐一切闲杂人等,那名“客栈”掌柜与青鸾卫关系不错,与黑衣人却不是一路人,再加上“客栈”精锐在措温布湖畔的作坊旧址中全军覆没,掌柜只能孤身一人狼狈离开,途中被一伙“客栈”刺客趁火打劫,齐玄素为了打听“白玉堂”的位置,出手相救,那名“客栈”掌柜在事后给了齐玄素一张地图。

    “我不想知道你失踪的那段时间都干了什么。”石冰云望着齐玄素,不掩怒气,“我只问你,你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把柄让人家拿着?难道你不知道青鸾卫与‘客栈’的关系到底如何吗?难道你还相信江湖义气那一套?还说什么老江湖、野道士,心思缜密,你就这么办事的?妇人之仁,一个隐秘结社的小头领,又不是道门的道士,你的刀呢?”

    齐玄素无言以对。

    平心而论,如果他不是当事人,以第三方的角度来看,他也会觉得太过巧合,你走到哪里,巫罗就出现在哪里,偏偏你还一次次地安然无恙,凭什么巫罗就对你网开一面?事出反常必有妖,当然是嫌疑极大。

    当然,石冰云也没骂错,他的确是考虑不周。关键是当时他觉得已无重返道门的希望,自然就没考虑那么多,难免处置不当。

    石冰云叹了口气:“我现在宣布对你的处置措施,从即日起,你停止手头上的一切差事,该交接就交接,然后留在玉皇宫中,哪里都不要去,好好反思一下,也好好想想该怎么回答以上三条。我会将此事上报金阙,请金阙定夺。”

第四十八章 靠山

    齐玄素回到自己的住处,本想要联系七娘,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如今也算是身处险境,说不定已经有人盯着自己,贸然联系七娘,说不定会授人以柄。

    于是他没有用子母符,而是拿出了“初真经箓”。

    很快,张月鹿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齐大主事,你昨天不是说你最近几天事多,要把精力放在办案上面吗?怎么有空找我?”张月鹿打趣道。

    齐玄素苦笑道:“发生了一点意料之外的情况,我刚刚从石副府主那边回来,石副府主告诉我,有人向道录司举报我是灵山巫教成员,道录司已经给帝京道府发来照会,所以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可以好好休息了。”

    张月鹿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举报的?”

    齐玄素道:“你还记得我们在遗山城盂兰寺遇到的那个佛门弟子衍秀吗?就是他举报的,主要有三条,我在盂兰寺遭遇巫罗神降不死,在昆仑山口的飞舟失事后又侥幸不死,再加上措温布的事情,因为太过巧合,合理怀疑我已经暗中变节,投靠了古仙巫罗。”

    这三件事,张月鹿经历了其中的两件,至于最后一件,她倒是没有经历过,可她也是知情的,齐玄素来帝京之前,慈航真人还提过此事。所以都不需要齐玄素详细解释,张月鹿已经有了结论。

    “这是无稽之谈。”张月鹿斩钉截铁道,“你这是招了别人的忌,有人要动你。”

    齐玄素点头道:“我刚刚想了下,确实如此。一个佛门之人,一个外人,怎么可能知道如此多的细节,再联想到掌府真人的态度,事情已经很明了。”

    张月鹿又问道:“石副府主具体怎么说?”

    “如今不能算是证据确凿,却也不能说是捕风捉影,我身上的确有很多疑点,所以石副府主和李府主僵住了,李府主的意思是先让风宪堂把我软禁起来,不过石副府主强烈反对,所以我现在只是交接了差事,不能离开玉皇宫,具体应该如何处置,因为两人相持不下,所以要上报金阙。”齐玄素回答道。

    各道府中都有天机堂和化生堂的分堂,自然也有风宪堂的分堂,类似于青鸾卫的南镇抚司,负责处理内部事务,受双重领导,既直属于玉京风宪堂的总堂,也听从掌府真人的命令。

    至于上报金阙,不是齐玄素的分量重,道府内部处置不了,而是掌府真人和次席副府主意见相左,如果两人意见一致,直接道府内部就处置了,根本不必惊动金阙。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

    齐玄素接着说道:“这件事其实并不复杂,我查到高明隐背后牵扯着辽王,然后高明隐就死了,我也被人举报是邪教妖人,很明显,有人不希望我再继续查下去,要我消停一点。”

    张月鹿道:“既然牵涉到了邪教妖人,那么天罡堂责无旁贷,如果金阙决定由玉京派人彻查此案,我会申请参与。”

    齐玄素迟疑道:“不好吧,按照道理来说,你应该避嫌才对。”

    “我为什么要避嫌?”张月鹿反问道,“你不是我的兄弟姐妹,我们也不是师出同门,你是全真道的道士,我是正一道的道士,怎么就需要避嫌了呢?”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们不是……那个……”

    “我们可不是道侣,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你不要乱说。”张月鹿哪里不明白齐玄素的意思,“既然不是道侣,自然不需要避嫌。再有,官字两张口,正着说反着说都有道理。若是反着说,我曾是你的上司,与你关系密切,的确不好参与进来,也可以说是避嫌。可要是正着说,我同样是盂兰寺和飞舟失事的亲历之人,更熟悉情况,对于查清案情有着极大的帮助,应该参与进来,同样也有道理。关键是谁来说,谁说了算。”

    齐玄素不由笑道:“受教了。”

    短短片刻之间,张月鹿已经有了定计:“我要去查一下当初的有关档案,早做准备,你自己在帝京小心,等我去帝京见你。”

    齐玄素虽然早就习惯了张月鹿的雷厉风行,但还是忍不住道:“不再聊会了?我今天可是有着大把的时间。”

    张月鹿似笑非笑道:“不急,等我到了帝京之后慢慢聊,我也想知道,你还瞒了我多少事。”

    不等齐玄素喊出冤枉,张月鹿已经中断了经箓的联系。

    齐玄素索性放下心来,只要对手不用盘外招,老老实实地按照规矩走流程,那么时间还是比较宽裕,就算真把这个罪名给坐实了,然后光明正大地处决齐玄素,明正典刑,也要一年半载,齐玄素的确不必急着联系七娘,如今他还是应该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应该怎么解释“长生石之心”的事情。

    只要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些指控全都不攻而破。

    可现在看来,的确很难。因为“长生石之心”牵扯着姚七娘,而姚七娘后面又牵扯着七宝坊,再加上金陵府姚坊主送“玄玉”的事情,扯来扯去,他纵然洗脱了灵山巫教的罪名,却要坐实了七宝坊的罪名,虽然七宝坊属于危害较小的隐秘结社,与灵山巫教性质不同,不至于丢了性命,但也足够让齐玄素前途止步于此。

    有没有道门的助力,其中区别可是太大了,齐玄素之所以能在帝京城中有所作为,主要靠的还是手中权力,仅仅靠天人的修为,一个天辰司就能镇压他。

    齐玄素向后倒在床上,喃喃道:“这看不见的刀,可比看得见的刀厉害多了,真是防不胜防。”

    另一边,张月鹿中断了与齐玄素的对话之后,往掌堂真人的签押房行去。

    这件事,她必须要与师父商议一番。

    张月鹿刚到掌堂真人的签押房的门口,就见萧师妹已经等在这里。

    “师姐,师父正在等你。”萧师妹在头前引路,“请跟我来。”

    张月鹿跟随萧师妹来到内间书房,见到了慈航真人。

    慈航真人示意张月鹿坐下,然后开门见山道:“青霄,你是为了天渊的事情而来吧?具体情况,你的石师叔已经跟我说过了。”

    张月鹿坐定之后,问道:“师父是什么态度?”

    慈航真人:“我的态度很简单,当然要还齐天渊一个清白,不过不能授人以柄,一定要合乎规矩。”

    张月鹿脸色郑重,点了点头。

    慈航真人又问道:“这件事与紫微堂有关,你知道东华真人的态度吗?”

    张月鹿摇头道:“我打算待会儿去紫微堂请见东华真人。”

    慈航真人道:“裴玄之未必会见你,还是交给我吧。”

    “多谢师父。”张月鹿赶忙道。

    齐玄素自然也想到了东华真人,不管怎么说,他是东华真人的属下,是紫微堂的借调到帝京道府的,于情于理都要通知东华真人。

    不过齐玄素没有东华真人的联系方式。

    严格来说,齐玄素没有东华真人的私人联系方式,只能公对公交流,可他此时算是半软禁的状态,很多事情都不方便。这也是齐玄素与东华真人关系不那么密切的证据之一。

    正当齐玄素无奈的时候,有人拉动门外悬挂的铃铛。

    齐玄素起身开门,发现柯青青正站在外面。

    此时齐玄素已经交接了身上的差事,柯青青等人自然也知道齐玄素的事情,所以齐玄素不免有些诧异:“柯执事,有事吗?”

    柯青青送上一道母符:“主事,这是石副府主让我交给主事的。”

    齐玄素接过这道母符,心中一动。

    柯青青又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齐玄素关上门,握着这道母符,心中大概明了。

    他没有东华真人的联系方式,可石冰云总会有的。

    齐玄素犹豫片刻,“点燃”了这道母符。

    很快,一道波光粼粼的光幕如长卷舒展一般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不得不感慨,不愧是首席参知真人,就连用的子母符都不一般。过去他用的子母符都只能显示半身像,这道子母符却是显示了大半个签押房。

    光幕另一边可见一张书案,上方悬挂中堂“天下太平”,书案后坐着一人,正在以朱砂红笔批示公文。

    正是东华真人。

    “齐主事,关于你的事情,石副府主已经与我说了。”东华真人头也不抬道。

    “是。”齐玄素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

    东华真人的声音平静却蕴含力量:“行正道总是艰难,现在尤其艰难。他们已经完全不顾道门的大局,为了一己之私无所不用其极。就在昨天,你的事情发生之前,我收到消息,帝京城外的五行山上异动频频,虽然北龙已经衰弱,但还未消亡,仍旧十分重要,影响天下大势。帝京是龙睛,五行山是逆鳞,他们要在五行山上做什么?若是加速了北龙的消亡,导致末法提前到来,谁又能承担起这个责任?他们竟是完全不顾了。在这个时候,帝京道府就变得尤为重要,你的位置更是十分关键。”

    齐玄素听到东华真人的话语,不由吓了一跳。

    什么是末法提前到来?他们又是谁?

    不过东华真人无意解释,又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是清白的吗?”

    虽然远隔数万里,但齐玄素还是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哪怕东华真人根本没看他,却仿佛已经洞悉了他的内心。

    齐玄素竭力挺起了胸膛:“太上道祖在上,我向玄圣起誓,在这件事上,我是清白的。”

    “很好。”东华真人停下手中的朱笔,抬头望向齐玄素,“既然你是清白的,那你就不要担忧害怕,金阙会给你一个清白,然后你要把精力重心放到帝京内外的各种异动上面,若有必要,可以向我直接汇报。”

    齐玄素大声应道:“是。”

第四十九章 五人

    金阙的反应很快,在石冰云和李若水分别上报金阙两天之后,金阙便做出了正式决议。

    不得不说,因为某些不好对人明言的原因,金阙在这件事上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不过是涉及到一个四品主事,本来是道府内部就能处理,结果金阙却派出了一个五人调查小组。

    不过金阙也知道仅仅是因为齐玄素的事情,未免太过兴师动众,难免招惹非议,所以在名义上是借着道录司照会的由头派人巡查帝京道府上下,调查齐玄素的事情只是顺带而已,这样一来,就比较合情合理了。

    五人调查小组成员来自五个不同地方,各有分工。

    因为涉及到隐秘结社和邪教妖人,所以天罡堂责无旁贷,代表天罡堂的是小掌堂张月鹿。张月鹿也是组中品级最高之人,所以由她担任召集人,也就是第二次江南大案时雷小环在七人调查小组中的位置。

    又因为此乃道门内部事务,所以北辰堂和风宪堂也会参与其中,不过这风宪堂只是派出了一名主事,四品祭酒道士,与齐玄素平级,在名义上要听从张月鹿的命令。

    至于北辰堂,派出的人也是一名四品祭酒道士,不过却是个代副堂主,姓李,名叫李长歌。

    北辰堂给出的理由是,李代副堂主虽然在三教大会上为道门争得荣誉和脸面,被破格提拔为代副堂主,但没有经历过多少实务,还在观政阶段,过去儒门尚清谈而废实务,前车之鉴,所以让李代副堂主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历练一下。另外,张副堂主参与经办了两次江南大案,在实务方面经验丰富,正好让她指点一下。

    李长歌对于自己要在名义上服从张月鹿的安排并不介意,表示服从金阙的决定,保证全力配合张副堂主,并向张副堂主学习。

    李长歌与李天贞虽然都姓李,但不是一类人,李天贞更像东皇,桀骜不驯,目中无人,行事张扬无忌,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也不屑于隐藏自己。李长歌则是颇有几分玄圣遗风,内里暗藏玄机,外在以温和示人,既不霸气霸道,也不锋芒毕露,反而是有些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意思。

    再有就是万寿重阳宫,乍一看,此事似乎与万寿重阳宫无关,不过齐玄素是全真道弟子,所以只负责全真道内部事务的万寿重阳宫也可以参与进来,不过万寿重阳宫这边不负责其他,只管齐玄素的案子。其实也可以是无墟宫,不过这种事情由全真道自己决定,两者都可以。

    如果齐玄素是太平道弟子,那么来的就是真境别院或者青领宫了。

    万寿重阳宫派出的人是新任辅理姚裴,职务是够高了,不过因为她道士品级只是四品祭酒道士,比三品幽逸道士的张月鹿低上一级,又不在玉京任职,所以位在张月鹿之下。

    最后一人则是金阙特使,代表金阙,不在九堂,供职于金阙,是金阙里负责具体做事的高品道士之一,若要说哪里比上三堂还要高人一等,除了直属于大掌教的紫霄宫之外,就只有金阙了。

    上次七人调查小组的时候,雷小环便是以紫微堂副堂主之尊兼任金阙特使。一般而言,都是召集人兼任金阙特使,使得大权归于一人,这次却是不知什么缘故,张月鹿这个召集人没有兼任金阙特使,而是另外派遣了一位金阙特使,颇有些监督的意思。

    这好像是行军打仗,过去的时候都是将令归于一人,这次却又派了个监军过来。

    这位金阙特使不属于三道成员,而是直属于大掌教一脉的中立道士,姓韩,名叫韩永霜。

    玉京距离帝京何止万里,哪怕是乘坐飞舟,也要一两天的时间,所以消息要比人先到一步。

    帝京道府的上层们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在好些人看来,金阙过于重视只是一方面,对于齐主事的回护也是显而易见的。

    五人调查小组,一位是齐主事的旧上司、“亲密朋友”,一位是齐主事的上宫同窗,虽然还有一位李家的天之骄子,但至多只能与以上两人之一互相抵消,还是“保齐派”占据上风。

    许多原本对“齐主事背景通天”等传言将信将疑之人也不得不信了,毕竟事实胜于雄辩。

    帝京道府内部尚且如此,外人更不必说了。

    崔主事又去见了温翁,不过不是在太平客栈的帝京总号,而是在一等行院梧桐苑。

    崔主事作为熟客,没走梧桐苑的大门,而是走了侧门,进到一个独栋的三进院子——一等行院都占地极大,内里别有洞天,许多大人物都喜欢在此包下一个院子,闹中取静,避世修养,这并非什么稀奇事,不再赘言。

    从头门到二门再到卧房这个院子的廊檐下,到处都挂满了红纱灯笼,每盏灯笼上都映着“梧桐苑”三个大字,把这处后宅映照得红光漫天。

    一个梧桐苑管事在前,领着崔主事一路走来,一盏盏“梧桐苑”的灯笼从他们头上闪过,向后而去。

    来到房门外,此时房门洞开,屋内同样是一片红光,透着一股子热烈且暧昧的意味。

    领路的管事就此止步,崔主事迈步上前,进到屋内,转过屏风,就见一张圆桌。温翁衣冠整齐地坐在主位上,身旁依着一个女子,却是只穿了一层蝉翼般的透明薄纱,一切都是若隐若现。正所谓犹抱琵琶半遮面,引人遐想。

    还有一个女子,差不多的打扮,端坐远处,正在弹奏琵琶。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温翁侧着耳朵,手指在桌面上点着节拍。

    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此地还有一人,坐在温翁旁边的客位上,却是一身僧衣,头上断去三千烦恼丝,此时安坐不动,怀中却有一人。

    屋内铺设地龙火道,哪怕是入冬的天气,仍旧是温暖如春,那怀中女子贪凉,罗袜尽脱,赤着一双小脚,轻纱半笼,露出两个雪白肩头,横坐在僧人的大腿上,两弯雪臂搂着僧人的脖子,侧脸贴在僧人的胸膛上,吃吃笑着。

    僧人正是衍秀和尚,面无半点淫邪之态,一派宝相庄严,大有坐怀不乱的架势,不过双手却是一上一下,分别置于两处敏感位置。

    崔主事见此情景,不由心中暗笑,这可比伪君子还要伪君子,比假道学还要假道学,这些个三教中人,个个都要灭人欲,又有几人能灭?嘴上喊着不邪淫,背地里一个比一个不要脸。尤其是西域佛门,什么明王明妃,什么欢喜禅,他还是知道一点的。

    不过崔主事脸上不显,仍是笑着。

    温翁见崔主事进来,伸手一指那个正在弹琵琶的女子:“崔老弟,这是专门给你留的。”

    崔主事不是什么正经人,不过今天着实没这个心情,摆手道:“今天就算了,还是谈正事,改天。”

    温翁也不强求,由着身旁的女子给他倒酒,然后向琵琶女吩咐道:“接着弹,一曲接着一曲地弹,我不叫停,不许停。”

    女子低低应了一声。

    琵琶声音中,外面侍候的人便听不到三人的交谈。

    崔主事坐到衍秀和尚的对面,圆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三双象牙筷子,还有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瓶和三只夜光杯,瓶中血红颜色,像是装着西洋运来的葡萄酒。

    仅就这瓶酒,便要好几百太平钱,小民百姓一辈子也未必能攒这么多钱。

    可此时温翁却将葡萄酒随意淋在身旁的女子的身上,雪白水嫩的肌肤,鲜红如血的酒液,薄如蝉翼的轻纱,再加上女子恰到好处的处子娇羞,在满室红光的映照下,竟是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却也不免让人想起一句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崔主事初到帝京的时候,对于此类事情还是颇为震撼,如今却早已习以为常,根本不以为意,只是道:“事情闹大了,金阙要借着此事介入帝京道府。”

    温翁没有说话,却紧紧地望着他。

    崔主事先将金阙的决定大概复述了一遍,然后说道:“任谁也能看出来,既然是经过了金阙小议才做出的决定,那就不是几个年轻八代弟子擅自行事,而是代表了他们背后的七代弟子。换而言之,张月鹿代表了慈航真人,姚裴代表了东华真人,李长歌代表了清微真人。这就很明显,三位真人在这件事上较上劲了,慈航真人和东华真人连脸都不要了,打定主意要保住这个齐玄素,清微真人也看到了这一点,不想让他们如愿,于是把李家小祖宗也给派来了,还专门弄出了个金阙特使监督张月鹿。

    温翁怔了好一会儿,放下手中的酒杯,轻声道:“形势变得复杂了,小国师虽然年轻有为,但架不住双拳难敌四手。现在看来,全真道和正一道倒是分工明确,全真道不管其他,只管捞人,至于正一道,这位张高功,恐怕是来兴师问罪的。”

第五十章 三秀齐至

    “这个女人可不一般!”崔主事开口就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两次江南大案都有她,第一次江南大案,就是她给牵扯出来的,本来就是一次查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可这个女人偏偏要彻查,最后撕破脸皮,引出了第一次江南大案,她由此得了地师青眼,被破格提拔为副堂主。”

    “第二次江南大案也是因为她,本来只是紫仙山的案子,处置两个主事就够了,可她接手之后,一路从紫仙山查到了江陵府,又从江陵府查到了金陵府,逼得‘天廷’那边先灭口袁家,又火烧真武观,好不狼狈。若不是知命教意外下场,顺势把火烧真武观的罪名扣到了知命教的头上,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事后,七人调查小组的大部分成员外加江南道府的高层,都没讨到好,唯独她升了一级,成为整个道门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

    “对了,还有灵山巫教的事情,也与她有关。”

    “人的名,树的影。这个女人走到哪里,哪里就要掀起大案,正如温翁所言,她是来兴师问罪的,高明隐的事情,还有齐玄素的事情,一旦露出破绽,被她抓住了把柄,她肯定会一路顺藤摸瓜,一查到底,比齐玄素还要棘手。说白了,她就是正一道和全真道手中的一把剑。”

    温翁也有些头疼:“难道我们这次举报齐玄素是弄巧成拙了?”

    就在这时,衍秀和尚却道:“不是温翁弄巧成拙,而是大势如此。”

    “倒要请禅师赐教。”温翁望向衍秀和尚。

    “赐教不敢当。”衍秀微微一笑,“在小僧看来,道门之所以要整顿帝京道府,本就是意有所指,还有崔主事刚才所说的两次江南大案,则说明了三道之间的矛盾深重,闹到这种地步,东华真人、慈航真人和清微真人,迟早要在金阙分出个胜负。所以说,齐玄素的事情只是给了他们一个交手的由头罢了,没有齐玄素,也会有其他人,这是不会改变的事情。”

    温翁点了点头:“禅师所言不错。”

    衍秀又道:“既然要交手,关键是天时、地利、人和。天时且不去说,先说地利,这里是帝京城,不是金陵府,两者一南一北。南边以正一道为尊,金陵府地处江南,又挨着全真道的湖州,等于是正一道和全真道包围着金陵府,还有一个慈航一脉,纵然太平道能够通过芦州影响到金陵府,又如何是两道的对手?所以两次江南大案,太平道难免要吃亏。”

    “可帝京却是不同,北边以太平道为尊,帝京位于古幽燕之地,江北腹地,毗邻齐州。要知道齐州可是太平道的根本之地,全真道那边虽然占据中州,但也仅仅是一个中州而已,正一道在北边的影响力更是不值一提。如此一来,攻守之势异也,反而变成了太平道占据地利。”

    “然后是人和,帝京不是道门的帝京,而是朝廷的帝京,全真道和正一道虽然与几位阁老关系密切,但说到底,还是皇帝陛下最大,谁与皇帝陛下关系密切,谁就占据了地利。那么谁与皇帝陛下同进同退?还是太平道,所以太平道占据人和。”

    “儒门亚圣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如今太平道占据地利、人和,小国师虽然只有一人,但未必不能以一敌二。”

    温翁忍不住扶须笑道:“老夫久居帝京,反而不如禅师这个外人看得清楚,看来老夫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衍秀微笑道:“并非温翁老了,只是因为温翁身在局中罢了,正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小僧是外人,反而能看得清楚一些。”

    崔主事紧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显然是被衍秀和尚说服了,又补充道:“我听闻李公子也要来帝京,他与张月鹿是有旧仇的。”

    衍秀接着说道:“小僧曾与那位张高功有过一面之缘,此人不同于齐玄素,齐玄素看似光明正大,实则内藏阴险狡诈,又锱铢必报,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忍辱偷生,打压他很容易,想要把他置于死地,却是有些困难。张月鹿则不然,在小僧看来,这种人向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过刚易折。小僧听闻李公子曾被这位张高功折了脸面,不过这一次,小僧倒想看一看,小国师能否把这把正一道的利剑折断在帝京城中。”

    崔主事脸上附和笑着,心中却是暗惊。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道门信众,曾在太平道门下学道,算是半个道门弟子,平日里也拜太上道祖,对于佛门中人总有几分戒备。此时闻听此言,不由震惊佛门对道门的知之甚深,难怪说佛门狼子野心,他们如此密切关注道门三道动向,不正是要伺机而动?

    若是道门内斗两败俱伤,结果佛门乘虚而入。

    偌大中原化作奴隶佛国,白骨做法器,人皮做鼓面,头盖骨做酒杯,祭祀用内脏,那可真是天塌地陷,神州陆沉!

    从古到今,有过诸子百家,祖龙重法家,白帝用黄老,武帝尊儒术,唯独没有以佛治国的例子,若是佛门夺了天下,国将不国!不是神州陆沉是什么?

    想到此处,崔主事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他甚至第一次对自己所行之事产生了怀疑,不过他又紧接着坚定了决心,只要太平道取胜,便是完成了玄圣整合三道的遗愿,从此上下一体,内外一心,道门会二次中兴,走向前所未有之强盛,那么佛门再怎么窥伺,也是无用之功。接下来便是彻底击败佛门,整合儒门,先三道合一,然后三教合一,最终天下大同。

    温翁感叹道:“事情已经越来越明显了,三位真人在上头拿着剑斗,却又斗而不破,不敢直接把剑刺向对方,而是刺向下面各个道府,你杀我的人,我杀你的人,先是江南,然后是帝京。两次江南大案后,他们又要弄出一个帝京大案,不用几条真人的性命祭天,或者干脆就是张、姚、李、齐等人的性命,否则不会轻易罢休。我们既然已经在局中,只怕是不好轻易脱身,还是提前准备为好。”

    衍秀和尚若有所指:“上次是江南,这次是帝京,下次又会是哪里?会不会是……”

    说着,衍秀伸手指向西方。

    昆仑雄踞西域。

    温翁一惊:“禅师慎言。”

    不过他随即一叹:“不过禅师所言不错,这是迟早的事情。”

    ……

    十一月初三,帝京道府接到道录司的照会。十一月初五,金阙做出正式决议。十一月初七,五人小组抵达帝京。

    蓬莱池。

    齐玄素戴着墨镜,仰头望去。

    在齐玄素身边是首席副府主周教宪,掌府真人李若水和次席副府主石冰云并没有露面。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此时还是被禁足的状态,不能轻易离开玉皇宫,不过这次属于特殊情况,他被允许离开玉皇宫,来到好生东南坊的蓬莱池畔。

    片刻后,就见一艘楼船破开云海,缓缓下降,船头好似是龙首,船身上笼罩着丝丝缕缕的水气,不断有水珠滚落,在船的下方落了一场朦胧的小雨。

    仿佛是一条蛟龙驮着楼阁从海底深处飞至云海之上,所过之处,风雨兴焉。

    飞舟落在蓬莱池中,掀起层层碧波,水气弥漫。最终如同普通楼船一般漂浮在湖面上。

    然后一道舷梯缓缓降下,不多时之后,五人小组连同一众随员出现在甲板上。

    为首之人正是已经升了三品祭酒道士的张月鹿。

    在张月鹿左手边是面无表情的姚裴,耷拉着眼皮,好好的秋水长眸愣是变成了死鱼眼。

    姚裴是半路上船的,她在接到通知之后,并未赶往玉京,而是等到飞舟途径地肺山时,临时降落,她直接从地肺山登船。

    在张月鹿右手边则是一个齐玄素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面带温和微笑,让人如沐春风,想来就是名声最盛的李长歌。以一己之力盖过张月鹿和姚裴的李家小祖宗,另一块“长生石之心”的拥有者,比正宗谪仙人还要稀有的后天谪仙人,素有“小国师”之称。要知道张月鹿也好,姚裴也罢,可没有“小天师”和“小地师”的称呼。可见李长歌在正一道的地位之稳固和超然。

    齐玄素与李长歌的目光一触即分,李长歌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反而是主动点头致意。

    五人调查小组依次走下舷梯。

    周教宪已经主动迎了上去,一来是因为五人小组代表了金阙,有些钦差大臣的意思,见人高一级。再有就是,这三位年轻人的身份太过特殊,如果不出意外,八代大掌教便是这三人之一,所以哪怕是周教宪也不敢怠慢。

    齐玄素跟在周教宪身后,等到周教宪说完客套话,摘下墨镜,与张月鹿一个眼神交汇。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第五十一章 接风宴

    还是老规矩,在好生东南坊蓬莱池畔的太平客栈分号中摆下了接风宴。

    齐玄素想起来,上次主持接风宴的也是首席副府主周教宪,由此看来,帝京道府的这三位主要高层倒是分工明确。

    在接风宴上,五人小组外加齐玄素、周教宪同在一桌。

    圆桌排位,面门为上,以右为尊。周教宪作为本地主人,也是在场道士品级最高、职务最高之人,自然在主位上就座,在他左右分别是姚裴和张月鹿,齐玄素则是背门而坐,正对周教宪。

    周教宪先是说了两句场面话,无非是欢迎五人小组莅临帝京、他代表帝京道府一定全力配合云云。

    这样的场面话,谁也不会当真,七人小组去金陵府的时候,白英琼、李天澜也代表江南道府说过类似的场面话,可后来是什么结果?是火烧真武观。

    张月鹿感慨道:“我上次来帝京,还是十年前,那时候的帝京道府说得难听些,乌烟瘴气,每次考核,帝京道府总是在众多地方道府中排名最末,不过我听说如今的帝京道府已经大为改观。”

    周教宪笑道:“仰赖金阙的英明决策、如天之德,和帝京道府上上下下的实心用事,李府主,还有石副府主,也都是宵衣旰食,花费了许多心血,方有今天的新气象。”

    就在这时,姚裴缓缓开口道:“周副府主,我在来帝京之前,却是听了许多不一样的声音。”

    “是吗?”周教宪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恢复如初,“姚辅理所言不错,毕竟过去多年积重难返,如今帝京道府还有许多亟待加强和改进的地方,五人小组这次来,就是金阙对我们帝京道府的关心和关注,我们一定在五人小组的督促下,查缺补漏,立行立改,让金阙放心,也让金阙满意。”

    张月鹿笑了笑:“我们来到帝京道府,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帝京道府变得更好,清除旧弊,改树新风,着重解决那些重点、难点。总而言之,不能只是让金阙满意,更是要让天下人满意,我们要让天下人看到帝京的新面貌和新风气,让人为之耳目一新。”

    齐玄素一言不发,看着两个女子发挥。

    他如今才知道,张月鹿也会说这些场面话,不过仔细一想,这在情理之中,张月鹿不是傻子,整天在玉京耳濡目染,听也听会了,不会才是奇怪。

    李长歌没有说话,只是以两指捻动酒杯,面带笑意,充当一个旁观人。

    当然,齐玄素也没说话。说听好听些,他现在是停职反省。说难听些,他现在是半个戴罪之身。他能说什么?

    不过齐玄素连端酒杯都省了,只是望着张月鹿。

    张月鹿在举杯的同时,用眼角余光给了齐玄素一个警告的眼神——正式场合,不许跟她眉来眼去。

    齐玄素自然是从善如流,收回目光,望向自己跟前的几盘菜。

    周教宪的声音还是清晰传到了齐玄素的耳朵中:“张副堂主是巾帼不让须眉,天罡堂不比其他堂口,非常不易,那可是刀光剑影里闯出来的。”

    “周副府主过奖了。”张月鹿道,“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们还要勠力同心,一起把金阙安排的各种事情做好。”

    周教宪再次表态道:“我代表帝京道府,一定全力配合,给金阙一个满意的交代。”

    姚将手中的酒杯往桌面上一放,不急不缓道:“酒不错,多谢周副府主款待。”

    齐玄素多少有点明白了。

    张月鹿和姚裴的确是有分工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道门这边,除了三道的矛盾,其实还有玉京金阙与地方道府的矛盾。当然,这不是道门一家的症结所在,从古到今,历朝历代,都是一个难题,一个处理不好,便容易形成藩镇割据之势,尾大不掉。

    地方道府总是希望获得更大的自主权,金阙则希望能更深入掌控地方道府。双方既有利益一致的地方,也有利益不一致的地方,这就导致情况异常复杂。

    放在帝京道府,在某些事情上,李若水、周教宪、石冰云分别代表了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的立场,势不两立。在某些事情上,三人又代表了帝京道府的立场,需要默契合作,维护他们共同的利益。

    什么是好上司?在底下人看来,知道为自家人争取利益的上司才是好上司,他们既然在这个位置上,很多事情就身不由己,不然他们就坐不稳这个位置。

    底下人可不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而是一大批长久扎根帝京道府的主事、执事、灵官、道士,既有武力,又有权力,还有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有什么事情要靠他们去做,金阙和道府的政令要靠他们去贯彻,道府的稳定也要靠他们去维持。虽然他们来自不同道统,但他们并不如何在意高层的道统之争,他们更在意关乎自身的切实利益,他们的“民意”,不能无视。他们要是一起闹起来,上面的掌府真人和副府主们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里外落不了好,很容易把前程搭进去,不得不进行妥协。不是说做了府主,就万事由着自己的心意来,说什么是什么,没那么简单。

    这其中的度量就需要好好权衡把握,尤其是道统之争与玉京地方之争发生冲突的时候,应该如何取舍,很难说得清楚。

    所以不能因为周教宪是全真道之人,就认为他一定站在张月鹿和姚裴这边,也不能因为李若水是太平道之人,就认为她一定与李长歌同心同德。可能在大势上不会有太多偏差,可在细节上难免有分歧。

    这就需要具体事情具体分析,具体对待。

    宴席来到尾声,张月鹿忽然道:“齐主事的案子,是根据道录司照会,佛门中人举报,由金阙直接核查并提级管辖,所以姚辅理,你责任重大。”

    “是,张副堂主。”姚裴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然后望向齐玄素。

    因为张月鹿是五人小组的召集人,所以她在这段时间里,是李长歌和姚裴名义上的上司,话语权更大,分量更重。

    齐玄素轻咳一声,终于是开口道:“我一定全力配合张副堂主、姚辅理,我也相信张副堂主、姚辅理会还我一个清白。”

    姚裴淡淡道:“齐主事,不是相信我和张副堂主,而是相信道门,相信金阙。”

    齐玄素正色道:“是,相信道门,相信金阙。”

    其他人看到此等场景,不免心中腹诽。

    装什么样子呢,谁不知道你齐大主事与这两位关系密切,一个是老上司兼情人,一个上宫的同窗好友,沾亲带故的,能不相信吗?

    你齐大主事自然相信她们,你怎么不表态相信李代副堂主呢?

    看来是真信不过。

    宴席散后,张月鹿等人就下榻于此地——他们会去玉皇宫,却不会住在玉皇宫,此地就被临时征辟为他们未来一个月的居处。毕竟是道门自家的产业,平日里也没有其他客人,用来安排五人小组和一众随员,再合适不过。

    齐玄素本该跟随周教宪一同返回玉皇宫,不过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被姚裴拦住。

    姚裴说道:“既然齐主事是本案的主要涉事人,那就一并留在此地,便于我们随时传唤。”

    周教宪一怔,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道:“不太合适吧?”

    “没有什么不合适。”姚裴的语气冷硬,不近人情,“我们到了之后,此案就由我们接手,如何安排齐主事,是我们的事情,外面也都是帝京道府安排的灵官,难道周副府主还怕齐主事跑了?那也太小看我们了。还是说,周副府主觉得我和张副堂主私纵齐主事逃走?”

    “我没有这个意思。”周教宪自然是一口否认,“既然如此,齐主事,你就留在这里,听从张副堂主和姚辅理的安排。”

    “喏。”跟在周教宪身旁的齐玄素立刻应道。

    周教宪道:“我回去之后,会向李府主和石副府主说明此事,另外,齐主事的部分私人物品,我也会派人送来。”

    齐玄素道谢:“那就有劳周副府主了。”

    “不妨事。”周教宪摆了摆手,独自向外行去。

    只剩下齐玄素和姚裴之后,姚裴上下打量着齐玄素,面无表情,看得齐玄素有点发虚。

    “姚辅理在看什么?”齐玄素问道。

    姚裴道:“这一次,你算是落到我的手里了。我要让你死,你怕是活不了。”

    齐玄素越发不安:“素衣,我们没有过节吧?我们虽然不是至爱亲朋,但好歹是三个月的同窗,星野湖畔面对张无恨,也算是共患难,你那个‘地字功’里,最起码有我三分之一的功劳。”

    姚裴没有笑,只是转身向内走去:“跟我来,咱们的张副堂主要见你,女上司深夜提审旧下属,真是好情趣。”

    齐玄素第一次发现姚裴的嘴这么毒。

    这还是受到“太上忘情经”影响的姚裴,现在齐玄素怀疑是太平道影响了整个道门的风气,不过也情有可原,谁让玄圣本人就是太平道出身呢?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第五十二章 小别胜新婚

    齐玄素跟随姚裴去了二楼,此时二楼的几个大房间已经被整理出来,用以审问和办公,不过齐玄素并未被定罪,只是有嫌疑,所以没什么镣铐加身,也不必像幽狱那般森严。

    齐玄素跟在姚裴身后,忍不住问道:“表侄女,你跟你的青霄道友,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姚裴并不答话。

    齐玄素又道:“姚道友,你对那位李代副堂主的观感如何?”

    姚裴这次回答了:“你想听好听一些的,还是想听难听一些的?”

    齐玄素道:“好听的。”

    “为人还算光明正大,临大事有静气,不小肚鸡肠,毕竟是李家的面子,颇有几分玄圣遗风,若是你哪天败在了他的手里,多半是不会有太大的怨气。”姚裴道。

    齐玄素又问道;“那难听的呢?”

    姚裴的回答只有一句话:“咬人的狗不叫。”

    齐玄素啧了一声:“这可不像你这种名门淑女该说的话。”

    姚裴无动于衷:“不好听,却能一语中的。其实你的情况,为什么不死,李长歌不用问都一清二楚,毕竟你和他才是同类人,都是后天谪仙人,与我们这种先天谪仙人全然不同,摸摸你们的胸口吧,还跳吗?”

    齐玄素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的确是死寂一片,甚至还透出几分凉意。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外。

    姚裴没有进去的意思,只是道:“你自己进去吧,我就不打扰了。”

    齐玄素道谢:“有劳姚道友。”

    姚裴已经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说道:“谁让我现在是属下呢?分内之事罢了。”

    齐玄素摇了摇头,推门进入其中。

    果不其然,张月鹿就在里面,正坐在一张书案后面,翻看卷宗。

    齐玄素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行礼,然后沉声道:“主事道士齐玄素,见过张副堂主。”

    张月鹿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齐主事不必多礼。”

    既然你装模作样,那我就满足你。

    齐玄素眨了眨眼,张月鹿不安套路出牌啊。

    不过还真让姚裴这个表侄女说中了,是挺有“情趣”的。

    齐玄素又轻咳一声:“不知张副堂主召我过来,所为何事?”

    “难道你不清楚?”张月鹿也不翻看卷宗了,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分别搭在扶手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齐玄素。

    齐玄素在没做主事之前,有两手看家本事,都是跟七娘学的,一个是装模作样,一个是装傻充愣,只是做了主事之后,为了彰显主事的威严,这才正经许多,此时面对老上司,自然又把这两样本事给捡了起来,故意装作战战兢兢道:“天心难测,我怎么敢妄自揣摩张副堂主的心思。”

    张月鹿轻哼一声:“那我就给你提个醒,你为什么被帝京道府暂停了主事职责?还被禁足在玉皇宫中?”

    齐玄素道:“冤枉,小人着实冤枉,我就等着青天大老爷给我申冤做主,还我一个公道和清白。”

    张月鹿伸手一拍桌子:“大奸大恶,从来都是冥顽不灵。你到底是如何与灵山巫教勾结,还不从实招来?若不从实招来,我可要用刑了。”

    齐玄素故作沉吟,然后长叹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招了罢,我要检举揭发,将功折罪,其实我还有一个共犯同谋,也是我在灵山巫教中的直接上级,姓张名月鹿,她其实就是古仙巫罗在人间的化身,一直潜藏于道门内部,意图颠覆道门……”

    张月鹿终于是绷不住了,啐道:“去你的,我是古仙巫罗,你是谁?你是司命真君吗?”

    齐玄素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如此说来,还真有点道理,这两位古仙现身的时候,我们刚好都在现场,原来我竟然是堂堂司命真君,我到今天才算知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多谢张副堂主为我解惑。”

    张月鹿随手抓起桌上一本并不重要的普通卷宗,朝着齐玄素丢来。

    齐玄素伸手接住,朝张月鹿那边走了过去,同时问道:“这里不会有什么监视法术吧?”

    张月鹿反问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见你?”

    齐玄素心中顿时明了,那就是没有,绝对安全。

    齐玄素顿时大胆起来,把卷宗放回到桌案后,顺势来到张月鹿的身后,双手轻轻放在她的双肩上。

    张月鹿的身子微不可查地轻轻一颤,却没有躲闪拒绝。

    齐玄素低头就可以看到她满头青丝,说道:“三个月不见,刚回玉京没几天,又被调到了帝京,转眼间,又是一个月过去了,这加起来就是四个月没见了。”

    张月鹿道:“不是通过经箓天天见吗?”

    “不一样的。”齐玄素摇头道,“通过经箓见面是假的,只能看得见,听得到,却摸不着,也嗅不到,没有温度,也不踏实。”

    说到这儿,齐玄素双手发力,开始给张月鹿揉捏肩膀,同时还轻轻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一股女子清香直透心脾。

    张月鹿仍旧没有拒绝,反而闭上双眼:“油腔滑调,都是跟谁学的?”

    “这还要学吗?不是年纪到了就无师自通?”齐玄素并不逾越规矩,只是单纯按摩肩膀,不过两人间的气氛却是变得有些暧昧起来。

    张月鹿不是那种动不动就脸红羞涩的女子,这也是她奇怪矛盾的地方,她明明很大胆,可她的作风又很保守。就好像是明明身怀利器,却仍旧恪守规矩,不起杀心,不动以武犯禁的念头。

    所以张月鹿并不阻止齐玄素,只是道:“那你就好好揉吧,若是让我不满意,有你好瞧的。”

    齐玄素上身前倾几分:“不知是怎么个让我好看?”

    “就像这样。”张月鹿似乎早就料到齐玄素会得寸进尺,在齐玄素上身前倾的同时,就已经屈指一弹,让齐玄素没有反应的时间,正中齐玄素的脑门。

    一声脆响,好似木鱼敲击。

    也不知是什么手法,没伤到齐玄素,不过的确很疼。

    齐玄素立刻又站直了身子,不敢再去得寸进尺,规规矩矩地给老上司揉按肩膀。

    张月鹿只管闭着眼睛享受。

    乍一看,齐玄素这小子的家中地位的确不高,不过平心而论,多少人想如此服侍张副堂主,还没这门子呢。

    过了片刻,张月鹿伸手拍开齐玄素的双手:“一看你就是没伺候过人,手法相当差劲。”

    “说得好像你享受过似的。”齐玄素道,张月鹿的节俭是有目共睹,他不觉得张月鹿有闲钱去做这个。

    张月鹿道:“我是没钱,可我娘和我堂姐张玉月有钱,我沾她们的光,那些女道民真是一双巧手,胜你百倍。不过你是没这等福气了,因为风气问题,那里只接待女客,免得生出一些不好的流言蜚语。”

    齐玄素故意道:“等我有了钱,我就去帝京最好的行院梧桐苑,找个花魁给我按,那里是只接待男客,不接待女客。”

    张月鹿似笑非笑道:“你可以试试。”

    齐玄素打了个哈哈:“我就随口一说。”

    “我可不是随口一说。”张月鹿站起身来,活动了下肩膀,作为天人,当然不会腰酸背痛,只是许多习惯一时半刻还无法改变,哪怕已经没有意义,也会一直保留下来。

    齐玄素又靠了过来。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你想做什么?”

    齐玄素今天格外大胆,轻声道:“都说小别胜新婚,我想……抱抱你。”

    不管张月鹿再怎么大方,终究是个未经人事的处子,还是有点吃不消,不由得后退一步:“齐天渊,我警告你,不许乱来。”

    齐玄素当然不会乱来,却很失望,小声道:“又不是没抱过,当初在西域,你被迪斯温打伤,昏迷不醒,是谁把你抱出来的?还有飞舟失事的时候,我又抱着谁的腰?”

    张月鹿终于是脸色微红,不过还是嘴硬道:“那又怎么了,此一时彼一时。”

    齐玄素叹了口气。

    他毕竟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男子了,又不是禁欲出家的道士,守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还是两情相悦的半个道侣,没点冲动是不可能的。

    只可惜成也保守,败也保守。

    因为张月鹿保守,所以她与石冰云、张玉月这些人不同,她从没有任何男女情事的过往经历,一直都是洁身自好,齐玄素是她的第一个恋人,也是唯一的恋人。

    可也正因为张月鹿保守,齐玄素同样占不到什么便宜,在这方面,张月鹿是个传统女子,她认为一些亲密行为必须要在结为道侣的前提下进行,除此之外,都是有违道德的。

    过去通过经箓聊天,齐玄素甚至跟张月鹿开过玩笑:“青霄道友,你都可以上《烈女传》了,不过按照‘烈女’的标准,我曾摸过你手,你得亲自用刀把那只被我这个肮脏男人玷污了的手给砍下来,我还搂过你的腰,可它还是老样子,我为你这种忍辱偷生的行为感到羞愧。”

    每到此时,张月鹿总是笑道:“天渊道兄,你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恼羞成怒,什么叫气急败坏。”

    最终齐玄素只能安慰自己,好事多磨,等到结成道侣就好了,那时候名正言顺,张月鹿总不能再拒绝了。

第五十三章 对策

    金阙已经定调,五人小组是针对整个帝京道府,只有姚裴不问其他,专门负责齐玄素的案子。

    所以第二天一早,姚裴便找齐玄素问话。

    除了齐玄素和姚裴之外,还有一名负责记录的道士。

    姚裴对那道士道:“把纸笔给我。”

    那道士一愣,连忙将纸笔送了过来,放在姚裴的案前。

    姚裴亲自磨墨,然后吩咐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出去吧。”

    道士不敢有任何异议,连忙退了出去。

    姚裴准备自己记录,又看了齐玄素一眼,虽然她仍旧面无表情,语气也是古井无波,但话语中还是表达出几分不满:“齐主事,请你端正你的态度。”

    “我的态度怎么了?”齐玄素与姚裴相对而坐,不过只有一把椅子,没有书案。

    姚裴道:“你不要故作轻佻之态。”

    齐玄素昨天与张月鹿彻夜、促膝长谈了一番,心情很是不错,甚至有些过于轻松了,态度的确不那么严肃。

    不过齐玄素并不想改变,玩笑道:“难道我要满是愤怒和痛苦之色吗?指甲刺入掌心,流出鲜血。而你的目光却冷漠无比,看我就像在看一只蝼蚁,充满了高傲和轻蔑。然后你告诉我,这个世道,强者为尊,拳头大就是道理。我不由大笑一声,笑声苍凉悲怆,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人一个个面容冷漠,眸子里满是讥讽。”

    姚裴沉默好了一会儿,然后道:“你和张副堂主昨晚研究了一夜的话本?”

    齐玄素猛地咳嗽了一声,他没想到姚裴竟然听出来了。

    姚裴面无表情道:“按照你的套路,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该去张家当赘婿,然后告诉我莫欺少年穷?”

    齐玄素道:“赘婿还是算了。”

    姚裴道:“若论少年,你比我年长,这句话可轮不到你来说。”

    玩笑之后,齐玄素坐直了身子:“请姚辅理训示。”

    “训示不敢当。”姚裴的语气没有半点变化,“这里除了你我之外,再无他人,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打算如何回复道录司的照会?”

    齐玄素无奈道:“关于这件事,具体什么原因,青霄知道,李长歌知道,你自然也知道,还有必要多此一问吗?”

    姚裴道:“我当然知道,我问的是你打算怎么回答?”

    齐玄素头疼道:“说老实话,我不知道。‘长生石之心’太稀少了,除了化生堂之外,就李家和姚家有,化生堂的那块‘长生石之心’是‘副心’的老祖宗,注定了不会交给某个人。李家的‘长生石之心’给了李长歌,而你们老姚家的‘长生石之心’则在我的身上,这才是我不死的根本原因。假如强说‘长生石之心’是‘副心’,可以解释我没被摔死的事情,却解释不了遗山城盂兰寺巫罗神力的事情。神力可以激活‘玄玉’,可如果不能与‘玄玉’融合,那么还是要死于巫罗神力之下。”

    “我若是把‘长生石之心’的事情说出来,固然可以洗脱我的嫌疑,却难免要被问及‘长生石之心’的具体来历。要不,你把此事担下来?”

    姚裴望着齐玄素道:“姚家有‘长生石之心’是合理的,姚家把‘长生石之心’给你这样一个外人是不合理的,那我又该怎么解释呢?我可不是张月鹿,你也不是姚家赘婿。”

    齐玄素揉捏眉心:“这就是问题关键所在,七娘是见不得光的,没有七娘这条线,我和你们姚家在明面上的联系就只有你我之间的同窗关系,或者说得高一些,同年关系。可就算如此,也远不到赠送如此贵重物事的地步。”

    姚家说道:“我提醒你,虽然我和张青霄会站在你这边,但我们两人也不是只手遮天,金阙小议的时候有过一番角力,李长歌就是来监督我们的,如果你无法自圆其说,那我也帮不了你。”

    “我知道。”齐玄素想了想,“你看这样行不行,故事的整体架构不变,把七娘换成是地师或者东华真人,大人物们总是有些出人意料的举动,我们这些晚辈只能揣摩,却不能质疑。如果是东华真人,就说你们姚家把‘长生石之心’当作聘礼给了裴家,只要你咬死了此事,别人也不能去姚家求证,就算求证也不会有结果,东华真人其实是下一盘大棋,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都在东华真人的意料之中。”

    “如果是地师的话,那也好说,我记得地师是术算占验第一,放眼整个道门,也无人能出其右。甚至说地师是此道的天下第一人,也不会有太大的争议。就说地师算出与我有缘,所以救我一命,与我结个善缘,而‘长生石之心’便是这个善缘。”

    齐玄素这几天没有闲着,他的确认真思考过该如何自圆其说,不过这两个想法的关键是姚裴,她是地师的孙辈,又是东华真人的嫡传弟子,她不认可,齐玄素就只能想想而已。

    姚裴摇头道:“不行,地师和东华真人从未有过这方面的暗示,我们不能擅自把他们牵扯进来。如今三道相争,局势不明,地师和东华真人还没有亮底牌,我们这样做了,很容易弄巧成拙,打乱了地师和东华真人的韬略。”

    齐玄素点了点头,并不如何失望,因为他也觉得这个想法着实有些大胆,甚至到了不切实际的地步。

    从古至今,都是下属给上司背黑锅,几时听过上司给下属背黑锅,上司要保下属,也不是这么个保法。地师和东华真人这样的大人物必然是爱惜羽翼的,面子上不能沾染半点灰,齐玄素有些想当然了,好在姚裴也给他留了面子,算是婉拒。

    齐玄素又道:“如果说我另有机缘奇遇呢?比如说落崖什么的。”

    姚裴道:“且不说如今已经没有几个前人洞府,大部分都已经被道门发现。就算有未被道门发现的前人洞府,又恰好被你遇到了,你从中得到‘长生石之心’,那么道门一定会要求你叙述详细的细节,甚至会让你带着化生堂去寻找这个前人洞府,因为‘长生石之心’是造物工程的产物,这个所谓的前人洞府必然与道门有着莫大关系,道门有必要查证查实。”

    “你去哪里找一个这样的洞府?你或者可以推说你也不知道如何进入这个洞府,毕竟是机缘巧合,难以复制,可是你能将其中的细节说得没有任何破绽吗?”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正色道:“我可以。”

    “什么?”这个回答显然出乎了姚裴的意料之外,她破天荒地露出一分诧异之色。

    齐玄素又重复了一遍:“那不是什么前人洞府,而是一个破碎的洞天,我可以把这个洞天的细节描述完整,没有纰漏。”

    姚裴望向齐玄素:“天渊道兄,我再次提醒你,北辰堂在这方面是专业的,他们会反复询问你,如果只是一个空想出来的故事,那么很容易就出现自相矛盾的地方,意图欺瞒金阙,整件事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齐玄素道:“那不是我空想出来的,我觉得那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虽然我没有去过,但我与这个地方可谓是神交已久。”

    姚裴深深看了齐玄素一眼:“你确定?”

    齐玄素道:“我确定。”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如果你真能说出这样一个洞天,那么就算是自圆其说,家师也能名正言顺地帮你说话。”姚裴说道,“而且你放心,道门不会剥夺你的‘长生石之心’,是你的就是你的,在这方面,道门的态度是一贯的,二百年间从未改变过。”

    齐玄素问道:“我可以说了吗?”

    姚裴想了下,说道:“稍等。”

    她起身离开。

    不多时后,姚裴和张月鹿一起回来了。

    姚裴把主位让给了张月鹿,说道:“张副堂主是召集人,也可以过问这个案子,现在就由张副堂主来问,我负责记录。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会把案卷交给李代副堂主、陆主事、韩特使过目,他们也觉得没有问题后,呈报金阙。”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微微点头。

    张月鹿坐在主位上:“那就开始吧。”

    齐玄素道:“正式开始之前,我还有几句话,所以这段话先不要记录。青霄和素衣都是自己人,知道内情,我的‘长生石之心’来自姚家,来自那位姚坊主,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至于她为什么要救我,据说是我和她死去的儿子很像,其中真假,我不好判断。不过这与今天的事情没有太大关系,我们暂且不谈。”

    张月鹿和姚裴俱是点了点头。

    姚裴自是不必多说,而齐玄素返回玉京面见慈航真人之前,就已经向张月鹿坦白了关于姚坊主的事情,慈航真人也点破了此事,的确算不得秘密。

    齐玄素接着说道:“换而言之,这个洞天也好,机缘巧合也罢,都是假的。这便是你们的担忧所在,可我要说的是,虽然我没有去过那个洞天,但我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和每一个细节,因为自从得到‘长生石之心’之后,我就会周而复始地做一个怪梦,在梦中,我会来到此地,起初我不能一览全貌,只能在极小的区域内活动,可随着我得到的‘玄玉’越多,我在梦境中的活动范围也随之不断变大,虽不能说一览全貌,但也能窥得冰山一角,这绝不是我能凭空想象出来的。”

    “好了,我接下来说的,请姚辅理详细记录。”

第五十四章 灵山

    “这是一座黑沉的大山,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当我恢复意识之后,我就位于大山的山脚下。”

    “我面前有一条崎岖的小径,小径两侧草丛中盛开着五彩的花朵,树木上挂着同样色彩缤纷的丝绦,似乎正在举行某种庆典。小径一路蜿蜒向上,消失在一片黑沉之中,看不到尽头。”

    “我精神恍惚,如在梦中,沿着小径向山顶走去,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风中有女子的喃喃低语。小径两旁树木上的丝绦随风飘摇着,小径上铺着许多花瓣,透着奇异的芬芳。”

    “不知走了多久,我耳畔的女子声音变得清晰,那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言,十分拗口,晦涩难懂,我整个人都变得身不由己。忽然之间,我看到一个女人朝我迎面走来,她的半边面容被长发遮住,露在外面的另外半边面容很美,无法用言语形容。”

    听到这里,张月鹿轻咳一声:“说重点。”

    齐玄素继续说道:“女子好像是是引路的使者,为我领路。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女子身后,走完长长的小径,来到了山顶。山顶是一块极大的空地,中间生了好大一堆火。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领路的女子就消失不见了。我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模糊不清,只能依稀看到有着白色的长发,穿着仿佛缀满星辰宛若夜空的长袍,以及猩红的双眸。”

    这就是齐玄素的第一个梦境,现在齐玄素要略微改动一下,将前后几个不同的梦境,串联起来,于是齐玄素省却了接下来他看到十一道黑影的事情,转而说道:“这道黑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我开始在四处游荡,因为没了那些诡异声音和引路女子的缘故,我不再恍惚,清醒许多,我发现山路周围有很多宫殿,大殿的风格与现在人间的建筑大不相同,更为粗犷,充满了上古蛮荒的气息。不过这些大殿已经残破不堪,周围的各种雕像也只剩下断肢残骸。”

    “我还发现了一处惨烈的战场,完全变成了冰雪的世界,遍布寒霜,无数栩栩如生的冰雕,仍旧保持着临死前的模样。”

    “还有许多虚幻的人影,面无表情地站在山路上。除了身形略显虚幻之外,与活人无异,密密麻麻,少说也有数百人。这些身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智,就像是泥塑木偶,似乎是遭遇了某个强力法术,神魂被强行抽离出来,而体魄却是飞灰湮灭。”

    “我尝试着向周围的宫殿和下面的战场走去,却发现周围有无形的墙壁,将我拘束在固定在这一片小小的区域之内,我只能沿着小径上山,只能来到火堆之前,下方的战场也好,或是藏在黑暗中的高大宫殿也罢,只是个可望不可即的背景。”

    张月鹿和姚裴的神色都有些异样。

    两人似乎都想起了什么。

    姚裴甚至开始恢复“清醒”。

    这让齐玄素有些惊讶,姚裴给他的感觉就像一把刀,平常时候藏刀在鞘,也就是面无表情的木头人状态,可拔刀出鞘的时候,却凌厉异常,所谓拔刀其实就是姚裴摆脱“太上忘情经”的负面影响,恢复本来自我,即恢复“清醒”。

    姚裴保持“清醒”需要耗费很大的心力,所以她一般都保持在相对低耗的“木头”状态之中,一般只有遇到特殊情况才会恢复“清醒”。

    难道姚裴知道这个地方?并大受震动?

    只是张月鹿和逐渐恢复“清醒”的姚裴谁也没有开口打断,齐玄素只好继续讲下去。

    “我虽然出不去,但可以透过这些无形的屏障看清楚大山的部分真容。”

    “这是一座濒临崩解的山,山路上看不出什么,风轻云淡,可山外却有数道接天连地的巨大龙卷和雷霆,不断摧残着大山的山体,部分山体已经出现了崩裂,不过因为某种诡异的力量,这部分山体并未直接剥落脱离出去,而是保持在原来的大概位置。”

    “之所以说是大概位置,是因为两者之间存在着极大的裂缝,也许在极远处的地方,甚至看不出裂缝,可离得近了,就会发现这些动辄十几丈的裂缝已经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天人当然可以直接飞过去,不过考虑到外面那些可以让这座大山分崩离析的巨大风柱和雷柱,只怕也是十分危险。”

    “接着,我又发现许多或大或小的碎石保持着崩裂溅射的状态凝固在空中,不下坠,也不移动,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定格。这就好像大山已经开始崩碎崩解,然后有人以大神通定格了一切,使其维持在将要破碎又没有破碎的这一刻。唯独我脚下的山路和山顶的火堆是个例外,山路和火堆不仅没有定格,且时常变化,而我不能踏足的地方,则是彻底静止不变的。”

    “山外的龙卷和雷光是活的、动的,而大山却是死的、静止的。不过因为我身在此山中的视角问题,无法一窥全貌,再多就看不出来了。”

    “我再次沿着山路回到山顶,那个高大身影又出现了,不过没有看我,而是扭头望向另外一个方向。我顺着高大身影的目光望去。两个人正在激斗。”

    “他们无惧接天连地的龙卷风柱,游走于一道道雷光之间,无数凝固不动的碎石被两人交手的余波击碎,肉眼可见的涟漪扩散开来,甚至打破了部分山体的凝滞状态,使其轰然向下落去。”

    “其中一人不断挥出剑气,纷纷如雨落,剑气甚至暂时地斩断了风柱和雷光。另外一人则是召唤出大片大片的森冷火焰,遮天蔽日一般。剑气与火焰交错,再也看不到其他。”

    “就在这个时候,火堆突然熄灭,天地间一片黑暗。我脚下的地面消失不见,我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好像掉进了一个血池之中,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便离开了这个洞天,也多了‘长生石之心’。其实我当时并不知道‘长生石之心’的存在,也不知道其中妙用,直到后来被慈航真人点破,我才知晓真相。”

    齐玄素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做了多少次梦,几乎是只要入睡,就肯定做这个梦。

    对于齐玄素而言,梦里的这座山就像自家后花园一般,一草一木都记得清清楚楚,无论什么细节,都能详细描述出来。

    只是张月鹿和姚裴听完之后,都沉默在了那里,两女对视一眼,似乎还有点不敢置信。

    齐玄素不由问道:“青霄,素衣,你们知道这个地方?”

    张月鹿迟疑道:“有所耳闻,你说呢?素衣。”

    “如果青霄你说的是那个地方,那么我只能说,的确很像。”姚裴已经不再记录,神情有些严肃。

    很显然,两位道门天之骄女都知道一些齐玄素并不知道的密辛。

    齐玄素很不满两人当着自己的面打哑谜,直接问道:“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你们去过此地?”

    “我们没有去过,不过我们听说过。”张月鹿示意齐玄素稍安勿躁,“天渊,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祖天师故事吗?”

    “记得,说白了就是你们张家怎么发家的。”齐玄素道。

    张月鹿问道:“那么祖天师的哪项功绩最大,足以名垂青史?”

    齐玄素理所当然道:“自然是祖天师击败上古巫教,标志着道门正式崛起,就好似玄圣击败儒门,标志着道门再次中兴。如果说太上道祖是开创之祖,玄圣是中兴之祖,那么祖天师就是类似于太宗的位置,万象道宫都是这么教的。”

    说到这里,齐玄素忽然顿住了,迟疑道:“道门的圣地是昆仑,上古巫教的圣地好像是叫灵山?难道……”

    张月鹿道:“没错,因为击败上古巫教是祖天师最大的功绩,所以我们张家后人在这方面的记载十分完整。我曾经看过一部分,根据你的描述来看,你在梦中去的地方很像是上古巫教的灵山。”

    姚裴补充道:“‘长生石之心’的前身是‘长生石’,那是上古巫教十一位大巫举全教之力炼制出来的长生不死之药,不仅能起死回生,还能让人成仙,造物工程其实是仿制‘长生石’,而非自己炼制。”

    齐玄素也听七娘提起过这方面的密辛,比如“长生石”又有三个版本等等。

    如此一来,竟是连起来了。

    那么梦中的十一道黑影就是对应十一位大巫无疑了。

    张月鹿道:“因为‘长生石之心’本就与上古巫教渊源极深,所以你在梦中不断梦到上古巫教的灵山。你现在把梦游灵山改成误入灵山,倒是说得通。”

    姚裴道:“因为灵山洞天濒临破碎,入口已经崩塌,所以很难去查证你说的是否属实。不过若非亲身经历,是绝对编造不出来的,更不可能说得如此详细,反而显得更为可信。所以我认为,可以结案了,就用这份记录呈交金阙。”

第五十五章 十一巫兴亡史

    张月鹿提出疑议:“虽说‘长生石之心’与‘长生石’有着莫大的关系,但毕竟是后来的产物,当道门兴起造物工程的时候,上古巫教已经覆灭多时,灵山洞天也不知所踪,就算机缘巧合之下进到灵山洞天之中,得到的机缘也应该是‘长生石’,而不是‘长生石之心’。”

    姚裴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直接解释:“这份记录送上去之后,大真人们会懂的,灵山洞天中有‘长生石之心’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张月鹿立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在道门开启造物工程之后,曾经有人进入过灵山洞天,并在那里留下了一些与造物工程有关的物事。这件事,绝大多数人并不知情,不过大真人们是知情的,所以你笃定一件事,我们不必解释什么,直接将记录呈交金阙,看似有纰漏,反而显得我们不曾袒护天渊,使得这份记录更为真实可信,如果我们再去解释什么,则是画蛇添足。”

    “张青霄不愧是张青霄,想得透彻。”姚裴笑了笑,“那我也不相瞒了,二代地师曾经进入过灵山洞天。”

    从道门中兴来算,初代地师是上官莞,二代地师则是姚家的先祖。

    齐玄素和张月鹿立时明白姚裴为何会对灵山洞天知之甚详,又为何会笃定灵山洞天可能存在“长生石之心”。

    “既然如此。”张月鹿拿过姚裴记录的卷宗,“我这就拿给李代副堂主、陆主事和韩特使过目,若无问题,即刻呈交金阙,早日还天渊一个清白。”

    姚裴没有异议。

    张月鹿离开之后,齐玄素也想随之离开,却被姚裴拦住去路。

    齐玄素面对这个已经恢复“清醒”的姚裴,多少有点发憷,正色道:“姚道友还有什么事情吗?”

    姚裴道:“我可以很确定,七娘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带走‘长生石之心’。”

    齐玄素一怔:“你凭什么如此肯定?”

    姚裴淡淡道:“因为姚家根本就没有‘长生石之心’,七娘的‘长生石之心’是从别处得来的。”

    齐玄素一震,随即就明白过来:“你是说灵山洞天。”

    “张家有镇魔井洞天,李家有龙宫洞天,只有我们姚家知道应该如何进入灵山洞天,所以很多重要的物事都会存放在灵山洞天,而不是放在姚家祖宅。毕竟姚家不比张家和李家,没有大真人府和真境别院。”姚裴道。

    “毫无疑问,七娘去过灵山洞天。我之所以恢复清醒,不是因为你梦到了灵山洞天,而是因为你误打误撞之下,竟然说出了部分真相,你体内的‘长生石之心’的确来自灵山洞天,就算有人用占验卜算之术去验证,也会得出一样的结果,恭喜,你洗清嫌疑了。”

    齐玄素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姚裴继续说道:“这就好像衍秀和尚污蔑你,他又何尝不是误打误撞之下说出了部分真相?只是最后的结果上出现了一点偏差,这才给了你洗脱嫌疑的机会。”

    齐玄素又是一震,望向姚裴:“你是什么意思?”

    姚裴没有回答,而是从须弥物中取出一本书交给齐玄素:“你想知道的事情,都在这里面。”

    齐玄素接过书,就见封皮上写着“十一巫兴亡史”几字。

    姚裴淡笑道:“代我向七娘问好。”

    说罢,她也径直向外走去。

    齐玄素独自留在原地,一时间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姚裴似乎知道了他的身份,不过仔细一想,并不奇怪,毕竟整个清平会都与姚家有着极深的联系和渊源,在这件事上,正如慈航真人所说,真要东窗事发,首当其冲的姚家和姚裴,所以他倒是不必担心什么,大家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

    真正让齐玄素忧虑的是另一件事——“长生石之心”竟是来自于灵山洞天。

    这让他想起了很多疑点。

    明明是补全谪仙人,为什么他会不断地梦到十一位大巫?

    齐玄素干脆沉下心来,翻开姚裴给他的《十一巫兴亡史》。说实话,这书名的确不怎么样,透着一股地摊话本的味道,不像是什么正经书目,不过既然是姚裴拿出来的,质量应该有保证。

    书中记载,十一位大巫中的巫阳是个异类,常年游离于巫教体系之外,独来独往,另外十位大巫并称灵山十巫,联手炼制了不死之药——现在齐玄素已经知道了,所谓不死之药就是初代“长生石”。

    当年窫窳被杀,尸体被送到灵山上,请灵山十巫相救,灵山十巫用不死之药将窫窳救活,可被救活后的窫窳性情大变,到处吃人,最后被镇压。

    此事之后,巫彭与首领巫咸产生了分歧,巫彭认为灵山十巫的不死药是不完整的,带领自己的支持者离开灵山,回到开明,与独行的巫阳组成了开明六巫,开始炼制完美的长生不死之药——也就是二代“长生石”。

    为了炼制长生不死之药,开明六巫进入昆仑洞天,那时候的道门还未回归昆仑,玉京处于封闭状态,被南华道君设下的“太虚幻境”笼罩。开明六巫与守护昆仑洞天的陆吾神发生冲突,因为昆仑洞天中没有百年期满必须飞升的限制,所以双方的战争绵延千年,跟随开明六巫进入昆仑洞天的巫教成员纷纷死去,最终只剩下开明六巫。

    炼药成功之后,开明六巫又爆发内乱,巫彭、巫凡、巫相、巫履、巫抵意图杀死外人巫阳,独占长生不死之药,此时已经是大魏末年,最终是巫阳联合进入昆仑洞天的道门地仙,反杀了另外五位大巫,在交手过程中,长生不死之药有所消耗,最终道门只是得到了不完整的长生不死之药,补全不完整的萨满教版本“长生石”之后,得到三代“长生石”。

    所以巫阳在道门的地位很高,是唯一被允许供奉祭祀的大巫。

    另一边,巫咸与另外四位大巫也在想办法弥补不死之药的不足之处,不死之药的缺陷很明显,因为不死之药是以上古荒兽为材,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这些生灵死去时的怨念煞气。窫窳之所以会变为怪物,就是因为不死之药中残留了太多的荒兽气息,只要想办法除去这些荒兽的气息,就不会变成怪物。

    不过灵山上没有能够替代荒兽的药材,只有昆仑洞天才有完善不死之药的各种药材,于是巫咸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用人来代替荒兽。当时人皇正在征战四方,巫咸请求人皇让部下将领收集敌人的生灵之力,以此继续炼制不死之药,得出一个变种,即后来被道门否定的萨满教版本“长生石”。

    玄圣曾经得到过萨满教版本的“长生石”,不过那块萨满教版本“长生石”经过天劫的洗练,已经十分衰弱,力量十不存一,后来又被巫阳以长生不死之药修补,这才没有了隐患。

    简而言之,三代“长生石”是不完整的二代“长生石”加上不完整的萨满教版本“长生石”。

    二代“长生石”固然完美,但缺点是难以复制。三代“长生石”较之二代“长生石”稍有不足,不能让人无视天劫,但同样没了隐患,关键是可以仿制,这才有了“长生石之心”。

    二代“长生石”来自开明六巫,萨满教版本的“长生石”来自以巫咸为首的五位大巫,十一位大巫在时隔千年之后,最终还是完成了合作。

    道门之所以否定萨满教版本的“长生石”,血腥残忍只是原因之一,巫咸只是用敌人的生灵之力炼药,萨满教却直接用奴隶的性命。另一个原因是这种“长生石”应该作为一件兵器或者身外之物,而不是将它当做药物。

    巫咸炼药成功后,为了验证药效,决定亲自服用,结果就是她整个人都被彻底影响了,就像当年的窫窳一样。虽然她没有变成怪物,但她也越来越偏激、易怒、暴戾,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巫即、巫姑、巫真、巫罗认为巫咸已经彻底疯掉,于是她们联手杀死了巫咸。

    她们把巫咸杀死之后,在幽冥谷为巫咸建造陵墓,将巫咸埋葬于此,用血河将巫咸淹没,而整座陵墓其实是一座防止巫咸死而复生的牢笼。

    齐玄素看到这里,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来。

    他每次梦醒的前兆都是跌入地下,被无尽的血色淹没,这岂不是正对应了书中所说的“用血河将巫咸淹没”?难道他见到的那个黑影就是巫咸?

    齐玄素又接着往下看去。

    巫咸死后,巫罗成为上古巫教的末代首领。只是经历了如此多的变故之后,上古巫教的气数也走到了尽头,道门崛起,祖天师立天师教,率众攻打上古巫教。

    如果是上古巫教全盛时期,那么胜负还犹未可知,可此时只剩下四位大巫,根本不是祖天师的对手,于是上古巫教节节败退,最终祖天师攻入灵山洞天,先后将四位大巫杀死。一场大战之后,灵山洞天也濒临崩溃。

    四位大巫中唯有巫罗是神仙传承,因为神仙有三重死亡的缘故,并未彻底死去,多年后重新归来,建立灵山巫教。从这一点上来说,巫罗与张家的确是血海深仇。

第五十六章 巫咸

    齐玄素看完这本《十一巫兴亡史》之后,疑惑反而更多了。

    梦境总是以他跌入无边血色为结尾,如果他看到的那个高大身影就是巫咸,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巫咸在向他求救?

    很显然,巫咸死了,却没有死透。有巨大缺陷的不死之药也是不死之药,所以亲身试药的巫咸很可能拥有了死而复生的神异,所以巫罗等四位大巫才会修建陵墓镇压巫咸,并用血河将巫咸淹没。

    又因为巫咸处于这种不生不死的诡异状态之中,所以不会触发百年一次的天劫。

    只是齐玄素并不知道幽冥谷在什么地方,而且这本书上明确记载了幽冥谷,那就说明道门也知道这段陈年往事,多半早就探索过幽冥谷,说不定已经把巫咸挖出来,然后就像太阴真君一样,给个大真人的名号招安。

    就算道门不知道幽冥谷的存在,齐玄素这点斤两也不敢去贸然寻找幽冥谷,四位大巫之所以杀死巫咸,不是因为争权夺利,而是因为巫咸疯了,作为上古巫教的首领,巫咸再不济也得是个仙人,如果他对上一个疯了的仙人,下场可想而知。好一点当场身死,不留半点痕迹。坏一点的结果就是变成傀儡、伥鬼之流,生不如死。

    除了黑影疑似巫咸之外,还有一点也让齐玄素想不明白,

    如果梦境中的十一道黑影对应十一位大巫,那么他每次融合玄玉,都会有一个对应的大巫出现,与他融为一体,这又意味着什么?

    难道不同的“玄玉”对应不同的大巫传承?

    虽然这也勉强说得通,毕竟“长生石”本就是上古巫教的产物,作为“长生石之心”的衍生物,“玄玉”对应大巫传承也没什么不对,但齐玄素不免又产生一个疑问,这样补全出来的谪仙人到底算是道门传人?还是巫教传人?

    巫本是道?道本是巫?

    如果道门打算在三教合一的同时,也把上古巫教一并容纳进来,那么道门与“天廷”的区别又在哪里?

    再有,李长歌会不会做这些怪梦?李长歌融合“玄玉”的时候会不会看到大巫朝自己走来?

    现在可以确定,李长歌“长生石之心”并非从灵山洞天得来,而是李家代代相传的物事,也有一种可能,就是李家和姚家分别对“长生石之心”做出了一些改动,使得两块“长生石之心”并不完全一致。

    齐玄素与张月鹿关系极好,与姚裴也关系不错,唯独与李长歌的关系不怎么样,不好直接去问,只能存疑。

    其实齐玄素还可以去问七娘,不过七娘多半不会说实话。

    不说别的,就说上次,他那么动情,七娘的回答也有点模棱两可的意思,至今也不知是真是假。

    齐玄素本就满脑袋疑惑,听了七娘的胡扯之后,别说分辨七娘话语中的真假,只怕是疑惑越来越多,最终成了一团浆糊。

    就在这时,张月鹿又回来了。

    齐玄素精神一振:“结果怎么样?”

    张月鹿微笑道:“李代副堂主、韩特使、陆主事都没有异议,同意上报金阙。”齐玄素又问道:“李代副堂主就没什么异样?毕竟你和姚裴都知道这些密辛,他作为李家的小祖宗,应该也知道一些内幕才对。”

    张月鹿仔细回忆了片刻,摇头道:“这位李代副堂主没有任何异样,也没有发问,就好似走了个过场。”

    齐玄素一时间也无法判断,到底是李长歌的城府太深,还是李长歌也做过类似的梦,对齐玄素描绘的景象并不意外。

    “怎么了,你好像很忧虑的样子?”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将姚裴给的《十一巫兴亡史》递给张月鹿,将自己的几个疑惑说了。

    张月鹿听完之后,当场给了齐玄素一个意外之喜。

    “关于你的第一个疑问,我可以明确答复你,巫咸已经脱困。”张月鹿道,“在这方面,我们张家同样有明确记载。”

    这就是千年世家的好处了,各种记录从未中断。

    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千年世家之中,因为北方多战事的缘故,衍圣公一脉曾经被迫南迁,由此分为南北两脉,各种记载是存在过断档的。

    李家就更不必说了,他们号称道祖后人、李氏皇族,可大齐的都城在西京府,李家却雄踞东海,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也很难说得清,要么是李家冒用大齐皇族的名号,要么就是李家几度逃亡迁徙,比圣人府邸的经历还要坎坷,而且如今的李家很有可能不是正统,而是旁支发展壮大,明证就是李家不在世人公认的三大家族之列。

    唯有张家一脉,世居吴州上清府,从天师教到正一宗再到正一道,从未变过,传承最为完整,族内记载自然不存在断档的说法,只要有心去看这方面的内容,就可以知道很多旁人难以知晓的密辛。

    当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张月鹿的身份也是至关重要,虽然张家至今没有给予张月鹿一些实质上的支持,但在这种事情上断不可能为难张月鹿,甚至张月鹿可以经常见到天师并聆听教诲,许多秘闻也是从天师那里听来的。

    张月鹿说道:“因为不死之药的缘故,巫咸的确没有彻底死去,又因为陵墓的镇压,一直处于假死的沉睡状态之中,直到多年之后,有人闯进了这座陵墓,才将巫咸从沉睡中唤醒。那人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被世人称之为五魔教主,名叫张禄旭。”

    “根据记载,张禄旭凭借巫姑留下的线索,闯进陵墓,见到了巫咸。那时候的巫咸已经恢复了部分神智,与张禄旭达成了一个誓约,她帮助张禄旭成为神仙,而作为回报,张禄旭会帮巫咸逃离陵墓。”

    “神仙就像是一根蜡烛,终究有燃尽的时候,而成就神仙的关键就是点燃蜡烛,又被称作点燃神火。”

    张月鹿顿了一下,问道:“你知道点天灯吗?”

    齐玄素道:“听说过,在尸体的肚子上用尖刀挖一个孔洞,然后再往里面插一根灯芯,将尸体中的脂肪当作灯油,像点蜡烛一般,燃尽尸体,所以这种刑罚也叫‘倒点人油蜡’。”

    “张禄旭是个疯子,敢想敢做。”张月鹿道,“他就用了类似点天灯的办法,以巫咸的尸体为蜡,以神力为油,点燃神火,在极短的时间内成就神仙,而在这个过程中,张禄旭的神道金身和巫咸的尸体再难分彼此。如此一来,他成了神仙,巫咸也脱困而出。只是此举是否有违巫咸的本意,那就很难说了。”

    齐玄素又问道:“然后呢?”

    “然后张禄旭就被道门镇压了。”张月鹿道,“张禄旭死后,姚家先祖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巫咸的传承,也有传说她是巫咸转世重生,总之当时的道门中人都叫她‘大巫师’。”

    齐玄素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在他和姚裴途径“鬼关”的时候,曾与殷先生见过一面,殷先生见到姚裴后一语道破天机:“小友身上有大巫师的气息,应是大巫师的后人,那就是姓姚了,难怪你能收服‘长生杖’,它本就是上古巫教之物,天然与你的祖巫血脉契合。哪怕是玄圣,也要到了造化阶段才能自如驱使此杖,可小友只是逍遥阶段便可驾驭,便是血脉的功劳了。”

    再联想到姚裴刚才说的,二代地师是最后进入灵山洞天之人。

    以及他曾看过的有关这位姚家先祖的传记,相当传奇,早年只是个普通的官家小姐,好似一夜之间就成了道门内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齐玄素不由生出一个相当惊人的猜测。

    那位姚家先祖、二代地师,不是得了巫咸传承,也不是巫咸转世重生,其实就是巫咸本人。既然巫咸能与张禄旭合二为一,难道就不能与姚家先祖合为一体吗?

    正因如此,姚裴才有祖巫血脉,姚家才会知道灵山洞天的各种密辛。

    还有谁比上古巫教的首领巫咸更了解灵山洞天?

    这也可以解释姚家主导的全真道为什么与灵山巫教关系冷淡,而不像张家与紫光社那般关系密切,因为天师张无寿是紫光真君的后人,巫罗却是杀害并封印巫咸的凶手之一,从巫罗事后继承了巫咸的首领位置来看,她得利最大,很可能就是主谋。巫咸自然不会与巫罗念什么姐妹旧情。

    齐玄素想到这里,只觉得豁然开朗。

    他的“长生石之心”来自灵山洞天,姚家的先祖是巫咸,那么他在梦中见到的黑影必然就是巫咸,这是说得通的。

    齐玄素将这个猜测对张月鹿详细说了。

    张月鹿并不意外,道:“其实记载中就有过这方面的猜测,不过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也只是猜测而已。真正知道所有内情,除了大巫师本人之外,就只有玄圣了。”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若是能与李长歌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应该就可以知道答案,可惜……”

    张月鹿忽然道:“天渊,既然你已经见过我的双亲和我的师父,那么我能否与这位跟你情同母子的七娘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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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玄素表情僵硬:“这、这……”

    “若是不方便,那就算了。”张月鹿欲擒故纵。

    齐玄素只好硬着头皮道:“七娘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飘忽不定,我最近也很少见她,等我下次见了她,问问她的意见。”

    “那就一言为定。”张月鹿的神情有些严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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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棋,苍生作子,而齐玄素便是那过了河的卒子,有进无退,一往无前。过河卒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过河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过河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