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天寿山
距离帝京百余里处有一座天寿山,自前朝太祖皇帝七年五月始作长陵,到末代神宗皇帝葬入定陵为止,埋葬了十一位帝王,分别是太祖、太宗、仁宗、宣宗、英宗、宪宗、孝宗、武宗、世宗、穆宗、神宗,总共有十一座帝王陵寝。
虽然此地也有守陵甲士,但因为是前朝帝陵,所以守备并不是那么森严,更多是起到示警的作用。
王崇年给齐玄素的那张地图,便是标注了天寿山的具体位置。
出了帝京之后,齐玄素不再在地面奔行,而是改为御风而行,直奔天寿山。
十一座帝陵,绵延二百余年,其阴气之重,可想而知。
来到天寿山的上空,齐玄素探出右手,五指伸张,有黑色气息缭绕指间。
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七个天人又如何?当初风伯怎么死的,你们今天就要怎么死。
一瞬间,齐玄素清晰感知到体内法力开始飞速流逝。
齐玄素又抬头看了眼天色。
按照西洋人的时间,他离开太平客栈分号的时候是十九点半,此时已经是将近二十二点。
月至中天,虽然不是一天中阴气最重的时候,但距离子时只剩下一个时辰。
齐玄素全力催动法力,引动滚滚阴气,如云海雾山,似潮起潮落。
无数黑雾如旋涡一般朝着齐玄素汇聚而来,最终化作一道门户。
这是来自于鬼国洞天三大阴物的馈赠。
四名天人紧随而至,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景象。
其中修为最高的杜玉焰清晰感觉到周围的环境生出变化,眼前出现重重黑影,影影绰绰,远处的一切也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隔着一层淡淡雾气。好似冬天的玻璃窗结上一层冰花,看向外面时,总觉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她仿佛被人用一块块玻璃封锁在一处密闭空间之中,其中又有死气生出,粘稠无比,如陷沼泽,拖泥带水。
门户成型,只见得门内黑雾翻滚,似乎通往九阴幽冥之地。
这是什么?
杜玉焰终于知道她的不安来源于何处了。她的猜测没有错,齐玄素果然提前有所谋划,并非临时起意。
这就像行军打战,他们轻敌冒进,反而落入了重重包围之中。
齐玄素只是个诱饵。
杜玉焰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至于另外三位天人,也是差不多的心思。
相较于四人的紧张,齐玄素就要放松许多。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地想着,这次出来的会是谁?应该不会是万师傅了吧,是白夫人?还是殷先生?
很快,齐玄素便知道了答案。
一个垂垂老朽从门户中踱步出来,看到他的第一眼,不会将其与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联系起来,倒像是个一辈子也没有功名的教书先生,穷困潦倒,可又有几分读书人的架子,用普通百姓的来说,是个酸子。
杜玉焰没有任何犹豫,飞剑激射而出,而她本人则向后倒掠,试图挣脱开束缚,逃离此地。因为她看到这名老人的第一眼,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好似被什么狠狠捏了一下,仿佛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行于林中遇到猛虎,那种没有反抗之力的恐惧几乎要让她无法自已。所以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逃回帝京去,方能有一线生机。
谪仙人素来就有心血来潮的说法,修炼“紫微斗数”会增大触发心血来潮的概率,不过普通天人在机缘巧合之下,也能偶尔心血来潮,预知危险。
此时杜玉焰就处在这种状态之中,所以她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第一个向后逃去。至于三名属下,不管他们愿意与否,都会被动地帮她阻上一阻。
毕竟是三位货真价实的天人,最起码也能拖个一时半刻的时间,足够她脱离天寿山的范围了。
身为天人,杜玉焰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很明显,齐玄素并非无缘无故跑到天寿山来,虽然她不知道天寿山到底有什么特异之处,也不清楚齐玄素到底用了手段,但她很明白一件事,这个莫名出现的老人应该受到某种限制——也许就是不能离开天寿山的范围。
总之,第一时间离开天寿山的范围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她忽略了一点,铳打出头鸟,她是第一个动的不假,也是第一个引来了殷先生的注意。
殷先生朝着她望来。
两人的视线一对。
杜玉焰的身形一震,视线中再无他物,只剩下两只漆黑的眼眸。
初看时,两只眼眸如同深井,幽幽不见其底。
再看时,两只眼眸如同漩涡,摄魂夺魄,难以自拔。
及至最后时,两只眼眸如同黑洞,要将她整个人都吸入其中。
杜玉焰不仅整个人都动弹不得,甚至思绪转动都变得极为迟缓,脸上表情僵硬,如同被夺走了魂魄的木偶。
这是齐玄素第一次看到殷先生亲自出手。
毫无疑问,殷先生与万师傅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万师傅是一力降十会,管你什么神通,吃我一拳,受不住,直接一拳打死。受得住,那就再来一拳,一拳摧城拔岳,“大力”二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殷先生的出手没有万师傅那么震撼,却要诡异得多,在齐玄素看来,殷先生只是看了杜玉焰一眼,这位天人炼气士便浑浑噩噩,仿佛一个木偶。
这便是伪仙的实力吗?
哪怕是天人,在其面前也没有多少还手之力。
说实话,七娘和吴光璧的交手,很难看出什么玄妙,就是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难免让齐玄素有些失望,甚至生出“伪仙就这”的想法。
可不得不承认,万师傅和殷先生却十分符合齐玄素想象中伪仙该有的实力。
殷先生挥了挥衣袖,袖口猛然张大,似是一个无底之洞。
浑浑噩噩的杜玉焰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径直往殷先生的袖口飞去,越来越小,最终就像一个巴掌大小的人偶,被收到了袖子中。
再看那个袖口,幽深漆黑,仿佛一道深渊。
齐玄素听说过此类“神通”,乃是谪仙人和炼气士的大成之法,名叫“乾坤袖”,号称无物不收,不仅可以收人、困人,就连飞剑、法器、箭矢、弹丸,甚至是有形无质的风火雷电、无形无质的念头神魂,都可以收入其中。
他与张月鹿闲聊时听张月鹿说起过,天师和地师都精通此门神通。根据张月鹿所说,天师每天都会离开大真人府去往云锦山之巅,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然后以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日积月累,方才炼化出千丈紫气,若是能紫气东来三万里,那便是太上道祖的境界。她偶然一次去往云锦山之巅,见到天师用“乾坤袖”收取漫天浮云和太阳初升之光,分明是清晨时分,天却漆黑一片,如同深夜,十分震撼。
其他三人见此情景,肝胆欲裂。
有人想要拼死一搏,也有人想要像杜玉焰那般转身逃走。
不过都是无用功。
殷先生又是看了三人一眼,三人也如杜玉焰那般,先是浑身一震,然后变得浑浑噩噩,如同人偶。
殷先生再一挥袖,三人也如倦鸟归林,飞入那如深渊一般的袖口之中。
四名天人,就这么被殷先生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剩下的三名天人要庆幸,多亏了杜玉焰把他们留在帝京,否则他们也不能幸免。
这就是道门的底蕴,明面上只有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三十六位参知真人,至多再加上几位平章大真人,没什么了不起的,似乎所有的隐秘结社联合起来,也有一战之力,甚至是推翻道门。可实际上呢,那只是明面上而已,只是显露在海面上的冰山,海底下的冰山具体有多大,除了位于道门最上层的有限几人,谁也不知道。
仅仅是一个鬼国洞天,就有一位一品灵官和三大阴物。
道门还有号称天下第一洞天的昆仑洞天,以及许多不为人知的洞天,说不定哪个洞天中就藏着伪仙、上古荒兽之流,还有造物工程的最高成就,号称更在三大阴物之上的“帝释天”,这才是道门击败儒门,镇压佛门,成为天下共主的底气所在。
这也是三道争夺大掌教的原因所在,这些底蕴,可都是要听从大掌教调遣的,谁能成为大掌教,谁就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境界修为反而是其次了,毕竟境界修为再高,也不是整个道门的对手。
齐玄素想到此处,也是感慨良多。
他能在帝京城中“兴风作浪”,自身境界修为高低,有些影响,却不是关键,更多还是仗势、借势,势从何来?自然是从道门处而来。
若无这个道门主事的身份,只怕是他连来到天寿山的机会都不会有,对手也不会遮遮掩掩地只派出七名逍遥阶段的天人,说不定便要出动无量阶段的天人了。
正是因为道门主事的身份,齐玄素代表了道门,对方不敢随意杀人,要弄些表面文章来遮掩,免得触怒道门,这才给了齐玄素可乘之机。
齐玄素很快就回过神来,主动上前道谢:“多谢殷先生出手相助。”
第二十八章 朗朗读书声
殷先生转过身来,笑容和煦:“小友,我们又见面了。小友也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竟是来到了帝京,想来飞黄腾达当在不远。”
“殷先生过奖。”齐玄素汗颜道。
到了如今,齐玄素也大约猜出三大阴物的想法了,他们并不想脱离道门,也没有自立为王的念头,只是为了长远计,他们需要在道门的高层中有一个“自己人”,可以是盟友,也可以是靠山,说得庸俗些,他们想要个从龙之功。
很显然,三大阴物现在的地位很高,可限制也很多,基本已经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不如许多年轻道士,现在品级不高,可未来有希望跻身道门高层。
只是三大阴物的特殊身份让他们很难找到合适人选,诸如张月鹿、姚裴、李长歌之流,固然是前途无量,可关注他们的目光也未必太多了些,三大阴物能够给予的有限,甚至还会引来这些年轻俊彦背后家族的忌惮。
最为关键的一点,这三人基本不缺什么,就算真缺什么,三大阴物也给不了。正是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才难,其回报也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三大阴物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中了齐玄素。
最直接的原因便是“死之玄玉”,齐玄素当时不明所以,后来从慈航真人口中得知真相之后,便想通了。
三大阴物存世数百年,见识之广,远胜常人,他们自然知道造物工程的许多内幕,他们看似在意的是“死之玄玉”,实则在意的是“嵌入式长生石之心”。谁都可以拿到“玄玉”,可不是谁都能融合“玄玉”,齐玄素竟然能融合“玄玉”,其特殊之处一下子就凸显出来,这才是三大阴物选中齐玄素的根本原因。
他们寄希望于未来,给予现在的齐玄素帮助,这是一种交换,是一种投资。
齐玄素现在所得到的,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也是一种借贷。
有些时候,齐玄素忍不住在想,七娘是一位成功的商人,还是个举足轻重的商人,那么她给予自己的如此种种,又在暗中标注了怎样的价格?
耕田之利几何?十倍。珠宝之赢几合?百倍。立国家之主赢几何?无数。
不过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齐玄素忍不住问道:“殷先生,这些人死了吗?”
“没死。”殷先生道,“所谓‘人死如灯灭’,道门也好,朝廷也罢,都会有一种叫作‘命灯’的物事,道理很简单,取一些心血为灯油,取一丝神魂为灯芯,结成油灯,与本人性命息息相关,人活则灯明,人死则灯灭,若是我把他们给杀了,他们的命灯熄灭,小友可能会有些麻烦,所以我便做主,暂时没有杀他们。若是小友觉得他们非死不可,老朽把他们给杀了,也不是难事。”
齐玄素赶忙道:“还是殷先生考虑周到,不杀好,还是不杀为好。”
殷先生点点头:“我便请他们到洞天中做客。”
齐玄素闻听此言,又是好奇:“做客?”
“小友一看便知。”殷先生一指那道通往鬼国洞天的门户。
齐玄素也不是第一次去鬼国洞天,只是略一犹豫,便跟随殷先生进了门户之中。
说起来,齐玄素去过万师傅的住处,当时他将一座宫殿当作凳子,如山如岳,也去过白夫人的住处,血湖帝柳。唯独没有去过殷先生的住处,他老人家似乎大多数时间都住在“鬼关”之中,很少返回鬼国洞天,三大阴物也很少齐聚一堂。
这也在情理之中,两百年的老相识,只怕是早就看腻歪了,能不见是最好。聚在一起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还不如各自分开,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有正事的时候再聚在一起商议一下。
不过殷先生在鬼国洞天肯定是有住处的,毕竟万师傅和白夫人都曾遭受过重创,他才是三大阴物中实力最强的,是三大阴物的首脑。
穿过这道门户,齐玄素发现自己并不是位于鬼国洞天的宫城之中,而是宫城外喧闹的市井之间,也就是他得到“鬼刀”的地方。
不过整个市井很大,当时齐玄素被追得慌不择路,也没有机会都逛一遍,所以他此时身处之地比较陌生,他确定自己以前没有来过。
齐玄素环顾四周,不见殷先生的踪影,也不见那四个天人的踪影,只是在不远处有一座小院,就好像县城中的私塾,既是私塾先生的家,也是蒙学课堂。
齐玄素有一种直觉,这大约就是殷先生的家,迈步进去。
果不其然,刚进院门,就见一匹黑马正在院里溜达——它的名字叫“步月”,是齐玄素的坐骑,被寄养在鬼国洞天,齐玄素都快把它忘了。以前这家伙是又老又瘦,活脱脱一匹下等马,如今却是油光水滑,毛色黑得有些渗人,甚至周身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不过步月还认得齐玄素,见老主人过来,先是一愣,然后便谄媚用脑袋蹭了蹭齐玄素。
齐玄素不是黑衣人,对于马没有太多特别的感情,所以只是随手摸了摸,算是敷衍了事,继续往里走去。
推开门,便是孩童读书的课堂所在,出人意料地宽阔,便是坐个四五十人也不显拥挤,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桌椅,先生的位置此时空着。
这本不算什么,诡异的是这个课堂中竟然坐满了大半,而且没有孩子,都是成年人。
齐玄素用眼过了下数,大概有二十人左右,其中就包括杜玉焰在内的四名天人。
原来他们被殷先生收走之后,便是送到了这里。
他们此时还是神情呆滞,如同泥塑木偶一般,端坐在课桌后面。让人不寒而栗。
再看其他人,也都是神情呆滞,仿佛被夺去了魂魄,只剩下一副躯壳,呆坐在课桌后。
这些人有的穿着道士的鹤氅,有的作儒生装扮,有的顶着一颗光头,甚至还有金帐人、西域人、西洋人。黑头发的,黄头发的,白头发的,相貌各异,衣着各异,可表情都是一样的,仿佛丢了魂魄。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用出了“阴阳眼”。
一瞬间,在他视线中可以清晰看到,这些人的头顶有一道细如发丝的黑线,一直向上延伸,穿过屋顶,不知通往何处。
提线木偶。
仿佛有一只大手就高悬于苍穹之上,通过这些细线,操纵着这些躯壳,就像皮影戏一样。
不过这只大手现在显然没有玩皮影戏的兴趣,所以这些人都是安静坐着,一动不动。
齐玄素也明白了,殷先生并非是通过目光把人定住,而是在看向那人的时候,会有一道肉眼难见的黑线连接在那人的身上,那人便被殷先生制住,好似夺去魂魄一般,成为傀儡。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免有些后背发冷。
如果他和殷先生不是盟友的关系,骤然遇到这样一只道行通天的“老鬼”,或是误入此地,如此诡异手段,只怕是凶多吉少。
就在这时,齐玄素背后的门开了。
齐玄素几乎是一个激灵,猛地转身,结果是殷先生的孙女,那位殷小姑娘。
“这么大的人,还这般胆小,羞不羞?”小丫头用食指点了点腮。
齐玄素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殷先生呢?”
“爷爷在后面。”殷小丫头说着爬到属于先生的位置上坐下,人还没椅子高,两脚不沾地,然后拿起桌子上的戒尺,拍下了桌子。
原本死寂一片的课堂立时变得生动起来。
那些神情呆滞的人们开始摇头晃脑地背起书来,真是人声鼎沸。有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有念“人之初性本善”的,有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有念“神说要有光便有了光”的。
小姑娘过了一把当先生的瘾头,拍手直乐。
齐玄素松了口气,看来殷先生并没有这样的古怪爱好,这些人之所以整齐地坐在课堂里,多半是小丫头的意思。
齐玄素向后面走去,在真正的书房见到了殷先生。
殷先生坐在书案后面,双手十指交叉,置于小腹之上,周围是各种书籍。书桌上、书架上、书橱中。
只是这些书籍也如这里的环境一般,散发着一股暮气、阴气、死气、腐朽之气。仿佛是陵墓里的陪葬之物,积压了无数的灰尘。
“小友看完了,有什么感想?”殷先生问道。
齐玄素道:“说实话,有些可怕。不过联想到白夫人和万师傅的本尊真身,又觉得理应如此。”
殷先生笑了笑,很和煦:“如此说来,小友还是不要见老朽的本尊为好,我们三人之中,白夫人算是好看的了,最起码侧脸还行,我和万师傅则是‘各有千秋’。”
虽是阴物,但久而久之,也习惯了自称为人。
齐玄素附和地笑了笑,又问道:“他们被夺走了魂魄吗?”
殷先生摇头道:“那是古仙干的事情,道门是不允许的,不要忘了,我也是道门成员,所以我只是让他们在妄境中沉睡,若无意外,他们会沉睡到寿终正寝,地老天荒。”
齐玄素不知该说什么。
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死了。
殷先生道:“好了,让我送小友回去。”
齐玄素点了点头。
殷先生没有开启什么门户,只是一挥袖。
齐玄素眼前一黑,就如前往梦中会一般,眼前再度清晰的时候,他已经在一座皇帝陵寝的地上祭殿之中。
第二十九章 大摆宴席
高明隐心情不错,在他看来,有天辰司亲自出手,自然是十拿九稳。只要除掉这块绊脚石,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先前的种种,的确让他丢了些面子,损害了他的威信,可经此一事,不仅他丢掉的都能找回来,而且还能更上一层楼。
很快,他的儿子高世德就能获释——毕竟也没什么太大问题,只是服用“五石散”而已,还不至于被拘禁服劳役。
绿翠下处也能重新开张,而且没人再敢找麻烦。
甚至于丐帮的人,怎么抓的,就会怎么放回来。
没了齐玄素,那些普通道士是不敢跟他硬顶的。
他还是北城的无冕之王,地下皇帝。
至于道门的报复,的确可怕,但也不是不能应付。
首先,道门并非铁板一块,如今的道门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分裂和对抗之中,短短几年内连续爆发两次江南大案便是明证,这是道门内部两大阵营、三大道统相互角力的结果。死了全真道之人,太平道之人未必就会感同身受,说不定还会幸灾乐祸。
其次,道门缺少明面上的领袖大掌教,缺少一言定音之人,很多事情都会变成明面上扯皮、暗中互相掣肘的局面。这有些类似于前朝的朋党,为了反对而反对,能够达成共识的地方越来越少。
其实前两点也可以归纳为一点,道门缺少一个能够整合道门的强势领袖,这是六代大掌教时期埋下的种子,今日结成了苦果。若是五代大掌教仍旧在世,他们敢这样?
这也是道门的老传统,分分合合,就像天下大势一样,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说到裂痕,如今的道门再怎么内斗,好歹要比过去四分五裂要强,而过去那个四分五裂的道门,还不是被玄圣强行整合到一处了?所以说,道门缺少的是一个领袖,一个中兴之主。
最后,这里是帝京,道门不是没有能力在帝京城中搞一些动作,而是顾忌到皇帝陛下,不会在帝京城中轻举妄动。再有就是,玄圣承认自己曾经在整合道门的过程中动用过暗杀的手段,但他认为道门作为天下主,不得万不得已的时刻,不应使用暗杀手段,因为这会损害道门的正当性、合法性。
上次那位道门真人被杀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道门最终也没有在帝京城内动手,而是一直忍耐到了几年之后,才在帝京城外以雷霆手段灭杀了当事人,也谈不上暗杀,其实是光明正大地处决,之所以要弄个暗杀的样子,主要还是照顾皇帝陛下的脸面。朝廷那边也识趣,用自杀的说法草草结案。
既然如此,高明隐不出帝京城就是了。
反正帝京城作为天下第一大城,无所不有,就是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也丝毫不是问题。
毕竟击杀一位道门实权主事,不付出一点代价怎么能行?
高明隐认为这个代价是完全值得的,更何况还省下了十多万的太平钱——还有几万太平钱要交付给“客栈”。
至于那些不得不出城的事情,他可以交给自己的心腹代办。
当然,也有可能,他在某一天会突然暴毙家中,最终得出一个暴病而亡的结论。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两害相权取其轻,日后有可能暴毙家中总要好过现在就被齐玄素逼死,他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经历过的各种困难险阻,未必就比那些江湖豪强少了,该有的决断还是会有。
总之,这是一个很大的沟坎,他最终还是迈了过去。
在高衙内高世德被示众的第二天晚上,高明隐与齐玄素在好生东南坊的太平客栈分号见面,齐玄素彻夜未归。第三天,高世德终于结束了为期三天的示众,被允许放回家中。
于是高明隐决定在这一天的晚上大摆宴席,广邀朋友,给自己的儿子“接风洗尘”,地点就定在位于玄真南坊的太平客栈帝京总号。
毫无疑问,高明隐要借着这个机会向自己的朋友和敌人们昭示一件事,这一次角力,是他赢了,强龙不压地头蛇。
就连背景深厚的齐法师都败了,以后谁还敢贸然挑战他?
这件事情当然震动不了朝局,也不会引来上层大人物们的兴趣,可在帝京的中下层还是造成了不小的震动,好些人都在谈论高老爷高明隐要在太平客栈的帝京总号请人吃酒宴,还专门请来了戏班子助兴,唱的老三样,失空斩,意味深长。
傍晚时分,太平客栈帝京总号的门外已经停满了马车——道门提倡平等,不喜欢轿子这种人力工具,认为轿子是儒门老爷的象征,所以马车再度兴盛,取代了轿子。当然,这些达官贵人们未必是认可道门的理念,甚至道门内部许多人都不认可,但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既然是玄圣他老人家提出来的,又是与腐朽儒门划清界限,自然大批人选择跟风。
从马车上下来之人,自然个个都是绫罗绸缎,谈笑之间,透出寻常人难以触及的富贵之态。
据说高老爷今天包场,要知道这可是帝京总号,有人估算过,包场的费用,加上流水一般的宴席,仅就今晚的花销,便要直逼一万太平钱的大关。
太平客栈帝京总号一天的流水当然没有一万太平钱如此夸张,但包场需要谢绝许多客人,这会给太平客栈客栈造成损失,甚至是长远的损失,太平客栈并不喜欢包场,却又不能拒绝,自然就是抬高门槛。于是太平客栈把这部分损失计算进去,并加以放大,所以才会得到这样一个相对夸张的数字。
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能算是个小数目。
可高老爷大手一挥,花了。
不仅仅是高兴,还是同样的理由,战场也好,商场也罢,都不能露怯,只要别人仍旧畏惧自己、相信自己,那么就是负债累累,也能悠游自在。所以好些商人越是处境艰难,就越要展现自己的豪奢,以此来增强别人对自己的信心。
在这一点上,西洋人说的不错,信心和信用是比黄金还要宝贵的存在。
二楼宴厅之中,宴席如孔雀开屏一般摆开,其中不乏大商人、士绅和官员,也多是与高老爷有往来之人。只是没有见到任何一个道门之人。很显然,就算有道门中人对此事报以幸灾乐祸的态度,也不会在明面上公然表现出来,正是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不利于团结的事情不要做。
片刻后,正主高老爷到了,他从一道侧门进来,并不张扬,不过他刚一入场还是吸引了所有的视线中,几乎所有人都起身拱手行礼。
高明隐一个商人,却让好些官员主动行礼,可见其势力庞大。难怪他敢为了一个绿翠下处就与道门的法师掰一掰手腕。
高明隐一边走,一边拱手还礼,面上挂着温和、从容又不失威严的笑容,与那日在齐玄素面前先是低声下气、后又阴狠威胁的样子判若两人。
素有“花太岁”之称的高衙内高世德还未现身,不过已经有人向高老爷禀报了,说公子正在回来的路上,而且还是道门那边亲自送来。
高明隐闻听这个消息,嘴角微微一翘,有得意,也有讥讽,还有几分不屑。
众人落座,高明隐自是坐在主桌,在这一桌上,不仅有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还有顺天府的同知、通判以及吏房的司吏,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高明隐与几位好友略作寒暄,说是等高明德回来之后,代他敬这几位叔伯几杯。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骚动起来。很快就有仆从进来,对高明隐谋主蒋竹坡耳语几句。
蒋竹坡脸色微变,赶忙起身出门。
很快,蒋竹坡便满脸死灰地返回宴厅,甚至整个人都在轻微颤抖,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高明隐注意到了这位谋主的异常,心里打了个突,面上却还镇定,问道:“什么事?”
蒋竹坡吞吞吐吐道:“东翁,帝京道府把人送来了。”
“既然回来了,那不孝子还赖在外面做什么,还不进来给他的诸位叔伯见礼?难道还要我亲自去迎接他吗?”高明隐脸色一沉。
蒋竹坡颤声道:“不是公子不愿进来,是、是……”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断道:“是我亲自把高公子给高老爷送回来了。”
话音落下,就见一人从楼梯口走了上来,身着四品祭酒道士鹤氅正装。
他环顾四周,笑道:“好热闹呀。”
好些认得他的人,仿佛受惊一般从座位上“弹跳”起来,满是惶恐。
也有人不认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未请教这位法师名讳?”
来人淡淡一笑:“好说,贫道齐玄素,大齐王朝的齐,玄门正道的玄,天下缟素的素。”
一瞬间,整个二楼宴厅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起身了。
不是说这位齐法师彻夜不归吗?不是说遭了意外吗?怎么还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
这里面受惊最深的还是知道内情最多的高明隐。
他此时面无血色,几乎站立不稳,不得不用手扶住桌子。
那可是七名天人啊!
第三十章 公事公办
杜玉焰的想法是好的,留下三个人,除了皇城方向,一个人守住一个方向,她带着三个人紧追不放,就算追不上齐玄素,也不可能跟丢了。在她看来,齐玄素七绕八绕,最终还是要回玄上北坊的,无论哪个方向,都会有一个自己人,就算这个自己人不是齐玄素的对手,可只要能阻上一阻,他们后面跟着的四人便会立刻跟上,形成合围之势。
可杜玉焰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四个人会栽在齐玄素的手里。
没了后面的四人追兵,齐玄素再想返回玄上北坊可就省事太多了,被人追击的时候,他没时间改头换面,自然要被蹲守的人一眼认出来,可此时他就能从容地改变下装扮相貌,大摇大摆地从蹲守之人的眼皮底下返回玄上北坊。
至于天辰司,因为杜玉焰七人的命灯未灭,也才过了一天的时间,只当他们还在与齐玄素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就是再拖个三天五天的也不奇怪。
齐玄素返回玄上北坊之后,自然是从容布置,又与上司石冰云深谈了一番,主要是请石冰云帮他收拾残局,也向石冰云交了实底,毕竟关于三大阴物的事情,他早就跟张月鹿交代明白,姚裴也是知情的,也无所谓再多一个石冰云。
对此,石冰云倒是不介意,她早就看天辰司不顺眼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杀杀他们的威风。而且石冰云是什么人,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虽然她只是个普通真人,但上到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下到张月鹿这些小辈,就没有不知道她的。
不提她的师姐慈航真人,便是一向威严深重被人认为最像五代大掌教的东华真人见了她,也不免头疼几分。一来大家都是同代弟子,年岁相差不多,这么多年的交情摆在那里,做过同僚同窗,与发小也相差不多了。二来是石冰云就连慈航真人的位子都不在意,你拿什么品级、职务、前途也吓不住她,她比七娘口中的小光棍还要光棍,总不能真去动刀兵。三来是石冰云的性格泼辣大胆,还带着一股从娘胎里传下来的疯劲,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这也是帝京道府为什么一致决定由她做代表出面与紫微堂交涉的缘故。当然,做成了这件事,石冰云在帝京道府的说话分量也会更重。
跟天辰司打官司就像找紫微堂要人,由石冰云出面,比掌府真人李若水出面的效果还要好些。
做好这些准备之后,齐玄素便决定收网了。
他让人把高世德带来,要亲自把高世德送回去。
这些天来,高世德与外界隔绝,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见自己被各种羞辱,只当自家老爹也不是这个齐法师的对手,已经满是绝望。今天他又忽然得知,齐法师要亲自送他回去,只当自家老爹终于施展手段,拿下了这个齐法师,心中那股被压下去的骄横之气又涌了上来,便想发作一番。
只是当他见到齐玄素后,见这位齐法师并没有什么惶恐之态,反而意态闲适,他大概便明白了,老爹没能压服此人,多半是走门路与此人达成了和解,被此人讹了一笔太平钱。如此说来,这个齐法师也是大有背景靠山,不可小觑。不过经此一事,说不定就是化敌为友,他以后还要称呼此人一声世叔——哪怕两人年纪相差不多。
于是高衙内又把那口气生生压了下去,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接着齐玄素让人把高衙内送上马车,又点了两百灵官,浩浩荡荡直奔玄真南坊而去。
天辰司见到如此阵仗,只当是哪位副府主出行,除了暗骂几声好大的排场之外,也没有太过在意,殊不知他们苦心寻找的齐玄素就在灵官护卫的马车之中。
天辰司那边没消息,高明隐更不可能有消息,对于齐玄素的突然“到访”,自然是大惊失色,几乎乱了方寸。
不过高明隐毕竟是久历风霜之人,很快便镇定下来,挤出一个笑容:“万万没想到是齐法师亲临,高某受宠若惊,还请齐法师上座。”
“今天有公务在身,就不上座了。”齐玄素的回答十分老套,也没有多少火气,丝毫看不出他在前不久还被人追杀,高明隐不能算是幕后主谋,却也是头号嫌犯了。
齐玄素又吩咐道:“去,把高公子请上来。”
很快,两名灵官便“簇拥”着高世德来到了二楼宴厅。
平心而论,这段时间以来,除了齐玄素打过他一巴掌,其他人没动过他,过去三天的时间,他主要是挨冻,不过他本就有一点修为在身,又长年服用“五石散”,寒暑不侵,真谈不上遭罪,主要还是羞辱意味更重一些。
所以一眼看去,这位高衙内除了有些精神萎靡,其他还好。
齐玄素示意高世德可以走了。
高世德本就认定了双方已经达成和解,又没有见到先前高明隐失态的一幕,等他上来的时候,高明隐已经恢复镇定,所以也没有多想,直接就朝高明隐那边走去。
齐玄素又环顾四周,竟是无一人敢与他对视。
若论身份,一位道门主事还没有这么大的威风,委实是人的名树的影,这位齐法师的手段如何,大家固然是没有亲身领教,却都见识过了,几位副府主都没他这么霸道,实在是招惹不起。
齐玄素就这么站在楼梯口的位置,既不入席,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本来应该尴尬的是齐玄素,不过齐玄素没有半点尴尬的意思,那么尴尬的就是其他人了。而且齐玄素就这么站着,其他人也不好坐下。
于是整个宴厅之人就都这么站着,分外诡异。
过了片刻,齐玄素方才道:“我刚才说了,我这次过来,其实是有公务在身的,除了送高公子回来之外,就是要……”
说到这里,齐玄素故意一顿。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齐齐望着齐玄素,等待他的说法。
齐玄素这才说道:“就是要请高老爷去玄上北坊的玉皇宫走一趟。”
此言一出,满堂大哗。
这是抓人来了!
整个场面乱做一团,平日颇有城府的帝京权贵们立时呈现出人间百态,神情各异,有气急败坏的,有兔死狐悲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心有戚戚焉的,有脸色凝重的,有面露惊惧之色,也有面露快意的。
反而是高明隐有所预料,并不如何惊讶。
毕竟他这边都已经要杀人了,帝京道府那边于情于理都不会放他一马。
便在这时,顺天府的同知大人沉声道:“道门并不掌管民事,高老爷并非邪教妖人,也不是在册的三教之人,纵然有什么官司,也应当由我顺天府出面处置,而不是跟随齐法师走上一趟。”
所谓同知,大概就是“副知府”,算是一府衙门的二号人物,高于三号人物通判,低于一号人物知府。
这位顺天府同知大人两鬓斑白,看着有知天命的年纪,浓眉大眼,面目端正,又蓄有三缕长须,行事说话从容有度,用百姓们的话来说,就是十分有“官相”。
齐玄素会在明面上讲《大玄律》,这些官场老油子自然也会,而且比齐玄素更为熟练。
不过齐玄素早有准备,取出一本刚刚汇编成册的卷宗,说道:“若是一般的民事官司,我们道门当然不会插手过问,不过涉及到道士以及隐秘结社,我们帝京道府就必须过问了,倒是顺天府无权过问。”
同知闻听此言,立时心下一沉。
齐玄素把手中卷宗交给身旁的柯青青。
柯青青心领神会,翻开手中的卷宗,高声道:“高明隐涉嫌雇佣‘客栈’凶徒张法魁谋杀青鸾卫试百户吴四,谋杀青鸾卫试百户宋三未遂,此二人虽然是青鸾卫的官身,但也是我帝京道府的信众,因为有功,上报石副府主,经石副府主许可同意,授予其‘九品同道士出身’,如今吴四遇害,宋三险些遇害,又牵涉到隐秘结社‘客栈’,皆在我帝京道府职责范围之内,其他闲杂人等不得过问插手,若是阻挠办案,以同谋视之。”
柯青青又取出一张手令,望向高明隐:“这是由我帝京道府次席副府主亲自签发的拘捕之令,请你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若有异议疑议,可在三日内向帝京道府提出申诉。”
说到这儿,她又看了那位同知大人一眼:“若是其他衙署认为帝京道府有越权越界之举,也可向礼部道录司反映,由道录司知会祠祭堂,交由金阙进行审议。”
金阙作为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不仅是只有三十六位参知真人,毕竟参知真人个个身居高位,担负要职,不可能每天都在金阙坐而论道,所以其下还有众多旁听真人以及具体做事的道士,最低也是四品祭酒道士,众多无关紧要的审议之事便由他们负责。只有江南大案这种事情,金阙才会组织参知真人根据情况不同,分别举行小议、中议、大议。
同知大人默了片刻,低声道:“既然如此,那么本官无话可说。”
柯青青再度望向一言不发的高明隐:“凶徒张法魁已被擒获,对于其罪行供认不讳,并在口供上签字画押,又搜获‘客栈’文书一份,正是你家管事出面雇凶,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第三十一章 缉拿
高老爷高明隐横行帝京北城,产业无数,背后有天大的靠山,手眼通天,自然也是有护卫的,只是这些护卫们大多都在楼外布防,此时已经被帝京道府的灵官们拿下。纵有一二修为高强之人,也不是齐玄素的对手。
到了此时,高明隐不过是孤身一人,虽有满堂宾客,但这些都是趋炎附势之徒,他若安好,自然是人人奉承,可他若失势,这些人不来落井下石便已经是尽了香火情,只怕是齐法师一声号召,人人都要割席断交。
高明隐沉默不语,不是他不知如何辩驳,而是大势如此,多言也是无用。若如泼妇一般大吵大闹,不过徒增笑料,还不如给自己留上几分体面。
至于他的那位幕后靠山,只怕也是焦头烂额。
齐玄素能出现在此地,不外乎是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齐玄素摆脱了七名天人的追杀,也就意味着此事已经泄密,帝京道府肯定是不肯罢休的,天辰司要应对帝京道府的上门责问,必然第一时间与他撇清关系,哪里会跑来给他出头,这不是把事情给坐实了吗?
另一种可能是齐玄素早有安排,反过头来把这七名天人给杀了,如此损失,必然要震动天辰司,继而上达天听,若是皇帝陛下亲自过问,其中种种攀扯出来,以公器行私事,还是对付道门,只怕是一场大的风波顷刻而起,他那靠山尽力弥补尚且不及,哪里还有心思来管他。
这便是大势所在,非是他小小人力可以抵挡。
假如是第二种可能,齐玄素又凭什么杀了七位天人?在高明隐想来,应是动用了帝京道府的势力。
按照道理来说,他一个小小的主事,断无如此权柄。可怪就怪在那位石副府主太信任他了,所求之事,所请之托,竟是无不照准,她本人便如戏文里的傀儡昏君一般,整日悠游自在,虽然不能说次席副府主的实权尽数交予了这个小小主事的手中,但也被这小主事窃取大半,就如那天子身边的佞臣,狐假虎威,号令朝野,莫敢不从。
若以副府主的权柄,设伏围杀七名天人便大有可为,毕竟道门不仅有道士,还有灵官和各种造物、火器,只要布置得当,天人也可杀得。
关键天辰司不是道门自己人,若是道门自己人内斗,次席副府主也好,首席副府主也罢,乃至于掌府真人,都不敢贸然调用道府势力,因为道府的道士和灵官并非私兵,一旦用了,日后便是天大的把柄,故而只敢用自己的亲信心腹,或是自己亲自出手。就拿火烧真武观来说,那就是“天廷”动手,而不是某位副府主调动江南道府的道士和灵官动手,难道是江南道府还不如“天廷”吗?不过江南道府内部的大人物怕授人以柄罢了。
可对付外人那就不同了,又是与道门有宿怨的天辰司,便可放开手脚,不仅可以用道府的自己人,而且不必遮遮掩掩,束手手脚,这时候道府的势力就显现出来了。
如此说来,他对付的就不是一个小主事,而是半个次席副府主了,难怪帝京道府上下都称呼此人“第十副府主”。
柯青青不再废话,一挥手:“带走。”
两名灵官立刻上前,朝着高明隐走去。
高明隐并没有徒劳挣扎,或是四处奔跑,就站在原地,双眼也不看那两名灵官,而是盯着齐玄素。虽然齐玄素把卷宗交给柯青青后就再未说话,但谁也知道,他才是那个真正的主事人,柯青青不过是代他说话的喉舌罢了。
齐玄素与他对视,目光平静,却是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高明隐闭上了双眼。
他终究只是个商人,不是那些刀口舔血的江湖匪类,不会再在此时去故作狰狞怨毒之态,也不会困兽犹斗,最终白送了性命,所以还是愿赌服输。
众人纷纷让开道路,两名灵官畅通无阻地来到高明隐身旁,一左一右架起高明隐,然后便向外行去。
高世德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只是喊了一声“爹”,想要伸手去拉高明隐的衣袖,可看到那漆黑如墨的灵官甲胄之后,手只是伸到半途,便彻底僵在那里。
高明隐任由灵官架着,也不看这个儿子,语气平静道:“回去告诉你娘,老实待在家中,不要乱动。”
说罢,他便被灵官架着走远,直接下楼去了。
齐玄素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又是环顾四周,然后拱手道:“搅扰诸位雅兴,齐玄素在此向诸位赔个不是。”
众人纷纷拱手还礼。
嗡嗡“不敢”之声不绝于耳。
齐玄素不再多言,当先转身就走。
柯青青紧随其后,然后才是一字排开的灵官们。
二楼宴厅中一片沉寂,过了许久,才有人小声道:“真是好大的威风。”
齐玄素下来楼梯,便见到了此处的掌柜。
太平客栈本就是道门的产业,好些总号的掌柜都有不低的道士品级,说起来都是自家人,所以掌柜既不畏惧,也不厌恶,反而是带着几分同僚的热情,迎上前来:“齐主事。”
齐玄素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这次多谢道兄配合。”
“这是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掌柜同样笑着,“高老爷把宴席办在这里,多少有些示威的意思,不过他既然想要送太平钱,我们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齐玄素道:“倒是正好方便我们拿人。”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齐玄素告辞道:“刚刚拿了高明隐,千头万绪,只怕又是一个无眠夜,改日再来叨扰道兄。”
“齐主事慢走。”掌柜一直把齐玄素送到了门口。
这次收网,当然不仅仅是抓了高明隐一个人,还有他的谋主蒋竹坡,以及牵涉到此事中的一干管事,包括那个北城的丐帮帮主。
至于为什么不抓高明隐的儿子高世德,不是说高世德无罪,而是高明隐很注意保护高世德,没有让高世德牵扯到这些事情之中,高世德犯的事情大多与民事有关,比如欺男霸女等等,固然罪大恶极,可那不在帝京道府的权责范围之内,那是顺天府该管的事情。
至于绿翠下处的事情,老鸨是说丐帮要看高世德面子不假,可实质证据是一点也没有,高世德一个纨绔衙内,哪里懂这里面的门道,他的无能反而帮他躲过一劫。
齐玄素第一次抓高世德,是用了“五石散”和阻挠公务两条罪名,而不是他与绿翠下处有关。
正因如此,齐玄素还是把高世德放了回来。
对手越强大,越是不能留下明显的破绽。
齐玄素不会在这个时候授人以柄,若是被人扣上个越界的帽子,本来清澈几分的局势又要浑浊了。
正是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齐玄素把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不断上秤,摆到明面上,便是四两拨千斤,齐玄素的力气很小,可这杆秤却能把齐玄素的力气化作滔天巨浪。齐玄素会这一招,别人自然也会,所以齐玄素要严防死守,不给别人打击自己的机会。
想着这些,齐玄素坐到了马车之中。
马车之中除了柯青青之外,还有一人,正是这次被缉拿的主犯,高明隐。
车厢内部并非西洋格局,而是正宗的东方格局。
所谓西洋格局就是车门开在车厢一侧,车厢内四个座位,两两对坐。
而东方格局则是车厢围三缺一,车厢出入口就在车夫身后,里面只有三个座位。
齐玄素坐了居中的主位,高明隐和柯青青则一左一右,负责驾车的是一位灵官。
齐玄素没有与高明隐说话的兴趣,本想闭目养神,可在这个时候,腰间的“初真经箓”却亮了起来。
齐玄素没有避讳二人,打开经箓。
张月鹿的声音传了出来:“完事了?”
“告一段落。”齐玄素回应道,“一切都好。”
张月鹿应了一声,不再谈及此事,也没有谈及其他机密之事,只是说了些家常闲话,以她的保守性格,自然不会说些让外人听了之后发腻的甜言蜜语。
柯青青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不过眼角还是隐约看到了那位天之骄女的身影,心中满是崇敬。
从玄圣到六代大掌教,无一是女子,倒是出了四位掌教夫人,所以好些道门女子都希望能出一位女子大掌教,实现阴阳平衡,不过就目前来看,慈航真人不姓张,无法整合正一道,只怕是希望渺茫,最大的可能还是从东华真人和清微真人中二选其一,出任七代大掌教。
这让好些女子大失所望,不得不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也就是第八代弟子。
这一代弟子的优秀人物却是阴盛阳衰,只剩下一个李长歌是男子,张月鹿和姚裴都是女子,以张月鹿名声最盛,关键是张月鹿姓张,没了慈航真人的劣势,又是慈航真人的亲传弟子,可以集合张家和慈航一脉的势力,真正将正一道整合一处,争夺八代大掌教。
所以这些年来,不管张月鹿师徒二人愿意与否,多少有点道门女子领袖的意思,甚至超越了三道的界限。全真道这次把姚裴推出来,未尝不是存了分化的心思。
至于太平道,他们一向不信这个,所谓公平,不是求来的,而是自己打出来的。若不经历血与火的考验,仅仅是靠着喊上几句道德正确的口号,靠着别人主动退让、施舍得来,那是不稳的。今天可以让,是因为局势太平,好些人不介意展示所谓风度,若是明天局势变得捉襟见肘,艰于应付,撕破了脉脉温情的面纱,别人不想让了呢?又能奈何?
其实张月鹿也如太平道一般,不信这个,她只相信唯才是举,能者上而庸者下,一点也不想被寄托厚望,只是“民意”如此,时常让她如针芒在背。
她甚至冒出过念头,她若没能做成大掌教,而是做了大掌教夫人,真不知会如何“众议汹汹”,会不会被某些魔怔之人视作罪人?
第三十二章 李青奴到访
齐玄素忽然将手中“初真经箓”递给柯青青:“柯执事,张副堂主要跟你说话。”
张月鹿早就知道柯青青的存在,因为齐玄素事事都不瞒她,这倒是无关乎管得严不严,而是坦诚相待。
柯青青闻听此言,简直是受宠若惊。
那可是张月鹿啊。
自己顶头上司再怎么厉害,也少不得被人在背后诟病是吃软饭的,虽然没听说什么惧内的传言,但顶多也就是软饭硬吃。谁让自家上司做过张副堂主的属下呢?大多数时候都是男上司和女下属,这女上司和男下属,却是少见。
柯青青小心接过“初真经箓”,不知那边的张月鹿说了什么,她就如万象道宫里的孩子一般,连连点头称是。
高明隐看着眼前一幕,心中感慨万千。
许多传言虚虚实实,不能不信,也不能尽信。都说这个齐法师靠山大,也难保不是故布疑阵,狐假虎威。紫微堂的道士多了去了,不见得每个都有东华真人做靠山。前些年就有些破落户子弟冒充阁老公子,到地方官府行骗,还真让他们得手了。
所以外面传言说这个齐法师与那位张高功关系亲密,他起初是不信的,只觉得是以讹传讹,可今日一见,方知不假。
既然是真的,那么石冰云便是齐玄素的长辈,如此就能解释石冰云为何放权给齐玄素了。
这也是那些地方官员被骗的原因所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假的无非是破财,若是真的,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就是好些精明强干的官员看出不对,也不敢贸然动手缉拿,而是要几经确认之后才敢动手,可阁老们都是天上的人物,哪有那么容易确认?待到几经周折终于确认之后,这伙人也早就吃饱喝足溜之大吉了。
高明隐说不上是后悔,还是什么心情,最终长叹一声。
齐玄素则在观察柯青青,他早就发现了,张月鹿在女子中似乎特别有威望,好些人见到她后就心情激动,只能算是半个道门中人的秦湘便是如此,柯青青又如此反应,这也印证了齐玄素的猜测。
还真就是传说中的张月鹿了。
齐玄素心里记下了这一条,等下次两人互相打趣取笑的时候,便拿这条出来说事,也顺带看看张月鹿到底是怎样的反应。
很快,张月鹿与柯青青交代完了,主动结束了对话。
齐玄素收起“初真经箓”,随口问道:“张副堂主说什么了?”
还沉浸在兴奋余韵中的柯青青犹豫了一下,说道:“主事见谅,张副堂主不让我告诉你。”
齐玄素也不在意,他倒不觉得张月鹿会在他身边安插眼线——就算安插眼线,也没有当面安插的道理。
很快,一行人返回了玉皇宫,齐玄素让灵官把人带到幽狱,慢慢审问,不要用刑。
齐玄素则回到签押房,换了身普通道袍,准备明天再去亲自审问高明隐,结果柯青青又来禀报,有客人到访,而且她的表情颇为古怪。
齐玄素正在立镜前整理道袍的领口,相较于鹤氅,道袍更为舒适,自然更适合作为常服,只是穿着起来颇为不便,一般都要有另一个人帮忙才成,可惜此时只有柯青青,齐玄素还是决定自己动手。
齐玄素随口问道:“谁?”
柯青青轻声道:“姓李。”
“太平道的人?我和李家不能说是形同水火,也是道不同不相谋,倒不是我故意与李家为难,你应该知道,李家的那位大爷李天贞,因为张副堂主的事情,对我一直都是心存怨怼,若有机会,肯定要把我置于死地的。”齐玄素又开始整理袖子。
何青青干笑一声,她当然知道李天贞追求张副堂主不成结果被张副堂主打出帝京的事情,他没做成的事情,齐主事却做成了,这岂不是说他不如齐主事?是个男人都咽不下这口气,更何况是心高气傲的李家贵公子,所以齐主事也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说的大实话。
齐玄素确认穿戴整齐之后,这才转过身来。
这是在上宫养成的好习惯,五代大掌教对于衣着有着近乎于苛刻的要求,十分看不惯衣衫不整、奇装异服等举动,要求整齐划一、一丝不苟,凡正式场合,鹤氅上不能有一丝褶皱,头冠不能有半点歪斜,云履的鞋底不能有半点污物。
齐玄素自小就在万象道宫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只是后来在江湖上厮混时间久了,才不怎么在意,这次去上宫进修三个月,又被正了风气,把老习惯给捡起来了。
柯青青打趣道:“主事,你穿戴得这么整齐,是不是早就知道有客人到访?”
齐玄素笑道:“等你升了四品,去万象道宫的上宫进修,你就知道了,可以穿旧衣裳,却必须干净整齐,否则你就结不了业。”
柯青青只是笑。她距离四品还有好些距离呢,不敢与上司相比。
齐玄素这才问道:“究竟是谁到访?”
柯青青压低了声音:“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青奴!”
齐玄素并不意外,因为七娘很早就跟他说过,让他与李青奴见上一面,通通声气,不过他忙着办案,暂时无暇顾及这些,李青奴也没登门拜访,想来是还没回帝京,仍旧留在渤海府。今日登门拜访,应该是刚回帝京。
齐玄素顿时明白了柯青青脸上的古怪表情,先是李青奴给他送东西,如今又是亲自登门拜访,一个是道门俊彦、实权主事,一个是名满帝京的李大家,自古宝剑赠壮士,这很难不让人联想些什么。
齐玄素忽然道:“你是不是打算给张副堂主通风报信?”
柯青青吃了一惊,眼神飘忽不定,显然被齐玄素说中了心事。她的确有过这样的念头,不过也仅仅是念头而已。
齐玄素并不跟她计较:“君子坦荡荡,我是不怕什么。只是你可要小心,我猜张副堂主没有授意你做眼线监视我,你去通风报信,张副堂主未必领情,要是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你的张副堂主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柯青青勉强笑道:“主事言重了,岂敢。”
齐玄素道:“敢不敢的,把客人请进来。”
柯青青赶忙转身出去。
齐玄素取过一支簪子,插在发髻之上,自言自语道:“小丫头,你这碗水还浅得很呢。”
不过齐玄素转而想到,他这碗水也深不到哪里去,还不是被七娘玩弄于鼓掌之间,七娘看待他大约就与他看待柯青青一般,不由自嘲一笑。
齐玄素来到会客室,坐了没有多久,就见柯青青领着一个人进来。
见到此人,齐玄素不由暗道一声“好家伙”。
只见她披着厚厚的披风,头上戴着兜帽,脸被遮在兜帽的阴影里,活脱脱一个西洋画册里的邪教徒,这也就罢了,脸上还戴着面纱和墨镜,东不东,西不西,不伦不类。
齐玄素起身道:“你这身打扮,是多怕被人看见?”
来人褪下兜帽,摘掉墨镜,再揭开面纱,显出真容,正是李青奴。
“这里是帝京道府,我还是低调为好。”李青奴淡淡道,“我可不是道门中人,虽然我也与道门有些干系,但最多只能算是半个道门中人。”
齐玄素道:“所以你特意选了入夜的时候?”
李青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齐玄素叹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示意李青奴请坐,然后撕开一道符箓,设下禁制,防止有人偷听。
李青奴道:“我刚到帝京,就听闻了你的大名,说什么高衙内伏法,齐青天誉满北城。”
齐玄素扯了扯嘴角:“这话听着像李家人的语气,不带脏字,阴阳怪气。”
李青奴笑道:“你说对了,这话是李家大爷李天贞说的。”
齐玄素“哦”了一声:“没想到我这点微末事迹竟然惊动了这等贵人,实在是该死。”
“你这话也带着一股李家的味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李家失散在外的义子呢。”李青奴立刻打趣道。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们说正事,七娘应该与你谈过了吧?”
李青奴气鼓鼓道:“她老人家的懿旨,我怎敢不从?七娘一句话,我就从渤海府赶回帝京,说实话,还是渤海府住着舒坦,帝京太拘束了。”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那个小丫头……”
李青奴知道齐玄素说的是柳湖。
“放心吧。”李青奴道,“是我亲自带人送她去辽东,幸好路上没有遇到什么意外。倒是你,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高升四品祭酒道士,前途无量。”
齐玄素道:“多谢。”
两人此时说话倒是少了几分生疏客套,颇有些朋友交谈的意味了。毕竟以后还要共事,而且看七娘对待李青奴的态度,与其他人不同,一口一个青奴,大约是当半个女儿看待的意思,两人也不知算是姐弟,还是兄妹。
齐玄素问道:“七娘可曾与你说过具体是什么事情?”
李青奴眨了眨眼,反问道:“七娘没对你说过?”
齐玄素有些无言以对,母子二人因为太平钱的问题,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坦诚相对。
李青奴察言观色,立时明白了齐玄素的尴尬之处,忍不住笑道:“我知道了,七娘又想克扣你的太平钱。也罢,我就好人做到底,与你说了。七娘得到消息,太平道与宣徽院最近在谋划一件大事,我们清平会则要把这件大事给搅黄了。”
第三十三章 宣徽院
说到宣徽院,齐玄素也是有所耳闻。
当初齐玄素与石冰云就整顿帝京风气交谈的时候,提及过这一点。
石冰云说,在关于道门和朝廷的新政上,有两个极为显著的例子,一是整顿宦官,二是整顿妓子,前者是对男子的摧残,后者是对女子的摧残,都是应该彻底废除的。
石冰云当时并未提及宣徽院,齐玄素也不需要石冰云多费口舌。他在万象道宫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要前往帝京任职,他既然知道要通读《大玄律》,自然也料到了要与天辰司、宣徽院等各路势力打交道,所以有过专门了解过,艮园的藏书包罗万象,许多道门机密都藏于其中,恰巧齐玄素与孙老真人关系不错,说明缘由之后,孙老真人大手一挥,让他随意观看。
只是齐玄素万万没有料到整顿妓子的事情,万象道宫的藏书也不会记载这些,所以他才要找石冰云请教。
在宦官这方面,道门基本不插手,其中的原因很多,哪怕在前朝的时候,宦官也多是奉道,而非信佛。之所以如此,据说是因为一位全真道祖师在修道时常常受人欲困扰,始终无法静心,于是他便自宫修道,有魏一代,宫中宦官虽然信道,但不供奉太上道祖,而是供奉这位全真道祖师。
宦官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道门信众,又是皇室制衡儒门的主力,不管是论迹,还是论心,都没有太大问题。不看僧面看佛面,道门还真不好如何,便交给了朝廷处置。
不过道门也给出了自己的意见,玄圣希望等到这批宦官老死之后,就不要再有新的宦官了,即保留现有的宦官,在未来彻底废除宦官。
高祖皇帝同意了玄圣的意见,接收大魏朝廷遗留下来的近十万宦官,不再扩大宦官的规模,废黜原来的内廷二十四衙门,设宣徽院统一管理。
这便是宣徽院的由来。
按照道理来说,距离当初大玄夺取天下已经过去二百余年,那些前朝宦官已经不在人世,那么世上应该没有宦官才对。
不过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
宦官就像妓子一般,想要废除,决定废除,最终却没有被废除,而是保留了下来。只是较之前朝的十万人规模,缩水许多,如今大概也就只剩下不足万人,而且只存在宫城,不像前朝那般外派各种镇守太监、监军。
之所以如此,这又不得不提到一个独立于天、地、人、神、鬼、尸解六仙传承之外的特殊传承——阴阳人。
大魏立国之初,为了拱卫皇室,设立了青鸾卫和内廷二十四衙门,青鸾卫有十三太保,招募奇人异士为己用,宦官则是皇室自己从小培养,授以一位精通三教义理的儒门高人留下的传承,是为江湖人口中传说的“大内高手”,而宦官之间也是师徒相授,代代相传,与宗门无异。
此传承如“散人”一般,是个拼凑捏造出来的传承,不过散人能证得长生大道,而阴阳人却证不得长生,故而没有什么仙的说法。
虽然宦官们都坚信此传承并非来自于儒门,而是那位自宫修仙的全真道祖师所传,认为那位祖师已然窥得长生妙谛,悟出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义,但是迄今为止,还未有哪个宦官证得长生。
道门自然是瞧不上这种需要自残身体的残缺传承。
不过这等传承有一个道门六仙都无法比拟的长处,那便是依附龙脉而活,可以通过龙气抑制体内三尸攻伐性命,即便不得长生,也可以做到伪长生,而且没有天劫。
长生之人斩去三尸,固然能够长生不死,可百年一次天劫,等同是天道逼着你飞升离世,因为不死不灭坏了万物皆有生死枯荣的规矩,要么杀了,要么赶走,二选其一。
可阴阳人们却钻了空子,在这一点上,与神仙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神仙是以香火愿力为食,阴阳人们则是以龙脉龙气为食。
所谓龙脉气运,昆仑不但是道门圣地,而且还是万山之祖,天下三大龙脉都起源于昆仑。依据山川河流的走势和潜藏的龙脉大势,从西到东,将龙脉蜿蜒的地势视为风水地脉,分为三势,称为三龙,分别是:大江以南为南龙,大江、长河之间为中龙,长河以北为北龙。
南龙、中龙已经先后倾颓,只余北龙。
北龙的山势巍峨雄壮,出昆仑山向东,南山、中岳绵延纵横,众山环拥相抱,形成一系列进龙、福龙佳地。山侧之西水入龙门府西河,山侧之东水入幽州东流至海。北邙山就是南山余脉,故而风水极佳,引得历代帝王将相在此修筑陵寝。
如果将北龙看作一条走江入海的巨龙,那么龙尾在昆仑,龙首在东海之滨的渤海府,五行山是逆鳞,帝京城刚好是点睛位置。
如果说帝京城是为北龙的龙眼,那么皇城就是瞳孔。将帝京城外两道合围圈的山水灵气尽数汇聚于此。以此构建大阵,若能完全开启,便是仙人也无法抵御大阵的磅礴威力,不得不退避三舍。
不过这阵法也有缺陷,只能阻挡与天道生出感应之人,也就是天人才会受到大阵的限制,其他人则不受限制。
再有就是龙脉与王朝的命运息息相关,若是王朝鼎盛之时,龙气雄壮,便是天仙下凡,也不得造次,可到了王朝末年,龙气衰微,便处处漏风,对于长生之人的束缚也没有那么大,最起码不能让一位长生之人束手待擒。
到了如今,北龙也颓势尽显,朝廷曾邀请会集道门三道百余位真人、大真人共同堪舆,得出一个结论,北龙是世上最后一龙,北龙之后,再无龙脉一说。自祖龙而始的皇帝之位,只怕是由此而终。
此乃三千年未有之大变也,不过大玄皇室若能应对得当,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天下百姓之优礼,跳出历代皇室天家身死族灭之怪圈,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到了那时候,皇室这棵大树尚且自身难保,那么起源于历代皇室、依附于历代皇室的宦官们自然也一同步入消亡。
正是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此乃天道正理。
不过在此之前,宦官们仍旧可以苟延残喘,只要不离开帝京,就能长生不死。传说在宫城深处还有几尊已经活了两百多年的老妖怪,乃是前朝旧人,虽然已经行将朽木,如同活死人,但一身修为深不可测,只要在宫城内部,哪怕是对上了仙人,也有一战之力。
这也是大玄皇室违背祖宗决定重新启用宦官的原因之一。
长生仙人,地位尊崇,都是三教首脑,哪里肯为奴为仆?可这些老宦官不同,他们以龙气为食,才能勉强不死,苟且偷生,而龙气却握在皇帝手中,那么这些老宦官无论境界修为如何深不可测,都要听从皇帝号令,护卫皇帝安全,对于皇帝之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尤其是北龙陷入颓势之后,帝京大阵也随之一日不如一日,已然如同王朝末年,龙气衰微,处处漏风,最起码不能让一位长生仙人束手待擒。
虽然道门劝慰过皇室,这只是龙脉龙气自身颓势,与王朝国运并无相干,国运自此由显转隐,日后再无术士望气便可判断国运走势的说法,但皇室仍旧忧心忡忡,在大阵逐渐失效的情况下,这些宦官就变得愈发重要起来。
再有一点,宦官这个群体也不肯坐以待毙。
就好似酷吏,皇帝用酷吏打击敌人,然后再将酷吏一扔,所有黑锅都是酷吏的。可酷吏也不是傻的,不想被皇帝抛弃,于是会想尽办法使得皇帝焦虑,让皇帝认为自己处于危机之中,鼓动皇帝兴起大案,于是他们又有了用武之地,比如戾太子之事。
宦官们的心态也是一样的,眼看着朝廷削减、废除宦官大局已定,许多年老宦官们心急如焚。于是宦官们玩了一出钓鱼的把戏。
当时天下大局初定,人心不稳,暗流涌动。部分儒门势力对于新朝仍旧怀有抵抗的态度,尤其是大玄朝廷的丈量天下田地、清退隐田、摊丁入亩等新政,严重损害了这些靠着土地吃饭的传统士绅的利益。
宦官们察觉到士绅的态度,派人潜入其中,伪装成激进的儒门弟子暗中串联,阴蓄死士,在太宗年间发动叛乱,攻打皇城,甚至朝中大臣也有响应。
这让太宗皇帝始料不及,而在这个时候,道门正与佛门激战,甚至已经归顺大玄的儒门势力也被牵扯在西域战场上,情况颇为危急。
就在此时,宦官们表现出了极高的忠诚,不顾自身安危,护卫天子,死伤无数,最终成功镇压了这场叛乱。
此举自然赢得了太宗皇帝的认可,虽然没有公然重设二十四衙门,让宦官干政,但也不再削减打压宦官,使得宣徽院一直延续至今。
至于此中内幕,则是到了本朝高宗年间才逐渐被人知晓,此时太宗皇帝已经不在人世,也无所谓欺君,关键是皇室离不开宦官,于是便不了了之。
第三十四章 同舟共济
太平道与宣徽院正在谋划一件大事,谈不上惊世骇俗。
宦官们乃是无根浮萍,他们本身没有什么诉求,更多还是代表皇室,太平道又一向与皇室交好,两者在一起谋划大事也在情理之中。
关键是清平会要搅黄这件大事。
清平会不是一个普通的隐秘结社,与全真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代表全真道的东华真人把齐玄素借调到帝京道府,并在齐玄素临行之前,亲自谈话,让齐玄素静候命令。
代表清平会的七娘又让齐玄素跟李青奴通通声气,准备清平会的大事。
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
太平道谋划的那件大事很可能关系到玉京的局势,全真道不愿坐视不管,已经决定出手。
既然太平道和全真道都已经入场,仅剩的正一道也不大可能作壁上观,多半也要参与进来,再加上代表皇室的宣徽院。当年的五大道门,除了远走西方的西道门之外,其余四大道门齐聚一堂,要在帝京城内来一场交锋。
齐玄素也好,李青奴也罢,只是这场交锋中的棋子,他们可能只是负责某一个环节,甚至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要到事后才能一览全貌。
当然,要能活到事后才行。
齐玄素问道:“具体是什么事情?”
李青奴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是七娘,我怎么知道?”
齐玄素不觉意外,不过还是道:“原来你我皆一般,都是棋盘上的小卒子。”
“不然呢?”李青奴微讽道,“你不做卒子,还想做棋手?不怕想瞎了你的心。”
齐玄素被这话噎了一下,默了片刻,方才说道:“人还是要往前看,总不能一辈子都做小卒子,生死荣辱皆在别人一念之间,那有什么意思?”
李青奴这次没有反驳。
被人拿捏的滋味不好受,无论人前多么光鲜。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加入清平会,安心做什么花魁、大家不好吗?何必来冒这个风险?还不是为了日后能脱出别人的掌控,逍遥自在。
在这一点上,两人倒是道同可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青奴是七娘安插在李家的一个内线,这也是她来帝京道府时极为低调的缘故,毕竟帝京道府的掌府真人李若水也是李家之人。
齐玄素见李青奴不说话,便转开了话题:“你如今是什么境界修为?我记得在吴州见你的时候,你已然是归真阶段,青霄当时还大为诧异,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李姑娘如此深藏不露。”
李青奴毕竟是李家人,该有的习气一点也不会少,嘴角一扯:“怎么,齐法师跻身天人之后,便瞧不上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先天之人了?放心,我不会拖齐法师的后腿。”
齐玄素也不生气,只是道:“我遇到这么多人,让我觉得说话费劲的,你排第二。”
李青奴顿时来了兴趣:“谁排第一?肯定不会是张青霄,你们两个有着说不完的话。难道是七娘?”
“是姚裴。”齐玄素没有卖关子。
李青奴啧啧道:“姚裴啊,没想到你还挺有桃花运的,一个张家贵女还不够,又勾搭上一个姚家千金,我倒是小看你了。”
齐玄素懒得辩驳,只是道:“七娘姓姚。”
“那又怎么了……”李青奴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七娘是姚家之人?”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难掩震惊。
齐玄素道:“七娘在姚家的辈分很高,是姚裴的姑祖母。”
李青奴若有所思道:“如此算来,我们岂不是比姚裴高上一辈?”
齐玄素笑了一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李家的‘天’字辈对应张家的‘月’字辈,青霄与李天贞就是同辈之人,你的义母叫李天月,你应该是‘命’字辈?”
李青奴立刻摆了摆手:“都不是一家人,论什么辈分,还是道门的统一辈分好,都是八代弟子。”
她忽然意识到一点,她要是认了,固然能在姚裴那边充个大辈,可在张月鹿这边就吃了大亏,齐玄素没有家族,也没有辈分,自然是跟着张月鹿一起水涨船高,这种亏,她可不能吃。
齐玄素笑了笑:“好,不谈这个。你还没告诉我,你如今是境界修为?”
李青奴也不再卖关子,坦诚道:“我从辽东回来之后,与七娘见了一面,她没给我太平钱,而是给了我一颗丹药,说是比不了化生堂的‘大药’,算是‘小药’,有助于修为。我便服用了这枚丹药,效果倒也立竿见影,让我有一气登上九重楼,距离天人只剩下一步之遥。以我的年纪来说,算是不错了。”
在齐玄素一干敌人或者朋友中,张月鹿和姚裴要比齐玄素小两三岁左右,虽然张、姚二人看起来十分成熟,甚至在某些方面比齐玄素还要老练,但的确比齐玄素年小,张月鹿真要喊一声“玄哥哥”,并不算吃亏,只是张月鹿拉不下这个脸罢了。
李青奴则与齐玄素相差不多,是同龄人。
因为齐玄素是孤儿,在岁数方面只能说个左右大概,不能具体到小几岁。
李天贞则要年长许多,已经是而立之年。李长歌最为年小,比张月鹿和姚裴还要小一岁的样子,成就最高。
他们这些人都在二十四年的年限之内,同属于八代弟子。
不要小瞧这几岁的差距,可谓是至关重要,正所谓一步慢则步步皆慢,岁数越小,提升境界修为也就越容易。
这牵扯到一个得到广泛认可的基础理论,即婴孩在母体中是全身经脉畅通,孕育有一口先天之气,没有先天之人的力量,却有先天之人的雏形,出生之后,后天浊气逐渐侵入体内,堵塞经脉。若是真正的先天之人,真气也好,血气也罢,如同河水一般不断流转冲刷,带走如同“泥沙”的后天之气,不至于“堵塞河道”,可婴孩没有先天之人的力量,只能坐视“淤泥”堆积。
这种“后天化”的过程很难通过外力扭转,只能靠自己,趁着体内一口先天之气未散,提升修为事半功倍,尽快成为先天之人,然后以自身修为抵御后天之气,延缓“后天化”的进程,最终形成正向循环。因为是一口先天之气,所以只要这口先天之气不曾消散,事半功倍的优势会一直持续到天人之前,故而道门历史上甚至有少年天人,便是将这种优势应用到了极致,比如大名鼎鼎的东皇。
正因如此,颇有些三岁看老的意思,年少时能达到怎样的高度,也就决定了以后能走多远。
当然,也有老骥伏枥之人,只是这又牵涉到跻身长生阶段太晚而没有时间准备抵御天劫的问题,所以公认的看法是,早起步好过晚起步,最好不要去厚积薄发,而是在年轻时尽早抢占先机。道门在道士品级设置的各种年龄机制,也是在鼓励年轻人们抢占先机。
再有就是,很难通过外力改变,不等同于不能通过外力改变,齐玄素和李长歌便是属于外力扭转的例子,只是代价太大,算是孤例,不具备代表性。
李青奴比张月鹿、姚裴等人年长几岁,却低了一个境界,这差距便拉开了。就算齐玄素已经跻身天人,同样因为年长几岁,被认为低了张、姚、李三人一头。李长歌之所以被认为是三人第一,小了一岁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只要不与这几个天才相比,李青奴的确不能算差,她自己也很满意。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我倒不是担心你拖不拖后腿,说实话,我这个天人又能翻出什么水花?七个天人加起来,也不是一个伪仙的对手。我只是觉得,天人最起码保命更容易一些,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目标都是活下来。”
李青奴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如此说来,你是在关心我的安危了?”
齐玄素却是坦荡:“你我二人,如同乘一船,风浪一起,船只倾覆,谁先落水,谁后落水,都不能幸免。我们既要同舟共济,又要和衷共济。”
李青奴闻听此言,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脸色凝重许多:“你所言不错,天大地大活着最大,一旦落水,帝京城中暗流汹涌,只怕是再无上岸之机。”
齐玄素又道:“最近事情太多,十月十五又赶上了下元节,我已经很久没去过‘梦中会’了,最近那里有没有什么动向变化?”
“有。”李青奴直接道,“最大的变化就是人变多了,而且气氛变得紧张,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不仅是我们,其他人也有所察觉,这次的阵仗说不定要比第二次金陵大案还要大些。”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李青奴取出一块“金镶玉”的精致怀表,看了眼时间:“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齐玄素起身道:“我送你。”
“免了。”李青奴直接拒绝,“你这位大主事太扎眼,还是让你那个秘书送我吧。”
齐玄素也不强求,问道:“对了,我若要找你,去什么地方?”
李青奴交给齐玄素一张子符和一张母符,然后说道:“去梧桐苑。”
第三十五章 主事们
齐玄素大张旗鼓地从太平客栈帝京总号带走了高明隐,天辰司那边立刻得到了消息,然后他们便意识到一件事,杜玉焰那边出了纰漏。
天辰司本来是等着杜玉焰等人回来给个交代,可一直等到天亮,也不见杜玉焰等人回来,这就让天辰司又意识到,杜玉焰不是出了纰漏那么简单,而是出事了。可偏偏杜玉焰等人的命灯还是亮的,甚至没有半点黯淡,那就说明他们最起码没有性命之忧。
这就让天辰司的人百思不得其解。
三人留守帝京,四人出城追击,结果是齐玄素大摇大摆地回来了,那四人却一去不返,杳无音信,关键这四人也没死。
要知道,生擒四名天人可比伏杀四名天人难得多,齐玄素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擒住四人。
也不能说他们见识短浅,谁都知道伪仙或者仙人可以轻松对付几名天人,可谁也不会觉得齐玄素能请动伪仙出手,换成姚裴或者李长歌还差不多。
为此天辰司内部召开了一次秘密议事。
“我已经通过子母符尝试联络杜玉焰等人,但子母符的联络被隔绝了,说明杜玉焰等人应该是失陷于某地,比如是某个洞天,或是某处有阵法庇护的禁地。不过就现在情况来看,他们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一位天辰司主事说道。
“我也已经派人前往城外,搜索方圆百里范围,很快就能有结果。”另一位天辰司主事补充道,“不过希望不大就是了,从这位齐法师的行事风格来看,他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不会给我们留下太多的痕迹。”
六位主事围坐一处,少了一个杜玉焰。
天辰司是典型的位卑权重,其规格与督捕司、道录司并无不同,主官是郎中,下设主事,此为位卑,权重就不必说了,比如先斩后奏之类的特权,少有不怕他们的。
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前朝时,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也不过才五品而已,却号称“内相”,无人不怕,这便是位卑权重。初设内阁时,若无其他加官,止系大学士者,也只是正五品,同样可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位卑权重。
大玄承袭大魏部分旧制,又将许多没有品级的临时官职定了品级,变为常设官职,比如总兵官、总督、巡抚、阁臣等等。
如今文臣之中,若无特殊加官,尚书为从一品,侍郎为正二品,郎中为正五品,主事为正六品。
哪怕是大玄一再提倡文武平衡,武官也能出将入相,可到了如今,还是文官更为金贵一些,比如镇守总兵官也是二品,远不能与一部侍郎相提并论。道理也简单,且不论中枢和地方的区别,六部侍郎只有十二个人,可镇守总兵官却远不止十二人,仅仅是蜀州一州,便有四位镇守总兵官,物以稀为贵。
天辰司郎中只是正五品,可要论起地位尊崇,却是能与一部尚书相提并论,只是稍逊于当年的司礼监。
皇帝陛下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在其他方面给予了弥补。
大玄官职分为三种,分别是职官、散官、勋官。就拿杜玉焰来说,职官是主事,散官是昭勇将军,勋官是轻车都尉。如此一来,她的实授职官只是正六品,但散官、勋官却都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如此一来,在朝会时,她同样可以穿着三品官服,与其他三品官员平等论交。
这些主事们不仅有三品官身,还有天人的修为,委实是不容小觑。
第三位主事说道:“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所有的关键都在齐玄素的身上,找他一问便知。”
第四名主事冷笑道:“哪有那么容易,他是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你知道一个不满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意味着什么吗?我们当然可以暗中把他给杀了,过去这么多年,中途夭折的道门俊彦也不在少数,除非有天大的家世,否则死了就是死了,死人没有任何价值。可在明面上,我们不能动他一根手指头,他现在打定主意躲在玉皇宫,你还能强闯进去找他问话不成?事关道门脸面,就算是太平道,也不会站在我们这边。”
第三位主事立刻道:“那我们就先找帝京道府谈,我们的人出了事,李府主总要给个说法。”
“愚蠢!”第五位主事开口了,“你用什么名义找帝京道府谈?难道说我们的人追杀帝京道府的主事道士,结果帝京道府的主事道士安然无恙,我们的人反而失踪不见?帝京道府不会回答你,他们只会问天辰司为什么要追杀帝京道府的主事道士,你怎么说?”
第三位主事是个莽夫,脸色骤然通红,说不出话来。
是啊,天辰司为什么要追杀帝京道府的主事道士?若是人死了,欺负死人无法开口,自然什么都好说,怎么也能糊弄过去,可关键是现在人没死。
最先开口的那位主事扶额道:“理由好找,关键是根据回来的三人所说,这位齐法师的手里有块‘留影石’,记录了一些对我们很不利的证据,如果不出意料之外,这块‘留影石’已经摆在石冰云的案头上。我们真要登门,李府主不会出面,只会是这位石真人出面,到时候她把‘留影石’当众一放,我们别说讨要个说法,只怕还要给帝京道府一个说法。”
第三为主事仍旧有些不甘心:“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那可是四个天人,陛下过问的时候,我们怎么回话?我可不担责。”
六位主事面面相觑。
这要是寻常小门小户,他们可以威逼利诱,甚至可以杀人灭口。可对手是帝京道府,就很头疼了,尤其是那个石冰云,师姐是慈航真人,还与一位亲王关系深厚,也是盘根错节,她要是闹起来,说不定真就变成御前打官司的局面,不管皇帝陛下是怎么想的,为了朝廷颜面,为了律法威严,都要严查到底。
这个案子并不复杂,也没什么玄机,真要放到了明面上,很容易就能查清。到时候谁也落不得好。
过了许久,一直不曾说话的第六位主事缓缓道:“如今看来,攻守之势异也,我们不能再想着讨要说法,而应考虑如何把自己摘出去,等郎中大人回来已经来不及了,实在不行,就只能把罪责都推到老杜那边,反正她也不在,壮士断腕吧。”
其余五人纷纷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大家统一口径,不要说漏了。”有人提议道。
“我先来,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十分震惊。”
“天辰司是护卫帝京皇城的朝廷衙署,竟然沦为个人谋取私利的工具,我们甚是痛心。”
“对于帝京道府的遭遇,我们深感歉疚,并向帝京道府表示最诚挚的歉意。”
“杜玉焰罪大恶极,丧心病狂,她趁着郎中大人不在帝京,擅自行动,此并非天辰司本意,与我们是不相干的。”
“我们对此并不知情,若要知道详细内幕,当务之急是找到杜玉焰,让她亲口回答。”
“杜玉焰的命灯还是亮的,大概她知道事情败露,所以畏罪潜逃。”
“我们已经开始安排人手寻找,不过天辰司的主要职责还是护卫皇城,所以需要地方道府和青鸾卫的配合。”
“当然,我们也要担责,身为同僚,竟然未能提前发现并阻止,有失察之罪。”
“天辰司上下应立刻展开一场彻底的自纠自查,整肃风气,杜绝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
“对于其他涉案之人,要严肃处置,给朝廷和道门一个交代”
三言两语之间,主事们已经老练地对好了口径。
第二位主事轻声道:“再有就是,温翁那边……”
性烈如火的第三位主事拍案而起:“娘的,我们为了他这点破事,搭上四个天人,其中还有一个主事,他怎么能置身事外?我们得去告诉他,这个罪责,别想让我们天辰司独自承担,跑不了他。要死,大伙一起死。要扛,大伙一起扛。”
这一次,其余几位主事没有再去反驳这位主事,都是认可了这一点。
……
另一边的督捕司却不像天辰司这般愁云惨淡,许多百姓口中的“捕头”们正谈论着高明隐落网之事。
高老爷在帝京城中也算是有一号的人物,结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落入了别人的手中。
虽然不能说是连根拔起,但高明隐的败势已经很明显了。
这让很多人倍感震惊,在震惊之余,又不免好奇。
因为许飞英曾经与齐法师有过接触和合作,所以好些同僚们都向问起许飞英关于这方面的内容。
许飞英只能如实回答,心中同样震惊。
当初她冒着风险帮助齐玄素寻找有关张法魁的线索,其实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她说希望齐玄素能够尽早结案,真就只是希望而已,可她没想到,这位齐法师竟然做到了,缉捕张法魁后没有几天,便也将高明隐带走,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想到此处,许飞英不免有些心潮澎湃。
高明隐只是个开始,也许这位齐法师真能带来些许新气象?
第三十六章 大人物
第二天一早,齐玄素来到幽狱。
防止串供,历来审讯都是隔离分别提审,首先带上来的是高明隐。
各地审讯厅的布局都大同小异,有两道门,一道小门供审讯之人出入,一道大门供犯人出入。整个刑讯室也分成两部分,较大的部分算是外间,通过大门出入,摆设各种刑具和负责记录的书案。较小的部分算是里间,通过小门出入,单独隔开,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到里面。
齐玄素从小门来到里间,这里面同样是桌椅俱全,面对外间的那面墙壁以某种茶色水晶构成,虽然略显暗沉,但十分清晰,能将整个外间一览无余,而且可以升降。
外间正中位置是一方与地面砌成一体的石质座椅,两名灵官将高明隐放在石椅上,用石椅上自带的铁锁将高明隐固定。
齐玄素扳动机关,水晶墙缓缓沉入地下,如此一来,里间和外间再无阻隔,被固定在石椅上的高明隐刚好与齐玄素面对着面。
齐玄素在水晶墙降下之前,就已经戴上了一副水晶墨镜,用来遮挡眼神,在审讯犯人时,让犯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高明隐十分镇定,没有任何畏惧,坐下之后,便闭上了双眼。
“高明隐。”齐玄素缓缓开口道。
“在。”高明隐仍旧闭着眼睛。
齐玄素道:“通过‘客栈’雇凶买人,绿翠下处买卖人口、逼良为娼,还有四海、恒通、丰泰等几家商号的账目,这一桩桩、一件件,最好是自己都招认了,我也好向道府呈报。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高明隐还是闭着眼:“齐法师,你如此神通,大可以自己去查。”
齐玄素道:“我们当然会查,现在是给你机会。无论是《大玄律》,还是道门律法,自己供认的和查出来的量刑可大有不同。”
高明隐睁开了双眼:“如果我说这些事都与我无关呢?”
齐玄素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是抵赖有用,这世上就没有罪人了。”
高明隐道:“我曾听闻有言:‘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我既已落天网之中,那我无话可说。”
齐玄素也不着急,又道:“高老爷应该知道,道门是不赞成刑讯逼供的,所以高老爷有恃无恐。不过还要感谢北辰堂,绕过了前人的规矩,发明出了‘勾魂鞭’这种东西,用刑之后,没有半点伤痕,也不伤及性命,自然不属于肉刑,北辰堂将‘勾魂鞭’归类于佯装要施加酷刑的正常审讯手段之中。当初我在金陵府,经办第二次金陵府大案,亲眼见过一位丐帮的帮主受此手段,好歹是个先天之人,却涕泪俱下,差点就是屎尿齐出,十分不体面。齐某人是野道士出身,不懂得什么世道人心,只知道高老爷养尊处优多年,应该不想尝一尝此等手段,更不想让自己颜面尽失。”
高明隐的脸色终于是变了,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不知齐法师想要问什么?”
齐玄素道:“都可以说,就从你名下的那些商号开始说起。”
高明隐道:“齐法师,你说我雇凶杀害一位同道士,所以才把我抓进来,可我名下的生意与这件事没有关系吧?”
齐玄素道:“雇凶杀人,需要太平钱。那日你在太平客栈分号行贿于我,也要太平钱。请天辰司出手杀我,还是要太平钱。怎么能说没有关系?这么多的太平钱,都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我不该查个明白吗?”
高明隐还算镇定:“齐法师所言种种,我一概不知。”
齐玄素道:“我那日在太平客栈分号时就跟你说了,你认不认,没那么重要。如今‘客栈’的人已经认了,你的管事也认了,如果不出我的意料之外,天辰司那边也要认了,你纵然不认,也只是死鸭子嘴硬,没有半点用处。”
高明隐看不到齐玄素的眼神,一时间也猜不出齐玄素到底是在诈他,还是确有其事,只得道:“这些商号做的都是正经生意,齐法师可以去查。”
齐玄素取出几本账册:“我查了,其实也算不上查,是有热心人主动送来了一本账目,如果这里记载属实,高老爷做的可不是什么正经生意,而是走私的生意。”
高明隐沉声道:“到底是正经生意,还是走私生意,朝廷自有明断。”
齐玄素道:“说到朝廷,因为没有驾帖勘合,所以我只能派人盯着你的府邸,不能直接进去搜查。今天早上的时候,有人回来禀报,说你家夫人已经上吊自杀,我的人等到顺天府衙役和青鸾卫赶到,一同进入其中,发现你书房内的所有信件都已经不见,我只救下了你的儿子高世德,他受了不小的惊吓,也多亏他机灵,藏在一口枯井里,算是逃过一劫,不然他也要随母而去了。我把他安排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才来与你谈这些。”
在帝京,一定要讲规矩,最起码不能在明面上坏了规矩。
哪怕青鸾卫要拿人,也要经过法司批准,即刑科给事中“佥签”。青鸾卫赍驾帖提人,必由刑科佥批,也就是青鸾卫拿人必须由言官给事中行封驳。
此既是大名鼎鼎“六部六科”制度,六科负责稽查六部百司之事。六科各设都给事中一人,分设给事中四至十人不等,主要是监察六部,有皇帝的诏令圣旨下达时,要由六科分类抄出,交付六部等有关部门执行;对于重大政令的执行情况,六科还要向皇帝回复报告。
另外,六科给事中还有“封驳”权。“封”就是对已颁下的圣旨,觉得有不妥或不便施行的地方,有权暂停执行并退回皇帝。“驳”就是对内阁、部院、各州的奏章发现有错误的,有权“驳正”。
若刑科无人“佥签”,青鸾卫亦不敢率尔抓人,青鸾卫官校持签印完整的驾帖,至刑部“佥签”时,还必须持有奏章的原件以备勘合,方能驾帖拿人。
且不论实际执行如何,也不谈暗中如何,齐玄素最起码不会在明面上让人攥住把柄,所以他没有相关手续,就不会贸然冲到高宅去搜查。
至于他拿下高明隐,则是有道府的公函。涉及到道士的案子,九堂和地方道府可以越过六部六科,是合乎规矩的。可无论是朝廷的驾帖,还是道门的公文,都是一人奉一帖,不允许一帖拿多人。
这也是天辰司恨死齐玄素却不能把齐玄素如何的缘故,只因为齐玄素占住了一个“理”字,又把事情摆在了明面上。
一瞬间,高明隐的脸色已经是白了,汗涔涔地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道:“一条断尾,还想隐瞒什么呢?你说出来,未必会死。你不说出来,那才是个死呢。”
高明隐的脸色越发苍白。
对于他这种见惯了风浪的人物来说,发妻身死,还不至于让他如此失态,关键是此事背后透露出的动向让他心态失衡——不会有人来救他了,他的靠山已经决定抛弃他了。
如果高明隐不是身处帝京道府的幽狱,而是位于刑部大牢或者青鸾卫昭狱,恐怕此时已经是个死人,他的靠山有一百种办法让他死得无声无息。
齐玄素道:“只要你老实交代,我可以保证你儿子的安全。就算你再怎么薄凉,留下个上香扫坟之人,也好过身后凄清。”
说到这儿,齐玄素做了个手势,立时有道士给高明隐送上了两张影印件——以法术还原场景又通过符阵拓印出来的特殊纸张。
上面是他发妻的尸体。
齐玄素又道:“我也可以让你见一见你的儿子。”
高明隐挣扎了许久,摇头道:“不必见了,我可以交代。”
齐玄素示意柯青青可以开始记录。
高明隐缓缓说道:“那些生意的确不是正经生意,正如齐法师所说,那些生意都是走私生意,从辽东走私兽皮人参,从各大海关走私西洋货物,还有从金帐走私马匹,再向外走私茶、铁、盐等等。没有关税,便是暴利。可我也有话要说,我算个什么人物?怎么有本事打通如此多的关节?我不过就是个给人管账的掌柜罢了。”
齐玄素望着他:“你的幕后靠山是谁?你给谁做事?”
高明隐低下了头:“我给温翁做事。”
齐玄素又问道:“温翁是谁?”
高明隐道:“温翁是辽王殿下的王府长史。”
前朝时,亲王可以使用宦官,不过到了本朝,废除了王府的宦官,又恢复了原本地方藩王才有的长史制度。
齐玄素闭了下眼,开始回忆辽王的资料。
大玄皇室分封诸王只是遥领封地,并不就藩,也不世袭罔替,而是降等承袭爵位,祖父是亲王,父亲便是郡王,到了孙辈便是国公,最终到无爵的庶人为止,可谓十分严厉。
又因为大玄皇室起家于辽东,所以辽王十分尊贵,乃是诸王之首,等闲不会授予。本代辽王乃是天子的同母胞弟,与皇帝陛下关系极好,虽然到不了“副君”的程度,但也不容小觑,如今担任宗人府的宗人令,在朝野之间势力极大。
难怪能高明隐能轻动天辰司出手,原来靠山是这位亲王。
第三十七章 徐徐图之
齐玄素最后问道:“两名‘客栈’刺客,七位天辰司官员,公然袭杀我,这也是那位温翁一手策划的?”
高明隐这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哪怕他已经决定要如实交代,还是不免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这里面的牵扯实在太大。
一旦抖搂出来,那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可话又说回来,事情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他自己身陷囫囵,发妻横死,儿子在帝京道府的手里,偌大家业只怕也保不住了,与家破人亡又有什么区别
高明隐犹豫许久之后,缓缓道:“此事的确是温翁谋划,只是温翁具体如何请动天辰司,是以利相诱,还是以势相逼,我却是不知。”
齐玄素望向负责记录的柯青青。
柯青青执笔的右手微微发颤,不过还是飞快地记录完毕,然后向齐玄素点了点头。
齐玄素又望向高明隐:“签字画押吧。”
两名道士拿着印泥和笔墨走上前去,看着高明隐先签字,然后又按了指印。
齐玄素让人把高明隐带下去,好生看管,挑的人手都是刚从外地调到帝京道府、没有家小、居住在玉皇宫之人,并明令警告所有人,若是高明隐出现什么意外,负责看管之人一个也跑不脱。
接着,齐玄素又提审了蒋竹坡,对高明隐的供词做了一个佐证,确认无误之后,同样是签字画押,又让人把蒋竹坡带了下去,严加看管。
柯青青把两份口供送到齐玄素的面前,齐玄素将口供放入须弥物中,脸上看不出心中所想。
柯青青忍不住道:“主事,这个案子越来越大……”
齐玄素道:“所以我要立刻去见石副府主。”
说罢,齐玄素径直向外行去。
他不是愣头青,当然知道仅凭自己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撼动辽王,这个时候就要找石冰云请示了。
当齐玄素走到幽狱出口不远处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人。
齐玄素停下脚步,主动行礼道:“钱副府主。”
来人是个女子,大约三十多岁的模样,保养得当,面容姣好,身着三品幽逸道士的正装,是帝京道府的第九副府主,负责掌管幽狱,名叫钱香芸。
齐玄素与这位钱副府主并非第一次见面,之前也打过几次交道,当时齐玄素还觉得“钱香芸”这个名字与幽狱实在不搭。
钱香芸停下脚步,微笑着打招呼道:“齐主事审讯完了?”
齐玄素道:“是,正要向石副府主禀报。”
钱香芸问道:“结果如何?”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说道:“此案牵扯甚广,只怕是三言两语之间很难说清。”
钱香芸“哦”了一声,不再多问:“那我就不耽误齐主事了。”
齐玄素道:“若有具体结果,我也会向钱副府主通禀一声。”
说罢,两人便错身而过,钱香芸向幽狱内部走去,齐玄素则向幽狱外走去。
钱香芸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望去,只见出口处的光线极为耀眼,仿佛要淹没正在向外行去的齐玄素,甚至就连齐玄素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不清,她也不由眯起了下眼。
很快,齐玄素便彻底消失在出口处,钱香芸站在阴暗的台阶上,脸色透出几分幽深。
石冰云可以很闲,也可以很忙,完全取决于她自己的想法,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她是很闲的,闲到齐玄素来到她的签押房时,她正用“玄圣牌”在书案上搭楼。
也许是齐玄素开门的动作稍微猛了些,掀起一阵风,这座“牌楼”轰然倒塌。
石冰云乜了齐玄素一眼,随手一扫,收起散落满桌的纸牌,问道:“有事?”
齐玄素面不改色,好似刚才那一幕根本不存在一般,也不多言,上前几步,直接将两份口供放在石冰云面前的桌案上。
石冰云看完供词之后,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奇怪。
她是有几分疯劲不假,可不意味着她是个拎不清的。如果她真是脑子有问题,不可能与慈航真人竞争,也不可能坐稳帝京道府的次席副府主之位。
过了片刻,石冰云缓缓道:“小齐,你应该听说过一句话,小案子要公事公办,中等的案子要看风向,大案子则要判断局势、揣摩天心天意。”
齐玄素道:“正因如此,我才把这两份供词摆在了副府主的面前。”
“你这是给我出了个难题。”石冰云拿起高明隐的那张供词,用手指弹了下,“我们可以捉拿高明隐,是因为高明隐杀了同道士,可杀人的案子就到此为止了。至于高明隐是否走私,与我们是不相干的,那是朝廷的事情,我们无权插手。”
齐玄素轻声道:“可是天辰司袭杀一位道门主事道士,就与我们有关了。我与高明隐有冲突,这个温翁是高明隐的靠山,‘客栈’刺客是高明隐雇的,可是以高明隐的身份,还指挥不了天辰司。”
石冰云望向齐玄素:“小齐,你老实告诉我,你是想要报仇呢?还是想要一个公道呢?”
齐玄素没有正面回答:“七个天人,只有三人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天辰司,我则是一根毫毛都没少,报哪门子的仇?”
石冰云道:“那就是想要公道。”
齐玄素连忙摆手:“副府主千万别给我带这样的高帽子,凡事能对得起良心就够了,什么兼济天下、天下为公,我是担当不起的。”
石冰云忍不住笑道:“好小子,我喜欢。”
“不过此事不能急,要徐徐图之,让我好好想一想。”石冰云又道,“而且此事一定要密,不要随便透露给其他人。”
齐玄素想起一事:“钱副府主倒是问过,不过被我敷衍了过去。”
“钱香芸?她掌管幽狱,随口问上一句倒也没什么不对。”石冰云若有所思道,“虽然你是雷真人的属下,但她不在玉京,你现在属于东华真人直管,所以你可以给东华真人写一封公函,向他禀报此事。我也会跟师姐提一提,看看他们两人是什么意思。”
齐玄素忽然发现一件事,慈航真人一直不曾嫁人,东华真人也一直不曾娶妻,这两人竟是有些般配,境界修为相当,身份地位相当,正好又是全真道和正一道结盟,若是两人结成道侣,日后一个做大掌教,一个做掌教夫人,岂不美哉?要知道掌教夫人的地位可是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平起平坐的,若是大掌教足够强势,还能高出一头。如此一来,他也平白多出个便宜岳父。
不过齐玄素很快便把这个想法打散,他自己的亲事都八字没一撇呢,还给别人乱点鸳鸯谱,真是吃饱了撑的。
再有,他一向以野道士自居,瞧不起那些依仗家世的世家子和花圃道士,怎么能妄想着有一个做大掌教的便宜岳父?这不是自打脸面吗?尊严在哪里?骨气在哪里?志向在哪里?
齐玄素在内心狠狠地拷问着自己。
齐玄素又不免自嘲地想着,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他怎么就没有玄圣那股以天下为己任的志气呢?是不是因为太穷的缘故?若是七娘给他一万无忧钱,他会动这种歪脑筋?
这话倒是没错,如果七娘真给了这么多钱,那么齐玄素就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而是考虑该入手一件什么宝物这种比较实际的问题。
最后还是石冰云打断了齐玄素的出神:“小齐,你先去吧。不要让高明隐死了。”
“喏。”齐玄素应了一声,退出石冰云的签押房。
齐玄素出来之后,没走几步,就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他随之望去,是个与齐剑元差不多年纪的男子。放在普通百姓家中,当然不能算是年轻人了,可放在动辄百岁高龄的道门,还真是青年。毕竟东华真人、慈航真人这种年近花甲之人都算是壮年,唯有一众八十岁往上的大真人才算是老年。
齐玄素对于此人没什么印象,应该是刚刚调来不久。时至今日,帝京道府的人事变动还未结束,仍旧不断有新人被调过来,齐玄素这些来得早的,都可以算是老人了。
此人对齐玄素有些并不掩饰的敌意。
齐玄素也不在意,他树敌不少,又风头正盛,没有几个仇人才是咄咄怪事。只是他也不怕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死而已,对于一个曾经对张月鹿说过“事到临头须放手”的人来说,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他刚穿鞋没多久,还没被消磨了那股狠戾之气。
老话说得好,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偌大个玉皇宫,人人都卖齐玄素面子,除了背景靠山这些原因之外,齐玄素不好惹也是原因之一。
虽然齐玄素并不仗势欺人,但他把岳柳离送进了锁妖塔,就可以看出他是个锱铢必报之人。再加上他身上那股戾气杀气,对付高明隐的种种手段,使得好些人畏惧齐玄素,反而不敢嫉恨了。
如果齐玄素是个好说话的,那么任凭他背景再深,也难免有人心生嫉恨,生些事端,欺软怕硬,这就是人性。
齐玄素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目光了,不由对那人勾了勾手,示意他过来。
那人却是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第三十八章 二层楼
接下来的几天,齐玄素专注于提升自己的修为,毕竟练蜕境之后,齐玄素的资质大为改善,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用些苦功的效果简直就是立竿见影。
几天过去,天辰司始终没有登门兴师问罪,这倒是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
不得不承认,公门修行还真不是一句空话,的确是磨性子,这种事情放在江湖中,早就脑浆子都打出来了,可天辰司竟然忍了。
如果齐玄素此时是掌府真人,那么他早就上门讨要说法了,可无奈齐玄素此时只是个主事道士,也只好静观其变,继续专注于提升修为。
在道门,境界修为还是很重要的,不仅仅是办事的时候,还有慑服下属的时候。因为道门允许私斗,如果自身境界修为不过硬,遇到那种刺头下属要跟自己私斗,打又打不过,若是拒绝,则要被嘲笑胆小怯懦,那就很难办了。
齐玄素记得很清楚,许寇刚入职的时候就挑衅过张月鹿,只是被张月鹿制服了而已,若是张月鹿制不住许寇,以后谁还服她?这大约也是东华真人让裴小楼娶了雷小环的原因,裴小楼不大行,可雷小环一身修为却不是虚的。
偶尔齐玄素也会请石冰云协助,帮他修炼“魔刀”,还是那个问题,齐玄素想要深入修炼“魔刀”,必须有个能叫醒他的人,可以是姚裴,也可以是张月鹿,还可以是孙合悟、季教真,现在则是石冰云。
石冰云一身境界修为的确不俗,最起码不在季教真之下,不过具体多深,是否功参造化,齐玄素看不出来。
只是石冰云觉得太过无聊,帮了几次之后就不再搭理齐玄素。齐玄素只好自己浅尝辄止地修炼,进步也极为明显,仅仅是最浅层次的“入魔”,已经可以收放自如。不过“魔刀”的威力与“入魔”的程度息息相关,等到最深层次的“入魔”也能收放自如了,那才算是圆满,所以齐玄素以后的路还很长。
时间一晃来到了十一月初一。
今天是举行“梦中会”的日子。
齐玄素决定参加阔别已久的“梦中会”,他回到自己在玉皇宫的住处,开启所有禁制之后,从须弥物中取出银绯鱼符,从中取出了各种材料。
接下来还是老办法,首先从朱红葫芦中倒出一盅“仿制烛龙血”,以“仿制烛龙血”在地上画出一个双鱼图,然后在双鱼的两点位置分别放置黑白蜡烛并点燃。
齐玄素将鱼符放置在双鱼阵图的正中位置,又以朱笔蘸着朱砂在空白符纸上按照图样画符。
最后齐玄素取来香炉,燃起一线“返魂香”,并将两张画好的符纸分别在黑白蜡烛上烧掉。
做完这一切之后,齐玄素闭目静坐,不多时后蜡烛猛地熄灭,地面上的血迹渐渐淡去,只剩下弥漫的烟雾,以及香头的红点,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齐玄素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面容平静,呼吸平稳,沉沉睡去。
因为齐玄素曾经在万象道宫的上宫有过入梦的经历,所以这次前往“梦中会”有了不同于以往的全新感受。
正如他所猜测的那般,“梦中会”名副其实,的确是在一个巨大的梦境之中。一般来说,梦境之间的跨越会受到现实距离的限制,可“梦中会”显然不受任何限制,无论天南海北,无论方士武夫,都能进入其中,想来就是鱼符和仪式的缘故。
“梦中会”也还是老样子,一座恢宏大殿,周围弥漫着众多雾气,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让人看不分明。上方没有穹顶,而是一片浩瀚星空。
不过今天的“梦中会”格外热闹,人来人往,不似前几次那么冷清,倒像是闹市。
齐玄素记得七娘曾经说过,因为鱼符中添加了梦石的缘故,鱼符不仅可以沟通梦境,而且还能在梦中具现。具体做起来,武夫可能有点困难,方士会简单一些,不过都可以做到,只要在心中观想自己的鱼符,便可在梦中具现。
具现鱼符之后,可以通过自己的鱼符与别人的鱼符建立联系,只要都在“梦中会”中,便会生出感应。如果事后不需要了,也可以斩断这种联系,十分方便。
齐玄素的鱼符上除了七娘之外,还有一个就是李青奴,这是上次护送柳湖时建立的联系。
此时根据鱼符的联系来看,七娘和李青奴都在“梦中会”中。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朝着齐玄素走了过来。
“谁?”齐玄素问道。
“我!”来人回答道。
齐玄素知道来人是谁了,说李青奴李青奴就到。
“七娘让我过来接你。”李青奴示意齐玄素跟她走。
齐玄素没有异议,毕竟他很少来“梦中会”,李青奴的经验更丰富一些。
李青奴领着齐玄素在偌大的宫殿中穿行,一直进入到雾气之中,脚下由平地变为台阶,上了二楼。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知道这里竟然有二楼,他一直以为只有一楼大厅。
李青奴解释道:“二楼是乙等成员聚会的地方。”
齐玄素点了点头,没有多此一举地去问他这个丙等成员为什么能来乙等成员的地方。因为以七娘的身份来说,她必然是甲等成员,只是她故意做个乙等成员。齐玄素作为七娘的直属手下,与七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实应该是乙等成员才对。
不过丙等成员也好,乙等成员也罢,齐玄素都无甚所谓了,他甚至已经不去记自己的功勋多少。
李青奴领着齐玄素来到一道门户前,推门入内。
齐玄素有些明白了,这里的格局有些类似于太平客栈,大殿其实就是一楼大堂,二楼就是一个个单独的包间,供各种“小组织”聚会。
齐玄素和李青奴便是属于七娘的小组织。
殿内是偏西洋风格,摆着一张巨大圆桌,围绕圆桌摆放了十二把椅子,七娘已经占了主位,见两人进来,招手示意两人过来。
齐玄素作为“亲儿子”,坐在了七娘左手边,李青奴作为“亲女儿”,坐在了七娘右手边。
说起来,齐玄素和李青奴的关系,还真有点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的感觉,就好像寡妇带着一个拖油瓶再嫁,男人那边也有个孩子,两个孩子名义上是兄弟姐妹,实则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不得不亲近的同时又隐隐有些敌意,还有些提防。
不多时后,又陆续有九人走入其中,分别落座。
大多数人都第一时间望向齐玄素。
道理很简单,过去几次“梦中会”,这个位置一直空着,让人忍不住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距离七娘如此近,必然是七娘的亲近之人,又一直缺席,显然是不怎么把“梦中会”当一回事,无形中透出几分傲慢,今天终于见到了正主。
只是谁也没有贸然开口。
齐玄素自然不会主动开口,不过他也有些好奇。说得好听些,七娘对他的态度是放任自流,从不要求他必须参加“梦中会”,可如果他主动来了,也不避讳他,甚至已经提前给他留了位置。说得难听些,有他没他都影响不大。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过去的时候,齐玄素只是昆仑阶段的修为,参与进来也没什么用。待到齐玄素跻身天人,各种事情又让他脱不开身,就算他能帮上什么忙,也未必有时间。
七娘环视一周,开口道:“人都到齐了,开始议事。”
除了齐玄素,所有人都正襟危坐,对于七娘十分尊敬。
毕竟七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伪仙,放在道门,少说也是一个参知真人。
齐玄素在七娘面前,从来都没什么正形,扯衣袖,高声说话,不知道干了多少。不过见旁人都是如此,也不由坐直了身子,以免显得自己太过异类。
然后齐玄素发现每个人面前还摆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各自的词牌名,比如齐玄素的就是“金错刀”,李青奴的是“点绛唇”,七娘的是“七娘子”。
七娘说道:“上次的事情,有些人已经知道了,有些人还不知道,不过没有关系,我都会详细说明。不过在此之前,我要的线索,你们有没有消息?”
一个面前牌子上写着“天仙子”的人说道:“已经有些眉目了,不过宣徽院里都是一帮阴阳人,实在是混不进去。我只能在外面守株待兔,现在只知道,宣徽院里有一位老祖离开了宫城,具体去向不明。”
齐玄素闻言不由一惊。
宣徽院里有几名前朝遗留下来的老宦官,虽然不得长生,但苟延残喘,至今未死,宣徽院的宦官们都是这几名老宦官的徒子徒孙,所以宦官们尊称这些老宦官为“老祖宗”。
一位宣徽院老祖离开了宫城,虽然离开宫城之后,少了龙气的地利加持,无法再在短时间内抵挡仙人,而且有着时间限制,要在携带龙气耗尽之前返回宫城,但其本身境界修为也是伪仙阶段,实在不容小觑。
七娘本身也是伪仙,并不惧怕,只是道:“还有呢?”
事实上阴阳人的传承并不如何强大,而是胜在诡异,若是被摸清了底细,哪怕境界相当,也不是谪仙人的一合之敌。
换句话来说,如果是这位老祖对上了东华真人,十成十是东华真人胜出,可对于伪仙之下的人来说,这样一尊伪仙却相当要命。
第三十九章 集会
“天仙子”回答道:“我会继续关注宣徽院。”
齐玄素忍不住在心底“啧”了一声,听这“天仙子”的口气,能够监视宣徽院,说明他或她也是可以自由出入宫城之人,而且还颇有权势。换成齐玄素自己,连宣徽院在哪里都不知道,就算知道宣徽院在哪里,他也进不去宫城,何谈什么监视。
难道说,这位“天仙子”是皇室成员?
七娘果然手眼通天,连这等人物也可以拉进来。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这位“天仙子”也是被七娘一手培养起来的,起初只是不受重视的边缘人物,得了七娘的暗中帮助之后,才逐渐大放异彩,成为皇室中的实权人物。
就拿齐玄素来说,如果他在不认识七娘之前就凭自己的本事就走到了今天的位置,那么七娘再来找他加入清平会,他肯定是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老子大好前途,失心疯了才去参加隐秘结社,反手就是一个举报。可惜齐玄素没这个本事,他能走到今天位置,多亏了七娘的栽培,所以他就得听七娘的。
对于“天仙子”来说,这个道理也是通用的。
七娘微微点头,说道:“这个消息,我可以给你五百功勋。”
齐玄素眼皮一跳。
虽然他嘴上已经不在意自己有多少功勋,实际上还是记得很清楚,现在他只有六百功勋,本来拿下“死之玄玉”,便能凑够一千功勋,抵得上过去数年之功,不过因为最后“死之玄玉”落到了他自己的手中,所以是不能算功勋的。还有护送柳湖去辽东,好像也没结算功勋,不过七娘和裴小楼运作了一番,让齐玄素不仅重归道门,而且成功进入紫微堂,却是多少功勋都换不来的。
“天仙子”矜持地谢过七娘。
齐玄素不由感慨,地位高了,挣功勋就是容易,随便一个消息就抵得上他几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苦劳。
七娘又望向其他人。
又有一个用“醉垂鞭”词牌名的人影说道:“最近黑衣人和青鸾卫调动频繁,大家应该都知道,青鸾卫有七个由亲军都尉府直辖的千户所,第一千户所监察在京百官,第三千户所负责监察天下一十九州的官吏,现在只是个摆设,虚应故事。第五千户所负责诏狱,第六千户所负责宿卫皇宫和皇帝仪仗,第七千户所负责各种大案要案,与此事没什么干系。关键是负责情报的第二千户所,与黑衣人关系密切,负责刺杀的第四千户所,与‘客栈’关系密切,这两个千户所最近动作十分频繁,城内城外都有。”
“另外就是黑衣人那边,主要是京营,有三千余人以操练的名义开拔前往五行山,虽然没有重骑兵,但是携带了大量重火器。关键是,兵部对此并不知情,内阁是否知情,我不好说,不过可以确定,这是一次秘密行动。”
齐玄素在上宫进修三个月之后,对于大玄的各种衙门和文武官制已经十分熟悉。所谓京营,就是拱卫帝京的禁军,承袭大魏旧制。
大魏年间,京营分为三大营,分别为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
五军营分为中军、左右掖和左右哨,人数最多。三千营由三千重骑组成,比起边军中的重骑也不逊色几分。神机营以火器为主。
大玄取代大魏之后,废除卫所制度,整改京营,将五军营和三千营合并为神枢营,又称神枢禁军。旧有的三营司哨掖等名及诸内臣俱裁革,而以大将一员统帅,称提督京营戎政总兵官,副手称协理京营戎政总兵官。其下设协守副总兵官、参将、游击、守备。
神机营则被单独列了出来,设一名掌印总兵官,两名普通总兵官,虽然是军职,但脱离了黑衣人的战斗序列,变为类似于天机堂的存在,专事研究、制造各种军械,以火器为重,若论火器的水准,并不在天机堂之下,而双方也多有合作。
当初在秦无病的军中,齐玄素就与神机营打过交道,还买过一对双刀。
此时“醉垂鞭”所说的京营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神枢禁军。不过黑衣人们觉得这个名字太过招摇,略有轻佻之嫌,还是喜欢用旧称“京营”。
从称呼神枢禁军为“京营”这一点上来说,这位“醉垂鞭”可能是出身黑衣人,而且职位不低,最起码也是个中层,纵然比不得秦无病,也不容小觑。
七娘想了想,说道:“我给你四百功勋。”
“醉垂鞭”没有任何异议。
齐玄素又一次感慨功勋的“贬值”。不过他也很明白一件事,如果是以前的他,就是死上十次,也未必能打探出这些消息。
第三个发言之人的词牌名是“惜红衣”,带着一股情种的味道。
这可不是齐玄素胡说,他发现每个人的词牌名都很切合本人的部分特点。
比如齐玄素的“金错刀”,是刀币的意思,也就是钱,齐玄素总是因为太平钱发愁,经常为了太平钱与七娘斗智斗勇,虽然‘金错刀’并非刀,但刀币与刀还是有些联系的,齐玄素用的兵刃也是刀。
再有李青奴的“点绛唇”,便是女子对镜点涂口脂的画面,很容易便联想到出嫁女子或是花魁名妓一类需要抛头露面的角色。毕竟胭脂水粉也挺贵的,若无必要,许多女子在家的时候还是以素面朝天为主。
还有就是七娘的“七娘子”,那就更简单了,七娘是个女的,所以是“娘子”,七娘行七,所以是“七娘子”,再贴合不过。
以此类推,其他几人的词牌名多半与他们现实的身份经历有所联系。
所以在齐玄素看来,“惜红衣”就透着情种的味道,还是个男的。因为男子除了前朝的官袍或者成亲,基本不穿红衣,红衣、红妆几乎是女子的专属,就算是女子,也不是人人都能穿红衣,少女以青色为主,儿孙绕堂的老妇人以黄为主,红衣只有夫妇双全之人才可以穿着,孀妇不可穿,妾侍也不可穿。
“红衣”就是已婚妇人。
这要是自己的老婆也就罢了,想怎么珍惜就怎么珍惜,若是别人的老婆,你再去“惜红衣”,那可真是颇有魏武遗风。而且别人的老婆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嫁给了别人,还是念念不忘,不能释怀,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一个字“贱”。另一种是看别人的老婆漂亮,想要挖墙脚,来一段风流往事,一个字“坏”。
齐玄素希望是第一种情况,是一对恩爱夫妻。
“惜红衣”说道:“我的消息与朝廷无关,是关于紫光社的。”
齐玄素暗道一声好家伙。
众所周知,紫光社别的不多,就是女人多,从最上面的古仙到最下面的丫鬟,就没几个男人,张家之所以与紫光社有联系,那是因为血脉之故,你能与紫光社搭上关系,还能从中探听消息,不是情种是什么?
七娘并不意外,点评道:“果不其然,紫光社也牵扯进来了。我就知道,灵山巫教在措温布兴风作浪,知命教在金陵府趁火打劫,紫光社这次也要露个脸才成,要不怎么并称三大邪教。”
“惜红衣”接着说道:“七娘神算。措温布一战,古仙巫罗降临人间。金陵府一战,古仙司命真君同样降临人间。虽然都不是真身降临,但其威势也十分可怕。我打探到的消息是,紫光社中有人谋求让紫光真君降临人间,据说紫光真君的降临方式与巫罗和司命真君又有不同。”
齐玄素也发现了,古仙的降临的确有所不同,比如巫罗就没用“玄玉”,直接现身,类似于投影。而司命真君则使用了一块“玄玉”和大量的铺垫,类似于分身。当然,两人的目的也不同,巫罗只是要毁坏“应龙”,而司命真君则是要鲸吞偌大一座金陵府,所需要的力量自然也是不同。
由此看来,紫光真君既不是投影降临,也不是分身降临,那会是什么降临?
“惜红衣”没有卖关子:“夺舍降临。她需要信众们为她准备一个合适的躯壳作为容器,可能与命格有关,而她则降临在这个躯壳之中,化身为人。相较于巫罗和司命真君的降临,这种降临方式的损耗更小,也更为隐蔽,很难被发现,不过缺点是力量也最小。降临之后,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实力。”
齐玄素忽然想起来,他和张月鹿在遗山城捣毁的那个灵山巫教据点,好像就是在谋求这种夺舍降临,不过未等他们成功,就被他和张月鹿破坏。
七娘作为当面炮轰司命真君之人,自然不会被古仙神降吓到,点头道:“很好。我给你六百功勋。”
齐玄素已经懒得感慨了。
剩下的六人没有得到什么关键消息,并未发言。
齐玄素就更不必说了,这段时间以来,他忙着跟帝京的地头蛇斗法,根本没关注这方面的事情,只有听着的份。
第四十章 枢密会
接下来七娘就详细解释了她口中所说的“上次的事情”。
这件事与齐玄素没什么关系,不过与清平会有着很大的关系。
简单来说,就是清平会死了一个甲等成员。
清平会不像道门那样分出九品十二级,只有甲乙丙丁四级,甲等成员就是清平会的高层,类似于七宝坊的七位坊主。
任何一个甲等成员都不是什么小角色,虽然未必能与七娘相提并论,但最起码不会差得太远。
现在死了一个甲等成员。
对于好些清平会成员来说,这就好像是道门死了一个参知真人,天塌一角。
死的这位甲等成员词牌名是“青衫湿”。
根据七娘所说,清平会的上层类似于道门的金阙,不包括会主,由六位甲等成员组成枢密会,每人一票,决定清平会内的各种重大事宜。另有若干不管事的甲等成员,组成评议会,监督并协助枢密会管理清平会各种事务。
六位枢密会成员并不一起露面,经常是选出一人,由他出面主持各种事宜,代表六人枢密会,“青衫湿”便是枢密会选出的那人。
“青衫湿”虽然是清平会的顶层人物,但为人和善,没有架子,又经常帮助底层成员,名声极好,有人要骂六人枢密会,也通常会在前面加上一句“除了老湿”。
不过“青衫湿”又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大侠角色,他从不苦大仇深,也不爱说教,而是性子跳脱,爱开玩笑,喜欢捉弄别人,喜欢与年轻人们混在一起,甚至表现得就像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七娘喜欢做生意,“青衫湿”喜欢游山玩水,曾经出版过一本《青衫游记》,刊印了三百册,免费赠送,先到先得。据说游记里还标注了几个他发现的古人修道隐居之地,有人从中得了许多好处。
若是有人求助,他只要有空,从不吝出手。
就是这么一个人,死了。
清平会上层如何反应不得而知,中层和下层却是极为震动。
当时齐玄素并不在“梦中会”,不过根据其他人的描述,齐玄素也大概有了印象,据说当时一楼大殿中站满了人,因为人数太多的缘故,竟是让整个梦境都变得不大稳定,大殿和地面甚至有摇晃的迹象。
齐玄素不由咋舌。
他本以为清平会只是个松散的联盟,事实上它的确是个松散的联盟,可这个联盟也是有人心凝聚的。
“青衫湿”的声望和人缘是几十年的时间慢慢积累下来的,这也是他被推举为枢密会成员的原因之一。
“青衫湿”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狭路相逢,死得极其突然。待到其余几位甲等成员赶到时,只看到了两具尸体。
一具尸体就是“青衫湿”,另一具尸体则是杀死“青衫湿”之人,具体身份还未查明,也许是已经查明了,但出于某种顾虑,并未对外公开。总之,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还是机密,所以七娘并未向众人通报。
不过很显然,“青衫湿”与对手最后是同归于尽。
接下来就是“青衫湿”的身后之事,最关键的一点就是由谁来递补“青衫湿”的位置,成为新任的六人枢密会成员。
现在已经有结果了。
七娘轻描淡写地宣布道:“从今天开始,我‘七娘子’接替‘青衫湿’,正式成为清平会最高枢密会六人之一,向会主负责,接受评议会的监督。此消息会在本次‘梦中会’公布,若有异议,可以向评议会和会主提出。”
在座之人都是七娘的嫡系心腹,自然没有人异议,反而个个高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至于反对,。七娘这么大的生意,牵扯到多少人?多少人指望着七娘吃饭?纵有一两个反对之人,那也是不足为虑。
齐玄素更是感慨,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七娘其实是身兼两职,刚刚卸任七宝坊的轮值坊主,又成为清平会的最高枢密会六人之一,关键她还是姚家出身,与地师是同辈之人。这要放在道门,少说也是一个参知真人。
七娘环视一周,见没人还要说话,便道:“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回去之后继续打探消息。另外,‘点绛唇’和‘金错刀’留下,我有几句话要交代你们两个。”
另外九人怀着不同的心情,起身向七娘告辞,甚是恭敬守礼。
一看就不是亲的。
在九人走后,齐玄素向后靠在椅背上,不再守什么礼数。关键是他和七娘太熟了,熟到七娘可以不顾身份脸面做戏骗他的地步。
七娘乜了他一眼:“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什么忙也帮不上。”
“是啊,人家有功勋拿,还有太平钱拿,我没有功勋,也没有太平钱。”齐玄素反击道。
七娘伸手虚点齐玄素的胸膛:“你个小白眼狼,摸着你自己的良心说,我对你怎么样?我现在不过是拿你几个太平钱,你就不乐意了?你还没做大掌教呢。如果有朝一日,我落魄了,而你则做了大掌教,迎娶张家贵女,我再去求你,希望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帮我这个老东西,你们两口子是不是还要把我扫地出门?”
齐玄素无言以对,讷讷道:“我好歹也是一个实权主事,兜比脸还干净,着实说不过去。”
七娘义正辞严道:“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你的‘俭’德呢?”
齐玄素不敢再说话,根本不是七娘的对手。
李青奴看得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
结果引火烧身,七娘立刻调转铳口:“你还笑,我让你打听太平道的动向,你就不上心,磨磨蹭蹭了小半个月才到帝京,是不是我说的话不管用了?你们两个商量好了要造反是吧?”
李青奴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小丫鬟的模样。
七娘镇压了两人,领着两人向门外走去。
齐玄素与李青奴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七娘走在前头,两人跟在后面,不知去向何方。七娘说道:“我升了甲等,成为六人枢密会的成员,你们两个自然也是水涨船高,由丙等成员成为乙等成员,对了,青奴好像早就是乙等成员,主要是你。”
以七娘的修为,根本不怕被别人听到,所以干脆是直呼其名。
这个“你”自然是指齐玄素。
齐玄素问道:“成为乙等成员有什么好处?”
七娘回答道:“可以用功勋从会里兑换东西,比如我给你的‘神龙手铳’,还有我给青奴的‘小药’。只要功勋足够,什么都能兑换,而且比道门还要便利许多,没有那么多限制,这也是‘天仙子’、‘醉垂鞭’、‘惜红衣’他们几个那么上心的缘故。”
齐玄素又问道:“能换‘玄玉’吗?”
七娘道:“当然能,不过很贵,你上次从凤台县带回来的那块‘玄玉’,价值六千功勋。”
齐玄素先是一怔,随即怒道:“太黑了吧,我拿到那块‘玄玉’,才给了我多点功勋,你这一转手就贵了几十倍。”
七娘不甘示弱道:“除了功勋,我还安排你去天罡堂,若不是我,你能认识你的小情人?你这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就骂娘。”
齐玄素张了张嘴,无言以对,只好乖乖认错。
李青奴这次没敢幸灾乐祸,努力忍住不笑。
七娘接着说道:“我会把你的‘银绯鱼符’换成‘金紫鱼符’,有了这个‘金紫鱼符’,你就能在‘梦中会’兑换你要的东西了,‘梦中会’会以‘五鬼搬运法’直接把东西送到你的手中。”
五鬼搬运,又称五鬼运财术,所谓五鬼,指的其实是瘟神,又称五瘟,分别为春瘟张元伯、夏瘟刘元达、秋瘟赵公明、冬瘟钟士贵和总管中瘟史文业。而符咒中的五鬼搬运,即是驱使五鬼来运财,将别人家的财运到自己家,可以不启人门户,不破人箱笼而取人之财物。
“梦中会”送货上门的原理也是一样的,只是这类法术通常有距离的限制,“梦中会”可以覆盖天南海北,那就十分骇人了。
七娘又想起一点,补充道:“对了,‘梦中会’的‘五鬼搬运法’暂不支持西大陆、新大陆、婆娑洲、婆罗洲、金帐、罗刹国、凤鳞洲等地。西域那边,最远就到捐毒国旧址为止。”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
说话间,七娘领着两人来到了一道楼梯前。
不必多说,楼梯连通三楼,那是甲等成员才能去的地方。
李青奴迟疑道:“七娘,我们能上去吗?”
七娘淡然道:“我说你们能去,你们就能去。我好歹是枢密会六人之一,如果连这点特权都没有,那还不如不做。”
说着,七娘领着两人来到了三楼。
相较于二楼,三楼没有那么多纵横交错的走廊过道,而是一个巨大的方厅,靠墙摆着好些桌椅,还有几道通往二楼的楼梯,他们上来的这道楼梯只是其中之一,然后就是一个个围绕方厅一周的门户。
七娘领着两人来到其中一道门户前,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兴亡谁人定”,下联是“盛衰岂无凭”。
第四十一章 前世今生
进入这个房间,只见不知几许高,向上望去,竟是看不到穹顶。下方是层层叠叠的云气,同样不见其底。在殿宇正中位置是一座七层高台,每一层的高度都与寻常台阶相差无多,底座直径大概有七丈左右,每层递减,最高一层便只有方丈大小。在高台的三面环绕着十七个蒲团,高低错落有致,加上高台上方的一个蒲团,刚好对应十八楼之数。而在高台的后方是一尊巨大的太上道祖神像。
齐玄素觉得有些熟悉。
然后他便想起来了,这里与道门通用的礼堂布局十分类似,而道门的礼堂布局又是效仿金阙。
七娘轻声道:“用心听。”
齐玄素怔了一下,随即便听到周围响起了低语的声音。
不同于他在诡异梦境中听到的窃窃私语,这些低语的声音并不嘈杂,十分冷静,正在进行着有序发言,仿佛是辩论,又仿佛是议事。
是了,就是议事。
紧接着,齐玄素便看到一个个虚幻身影凭空出现在蒲团之上,盘膝而座。
这些人男女皆有,都看不清脸庞。
齐玄素又望向七层高台,如果是在金阙,那么这个位置便属于大掌教,只是金阙并没有七层高台。此时七层高台上出现了许多细小光点,然后连点成线,这些线条逐渐勾勒出一道身影。
齐玄素无论怎么看,都看不清这道身影的相貌,不由望向七娘,问道:“这些人都是谁?”
七娘回答道:“坐在主位上的人,姓李,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直呼他的名讳了,我也不想破这个例,大家都叫他‘玄圣’。”
齐玄素猛地怔住。
虽然他隐隐有些猜测,但听到七娘亲口证实,还是觉得有些震撼。
七娘接着说道:“不过那个时候的他,还不能被称之为‘玄圣’,世人大多称呼他为‘清平先生’。”
齐玄素不由一震:“清平会是玄圣建立的?”
七娘没有回答,而是接着介绍其他人影。
“‘清平调’周淑宁。”
“‘临江仙’张海石。”
“‘剑器近’李非烟。”
“‘金错刀’秦素。”
“‘玉蝴蝶’韩月。”
“‘撼庭秋’玉盈法师。”
“‘醉太平’宁忆。”
“‘如梦令’石无月。”
“‘青玉案’李如是。”
“‘浣溪沙’宫官。”
“‘佛霓裳’苏云媗。”
“‘卜算子’陆时盈。”
“‘钗头凤’百媚娘。”
“‘女冠子’兰玄霜。”
“‘道成归’颜飞卿。”
“‘定风波’张鸾山。”
“‘虞美人’上官莞。”
“‘山鬼谣’,玉清宁。”
这些名字对于齐玄素来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因为这些人都是道门中兴祖师,比如“定风波”张鸾山和“道成归”颜飞卿,本就是师兄弟,曾先后担任正一道的副掌教大真人。“佛霓裳”苏云媗则是慈航一脉的祖师。“虞美人”上官莞是全真道的第一任副掌教大真人。“醉太平”宁忆是万象道宫的第一任掌宫大真人。
再有“如梦令”石无月、“青玉案”李如是、“剑器近”李非烟等人,仅从姓氏上就能看出,这些人是一些世家的老祖宗。比如石无月,便是齐玄素顶头上司石冰云的先祖。
更不必说“金错刀”秦素了,是第一任太平道副掌教大真人,也是第一位掌教夫人,还是太玄高祖皇帝的长女。
其余人等,都在初代三十六参知真人之列,后来也陆续以大真人的名号被供奉在道门的祖师祠中。
就算对道门的历史没那么熟悉,只要玩过“玄圣牌”,那么也都对这些名字耳熟能详。
齐玄素也好,李青奴也罢,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七娘缓缓说道:“这是清平会最早的成员,那时候的清平会还没有什么甲、乙、丙、丁四等划分,只有两等区分,第一等会主,也叫召集人,只有一人,第二等普通成员。那时候的清平会也没有现在这么多人,以上就是它的全部成员。当时清平会的目的只有一个,整合道门,结束儒门的统治,推翻大魏王朝,玄圣称之为:‘一清天下还太平’,故名‘清平’。”
齐玄素沉默了好久。
曾经的清平会完全可以叫作“金阙议事”,根本就是玄圣的核心班底,未来的道门金阙雏形。
齐玄素还注意到,哪怕是早期成员,也都是用词牌名作为代号,与现在没什么不同。换而言之,当时的清平会也是个隐秘结社。
齐玄素不由感慨,这么多如雷贯耳的名字,在当时也只能隐秘行事,暗中串联,可想而知,当年的儒门绝不像今天这般式微,而是如今天的道门这般,是真正的天下共主。那么烧皇宫、让皇帝落水等传言,就变得十分可信了。
不过齐玄素很快就有了另外一个疑问。
毫无疑问,以玄圣为首的清平会成功了,成功整合道门并取代儒门,也成功推翻大魏王朝并建立大玄王朝,那么清平会应该宣告解散才对,毕竟玄圣和诸位祖师已经有了金阙,完全可以在金阙中光明正大地议事,而不是躲在清平会中秘密议事,清平会的使命已经结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是谁保留了清平会?并将其传承下来?
考虑到清平会与全真道关系密切,齐玄素猜测是某位曾经是清平会成员的全真道祖师。
比如担任全真道副掌教大真人的“虞美人”上官莞,或是“女冠子”兰玄霜。
七娘似乎看出了齐玄素的疑惑,主动解释道:“玄圣在世的那段时间里,清平会的确已经解散了,‘清平会’三个字只是故纸堆里的一段往事而已,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直到玄圣离世之后,才有人重新建立了清平会。主要还是‘客栈’先坏了规矩。”
“‘客栈’?”齐玄素有些疑惑不解。
七娘道:“‘客栈’原名是‘太平客栈’,与道门名下产业太平客栈同名,实质上也是一种掩护,而‘客栈’同样是由玄圣建立,其中高层分别被称作‘东家’、‘掌柜’、‘跑堂’、‘厨子’、‘杂役’、‘账房’,职司各不相同,最初的时候,‘客栈’的所有高层都是由清平会成员担任,所以‘客栈’其实是清平会的外围组织。”
齐玄素越发震惊,忽然想起一件事。
有一次,他和张月鹿聊天时,因为一本名叫《太平客栈传奇》的话本小说,谈到了“客栈”。
张月鹿由此说起了她的师父慈航真人,据说慈航真人很喜欢研究没有来历根据的野史,越是离奇,越是感兴趣。然后在这些野史的基础上,大胆推测,所以天师经常说慈航真人是捏造历史。
根据慈航真人的推断,玄圣成为大掌教之后,“太平客栈”中的高层也大多成了大真人、真人,所以玄圣应该是解散了“太平客栈”,将其中的大部分成员分散到了天罡堂、北辰堂之中,不过也有部分成员不愿接受这种结果,因为玄圣成立“太平客栈”之初,就是吸纳了大量的江湖人士,这些江湖人士自在散漫惯了,不想受到约束,于是就脱离了道门,进入江湖。
另一边,万笃门同样被高祖皇帝解散,顶替前朝时的青鸾卫,成为新的青鸾卫,不过也有部分成员不愿接受这种结果,于是脱离万笃门,继续留在江湖上。这两部分人后来合流一处,成立了今日的“客栈”。那么“客栈”与青鸾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说得通了,因为两家曾一起共事,本就是一家人。
现在看来,慈航真人的推测并不算错,已经十分接近真相。齐玄素甚至有一种猜测,慈航一脉的祖师也是清平会成员,慈航真人不会对清平会一无所知,也许她已经知道真相,又出于某种考量,没有对张月鹿明言,所以假托“推测”之说。毕竟那时候的张月鹿还未被确认为嫡系传人,不是什么小掌堂,只是众多弟子之一而已。
七娘继续说道:“‘太平客栈’的伙计分四等,分别是天、地、玄、黄,后来清平会重建,没了‘客栈’这个外围组织,就自己招揽成员,于是就有了甲、乙、丙、丁四等成员划分,又有了枢密会。从本质上来说,枢密会相当于过去的清平会,是核心。现在的清平会相当于过去的‘太平客栈’,是外围。”
齐玄素逐渐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太平客栈”与清平会本是一体,清平会是“太平客栈”的核心,“太平客栈”是清平会外围。都是由玄圣建立,后来一同被玄圣解散。
玄圣还未离世的时候,就已经有人重建“太平客栈”,因为怕招玄圣的忌讳,所以去掉了“太平”二字,只称“客栈”,而且头上也没了“清平会”,与青鸾卫关系密切。
待到玄圣离世,有人受到“客栈”的启发,重建了“清平会”。
不过到了此时,“客栈”也好,清平会也罢,都已经不是当初的清平会和“客栈”了。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都说是玄圣中兴道门,那么又是谁‘中兴’了清平会呢?”
七娘道:“是第三代地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