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扫灰(下)
就在此时,就听一个声音响起:“这是哪里来的青天大老爷?跑到这里耍威风来了?”
齐玄素这才站起身来,转身望去。
就见从门外又来了一伙人,多是仆役家丁之流,为首之人是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年轻人,就差把“玩世不恭”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也如七娘一般,戴着一副大号墨镜,披头散发,一身旧衣,在萧瑟秋日的夜里坦露着半个胸膛。
齐玄素记得这叫散气,吃多了“五石散”就这个德性,皮肤敏感,穿不得新衣,只能穿旧衣,所以才有解衣捉虱的所谓名士风度,又浑身燥热,所以数九严寒的天气也只穿一身单衣。时间久了,还会皮肤溃烂。
自道门中兴以来,就对这玩意严加禁止,明令各级道士:“遇此物,即须焚之,勿久留也。”
只是此物服用之后能让人产生仿佛登仙一般的错觉,又兼具春药的效力,所以好些权贵人家还是喜欢服用此物,尤其是行房之前,配合一些不正规的“房中术”使用,屡禁不止。
齐玄素不得不承认,虽然道门内部也有许多上不了台面的烂事,但与外面的世界比起来,道门中人的确有足够底气来鄙夷旁人。
齐玄素示意外面的灵官放人进来。
灵官们分开一条道路,让此人带着几个随从进到了院子里。
齐玄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公子面对齐玄素,没有半点畏惧:“在下高世德。”
齐玄素又问道:“你是这家妓院的幕后老板?”
“没有关系。”年轻公子哥一口否认道。
齐玄素道:“那你是嫖客?”
“也不是嫖客。”年轻公子仍是否认道。
齐玄素仍旧是平心静气:“不是幕后老板,也不是嫖客,那么你刚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高世德笑了:“路见不平,说几句公道话。”
闻听此言,周灵官猛地上前一步。
高世德浑然不惧:“怎么,堂堂道门灵官要动手打人?这可是开眼了,不敢打邪教妖人,就敢打我们这些遵纪守法的普通百姓是吧?”
齐玄素抬手示意周灵官不要妄动,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侠客,对吧?毕竟侠以武犯禁。”
高世德笑道:“这位法师可别给我扣帽子,我担当不起,我哪敢以武犯禁?我就是给满院子的姐姐妹妹们说几句公道话,你看被吓得,脸都白了。”
齐玄素道:“我们负责整顿帝京风气,隶属于帝京道府。”
高世德笑得有些肆无忌惮:“帝京道府不就是给我们这些良民百姓主持公道的吗?若是有什么冤屈,去玉皇宫里拜一拜,求告太上道祖,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功德无量啊!”
齐玄素漫不经心地上前几步,伸手拉了下高世德的衣领,使其不再袒露着胸口:“一个守法的老百姓,大晚上跑到这里说几句公道话,面对几十号如狼似虎的灵官也不害怕,侃侃而谈,真是好胆色。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可没你这般胆气。”
高世德一巴掌拍开齐玄素的手,冷笑道:“法师,说话就说话,别充大辈。”
齐玄素点了点头:“对了,还未请教,令尊是?”
高世德反问道:“这又与家父有什么相干?”
“有相干的。”齐玄素缓缓说道,“当然有相干。”
高世德正要说话,齐玄素毫无征兆猛扇一巴掌,直接将他打得腾空转了一圈,落地后,耳朵嗡鸣,满嘴鲜血,顺带吐出几颗带血的牙齿。
这还是齐玄素控制了力道,否则这一巴掌可以把整个脑袋都扇飞。
既然高世德张口就叫喊着道门打人,那他不打,岂不是白背这个骂名了?
高世德的几名随从正要护主,结果就被周围的灵官直接打倒在地,然后被一脚踩住脑袋,动弹不得。
齐玄素这才慢慢说道:“我告诉你有什么相干,小孩子做了错事,我不和你一般计较,我和你家大人慢慢计较,不知道你家大人是谁,我怎么和他计较?”
高世德被这一巴掌打得两眼发黑,金星阵阵,反而被激起了凶性,满脸狰狞,梗着脖子道:“有能耐的,是个男人,你今天就把我当场打死!我倒要看看,道门有多大的威风!”
齐玄素笑了,居高临下道:“江湖上有一种不入流的青皮,上门勒索,不砸东西,也不打人,就是拿刀子从自己身上割肉,比狠,意思是我连自残都敢,杀个把人更不算什么,一般人看到害怕,也就认了。你现在喊着让我打死你,与这种青皮有什么两样?这也就是现在的我,被人反复念叨办事要占住理,要讲规矩,换成前两年的我,你现在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可不是齐玄素在放狠话,他身上是一股戾气的,动辄杀人的戾气,所以他从来都不是好人,连良人都不是,只是在张月鹿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收敛了许多,最近也开始讲究养气,不再像过去那般冲动。
高世德半边脸颊已经肿了起来,淤青发黑,嘴上仍旧不服软:“放狠话吹牛,谁不会?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齐玄素是真笑了,他不喜欢靠着背景压人,更喜欢凭着武力压人,不过此时他倒是很想反问一句,比背景是吧,那你知道我干娘是谁吗?那可是前脚炮轰司命真君、后脚与吴光璧掰手腕的姚坊主。
只是真要说出口,那就显得幼稚,也落了下乘。
所以齐玄素还是道:“我刚才问过了,可是你不说,那我也没有办法。我知道你有靠山,不然也不敢在我面前这么放肆,不过既然出来做事,哪有不得罪人的。说实话,比你靠山更大的人,我也打过,也没把我如何,这一巴掌的罪名,我还担得起。”
高世德狠狠地盯着齐玄素,似乎要把齐玄素的面容记在脑海里,狰狞道:“帝京道府有九个副府主加一个掌府真人,每人手底下有六个主事,那就是六十个以上的主事,蓬莱池里的绿毛龟都比你这号人少得多,你今天不把我打死,日后再相见的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齐玄素不想再多说什么,挥了挥手:“以妨碍公务的名义把他带走,让他爹亲自过来领人,必须是亲爹,后爹假爹都不行,若是不来,就让他一直住在幽狱里,慢慢等。”
两名灵官倒也是领会上司的用意,不是把人架走,而是直接把人拖走。
齐玄素猛地转身望向满院女子,喝道:“分开审讯,若有敢耍心机之人,严惩不贷。”
众灵官齐声领命。
那些管事之流,个个面色惨白,两股战战。
这个案子一直办到了后半夜,妓院的鸨母见幕后靠山高世德被轻易收拾了,自然不敢顽抗到底,都一五一十交代了。
这些女子是从本地丐帮那里“进”来的。
进货的进。
至于丐帮是个什么角色,齐玄素早在金陵府就领教过了。
丐帮成员以乞丐为主,帮主又被称作“乞丐王”,算是半个官面人物,官府在许多事情上都要仰仗他们。
丐帮平日所做之事不仅仅是乞讨那么简单。在丐帮之中充斥了大量壮年男子,平日里除了求乞之外,还会做各种一般人不愿意做的偏门营生,比如守义庄、看街打更、收殓无主尸、给红白喜事充人数,甚至是组建鬼市,出手各种盗墓、偷掠得来的赃物等等,外来的强盗、窃贼、拍花子等下九流人物要在城里城外做生意,也得到本地丐帮来拜山头求得庇护。
除此之外,许多人牙子也与丐帮有着关系,人牙子说白了只是中人,“货源”就是丐帮提供,许多被大户人家卖掉的丫鬟仆役,也被人牙子转手卖到丐帮,再由丐帮出手。
丐帮之人几乎不在江湖行走,只是遍布于各大城镇之中,而且各不统属,也就是说金陵府的丐帮与帝京的丐帮同为丐帮,却没什么关系。
金陵府丐帮的背后有江南道府的背景,是走私贪墨环节中的重要一环,那么帝京丐帮的背后自然也有靠山,别看齐玄素已经是四品主事道士,真要招惹上了,未必能讨到好去。
高世德作为绿翠下处的幕后老板,与丐帮也有联系往来,根据老鸨所说,高衙内的分量还是差着许多,主要是高老爷的面子。
具体说到这位高老爷,老鸨就语焉不详了。
齐玄素让灵官把这些人全部押送回玉皇宫名下的幽狱,暂且看管起来,慢慢甄别,先放嫖客,再放妓子,老鸨和一众管事一概不放,然后又叫来了宋三和吴四,询问关于这位高老爷的事情。
宋三毕竟是试百户,见识远比老鸨更高,根据他所说,高衙内就是高世德,号称“花太岁”,至于那个高老爷,却是在帝京城中了不得的人物,虽然身上没有一官半职,但与许多大人物交往甚密。
若用西洋人的话来说,高老爷是那些大人物们的“白手套”,专门帮大人物漂白财物,据说还有一位“黑手套”,专门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免得大人物们脏了手。
齐玄素听得新鲜,据说西洋贵族无论男女都喜欢没事戴个手套,于是想出了这种叫法,不得不承认,的确十分简洁明白,让人一听便知道是什么意思。
怕脏了手才要戴手套,一黑一白,一阴一阳。
齐玄素知道,自己算是找对了方向,不过也招惹到了硬角色。
第十三章 高明隐
一夜之间,齐玄素查封了四个“半掩门”生意,立时名动北城。好些帝京的地头蛇立时明白一件事,先前坊间盛传的道门整顿帝京道府不是说说而已,是动真格了,过去的“好日子”只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齐玄素一宿没睡,对他来说,打击那些老鸨不算难事,这些人总不会比隐秘结社更难对付。关键是那些被拐卖来的女子,要如何妥善安置,却很麻烦,要先问清其籍贯所在,然后再与当地的道府联络,最后将人送回去。
这一来一去之间,怎么也要小半个月,在此期间,这些女子就被安排在帝京道府名下的道观之中。好在这类事情不必齐玄素去亲力亲为,只要他吩咐下去,自有其他人处置。
忙了一夜,齐玄素得了几分闲暇,扯过一张邸报,因为他也算是半个武夫,所以没有辟谷,仍是吃着早饭,顺带又以经箓与张月鹿说了会儿话,“夸耀”自己昨晚的战果。
不出意外,被张月鹿打趣几句,也许两人真是心有灵犀,张月鹿就是拿姚裴说事,说姚裴最近在全真道闹出不小的动静,好些个行为不端的道士都被她拿下,不乏大姓的世家公子之流,结果姚裴在那儿抓公子,你在这里抓老鸨。这可是天上地下。
齐玄素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了事。两个人相处,不能整天都是一脸苦大仇深地担忧道门未来如何,那也太累了。
直到张月鹿要动身前往天罡堂了,两人才结束对话。
齐玄素又看了眼邸报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卢恩王国扶持的婆娑公司进入南洋地区,并已经与伊比亚王国驻婆娑洲帕纳总督正式达成协议,伊比亚王国允诺卢恩王国的商船可以自由进出,享受税务优惠。岭南道府的陈副府主认为,这意味着卢恩王国已经正式介入到尼德兰王国与伊比亚王国的争斗之中,三方为了争夺在西婆娑洲的主导地位,争斗日趋白热化,甚至影响到了东婆娑洲和南婆罗洲的部分区域。”
“在此,陈副府主呼吁圣廷担负起西洋诸国领袖应尽之责任,维护南洋商贸之稳定和平,敦促卢恩王国、伊比亚王国、尼德兰王国三方保持克制,争取以谈判的方式解决争端。如果局势进一步失控,那么岭南道府和南海水师将会行使必要之手段,保证正常商贸往来之稳定安全和畅通无阻。”
“对此,祠祭堂的慕容副堂主表示,自古以来,婆罗洲、东婆娑洲等地便是我中原天朝的藩属地域。众所周知,佛门便是起源于东婆娑洲,故而又被称为西方教,卢恩、伊比亚、尼德兰三国,不应将西婆娑洲等地之冲突,蔓延至东婆娑洲、南婆罗洲等地。若是三方仍旧一意孤行,漠视此地自古以来便是我天朝藩属之事实,损害天朝利益,我天朝将予以惩戒,勿谓言之不预也。”
“圣廷的奥古斯都枢机执事近日表示,卢恩王国背后的奥法议会才是导致局势紧张的幕后推手和主谋,一切责任都在奥法议会,他敦促奥法议会立刻停止激进冒险行为,保证西婆娑洲地区的平衡和稳定。”
“针对圣廷的指控,奥法议会的道格拉斯贤者予以驳斥和反击,他认为圣廷的指责是没有任何根据的诬陷行为,其目的是为了掩盖圣廷在西婆娑洲地区的无能和失败。此次西婆娑洲事件,充分暴露了圣廷内部的腐朽和堕落。”
齐玄素有些感慨。
西域那边刚刚告一段落,南洋又要乱起,一天到晚没个清净。不过西洋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国与国之间内斗不止,圣廷这个老大与奥法议会这个老二也是互相使绊子,针锋相对,大概就类似于道门与佛门的关系。
至于圣廷为何无法调解诸国之间的争斗,原因也很简单,这其中牵涉到了庞大的利益归属问题,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换成谁来说话都不好使,除非直接动用武力进行干涉。
便在这时,柯青青回来了。
齐玄素放下手中的邸报,示意柯青青坐下说话。
柯青青将她昨天的调查结果向齐玄素做了简单汇报。
首先,她没能从梅眉父母的口中得到那位冒牌女法师的相貌,因为梅眉父母回忆的时候,如何也想不起那个冒牌女法师的相貌细节,竟是模糊一片,可见此人不是一般的江湖骗子,是邪教妖人的可能很大。
其次,秦灵官带人排查了附近的三百余户人家,发现不仅是梅家一家受害,还有其他六家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总共是失踪七人,三男四女,都是年纪不大的少男少女。
这伙贼人十分狡猾老道,并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踪迹,不排除仍旧藏在北城玩灯下黑的可能。
柯青青年纪不大,行事却颇为周密,已经将汇报写成了条陈,汇报后一并交到了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捏了捏眉心:“辛苦了,你和秦灵官先去休息吧。”
柯青青退了出去。
不多时,又有灵官前来禀报,说是有一人拿着高老爷的名帖前来领人。
齐玄素明知故问道:“哪个高老爷?”
灵官一五一十道:“名帖上写着‘高明隐’三字。”
齐玄素轻哼了一声:“庆林巽穴玄风出,华景高明隐丹室。这位高老爷还是个饱读诗书之人,你去告诉他,让高明隐亲自来领人,别人都不行。如果高明隐不来,只是派别人来纠缠不休,就直接把人轰出去。”
“是。”灵官正要领命而去,忽然又想起一事,“主事,那个高世德又在幽狱里要‘五石散’呢,说是我们不给他‘五石散’,他就要死了,若是他真死在了幽狱……”
齐玄素淡然道:“那就让他死。只要死不了就给我忍着,忍不住就拿头撞墙,学青皮自残割肉也行,都算在我的头上。”
灵官打了个寒颤,赶忙转身而去。
齐玄素身为野道士出身,见惯了生死,可没有花圃道士的妇人之仁。
至于高世德真死在了道门的幽狱,当然是件麻烦事,可只要帝京道府内部没有其他声音,就可以轻松压下去,因为本来就没给他上刑,甚至连囚具枷锁都没上,他若是因为其他原因死了,也怪不得旁人。
就算帝京道府内部有些不同声音,只要不是掌府真人和首席副府主,也不算什么,身为次席副府主的石冰云都能压得住,就是掌府真人和首席副府主有意见,她也要据理力争,这就是上司的职责所在,你让底下的人办事,当然要给属下撑腰,否则以后谁还给你尽心办事?
……
内城无量西北坊,与玉皇宫所在玄上北坊只有一墙之隔,算是邻居,这里多是巨商富贾的聚居所在,又不同于官员们的低调,此地的住宅十分华丽,甚至可以说是尽显奢华。
过去儒门当权的时候,商人们是没什么地位的,缙绅们既是官员,又兼有大地主和大商人的身份,到了如今,这两种身份已经被逐渐分割开来,地主们逐渐没落,取而代之的是作坊主,与以海贸为主的海商们并肩齐驱。
这两派商人也泾渭分明,海贸商人们更为倚重道门,万事紧随道门左右,而作坊主们以来土地、人力,则与朝廷的关系更近,官员们不敢在明面上公然经商,不过背地里与商人多有交集,双方各取所需,所以商人们的能量同样很大。
若是能同时兼顾陆地的作坊和海上的商路,那便是真正的大商人,一棵擎天巨木。
高府就坐落在此坊之中,认真说起来,从这里去玉皇宫,就是徒步走路,也不算太远。
派去的管家狼狈回来之后,向自家老爷禀报了此事。
高明隐听完之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让管家下去。
从外貌来看,高明隐两鬓斑白,大概知天命的年纪,很气派,也很儒雅,脸上带着笑,却又自有一番威严。
管家下去之后,他身旁还有一人,算是他的幕僚,也是他的谋主,名叫蒋竹坡。
高明隐捏了捏鼻梁:“查清楚这个齐主事的底细没有?”
蒋竹坡道:“道门每次人事调动都会明发邸报,并公开昭示,倒是不难查,这位齐主事的许多资料也写得明明白白,只是……”
“只是什么?来头很大?”高明隐问道。
蒋竹坡叹了口气:“此人刚进天罡堂就做了执事道士,上司是天罡堂的小掌堂张月鹿,有传闻说,他是张月鹿的情人。后来他跟随张月鹿经办了道门的第二次江南大案,高升为四品祭酒道士,被调到紫微堂做主事道士,传说他与裴家交往甚密,走了裴真人的路子认识了东华真人,这才能在一年之间连跳三级。谈到裴家,又不能不提姚家,他与姚裴是同窗,似乎也关系不错。这次道门整顿帝京道府,东华真人把他从紫微堂借调到帝京道府,在石次席的手下担任主事道士,接风宴上,他与几位真人同在一席,架子很大,与周首席也谈笑如常。”
高明隐喃喃道:“真是好大的来头,这是下来镀金的,难怪不把我们这些地头蛇放在眼里。”
蒋竹坡点了点头。
高明隐缓缓道:“可这里不是西京府,也不是金陵府,这里是帝京,强龙不压地头蛇。”
第十四章 督捕司
其实不仅是高明隐如此想,帝京道府内部也将齐玄素视作六十位主事中的第一人,再也没有比他更高的了,甚至戏称他是“第十副府主”。
虽然是戏称,但也可见齐玄素的声势,毕竟齐玄素的来历背景并不难查,如此年纪,一年之内连升三级,要么有大本事,有么有大靠山,或是两者兼而有之,无论是哪种,都说明这位齐主事的前程远大。
在这种情况下,眼红的人反而少了,因为好些主事道士都已经年过四旬,这辈子能干到一个普通真人就算是到头了,齐玄素这种年轻才俊则是直奔着参知真人去的,甚至有望平章大真人,两者并非竞争关系,与其使绊子,倒不如趁早巴结着,或者说结个善缘。而齐玄素又不比张月鹿、姚裴等人,暂时还与“未来大掌教”几个字扯不上关系,不上不下,风雨也暂时吹打不到他的头上。
这也是齐玄素觉得地位高了后周围都是“好人”的缘故。
如此一来,人人都好说话,人人都卖情面,倒是让齐玄素手中权势无形大了好几圈,那个所谓“第十副府主”的称呼倒是名副其实了。
齐玄素也不客气,又让人拿着他的名帖把督捕司的人请了过来。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奉天殿名气不显,可要说到金銮殿,却是无人不知。督捕司也是如此,百姓对其知之不多,可“六扇门”之名则是如雷贯耳。督捕司正是百姓口中的“六扇门”,其正式名称应为刑部督捕司,与青鸾卫的前身青衣司、仪鸾司属于平级,地位与礼部的道录司不相上下,都是由一位侍郎亲自执掌。
根据道门与朝廷相对应的原则,尚书对应掌堂,侍郎大约相当于副府主,那么一司郎中就等同于道门的主事道士。
以齐玄素的身份,把督捕司的人直接请过来,也是使得的。
督捕司的几位郎中自然不会亲自过来,于是只是派了名主事,这个主事虽然也叫主事,但要比齐玄素这个主事道士低上一头,正如道门的执事道士也不能与圣廷的枢机执事相提并论。所以一般情况下,道门内部才称呼职务,外人则根据道士品级用不同的称呼,比如张月鹿,自己人就称呼张副堂主,外人则要称呼张高功。
不过督捕司毕竟地位特殊,几位郎中主事也不能小觑,其中排名首位的郎中,素有“天下第一总捕头”的美誉,典型的位卑权重,曾经数次觐见皇帝陛下。
大约督捕司觉得女子好说话的缘故,督捕司的来人竟是一位女主事。
齐玄素的缺点是从来不讲什么西洋人的绅士风度,优点则是从不小瞧女子,总结起来就是一视同仁,平等对待。对待这位女主事也是如此,他并不心生轻慢,先让人领她去会客室,又让柯青青奉茶。
齐玄素进来的时候,这位女子主事主动起身见礼道:“许飞英见过齐法师。”
齐玄素还了一礼:“有劳许主事走一趟。”
许飞英颇有些受宠若惊。
其实齐玄素刚进来的时候,她是被齐玄素的气势震了一下的。
许飞英不是张月鹿、姚裴这种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她已经三十多岁了,比齐玄素还要大上许多。她在来之前,对于这位道门齐法师多少有些不以为然,只当是个纨绔公子哥,可齐玄素的进来的瞬间,她作为一个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立刻感受到了极大的压迫,虽然时间不长,但十分清晰,她可以断定,眼前这个年轻法师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
许飞英十分明白不到三十岁的天人意味着什么,立时收起了所有的轻视。纨绔子弟与年轻俊彦的区别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力。对于道门来说,最能彰显能力的就是境界修为。
作为公门中人,许飞英甚至已经做好了忍气吞声的准备。
毕竟这样的道门俊彦有些傲气也是常事,犹记得她在前些年因为公事与那位李家贵公子打过交道,对方简直是不把她人当看待,。
再有就是,朝廷不比道门,道门将平等上升到了道德正确的地步,可朝廷不然,对于女子天然有些歧视,她这些年来也吃过一些这方面的亏。
不过再次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这位道门俊彦并没有因为她是个女子就如何轻慢,也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谦让,这可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所以她一时间因为落差太大的缘故有些受宠若惊,对齐玄素观感极佳。
其实这也是环境的缘故。如果齐玄素此时和张月鹿结成道侣,那么毫无疑问是家中地位最低的人,上至岳母老娘,下至张月鹿,谁都得罪不起,在这种环境下,齐玄素怎么可能瞧不起女人?自然也不会讲什么谦让的绅士风度,都已经地位垫底了,还去谦让别人,贱不贱啊?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齐玄素并没有留意许飞英的心理变化,只觉得这位女主事十分好说话,所以寒暄几句之后,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我之所以请许主事过来,是因为牵涉到了一桩案子。想来许主事也知道,如今的帝京道府百废待兴,所以需要督捕司协助。”
柯青青已经把一份整理好的条陈放在了许飞英的面前,是关于绿翠下处勾结丐帮买卖人口、逼良为娼的事情。
许飞英拿起这份条陈,飞速浏览了一遍,脸色微微变化。
如果齐玄素是姚裴,那么多半能通过这些细微表情变化再结合条陈的内容,推测出许飞英心中所想,可惜他不是,只能等待许飞英把条陈看完。
“齐法师想知道什么?”许飞英放下条陈直接问道。
齐玄素道:“绿翠下处的人说丐帮很在意高老爷的面子,我想知道这个高老爷是何方神圣?”
许飞英犹豫了一下说道:“高老爷高明隐,居住在无量西北坊,明面上是一位富商,从事海贸生意,可实际上他一年到头大多数时候都居住在帝京,很少出城,更不必说出海经商了,据说他认识很多权贵人物,手眼通天。”
齐玄素摇头道:“太笼统了,我要知道更为详细的资料。”
许飞英犹豫了。
齐玄素继续说道:“我无意帮朝廷清查权商勾结之事,可要是牵涉到了隐秘结社,那就是道门的事情了,我身为道门道士,责无旁贷。”
许飞英道:“这恐怕要请示侍郎大人和郎中大人,有了他们的手令……”
齐玄素打断道:“石真人亲自出面交涉,侍郎大人已经同意了,否则他也不会派你过来。”
许飞英沉默片刻后道:“督捕司的确有这位高老爷的档案,不过并没有高老爷的确切罪证,而且档案繁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需要我返回督捕司,请示侍郎大人和郎中大人之后,再给齐法师送来相关副本。”
齐玄素想了想,点头道:“好,那就有劳许主事再跑一趟。对了,此事一定要密。”
“我理会得。”许飞英点头。
在许飞英起身离开后,柯青青犹豫了一下,说道:“主事,既然那个高老爷手眼通天,那么我们从督捕司调取有关档案的事情,只怕是瞒不住这位高老爷。”
齐玄素笑了笑:“就怕他不知道。督捕司那么多年都没查到这位高老爷的罪证,我看几眼有关他的档案就能找出他的马脚了?那是扯淡。说白了,我要打草惊蛇,或者说敲山震虎。他只要有所动作,必然留下痕迹,才会有破绽可言。”
柯青青迟疑道:“可这位高老爷的背景很深。”
话刚出口,柯青青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高老爷有背景,这位顶头上司也不是孤身一人。玉皇宫上下都传遍了,说这位齐主事是东华真人的亲信心腹。
如今三位参知真人争夺大掌教之位,清微真人势大不假,可与朝廷勾勾搭搭,失了不少人心,所以东华真人的希望最大,若是东华真人做了大掌教,齐主事就不再是紫微堂主事,而是紫霄宫主事,他还真没有畏首畏尾的必要。
“我这个人不喜欢被动,我把高老爷的儿子抓了,让他亲自来领人,他若是想要化解恩怨,早就主动登门了,这时候还不见人影,只怕他已经恨上我了,估计这会儿正谋划怎么对付我呢,若不是顾忌我的道门主事身份,杀我的念头也有了。毕竟从‘客栈’请动一位天人出手,也就一万太平钱左右,那个绿翠下处可远不止一万太平钱,这个价钱,他出得起。所以我要先下手为强。”
齐玄素道:“至于他通着好些大人物,不足为虑,那些大人物不是他的爹娘,到了必要时候,所谓的大人物们只会弃卒保帅。这位高老爷,还有那个拐卖人口的丐帮,都是歪风邪气、不正之源,整顿风气不能只针对那些老鸨吧?治病要治根本,所以都要打掉,绝不姑息。”
“是。”柯青青正色道。
第十五章 下元节
转眼间来到了十月十五,这是道门在今年的最后一个重大节日,即下元节。
世人常常说:“天官赐福。”
这四个字正是来源于道门,后面还有八字,分别是:地官赦罪、水官解厄,道门的三大副掌教制度也是效仿三官,天师对应天官,地师对应地官,国师对应水官,或者说国师本应称之为水师,只是与黑衣人的水师同音同字,容易产生歧义,故而改称国师。
下元节即是水官大帝的生日,道门在这一天要祈福、消灾、拔苦、谢罪、求仙、延寿、超度亡人等等。
道门弟子、信徒则要在家门外均竖天杆,杆上挂黄旗。晚上,杆顶挂三盏天灯,做团子斋三官。
至于为何世人尽皆祭拜三官大帝,道门的影响力只是一方面,关键在于三官大帝本身的身份也极为不俗,乃是三大上古圣王,天官为唐尧,地官为虞舜,水官为大禹。故而哪怕是儒门最为鼎盛时期,也不会禁止三元节。
如今道门取代儒门成为天下共主,三元节的声势自然更重,几乎要压过中秋节和春节。
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本来只要挂三盏天灯,可如今几乎发展为灯会,商家相互攀比,谁的天灯更大、更精致、更用心思,百姓们除了聚集道观祈福消灾、回家斋祭三官大帝之外,入夜之后还会出门赏灯。这也是元宵节看花灯的由来,因为上元节即元宵节。
帝京城不比其他地方,乃是天下第一雄城,人口最多,最为繁华,正值盛世,下元节的景象又是不一般。这一日的帝京城几乎就是不夜之城,花灯遍布全城上下。
大玄朝廷的前身是北道门,自皇帝到勋贵,虽然不在道门体系之内,但都是道门信徒,所以宫城、皇城内外也是尽悬花灯,皇帝陛下与民同乐。
在这种情况下,帝京道府自然不能落后,不仅要准备花灯,还要接待大批信徒来此参加庆典,玉皇宫内外到处张灯结彩,不仅无数天灯飞在天上,与明月星辰争辉,地上也是三步一灯,将整个玉皇宫化作地上仙阙,甚至还在正门外临时搭建了一座太上道祖模样的巨大灯楼。
虽然皇帝并不前往玉皇宫,而是去往皇室专属的太上玄元宫斋醮,但到了这一天,玉皇宫的人流量仍旧十分夸张,道宫的人手难免紧张,所以所有人都要将手上的差事暂时停一停,一切以下元节庆典为重。齐玄素也不例外,他身为主事,不仅要跟在石冰云后面参与各种仪式、庆典,还要调度人手,维持秩序。
不得不说,齐玄素刚到帝京的半个月,几乎是半天不得闲,虽然境界修为没有明显提高,但其他方面的能力却是得到了极大的锻炼。
入夜之后,人流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达到高峰。
结束斋醮之后,副府主们还要为百姓举行祈福消灾、超度亡人的盛大仪式,齐玄素则匆匆离开礼堂,带着柯青青将几处容易造成踩踏、火灾事故的地方又巡视检查了一遍,重点是那座巨大的太上道祖灯楼,若是在万众瞩目下出现什么纰漏,那“乐子”可就大了,丢的不仅是帝京道府的脸面,更是道门的脸面,所以要严防隐秘结社的妖人进行破坏。
按照道理来说,高老爷若要不顾后果地报复,此时无疑是最好的机会,只要搞出什么乱子,不敢说让齐玄素身败名裂,最起码齐玄素的前程要受到极大的影响。
不过高老爷不敢这么做,真要闹出乱子,造成百姓踩踏,伤亡惨重,齐玄素固然要担罪,可朝廷和道门也必然要一查到底,面对朝廷和道门联手,无论如何安排巧妙,都要被揪出来明正典刑,抄家灭族。
高老爷是穿鞋子的人,有家有业,不敢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
如此一个时辰后,齐玄素终于有了片刻的闲暇,来到一处僻静无人处坐下,身体谈不上疲累,可一直紧绷着,保持紧张状态,心神上却有几分疲劳。
柯青青给齐玄素端来一碟用于供奉的素食,齐玄素倒是不饿,真要不吃不喝,也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他一直保持着进食的习惯,没有拒绝柯青青的好意,潦草吃了。
从这里望去,可见夜幕被映得通红,昭示着整个帝京已陷入节日的狂欢。
这样的重大节日,朝廷那边同样是严防死守,派出大量人手维持秩序,防止出现踩踏等事故,不仅是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三班衙役全部出动,还有督捕司、青鸾卫也上街维持秩序。
宋三和吴四也在其中,两人身为试百户,要巡视街面,除了关注人流,防止出现拥挤和踩踏事故之外,还要着重盯紧了各处的花灯。
花灯这东西,不同于其他物事,一旦出事,必然引起连锁反应,虽然近些年来帝京的建筑主要是以砖石材质为主,但仍旧还有大量的木质结构,一旦失火,其他花灯也无法幸免,就好似在火药库里用明火,火势转眼之间便会蔓延一条街道,再加上帝京繁华,喜好攀比,各种花灯越来越大,花样越来越多,出事的可能性成倍增加。一旦出事,就连捂盖子的机会都没有,直接上达天听,在皇帝陛下面前“露脸”。
由不得他们不小心。
宋三和吴四碰头一次之后,各自带着几名手下分开,一人向东,一人往南。不过千防万防,还是发生了踩踏事故。据说是有人在临街的二楼往下撒如意钱,引起了骚乱。
吴四紧忙带人朝着那边赶去,同时心中忍不住腹诽道:“这种日子,这么大的人流量,竟然敢玩撒钱的把戏,一不小心就是几十条人命,真该把这杀千刀的逮到大牢里,把他和马桶锁在一起。”
当吴四赶到的时候,稍稍松了一口气,局势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他立刻让手下维持秩序,只剩下他自己站在原地负责指挥。就在这个时候,又一股人流朝这边涌了过来,吴四朝着人流大声呵斥,可惜无济于事,他本人瞬间被淹没在人流之中。
这种时候,先天之人也是有力使不出,除非大开杀戒,杀出一条血路,否则只能随波逐流。
就在混乱之中,吴四只觉得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不由脚步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他正想回头呵斥,就觉得眼前一黑,胸口绞痛,然后天旋地转。
拥挤的人群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仍旧互相推搡着,无数只脚踩在吴四的身上,
吴四的属下注意到了这一幕,有些惊慌,不过还没到绝望的地步,毕竟上司是货真价实的先天之人,体魄强健,至多被踩个重伤,应该不会被活生生踩死。
……
时间慢慢来到子时,十月十五就这么过去了,进入十月十六。
百姓们逐渐返回家中,人流渐渐减少,满城的花灯也开始依次熄灭,这让齐玄素稍稍松了一口气。
底层的差事不好做,任务重,责任大,做好了是应该的,办砸了就是天大的罪过。不过话说回来,能把这些事情处理好,的确锻炼能力,难怪说:猛将必发于行伍,宰相必起于州部。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灵官带着宋三来见齐玄素。
此时的宋三满身狼狈,头发被烧焦了,浑身上下湿透的同时,还有火烧的焦痕和被踩踏留下的脚印。
齐玄素不由笑道:“老宋,看来你的差事也不好干……”
没等齐玄素把话说完,宋三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法师,法师,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齐玄素脸上的笑意僵住,示意灵官退下,伸手扶起宋三:“怎么回事,慢慢说。”
宋三颤声道:“老吴死了,让他们给害死了。我见势不妙,跳到河里,一路潜水逃到蓬莱池,他们不敢在内城放肆,这才侥幸逃得一命,我差一点就被他们活活烧死,差一点见不到法师了……”
齐玄素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问道:“是谁干的?”
宋三道:“不知道,连面都没看清,不过多半就是高老爷指使的,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他这是因为绿翠下处的事情恨上我们了……”
齐玄素又问道:“老吴的尸体呢?”
宋三道:“应该还暂且停尸在北城兵马司,要到明早,才会被亲军都尉府领走。”
齐玄素吩咐道:“柯执事,你去把老王和周灵官叫来。”
“是。”柯青青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不多时后,王崇年和周灵官匆匆赶来。
齐玄素也不绕弯子,直接解下腰间的令牌交给王崇年,吩咐道:“王执事,你拿着我的令牌,与周灵官一起,带上一百灵官,现在就去北城兵马司衙门,务必把青鸾卫试百户吴四的尸体带到玉皇宫,若是谁敢阻拦,可以直接动用武力,事后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是。”王崇年双手接过齐玄素递来的令牌。
这块令牌就是齐玄素担责的凭证,手下不必担心背黑锅,哪怕出了什么问题,奉命行事者是公罪,公罪不究,自然敢放开手去干。
齐玄素叹了口气:“有劳了。”
王崇年和周灵官不敢怠慢,领命而去。
齐玄素又道:“柯执事,你带老宋去化生堂,处理下伤势。对了,再把督捕司的许主事请来,就说我有事相求。”
“是。”柯青青应道。
第十六章 盘根错节
许飞英赶来的时候,齐玄素正在看那些有关高明隐的档案副本——因为下元节的缘故,齐玄素还没来得及看完,就开始准备下元节庆典。
柯青青直接把许飞英领到了齐玄素的书房,比起会客室更为私密,齐玄素放下手中的卷宗,起身相迎。
许飞英凭借多年办案的经验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这位齐法师虽然拿着卷宗而不是刀剑和火铳,但身上有一股肃杀之气。
齐玄素深深望了许飞英一眼,良久才道:“许主事叫许飞英?”
许飞英应道:“是。”
齐玄素从须弥物取出一把横刀:“我这把刀却是与许主事同名,也叫‘飞英’,这把刀陪伴我的时间不长,可死在此刀之下的人却是不少。”
许飞英只觉得身子一冷,从齐玄素的话语中竟是感受到几分江湖草莽的无法无天之气。
齐玄素继续说道:“我知道许主事当差不易,偌大个帝京,权贵遍地,想要立足,不好随便得罪人。”
许飞英的脸色微微变化,她从这位齐法师的话语中嗅到了几分杀气。上次见面的时候,这位齐法师矜持有礼,与她见过的许多年轻俊彦没有太大区别,甚至没有傲气,更为和气,嘴上说着官话套话,她也没有太过上心,可此时她才知道大错特错,这位齐法师在恭谨有礼的面具下藏着一股子戾气,她有一种直接,齐法师打算撕下面具,要杀人了。
齐玄素的话锋一转:“只是我现在有个不情之请,若是有得罪之处,我先向许主事告罪一声。”
许飞英颤了一下,不过还是道:“不敢,齐法师请讲。”
齐玄素道:“这么多年以来,督捕司不会对高明隐高老爷一无所知吧?我不想听搪塞之言,我要听许主事的实话。总之,一句话,许主事要么站在我这边做我的朋友,要么就站在我的对面做我的敌人。”
许飞英立时猜测了个七七八八,恐怕是高老爷对齐法师出手了,齐法师被激怒,没了耐心,要跟高老爷摊牌。
她沉默了许久,缓缓道:“不敢与齐法师为敌。”
齐玄素笑了:“许主事今日相助的情谊,齐某人铭记于心,日后必当有所回报。”
许飞英轻咳一声:“只希望齐法师能毕其功于一役,若是打蛇不死,只怕……后患无穷。”
她之所以决定站在齐玄素这边,一方面是因为齐玄素给出的压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心中尚有良知,她对齐法师了解不多,可齐法师解救了一批被拐卖少女总是真的,另一边,高明隐名下的妓院买卖人口也是真的,谁对谁错,一目了然。
许飞英既然选择了齐玄素,自然是希望齐玄素能将高老爷彻底扳倒,不留后患,否则她也会有些麻烦。
齐玄素道:“许主事放心。”
许飞英也不再像上次那般说些官面上的套话,徐徐说道:“大玄与大魏不同,大商人的地位很高,宦官们又失势,所以商人们……高明隐明面上是一个商人,在暗处却是北城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在他的名下,有一家二等行院、两家三等妓院,以及被齐法师扫掉的绿翠下处,不谈其他生意,仅仅是这四家生意,本钱便在二十万太平钱以上。另有赌坊、作坊、当铺、南北商行等生意,林林总总加起来,少说也有上百万太平钱。这些钱当然不全是他的,他只是个代为掌管的‘掌柜’,东家们另有其人,这些东家便是他最大的底气。”
“那些大人物具体是谁,我们不敢深入去查,所以是真不知道,不过高明隐此人极为擅长借势,借着幕后靠山的势力,与五城兵马司衙门、顺天府衙门、青鸾卫都有交情,顺天府的府尹是皇帝陛下亲自任命,刚刚上任不久,应该与高明隐没什么关系,可顺天府的吏房司吏却是他的拜把子兄弟。”
“法师不要小觑这位司吏,虽不过小小一个经制书吏,但身为吏房书办的头目,偌大个顺天府人事皆操之其手,下面上至县令,下到普通书办,都要仰其鼻息。府尹老爷因为许多事情都要依仗他去办,所以官面上可以摆一摆官威,私下里待他还是客客气气的。有些时候,他二指宽的便条下去,竟比公文还管用些,号称是给个五品官都不换,青鸾卫的千户、六部的郎中也不过是正五品而已。毕竟流水的官员,铁打的胥吏,这些吏员都是代代相传,家传的手艺,便是要架空挟制主官,也不是什么难事,而官员们想要出政绩,更少不得他们出力。”
“顺天府衙门尚且如此,更不必说五城兵马司衙门了,尤其是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是高明隐名下行院、赌坊的常客,虽说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远不如青鸾卫指挥使那般煊赫,但终究是正三品的大员,不容小觑。”
“北城丐帮的头目也是由高明隐一手扶持起来的,这位头目蓄养了上百号打手,只要在北城地界,所有下九流的人物都要听他的号令,外来的牛鬼蛇神想要在北城的地盘上开张,也要给够了孝敬,据说他手上人命就有十几条,每年收取的‘常例银子’多达四、五千太平钱。我们一直想要拿他,只是盘根错节,又没有实质证据……”
齐玄素听到此处,不由冷笑一声:“说起来,我这个四品祭酒道士一年的例银还没有一个乞丐头子赚得多,而我的待遇在四品祭酒道士里已经是顶尖了。”
许飞英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高明隐在青鸾卫交情十分隐秘,我们不得而知,六部之中,他也多有人脉,关键此人还与‘客栈’有交集,雇凶杀人是常事,只是这类事情他从不会亲自去办,所以很难抓住他的把柄。”
说到这里,许飞英犹豫了一下,说道:“他应该在帝京道府也有关系,只是道门整顿帝京道府,他的那些老关系多半被调离帝京。总之,他就像一只吐丝的蜘蛛,结成一张大网,寻常人与他为难,就如撞入蛛网中的飞蛾,动弹不得。”
齐玄素陷入沉思之中。
他是打过镇守总兵官赵福安不假,可名义上是两人私斗,全看境界修为的高低,又有蜀州道府的副府主季教真充当见证人,赵福安有多少权势都用不出来,更不可能派出黑衣人围剿齐玄素。
可如果齐玄素没有道门的身份,赵福安哪里会与他私斗,恐怕会直接派出黑衣人进行围杀,各种火器全都用上,齐玄素可是见过黑衣人围剿“天廷”的风伯,连“凤眼甲六”都用上了,天人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赵福安老老实实私斗,只是断一条胳膊,丢些面子,如果他真敢下令黑衣人围杀道门副府主和主事,那么就是身家性命全都保不住了。
再有,齐玄素邀斗赵福安,说白了只是为了报仇,出一口恶气,与赵福安之间没有什么利害相争,与当下的情况截然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就在这时,王崇年快步进来。
齐玄素回过神来,问道:“尸体带回来了?”
王崇年双手奉还齐玄素的令牌:“已经带回来了,暂时停放在幽狱之中。”
齐玄素接过令牌重新悬挂腰间,又问道:“没有什么意外吧?”
王崇年如实回答道:“北城兵马司的人想要阻拦,不过不是我们的对手。”
齐玄素道:“很好,去化生堂请一位仵作来,我们去幽狱查看尸体。”
这就是齐玄素的权势所在了,其他主事都卖他面子,所以无论是幽狱那边,还是化生堂这边,都任他随意调用。
“喏。”王崇年应了一声。
齐玄素来到幽狱时,宋三已经到了,望着老兄弟的尸体怔然出神,颇有兔死狐悲之意。
仵作是位九品道士,垂手而立,目光却望着齐玄素,等待齐玄素的命令。
齐玄素道:“开始验尸吧。”
“喏。”仵作应了一声,取出一整套工具。
许飞英也跟在齐玄素身旁,她办案多年,这样的景象见得多了,并不害怕。
齐玄素盯着仵作的动作,更是面无表情。
很快,仵作打开了吴四的胸腔,动作一顿。
齐玄素走上前去,只见吴四的一颗心脏已经被震成了好几瓣,这才是他的真正死因。或者说,在他被人群践踏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齐玄素眯起眼:“背后一掌毙命,表面又不留丝毫伤痕,出手之人最少也是归真阶段,”
谁也没贸然说话。
杀鸡儆猴,震慑人心。
齐玄素很明白一件事,如果他退让了,那么以后就没有人给他办事了,等同是高明隐踩着齐玄素的头维护了他这条地头蛇的威严。
齐玄素问道:“许主事,两天的时间,你能否找出杀吴四的凶手?我只要知道凶手的踪迹,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你去抓他,剩下的交给我来做。”
许飞英怔了一下,回答道:“如果只是找出凶手的踪迹,不需要证据,也不抓捕,那么应是不难。”
齐玄素语气平静道:“那就有劳了。”
第十七章 鬼蜮伎俩
不管高明隐是恐吓齐玄素也好,还是杀鸡儆猴也罢,总之他动了齐玄素的人。
齐玄素不是迂腐之人,既然撕破脸皮,那么他也不会死守着规矩不放。玩花活,他也会。
齐玄素先是去见了顶头上司石冰云,说明情况之后,向石冰云讨要了两张文书和一个人手。
石冰云是典型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让齐玄素放手去干,那么就给予全力支持,所以齐玄素提出的两个请求全部照准。
两张文书正是齐玄素先前向宋三许诺的同道士出身,不过齐玄素稍稍修改了一下授予日起,将其定在了十月十四,也就是下元节的前一天。
因为下元节的缘故,玉皇宫上下在十月十四这一天正全力筹备下元节庆典,积攒了大量的公务,甚至有些混乱,就算去细究,也很难说得清楚,完全可以说是石冰云在十月十四这一天临时下了命令,具体办事之人因为被调去筹备庆典,没有注意到。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一般情况下,根本没人会来细究。
一张自然是给宋三的,另一张则是给已经死去的吴四。
严格来说,是宋三沾了吴四的光。
如此一来,吴四死的时候,身上就有了同道士出身的身份,虽然只是最低的九品道士,但性质全然不同,帝京道府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这个案子,自行处置,而不必移交朝廷。
换而言之,高明隐若是没有被齐玄素抓到把柄也就罢了,只要有把柄落在齐玄素的手中,齐玄素立刻就能将其拿下,而不必经过刑部大理寺。
高明隐落到了齐玄素的手中,那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再多的关系背景也无用武之地。若是以前的帝京道府,也许高明隐还能通过掌府真人、首席副府主对齐玄素进行施压,可如今帝京道府刚刚被道门整顿,大多数人都是刚从其他地方调来,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水泼不进。
就算高明隐真是手眼通天,请动了两位真人亲自过问此事,且不说齐玄素上面还有个石冰云顶着,若是石冰云顶不住压力,还能“上达天听”,闹到金阙去,东华真人总要站在齐玄素这边。
再有就是,高明隐在“客栈”雇凶杀人,只要能够坐实,那便是勾结隐秘结社的罪名,牵涉到隐秘结社,天罡堂便可以光明正大大插手其中,就算有大人物想要过问,齐玄素也能用天罡堂做挡箭牌。
天罡堂是什么地方?那是齐玄素的“娘家”,大小两位堂主可都是自家人,不向着齐玄素,还会向着你们这些外人吗?帝京城里的大人物,到了玉京可不好使。天罡堂入场之后,地方道府也要配合。
至于那一个人手,则是一位归真阶段的四品祭酒道士,也是石冰云的属下,虽然挂着主事的名头,但为人木讷,也无意管人,更喜欢提升修为,所以就像过去的齐玄素那般,只是个空头主事。
于是石冰云让他过来给齐玄素帮忙,齐玄素的要求也很简单,请这位同僚在未来几天的时间内,保护好许飞英的安危。
许飞英本身就有归真阶段的境界修为,再加上一个比她还强几分的归真阶段之人,“客栈”的杀手再想动手,也不是易事,除非是天人亲自出手。
帝京城当然卧虎藏龙,天人不在少数,可请天人出手却不是个小数目,若是针对道门之人,还要再加钱。
不过更大的可能是,“客栈”不会接这样的买卖。
齐玄素的师父的确死在“客栈”刺客的手中,张月鹿和齐玄素也遭遇过“客栈”的刺客袭击,可都有一个前提,买家也是道门中人,归根究底还是道门内斗,“客栈”在其中扮演了“刀”的角色,当事人一般不会与“客栈”过多计较,顶多是把刺客打死了事,最后还是会去找幕后的买家算账。
可是外人通过“客栈”雇凶杀道门之人,那就是两个性质了。“客栈”担着很大的风险,也不是完全不能接,不过必须要狠狠加钱。
安排好这些之后,齐玄素让宋三这几天就在玉皇宫待着,又把柯青青和王崇年叫来。
“主事。”柯青青和王崇年一起来到齐玄素的签押房。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我刚才查阅了一下,因为‘五石散’具有毒性,服用过量可能导致中毒而死,所以金阙曾经发布过关于禁绝、销毁‘五石散’之决议,来到帝京之后,我发现很多人都有服用‘五石散’的风气,美其名曰名士风度,有违金阙的决议。既然整顿风气,那么这方面也不好落下,我决定举办一个有关这方面的宣传大会,警示世人。”
柯青青还是年轻,微微一怔,没有领会齐玄素的意图。
王崇年毕竟年长许多,经验丰富,已经有些明白齐玄素要做什么了。
齐玄素继续说道:“只是张贴告示,或者派人去宣扬,效果有限,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所以要让百姓们亲眼看到服用‘五石散’到底是怎样的下场,才能起到警示人心的作用。”
到了这会儿,柯青青也明白过来。
齐玄素道:“你们去抓几个经常服用‘五石散’的人,连同幽狱里的人一起,把他们的姓名做成牌子插在身后,然后脱去上衣,把那些烂疮都露出来,绑在木桩上,摆到玉皇宫的门口,召集百姓们看一看。”
王崇年已经彻底领会了齐玄素的意图,道:“主事放心。”
齐玄素又道:“先在玉皇宫的门口摆上三天,他们不是寒暑不侵吗?不是穿不得新衣吗?把衣服脱了,正好省事。然后通知青萍书局名下的说书先生们,都来看,回去后编成话本段子,全都给我传出去,茶楼酒楼,大小行院,一个都不能放过。谁的话本段子最精彩,重重有赏。第一等赏三百太平钱,第二等赏二百太平钱,第三等赏一百太平钱。”
道门十分注意民意,青萍书局明面上的职责是印书、发行邸报,在暗中还有一个职责,便是注意民意动向,做好相应的引导。
人心如水,何其深也,民动如烟,何其乱也。
若不是不注意人心民意,就会给隐秘结社发展的土壤,动摇道门的根基。
道门的具体做法就是完全掌握了话本、戏剧、曲艺等行业,培养了大量的说书先生,通过这些深入底层民间的说书先生们,通过各种故事,来引导民意。
青萍书局直属于祠祭堂,不过因为各地情况不同的缘故,同时也受各地道府的指挥。
以齐玄素的主事职位,本来是无权过问的,不过石冰云可以,如今石冰云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同意齐玄素的所有要求,由得齐玄素去发挥,其他主事也乐意卖齐玄素的面子,齐玄素自然可以越权行事,“第一主事”和“第十副府主”的名号越发名副其实。
王崇年应道:“是。”
许多话不必齐玄素说明,王崇年自然知道侧重点在哪里。
齐玄素又补充道:“还有,派人盯紧了那些说书先生,谁要是去找说书先生的麻烦,立刻拿下,直接带到幽狱,严加审问,务必问出是谁指派他们去闹事的,留下口供。”
王崇年问道:“若是官家之人呢?比如五城兵马司衙门,或是三班衙役、青鸾卫。”
齐玄素道:“那就亮明身份,与他们好好讲道理,让他们有所忌惮,主要是保护好我们自己人。百姓们看在眼里,他们会自发地口口相传。”
王崇年只觉得心惊。
服用“五石散”当然不是什么大的罪过,自然奈何不得高明隐,可齐玄素此举却是把高明隐的面子踩到了脚底,你高明隐不是要拿我当踏脚石维护你的威严吗?杀我的人,我就把你的儿子丢出去,什么衙内公子的体面不留半点,让他变成个笑话,让所有人都看你的笑话。
这就把高明隐逼到了悬崖上。他横行北城多年,仇家不在少数,只是慑于他多年积威之故,不敢跳出来,如今齐玄素给了高明隐一巴掌,如果高明隐退让露怯,那么他的仇家们都会跳出来,站到齐玄素这边,立时形成墙倒众人推之势,甚至省了齐玄素自己去搜索罪证的功夫。
如果高明隐不退让,要跟齐玄素硬扛到底,那么露出的破绽把柄就会更多。这正合了齐玄素的意,只要让齐玄素抓到一条,他就敢把高明远拿下。
柯青青道:“那可就闹大了,说不定阁老们都要有所耳闻。”
“就怕不大。”齐玄素冷笑一声,“黑地里的魑魅魍魉见不得光,见光就死。只要扔到太阳底下,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就死了。”
柯青青再去看待这位上司,竟是有了几分畏惧。
那位高老爷之所以敢跟自家上司扳手腕,多半是觉得自家上司是个世家公子,光风霁月之心,不懂得什么鬼蜮伎俩。可如今看来,这位高老爷却是打错了算盘。
第十八章 张法魁
许飞英的动作很快,甚至没用两天的时间,只用了一天半,便查明那名“客栈”刺客的落脚所在。
若论线人,许飞英远胜宋三和吴四,她在“客栈”中也有关系。
当然,许飞英没有实质的证据——这也是这位“客栈”刺客没有太过在意自己行踪的缘故,他自认为出手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而且一个小小的试百户,实在算不得什么,不值得上心。
齐玄素得到消息之后,决定自己亲自出手。
其实在齐玄素看来,这也有可能是个陷阱,不过齐玄素不大在乎,除非直接是无量阶段的天人埋伏他,否则都不足为虑。先不说高明隐能否请动无量阶段的天人出手,就算高明隐有这个门路,也未必如此孤注一掷。
毕竟知道齐玄素真正实力的人,不多。赵福安当然知道,不过这位镇守总兵官绝不会大肆宣扬,反而会严密封锁消息,挽回自己的脸面。
入夜之后,齐玄素悄然离开了玉皇宫。有了上次被宋三和吴四识破的教训,齐玄素这次直接是高来高去,不给寻常百姓看到自己的机会,那些眼线们自然也没这个本事去发现齐玄素。
根据许飞英给出的消息,那个刺客名叫张法魁,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炼气士,大约是归真阶段七重楼的境界,颇为棘手。如今他正居住在蓬莱池畔的一家客栈中,不是道门的太平客栈,而是一家普通客栈,因为蓬莱池与数坊交界,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可以通过蓬莱池迅速逃走。
果然是老江湖了。
夜半时分,张法魁没有入睡,而是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个瓷杯,里面是浓烈白酒。
他隐约听到了风声,说他惹到了不该惹的人,死掉的那个青鸾卫试百户也是给别人做事,靠山是个能跟高老爷扳手腕的大人物,那位大人物很恼怒,怕是神仙打架,池鱼遭殃。
又有个朋友给他透了风声,有人在调查他,更加深了他的疑虑。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离开此地,可又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他最大的底气便是这一身炼神境的炼气士修为,再有两重楼就能摸到返虚境的门槛,也就是世人说的天人逍遥阶段。
想要抓他,少说要一位天人,或者三位同境之人。
就算那位大人物要出气,也不至于这么大的阵仗吧?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张法魁猛地一惊,放下手中酒杯,取出兵刃,是一把无柄飞剑,沉声问道:“谁?”
门外没有任何回应,整扇门直接朝着张法魁飞来。
张法魁一剑将门劈成两半,显出来人的身影,是个年轻人,一身看不出来历的道袍,给了他极大的压迫。
张法魁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走,跳出西窗户就是蓬莱池,只可惜齐玄素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在他向外飞扑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脚踝,又生生把他扯了回来。
张法魁可不是花圃道士,而是久经战阵之人,与齐玄素一样,与人厮杀经验十分丰富,在被齐玄素抓住脚踝的瞬间,手中短剑便已经朝着齐玄素的咽喉激射而出。
如果两人的境界修为相当,那么还会有一番争斗,可惜齐玄素已经跻身天人,这场争斗便已经没有太大的悬念,齐玄素的右手抓着张法魁的脚踝不放,左手局部金身化,轻描淡写地将飞剑抓在五指之间。
金身这种神异,与武夫的身神有异曲同工之妙,武夫通过在穴窍中凝练无数个细小身神,连成一体,使得体魄不坏,巫祝的金身则是直接将本人变成一个大号的身神,同样金刚不坏。
飞剑哀鸣阵阵,奋力挣扎,不顾剑身上出现裂痕,剑气如锯,使得齐玄素的左手五指逸散出点点金色流光,如萤火虫飞舞。破开金光之后,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剑气仍旧凌厉,又使得齐玄素的五指指肚裂出一丝血痕,只是齐玄素还有武夫的血肉衍生神异,不等绽出血花,便恢复常态。
如此反复数次,飞剑的剑身上裂痕遍布,却始终没能割掉齐玄素的五指。
因为西窗靠着蓬莱池,所以齐玄素以武夫大力朝着东边猛地一甩,张法魁直接撞破东墙,又穿过一条过道之隔的对门客房,飞到了外面的街道上。
张法魁狼狈落地,刚要起身,却发现那个年轻人也跟了出来,凌空而立,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天人……”张法魁的脸上露出绝望之色。
齐玄素终于开口道:“十月十五下元节,你杀了一个叫吴四的青鸾卫试百户。”
张法魁心中涌出极为强烈的后悔情绪,说不清是后悔没有听从朋友的忠告早点离开,还是后悔接了那桩看似无关紧要的买卖。
不过张法魁作为一个老江湖,丝毫没有因为后悔情绪而在动作上有丝毫迟疑,毫不犹豫地转身就逃。
玉京、帝京、金陵府等地都禁止天人随意飞行,不过这种低空飞掠并不算是坏了规矩,炼气士跑得再快,也没有天人飞得快,齐玄素在被风伯追杀的时候,就深有体会,他当时主要是依托河流藏匿身形,才勉强躲过一劫,所以齐玄素第一时间就是让张法魁远离蓬莱池。
再有就是,如今的齐玄素远胜当初的风伯,如果两人再次交手,齐玄素自信能胜过风伯,就像张月鹿斩杀雷元帅。
若是再跟张月鹿动手,胜负难料,关键张月鹿有“无相纸”,齐玄素的胜算还是稍小。对上姚裴,胜算就更小了,“功烛杖”比“无相纸”还不讲道理。至于与李长歌相交,且不说半仙物,齐玄素的“玄玉”直接少了一块,功法少了许多,以李长歌的家世,若说他手中没有半仙物,谁也不信。
说到底,齐玄素在经验上有优势,吃了一个“穷”字的亏。
由此看来,清平会的如意榜还是比较中肯,的确就是李、姚、张的排名。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其家族助力的排名,李家全力支持李长歌,所以李长歌高居榜首。姚家同样全力支持姚裴,只是姚家稍逊于李家,所以姚裴居于次席。张家倒是能与李家分庭抗礼,可惜不怎么支持张月鹿,所以张月鹿居于最末。
齐玄素略微分心,不过手上动作却没有半分迟疑,眨眼之间已经是来到张法魁的身后,一把抓住张法魁的后心。
这次齐玄素用上了“魔刀”的神通,凭借直觉抓住了张法魁体内真气流转的一处关键节点。这处关键节点并不固定,而是随着真气流转而不断变化位置,机会转瞬即逝,若是去仔细观察分辨,等到确定的时候,节点已经变化,那便错过,唯有凭借直觉的“魔刀”或者提前预判的“天刀”才能在仓促之间一击就中。
这一抓如同截流断水,使得张法魁的真气流转有了瞬间凝滞,然后就被齐玄素制住,动弹不得。
齐玄素又一拉一扯,顺势给了张法魁一拳。
谁说没有身神的拳意就打不死人?
只要境界修为够高,一眼把人看死都不成问题。
张法魁身形一颤,一口真气被齐玄素直接打散。
拿下。
齐玄素抓着张法魁返回玉皇宫。
柯青青和许飞英已经等候已久,见齐玄素回来,立刻迎上前来,齐玄素将手中的张法魁随手一丢:“送去幽狱,严加审讯,‘客栈’做生意都立文书,找出那张文书。”
柯青青应了一声,招呼灵官给张法魁上囚具,送去幽狱。
许飞英则是心惊。
一位道门主事,如此霹雳手段,甚至对于江湖上的路数如此熟悉,可不像是从花房温室里走出来的,更不像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倒像是从野草丛林里拼杀出来,身上带着几分草莽气。
难怪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
齐玄素忽然说道:“有劳许主事相助,待到此番事了,我会向上面给许主事请一个同道士出身,七品起步。对了,最近这几天,许主事还是要小心行事,也可以留在玉皇宫。”
许飞英嫣然一笑:“多谢齐法师。至于留在玉皇宫,那就不必了,我们许家世代居于帝京,世代供职于三法司,虽然不敢说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但还是有些姻亲故旧、亲朋好友,自保应是无碍。再者说了,那位高老爷要忙着对付齐法师,也无暇顾及我们。”
齐玄素也不强求:“说起来,许主事比我还要年长些,如何保全自身,自是不必我去多言。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若是许主事遇到什么难题,尽管来找我就是。”
许飞英应下,便打算告辞。
就在此时,齐玄素腰间悬挂的“初真经箓”自行亮起,齐玄素随手打开,张月鹿的投影便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许飞英打听过这位齐法师的来头,据说他与那位声名远扬的张家千金关系非凡,甚至去过云锦山张家,又被慈航真人召见,只差最后的面见天师,这分明就是要谈婚论嫁的架势。
所以许飞英明知道不合礼数,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
她只觉得惊艳。
另一边的女子便是大名鼎鼎的张月鹿吗?
第十九章 好戏开场
七娘曾经说过:“大部分男人的弱点不是自身,而是家人。所以年轻时胆大包天的小子们,有了牵挂之后,就变得畏首畏尾起来,这也不敢,那也不敢,瞻前顾后,总想着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算是为别人而活了。”
七娘又说,有家室的,一群要养家的人,便很容易拿捏他们,他们只能受着,不敢翻脸的。反倒是齐玄素这种小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才是真正的刺头,说撂挑子就撂挑子,一切都可着自己的心意来,除了付诸于武力,还没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如今齐玄素算是半个光棍,地位最低也有低的好处,只有别人拿他去威胁张月鹿、七娘的份,没有人能拿七娘、张月鹿威胁他,毕竟真有拿捏七娘、张月鹿的本事,也没必要威胁齐玄素了,直接把齐玄素一并拿下就是。
齐玄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没什么好怕的,有阴招你使去。他唯一的弱点就是清平会的身份,且不说知道之人寥寥无几,就算知道了,也未必敢挑破,因为这个弱点背后牵扯的是七娘,七娘背后牵扯的是姚家和裴家,甚至是大半个全真道,把这些事情扯出来之后,就不怕被地师和东华真人灭口吗?
太平道能一路从江陵府灭口到金陵府,最终火烧真武观,难道全真道就是好相与的?同在世间泥潭之中,没有人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谁的手上都有些血债,不然三大道统留着那些隐秘结社做什么?就是干脏活的。
所以除了李家之外,恐怕没人能够轻动,慈航真人之所以委婉地警告齐玄素,也只是因为太平道和李家,而非其他什么人。
高老爷的势力不小,比起李家可差得远了。
正因为如此,齐玄素来到帝京道府,表现得十分强硬,就是要过江龙强压地头蛇,就是要立威。只要拿下高老爷,这就是打得一拳开,不仅外面的人对他忌惮三分,内部的人也会高看他,这个所谓“第十副府主”的名号便算是坐实了。
人性总是复杂的,不可能一味高尚,也不可能只讲利害,齐玄素不好说自己这么做几分是为了公道人心,又有几分是为了自身前途,应是两者兼而有之,混在一处,难以区分。
齐玄素觉得没什么不好,谁规定好人就要清贫艰苦?谁规定好人就不能有权力名利?违背人性,这不是逼着人做坏人?
他不反对做一个好人,乐道可以,安贫就算了,他的前二十年人生都在贫穷中度过,实在是过够了穷日子。有些佛门和尚总是劝人“放下”,齐玄素就不得不说一句了,老子还没拿起来,手中空空,谈什么放下?些许念头也要放下?正所谓堵不如疏,权势也好,富贵也罢,最起码等我拿真正在手中了,你再来劝我放下也不迟。
三教之中,齐玄素一贯看不上和尚那一套,儒门和道门好歹都有相应的治国理念,唯有佛门是个异类,若是让佛门来治国,只怕要退回到奴隶时代去。
一位道门祖师曾经说过,世上只有一个半圣人,一个圣人是太上道祖,半个圣人是至圣先师。太上道祖有《道论》和《德论》,合称道德五千言,既有天下之观,又有宇宙之观,人间宇宙共同构建一个完整的世界。而至圣先师只有天下之观,没有宇宙之观。故而千百年后,太上道祖的想法理念仍旧光耀天地,而儒门却不断被人诟病。
可就算如此,儒门也要远胜佛门。
佛祖既没有宇宙之观,也没有天下之观,只有胡吹大气,降服多少妖魔,地狱如何可怖,佛国如何宏伟,极乐世界如何美好,他有何等神通云云。又大谈功德一说,劝人向善的根本在于积攒功德,今世积攒功德,把一切希望寄托于来世,说白了与自欺欺人何异?自己骗自己这辈子受苦,来世享福,何其可笑。
而且佛门对信徒的许诺一向空泛无边,按照佛门的说法,转动经轮诵经便有功德,转动一周者,即等同于念诵《大藏经》一遍。转动二周者,等同于念诵所有的佛经,转动三周者,可消除所作身、口、意、罪障。转动十周者,可消除须弥山王般的罪障;转动一百周者,功德和阎罗王相等;转动一千周者,自他皆能证得法身;转动一万周音,可令自他一切众生解脱;转动十万周者,可远至观世音菩萨海会圣众处。转动百万周者,可令六道轮圆海中一切众生悉得安乐;转动千万周音,可令六道轮回众生皆得拨除苦海;转动亿万周者,功德等同于观世音菩萨。
也就是说,做了须弥山王般的罪孽之后,转动十周转经轮,便抵消了。一百周就可以做幽冥天子,一千周就能成仙,一万周就能将人间变成儒门理想中的大同世界,若是千万周,不仅人间净化了,就连地狱也一并超度了。天知道地藏王菩萨为什么不成佛,转千万周就是了。
还说念珠材质不同,持诵修行时所获功德大有不同,什么核子二倍、赤铜五倍、珍珠珊瑚十倍、莲子万倍、金刚子千万倍、菩提子无量数,与生意人何异?如今作坊这么发达,量产菩提子也不是什么难事,难道人人手掐菩提子就进入大同世界了吗?
这样的许诺,别说什么割肉饲鹰,就是所有的佛、菩萨、罗汉全部饲了,也抵偿不起。
这是什么?这就是为了香火愿力把信众当傻子骗,无本的买卖。
若是人人信佛,人人都求来世,再无半分进取之心,人人都去诵经造功德,不事生产,如待宰之牛羊又有什么区别?
也难怪儒门常说,信道只是破财,崇佛可是散运。宁可让皇帝炼丹修道,不要让皇帝信佛。至于为何信道为何不散运,因为上层人的道门与底层人的道门是不一样的,上层道门以炼丹求长生为根本,底层道门却是以造反为主业。
在佛道合流的那段时间里,道门也受到了佛门的影响,堕落腐朽,开始大谈神通法力,各种胡吹大气,凭空造出好些神仙,偏偏吹牛吹不过佛门,画饼充饥也画不过佛门,玩香火愿力被佛门吊着打,太阳真君就是死于这段时期,被大日如来彻底碾压。
此时的道门又摒弃了太上道祖的宇宙之观,理念混乱,道理狗屁不通,经世济民、治国理政方面被儒门吊着打,哪里还有当年黄老当道的气派,实质上沦为三教垫底。
由此道门分为两派,一派靠着内外丹鼎之道取悦权贵,依附朝廷,走上层路线。一派又回归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老本行,向底层发展,开始积蓄力量,准备起事造反。最终自然是起事的一派的赢了,而且大胜,消失了千年的太平道又重新崛起,只是大贤良师变成了国师。
在玄圣整合道门之后,便拨乱反正,摒弃那些效仿佛门发展而来的怪力乱神之说,重新确定以太上道祖五千言为根本,奉太上道祖为尊,除了身为太上道祖化身的三清祖师和确有其人的三官大帝、南华道君等祖师予以保留之外,其余诸多仙佛都被刻意淡化。
此举固然是正本清源,却也间接加快了道门和佛门的决裂,更导致了古仙与道门的全面对立。因为这些古仙本就是道门的神仙,结果以玄圣为首的新道门却刻意淡化他们,等同是断绝他们的香火生路,他们如何不反?
最终道门决定招安太阴真君也是有过考虑的,主要是太阴真君是借物成神,太阴就是月亮,并非凭空杜撰,还是稍有不同。
许飞英离开后,齐玄素与张月鹿聊了小半个时辰。
对于齐玄素的一系列动作,张月鹿一直都知道,她只是关心事态情况的发展,却没有指手画脚,甚至没有提出太多建议,完全交由齐玄素自己去做。
张月鹿是个自强的女子,不需要别人带给她所谓的安全感,也不需要别人给她遮风挡雨,更不需要找个男人当依靠。不过她也不想找一个附庸或者奴仆,她并没有那么强的掌控欲望,并不打算让另一半对她唯命是从。她要的是平等、和谐相处,道同可谋,并肩而行,所以她很乐意看着齐玄素慢慢成长,拿齐玄素曾经的“临终遗言”来说,那就是事到临头须放手。
张月鹿听完齐玄素的“汇报”之后,不予置评,只是道:“如果我是那位高老爷,多半只能登门服软了,留得青山在,再图后来时。”
齐玄素道:“在上宫进修的时候,书上说过,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更得不到。他杀了我的人,想要吓住我,却是小瞧了我,这些人太平日子过久了,认为死个人就是大事,这算什么大事呢?又能吓住谁呢?只能是罪加一等罢了。”
张月鹿道:“吓不住你,因为你背后站着东华真人,又没办法把你调走,更抓不到你的把柄,若是还不能求和,那就只能鱼死网破、舍命一搏,甚至选择直接杀你,玉石俱焚,你要小心。”
齐玄素点头道:“我心中有数。”
张月鹿还有其他事情,没有聊太长时间,很快便结束了这次会话。
此时距离天亮只剩下不到两个时辰,齐玄素干脆又是一宿没睡。
第二天一早,王崇年就按照齐玄素的吩咐开始在玉皇宫门前的广场上树立木桩,刚好就是下元节时搭建太上道祖灯楼的位置,只要一进玄上北坊,就能看得清清楚。帝京城众多说书先生中的“名嘴”们也陆续来到此地。
人已经准备好了,脱掉上衣,露出烂疮,绑在木桩上。
人是秦灵官抓的,周灵官负责警戒,由王崇年现场讲解服用“五石散”的危害,宣扬禁绝“五石散”的必要,稿子则是出自柯青青之手。
可惜齐玄素的签押房看不到,若是位于最高处的掌府真人签押房,大约能看得一清二楚。
第二十章 一言万金
齐玄素的连番动作下去,效果可谓是立竿见影。
仅仅过了两天,“花太岁”高世德被绑在玉皇宫大门前示众的消息就传遍了北城,原本就已经胆战心惊的地头蛇们愈发小心翼翼,他们的消息渠道十分灵通,也听说了吴四被杀的事情,都明白一件事,高老爷玩砸了,没把人家吓住不说,反而把这位齐法师给激怒了,现在人家反手给你一个耳光,你怎么办?
当然可以装缩头乌龟,不过下一步齐法师就会以加大宣扬禁绝“五石散”力度的名义开始游街示众,第一站就是无量西北方,从你家大门前经过,那时候怎么办?
商人讲信用,也讲信心,只要自己的信用、别人的信心还在,即便债台高筑,也能辗转腾挪,维持架子不倒。一旦信用没了,别人对你没了信心,所有债主立时上门讨债,无论多大的生意,顷刻之间便风流云散。
高老爷的威严也是如此,若是露怯,立时就是墙倒众人推。
反观齐玄素这边,占据道德的高地之后,形成居高临下之势,公器的威力几乎就是无穷的,就好似大平原上的重骑兵,当真是所向披靡,沛然莫御。
地头蛇们还隐隐听说,帝京道府也有些不那么赞成的声音,说齐主事的本意是好的,可行事太过操切,过犹不及。
不过很快就被石真人轻描淡写地压了下去。石真人说,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如今是太平盛世,刑法很轻,所以好些个为非作歹之徒就无法无天,给世道造成了很多沉疴旧疾,过去帝京道府不作为,放任自流,使得这些沉疴旧疾尤为严重,所以想要在短时间内治病见成效,非下猛药不可。
掌府真人不说话,首席副府主不说话,剩下的人谁也不能反驳。
如今的帝京道府也是三道平衡的局面,石冰云资格老,却只担任次席副府主,类似于金陵道府的李天澜。掌府真人李若水出身李家,却并非李家核心成员,类似于李青奴这种出身,甚至没有辈分范字,资历较浅。首席副府主周教宪出身全真道,不上不下,刚好居中调和。
齐玄素是石冰云的属下不假,却也是全真道的弟子,周教宪没有与齐玄素为难的道理,掌府真人李若水当然可以与齐玄素为难,可她与高明隐没什么关系,关键齐玄素占着理,干好了帝京道府也跟着脸上有光,实在没必要插手这件事。
齐玄素算是稳坐钓鱼台,不出他所料,的确有人去找那些说书先生的麻烦,结果被守株待兔的灵官给抓了个抓着。
捣乱之人并非五城兵马司或者青鸾卫的人,这些公门之人都是人精,到了这个时候,看出风向不对,立刻就割席了。毕竟不是朝廷清查吏治,道门不会也不能把他们这些公门之人如何,说白了就是你老高不长眼嘛,不打奸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与我们有什么相干?谁跟你同舟共济?大难临头各自飞,哪里会在这个时候硬出头。
所以找麻烦之人都是些丐帮之人,齐玄素只是让灵官们把这些人扣住,严加审讯,却没有急着对丐帮动手。
就在这时,柯青青走了进来,禀报道:“主事,刚刚有信客送来了一个包裹,没有寄信人的署名。按照惯例,这种来历不明的包裹都由灵官拆看,里面只有一封信和一本账册的副本,我大概翻看了一下,信和账册都与高明隐名下的一处商行有关。”
齐玄素并不意外,只是道:“初见成效,与其他证据放在一处,最后一起算总账。”
“是。”柯青青转身离开。
王崇年后脚进来:“主事,高家那边终于有反应了,高明隐通过督捕司的许主事那边传过话来,表示想要跟主事私下见一面。”
齐玄素没有急着答应下来:“老王,你怎么看?”
王崇年迟疑道:“会不会是鸿门夜宴?”
齐玄素不置可否道:“这里是帝京城。”
王崇年道:“如果主事决定赴宴,还是小心为重。”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道:“告诉他,见面地点是好生东南坊蓬莱池畔的太平客栈分号,见面时间就定在申时末,正好把蓬莱池的秋波和晚照一并欣赏了,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算了,我不强求。”
王崇年领命而去。
他不仅要给高明隐一个回复,如果高明隐答应下来,他还要去太平客栈订房间,当初齐玄素等人刚到帝京,帝京道府便在这里给一众人等接风洗尘。
很快,高明隐答复了,他会如约赴宴。
傍晚时分,齐玄素来到了太平客栈的分号,周灵官本来想要带上一百灵官负责护卫,不过被齐玄素拒绝了,用齐玄素的话来说,掌府真人出行都没这么大的阵仗,我算什么人物,在帝京摆这样的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清微真人入京呢。
所以齐玄素只带了几个道士随从,没有带灵官。
在掌柜的引领下,齐玄素缓步登上二楼,还未到包间的门口,就见一人正在站在门外恭候大驾。
此人两鬓斑白,一身儒雅气派,不过姿态放得很低,未等齐玄素走近,就已经主动行礼道:“见过齐法师。”
“高老爷?”齐玄素还礼道,“久仰大名了。”
“在齐法师面前,不敢当‘老爷’二字。”高明隐主动伸出一只手,“齐法师请。”
这是高明隐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齐玄素,他很敏锐地嗅到了齐玄素身上的杀气,儒门说养气,杀气也是气,这不是打杀一两个人就能培养出来的,更不是普通世家公子打杀奴婢所能比的,又不同于黑衣人久经沙场的铁血之气,这种杀气近乎于草莽之气,有些类似于绿林豪强,放在道门,也有一个专门的称呼,野道士。
野道士属于游方道士的一种,有的游方道士喜好云游四方,有的游方道士急公好义,野道士却素来以胆大妄为、不守规矩、行事果断而闻名,眼前这个年轻法师则是野道士中的佼佼者。
他知道自己小看了这位齐法师,落入被动,处处挨打,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肯定乖乖亲自领人,绿翠下处就当破财免灾,绝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只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他也只能亡羊补牢。
其他人都留在外面,只有齐玄素和高明隐进了包间。
两人相对而坐,齐玄素也不客气,开门道:“我这个人不喜欢兜圈子,高老爷要见我,想必是有话要说,就请高老爷直言吧。”
高明隐略微斟酌言辞,缓缓道:“小儿无状,冲撞了法师,还望法师恕罪。”
齐玄素向后靠在椅背上:“高老爷的言外之意是,我心胸狭窄,因为高世德得罪了我,所以我就挟私报复,是这样吗?”
高明隐默了片刻,没有接这个话茬,接着说道:“高某人与齐法师并无深仇大恨,略备薄礼,代犬子给齐法师赔罪。”
齐玄素看了他一眼:“高老爷这是说,我挟私报复就是为了向你勒索钱财。高老爷虽然没有半个脏字,但句句都在骂我,而且还是当面骂我。高老爷,我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让你这般恨我?”
高明隐直接伸出一根手指。
齐玄素没有说话。
高明隐这个级别的大商人,当然不会开价一千太平钱,那不是来和谈的,那是来挑衅的,所以必然是一万太平钱。
齐玄素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太平钱,他一年的例银是三千六百太平钱,也就是说,他要不吃不喝,攒上三年,才能拿到这么多太平钱。
现在他只要点一下头,高抬贵手,放过高世德,也放过高明隐,就白得一万太平钱。
这不是站着把钱挣了,这是坐着把钱挣了。
这就是权势的好处。
不过齐玄素非但没有露出半点心动之色,反而是故意露出了几分轻蔑之色。
高世德对此并不意外,紧接着补充道:“无忧钱。”
一圆无忧钱等于十圆太平钱。一万无忧钱等同于十万太平钱。
在齐玄素不升道士品级的情况下,他要干三十年才能攒够这么多太平钱。
齐玄素缓缓道:“真是好大的手笔,十万太平钱买一个九品同道士的性命,再加上一个绿翠下处,这是多少太平钱?少说也有二十万了吧?”
高明隐面带笑意,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怎么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的人。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齐玄素不紧不慢道:“这让我想起了江南大案,关于此案,我还是知道一点的。当时是北辰堂和风宪堂联合审理此案,方林候想要活命,让自己的家人给负责此案的北辰堂副堂主送了十万太平钱的官票,方林候不奢求能保住职位和真人名号,只求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那位副堂主收了钱,也答应下来,可在堂审的时候,他又原封不动地拿出这十万太平钱,以贿金的名义交给了风宪堂,甚至还有留影做证据,给了方林候最后一击,罪加一等,立刻处死。”
齐玄素望向高明隐:“十万太平钱可以要了一位真人的命,自然也可以要了我的命。高老爷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高明隐不再刻意摆出低姿态,缓缓坐直身子,脸上笑意逐渐敛去,直视齐玄素:“如此说来,那就是没得谈了。”
齐玄素仍旧靠在椅背上:“今天只谈一件事,就是关于你认罪伏法的事情。”
高明隐的眼神骤然阴沉下来:“你这是让我死。”
第二十一章 体面
包间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齐玄素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我不想让你死,能让你死的,只有你自己。就拿绿翠下处来说,是我让你去买卖人口、逼良为娼吗?再有吴四的事情,是我让你雇凶杀人吗?还有那么多的烂事,都是我逼你干的吗?怎么就成了我让你死?”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高明隐同样靠在了椅背上,“我这次来见齐法师,是谈犬子的事情,什么绿翠下处,什么雇凶杀人,高某都是一概不知的。”
两人都防着留声符一类的手段,所以说话都没有留下明显的把柄,对于齐玄素的指控,高明隐是断然不肯在嘴上直接承认的,什么“死的人已经死了”,或者“你这是让我死”,都是些模棱两可的话语。
至于高世德的事情,都已经被示众了,早就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倒是没必要故意避讳。
齐玄素道:“知道或是不知道,你自己说了算吗?最后还是看证据说话,高老爷不妨猜一猜,最近几天,有多少人匿名举报?”
高明隐笑了笑:“举报谁?该不会是举报高某人吧?”
齐玄素道:“若要举报我,那该去玉京风宪堂,怎么会去玉皇宫呢?就算要去玉皇宫举报揭发,那也该把证据往掌府真人的签押房送,怎么会往我的签押房送呢?总不能让我自己审判自己吧?”
高明隐道:“都是些捕风捉影、凭空捏造的事情,不值一提。”
“我看未必。”齐玄素道,“平常时候,风再大,也吹不倒大树,关键是根基深,可如果被人松了土,那就很难说了。”
高明隐缓缓道:“这段时间以来,我没有做其他的事情,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仔细调查齐法师的生平,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就在去年这个时候,齐法师还是个七品道士,短短一年时间,就连跳三级,成为四品祭酒道士,这等升迁速度,实属罕见,仅次于一年内从五品道士升到三品幽逸道士的张高功了。”
齐玄素在凤台县露面的时候,张月鹿刚刚升为四品祭酒道士不久,这才有了后来张月鹿被时任轮值大真人地师任命为副堂主的事情,在此之前,张月鹿和姚裴、李长歌等人一样,都是五品道士。如此算来,可以说张月鹿是两年升了两级,也勉强可以说张月鹿是一年升了两级,中间跨度还是比较大的。
不过齐玄素一年升三级却是实打实的,毕竟他是以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前往万象道宫上宫进修,而不是进修之后才成为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没有说话,懒得辩驳。他身上有许多不合规矩的地方,唯独在品级晋升方面,还真就是合理合规的,甚至比靠着天人身份而破格提拔的李长歌、姚裴更能让人信服。
高明隐话锋一转:“起初的时候,我很不明白一件事,齐法师刚刚进入天罡堂的时候,似乎只是昆仑阶段的修为,至多就是玉虚阶段的修为,何以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就跻身天人?”
“为此,我又找了好些相熟的朋友仔细查证询问才知道,金陵府大劫后,司命真君留下了一件物事,竟是引得隐秘结社‘天廷’大道首吴光璧与七宝坊的姚坊主大打出手,可最后的结果却是齐主事得了便宜,据说是姚坊主亲手将那件物事送到了齐主事的手中,想来正是因为此物的缘故,齐法师才能一步登天,只是如此贵重的物事,姚坊主何以会送给齐法师?高某不禁想问,齐主事与这位姚坊主有什么渊源不成?”
齐玄素不惊反笑:“高老爷的朋友该不会姓李吧?”
“齐法师这话什么意思?”高明隐的脸色一沉。
齐玄素道:“因为这话听着耳熟,上次听到这番话,还是在玉京城外等飞舟的时候,说这话的人名叫李朱玉,正儿八经的李家义女,北辰堂主事道士。那时候我还没去上宫进修,如今差不多小半年过去了,结果就是我还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与高老爷讨论案情,李主事也好,北辰堂也罢,再没有来找过我,具体原因高老爷就不好奇吗?”
高明隐本以为抓住了齐玄素的痛脚,不敢说扳倒齐玄素,最起码让他有所忌惮,态度有所松动,然后便可以就坡下驴,却没想到被齐玄素半点不怕,甚至连半点波澜都没有,这不由让高明隐大感意外。
单纯从齐玄素的态度来说,完全可以用有恃无恐来形容。
高明隐以己度人,当然不会相信齐玄素是清白的,而三大道统与隐秘结社存在某种联系,对于他们这个层次的人来说也不是什么秘密,那么高明隐自然就得出一个结论,齐玄素的背景靠山远比他想象得要大,或者说,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对这个年轻人重视程度远超他人意料之外。
金阙排名靠前的三位参知真人中,有两位愿意保齐玄素,那么饶是太平道李家,也很难动他,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底气所在。
高明隐很难说清自己此时到底是什么心情,大约还是以后悔为主,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新主事初到帝京城,必然要行立威之举,绿翠下处不小心撞在了铳口上,只能是自认倒霉,在这个时候跟他硬顶,可不就是不死不休么。
高明隐取出一道符箓,轻轻一抖,符箓无风自燃,彻底隔绝了此地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确保不会有人偷听、偷窥,也确保两人接下来的谈话不会泄露出去。
然后高明隐伸出两根手指:“这是我的全部身家,我可以保证,没有留声符,也没有留影的法器,若是齐法师不信,可以搜我的身。”
其实齐玄素就认准了一条,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他不主动露破绽,高明隐就没有翻盘的可能。
且不谈正义、公道的高调,只谈自身利害,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现在盯着齐玄素的人不在少数,齐玄素因为万修武的事情,费了好大的力气,甚至是张月鹿亲自出面欠下人情,又有裴小楼、徐小盈出力,这才算是杜绝了后患。而金陵府的事情,东华真人的庇护只是一方面,关键李家在这件事上也不干净,说得难听些,简直是一屁股屎,都被逼到了火烧真武观的地步,若非知命教意外下场,搅乱了局势,事后可以把所有罪名都扣在知命教的头上,恐怕太平道得用一颗二品太乙道士的人头才能交代过去,所以太平道实在是自顾不暇,不敢过分追究,算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可如果齐玄素收了这两万无忧钱,便是把自己的把柄交到了别人的手中,别人只要轻轻顺势一推,就能让齐玄素万劫不复,一旦被抖搂出来,上秤千钧重,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也护不住他。就算七娘出手,勉强保住性命,那也是前途尽毁,张月鹿对他失望至极,过去一年的经历成了镜花水月。
在张月鹿看来,齐玄素的寻仇不合规矩,可道理和情感上还是说得通,万象道宫和道门不作为在前,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她也不是圣人,自然站在齐玄素这边。但收取贿赂,徇私枉法,那就是另外一个性质了,无论是人情,还是法理,都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再者说了,这么大的数额,就算高明隐肯给,齐玄素丧心病狂敢收,这两万无忧钱也到不了齐玄素的口袋里,只怕是齐玄素还没把钱捂热,七娘就跳出来,以为你好的名义把钱全部拿走。齐玄素还反抗不了,真要动起手来,差着三个境界,七娘一根小手指就能把他按得动弹不得。
说句玩笑之言,因为七娘的存在,太平钱数额越大,越对齐玄素没什么吸引力,反正也到不了手中。倒不如几百上千的小额太平钱,最起码还有可能逃过七娘的毒手。最好是一千以下,七八百左右的样子,这大约就是七娘给他的零花钱额度了。正是千羊在望,不如一兔在手。
齐玄素想想也是憋屈,在外人面前威风八面的堂堂实权主事,未来道侣也是善解人意,只在意志同道合与否,从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结果却被老娘在零花钱上卡脖子,她自己吝啬贪财也就罢了,还不让别人花,难怪嫁不出去。
齐玄素摇头道:“我说了,好意心领。”
高明隐的表情立时变得有些狰狞:“二万无忧钱都不放在眼里,这就不是钱的问题了。我跟齐法师谈生意,齐法师却要跟我谈生死?这天底下没有花不出去的钱,也没有杀不死的人。”
齐玄素平声静气道:“我可不可以理解为,高老爷在威胁一位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二十万太平钱,的确能买我的性命,我不否认。只不过高老爷你知道什么是生死吗?你今天之所以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这个机会是我赏给你的,你却拿生死来威胁我。如果我不给你这个机会,你这些狠话又能说给谁听?”
说罢,齐玄素站起身来:“我之所以同意见你,是希望你能悬崖勒马,比较体面地结束这一切,最起码保住家人后半生衣食无忧还是不难。既然你不想体面,我只好帮你体面,最后的结果,恐怕就很不体面了。”
第二十二章 入夜
齐玄素率先走出太平客栈分号,直接吩咐道:“准备动手,你带人把北城的丐帮直接端掉,不要放走一个,然后着手整理高明隐的有关罪证。这个案子拖得太久了,该结束了。”
“喏。”王崇年应了一声。
齐玄素问道:“我要出城一趟,让你打听的地方打听好了吗?”
王崇年送上一份图纸:“打听好了。”
齐玄素接过图纸:“很好。”
齐玄素示意王崇年等人先行离开,他本人则是打开那份图纸,大体浏览了一遍,将上面的路线记在心中。
过了片刻,高明隐也下楼了,见齐玄素孤身站在楼外,又是满脸谦恭的笑容:“齐法师,慢走。”
齐玄素笑了笑:“高老爷,让你的人准备动手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我要是躲在玉皇宫里不出来,你还能强闯进去不成?”
齐玄素一点不奇怪高明隐敢杀他,毕竟高明隐背后也是有靠山的,只要高明隐做得干净利落,不留什么把柄,没有证据,那么他背后的大人物就能名正言顺地庇护他,这里毕竟是帝京,不是玉京,帝京道府只是帝京众多势力之一,谈不上只手遮天。
东华真人和慈航真人当然是好大的权势,可是他们距离帝京太远,一个根基在江南,一个根基在西北,鞭长莫及,若无证据或者其他名正言顺的理由,也不能直接把手伸到帝京。换成是近水楼台的清微真人还差不多,可惜齐玄素与清微真人没什么交情,说不定还有些仇怨。
在高明隐看来,把齐玄素引出玉皇宫,能够和谈是最好,不能和谈也是最好的刺杀机会,可谓是一举两得。
正因如此,经验老道王崇年第一反应就是鸿门夜宴。
齐玄素对此也有意料,所以他才会对高明隐说,这个机会是他赏给高明隐的,如果他拒绝了这次见面,那么高明隐不仅是狠话无处可说,就连殊死一搏的机会都不会有,只能考虑如何壮士断腕了。
齐玄素之所以要来见高明隐,是因为他之前做的一切都是在逼高明隐主动出手,算是引蛇出洞。
至于危险,自然是有一些,不过对于齐玄素而言,还算不得凶险,一则这里是帝京城,二则齐玄素有足够自信,尤其是接连胜过齐剑元和赵福安之后,齐玄素对自己的实力大概有数,放在逍遥阶段的天人中也算是佼佼者,毕竟谪仙人和半仙物终究是少数。
若是高明隐不上当,乌龟当到底,或者真就认罪伏法了,至多是元气大伤,却未必会丢了性命,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就好似一棵大树被拦腰斩断,树根还在,这就是齐玄素所说的体面。
若是高明隐忍不住殊死一搏,那就给了齐玄素将高明隐置于死地的机会,相当于把整棵大树直接连根拔起,这便是不体面。
至于什么祸不及家人,在这种事情上是没有这个说法的。总不能高明隐发达的时候,跟着享受富贵,作威作福,等到高明隐案发的时候,便正义割席,说自己是无辜的。好处全要,责任一点也不担,没有这样的好事。
从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齐玄素的态度自然让高明隐生出好大的疑虑,脸上表情不由一僵,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此时已经没有其他退路,所以只是应了一声后,便转身上了马车。
从好生东南坊到玄上北坊,这段路程会格外凶险,内城毕竟不是皇城,对于天人来说,还谈不上守备森严,有的是动手机会。
不过齐玄素没有返回玄上北坊的意思,而是转身向南城方向走去。
此时天色刚刚擦黑,远没到宵禁的时候。
除了三元节等特殊节日之外,帝京一般施行“宵禁”制度。规定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后才开禁通行。在二、三、四更在街上行走的,笞打五十下,在一更夜禁后、五更开禁前不久犯夜的,笞打四十下。疾病、生育、死丧可以通行。
一夜等分为五更,用西洋人的小时来算,一更是十九点到二十一点,二更是二十一点到二十三点,以此类推,五更就是凌晨三点到五点。
每一更又被分为五个点,一点合西洋人的二十四分钟,一更三点也就是晚上二十点十二分。五更三点则是凌晨四点十二分。
夜夜宵禁对于普通百姓生活来说妨碍并不很大,可是对于有些行当来说,就是个大问题。比如娼妓晚上出去参加堂会,回家时就要有麻烦。另外赌坊也是法律严禁的,所以赌徒为避人耳目,大多是在晚上聚赌。常常在赌到夜深人静之时,输光了的赌徒只好回家。可是城里宵禁,不准通行。赌徒们只好绕道,趟臭水塘子,或者越荒野地。即使这样还会被巡夜的更夫或者是带人巡逻的黑衣人拦下盘问,难免会露馅。
齐玄素看了眼怀表,此时是西洋人时间十九点半,距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宵禁开始之后,就会有更夫和五城兵马司的黑衣人上街巡逻。
对于齐玄素来说,足够了。
齐玄素走得不紧不慢,仅仅是比普通人徒步而行稍微快上一些,所以当他来到好生东南坊与南城交界的城门处时,已经临近宵禁,虽然城门还未关闭,但已经不见行人。
不过此地也不见守门兵丁,只站了一人。
此人一身粗布麻衣,脸上应是戴着类似于“白狐脸”的面具,遮挡了本来相貌,背负双手,气态渊渟岳峙。
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
齐玄素停下脚步。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又出现一名女子,头戴素有“浅露”之称的帷帽,同样遮住相貌,一身素衣。
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
两位天人同时出现在此地,还一前一后把齐玄素堵住,自然不是巧合。
齐玄素没有半点慌张,好整以暇道:“这可是大买卖,两位没少赚吧?如果不是为了前途考虑,我都想接一单这样的生意。”
齐玄素这话说得真心诚意,他当初从中州龙门府一路跑到直隶渤海府,才赚了一千太平钱,这两人这趟买卖最少能拿五万太平钱以上。
不过话说回来,在帝京动手,担着天大的风险,这个数目也不能算多。
麻衣男子朗声笑道:“不愧是最近大名鼎鼎的齐法师,仅凭这份气定神闲的养气功夫,就胜过原来那些酒囊饭袋无数,只是不知道齐法师此时是强作镇定呢?还是底气十足呢?”
齐玄素一扬手,取出横刀:“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齐玄素已经扭身朝着身后的帷帽女子急掠而去。
他身兼四大传承,可以清晰感知眼前男子气血旺盛到“周身似流火”的程度,是个武夫,而身后的女子气血枯败虚弱,又没有真气流转,则是方士。
哪怕是天人方士,也极为忌惮与其他传承之人近战,尤其是畏惧武夫的近身。可一旦被方士拉开距离,则很容易被活活耗死。
若是齐玄素被那名武夫正面缠住,又有一个方士远程牵制袭扰,齐玄素便会落到下风之中,所以齐玄素直接选择尝试近身女子方士。
其实在帝京动手,齐玄素也受限制,因为他不能肆无忌惮地使用“魔刀”,若是彻底失控,大开杀戒,那他这辈子算是毁了,要么自裁谢罪,要么一辈子做个穷凶极恶的隐秘结社妖人。
浅尝辄止的“魔刀”终究是差点意思。
眨眼之间,齐玄素已经来到了那女子方士的身前三丈处,不过这位女子方士也丢出一个纸人,朝着这个纸人一点:“力士安在?”
纸人上绽放出道道金光,继而平地起风,就见纸人化作一尊武将,面如红玉,须似皂绒,身高一丈,身披金甲,缠绕飘带,身后悬有一轮金色日环,耀喷霞光。
这正是太平道的“黄巾力士”,当年太平道起事,号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人人以黄巾裹头,故而得“黄巾力士”之名。
齐玄素一刀劈下,这名“黄巾力士”双锤一架,虽然勉强挡下了这一刀,但周身一震,甲胄金光顿时黯淡许多。
多则三刀,少则两刀,齐玄素就能将这尊“黄巾力士”毁去,只是那位武夫并不给齐玄素这个机会,猛然一蹬,脚下青石地面砰然碎裂,身形骤然加速追上齐玄素,一拳砸向齐玄素的后脑。
齐玄素凭借“魔刀”直觉省去反应的时间,恰到好处地一侧身,刚好躲过了这一拳。
几乎就在同时,齐玄素左手已经取出了“画龙手铳”,铳口斜斜朝上,连开两铳。
近距离正面中铳,还是“龙睛乙一”,哪怕是天人武夫,在巨大冲击力的作用下也直接升天,双脚离地少说三丈有余。
处于浅层“魔刀”状态的齐玄素又间不容发地躲过了女子方士招引的天雷,身旁地面一片焦黑。
如果齐玄素只是个天人阶段的散人,哪怕修炼了“魔刀”,直觉能跟得上,体魄也跟不上,不过齐玄素此时有天人武夫的体魄,纵然没有身神,逊色于完整武夫,但真气加持之后,也足以让齐玄素的身体与“魔刀”的直觉形成完美配合。
第二十三章 以一敌二
正面作战从来都不是方士所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方士更适合偷袭,比如藏在暗中,开坛做法,隔着极遥远的距离呼风唤雨、招雷引电,或是以生辰八字为媒介,以魇镇之法害人性命。
曾有鬼仙凭借魇镇之法夺了一位地仙的性命。
先立一法坛,结一草人,人身上书敌人姓名和生辰八字,头上一盏灯,足下一盏灯,脚步罡斗,书符结,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礼,至二十一日之午时。
在此过程中,被害本人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而且灵性大损,甚至不知道自己中了魇镇之法。二十一日后,敌人的三魂七魄就会被拜散,此时以法剑刺草人上,如刺敌人本体,草人和敌人都会喷出血来。
缺点是时间太长,而且必须有生辰八字,如果被地仙察觉,打上门来,鬼仙也很难保住法坛。
至于为何非要生辰八字,其实与西洋人的“真名”是一个道理。真名不是后天父母师长所取的名字,而是出生时的干支历日期,年月日时共四柱干支,每柱两字,合共八个字,故而历来就有生辰八字不能随意告知旁人的说法,后天取名也往往是根据生辰八字而来,或者说是一种先天的命格。
可惜齐玄素是被万象道宫收养的孤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外人更是无从得知,这种办法是行不通的。至于李长歌、张月鹿等人,出身世家大族,此乃机密,也很难被人察知。而且此法也有克制之法,比如地仙中的“太素玄功”和人仙体魄,都可以无视魇镇之法。
再有就是耗时太长,就算知道齐玄素的生辰八字,要二十一日的光景,这段时间也够齐玄素把高明隐拿下了。
不得已之下,这名女子方士只能配合一位武夫与齐玄素正面交手。
齐玄素又是一刀,将挡路“黄巾力士”劈成两半,“黄巾力士”化作纸人,飘摇落地,纸人同样变为两半,仿佛被裁刀从中一线裁开。
齐玄素与女子方士之间再无阻碍。
女子抬手一扬。齐玄素脸色骤变,身形向后暴退。
下一刻,齐玄素的脖子上、手背上出现了无数细小红点,从中渗出漆黑的污血,不过很快又变成正常的鲜血颜色。若非齐玄素是以“嵌入式长生石之心”代替心脏,,此时齐玄素已经是毒气攻心,未必会当场身死,也会大受限制。
这等手段难免让人想起江湖上的暗器,不过女子方士所用并非是暗器,而是法术,比起寻常暗器不知玄妙多少。
此法名为“含沙射影”,属于魇镇之法之一,关键在于无形无质,甚至连飞行的轨迹都没有,仿佛直接作用于人的身上,根本无从防备,虽然齐玄素有“魔刀”神通,也看到了女子明显的扬手动作,但还是没能躲过去。
其实还是齐玄素的见识短浅了,“含沙射影”共有两种,一种传承自阁皂道,用来隔空暗算,将他人精气摄取到死物之上,毁物如毁人。女子方士所学的“含沙射影”出自全真道,伤影如伤人,此时天色已晚,一轮明月在天,每个人都有影子,女子方士便是对齐玄素的影子出手,齐玄素从未遇到过如此手段,没有任何防备,这才被女子方士得手。
就在此时,那名武夫也去而复返,虽然齐玄素没有躲过“含沙射影”,但是躲开武夫的拳头却是不难,齐玄素就好似背后生眼一般,以“大衍灵刀”在原地凭空消失。
本以为这一拳十拿九稳的武夫愣了一下,齐玄素已经出现在武夫的身侧,手中“飞英”朝着其肩头劈下。
武夫怒喝一声,双臂上有身神亮起,以血肉之躯硬抗横刀,竟是响起金石碰撞之声。
这便是灵物的劣势了,哪怕是顶尖的灵物,面对天人时能够起到的作用也很小,“飞英”对于体魄孱弱的方士之流还有些威胁,可对上以体魄见长的武夫,就有些鸡肋了。
齐玄素应该换一把宝物品相的兵刃,比如“飞英”的上位替代“飞英白”。
不过对于齐玄素来说,“飞英”无法破开武夫体魄也不算什么,先前连续两发“龙睛乙一”还是给这名武夫造成了一定的伤势,哪怕有血肉衍生的神异,仍旧无法立刻愈合。
武夫化掌为爪,以五指握住刀锋,只是这一次他的手掌未能毫发无伤,被刀锋上的刀气切割出一条细细红线,有鲜血渗出。
武夫面露轻微异色,另一只手五指握拳直取齐玄素的胸前空门,要一拳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法师的胸膛捣烂。
齐玄素身随刀动,抽刀后撤,躲开这一拳,然后又去而复返,一刀当头劈下。
武夫双手并出,左掌托住刀锋,同时右拳直冲齐玄素的额头。
虽然齐玄素在千钧一发之际,偏头躲过了这一拳,但手中的“飞英”却是被武夫牢牢吸附在掌心之中,除非他现在弃刀,否则万无可能抽身而退。
齐玄素倒也干脆,直接松开刀柄,顺势一臂横扫,整条手臂金光璀璨,皮肤、血肉、经络、骨骼变得透明,同样镀上了一层金色光华,已经是局部金身化,足以弥补没有身神的局限,直接将武夫扫飞出去,使其整个人轰然撞入城墙之中,乱石激射,烟尘四起。
武夫再起身时,上半身的衣衫已经崩碎,裸露出冷硬如石的肌肉,双脚扎马,双手均是四指弯曲,唯独食指竖起,徐徐往前平推。
在他周身窍穴上下,浮现出无数细微身神,做出同样的动作。
齐玄素纵身一跃,居高临下地一脚踏下,好似踏山裂石,迫使武夫整个人双脚陷入地面,硬是踩踏出一圈如蛛网似的裂痕。
齐玄素借着反震之力,身形向上浮空,武夫以双掌撑在双膝位置,强行止住这股溃败趋势。
齐玄素再度下落,又是一掌按在武夫的天灵之上。
这一次,武夫的身形再次下沉三尺有余,几乎整个下半身都已经陷入地面之中。
落地之后的齐玄素得势不饶人,以真气摄过“飞英”,又是斜斜掠出,似乎要这位同境界高手的头颅一刀斩下。
武夫怒吼一声,强行将自己从地面上拔出,然后横臂堪堪挡下来势汹汹的一刀。
武夫咬碎一颗早已藏在口中的丹药,正要抓紧时间吸收药力,齐玄素却已然倏忽出现在他的面前,手中的“飞英”横掠过他的咽喉位置,划出一条细细红线。
“飞英”难以正面破开天人武夫的体魄不假,可“魔刀”却能寻觅到穴窍与穴窍之间的细微破绽。
这便是武夫体魄的根本所在,一个穴窍便是一点,分布全身上下,凝练成功的穴窍越多,点状分布越发密集,穴窍与穴窍之间的缝隙越小,破绽也就越少。
这一刀不仅切断了两个穴窍之间的联系,成功伤及体魄,而且使得血肉衍生也变得极为迟缓,难以迅速愈合。
武夫每呼吸一次,都感觉从喉咙到胸腹仿佛有烈火灼烧。
就在两人交手的时候,另一边的女子方士也完成了自己的第二个法术。
“画地为牢”。
一个圆圈凭空出现在齐玄素的脚下,齐玄素立时感觉到周围好像多了一圈栅栏,将他困在方寸之地,而且封底又封顶,无论是遁地,还是飞天,都不能逃离,只能强行破开,或是等待法术消散。
武夫毫不犹豫就是一拳,穿过无形栅栏之间的缝隙,朝着齐玄素打来。
齐玄素无法躲闪,只能伸出一只手掌挡在身前,挡下这一拳,身形不由一震,终究是没有身神为支撑,被这一拳伤及内里。
齐玄素反手抓住武夫的手腕,不让他抽身后撤,在齐玄素身后浮现出“太阴真君”的法相,双手合拢,一道月光从天而落,将武夫笼罩其中。
这道月光看似温柔如水,实则凌厉如刀,被笼罩其中的武夫仿佛受凌迟刑罚,身上的血肉寸寸剥落,转眼间就成了个血人。
若仅是如此,对于一位天人武夫来说也不算什么,真正让他感到心惊的是,这些伤痕全然没有被修补的迹象,血肉衍生竟是无法愈合伤口。
如今道门的“太阴十三剑”起源于太阴真君,又被徐祖改良,虽然已经与最初的“太阴十三剑”大相径庭,但还是有不少相通之处。
“太阴十三剑”中的“碧海潮月明”便是起源于此。
正所谓阴阳相克,至阳至刚,最克至阴至柔,也最怕至阴至柔,柔能克刚,水能克火,正如道祖所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武夫的气血至阳至刚,遇到这至阴至柔的月光,便如水火相争,绝无半分缓和余地。
武夫不是不想退,偏偏手腕被齐玄素死死抓住,退不得分毫,只能生受这月光的“洗礼”。
女子方士进退两难,想要出手,又怕误伤武夫。
就在此时,一道黑幽幽的锁链毫无征兆地贯穿了女子方士的胸口。
“九幽锁”。
不知何时,一个略显虚幻的齐玄素飘摇而出,凌空而立。
方士神异,阴神出窍。
齐玄素的阴神手中出现一把阴气森森的鬼头刀,朝着女子方士飘荡而去。
第二十四章 天辰司
同样是逍遥阶段的天人,差距也是极大。
比如齐剑元,对上还未跻身天人的齐玄素,结果竟然败了,最后死在了一位隐藏身份的女教习手中,极不光彩。空有一身境界修为,颇有绣花枕头的嫌疑,与人交手时一身实力也就能发挥出六七成左右。
反观张拘奇,本就天资不俗,又心怀死志,一身实力能发挥到十二成。孤身一人对上姚裴和齐玄素联手,纵然不能取胜,却能一度不落下风,可谓是此阶段中的佼佼者,若是姚裴没有半仙物,未必能够取胜。
其次就是雷元帅、风伯等人,出身江湖绿林,境界修为未必很高,可与人交手的经验十分丰富,有多少实力就能发挥多少实力。若是齐玄素没有“玄玉”,跻身天人之后也就与雷元帅等人在伯仲之间。
张月鹿能正面击杀雷元帅,虽然有半仙物的缘故,但也可见其实力不含半点水分。
这名不知名武夫和女子方士比起雷元帅等人稍逊一筹,不过要比齐剑元强出许多,与那名女教习在伯仲之间,一身实力发出个八九成还是不难。
若是单打独斗,就算齐玄素只用散人传承,也有把握取胜,这就是差距所在。
两人联手,齐玄素在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出其不意,仍旧可以付出一定代价取胜。只是两人一心要逃,齐玄素很难拦得住。
事实上也正如齐玄素所预料,两人并不知道齐玄素身怀武夫、方士、巫祝的神异,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纵然联手,也落入到下风之中。
女子方士见齐玄素的阴神一刀斩来,脸色微变,整个人砰然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纸鹤四散纷飞,只在原地留下了一个草人,仍旧被“九幽锁”贯穿了胸口。
阴神一刀斩过,草人的头颅应声而落。
按照道理来说,草人是死物,应该无视“鬼刀”才对,只是这个草人乃是以心血浇灌炼制而成,如此才能瞒天过海,欺瞒对手,所以有了几分生气,反而会受到“鬼刀”的影响。
对于武夫来说,些许心血实在不算什么,尤其是天人武夫,气血雄壮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堪比荒兽,不能说要多少有多少,随便来上几斤还是不成问题,可方士体魄孱弱,没那么多心血可挤,炼制这样一个草人是极为沉重的负担,可见女子方士已经用上了血本。
女子方士逃走,“画地为牢”的法术不攻自破。
重获自由的齐玄素散去太阴真君的法相,也松开了武夫的手腕,握拳时指缝间有金光迸射。
齐玄素用出“澹台拳意”,一拳击出,风雷之声大作。
“风雷势”!
武夫勉强将双臂交错挡在身前,整个人轰然向后退去,双脚在街道地面上犁出两条沟壑。
齐玄素紧随而至,又是一臂横扫,金光流溢的胳膊因为速度太快的缘故,留下一连串凝而不散的残影,所过之轨迹上仿佛展开了一道金色扇面。
武夫的脖子被生生扫断。
虽然天人武夫不至于就此身死,但也是极为严重的伤势,尤其是他先前就被齐玄素割喉一刀,此时更是伤上加伤,再无还手之力。
齐玄素单手提起武夫,又是当胸一拳。
饶是天人武夫的体魄,也是穴窍震动,号称不坏的身神黯淡无光。
齐玄素顺势手臂一抡,武夫再次撞向城墙,整个人几乎镶嵌在城墙上,动弹不得。
此时武夫已经是视线模糊,目之所及,都是血红一片。
只能隐约看到齐玄素正朝这边走来。
这就是道门精英的实力吗?
虽然平日里一口一个“道门狗”,但不得不承认,江湖上的散兵游勇对上道门精心培养出来年轻才俊,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齐玄素拍了拍身上的道袍,收起“飞英”,重新给“画龙手铳”装弹。
离开万象道宫的时候,还剩下十七发“龙睛乙一”,此时又用了两发,还剩下十五发“龙睛乙一”。
齐玄素自嘲地想着,还是穷了。
他要是有“龙睛甲八”会这样?先前那两铳可就不是双脚离地升天那么简单,就算是天人武夫,也要被当场打成重伤,没有还手之力的那种。
或是他有一件半仙物代替“飞英”,那也简单。
可惜他都没有,不仅让女子方士跑了,自己还受了点伤势。
齐玄素装好“龙睛乙一”之后,将铳口抵在这名武夫的额头眉心上。
这名武夫面露绝望之色。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齐玄素的耳畔响起:“大胆,何人敢在帝京城中闹事?”
夜空中,有天人公然飞掠,破空之声越来越近。
只见得七个身影当空落下,有人落在城头上,有人落在城门洞的另一侧,有人落在齐玄素的身后,隐隐对齐玄素形成合围之势。
只见这七人皆是身着白衣,以玉簪束发,出尘若仙。
反观齐玄素,一番激斗之后,身上难免有些血迹,与七人一比,高下立现。
只是齐玄素的态度十分淡然,浑然不把七人放在眼中。
哪怕是七位天人。
帝京作为天下第一大城,若论仙人的数量,也许要逊色于玉京,可要论起天人的数量,却是丝毫不逊玉京,甚至犹有胜之。
毕竟玉京是一座道士之城,只有道士、道民和灵官才能够进入其中。帝京却没有这样的限制,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泥沙俱下,除了道门的道士之外,还有儒门的儒生、佛门的和尚、江湖上的散修、隐秘结社的妖人。
在这种情况下,总有人会不按照规矩行事,喜欢打破各种规矩,依仗着一身境界修为铤而走险,大不了一走了之。
按照道理来说,对付这些不守规矩之人本该是帝京道府的职责,不过因为各种原因,过去的帝京道府一烂到底,几乎成了一个摆设,自然无法肩负起这等职责。五城兵马司和青鸾卫也很难对付恃力横行的天人们,黑衣人倒是可以,无奈这里是帝京,黑衣人的身份太过敏感,而且束手束脚,要顾忌百姓的安危,也不是最好选择。
面对此等情况,大玄朝廷抽调黑衣人、青鸾卫、钦天监、督捕司的精锐,又招募江湖人士、三教弟子、各路奇人异士,再补充部分阴阳人,组建了一个特殊的机构,命名为“天辰司”,直接听令于皇帝陛下。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个特殊机构的名字各自取了天罡堂和北辰堂的一个字,不过没用一个堂字。
在过去,干这类差事的都穿黑衣,有见不得光的意思,因为大玄崇尚黑色,所以只能穿白衣,区别于黑衣人,如道门的“小天罡”一般,这伙人在帝京也被称作白衣人。
宣徽院负责宫城守卫,有南、北二院,以宦官充宣徽使与副使,二使共院而分设签押房,宣徽使总领南院,掌管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郊祀、朝会、宴享供帐之仪,一切内外供奉、都检视其名物。副使总领北院,执掌阴阳人,有拱卫内廷之职责,且只听皇帝一人之命令。
天辰司则负责巡视皇城和内城,专事对付闹事的天人。至于普通的先天之人,青鸾卫就能对付。
毫无疑问,天辰司在帝京城中的地位极为超然,拥有先斩后奏的特权,甚至霸占了相当部分原本属于帝京道府的权柄,这让道门对天辰司极为不满,就曾有道门真人与天辰司发生过冲突,结果寡不敌众,被天辰司杀死。
此事在道门内部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无数道士自发齐聚太清市,在太上道祖像前祭祀那位死去的真人,又升起天灯,要求金阙给出一个说法。甚至各地道府也出现了类似行为,响应玉京。迫于压力,哪怕是与朝廷关系最为亲近的太平道也不得不表现出强硬态势,要求朝廷交出凶手。只是皇帝陛下顶住了道门的压力,选择庇护天辰司,没有交出凶手,最终不了了之。
不过参与了此事的几位天辰司成员还是在之后的几年中陆续身死,死因不明,天辰司内部讳莫如深。不过坊间传闻,有一位天辰司成员离京返乡祭祖,在自己老家祖宅中,背后连中八发“龙睛甲九”,几乎被打成了一滩血泥,最后结案为走火入魔、自杀而亡。
天辰司与道门的关系,可想而知。
只要离开了帝京,那就是道门的天下,不过在帝京,还是天辰司更为强势。此时这些人便是来自天辰司,绝大多数人的年纪都不超过四十岁,却有天人的境界修为,纵然比不得张月鹿这些二十岁出头的天人,也极为不俗。
因为天辰司与道门的旧怨,七人看待齐玄素的目光便如同看待一个死人。
为首之人是个女子,大约三十许岁的年纪,相貌还算姣好,只是面相上带出几分刻薄,居高临下地望着齐玄素,似乎是不屑开口说话。
一名最为年轻的白衣人上前一步,淡笑道:“齐法师。”
此人既然一口叫破齐玄素的身份,那么今日之事就不是巧合了,而是早有预谋。
齐玄素立时明白,这是高明隐背后的大人物出手了。
雇佣“客栈”刺客只是个幌子,真正的杀招是直接用官家的刀杀人。
第二十五章 大玄律
此等情景既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又不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
说不在意料之中,是因为齐玄素的确没有猜到天辰司会直接下场,甚至在此之前,他也仅仅是听闻过天辰司的大名,对其缺乏比较直观的印象。又说在意料之中,则是因为齐玄素大概猜到了借刀杀人的戏码。
所以齐玄素对于这种情况还是有所意料,并不如何慌张失措。
天辰司自从与道门冲突之后,虽然在明面上没有吃亏,但也长了记性——道门不是他们可以招惹的,最起码不能在明面上招惹。道士们有一种奇怪的心态,他们自己互相内斗没什么问题,可要被外人欺负到头上,只要稍一推波助澜,他们就会联合对外,说白了,道士们一直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行事,即你可以针对某一个道士,却不能挑战整个道士阶级。
上次天辰司杀了一位道门真人,是那位道门真人该死吗?其实就是天辰司有意立威,大概意思就是,在内城和皇城,我们天辰司说了算,就是道门也不例外。这可不是冲着那位道门真人去的,而是冲着道门去的。道门的道士们又不是瞎子傻子,自然群情激愤。
区区一个天辰司,算什么东西,也敢爬到我们头上来?
皇帝陛下选择庇护天辰司,不是故意打脸道门,而是出于维护秩序的目的,最起码要保住天辰司的威慑力。再加上皇帝陛下也算是道士阶层的一员,所以道门最终没有在明面上过于深究。
可明面上不追究,不代表暗中不追究,于是就有了牵涉其中的所有天辰司成员全部暴毙之事。道门真想让他们死得无声无息,谁也查不出来,并不算难事。可那就有违道门的本意,道门是为了杀人吗?道门是为了立威,必须要让旁人知道,所以这才有了背后连中八发“龙睛甲九”自杀身亡的事情。
谁都能看出这不是自杀,谁都知道他们为什么死了,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这是道士们的不言之言,我们可不是手无寸铁只能逆来顺受的普通百姓,我们要一个公道,你不给,我们便自己拿。
哪怕是尊贵如皇帝,也不能再说什么——道门已经退让一步,皇帝陛下也必须退让一步。皇帝可以凌驾于某个道士之上,却不能凌驾于整个道士阶层之上。
其实道门算是比较守规矩了,换成儒门当权的时代,烧几座宫殿,死个太子,甚至是皇帝落水而死,都是家常便饭。整日嘴上喊着忠君的儒门其实最不把皇帝放在眼中,杀皇帝最多。大约是应了那句话:“朕,朕,朕,狗脚朕。”
此事之后,道门杀鸡儆猴的效果也算是立竿见影,天辰司收敛许多,若无实质证据,不敢贸然对道门之人喊打喊杀。一般情况下,就算有实质证据,多半也会先请示皇帝,而不是贸然动用“先斩后奏”之权。
正因如此,虽然今天并非一般情况,摆明了不会请示皇帝陛下,且这七人已经隐隐形成合围之势,但还是没有立刻动手,最起码表面文章要有,最好是齐玄素反抗,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动手。
齐玄素望向那名白衣人:“阁下是?”
这名白衣人并不回答,而是指了指齐玄素手中的手铳:“在帝京城私藏火器者,死罪!在帝京城胡乱杀人者,死罪!”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哪怕你杀的人死有余辜,也不是你越庖代俎的理由,帝京城可不讲究什么行侠仗义和替天行道。”
这几句话可谓是掷地有声,先声夺人,寻常人等不免要被震慑,心虚理亏。
齐玄素却是不惊反笑:“道门讲律法,不奇怪。三法司讲律法,也不奇怪。只是你们这些鹰犬讲律法,我都想笑。一口一个死罪,你能从《大玄律》中找出对应的相关条文,我当场自裁,如何?若是没有对应的相关条文,你把舌头割了,可好?”
白衣人脸色微沉,没有说话。
齐玄素继续说道:“《大玄律》载有明文:凡民间私有人马甲、傍牌、火筒、火铳、火炮、旗纛、号带之类应禁军器者一件杖八十,每一件加一等。私造者,加私有罪一等,各罪止杖百,流三千里。非全成不堪用者田,并勿论,许令纳官。其弓箭、枪、刀、弩及鱼叉、禾叉,不在禁限。”
“第一,携带火器并非死罪。第二,此律只针对民间私人,道门不在此列。官员道士出差、赴任、回籍及商民出外贸易等事,如有携带军器途中防护者,在京取具兵部印票,在外取具该差遣衙门及该地方官印票,注明所带件数,以备出城沿途照验,仍知会所到地方,限期缴销,如隐匿原票不缴者,照违令律治罪。”
说话间,齐玄素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张兵部印票,以食中二指夹着,轻轻一晃——这当然不是齐玄素亲自去办的,自有底下的人去兵部知会一声就是,兵部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卡帝京道府的脖子,都是例行公事,甚至会主动派人送来印票,一般以三年为限。
寻常人不懂法,被这些白衣人张口一吓,便乱了方寸,若是铤而走险,正好给了这些白衣人动手的理由。
不过齐玄素从许寇口中知道自己要来帝京做主事道士后,就在上宫的艮园中仔细读过《大玄律》,而他跻身练蜕境之后,记忆力远胜常人,此时自然信口拈来。
若不精通《大玄律》,齐玄素也不会想到用“同道士出身”钻空子的办法。
其实齐玄素骨子里也不怎么在意这些条文,可在明面上必然要尊重在意,将其捧到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座之上。就好比那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谁也不会当真,真能同罪吗?若是当真了,跑到王府去缉拿人犯,只怕是官帽子不保,可谁也不会在明面上去否定这句话。
齐玄素咄咄逼人:“你倒是好大的口气,张口就是死罪,《大玄律》可不是你家的家法,说改就改。是谁给你的权力擅改《大玄律》的条文?!”
这白衣人本想先声夺人,露个脸,没想到把屁股露出来了,他们平时横行帝京嚣张惯了,哪里需要讲什么律法,更没人去读什么《大玄律》,此时被齐玄素拿话一顶,竟是哑口无言。
便在此时,另一名白衣人道:“圣上许我们‘先斩后奏’之权!皇权特许,我们只知杀人,不问其他。”
齐玄素盯向了他:“说得好。就算是先斩后奏之权,总得有个依据吧?为什么该死总得有个说法吧?总不能是你们想杀谁就杀谁吧?难道你们今天杀了王公,明天杀了阁老,也是皇权特许?你们又是以什么标准确定该不该先斩后奏呢?”
那名白衣人也被卡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道:“在我看来,先斩后奏之权是紫极大真人许了你们现场审判之权,即定罪、执刑合二为一,可定罪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要有依据。”
第三名白衣人是个女子,也不示弱:“依据也未必就是《大玄律》!”
齐玄素笑道:“你身为大玄朝廷的官员,拿着大玄的俸禄,侍奉大玄的皇帝,还在大玄的都城,你不按照《大玄律》办事,那你按照什么办事?难道是你们天辰司的家法吗?什么时候家法也能在国法之上了?”
这名白衣人女子脸色涨红,无法辩驳。若是抬杠耍无赖,当然怎么说都可以,可在朝廷官场,胡乱说话却是容易招来祸事,祸从口出的道理永远也不过时。
第四名白衣人看起来最为年长,经验比较丰富,道:“《大玄律》也是人订的,皇帝陛下的谕旨总要高过《大玄律》。”
齐玄素并不否认,也不去争辩皇帝与律法到底哪个大的问题,只是道:“那你拿紫极大真人的手谕来看,总不能你说有谕旨就有谕旨吧?涉及到律法,一国之根本所在,也没有用口谕的道理。”
这名白衣人又被问住,他们哪里会有手谕?
齐玄素目光炯炯:“那就是什么也没有了,信口开河,张口就来,你们也配谈什么死罪?若无法,何以定罪?我看你们倒是触犯了《大玄律》,还是少耍威风,回去好好通读《大玄律》才是正经。”
六个白衣人尽皆默然无声,本想以律法罪责扣个大帽子便于行事,借着两条死罪,逼一逼齐玄素,最好逼得齐玄素狗急跳墙,然后他们便可放开手来猫捉老鼠,结果被齐玄素反手把帽子扣在了他们自己头上,剩下的那些话自然也说不出来了。
至于杀人那一条,齐玄素还没开铳,也算不上。瞧这架势,就算他们死抓着不放,也少不得要被打脸。
齐玄素讥讽道:“说句粗鄙之语,当了妓子还想立牌坊,你们想杀人就直接来杀好了,还想杀得光明正大、名正言顺,这与立牌坊的的妓子又有什么区别?”
第二十六章 杜玉焰
此言一出,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一直没有说话的为首女子终于开口道:“齐法师年纪轻轻便跃居高位,的确有过人之处,好一张尖牙利嘴。”
齐玄素拱手道:“未请教。”
女子道:“杜玉焰,玉京的玉,火焰的焰。”
齐玄素点点头:“原来是杜大人,我们还是废话少说,进入正题,你们打算怎样?”
“齐法师说得很对,我们要根据《大玄律》依法行事,那么,齐法师涉嫌在内城寻衅滋事,请齐法师跟我们去天辰司走一趟,配合调查,应该不过分吧?也不违反《大玄律》吧?”杜玉焰冷冷道。
齐玄素道:“我若去了天辰司,那可就是任人摆布了,真要‘不小心’瘐毙天辰司中,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杜玉焰深深望着齐玄素:“如此说来,齐法师是不肯跟我走一趟了。”
齐玄素并不掩饰:“正是。”
杜玉焰冷哼一声:“这可就是齐法师违犯《大玄律》了。”
齐玄素道:“我身为道门中人,既无杀人情事,反而是被刺杀的一方,似乎不应由你们天辰司插手,你们就算要插手,也该知会道录司……”
齐玄素话没说完,杜玉焰已经彻底不耐烦了:“齐玄素,你怎么不去做个讼棍?哪有半分道士模样?”
杜玉焰死死盯着齐玄素,一字一句道:“我也不妨明言,有人要你死,就算你能把《大玄律》倒背如流,今天也要挨上这一刀,怪就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齐玄素哈哈一笑:“图穷匕见了不是?”
说话间,齐玄素从袖中取出一块圆石模样的物事:“记录在案。”
杜玉焰见到这块圆石,脸色大变。
此物名为“留影石”,顾名思义,可以记录影像声音,比起“留声符”更为高级,也是道门才会常备的物事,在帝京道府中就有不少,齐玄素在见高明隐之前,随身携带了一块。不过高明隐还不配让他用“留影石”,他等的是高明隐的背后靠山。
现在看来,果真让他等到了。
他先前一直在《大玄律》上兜圈子,不是他想做个讼棍,也不是他非要在口舌之争上占便宜,而是要把证据落实,日后真要打起口水仗,确保自己占理。
只要占理,那么他背后的道门自然就能庇护于他。
毕竟他也不是孤家寡人,往小了说,他的靠山是东华真人和石冰云,往大了说,他的靠山是整个道门。尤其是在对外的方面,就更是如此。
齐玄素不紧不慢地说道:“今天我若不死,死的就是你们了。”
杜玉焰再无半点迟疑,高喝道:“动手!”
已经形成合围之势的七人几乎是同时出手,七把飞剑同时攻向齐玄素。
正如他们自己所说,他们只管杀人,不问其他。若说杀人的效率,当然以炼气士为最。
严格来说,谪仙人是各方面最强的,只可惜谪仙人太少,偶有一个,都是当作宝贝对待,不会来干这等差事。其余几大传承中,方士正面作战乏力,武夫倒是战力强横,可惜逍遥阶段不能飞天,巫祝又受制于香火愿力,便只剩下炼气士最为适合,故而天辰司以炼气士为主,这七人全都是炼气士。
七道飞剑一过,齐玄素如一面镜子炸裂成无数碎片,继而又化作点点流萤——竟不是真身。
“是散人的‘蝉蜕术’!”杜玉焰目光一转,立时明白着了齐玄素的道,难免有几分惊怒。若是真让齐玄素逃回玄上北坊,他们总不能去攻打玉皇宫。
齐玄素的真身出现在城门洞中,对上那个镇守城门洞的白衣人。
此时齐玄素已经全部金身化,整个人金光熠熠,又有“青冥甲”护身,再加上武夫体魄,真气加持,一冲之下,黑衣人中号称“摧城”的玄甲重骑也不过如此了。
这名白衣人虽是天人,但并不如何出奇,都是齐剑元这类速成天人,远不能与雷元帅等积年老天人相提并论,面对齐玄素的一撞,却是没有抵抗之力,直接化作滚地葫芦。
齐玄素大笑着出了城门洞,进入到南城之中,因为临近宵禁时间,街道上并无行人,任由齐玄素发足狂奔,没有半点阻碍,速度更胜骏马疾驰。
杜玉焰当机立断,虽然齐玄素是往南城去的,但防止齐玄素是声东击西,杀一个回马枪,还是吩咐三人守住玄上北坊的方向,她本人则是与另外三人急追齐玄素而去。
说起逃亡的经历,拜风伯所赐,齐玄素可谓是轻车熟路,当年他还未曾跻身天人,就两度从风伯手中逃得性命,如今他已经跻身天人,而且还是天人中的佼佼者,又如何会被追上?让他以一敌七,那是办不到的,可让他突出了合围,开始逃命,这七人却是有力使不出,奈何不得齐玄素。
所以此等情景看似凶险,实则在齐玄素的意料计划之中。
杜玉焰对此心知肚明,若是以往,她们大不了骂上两句,然后收队回去,至于高明隐的死活,与他们何干?可今天的情况不同,齐玄素竟然用“留影石”套住了他们,若是不把齐玄素置于死地,他们便要被牵扯进去,就算没有有性命之忧,也难免惹上一身骚。
如此一来,他们反而是必须不死不休了,即是为了那位大人物的命令,也是为了自家的前程。
齐玄素则在想着,七个天人,着实不是个小数目,毕竟是天下第一大城的帝京,天下人才汇聚之所在,有此等手笔也在情理之中。
难怪有人说帝京的天人数量比起玉京还要多些,道门的天人数量虽然冠绝天下,但难免要分布下天下各处道府,还有许多类似于“鬼关”的机要重地,而且还存在相当一部分隐退或是闲云野鹤的天人,有些人甚至未必有真人的名号——如果是个天人就是真人,那么功勋制度便没有意义了,所以也不好以二品太乙道士的数量来揣度道门的天人数量,更何况道门还有数目庞大的灵官群体。
杜玉焰四人紧追不放,不时以飞剑攻击齐玄素。不过齐玄素并非只是沿着南城中轴线上的朱雀大街狂奔,而是不断以各种建筑为遮挡,不时还会拐入各种小巷之中,靠着“青冥甲”形成短暂的视野盲区,就算中剑,有金身和“青冥甲”的抵御,也是没有什么大碍,使得杜玉焰等人的进攻徒劳无功。
如此一路狂奔,用了大概半个时辰,齐玄素终于是看到了南城的城墙。
齐玄素的速度很快不假,可他在地上不断兜圈子,躲避飞剑,无形中增加了许多路程,如果杜玉焰不是跟在齐玄素身后同样兜圈子,而是直接派人前往南城的城墙处提前堵截,反而能比齐玄素更快一步。
只是杜玉焰吃不准齐玄素到底要去哪里,生怕齐玄素故意声东击西,毕竟南城还连着东城和西城,谁也不敢确保齐玄素一定就要出城,就算能确定齐玄素要出城,几十里的城墙,也不好确定齐玄素要从何处出城,所以只能紧跟在齐玄素身后,试图追上齐玄素,而不是直接派人奔着城墙方向先行一步。
如此一来,此时南城的城墙之上并无天人阻拦,只有一众黑衣人。
齐玄素来到城墙根下,身形拔地而起,瞬间高出城墙。
城头上值守的黑衣人立时发现了齐玄素,如此短的时间内,根本无法动用城墙上的重型火器,而且也没有炮口对准城内的道理,只能下意识地举起手中长铳,对准齐玄素。
不过齐玄素速度太快,大多数火铳都落了空,偶有打在齐玄素身上,也是不疼不痒。
紧接着又是三道流光,也紧追着齐玄素掠过城墙,朝着城外而去。
杜玉焰心中涌现出几分不安,从齐玄素的动作来看,太果决了,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不像是随机应变,倒像是早有预料。
似乎齐玄素已经提前做过相应的计划,对于各种情况有所预计,并做好相应的对策,故而此时齐玄素的种种举动不过是依照计划行事罢了。包括齐玄素主动来见高明隐,离开太平客栈分号后不返回玄上北坊,以及后来的套话、逃跑等等,处处透着怪异,却又有条不紊。
难道他们设计埋伏齐玄素早就在齐玄素的意料之中?齐玄素看似上当,实则是将计就计?
可齐玄素到底又有什么后手?
杜玉焰实在想不出来齐玄素的后手,偏偏齐玄素手中的那枚“留影石”又逼得他们不得不紧追不放,也着实没办法。
其实杜玉焰猜得不错,齐玄素的确是早有计划。
过去的时候,他困于形势,束手束脚,事事求自保,免不得伏低做小,难免憋屈,可男子汉大丈夫,谁的胸中又没有几分豪气?
来到帝京之后,齐玄素被授予实权主事之职,得了一展拳脚的机会,又有那么多的靠山背景,自然不能只想着混日子。他也想有一番作为,一展胸中报复,正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这一点,从他与张月鹿的交谈中也可见一二,凭什么姚裴抓道士,张月鹿抓邪教妖人,他却要抓老鸨?正好高明隐牵扯进来,那他索性就顺藤摸瓜,看看帝京的天,能否捅出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