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副心之秘
早些年在岭南等地有一句俗语,叫作“大佬”,后来被官话吸收,流传甚广,意思很简单,说的就是有话语权、资历老、辈分高的大人物。
延伸至道门内部,便有了“三道大佬”的说法,说的是真正掌握了三道实权的大人物们,齐玄素距离这个标准相当遥远,张月鹿也还有一定的距离,甚至姚裴和李长歌也不见得够格,因为两人的资历威望还差些火候,最起码要到张拘成、齐教正这个级别,才有资格被旁人尊称一句“三道大佬”。
慈航真人则是大佬中的大佬,带给齐玄素的压力可想而知。
再多加一层所谓“未来岳母”的关系,压力又更上一层楼。
关键是这位未来岳母不按套路落子,也不做铺垫,直接就开门见山,这让齐玄素怎么回答?
张月鹿轻咳一声,代为回答道:“关于此事,我略知一二……”
只是不等她把话说完,慈航真人已经微笑打断道:“月鹿,我是在问天渊,不是问你。”
在道门内,师徒之间的关系等同于父母和子女的关系,慈航真人甚至没用表字称呼张月鹿,而是直呼其名,这肯定不能算是辱骂,反而是表示亲近,也间接表明了今日她不是以第三参知真人的身份来面对二人,而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来与齐玄素对话。
张月鹿不说话了,给了齐玄素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齐玄素定了定心神,斟酌着开口道:“不敢相瞒真人,早年时我与家师遭遇大劫,家师不幸身死,我在濒死之际,被人搭救,因为我当时心脏破碎的缘故,所以被植入了一颗‘副心’。”
慈航真人点了点头:“难怪你能融合‘玄玉’。”
齐玄素却是一惊。
其实他很早之前就在奇怪,除了李长歌之外,其他人为何不融合“玄玉”?张月鹿和姚裴也就罢了,两人一个是天生的谪仙人的,一个拥有家族世代传承的血脉,没有那个必要,可是以齐剑元的家世,应该也可以承担“玄玉”的负担才对,可他还是走了炼气士传承。
现在从慈航真人的话语来看,“玄玉”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直接融合,还需要一个前置条件,似乎“副心”就是这个前置条件。
齐玄素又仔细一想,武夫传承对应木行,方士传承对应水行,巫祝传承对应火行,炼气士传承对应金行。这四大传承都在五仙之列,因为是补全谪仙人传承,所以谪仙人传承不在其列。那么散人传承又凭什么与其他四仙并列,而且还对应最为根本的土行?
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因为散人传承不足以与其他四大传承并列,所以要通过外力进行弥补,换而言之,“副心”就是起到弥补的作用,或者说散人传承不是关键,“副心”才是关键。
慈航真人看出了齐玄素的疑虑,徐徐解释道:“大概在甲子之前,道门与佛门又在西域爆发了一场小范围的战事,灵官伤者众多,化生堂受西大陆‘炼金奥术’的启发,又整合造物工程的遗留资源,针对伤残灵官开启了一项名为‘义肢补全’的计划,包括义手、义足等项目,本意是造福于伤残的灵官,不过随着许多造物工程旧档被解封,这个项目逐渐开始走偏。”
“化生堂不再满足于仅仅是补全伤残的灵官,而是打算效仿西方的奥法议会,进行人体改造,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包括‘副脑’、‘副心’、‘义肺’、‘义肝’、‘仿造经脉’、‘仿造丹田’在内的各种奇怪义体出现了,只要还有一息尚存,魂魄未曾消散于天地之间,便能起死回生,而且这些特殊的义肢还有各种奇特妙用,可以视为某种与生俱来的神通。”
“不过缺点也有,这些义肢义体造价十分昂贵,动辄上万太平钱,乃至于数万太平钱,无法大面积推广开来,所以除了部分地位特殊的道士灵官之外,大多数人根本无法接触。所以近一甲子以来,发展不大,化生堂主要致力于降低制造成本,经过六十年的努力,大概降低了三千太平钱,姑且算是聊胜于无吧。”
慈航真人在卸任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之后,就任天罡堂的掌堂真人之前,曾经在很长时间中担任化生堂的掌堂真人,对于此中内幕知晓甚多,远非旁人可比。
不过齐玄素和张月鹿却还是第一次听说如此详细的内幕,不由面露惊讶之色。
齐玄素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慈航真人话锋一转:“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些义肢义体的事情,而是因为研究义肢义体而开始的造物工程旧档解封一事。说来也是惭愧,我们后人不争气,造成了很多造物的断代和失传,再加上当时造物工程拆分为天机堂和化生堂一事,导致很多人就此离开了这个领域,比如当时主持造物工程的二号人物姚大真人姚,后来就接替上官大真人做了第二代地师,专注于全真道的各种事务,而不再理会直属于大掌教的化生堂和天机堂。再有就是,激烈的道门内部斗争,也使得部分掌握核心机密之人或失势,或身死,或叛出道门,从此不知所踪。这导致很多造物工程结束后,许多产物都被封存在昆仑洞天之内。”
“再到后来,先辈祖师们陆续离世,后代弟子又怠惰成风,谁也不想去翻阅那些浩如烟海的旧档案,就算有心人去翻阅,少了交接传承,也很难看得懂,好些造物就此失传。你们应该听说过道门巅峰鼎盛时能够以人力造就仙人,至于现在是否还有这个能力,就很难说了。就算能够做到,多半也是逆向工程的程度。”
齐玄素并非化生或者天机领域出身,听到好些个特殊的术语,不免有些半懂不懂,不由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解释道:“所谓‘逆向工程’,其实就是根据实物进行倒推,即对造物进行逆向分析和研究,从而演绎出该造物的结构、功能、流程、规格等要素,然后以此制造出功能相近又不完全一样的造物。换而言之,就算如今的道门还能以人力造就仙人,也不是当年的‘帝释天’了。”
齐玄素这才恍然大悟。
慈航真人感叹道:“当年造物工程鼎盛一时,除了以玄圣为首的诸位祖师都是人杰的原因之外,也是因为当时的道门立足未稳,外有强敌,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故而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待到渐渐好转了,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除了吃老本之外,大多数时候都在敷衍了事。少数变为多数,虽有大力,难以扭转。”
张月鹿沉默不语。
齐玄素如今算是对张月鹿一直心心念念要改变道门有所理解了,这就像一艘大船,正在漏水,虽然水量很小,远远不到危及生死存亡的程度,但如果放任不管,总有一天,大船会因此沉没。在这个时候,就必然要有一个人站出来,消弭隐患。
身为道门之人,齐玄素也不得不认同张月鹿了,这与两人的关系好坏无关,只一点,因为张月鹿是对的。
慈航真人继续说道:“这次解封造物工程旧档,不仅是解封了各种文字档案那么简单,与之一起解封的还有一批已经完成大半的造物,因为还未最终完成,所以当时的造物工程并未定名,因为其质地似乎是某种玉料,道门又称玄门,所以化生堂将其命名为‘玄玉’。”
尽管有所猜测,齐玄素还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改变他一生命运的“玄玉”竟是来自于造物工程。
慈航真人道:“因为部分关键档案的缺失,当时的化生堂并未知悉‘玄玉’的具体用法,更不知道‘玄玉’就是谪仙人补全计划的核心造物,所以对于‘玄玉’并未如何重视,只是对另外一种与‘玄玉’同时解封的造物格外感兴趣,这种造物被造物工程命名为‘嵌入式长生石之心’,化生堂仿照这种‘嵌入式长生石之心’制造了现如今的‘副心’。”
“再后来,随着更多的旧档解封,化生堂才知道那批‘玄玉’就是谪仙人补全计划的关键造物,分为四种,分别对应地仙、人仙、神仙、鬼仙,而‘长生石之心’则是整合四种玄玉的关键所在。不过就在此之前,化生堂内部发生了一起重大的监守自盗事件,部分化生堂中层成员将‘玄玉’进行倒卖,使得很大一部分‘玄玉’去向不明。这些年来,太平道李家、八部众、清平会都在寻找‘玄玉’。”
张月鹿不由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则是伸手按着自己的胸口。
慈航真人最后道:“李家传承自玄圣和东皇,他们是没有断代的,不仅知晓这些机密,甚至还在家族内部保留了部分特殊造物。根据我的推测,他们应该是给先天体弱的李长歌植入了一颗原版的‘嵌入式长生石之心’,又大肆搜集‘玄玉’,将一个所谓的废材变成了绝世天才,甚至能压过月鹿这个谪仙人一头。不过话又说回来,李长歌也的确值得李家如此栽培,外力是一回事,自身的意志也要坚定才行。”
第二百零六章 两难不能两顾
大佬不愧是大佬,知晓机密之多,远非齐玄素这种边缘人物可比。如此一来,齐玄素原本想不通的事情全都想得通了。
不过慈航真人的话还没说完,又道:“‘副心’虽然难得,但对于真正的世家子弟,还是能够承受得起,为何遍观道门上下,只有一个李长歌能够借助‘玄玉’成就谪仙人?”
齐玄素又是一惊,他已经猜到慈航真人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就听慈航真人道:“因为‘副心’只是化生堂仿造的,空有形,而无神,‘副心’只能在特定情况下代替心脏的作用,起死回生,却无法融合‘玄玉’,真正能够融合‘玄玉’的是原版‘嵌入式长生石之心’。”
这才是关键。
齐玄素伸手按着胸口,却感受不到半点心脏的跳动,似乎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可那里却没有半点空虚之感,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着一颗“心”。
张月鹿欲言又止。
慈航真人看了她一眼:“没错,天渊体内的这颗‘副心’并非普通的‘副心’,而是原版的‘长生石之心’,所以你才能融合‘玄玉’,在短短一年中,从昆仑阶段跻身天人,这就是谪仙人补全计划的本意,以人力大量、迅速地造就强力天人。不过还是那个问题,成本太高,所以不得不中止。只是以过去的存量制造两个天人,还是绰绰有余,一个李长歌,一个齐玄素,刚好两人。如果说月鹿是上天眷顾,全真道的姚裴是祖宗眷顾,那么你和李长歌就是道门列位祖师的余荫恩泽眷顾。”
齐玄素想要笑一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本以为金陵府大劫之后,他已经知道了七娘的底细,可听完这番话之后,七娘的面目又笼罩了一层雾气,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慈航真人不再去问齐玄素,因为她明白齐玄素多半也说不清楚,直接自问自答道:“李家的那颗‘长生石之心’已经给了李长歌,张家很少接触造物,更多与古仙有关,多半没有这类物事,那就只剩下与造物工程渊源最深的全真道了。”
“在全真道中,接触过核心机密的分别是上官大真人和姚大真人,上官大真人的后代分为三支:张家、上官家、徐家。后二者算不得显赫,如今把持张家和天师之位的一支也并非上官大真人的后人,而且上官大真人只是负责早期的造物工程,待到提出谪仙人补全计划的时候,已经十分接近造物工程被拆分为天机堂和化生堂的时间,那时候是姚大真人主事,如今也是姚家最为显赫,所以姚家内部极有可能存留有相关造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救你之人,应该是姓姚吧。”
齐玄素无言以对。
慈航真人笑了笑:“那我大概明白东华真人为何对你高看一眼了,所谓‘晋秦之好’,放在我们道门应该叫‘姚裴之好’,算是自家人。东华真人不看你这个僧面,也得看你背后的佛面。”
齐玄素忽然生出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他总以野草孤儿自居,对于靠着家世的世家子们总有些不以为然,难不成到头来他也算是半个世家子?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不过齐玄素心底也明白,如今不是乱世出英雄的世道,而是一个等级壁垒森严的太平世道,在没有剧烈世道变化的时候,没有家族助力,没有贵人提携,凭什么出头?凭本事?那么多有本事有能力的年轻俊彦干嘛跪着娶个祖宗一样的大小姐,难道是为了受气?还不是想要借岳家的势。
绝佳的例子便是张月鹿,要天赋有天赋,要能力有能力,结果因为家族不支持,就步履维艰,若不是有个好师父,第一次江南大案的时候就要死在江南,若不是遇到了地师这个贵人,至今也升不上副堂主。甚至到了现在,还是因为缺少家族助力的缘故,张月鹿明显要比李长歌和姚裴弱上一头。
这就是现实。
除非旧秩序崩溃之际,否则必然是底层难以出头的。
这种情况下,张月鹿都不能出头,不如张月鹿的齐玄素凭什么出头?
当然,齐玄素现在知道凭什么了,凭七娘。
姚七娘,不能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在轻描淡写之间就将齐玄素推到了不属于他的高度。无论是道门内部的职位品级,还是自身的境界修为,任谁看来,如今的齐玄素都能称得上是前途无量。
难怪七娘不许齐玄素离开清平会,这可不是几万太平钱的事情,只怕是几十万太平钱都不止。
那么齐玄素便要问了,七娘为的是什么?
总不能说七娘纯粹是母性大发,随便捡了个路边濒死的小可怜,便当成亲儿子养。
这个说法有个颇大的漏洞,七娘正式提及“玄玉”的时候,两人的确已经相处多年,建立了相当深厚的情感。可七娘给齐玄素植入“长生石之心”的时候,两人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哪有什么感情可言。
到了此时,齐玄素也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师父是齐家的人,七娘是姚家的人,姚家和齐家同属于全真道,而且两人年龄也相差不多,难道两人之间真有点什么?因为这件事,两人不被两家所容,所以师父从全真道来到了正一道,七娘则离开姚家加入隐秘结社,最终师父身死的时候,七娘来晚一步,只救下了他,所以移情到了他这个跟随师父姓齐的徒弟身上?
可从七娘平时的表现来看,似乎根本不认识师父。
还是说七娘其实是个意图推翻道门的古仙,此举只是她在棋盘上的一步棋而已,等到齐玄素成为道门高层的时候,七娘就会露出本来面目,逼迫齐玄素与她里应外合,共同倾覆道门?
不过推翻道门,只怕没有那么容易,七娘平日里干的事情也不像是胸怀大志之人,没听说谁靠敛财成大事的。
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当面问七娘,不过七娘多半不会说实话,而且还会拿出母亲的架子反将一军。齐玄素都能大概想象出那时候的景象,七娘肯定是一边抹眼泪一边质问齐玄素,她除了从齐玄素身上拿点太平钱之外,还要求过什么?难道她对齐玄素好还做错了?什么养不熟的小白眼狼之类的话语肯定是不要钱地往外扔。
齐玄素都有点不敢想下去。
人有共性,越是缺什么,越是珍视什么。齐玄素自小无父无母,师父还死于非命,数来数去,就七娘一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长辈,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他不愿意深思,不敢深思。不只是张月鹿会自欺欺人,齐玄素也会。
就在这时,慈航真人打断了齐玄素的思绪:“正一道与全真道结盟,既然东华真人都认可你,那么我本不该多说什么,飞舟一事,你肯舍了性命,人品和心意也不必多说。就算你是姚家人,不能入赘张家,有张大真人和上官大真人的先例在前,也算不得什么。只是……”
齐玄素赶忙端正了身子,望向慈航真人,静待下文。
“只是有一点,不要与隐秘结社有太多的牵扯,你可能要说,三道都与隐秘结社有些联系,可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自有专门的里子负责,就拿‘天廷’来说,你几时听过身为面子的清微真人或者李长歌与他们扯上关系的?月鹿若是想要争一争那个位置,必然要清清白白,身边的人也要清清白白,否则便是授人以柄,在这一点上,天师是吃了大亏的。”
齐玄素轻轻一颤。
张月鹿也要开口。
慈航真人抬手制止了张月鹿的话语,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要说姚坊主,这个倒是影响不大,真要影响,那也是先影响同为姚家出身的姚裴,还轮不到月鹿。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最近有关万象道宫的事情感触颇多,关键是不要像张无恨那般,真正成了隐秘结社的成员。”
齐玄素只觉得一窒。
他不知该不该庆幸,没有道出清平会的身份,除了李青奴等少数几人,也没有人知道魏无鬼就是“金错刀”。
不过慈航真人与齐玄素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是在措温布湖畔,上官敬之所以出现在措温布,就是去剿灭隐秘结社的,也难保慈航真人不是猜到了什么,所以才故意这么说。
如果慈航真人真是故意这么说,那么是不是在变相地警告他赶紧撇清关系?
齐玄素只觉得心力憔悴。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脱离清平会上面。
老娘死活不让退,岳母一定要退,这还不如谈一谈彩礼和嫁妆呢。
相较于澹台琼的疾言厉色外加言语相逼,慈航真人没说一句重话,从头到尾都是温言软语,可带给齐玄素的压力,可远胜过澹台琼。
就在这时,骤然有风起,挟着尖厉的呼啸声从远处,从四面八方刮进了殿门。签押房的两扇窗户忽地被吹得向外支起了,纱幔和窗帘更是飘摇不定。
一如齐玄素此时的心情。
第二百零七章 去帝京(上)
齐玄素离开天罡堂本部大堂的时候,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张月鹿陪着他一起走在玄都的街道上,正巧张月鹿就住在玄都,不知不觉间,便往张月鹿的住处走去。
认真说起来,这还是齐玄素第一次去张月鹿的居处。
都说玉京寸土寸金,玄都则更进一步,能住在这里的,除了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和诸位平章大真人之外,就是被道门重点培养、前程远大之人。概括而言,大概就是曾经做过参知真人的、正在做参知真人的、以及未来可能会做参知真人的。颇有佛门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的意思。
张月鹿毫无疑问就是属于最后一种,未来可能会做参知真人的。不过那毕竟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还是无法与参知真人们相提并论,所以她的住宅不大,远不能与参知真人们的府邸相比。只是能够居住在玄都本就是一种殊荣,这里不是寸土寸金,而是寸土百金了。
因为玄都内部除了部分住宅之外,还是九堂本部大堂以及下辖各司所在,所以来往行人并不少数。
见两人并肩而行,无不侧目。
如此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和如此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着实少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勉强算是般配了,要知道李长歌也才是四品祭酒道士而已。不是人人都认得张月鹿,可张月鹿的身份并不难猜,既如此年轻又是女子的三品幽逸道士只此一位,至于齐玄素,因为晋升太快,时间太短,好些人都不认得他,更没听说过齐玄素的名字,甚至把他当成了李长歌。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拿出自己的“初真经箓”,在张月鹿的面前晃了晃。
“做什么?”张月鹿疑惑道,“我知道你被授箓了。”
齐玄素无奈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的经箓与谁绑定了?”
张月鹿恍然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我原来是与堂姐绑定的。”
“送你宅子的那位?”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点了点头:“不过我刚换了三品幽逸道士的‘中极经箓’,如今却是没有与别人绑定。”
齐玄素笑了:“倒是省事了。”
张月鹿取出自己的“中极经箓”,在两道经箓的横轴上各有个对接口,只是一对,便算是绑定了。从此以后,两人便可用经箓面对面交流,关键是不花半个太平钱。
一路行来,齐玄素发现好些宅邸都是大门紧闭,似乎无人居住。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好些参知真人都是镇守一方,在外担任掌府真人或者掌宫真人的要职,只是返回金阙议事的时候才会在此居住。
因为玄都不似玉京那般规划如棋盘,所以各种建筑也是错落相间,又是另一种美感。张月鹿的居处就夹在两座参知真人府邸的中间,东邻是慈航真人的府邸,西邻则是祠祭堂掌堂真人宁凌阁的府邸,乍一看去,似乎是按照规制修建了两座参知真人的府邸后,发现还有一小块多余的土地,就顺便修建了一座小宅子。本来一直空着,后来被地师大手一挥批给了张月鹿。
齐玄素大约明白张月鹿为何能每日都与慈航真人在一起如母女相处了,她的书房刚好挨着慈航真人家的花园,随便开一道门,就是一家人,都不用走正门。若是有朝一日,慈航真人高升进了紫府,张月鹿继承慈航真人现在的府邸,连搬家都省了。至于现在,则是更为便利了,就连两人当值的地方都紧挨着。
不过住在这个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容易没朋友,道门的年轻人不少,可有资格住到玄都的却是少之又少,李长歌有这个资格,可李长歌是今年下半年才搬过来的,此前一直都居住在真境别院,而且张李两家的关系也是一言难尽。姚裴也有资格,可她至今也没搬过来,还住在万寿重阳宫。难怪张月鹿会偶尔觉得无趣,没事就往天罡堂走一趟,或是到外面的太清市走一走。
张月鹿推门回家,齐玄素心道自己两个岳母都见过了,张家也去过了,各种亲戚见了不少,所以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不必张月鹿谦让,紧跟着就进去了。
一名老妇人迎了出来。
张月鹿主动介绍道:“这就是我提起过的何婶。”
齐玄素简单行礼,并不因为自己是四品祭酒道士就倨傲无礼,不过也没太过客套熟络,更不会说什么“多谢你们这些年来一直照顾青霄”的话语,在齐玄素看来,这就有点假模假样了。
反倒是何婶有些拘谨地还了一礼。
她早就知道齐玄素的存在,今日见了,不得不承认,两人站在一起,还是挺般配的,最起码齐玄素没有被张月鹿的光彩完全压住,不能说分庭抗礼,最起码也是六四之数。
只是何婶大约不会想到,在一年之前,齐玄素和张月鹿站在一处,应是九一之数,甚至是十零之数。
张月鹿轻声道:“何婶,你不必管我们,尽管忙你的,也不必备茶什么的,他不渴。”
齐玄素无奈一笑。
这是真不当外人。
何婶应着转身离去。
张月鹿领着齐玄素去了她的书房。
张月鹿的书房不算大,四面墙壁各有不同。一面是书架,堆砌书籍,一面是多宝槅子,摆放着铜鎏金自鸣座钟、千里镜、手铳、铁船模型等物事。朝阳一面的墙壁上开门开窗,正对门靠墙摆放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放置剑架,横放着一口飞剑。书案上头除了笔洗、笔架、砚台等文房之物外,还放着一匣书,并非什么功法秘籍,而是一套道门法典。
齐玄素不由感慨,张月鹿、姚裴这些人,分心多用的情况下,还能轻松跻身天人,真是不让人活了,他若是没有“玄玉”,只怕是一辈子也追不上张月鹿。
张月鹿坐到了书桌后面,齐玄素则坐在张月鹿的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桌子。
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
齐玄素本以为张月鹿要问起关于七娘的事情,却没想到张月鹿在沉默之后问了一个与七娘无关的问题:“天渊,除了我之外,你有没有遇到过其他心仪的女子?”
齐玄素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正色道:“我不是个随便的男子。好些女子的确让我惊艳,可不意味着我就得去喜欢她们,更不值得我去为她们做点什么。”
张月鹿又问道:“惊艳,都是谁?”
齐玄素也不心虚:“比如说李青奴这位大花魁,确实长得好,我若违心说对她没什么印象,那才是骗你呢。”
“这是实话。”张月鹿也认可。
齐玄素又想了想:“还有姚裴这个表侄女,相貌肯定不如李青奴,不过很有手腕,修为也高,以后可能会是你的劲敌。”
张月鹿听到“表侄女”这个称呼,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可以想象姚裴听到这个称呼时的反应。
不过张月鹿很快就反应过来,道门的几大世家大多都联络有亲,甚至最为互相敌视的张、李两家也不例外,都能论上亲戚,若是从姚裴那里论起,齐玄素很快就会成为东华真人的同辈人,最后论到她这里的时候,齐玄素多半也成了叔叔、舅舅一辈的人物。
于是张月鹿忍住了笑意,正色道:“咱们还是按照道门的辈分打交道,同是第八代弟子,谁也不比谁高。”
齐玄素暂时还没想到这一点,只当张月鹿正经,应道:“这是自然,我就是私下里说说,在人前还是要称呼姚道友的。”
张月鹿转开了话题:“关于帝京道府的事情,许寇跟你说了吗?”
齐玄素点了点头:“我听说了,我打算明天就去见东华真人。”
第二百零八章 去帝京(下)
用兵之要在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天罡堂为用兵中枢,道门的兵是灵官,所以天罡堂是统领灵官最多之堂。既然灵官是兵,那么道士就是官了,用官之枢机则是紫微堂,故而掌握人事大权的紫微堂是为九堂之首。
各堂都位于玄都之中,唯一的例外就是紫微堂的本部大堂,位于紫府之中,不与其他八堂直接往来,距离金阙最近。
因为紫府不仅有象征道门最高权力机构的金阙,还有大掌教居处紫霄宫,紫微堂不能喧宾夺主,所以仅从外观来看,紫微堂不能说是简陋,可放在仙气逼人的玉京,就显得十分普通,远不能与其他八堂相比,比之许多地方道府、道宫,也不能相提并论,就像一座普通道宫。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似普通的地方,却决定了数十万道士的命运。
齐玄素要去紫微堂的本部大堂,要先去紫府。
这也是他第一次去紫府,据说紫府较之玄都更为复杂,很容易迷路,所以张月鹿特意为他引路。
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应该跟随自己的上司雷小环去见东华真人,只是雷小环已经于前不久离开了玉京,刚好与齐玄素擦肩而过,所以齐玄素只能自己去见东华真人。
至于昨晚,齐玄素没能在张月鹿的家里过夜,还是一个人回到海蟾坊的家中过夜。其实齐玄素也动过心思,不奢求与张月鹿发生点什么,就是单纯留宿而已,张月鹿的宅子不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有客房的。只是事到临头,齐玄素没来由想起慈航真人在白天说的“清清白白”四个字,又想到隔壁就住着慈航真人,他还是识趣地主动告辞离开。
齐玄素大约明白一个道理,如果隔壁住着七娘,七娘肯定早早就把她自己卧室的门锁死了,一夜无声,就好似她不存在一般。如果隔壁住着慈航真人,慈航真人肯定会一夜进出几次,声音大到足够让齐玄素听到。这大约就是亲娘和岳母的微妙心态了。
负责守卫紫府的是一队三品灵官,放到其他地方,都是统领一级了,可在紫府就是负责守门而已。
张月鹿和齐玄素出示箓牒、经箓、腰牌之后,这才被放行。
张月鹿说起了她第一次去赤明宫迷路的事情,她觉得那个给她指路的道士似乎有些仰慕她。
说起这些的时候,张月鹿的语气分外平静,既不是炫耀,也没有厌恶,更没有讥讽嘲笑,张月鹿并非把此事当成是一个乐子,而是忽然想起此事,与齐玄素分享一下她的故事,同时也有一点点的别有用心。
齐玄素并不在意,张月鹿没几个倾慕者才是怪事,他只要击败所有对手就行了,当然也包括那个李天贞。
然后张月鹿问道:“那你呢,有没有仰慕你的女子?”
齐玄素沉默了片刻,他没想到张月鹿在这里等着他。
然后齐玄素一本正经道:“自然有的,岳柳离不就是?仰慕我到了恨不得我死的程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她始乱终弃了呢,这大约就叫因爱生恨吧。”
张月鹿忍不住笑出声来。
在庄严沉寂的紫府之中,笑声有些突兀,不过也让严肃了多年紫府不再是死水一潭,平添了几分欢快的气息。
据说当年玄圣夫人还在世的时候,紫府并非如此沉寂,气氛更多偏向于活泼。只是自从玄圣夫人之后,就再无这样一位会在紫府中开怀而笑的大掌教夫人了。
林永柏是一名不起眼的七品道士,离开万象道宫后就被分配到祖庭中的道藏司,与其他人一起负责维护十万道藏。
转眼之间,他已经在道藏司待了将近十年,安于现状,每日辰时去道藏司,申时离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有一日,他遇到了一个女子,让他始终古井不波的心境生出许多涟漪。玉京中的女冠不在少数,林永柏也见过许多,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女子的相貌未必顶尖,可身上的气态却是让人见之忘俗,更让他难以释怀。
后来,他也知道了这个女子的身份,最年轻的副堂主张月鹿,如今更是最年轻的三品幽逸道士,风头无量,前途无量,注定要在金阙中有一席之地之人。
今日,林永柏得了片刻的闲暇,在二楼临窗而坐,突然瞥见有两人走过,视线就此僵住。
是那个曾向他问路的女子,不过这次她不需要问路了,在她的身边还多了一个年纪相差不多的男子。
就在此时,那男子似有所觉,举目望来。
林永柏大为慌乱,赶忙移开视线,然后干脆起身离开。
虽然早就知道有些事不可能,但真正死心的时候,还是让人难以承受。
齐玄素低头收回视线,继续与张月鹿交谈。
隐隐可以听到女子略带矜持的轻笑声音。
在两人的走远之后,林永柏又回到窗边,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难掩落寞神色。
尤其是看到男子身上显眼的四品祭酒道士服饰,再看看自己的七品道士服饰,黯然无言。
紫微堂距离赤明宫不远,张月鹿这次算是轻车熟路,没有再走错路,来到紫微堂本部大堂的门外,张月鹿就此止步,示意齐玄素自己进去,她在这里等他。
齐玄素再次向守门的道士出示箓牒,齐玄素徒步走入紫微堂,沿着一条小径缓步慢行。一路上都有身着法衣的道士伫立,这也是九堂中唯一用道士替代灵官的所在,无一处不体现出紫微堂的超然。齐玄素加快步伐,来到正堂前,上悬一方牌匾“声闻于天”,有一个青年道士守在这里。
齐玄素主动见礼道:“这位道兄,在下第八司主事齐玄素,请见掌堂真人,还请道兄代为通传。”
“原来是齐道兄。”青年道士道,“真人吩咐了,道兄来了之后,不必通传,可以直接去见他,请随我来。”
说罢,青年道士在前面引路,领着齐玄素往后面的值房行去。
相较于天罡堂的值房,紫微堂的值房还要小许多,里面的陈设更是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除了一把椅子放在书案后面,其余椅子都是左右靠墙摆放。
齐玄素进来之后,就看到一幅中堂:“天下太平”。
桌后坐着一人,正是齐玄素在金陵府七人小组议事时通过子母符有过一面之缘的东华真人裴玄之。
青年道士领着齐玄素进来之后,便悄然退了出去。
东华真人没有起身相迎,甚至没有抬头,仍旧在提笔批字。
齐玄素便也不开口,只是站着等待。
片刻后,东华真人放下笔,抬头望向齐玄素:“天渊,你在万象道宫的表现很不错,我很满意。”
齐玄素道:“真人过奖。齐道兄的事情……”
“时也命也,对抗隐秘结社,哪有不死人的。”东华真人看不出半点悲戚,也没有责怪或者恨铁不成钢等情绪,只有平静,“我这次让你过来,不是因为这件事,是另外一件事,你应该知道了吧?”
“是,我已经知道了。”齐玄素恭敬应道。
东华真人问道:“那你怎么看?不要拘束,大胆说说自己的想法。”
齐玄素沉默了。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间,值房中又想起了翻动纸张的声音,原来东华真人趁此间隙又从堆积的公函文书中抽出了另外一份,拿到面前,认真阅看。
齐玄素道:“回禀真人,我认为帝京的局势很复杂,又牵扯到了玉京的局势。”
“为什么牵扯到了玉京局势?”
“因为正一道与全真道结盟,而太平道引朝廷为奥援。”
“还有吗?”
“真人派我去帝京,应该还有其他用意,只是我还没有想明白。”
“还有吗?”
“回禀真人,暂时没有了。”
这次却是东华真人沉默了,齐玄素望去,东华真人又提起笔,在公函上飞快地批示,接着把笔搁在笔架上,说道:“很好,你能想到这一点,这就是你的才情。至于具体交代,现在还没有,不过很快就会有的,你准备一下,与石冰云石真人一起去帝京,听从她的安排。”
第一章 帝京城
一艘飞舟破开云海,缓缓下降,船身上笼罩着丝丝缕缕的水气,不断有水珠滚落,在飞舟下方湖面落了一场朦胧的小雨。
片刻后,飞舟成功降落在湖面上,缓缓靠岸,然后降下一道舷梯,与码头连接。
齐玄素身着鹤氅正装、头戴象征四品祭酒道士身份的纯阳巾、腰间悬挂“初真经箓”,跟在队伍的后面走下了舷梯。
走在他前面的便是帝京道府次席副府主石冰云,也是他未来一段时间内的半个上司。
这是一艘特殊的飞舟,没有闲杂人等,乘客都是从玉京前往帝京就职的道门道士,大部分都是调任,只有少部分人属于借调。
借调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镀金,一种是来干“脏活累活”,前者毫无疑问还是要回去的。后者则多半想要留下,不过很多时候,想留的留不下,等同是白忙一场。
说白了,借调就是帮忙,某些机构公务繁忙,人手不够,但因为各种原因,又无法随意增补人员,于是便向其他机构抽调人手,被借调之人的待遇还是照旧。
比如一个祠祭堂的主事被借调到紫微堂,其例银还是由祠祭堂解决,紫微堂大权在握,无疑前景更好,那么被借调到紫微堂之人多半就想要借着这个机会留在紫微堂中,于是格外卖力,各种努力表现。
只是紫微堂多半不把这些被借调之人当作自己人,使唤起来毫无负担,什么脏活累活都压过去,然后画个大饼,美其名曰:好好锻炼,争取留下,最后再一脚踢走,所以说是白忙一场。
不过也有例外,一是极少数人因为表现极为突出,让副堂主甚至掌堂真人都看在眼里,生了爱才之心,决定将其留下,算是修成正果。二是被借调之人有一定的背景关系,借着这个机会稍加运作,顺势留下。只是真有能力之人,各堂都当宝贝,等闲不会借调出去,背景关系够硬之人,直接调动即可,也犯不上如此七曲八折,所以这些特殊情况也是少数。
齐玄素自然不全是来干“脏活累活”的,但也不是来“镀金”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两者兼而有之,肩负着特殊使命,若是能够顺利完成,自然回去高升,说不得要外放一方副府主,或是高升副堂主,最不济也是个辅理。就算没有完成,那也是回紫微堂继续做主事,如此年轻的四品祭酒道士,就算帝京道府想留,东华真人还不舍得放呢。
总而言之,齐玄素不会在帝京道府扎根,短则几个月,长则几年,迟早要回到玉京。
齐玄素走下舷梯,算是正式踏足了帝京的地界。
此地名为蓬莱池,水域广袤,更胜星野湖,位于帝京内城,毗邻皇城,且与皇城内的太清池相连,大名鼎鼎的烟波殿就位于太清池畔。
若是从金帐短暂入主中原算起,帝京已经是三朝古都。
早年的帝京城,平面轮廓呈正方形,只有九座城门。城市中轴线南起正阳门,贯穿皇宫,北抵钟楼。
大魏初年,国势强盛,大魏太宗皇帝对金帐部族采取攻势,曾五次率军北征,问题尚不凸显。后来大魏实力衰落,多次被金帐军队兵临城下,至明雍年间,遂有官员建议在帝京城外围增建一圈周长约八十里的外城,以策安全。
增建外城工程于明雍三十二年开始,由于当时南郊比较繁华,又有皇家祭坛天地坛和社稷坛,所以外城先由南线筑起。但是开工不久,就因资金不足,难以为继。
不得已之下,朝廷只能改变计划,只筑南线城墙,其他三面待日后有钱时再说。南线城墙长度,也由原计划的二十里缩减为十三里,其东、西两端,向北弯折,与内城的东南、西南两座角楼会合。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所谓“日后再说”,直至今日辽东入关,也未被说起。
明雍四十三年帝京外城建成,总长二十八里,开有七座城门。因增建外城的动因,是为了加强帝京的安全,所以城门命名多带有“安定”、“安宁”之意,如“左安门”、“右安门”、“广宁门”,外城正门“永定门”,就是寄寓“永远安定”之意。
外城建成之后,帝京城的中轴线由正阳门延伸至永定门,北距钟楼长达十六里。
由于外城只建了南面部分,所以此后的帝京城平面轮廓就形成了“凸”字形。而且“外城”之称名不副实,它并不在内城的外面,而是在内城的南面,所以帝京的外城又称“南城”。
待到大玄取代大魏之后,国力强盛,开始扩建帝京城,或者说在另外三个方向补上了大魏朝廷因为资金不足而未能修建的东城、西城、北城,把“凸”字补全成了“回”字。
如此一来,最早的古帝京城被彻底包裹了起来,整个新帝京城的面积增加一倍以上,面积超过西京府和金陵府,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城。玉京虽然时常与帝京被人并列提起,但受限于玉虚峰的地形,玉京在规模上远不能与帝京相比。
一般都城只是三重结构,即外城、内城、皇城,皇城与宫城只是两个不同的叫法,实际上是一回事。大玄朝廷将帝京变为四重结构后,原本的外城变为内城,原本的内城变为皇城,原本的皇城变为宫城,皇城与宫城自此明确分开,宫城位于皇城之内。
新外城被分为东、南、西、北四个部分,也依循南城的旧称分别称东城、西城、南城、北城,内城即是中城,所谓的五城兵马司也终于名副其实。
总体而言,皇室居于宫城,宗室王府以及各部衙位于皇城,勋贵、官员、富商的宅邸、道观道宫、会馆行院、各种店铺、部分衙门、太平钱庄、太平客栈、商行仓库位于内城,普通百姓居于外城。
因为内城就是古帝京,占地极大,并非寻常意义的内城可比,故而内城以皇城为中心按照方位又被细分为八个大坊,分别是:玉宝东坊、太妙西坊、玄真南坊、玄上北坊、度仙东北坊、好生东南坊、太灵西南坊、无量西北坊。
一般而言,勋贵们的府邸位于玉宝东坊,官员们的府邸位于度仙东北坊,富商们聚居于无量西北坊,各种店铺商行仓库位于太妙西坊,太平客栈、行院位于太灵西南坊,太平钱庄和部分衙门位于玄真南坊,帝京道府独占玄上北坊。
至于好生东南坊,其大部分区域都被蓬莱池所占据,其周边建筑既有权贵府邸,也有太平客栈的分号。
初到帝京之人,若无别人领路,很容易迷失在巨大的帝京城中。
严格来说,只有帝京道府的道宫位于内城之中,另外还有众多道观分布于外五城以及直隶各府县之中。甚至位于宫城的太平观也在帝京道府的名下,只是其地位太过特殊,帝京道府不会主动插手太平观的各种事务。
帝京道府的道宫名为玉皇宫,属于州宫一级,不过相较于芦州道府的太平宫、中州道府的避暑行宫、西域道府的大雪山行宫,因为位于内城的缘故,占地有限,气势上稍有不如,也少了几分仙家气象,多了几分帝王家的富贵堂皇气象。
此时齐玄素就是位于好生东南坊,若是走陆路前往玄上北坊,要穿过玉宝东坊和度仙东北坊。若是沿着蓬莱池走水路,则可以直达玄上北坊。
帝京道府早已准备好了一艘画舫,就停靠在码头不远处,不过在乘船前往玄上北坊之前,帝京道府还在临湖的太平客栈中安排了一场接风宴,宴会大厅效仿西式建筑,直接是玻璃落地窗,窗外是烟波浩渺的湖面,时值夜晚,不仅可见湖面倒映漫天繁星,还能遥遥可见皇城的万千灯火,与天上繁星几乎一体。
可见帝京道府也是用了心思。
齐玄素不由感叹,真是开眼界,见世面。
石冰云在帝京多年,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向齐玄素介绍道:“蓬莱池畔的这座太平客栈分号一般并不接待外客,算是我们道门专用,高品道士来到帝京后,若是不想住在玉皇宫,都可以暂时下榻于此地。”
齐玄素在离开玉京之前,由张月鹿引荐,认识了这位石冰云石真人,在此之前,张月鹿也向齐玄素介绍了这位师叔的各种光荣事迹。
齐玄素倒是没有心存偏见,尤其是石冰云远赴西域亲自收尸的举动,反而让齐玄素觉得她是个性情中人。
短暂相处下来,齐玄素与石冰云关系算是融洽,最起码没有明面上的矛盾冲突。
石冰云对于齐玄素的观感还算不错,张月鹿的关系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更多还是各种功劳不会骗人,如此年纪就能跻身高品道士之列,可谓木秀于林,在道门中十分扎眼,必然要有实打实的功劳或者天人起步的境界修为,否则很容易会授人以柄,齐玄素如今是既有功劳又有境界修为,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年轻俊彦了。
第二章 居大不易
太上道祖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所以道门极为喜欢“三”这个数字,也认为“三”最为稳定。
于是道门上面是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三足鼎立,下面道府内部也是掌府真人、首席副府主、次席副府主鼎足而三,只要首席副府主和次席府主下定决心联手制衡掌府真人,是完全可以与掌府真人抗衡的,因为掌府真人没有撤换、处置首席和次席的权力,除非动用某些特殊手段,可一旦失败,必然引火烧身,可谓是后患无穷。
负责主持接风宴的是帝京道府首席副府主,名叫周教宪,出身全真道,没有显赫的家族背景,而是万象道宫出身,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距离掌府真人、参知真人只有一步之遥,殊为不易。
如果齐玄素一开始就加入全真道,假如还姓齐,多半会叫齐永什么,不过他开始加入了正一道,取名相对随意,这才被取名为“玄素”。如今再转入全真道,也没有再去改名的道理,毕竟全真道也有许多人不按照辈分取名,比如姚裴、裴小楼、裴玄之等等。
此次接风宴用的都是大圆桌,依次摆开,如孔雀开屏。齐玄素被安排到了正中一桌上,这一桌上除了有两位副府主之外,还有几位三品幽逸道士和一位二品灵官,都是实权人物,甚至还有一位朝廷的官员,乃是二品的礼部侍郎,主掌道录司,算是道门的老朋友了。
与这些人相比较,齐玄素区区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就有些不够看了。
好些不知晓齐玄素底细的,不免心中泛起嘀咕,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就算有些家世背景,又怎好如此招摇?
有人频频打量齐玄素,有些藏不住心事的,已经面露轻蔑之色,只是当着两位副府主的面子,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发作。
不乏有人在心底恶毒地想着:齐家还真是人才辈出,刚刚死了一个齐剑元,又推出一个什么齐玄素,只是齐剑元死在了万象道宫,这位可千万别又死在帝京。
不过也有认得齐玄素的,向旁人说起齐玄素的事迹,先是被天罡堂小掌堂张月鹿青眼,参与了第二次江南大案,并被东华真人亲口夸奖,还与姚裴是上宫同窗,共同破了张拘言一案,关键是不到三十岁,已经跻身天人。
说得现实些,别人所谓的锻炼一番是画饼充饥,这位还真就是来锻炼能力的,回去之后提拔重用是必然,虽说因为没有家世助力,无望如姚裴等人那般竞争大掌教,但日后竞争一个参知真人之位应是不难。
齐玄素在来帝京之前,曾连续见了慈航真人和东华真人,还是压力极大的单独见面,正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此时再与两位副府主同席而坐,也算不得什么了。
大约是同为万象道宫下宫出身的缘故,周教宪对于齐玄素天然就有好感,再加上齐玄素也是全真道之人,前程远大,堂堂首席副府主竟是主动与他交谈。
刚好齐玄素前不久去了下宫一趟,两人虽然不是同一代人,但共同追忆起下宫时光,还是颇多共同话题,相谈甚欢。
石冰云倒是个大度之人,最起码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大度,并不觉得周教宪在挖她的墙角,反而对两人口中的下宫颇多好奇,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这性子就不适合慈航一脉,显然更适合下宫生活。
一时间齐玄素竟是成了席上鼎足而三的主角之一,其余几人只能沦为陪衬配角。
落在其他人眼中,难免又生出好些猜测。
这般架势到底是什么来头?张、李、姚之流也不过如此了。
一场宴会宾主尽欢,兴尽而散。
好些人都喝了不少酒,干脆直接住在了有着会馆性质的太平客栈,明早再去玄上北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齐玄素的酒量算是被张月鹿给熏染锻炼出来了,再加上武夫体魄,哪怕不用修为化解,也没有多少醉意,干脆沿着湖堤的鹅卵石小径缓步慢行,顺带远眺夜晚湖景。
只是没走上几步,遇到了同样出来散步的石冰云,就变成了两人并肩而行。
齐玄素临行前将“太乙云衣”还给了张月鹿,除了各种“吃饭”的家伙之外,身上只带了七百太平钱,最关心的还是各种花销,于是问起了这方面的内容。
石冰云一笑道:“都说京城居大不易,倒也是句实话,地皮贵,寸土寸金,房子注定不会便宜,房租自然也水涨船高,好些人付了租金之后,兜里就不剩几个大子,可还有其他各种费用,穿衣吃饭,出行应酬等等,如果住在较为繁华的南城,那么一个月大概要三个太平钱,若是内城,那么少说也要十个太平钱。”
“当然,这只是普通人家,天渊你身为道门的高品道士,衣食住行都由帝京道府负责,不必你花费半个太平钱,公事上的应酬,道府也可以报销。只是有一点,私人交际往来不在报销范畴之内,你总不能不交朋友,以你的身份,结交的朋友定然是身份不俗之辈,与他们往来,各类人情开销是大头。”
齐玄素顿时有些头疼。虽然道门崇尚简朴,不提倡斗富一类的行径,但人性如此,很多时候是避免不了的,就拿他自己来说,真让他花两个太平钱给张月鹿买件首饰,也能买得到,可不管张月鹿是什么态度,他自己就觉得拿不出手,所以最后还是一狠心一咬牙花了二百太平钱。
石冰云嘴角一翘:“我问过你的例银,紫微堂四品祭酒道士每月可以有二百圆太平钱的例银,加上职务的补贴和其他补贴,总共三百圆太平钱,一年就是三千六百太平钱。平心而论,真不算少了,可也要看跟谁比,跟普通的百姓相比,这是一笔巨款,与帝京城里的权贵们相比,这也就是有些人的零钱罢了。”
齐玄素点了点头。
石冰云继续说道:“就拿老秦来说,顶着个亲王的爵位,每年有一万太平钱的俸禄,不算少了,可仅靠这一万太平钱过活,那就远远不够了,哪里养得起一大家子几百号人?所以他也要置办些产业,不是让王府门客家仆顶着王府的名号出去做些买卖,就是四处入股,甚至连市舶堂那边也插上一脚,一年算下来,零零总总大概能有五万太平钱左右的进项。”
“不过收入多些,开销却是更大。各处往来交际不说,不是这个王,就是那个公,不能失了面子礼数,他又是出了名的好人缘,甚是慷慨,不仅对门客家仆出手大方,就是外面的朋友,也极其豪爽,谁要是遇到难处,到王府走一遭,好生拜一拜,就能解决,好些人称他‘王佛’,也有些阿谀奉承之徒赞他是‘万家生佛’,这个名头听着是威风,可说白了都是用白花花的太平钱堆出来的。”
“我劝了他几遭,他就是不听,年年都是入不敷出,若不是前些年赶上了新大陆海贸的好时候积攒了些积蓄,怕是王府的账面上早就空了,如今日子过得甚是紧巴,一直跟我说要修建个园子,结果拖了大半年,地基还没打呢,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动工。”
齐玄素听得咋舌。
他一年的例银还不够人家一个零头。
石冰云最后总结道:“这就是帝京,一只吞金兽,哪怕是一座金山银山,也吞得下,而且还不起半点涟漪。”
齐玄素叹道:“马无夜草不肥,若是有两三个为非作歹的邪教妖人刚好撞在铳口上,倒是笔不小的收入,可惜天子脚下,只怕是不易见到邪教妖人。”
石冰云笑了笑:“那也未必,别说什么天子脚下,就是天子的后宫中,也未必就干净。”
第三章 卫道士
次日一早,道门众人乘船前往玄上北坊的玉皇宫。
玉皇说大不大,与万寿重阳宫、万象道宫、太平宫、大雪山行宫相比,的确是小了些。可说小也绝对不小,放在寸土寸金的帝京城,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道宫,许多王府都远远不如。
如此巨大的道观,自然不会少了各人的住处,齐玄素身为四品祭酒道士,又有主事的职务,分到了一个独栋的院子,还有一名专属的道民,负责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当然,若是愿意在外面置办私宅,帝京道府也绝不阻拦,更不会收回分配的住处,不过帝京的房价惊人,想要在外面买房置业,只怕不是一般道士能够做到。
齐玄素暂时没有出去住的想法,只因囊中羞涩,若是住在玉皇宫中,不仅省去了房租的支出,就连日常开销也一并省了。
再有就是职务方面的安排了。在过去,齐玄素虽然是主事道士,但是个虚职,因为没有具体的属下,也没有具体的职责,就只是挂了个空名头。而这一次来到帝京道府,则虚职变实职,就好似翰林院里的翰林外放了地方官,虽然品级相当,可实权半点也不相当。
穷酸翰林,哪怕是四品的侍讲学士,也就指望着那点俸禄过活,若是家境不好,说不定还要举债度日。可一地知府,同样是四品,却是号称“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差距之大,不是一星半点。
如今的齐玄素也是如此,过去是个光杆主事,如今则成了实权主事,而且还是偏向于武职的那种。
道门的道士和灵官十分类似于前朝的文官和武将,前朝是文官节制武将,道门则是道士节制灵官,许多时候,由灵官冲锋陷阵,可负责指挥的还是道士。
不过又不能将道士完全视作文官,因为道士本身的武力甚至更胜灵官,倒是有些类似于大玄朝廷的总督和提督军务总兵官,总督不意味着就是纯粹的文官,大多数总督都是出将入相的文武双全之人。不可否认,道门近些年来的花圃道士越来越多,但顶层的真人们还是保持了相当的质量,文能坐而论道、著书立说,武能挥剑斩敌、运筹帷幄。
除了上三堂之外,地方道府也掌握一定数量的灵官,比如昆仑道府和西域道府,此二处道府的灵官又要多于其他道府。在地方道府中,能够直接统领灵官的道士,都可以属于“要职”之列,若是把一个年轻人安排在这样的位置,那便意味着重用。
齐玄素此时就被安排了此等职务,麾下有两位执事道士和四位四品灵官,每位四品灵官麾下各有九十九位灵官,加上四位四品灵官,合计四百人。
江湖上的一些小帮小会也就这么多人,可这些小帮会都是些乌合之众,如何也不能与道门的精锐灵官相提并论。
齐玄素从石冰云口中得知这个正式任命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问道:“我的具体职责是什么?帝京自有重兵守护,还有各大衙门,藏龙卧虎,似乎还轮不到我们去守卫帝京。”
石冰云道:“如今帝京的情况是,关系到隐秘结社的大案几乎没有,而各种小案子几乎是每天不断。有关庙堂朝局的大案,自有皇帝陛下乾纲独断,轮不到我们过问,就算真要道门插手,那也自有大真人们亲自过问。其他案子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负责,我们也没必要掺和,远离了就是。所以我们的职责只有两条,一是缉拿隐匿于帝京城中的各种邪教妖人,二是纠正一些有关道德风气的问题。”
对于前一条,齐玄素并不意外,也不陌生,可是第二条就有些让他摸不着头脑了:“道德风气?”
石冰云闻言笑道:“一看你就没在地方道府待过,除了昆仑道府和西域道府等几个特殊道府之外,这几乎是所有道府的职责,类似于当年儒门维持礼教。”
齐玄素立时懂了:“虽然我们道门批判儒门的礼教,说礼教禁锢思想、束缚人心,但又不得不承认,无规矩不成方圆,必然要有一个明确的道德标准和律法相互配合,约束世人,并以强力手段推行下去。”
石冰云点头:“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地方道府都肩负有纠正道德风气的职责。我前不久刚刚经手了一个案子,美其名曰培养优秀女子,从相貌体态、举止言谈、穿着打扮到琴棋书画,都有专人教导,还有各种针对男人的攻心之策、如何判断男人的家产几何等等,其实就是养瘦马的那一套,这便属于败坏道德风气,所以我把这伙人全都扣下了,脱下锦衣华服,换上粗布麻衣,送到城外的农庄上劳作,此即打击歪风邪气,弘扬太上道祖的‘俭’德。”
齐玄素问了一个要命的问题:“养瘦马是败坏风气,那么行院的妓子呢?算不算败坏道德的风气?”
石冰云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这就是我们的难处了,从原则上来说,这的确算是,不过从实际上来说,只要是朝廷许可的,我们便不好强行去管。归根到底,两个标准是必然的,也是无可奈何的。”
齐玄素感慨道:“难怪过去的时候都骂儒门,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
石冰云叹道:“谁在天下共主的位置上,谁就要挨这个骂。”
齐玄素又问道:“所谓朝廷许可的界限又在什么地方?”
石冰云有点头疼,这小子看似什么都不懂,问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这可不像是不懂之人能问出来的,不过她还是耐心解释道:“所谓鼎故革新,说白了就是经济物质和世道人心在发展过程中产生的深刻质变。当年大玄取代大魏之后,当然也要鼎故革新,只是鼎故革新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过程,其中充斥了大量的矛盾和争斗,新老之间的思想矛盾、利益矛盾等等,许多人主张革新之人在涉及到自身利害时又变了嘴脸,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使得革新举措在有些时候也不得不从权,免得因为过于激进而造成不可挽回的错误。”
“在这一点上,有两个极为显著的例子,一是整顿宦官,二是整顿妓子,前者是对男子的摧残,后者是对女子的摧残,都是应该彻底废除的。今天我们不谈前者,只说后者,在这一条上,其实高祖皇帝还未入关时,就已经在辽东各州府县开始试行,其中原因十分复杂,主要原因当然不是因为道德,而是因为当时的辽东人口缺乏,不得不解除礼教对于女子的束缚枷锁,让女子也走出家门,参与到各种劳作之中,弥补人口上的不足。可这种原因不能付诸于口,所以名义上还是从道德层面进行推广和宣扬。”
“入关夺取天下之后,道德的旗帜还要延续下去,继续宣扬女子的独立和自主,那么妓院这种场所必然是要取缔的。可问题就在于现实情况下,这种场所有着一定的存在意义,竟是有双方面的需求,男人有需求,这不奇怪,可部分寡廉鲜耻的女人过惯了这种类似于富家小姐的富足生活,她们认为自己天生带着本钱,好逸恶劳,不愿自食其力,不愿进行劳作,只想出卖自己的身体。又有好些权贵人物在暗中推波助澜,大肆鼓吹什么堵不如疏,关键是当时朝廷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收复西域、税制改革、清查丈量天下田地、打击士绅、整顿吏治上面,而道门的主要精力则放在整合道门内部三道、去儒门化、镇压古仙、发展造物和应对佛门挑战上面,没有太过重视此事,所以妓院还是保留了下来。”
“在重建新秩序的时候没能改革,往后再想改革就很难了。不过朝廷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对残留下来的妓院进行了规范和整改。之所以说妓院是摧残女子的地方,因为这里面充斥了大量的逼良为娼、贩卖人口、动用私刑、甚至是逼死人命等非法之举,而长年从事此类特殊生意,也会极大损害妓子的身心,所以朝廷针对这几个方面,进行了专项整治,所有从事此等行业的女子必须有朝廷下发的许可文书,妓院也必须有许可经营的公文,而且教坊司每月都会下来进行检查,若是发现有以上非法之举,即刻吊销其相关资格,并对当事人进行严惩。”
“你刚才问朝廷许可的界限在什么地方,就在于这个文书上面。”
“另外,自我们道门建立万象道宫开始收养孤儿起,妓院花点小钱从穷苦人家随便收养孤女的‘好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再加上不许随意买卖人口,不许逼良为娼,必须本着女子自愿的原则,以及妓院天然处于不道德的地位,属于下九流,所以妓院的日子也不很好过,好些个小妓院都已经关门。换而言之,现在除了那些没有牌照的‘黑作坊’之外,还能开门营业的妓院都是有大背景、大靠山的,其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一个‘紫仙山’牵扯出了第二次江南大案,便可见一斑。”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比如说李家。”
“你是说李青奴。”石冰云笑了笑,“在我看来,她不算妓子的范畴,以歌舞音律名震京华,却还保留着处子之身,换成你是李家,你舍得让她去逢迎卖笑吗?而且还顶着李家的姓,这可是太上道祖和玄圣的姓,没有这么糟践的,李家也不会挣这个烂钱。其实李家是要营造出个‘大家’的名头,端足了清高架子,日后就是进献给皇帝,那也拿得出手。不过考虑到皇帝陛下年事已高,未必会对女色上心,李家也有可能把她留在李家,当个义女看待,这是谁都说不准的事情。”
齐玄素不由得感叹,原来这里面的水这么深,石冰云看上去不怎么靠谱,可到底是曾经与慈航真人有一争之力的师妹,一番话偏僻入里,让他豁然开朗。
石冰云解释完之后,给齐玄素安排了具体任务:“你最近一个月的任务,除了熟悉帝京情况之外,就是专门针对道德风气方面进行专项排查和整治,做一个卫道士。”
齐玄素忽然问道:“对了,石真人,您口中的‘老秦’,有没有此类产业?”
石冰云哑然失笑:“有我在旁边看着,谅他还没这个胆子。”
第四章 实权主事
齐玄素听说过驱魔道士、捉鬼道士、降妖道士,也听说过道学先生、道德君子,还是第一次听说卫道士,或者说卫道道士?
其实不管叫什么,齐玄素觉得这个差事简单概括就是扫灭那些没有牌照的非法妓院,杜绝逼良为娼或者养瘦马这种变相的妓子行为,也就是一个原则,可以从事这个特殊行当,不过要人身自由、从业自愿,这也对应朝廷的废黜贱籍和道门的提倡平等。
严格来说,这本该是督捕司、五城兵马司、教坊司的差事,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或许是道德风气的问题,总之是落在了帝京道府这边,也有可能是两家联合办案。
当然,石冰云并不是让齐玄素一直都干这个,就算一直干这个,也用不着四百灵官,主要还是让齐玄素尽快熟悉帝京的各种情况,而处理这方面的案子最容易了解帝京的方方面面。
一是因为各类妓院是鱼龙混杂之地,三教九流尽数汇聚于此。二是由一衍生而来的藏污纳垢问题,妓院是邪教妖人、不法之徒天然的庇护所和隐匿地。三是因为妓院背后的利益输送十分复杂,涉及到方方面面,既要江湖帮会之流维持秩序并做些见不得的阴私之事,又要官面上的人物给予庇护,甚至还要在宗教层面打点道门的人物。
只要齐玄素能理清了这一块,那么他对帝京的阴暗面就算是有了一个直观且比较深刻的了解,才算是在帝京站稳了脚跟,以后执行东华真人交代的特殊任务时,也更为便利。
说起来,这还真难不倒齐玄素,毕竟他过去就是混江湖的,就算没吃过猪肉,总是见过猪跑,这帝京的下层江湖说到底也还是江湖,所以他十分痛快地应承下了这个差事。
离开石冰云的签押房后,齐玄素来到他的签押房,堪比张月鹿在摇光司的签押房,也是内外好几间,最里面是供齐玄素小憩休息的静室,再是书房,然后是处理公务的场所,接着是会客的客厅,最外面是秘书所在。
随着齐玄素的职位提升,事务增多,必然需要有人从旁辅佐,分担部分案牍工作和杂务,道门称之为“秘书”,得名自古时的秘书省和秘书监,原本意思是管理藏书、典司图籍,现在引申为处理文书的差事,总之都是与文字打交道。
齐玄素的秘书就是一位六品执事道士,另外一位执事道士则是五品道士,充当了“副主事”的角色,如果把齐玄素比作县令,那么此人就是县丞,齐玄素不在的情况下,可以代行齐玄素的职责。至于另外四人,都是灵官,如果齐玄素不在,他们身为灵官并不能履行道士的职责。
这便是实权主事的好处了,较之在玉京的时候,手中权柄大了不是一点半点,甚至在某些方面直追张月鹿这个副堂主。
不过看这架势,再过几年,张月鹿也会外放出去做一名副府主,多半是吴州道府或者江南道府。
齐玄素在自己的签押房召集了他的六名属下,进行了一次简短的议事,主要是做个了解。
六品执事名叫柯青青,是个女子。这让齐玄素有点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个女子,出于男女避嫌的原因,他向石冰云提过,不过被石冰云一句话堵了回来,世道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你这边若是一个女子都没有,那就是道德不正确。你是避嫌,还是道德不正确,自己选一个吧。
其实齐玄素并不怀疑柯青青的能力,而是这些年来,栽在女人身上的男道士实在是太多了,秘书又是个十分亲近的职位,很容易掉到沟里去,就算没掉到沟里,也很容易传出些风言风语。张月鹿的耳提面命可不是出于女子嫉妒,而是真真切切为了齐玄素的前途考虑。
只是齐玄素没有办法,只能选择接受。
另外一名五品执事名叫王崇年,不惑之年,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而且经验丰富,行事老道稳重,对于帝京上下的各种情况十分了解,若不是吃了境界不高的亏,早就是四品祭酒道士了,是被石冰云派来辅佐齐玄素的。
另外四位灵官,分别姓曾、高、周、秦,俱是四品灵官。最为年长的高灵官也就刚刚四十出头,而年纪最小的秦灵官则与柯青青相差不多,甚至比齐玄素还小几岁。
齐玄素与这些属下第一次见面,也没想着什么将其收服,主要是认认脸,做到心中有数。而且他不会在帝京道府扎根,也没必要刻意去笼络人心、培植势力,公事公办即可。
议事结束之后,除了柯青青留下在外间当值,其余五人各自返回自己的签押房,齐玄素则去了里间的书房。
齐玄素把门关上,摘下腰间的“初真经箓”,将其展开。
不多时后,经箓上传来回应,化作一道光幕,张月鹿出现在光幕之中。
此时的张月鹿也是一身正装,似乎刚刚结束了一次议事,问道:“都安顿好了?在那边还习惯吧?”
“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哪有什么不习惯的。”齐玄素用手拿起经箓,对着书房环照一周,好让另一边的张月鹿看个清楚,“怎么样,我这签押房不差吧?放在玉京,最起码是副堂主起步。”
张月鹿笑道:“这是公认之事,地方道府的待遇要比玉京九堂更好一些。朝廷那边也是如此,阁老们只能挤在小小的内阁值房之中,总督们却可以起居八座、建衙开府。”
齐玄素又将石冰云交代的任务向张月鹿大概说了一遍,张月鹿听完之后,沉吟道:“这倒是个契机。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大影响、大思潮、大变化总是从细微不易察觉之处发源,你若是能好好把握这方面,帝京真要有什么变数,你也能尽早察觉。”
齐玄素点头赞同道:“你说的很有道理,道门大力整顿帝京道府,再结合东华真人的交代,怎么看帝京都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张月鹿的脸色有些凝重:“万事以自身安危为重,另外,小心李家,也要小心李天贞。”
齐玄素这才想起,帝京距离李家所在的齐州很近,再加上秦李联姻,帝京城几乎可以算是李家的半个主场,那么李天贞出现在帝京城中也是合情合理的。
也许这位李家公子不是个喜欢争风吃醋之人,但肯定是个要面子之人,他被张月鹿狠狠打了脸面,说不得要从齐玄素身上讨还回来。
想到此处,齐玄素还是有点头疼的。
从刚认识张月鹿开始,这个名字就一直伴随左右,不过一直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难道这次终于要在帝京见面了?
齐玄素心里重视,却不想在表面上显露出来,于是转开了话题,开始与张月鹿叙感情,虽说两人分开也就不到三天的时间,但对于正处于某种状态中的年轻人来说,也不能算短了,过去是没有这个条件,现在有了条件,自然是不能浪费。
至于具体内容,只能说当事人乐在其中而旁人看来幼稚无趣,不再赘述。
不过张月鹿还是挺忙的,只是与齐玄素聊了小半个时辰,便要结束对话,接着两人告别又用了半炷香的时间。
光幕散去,齐玄素收起“初真经箓”,坐在书案后面,随意翻了翻桌上的名册,总共是四百四十人左右,包括四百名灵官和四十名道士。
就在这时,齐玄素书案上的“传音阵”亮了起来,齐玄素随手点开“传音阵”,从里面传出了柯青青略显失真的声音:“主事,有信客送来了您的包裹。”
齐玄素一怔,问道:“是谁送来的?”
“主事稍等,我看一下。”接着便是翻看的声音,然后柯青青的声音再次响起,透着几分震惊:“署名是李青奴。”
齐玄素也有些惊讶。
柯青青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事,是那个名震京华的李青奴吗?”
齐玄素随口应了一声:“应该是她。”
柯青青只觉得这位齐主事背景通天,次席副府主曾专门与她谈话,所以她知道这位上司的一些事迹,据说与天罡堂的小掌堂张月鹿关系亲密,还与全真道的姚裴是同窗,现在又与李家义女李青奴扯上了关系,张、李、姚三大道门世家算是凑齐了。
片刻后,柯青青抱着一口紫檀木盒子走了进来。
“有劳了。”齐玄素示意柯青青将盒子放在书案上。
柯青青放下盒子后,不必齐玄素吩咐,便主动退了出去。
齐玄素打开木盒,就见上面放着一封信,拆开之后,只有一页信纸,字迹娟秀:“天渊道兄台鉴:见字如晤,敬悉道兄荣升,不日抵京,特备贺礼,聊表心意,不成敬意。寒暑不常,希自珍卫,顺颂秋安。李青奴谨拜。”
齐玄素放下信纸,取出礼物,不由吃了一惊。
竟是一套发行于久视元年的珍藏版“玄圣牌”,每张牌都是以符箓材质制成,市价在五千太平钱左右。
这才是他正式上任第一天。
齐玄素算是知道为何那么多道士栽在一个“钱”字上面。
第五章 母慈子孝
齐玄素一时间有点拿不准李青奴的用意所在,毕竟如此数额,说是朋友间的礼尚往来,实在有些大了,很难不让人往犯错误的那方面去想。
送礼也有讲究,直接送钱那是落了下乘,稍微顾忌吃相之人都不会要,关键是投其所好。
比如这次,齐玄素的爱好不多,打牌绝对算一个,于是李青奴就送了珍藏版的“玄圣牌”,兼顾投其所好和价值不菲两方面。
便在此时,齐玄素感觉到阵阵暖意,从胸口夹层中取出一道子母符,竟是来自于七娘的传讯。
齐玄素手指一搓,符箓化作一道光幕,七娘的半身影像便出现在他的面前。
七娘戴了顶草帽,还是戴着可以遮住小半个脸庞的墨镜,背景则是一派碧海蓝天的景象。
“臭小子,这么长时间不见,就不知道主动问候一下?别人家的孩子都是主动给父母请安,你倒好,等我主动给你请安是吧?”七娘先声夺人。
齐玄素立刻反击道:“你还好意思说,你把我的太平钱都拿走了,就给我剩下一百太平钱,我差点连回玉京的舟票都买不起,哪还有钱买多余的子母符?我要是随便就把手里的子母符用了,若是遇到急事怎么办?而且我都听姚素衣说了,七娘你手里有金山银山,你只要随便分开一丝指头缝隙,漏出那么一点,就够我半辈子享用不尽,到时候我天天给你请安。”
七娘道:“姚素衣……你是说姚裴那个小丫头吧?姚家女人嘴里没有半句实话,你别听那个丫头胡说八道,七娘我哪来的金山银山?真要有金山银山,我又何必风里来雨里去挣这点辛苦钱?你也许要说七宝坊云云,其实都是些干股,不能当太平钱用。再有,什么叫我把你的太平钱都拿走了?我还能私吞了你这点太平钱不成?我这是给你攒着,留着以后娶媳妇用,要是放在你的手里,你小子根本把持不住,肯定都乱花了。”
齐玄素耍无赖道:“那我不成亲了,你把钱还我。”
“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七娘一下子就戳破了齐玄素的瞎话,“整天青霄长青霄短的,现在说不想娶了,我是不信。”
齐玄素无言以对,只得转开了话题:“七娘,我见过慈航真人了。”
“这么快就见亲家母了,进展挺快。”七娘随口应道。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又道:“慈航真人猜出了你的身份。”
七娘道:“不奇怪,她要是连这都猜不出来,还做什么参知真人,还争什么大掌教,赶紧回家抱孙子才是正经。”
齐玄素继续说道:“慈航真人说,七娘你给我安装的并非普通副心,而是什么‘镶嵌式长生石之心’,据说这是一种十分珍贵的玩意,除了化生堂解封造物工程旧档得到一个之外,只有李家和姚家有存留。”
不出齐玄素所料,七娘根本不承认:“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还说我给你安装的是原版‘长生石’呢,你信不信?”
齐玄素问道:“‘长生石’是什么?”
七娘道:“就是‘嵌入式长生石之心’的祖宗,是上古巫教十一位大巫举全教之力炼制出来的长生不死之药,不仅能起死回生,还能让人成仙,造物工程其实是仿制‘长生石’,而非自己炼制。”
齐玄素摸了摸胸口:“我没成仙,我肯定不信。”
七娘笑道:“不信就对了,其实‘长生石’有三个版本,分别是灵山十巫炼制的原始版本,后来开明六巫的改良版本,以及后世萨满教的复制版本。”
“原始版本被命名为‘不死之药’,以上古荒兽为材,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这些生灵死去时的怨念煞气,虽然能够起死回生,但被复活之人要沾染上荒兽的怨念煞气,化作怪物。”
“后世萨满教的复制版本其实是巫咸的改良版本,灵山上没有能够替代荒兽的药材,只有昆仑的帝下之都才有炼制不死之药的各种药材,所以巫咸的失败已经是注定。不过巫咸也在寻找成功的过程中发现了另外一条道路,用人来代替荒兽。当时天帝正在征战四方,巫咸请求天帝让部下将领为她收集敌人的生命之力,天帝答应了巫咸的请求,于是巫咸得以继续改良不死之药,而巫咸给这种不死之药取了一个名字叫做‘长生石’,这也是后世‘长生石’的前身。使用了这样的‘旧长生石’,能够成仙,不会变成怪物,却会变得越来越偏激、易怒、暴戾,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自己却浑然不觉。”
“大魏末年的时候,萨满教的首席大萨满与宋政联手策划了一场针对金帐王庭的大变,首席大萨满以十数万人和金帐老汗的性命炼制了‘旧长生石’,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徐无鬼和澹台云联手杀死了首席大萨满,两人又为‘旧长生石’的归属大打出手,蚌鹤相争,渔夫得利,最终便宜了玄圣。”
“真正完美的‘长生石’其实是开明六巫深入五行洞天历时数百年改良的‘长生不死之药’,不过很可惜,这份完美长生药一分为六,地师徐无鬼服用了两份,巫阳服用了一份,玄圣服用了三份,补全了他先前得到‘旧长生石’,于是有了‘新长生石’。造物工程根据‘新长生石’仿制了‘嵌入式长生石之心’,化生堂又根据‘嵌入式长生石之心’仿制了所谓的副心,可以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齐玄素听完之后,大受震撼,不过随之涌现出更多的疑问:“七娘,这不像你啊,按照你的性格,不是应该装傻充愣、藏着掖着吗?这次怎么转性了?”
七娘佯怒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要知道,做儿子的要孝,做母亲的要慈,如此才是和谐。对了,青奴寄给你的东西,你收到了吗?”
齐玄素一怔:“那套‘玄圣牌’?”
“我让青奴送的,算是补偿你。”七娘满脸慈爱地摆出慈母模样。
齐玄素却是不甚认同:“东西是好东西,可你这是慷他人之慨啊?你要是想要补偿我,应该你自己花钱。”七娘立时不装了:“哪来那么多废话,一句话,你要不要吧?”
“要,当然要。”齐玄素还是有些犹豫,“这种事情不算收受贿赂吧?”
七娘无所谓道:“收钱不办事就不算收受贿赂了。”
“这也行?”齐玄素将信将疑。
七娘毁人不倦:“你要是觉得不保险,直接翻脸不认人也行。”
齐玄素终于回过神来:“七娘,你骗我呢。”
七娘道:“按照慈航真人说的,我给你装的是‘嵌入式长生石之心’,那要多少太平钱?这又算什么罪名?若要把你论罪,镇魔台上够你死八回的,杀了再救,活了再杀。所以说,既然是我送的,你就放心收下。”
齐玄素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偌大个道门从上到下,真要细细去查,几个人是清白的?全杀了肯定有冤枉的,可是隔一个杀一个肯定有漏网之鱼。齐玄素忽然想起一首诗: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虽然用在这里并不十分贴切,可道理是相通的,只要没有被抓住,谁还不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
七娘最后图穷匕见道:“对了,你如今也算是帝京的地头蛇,过段时间,我会派人去帝京联系你。你,还有青奴,都有个准备,最好提前通通声气。为娘这么疼爱你,又是主动关切你,又是给你送东西,你这个做儿子的也该尽尽孝了,为娘分忧。”
然后不等齐玄素提出异议,七娘便结束了这次对话。
齐玄素怔了片刻,随即无奈叹息一声。
他就知道,七娘的东西没这么好拿,七娘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当然不是七娘贿赂他,而是类似于哄着孩子干活先给块糖吃,就是不给,齐玄素也不能说什么。
然后他也回过味来,七娘说了很多,可这些都跟齐玄素想知道的事情没什么关系,无非是些道门密辛罢了,随着他在道门中步步攀升,早晚都会知道,而齐玄素想知道的事情,比如七娘的用意等等,七娘是一句没说,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齐玄素叹了口气,坐回到椅子上,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灯,有点头疼。
刚到帝京,椅子还坐热乎,七娘和东华真人已经分别让他提前有个准备,这还不算慈航真人的警告。
真是愁杀人。
不过这也间接说明了一件事,帝京的确要有大事发生,各方势力都已经开始向帝京汇聚,不仅包括全真、正一、太平三道,还包括了各路隐秘结社势力,甚至是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三大隐秘结社也会趁机浑水摸鱼。
齐玄素坐了片刻之后,决定尽快行动起来。
七娘的交代也好,东华真人的交代也罢,都有个前提——他要尽快熟悉帝京的情况,为日后做好准备。
如此看来,如今应该还在落子布局的阶段,还没到大龙厮杀,不过他的时间并不充裕,容不得半点懈怠。
第六章 宋三吴四
既然是熟悉情况,齐玄素决定先一个人出去走一走,能见到的东西兴许会更多一点,若是带着大队人马招摇过市,只怕是什么也看不到。
于是齐玄素脱下象征道士身份的鹤氅,换了一身普通道袍,与王崇年和柯青青交代一番之后,独自离开了玉皇宫。
此道袍并非道士的法衣,而是极其流行的一种便服,上自天子,下至士庶,都把道袍当做日常穿著的主要服饰之一,再加上齐玄素多年行走江湖,自有几分地气和烟火气,所以很难看出他是道门中人。
换成花圃道士,就是换了衣裳,身上那股独属于道门的气态也遮掩不住。往好了说,是出尘脱俗、不食人间烟火,往难听说,就是不接地气,一股人上人的气态。
因为玉皇宫独占玄上北坊,所以出了玉皇宫便是离开了玄上北坊,往南是皇城,往西是无量西北坊,往东是度仙东北坊,往北则是外四城之一的北城。
齐玄素选择去了北城。
外四城之间也有区别,南城比较繁华,北城则逊色几分,多是贫苦百姓。目之所及,以低矮平房为主,杂乱无章,街道上也不十分干净,甚至有些污水,与繁华内城相比俨然是两个天地。
不过毕竟是天子脚下,北城比起齐玄素曾经去过的许多小城还是好上太多,所谓的贫苦也是相较于帝京城中的其他百姓而言。
齐玄素走在北城的玄武大街上,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尽量不表现得像个外地人,倒不是他怕被本地人歧视,而是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来往行人中,除了本地百姓外,也不乏天南海北之人,甚至还能见到来自西洋的商人和教士。
这不奇怪,到了富商云集的无量西北坊,来自西洋的色目人会更多。
只是没走几步,齐玄素还是被两人拦住了。
虽然这两人也是便服打扮,但齐玄素还是看到了外袍下露出的一抹青色。
齐玄素了然道:“青鸾卫?”
两人脸色微微一变:“这位朋友,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换个地方说吧?”
齐玄素自无不可,随着两人从人来人往的玄武大街来到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子中。
对于普通人来说,青鸾卫都是些煞星,自前朝至今,青鸾卫已历两朝四百年,凶名昭著,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江湖豪客,无不忌惮三分。
不过齐玄素一直都不怕,他在凤台县,杀的就是青鸾卫。更不必说今时不同往昔,他已然是高品道士。
两名青鸾卫好似黑白无常,一个脸上挂笑,一个面无表情。脸上带笑之人取出一面令牌在齐玄素的面前晃了一下:“青鸾卫办案,跟我走一趟吧?”
齐玄素道:“两位上差,你们要抓人,总要有个说法吧?我是犯什么法了?还是有什么罪名?”
“少废话!”那个不苟言笑的青鸾卫冷哼一声,“你这号人我们见得多了,你要是没做亏心事,跟我们走一趟又怎么了?”
面上带笑之人笑眯眯道:“我们不是抓人,只是请你跟我回去配合调查。”
“调查什么?”齐玄素饶有兴致地反问道,“若是我不想配合呢?”
不苟言笑之人冷冷道:“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脸上挂笑之人仍是笑着:“我知道你有修为在身,若不是这个缘故,我们也不会请你回去调查,你若依仗修为还手,那就是阻挠办案,往小了说这是对抗青鸾卫,往大了说则是对抗朝廷,是谋反。”
齐玄素背负双手,笑道:“好,我不还手,你们尽管动手就是。”
两个青鸾卫对视一眼,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了。”
齐玄素道:“你们若是请不动我,可别怪我不给你们青鸾卫面子。”
两个青鸾卫不再废话,一边一个去抓齐玄素的肩膀,五指如钩。
齐玄素不躲不闪,任由两个青鸾卫抓住自己的肩膀,然后两人一拉一推,结果齐玄素纹丝不动。
两人感觉就像在推一块巨石。
两人还是不肯罢休,那不苟言笑之人,猛地扭身,借着腰腹之力,一记鞭腿狠狠扫在齐玄素的小腹位置。
结果就是齐玄素仍旧一动不动,而此人的小腿却直接折断。
虽然齐玄素没有身神,但天人武夫的体魄做不得假,几乎就是刀枪不入。
脸上挂笑之人已经翻出了一把小巧轻弩,扣动扳机——因为是闹市,火铳的动静太大,所以他们配备的是悄无声息的轻弩,威力更在寒鸦弩之上。
下一刻,脸上挂笑之人的笑意彻底僵住。
因为那枝弩箭在距离齐玄素还有寸许距离的时候彻底凝固不动,再也不得前进分毫。
齐玄素随手抓住这枝弩箭。
两个青鸾卫不是傻子,他们凭借多年的识人经验,瞧出了齐玄素并非常人,如今上头三令五申,最近帝京不太平,要加强治安,严密排查各种可疑人等,却没料到一脚踢在铁板上。也是他们作茧自缚,特意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现在想跑都难,到了此时,只能祈盼着青鸾卫的名头让对方有所忌惮,不至于直接下死手。
只是没等两人开口,齐玄素已经取出了自己的新腰牌在两人眼前晃了晃:“认得这个吗?”
两个青鸾卫的境界修为不高,可久在帝京,都是见多识广之辈。脸上总是挂笑之人苦笑道:“这是帝京道府主事道士的令牌,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法师,还望法师恕罪。”
齐玄素举起手中的弩箭,道:“是冲撞吗?意图刺杀一位主事道士,该当何罪?”
两人的脸色瞬间白了:“这、这是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一人正面袭击,另一人意图用轻弩射杀我,人赃俱获,就算让方士来回溯地气,也是这样。”齐玄素语气淡然道。
不过两人毕竟是老油条,见齐玄素不把话说死,立时明白了几分,急忙道:“法师若有差遣,尽管吩咐就是,权当是小人给法师赔罪了。”
齐玄素不再为难两人:“你们还是知进退的,我刚到帝京,对于许多情况还不大了解,道府的道士们在这方面是弱项……”
“小人愿意为法师效劳,法师想要知道什么,只要吩咐一声,小人们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法师想要去什么地方,也只要吩咐一声,小人为法师引路。”脸上带笑之人赶忙道。
不苟言笑之人则连连点头。
齐玄素又问道:“不会影响你们的差事吧?”
“不影响,不影响,小人本就是巡视街面,这是……”不苟言笑之人连声道。
脸上挂笑之人补充道:“两不耽误。”
“对,两不耽误。”
“当然,还是以法师的吩咐为重。”
齐玄素问道:“还未请教两位姓名?”
脸上带笑之人道:“小人宋三。”
不苟言笑之人道:“小人吴四。”
齐玄素入乡随俗道:“原来是宋三爷和吴四爷。”
“不敢,不敢当法师如此称呼。”两人大汗淋漓,“法师叫宋三和吴四就是了。”
齐玄素蹲下身,按住吴四的断腿,送入一道真气:“你们都是地头蛇,来日方长,以后少不得劳烦你们,若是做得好,我自会给些好处,不会让你们白忙活。若是做得不好,那就怪不得我公事公办了。”
两人唯唯诺诺,不敢有半点异议。
齐玄素站起身来:“试试能走了吗?”
吴四在宋三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虽然还是不大敢吃力,但好歹行走无碍了,忙不迭地向齐玄素道谢。
齐玄素摆了摆手,问道:“北城有行院吗?”
两人一怔,由宋三回答道:“法师,能去行院的都是非富即贵,这北城多是些普通百姓,怎么会有行院呢?只有些不入流的妓院。”
齐玄素点了点头:“据你们所知,这些妓院有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有,如实回话。”齐玄素加重了语气。
吴四道:“回法师的话,大约是有一些的。”
齐玄素又问道:“严重吗?”
“法师放心,都是些小打小闹,绝不敢闹出人命。”宋三连忙说道。
齐玄素不置可否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两人不敢多言。他们此时也回过味了,这位法师不是要喝花酒,而是暗访来了。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忽然问道:“你们两位干这个差事,想来在北城地界也算是号人物,平日里没少和他们打交道,也没少吃好处吧?”
两人吓了一跳,赶忙分辨道:“法师明察,小人们顶多是喝花酒不花钱,还谈不上什么好处,这些妓院的幕后老板才算是有一号的人物,小人在妓院的眼里却是算不得什么……”
“好了,你们就不要自辩了。”齐玄素打断了两人的话,“我只管道德风气,不管你们喝不喝花酒、有没有好处。”
两人松了一口气,脑门上的汗都快滴下来了。虽然他们是朝廷之人,但道门真想整治他们,也不是什么难事。在风气这方面,道门的话语权一直很大,他们若是因为三瓜两枣被牵扯进去,岂不是冤枉。
齐玄素道:“等到天黑之后,你们两位带路,咱们也去见识下。不过我也提前给你们打招呼,不许透风报信。”
“是。”两人应道。
第七章 春风楼
夜幕降临,齐玄素在宋三和吴四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家位于北城的妓院。
这也是北城最高档的妓院,虽然距离往来无布衣的行院还差不少,但也不是普通百姓能来的,能来此地的多是些外地商人、底层官吏、江湖豪客,身份地位不一定很高,可一定不缺太平钱。
至于道士,是不敢明目张胆来这种地方的,就算要来,也要乔装改扮。
这也是宋三和吴四精心挑选的,在他们想来,万事求一个“稳”字,这家行院有教坊司的背景,算是比较正规,最好不要生出什么事端,让这位道门法师满意而归。
夜幕下,大红灯笼照耀出“春风楼”的牌匾。
宋三给齐玄素介绍道:“法师,一、二等行院的名字多以‘院’、‘馆’、‘阁’、‘苑’为主,三、四等妓院多以‘室’、‘班’、‘楼’、‘店’、‘下处’命名。这处春风楼便是第三等。”
齐玄素点了下头:“不要叫我法师,可以叫我老魏,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是亲军都尉府第七千户所的新晋试百户,刚从凉州千户所来到帝京,人生地不熟,所以你们两位带我来见一见世面,记住了吗?”
宋三怔了怔,赶忙应下。
三人刚进门,此地的鸨母已经迎了出来。
帝京城中的青鸾卫有个特点,虽然干着小兵的差事,也没几个手下,但品级都很高,比如宋三和吴四,身上就挂着试百户的官职,可不是什么校尉、力士,这要放在地方府县,已经是一地百户所的二把手,少说统领几十号人。
以此二人的身份,放在一二等的行院自然不算什么,可放在第三等行院,就算是贵客了,鸨母自然要小心接待。
宋三轻车熟路地调笑几句后,说道:“找两个清倌人,来些酒水和瓜果,黄酒和红酒各半,不要白酒,还是老规矩,记在账上。”
鸨母笑着应了一声。很少有人在妓院喝白酒,只因为白酒醉人,若是喝得酩酊大醉,那算是白来了。
在鸨母的亲自引领下,三人来到一处单独包间,布置谈不上清雅,有些艳俗。这其实与妓院本身的品味没什么太大关系,主要是迎合客人的品味,比如一二等行院接待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之人,不乏文人雅士,你要是弄得艳俗,必然入不得他们的眼,自然要往清雅的方向去走。而这第三等、第四等妓院接待的客人读书不多,若是也如此效仿,则要被人嫌弃寡淡了。
很快,两名清倌人便在鸨母的带领下来到了此地,一个怀抱琵琶,一个负责唱曲,文文弱弱的模样。
鸨母说了几句吉祥话后,便退了出去。
齐玄素上下打量着两名清倌人,不似是男人看女人的目光,倒像是捕快衙役看待潜在犯人的目光,先前宋三和吴四就是这么看齐玄素的。
张月鹿说过,齐玄素身上是有杀气的,虽然齐玄素在七娘和张月鹿面前,总是好说话又无害的模样,但从根子上来说,齐玄素并不算得什么好人,更不是怜香惜玉之人。毕竟他与李青奴第一次见面就差点一铳崩了李青奴、又将岳柳离投入锁妖塔洞天、还直接给了姚裴一铳,甚至以魏无鬼身份对上张月鹿的时候,也是全力以赴。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跟“惜香怜玉”这四个字扯不上边,辣手摧花还差不多。
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一视同仁。只要是对手,哪管什么男女。有些男人,上司画的大饼不吃,知道是假的,可女子的几句甜言蜜语,就当真了,最后人财两空,说不定还白得一顶带颜色的帽子。说白了,这些男人没把女人放在平等的地位对待,还是秉持着男人比女人强的想法,所以轻敌大意,焉能不败?
可齐玄素少年时就在岳柳离的手中吃过大亏,后来又遇到七娘,被七娘言传身教,再后来接触到的张月鹿、姚裴等人,无一不是能力极强的女子,这让齐玄素很少有这种男人作为强者必须谦让女人的心态。既然平等,何必谦让?若是谦让,何来平等?如果是对手,那为什么要留手?故而他哪怕是面对张月鹿,也不存在什么不能对张月鹿出手的想法,要么不打,既然交手,那就各凭本事。
齐玄素这种人注定没什么女人缘,也注定是个许多人眼里的异类,甚至某些人还会觉得他道德有瑕疵,竟然没有西洋人崇尚的绅士风度,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等原因,才吸引到了同为异类的张月鹿。
在这一点上,张月鹿与齐玄素的态度是一致的,她认为这种强者对弱者的谦让与富人施舍乞丐没什么区别,凭自己的本事争取不来,就靠道德来乞求吗?她不比别人差什么,别人能做到,她也能做到,何必谁来让她?
所以身份背景迥异的两人反倒是出人意料地合适。
齐玄素的态度让两名女子骤然紧张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在这等场所,见惯了急色之人,也见惯了粗暴之人,甚至假正经、真正经、女扮男装的也见过几个,可这种人是真没见过。
若是对女子没兴趣,你跑妓院干嘛来了?
齐玄素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问题,收回视线,略微调整,尽量表现得温和一些:“两位姑娘请坐,不要拘束,不要紧张。”
两名清倌人对视一眼,怯怯地坐下。
齐玄素清了下嗓子,问道:“两位姑娘都叫什么名字?”
“回客官的话,小女子青梅。”
“小女子雪梅。”
这当然不是真名,而是这行当中的花名,毕竟这行当吃的是青春饭,日后女子年老色衰,从良之后还要嫁人,若是用了真名,还能否找到老实人就很难说了,尤其是卖身子的红倌人,作妾是一回事,做正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恐怕没几个男人愿意当活王八。
“入行多久了?”
“回客官的话,小女子入行三年。”青梅大大方方地回答道。
“小女子入行两年。”雪梅的声音就要小上许多。
齐玄素玩笑道:“不瞒两位姑娘,我是第一次来帝京,土包子进城,乡下人进京,我在来帝京之前,就听人家说,越是天子脚下,越是法度森严,在妓院青楼这方面,管得很严,要有什么文书。我多嘴问一句,两位姑娘有那个什么文书吗?”
雪梅掩嘴轻笑道:“这位客官真是爱说笑话,只有那种见不得光的‘半掩门’才没有文书,像我们这种正经开门做生意的,都有文书。而且清倌人和红倌人的文书还不一样,红倌人的文书更难审批,红倌人可以卖艺,也可以卖身,而清倌人只能卖艺,若是用清倌人的文书卖身,那也是不成的。”
“如此就好。”齐玄素点了点头,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了,你说的这个‘半掩门’生意多吗?”
“客官恕罪,关于这些,我们出门少,不大清楚。”雪梅单纯一些,不过青梅却要成熟许多,抢在雪梅前面主动回答道。
齐玄素没有再问下去,示意两名女子可以卖艺了。
宋三谄媚地给齐玄素倒了一杯黄酒。
齐玄素接过黄酒,不忘道谢一声,让宋三受宠若惊。
齐玄素端着黄酒,有些心不在焉,待到一曲毕,齐玄素忽然问道:“你们两位是因为什么入行的?”
雪梅顿时面露尴尬之色,青梅则是微微色变:“客官,这不合规矩。”
齐玄素看了宋三一眼:“什么规矩?”
宋三干笑一声:“自然是不成文的规矩。”
齐玄素笑道:“好,既然是规矩,那我就不问了。”
然后齐玄素又吩咐道:“两位姑娘也累了,在一旁歇歇,再找两个红倌人过来。”
吴四赶忙起身。
不一会儿,又有两位衣着更为清凉的女子走了进来,披着若有若无的轻纱,露出又白又亮的肩头,甚至不必吩咐,就主动朝着齐玄素依偎过来——干这一行的,眼力奇毒无比,一眼就看出齐玄素才是地位最高之人。
不过齐玄素却让了一下,示意两名女子去找宋三和吴四。
齐玄素在这方面并非生冷不忌,而是另一个极端,且不说他的身份敏感,不好在这方面留下把柄,就算没有这层顾虑,他也不想碰这些女子。
宋三和吴四则是没有顾忌,一人揽着一个,因为房间内光线黯淡,直接上下其手也是无妨,反而会助长暧昧气氛。
不过在齐玄素看来,这种气氛,再加上酒的影响,其实也很适合入眠。
齐玄素的目光变得幽深,开始慢慢催动法力,逐渐笼罩整个房间。
这是方士入梦境的入梦神异。神异与神通的最大区别是,神异无需额外修炼功法,境界到了之后,自然而然就可以掌握,类似于武夫的血肉衍生。
按照道理来说,宋三和吴四都是先天之人,应该有所警觉,不过在他们看来,这位道门法师要么是炼气士,要么是武夫,否则不可能有如此强韧的体魄,根本没有往方士的方面去想,不防之下,也中了招。
待到几人全部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后,齐玄素放下手中的黄酒,开始重复问起刚才已经问过的问题。
这一次,老道的青梅也好,刚刚进来的两位红倌人也罢,都没有丝毫的隐瞒,好似说梦话一般,一一如实回答。
第八章 周青书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这行当里面的水果然很深,虽然谈不上深不见底,足以把齐玄素淹死,但没到胸口位置还是不难。
虽然朝廷禁止买卖人口和逼良为娼,但行院还是有办法,首先就是以利诱之,寻常人一年到头在作坊里做工才挣几个如意钱?到了行院之后,只要双腿一分,一夜便抵得上一个月。关键是不累,谁都知道作坊里摧残人,一天做工下来,累个半死不活,时间久了同样也是一身伤病。
再就是一些不合规矩的手段,以借贷的手段进行胁迫,逼得无力还债的女子“自愿”签下文书。
这不是什么新奇手段,少说有千百年的传承了,自有妓院开始,这种手段就一并衍生出来,不过比起过去,现在更为隐蔽了。少了许多暴力手段,更多是以诱骗为主。借贷也不是正经贷款,而是九出十三归的高利贷,所谓九出十三归,就是借十个太平钱,只能到手九个太平钱,却要还十三个太平钱,所以说是高利贷,只要沾上这个,普通人是很难反抗的。
春风楼毕竟有教坊司的背景,明面上应该没有此类事情,可这四人终究不是鸨母,也很难说得清楚。
更让齐玄素感到震惊的是,据说好些妓子都在暗中信奉一位不再道门许可范围内的神仙,不乏顶尖的花魁们。她们因为地位较低,不曾亲身接触,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半真半假的传闻。
这让齐玄素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紫光社。
乍一听去,隐秘结社把手伸到了帝京,似乎有些扯淡,可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反隐秘结社本就是道门的职责,帝京道府则是诸多道府中最烂的,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帝京道府被视作养老的地方,其下辖区域不被隐秘结社渗透才是怪事。直到最近不久,道门才决定重新整顿帝京道府,齐玄素算是重整帝京道府后的第一批道士,这也是齐玄素为什么要亲自了解情况,因为过去的帝京道府老人大多不管事,其余人也如齐玄素一般,都是刚到帝京道府不久的新人,知道的并不比齐玄素更多。
齐玄素觉得有些头疼。
他本以为只是整顿妓院,打击歪风邪气,结果又要跟隐秘结社扯上关系,而且还是与知命教、灵山巫教并列齐名的三大隐秘结社之一,前两者的手段,他可是见识过的,实在不容小觑。
这四人不能算是最底层的妓子,不过距离顶层还十分遥远,知道的东西有限。那些顶尖的花魁们其实已经逐渐脱离了妓子的范畴,不仅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而且还有自己的人脉,与行院的关系类似于更为平等的合作,而非给行院做工。若是有人给其造势捧场,甚至还能混上个“大家”的名头,不仅名满天下,而且还有众多拥趸。而且自古以来,因为诗词名传后世的名妓亦是不在少数。
考虑到这一点,齐玄素觉得可以问下李青奴,毕竟李青奴是那个“大家”圈子里的人,应该知道许多内情,关键李青奴是七娘的人,姑且可以算是自己人,正好七娘也让他跟李青奴通一通声气,只是不知道李青奴如今在不在帝京。
齐玄素收拢思绪,双掌轻轻一拍。
房间内半睡半醒的六人缓缓醒转过来,在他们看来,就是自己忽然有了片刻的恍惚,至于齐玄素的问话,没有半点印象。
齐玄素站起身来,问道:“今天花销总共多少太平钱?”
宋三怔了一下,赶忙回答道:“两位清倌人便宜些,每人五个太平钱,两位红倌人就要贵些,每人十个太平钱,算上酒水和包间的费用,大约要四十个太平钱。”
齐玄素从袖中取出一张中票丢在桌上:“不要总记账,就当是我请的,你们两个慢慢玩。”
说罢,他直接离开了此地。
剩下宋三和吴四面面相觑。
齐玄素出来春风楼,驻足片刻,正打算离去,忽然看到在暗红灯光照耀不到的阴影中站着个少年,瞧少年的打扮,并非富家子弟。
齐玄素走上前去,玩笑道:“小兄弟,你这个年纪,算是小马拉大车,不该到这种地方来。”
原本正望着春风楼牌匾而犹疑不定的少年被齐玄素吓了一跳,猛地扭头望向齐玄素,眼神中既有警惕,也有畏惧,还有几分无助。
齐玄素有些明白了,问道:“你来这里找人?”
少年又是迟疑了片刻后,终于是点了点头。
齐玄素环顾四周,一指不远处一家还未打烊的茶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过去慢慢说。”
少年是帝京土著,对于周围的环境还算熟悉,又见齐玄素气度不俗,不像拍花子的,再加上他此时已经是六神无主,仿佛溺水之人见到了一根稻草,所以天人交战一番之后,点头同意下来。
两人来到茶楼,齐玄素要了一壶茶和几样点心,开门见山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有亲人或者小情人被妓院拐带了?”
少年张了张嘴,满脸震惊。
片刻后,少年回答道:“我叫周青书。”
然后少年将事情的经过对齐玄素大概说了一遍。
正如齐玄素所料,周青书的确是来找人的,也的确是小情人。严格来说,是他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名叫梅眉,两人一起长大,感情很好。
可就在几天前,梅眉忽然就不见了,周青书跑到梅家去问,梅眉的父母说是有一位万象道宫的女法师路过时看中了梅眉,觉得梅眉与她有缘,资质又好,想要带她去万象道宫。于是梅眉的父母一合计,便让梅眉跟着女法师去了万象道宫,以后就可以做道士,做人上人。因为女法师只是路过,还有其他事情,所以梅眉没来得及和周青书告别。
周青书很失落,他生于市井之间,大抵比一些二三十岁的花圃道士还要精于世故,大约明白一件事,梅眉做了道士之后,两人从此就是天上地下,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梅眉不会嫁给他,而是找一个同样的男道士做道侣。
周青书心情郁郁之下,出城去了一处野湖,在湖边看水。正巧不远处有个老道士垂钓,于是一老一少就攀谈起来。周青书提起了万象道宫的事情,可老道士却说万象道宫何等门槛,除了主动收养无父无母的孤儿之外,哪里会主动登门?都是别人求着把孩子送进去,而且打着“有缘”的幌子不按规矩行事等等此类行为,早在五代大掌教时期就被明令禁止,就算真觉得喜欢,顶多是开一封介绍信,让孩子在家人的陪同下去本地道观报到,然后道观再送往道府,本地道府统一甄别之后送往万象道宫,万没有自己把人带走的道理,什么女法师,莫不是骗子。这年头,既然有人敢冒充青鸾卫、黑衣人行骗,那么冒充道士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周青书这才慌了神,既然那个女人不要太平钱,只带走了梅眉,那么就是人贩子了,梅眉多半是被卖到了哪家妓院之中。
周青书立刻去找梅眉的父母,可梅眉的父母根本不信,反而认为周青书嫉妒梅眉,起初还好言劝慰几句,后来不耐烦了,直接让周青书滚蛋。
周青书再回城外野湖想要找那个老道作证,可老道已经不见了踪影。梅眉的父母不出头,他也不能去报官。
无奈之下,周青书只能自己去找,已经跑了四家妓院,两家“半掩门”的生意,两家正规的生意,这些妓院都是直接把他赶出去,然后再威胁一番,若是再来,就拳脚伺候,所以他到了春风楼的外头时,才会在那里踟蹰不前。
齐玄素听完之后,心中很是感慨。
以前的帝京道府还真是烂透了,那边是妓院牵扯到疑似紫光社的隐秘结社,这边又是公然冒用万象道宫的名义行骗。
如果是以前的齐玄素,想要孤身一人解决这些烂事,还是挺麻烦的,不过现在有个好处,齐玄素可以动用公器,甚至能请求道府支援,那就比较简单了。
齐玄素取出自己的腰牌推到周青书的面前。
周青书是识字的,不由吓了一跳:“帝京……道府?”
不过他刚刚被万象道宫的“女法师”骗了一遭,却是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态度迟疑。
齐玄素表示理解,说道:“天色不早了,明天一早,你带上有关资料去玄上北坊的玉皇宫,向守门灵官通报我的名号,我叫齐玄素,我来帮你解决此事。”
周青书闻听此言,不由心中大定,万象道宫的大门朝哪开,他是不知道的,不过玄上北坊玉皇宫的大门朝哪开,他却是知道的,到底是真是假,明早一看便知,而且此人有如此底气,多半就是真的。
想到此处,周青书从凳子上起身,一撩衣袍,便要跪倒在地朝齐玄素磕头。
齐玄素却是一挥袖,没让他跪下去:“不必行此大礼,这本就是道府职责。”
第九章 双管齐下
一大早,齐玄素从自己的住处前往签押房,一路上遇到许多品级不等的道士,纷纷向他点头致意,脸上都挂着和善的笑容。
齐玄素在回应的同时,心中不由感慨,地位高了之后,处处都是“好人”,都这么和气,都这么好说话,那些蝇营狗苟、鸡毛蒜皮好似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
那些女冠们也不再矜持,望向他的目光,都能荡漾出水来。
似乎高高在上的仙子们也逐渐走下了云端,变回满身烟火气的凡间女子。
这就是权势的好处了,难怪那么多人为此如痴如醉,难怪有人说权力才是男人最好的春药。
这世上有长生之人不假,可是有几人真能长生不朽?又有几人能飞升离世?除了极少数天之骄子,绝大多数人都不是奔着缥缈难求的“得道”才拜入道门,更多是梅眉父母的质朴想法,做了道士就是人上人。就好似儒门的书生,没几个人奔着经世济民安天下去的,更多还是想着做官求富贵。
既然不得长生,那么人生不过百年,因为只有人死之后三尸才能得到自由,所以三尸为了脱困得自由,时时刻刻都在害人寿元性命,自身境界修为越高,三尸也就越发强大,故而哪怕是天人伪仙之流,也有寿终之时。
所以好些人哪怕有一身惊天动地的境界修为,也很难完全摆脱凡人的心态。不过这也应了一句话: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漫天神佛也未必就是绝情灭性。
齐玄素来到签押房,发现柯青青已经提前到了,因为签押房比较重要,经常会存放一些重要公文,所以一般不由道民清扫,而是她亲自负责。
不过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当初齐玄素做执事的时候,也要和沐妗轮流负责签押房的清扫。
齐玄素道了一声辛苦,又道:“待会儿若是有个叫周青书的小家伙来找我,直接带他来见我。”
柯青青点头应下。
齐玄素去了内间,推开窗户,外面是一方池塘,不过时值深秋,只剩下点点残荷。在池塘的另一边,就是石冰云的签押房,中间隔了一座可以供人穿行的假山。不过这位顶头上司经常不在签押房,最起码现在这个时候,石冰云的签押房里还是没有动静,显然并不在这里。
齐玄素坐回到书案后,取出李青奴送来的珍藏版“玄圣牌”,上手把玩。
不得不说,一分钱一分货,纯符箓材质,不怕水浸,不怕火烧,不染尘埃,就算不是先天之人,没有无垢无漏的神异,直接上手也不怕包浆,而且材质更是坚硬,甚至可以拿来做飞刀,至于文字画工,完全不必多说,要比普通的“玄圣牌”好上数倍,甚至有类似浮雕的效果。
“好,真是好东西。下回打牌就用这套牌。”齐玄素自语道,“没钱了还可以转手卖掉。”
一套牌刚刚看了大半,“传音阵”就亮了起来。
齐玄素把牌收回须弥物里,点开“传音阵”:“是周青书到了吗?带他去会客室。。”
齐玄素起身来到会客室,没过多久,柯青青就领着周青书进来了,周青书明显有些拘谨,从玉皇宫的大门到齐玄素签押房的这段路,不远也不近,可让他大受震撼,只觉得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仙家气派也不过如此了。而且这里的人个个都是仙风道骨,就好像画像里的人物。
齐玄素道:“不要紧张,坐下说话。”
周青书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屁股只挨了半个边。
片刻后,柯青青送茶水进来,更让周青书受宠若惊。
齐玄素示意柯青青不要离开,帮忙做一个笔录。
柯青青取过纸笔,顺势坐在周青书旁边,齐玄素独坐一边。
就在柯青青坐下的瞬间,周青书只觉得一阵幽香扑鼻而来,整个人瞬间紧绷起来,大气不敢喘,甚至不敢扭头去看这位漂亮姐姐。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我们接着昨天的话继续说,梅眉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周青书显然做了充足的准备,立刻回答道:“十月初五。”
齐玄素是十月初二回到玉京,初三去见东华真人,初六跟随石冰云启程离开玉京,初七抵达玉京,初八正式上任,今天是初九。也就是说,周青书是初六见到了老道士。
齐玄素又道:“描述下梅眉的相貌,越详细越好。”
毕竟是青梅竹马,周青书记忆深刻,各种细节描述得十分细致。
柯青青是一位方士,以法力化出一个略显虚幻的气团,然后根据周青书的描述,以意念将气团逐渐“捏”成一个人头的模样,然后根据周青书的意见,不断调整。这倒也不算道门的发明创造,自古以来,衙门就有类似的做法,但一般都是画像,只是水平很差,往往和真人相差甚远,和这种栩栩如生的头颅模型完全不是一码事。
这就是方士的好处了,虽然战力不如武夫,但在其他各方面都要远胜武夫。反而是武夫,除了武力强横之外,几乎一无是处,而且吃得还多,哪怕是天人武夫,也不能辟谷,仍旧需要摄入大量食材来补充气血。
齐玄素将事情概况对柯青青说了一遍,然后吩咐道:“柯执事,此案涉及到有人冒用万象道宫的名义行骗,关乎到道门名声,不可大意,你待会儿带人跟着这个孩子去一趟梅家,具体了解一下情况,也顺带摸查一下,还有没有其他被骗的人家。”
柯青青神色肃穆,郑重应下。
如果只是简单的孩子失踪,道门不会太过重视,甚至还会与朝廷那边互相推诿扯皮,可牵涉到有人冒用万象道宫的名义行骗,道门就不得不重视了,所以齐玄素在安排差事的时候,没有强调诱拐孩童,而是强调有人冒用万象道宫的名义,如此一来,底下的人不敢轻慢,甚至请其他主事帮忙也要容易许多。
齐玄素又对周青书道:“领这位柯姐姐去梅眉家,听这位柯姐姐的安排。”
周青书没有再去磕头,而是起身朝着齐玄素作揖道:“多谢法师大恩大德,法师一定能得道成仙。”
齐玄素挥了挥手:“我说了,这本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好了,快些去吧。”
周青书这才跟着柯青青离开签押房。
齐玄素又在会客室坐了片刻,也起身离开了签押房。
一路出了玉皇宫,就见不远处站着两人,正是宋三和吴四。
齐玄素不由笑了,朝着两人走去:“两位昨晚玩得可好?我正要找你们,你们就主动来了,是会揣摩心思的,难怪都说公门修行。”
宋三陪笑道:“法师过奖了。”
齐玄素道:“正好,我有一事要请你们两位帮忙。”
宋三赶忙道:“法师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是,不敢当一个‘请’字。”
齐玄素道:“你们两位久在帝京地面,手底下应该有不少耳目吧?”
“是。”宋三没有否认。
一般青鸾卫都会掌握一批所谓“耳目”,也就是线人,平日里与普通百姓无异,不过见到可疑情况后,会主动向青鸾卫禀报。虽然宋三和吴四在齐玄素面前唯唯诺诺,但在帝京的底层世界里也算是有一号的人物,手下掌握了不少耳目。所以平时他们只是在茶馆闲坐,得了线报之后,才会上街。
昨天他们就是得了线人的禀报,说是有一个来路不明的生面孔,这才去拦截齐玄素,结果踢到铁板。不过对他们来说,也是因祸得福,正好攀上齐玄素这棵大树,以后也是多个靠山。
齐玄素道:“最近帝京城中有人冒用万象道宫的名义行骗,想来你们也有所耳闻,如今的帝京道府重新整顿,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都是刚从外地调来,对于许多情况并不熟悉,所以我想请你们帮着打听一下有关情况,若是有什么消息,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打草惊蛇,只要通知我就好了,剩下的交由我处置。”
只要不拼命,对于两人来说都不算什么难事,而且这种事情也是靠线人们去打探,他们不必亲自奔波那个,只要吩咐下去就是,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齐玄素从袖中抽出一张大票,递给宋三。
宋三赶忙推辞道:“举手之劳,不敢当。”
齐玄素笑了笑:“我来帝京的最大感受就是,事事都贵,物物都贵,古人说居大不易,诚不欺我。这一百太平钱,放在帝京城,着实不算什么,也不是给你们的。我不跟你们客气,你们也绝不会要,这其实是给你们手底下那帮跑腿办事之人的。这件事毕竟不是青鸾卫安排下来的正经差事,算是额外帮忙,不能让人白白出力,就当我请他们喝茶了。”
“既然法师这么说了,那我就代他们谢过法师。”宋三这才接过那张大票。
齐玄素当然不可能这么大方,不过这种用于公务的太平钱都能事后找上司石冰云报销,所以齐玄素也不太心疼。
齐玄素的想法并不复杂,一边动用道府的力量从明面上去查,必然会惊动这伙贼人,另一边用青鸾卫的耳目在暗中打探,只要这伙贼人被打草惊蛇,有所动作,那么城狐社鼠们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
第十章 扫灰(上)
齐玄素也在想,什么人会对这种少女感兴趣?除了人贩子之外,就是那个传说中以女子为主的隐秘结社紫光社了,甚至齐玄素有一种预感,说不定两个案子到最后会并成一个案子。
至于紫光社,虽然与正一道有些不明不白的关系,但不意味着紫光社就是什么好人,“天廷”还与太平道有关系呢,无论是灭口袁家,还是攻打真武观,可没有半点手软。
不过无论是人贩子,还是紫光社,在短时间内,梅眉都不会有什么危险。
紫光社就不必多说了,她们喜欢发展成员,不是搞什么血祭。至于人贩子,他们也不会直接把梅眉卖去妓院接客。
因为齐玄素看了柯青青根据周青书描述塑造出来的“人像”,是个美人胚子,以她的年纪,直接卖到妓院接客,一是不划算,用妓院方面的话来说,就是毁了好苗子;二是风险大,朝廷对于雏妓的监管还是比较严格,很难上证书,从人贩子的角度来说,最好还是避避风头再出手;三是这个行当并非谁都能干,在此之前还要个培训的过程,顺带也是磨一磨女子的脾气性子,如同熬鹰。
所以更大的可能是被藏在某处。
齐玄素行走江湖的时候,听说过此类行当,一些老妓年老色衰之后,就改行培养新人,其过程便是物色穷苦人家的女儿,以义母的身份将她们养大,按照大户人家纳妾的标准培养才艺、礼仪、言谈举止等等,资质相貌好的,平日里甚至过着千金小姐的日子,锦衣玉食,配有丫鬟伺候。
这便是所谓的养瘦马。日后可以卖给大户人家为妾,比起许多名妓,声色才艺不遑多让,却又“身世清白”,符合一些诗礼之家的道德洁癖。毕竟只有道门不许纳妾,在道门之外,仍旧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度。
在这一点上,李青奴与许多瘦马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李天月的野心更大,她眼里只有一个皇帝陛下,看不上那些所谓的士绅权贵人家。到了后来,发现此路不通,再加上多年相处下来多少有些感情,李天月这才考虑让李青奴以义女的身份加入李家。李青奴对此心知肚明,怨气肯定是有的,否则也不会选择给七娘效力。七娘虽然贪财,但对自家人一向没得说。
又或是卖给妓院,也是差不多的流程,与养瘦马无异。当然,磨性子的时候,女子少不得要吃点苦头,一开始动辄受皮肉之苦,待遇极差,加之言语羞辱,意在摧毁女子的心理防线,然后再好言抚慰,以优厚待遇施以怀柔手段,这便是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最后摆出为你好的样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讲解利害,其实只有一条,与妓院对着干,只有苦头,若是顺从,则妓院也会好好待你,而且在这里吃香喝辣,穿绫罗绸缎,接触的都是有钱人,说不定还有机会从良做富人妾,远胜过穷人妻,最终使得女子委曲求全,认命低头。
在女子态度由硬到软的过程中,妓院就会逐渐安排各种“课程”,比如学琴、学唱,若是女子不学,或是学得不好,自然又是再来一轮,直到女子彻底从了为止。
这个过程不会很短,所以齐玄素并没有着急忙慌地大半夜就去找人,而是谋定后动,因为梅眉家住北城,所以先把北城排查一遍。
真正让齐玄素头疼的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如果梅眉被卖到了南城或是内城的一二等行院去,那就很难找了,毕竟石冰云也说过,这些行院背后都是大靠山、大背景,比如大名鼎鼎的一等行院梧桐苑,其幕后老板就是李天贞的堂姐李天月,他们未必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出面与齐玄素为难,可终究是件棘手的事情。
便在这时,石冰云从皇城方向过来,满面春风。
齐玄素立时便知道她昨晚没在玉皇宫——她在皇城里也是有宅邸的,毕竟是道门真人,颇有一番底气,正是因为她的存在,那位“老秦”才迟迟没有续弦,甚至许多时候还是“老秦”主动登门,去她那边,而不是她去“老秦”的王府,这可不是什么外室,只能说特殊情况,道门不允许一位真人成为王妃,朝廷那边也不大赞成宗室成员迎娶高品道士,所以两人就这么凑活着过日子。
齐玄素迎上前去,将情况大概说了一下,石冰云也是一怔,没有料到有人敢在帝京冒用万象道宫的名义行骗,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齐玄素先去追查,有眉目后通知她一声。然后她便在守门灵官的行礼下,进了玉皇宫的大门。
齐玄素叹了口气,在过去的时候,谁是敌人,一目了然。可到了帝京,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好似空有一身气力,却不知道该打在什么地方。
待到傍晚时分,宋三又来见齐玄素。
因为玉皇宫是一座占据一坊之地的巨大道宫,平日里出入之人极多,宋三有公家身份,而且道门与朝廷本就多有往来,所以并不如何显眼,由守门灵官通禀之后,宋三很快便被人领着到了齐玄素的签押房。
到了此时,宋三对齐玄素的身份再无一丝怀疑。
齐玄素直接问道:“有眉目了?”
“回法师,关于有贼人以万象道宫名义行骗的事情,暂且还没什么眉目,不过关于妓院的事情,却是无意中打听到一些。”宋三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齐玄素不动声色道:“具体是?”
宋三说道:“拐卖少女,无非就是那么几条销路,妓院方面是重中之重,尤其是几家‘半掩门’的生意,我让底下的弟兄着重打听了一番,没想到还真有些收获,有一家‘半掩门’的生意前些天收了一批幼女。”
齐玄素想了想,他正好肩负着纠察道德风气的职责,既然遇到了,没有放着不管的道理,于是点了点头:“具体位置。”
宋三早有准备,递上一张简易地图,其具体位置已经被他标注出来,又略带为难道:“法师,这家敢于如此大胆行事,是因为他们有背景靠山,我却是不好露面。”
齐玄素点了点头:“我晓得,你再把其他几家‘半掩门’都给标注出来,我全都搜查一遍,如此一来,他们也猜测不到有人透风报信。”
宋三松了口气,赶忙又把另外几家也给标注出来。其实这些“半掩门”的具体地点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毕竟要开门做生意,谁都不知道还怎么做生意?关键在于帝京道府的老人们几乎被一扫而空,后来补充进来的新人难免两眼一抹黑,正是需要宋三这样的地头蛇配合。
齐玄素看过地图之后,道:“干得好,继续打听,我已经将这个案子上报给次席副府主了,待到破案后,我会请副府主给你们两人一个同道士出身。”
所谓“同道士出身”,最高到二品太乙道士,最低是九品道士,几品就享受几品道士的待遇,又因为是“同道士出身”,名义上不必听从道门的调遣,也不受高品道士的节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宋三当然知道此中的意义,已然不是受宠若惊,而是对齐玄素千恩万谢,差点就要跪下给齐玄素磕一个。
齐玄素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取出一块归在他令牌名下的副牌:“这是你应得的,待会儿你从东南角门离开,那里人少。这块腰牌你拿着,日后再来见我的时候就不必通报了。”
作为实权主事,齐玄素的权力很大,远胜过去那个空头主事。
宋三接过牌子,匆匆离去。
齐玄素又打开桌上的“传音阵”,里面传来王崇年的声音:“主事,您找我。”
齐玄素道:“老王,你叫上三位灵官,一起来我这边一趟,我有事情要安排。”
“好的,主事。”王崇年道。
不多时后,王崇年和三位灵官来到了齐玄素的签押房。
齐玄素没有让四人坐下,而是同样站起身来,开门见山道:“石副府主给我们的任务是整治帝京风气,集中整顿妓院等灰色行业,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一步一步做,我决定先从北城开始。”
除了秦灵官是本地人之外,其余四人都是从外面调来的,与帝京的各路牛鬼蛇神都没什么干系,不过秦灵官已经带人随着柯青青去调查梅眉的事情,所以不必担心有人会提前通风报信。
齐玄素拿出那张简易的地图:“具体是四家俗称‘半掩门’的生意,我们兵分四路,老王一路,曾灵官一路,高灵官一路,周灵官跟我一路,同一时间,统一行动,对这四家所谓的‘半掩门’生意进行突击搜查,甄别嫖客身份予以训诫处罚,扣押包括普通丫鬟、龟奴、打手在内的一干人等,务必找到账册、名册,严密搜查妓院内外有无暗室、地牢,仔细盘查有无其他非法情事,明白没有?”
“明白。”四人齐声应道。
齐玄素一挥手道:“立刻行动。”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二百余名灵官兵分四路,离开玉皇宫,直奔北城而去。
第十一章 扫灰(中)
在去往目的地的路上,齐玄素心中多少也是有些感慨。
同样是四品道士,姚裴在地肺山上抓道士,张月鹿在各地抓邪教妖人,他在帝京城里抓老鸨,差距的确有些大了,可想而知,若无意外,日后的差距会越来越大。不过齐玄素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帝京可能有大事发生,这就是他的机会,只要他能抓住这个机会,说不定就能更上一层楼。
道门有停年制度不假,可道门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针对某些特殊情况,还有一种临时品级,或者说职务品级。
所谓职务品级,并非实际品级。打个简单比方,某人被授予二品副府主,意思是只有做这个副府主的时候才被看作是二品太乙道士,一旦离职,便没有了这个品级,回归到原来的道士品级。可真正的二品太乙道士,无论有无相关职务,都是二品太乙道士,哪怕被贬成主事,那也是二品太乙道士。
再有一点,职务的升降总是相对容易,在理由充足的情况下,副府主、副堂主可以安排执事一级,掌堂、掌府、掌宫可以安排主事一级,副掌教大真人可以安排副府主、副堂主、辅理一级,大掌教或者轮值大真人可以安排掌堂、掌府、掌宫一级。
品级的升降却十分严肃,三品幽逸道士之前归属于紫微堂管辖,真人以及真人以上,则要通过金阙的审议。打个简单比方,张月鹿可以把齐玄素提拔为执事,却不能把他从七品道士提拔为六品道士,她能做的只是给齐玄素报功。
这就是区别所在。
临时品级一般用于战时,正所谓乱世出英雄,会涌现大批优秀年轻人跃居高位,可停年制度又会严重阻碍他们的晋升,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做副府主已经很不好看了,若是一个四品祭酒道士直接做到次席、首席、乃至于一府之主,那就更难看了,属下比上司的品级还高,这无疑会造成混乱,给上司统领下属造成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职务品级制度应运而生,平时等闲不会授予,哪怕是张月鹿,也没被授予三品副府主的职务,而是以四品祭酒道士的品级担任副府主。
如果道门乱起,开始打破惯例启用职务品级,齐玄素又立下大功,那么掌握紫微堂的东华真人完全可以授予齐玄素一个职务品级,即齐玄素本身品级还是四品祭酒道士,享受四品祭酒道士的待遇,同时又是三品副府主或者三品副堂主,只要他还在职位上,他就是三品幽逸道士,便于他行使副府主权力,并在品级上慑服下属。
等到年限资历够了,再授予正式品级。再有就是立功,一般都是职务越高,越容易立功。就拿齐玄素来说,若是他能破获以万象道宫名义行骗的大案,作为直属上司的石冰云自然就能得到一个领导有方的功劳,提前跻身更高的职务,也大大有利于日后的前途。
不过也正如齐玄素自己所言,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还是先从眼前的扫灰开始吧。
转眼间,那家“半掩门”的生意便遥遥在望,齐玄素一挥手:“不要放走一个。”
灵官们动作迅速,很快边将此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周灵官一马当先,破门而入,齐玄素则迤迤然地走在了最后。
正是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齐玄素是第一次做实权主事不假,可接触过许多高品道士,也大概明白上位者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有样学样就是了。
过去的时候,“半掩门”说的是最下等的妓院,去了之后没有什么茶围听曲,直接就做那事。如今的“半掩门”则是指没有文书的妓院,其实规格并不低,比如齐玄素来的这处绿翠下处,其规格并不逊色于春风楼,不说里面的装潢如何,仅就外面的飞檐、灯笼、门楼、影壁、玻璃窗,就已经可见一斑,院子很大,地面铺着整齐的青砖,因为已经入秋,所以摆着各色菊花,每隔几步就有一盆,别说楼内灯火煌煌,便是院子里也灯火通明。
不过齐玄素好歹是去过紫府、见过大世面的人,还不至于迷了眼睛,只是随意扫过,态度淡然。
此时院子里的人已经被惊动了,好些个衣衫不整的嫖客想要逃走,都被蹲守的灵官制住,一个个抱着头蹲在地上。另外抬头就能看到二楼和三楼窗口,好些女子们正在向外张望,也是青丝凌乱,神情慌张,偏偏还衣衫半遮半掩,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部分敏感部位更是不可言说,实在是晃眼。
齐玄素刚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脂粉味,倒不至于让他这位天人头昏脑胀,却也刺鼻。不必吩咐,已经有灵官给齐玄素搬来了椅子放在身后。
齐玄素不知第几次感叹权力的好处,没有故作清高地推辞,不紧不慢地坐下。
片刻后,本地的鸨母在两位灵官的“簇拥”下,来到齐玄素的面前,还算镇定,主动朝着齐玄素行了个万福:“给法师请安。”
干这行当的人都眼力奇毒,又阅历丰富,不必齐玄素自报名号,仅从周围灵官对待齐玄素的态度就能猜测出齐玄素的大概地位。
至于为何喊法师,也有讲究,如果齐玄素只是个五品道士,喊个法师不得罪人,反而有奉承的意思,就好似普通百姓见了随便一个黑衣人军官都会喊将军一样,核心理念在于礼多人不怪。之所以不喊高功,则是来自于常识,高功法师怎么会亲自来这种地方?
故而有句老话,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好些个一辈子在书斋里的高品道士,在为人处世方面远不如这些下九流人物。不过道门的大人物们很推崇这种“老天真”,称其为赤子之心,所以花圃道士众多,不是花圃道士本身的问题,而是上面有人刻意引导的问题。
齐玄素道:“我是新上任的帝京道府主事道士齐玄素,奉次席副府主之令,整顿帝京风气,具体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我就不废话了,让你的人穿好衣服全都到院子里来,否则我的人挨个去请,那就唐突佳人了。”
老鸨最是圆滑,再有靠山,此时也不敢正面硬顶,赶忙道:“请法师少坐片刻,奴家这就去唤她们。”说罢,见身旁两位灵官没有阻拦的意思,这才又道了个万福,赶忙退下几步,招过几个心腹管事,让她们赶紧去把姑娘们都叫来。
又有个十分上道的妇人给齐玄素奉上今年的明前毛尖。
齐玄素看都没看一眼,旁边侍立的灵官直接伸手拦下。
妇人微笑着:“一杯茶而已,待客之道。”
灵官面无表情道:“不合规矩。”
妇人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敬佩神色,仿佛看到了青天大老爷。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从始至终,齐玄素都没有多看一眼。
片刻后,莺莺燕燕们穿好了衣服,陆续从楼里来到院子中,热闹非凡。
其实她们并不怎么怕查,因为无证经营又不犯死罪,顶多干上一段时间的苦役,然后等风头过去了,又可以重操旧业。至于这些女子为何没有文书,关键在在于申请文书也要花太平钱,有本的买卖当然不如无本的买卖。
女子们自然也瞧见了在场中唯一能坐着的齐玄素,若在平时,她们自然要多看几眼,施展一番风流妩媚的本事,不过此时齐玄素周围都是身着黑甲的灵官,自有一股冷厉肃杀之气,让她们纷纷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半分。
周灵官按着腰刀来到齐玄素的面前,另外手中还拿着两本厚厚的册子,一本是账册,一本是名册。
齐玄素吩咐道:“根据名册点名。”
周灵官应道:“是。”
小半个时辰后,点名完毕,不多一人,不少一人。
齐玄素也不惊慌,又问道:“查到暗室或者地牢没有?”
那日在金陵府,他就阴差阳错进到过一家行院的地牢之中。
很快,有灵官前来禀报,发现了一处十分隐秘的地牢入口。
这些妓院终究不是长年与道门斗智斗勇的隐秘结社,些许伎俩如何瞒得了道门的灵官?
闻听此言,本就忐忑的老鸨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脸上再无半点血色,差点瘫倒在地上。
齐玄素道:“去,仔细查。”
又有部分灵官支援过去。
他本身就是天人,连赵福安都不是他的对手,哪里需要人护卫,难道这一院子的莺莺燕燕还能把他吃了不成?
其实这些女子都很识趣,知道出了大事,那些卖身的女子还好,颇有些看热闹的意思,毕竟她们平日里也没少受妓院的盘剥,而牵涉其中的管事之流已经六神无主。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以周灵官为首,又带了一批女子出来,严格来说,都是些半大少女,相较于那些已经习得一身风流妩媚之态的妓子们,这些小的还在懵懂之间。
齐玄素淡淡道:“没有文书擅自经营,又拐骗女子逼良为娼,罪加一等。”
鸨母撑不住压力,直接跪倒在地:“法师,冤枉,冤枉,奴家怎么会去拐骗女子,这些、这些都是买来的。”
齐玄素终于是笑了,往前微微探身:“从哪里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