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赴宴
张月鹿通过讯符阵将记录呈交给了金阙,等待金阙的答复。
虽然在金阙正式答复之前,齐玄素暂时还不能复职,但不再被严格禁足,只要不离开帝京城即可。
这段时间对于齐玄素来说算是难得的休息时间,因为还未复职,不必也不能参与查案,如今高明隐之死的案子已经转到了张月鹿那边。又因为不再被禁足,可以在内城八坊和外四城自由行动,能够做些私事。
齐玄素获得部分自由的第二天,就收到了顶头上司的邀请。
这个顶头上司可不是张月鹿,而是张月鹿的师叔石冰云。
石冰云也不仅仅是邀请齐玄素一个人,而是邀请齐玄素和张月鹿两人,只是张月鹿考虑到她现在是代表金阙巡查帝京道府上下,又有许多眼睛在旁边盯着,既不好与还未复职的齐玄素太过亲近,也不好与代表帝京道府的石冰云过往甚密,所以便托辞要去玉皇宫的幽狱婉拒了石冰云的邀请,让齐玄素独自前往。
齐玄素理解张月鹿的顾虑,毕竟旁边有个李长歌盯着,帝京道府还有个李若水也在盯着,着实不好强求,于是便一人赴宴。
石冰云的请客地点距离蓬莱池畔的太平客栈分号并不算远,同样在好生东南坊内,是一座私人别院。
齐玄素刚到帝京的时候就知道,好生东南坊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坊,首先是被蓬莱池占去大半面积,然后沿湖一线则被各大权贵瓜分,好些人将此地当作一个避暑的好去处,也有人将其当作金屋藏娇的地方。
齐玄素也是有所耳闻,能在此地金屋藏娇之人,可不是一般的权贵,少说也得候伯起步,或是三品以上大员,当然能被藏在此地的外室也不会是一般女子,身价个个高得很,那就不仅仅是相貌如何了,还得有其他的手艺。美人不稀奇,会写诗作词并大有名气的美人就十分稀奇了,或是有着其他身份的加持,比如某大家、女侠、仙子、妖女、魔女、女捕头等等。
大玄律法承袭前朝,所以不存在一夫多妻制度,只有一夫一妻多妾制度,妾室分为“贵妾”与“贱妾”,若是下了聘礼,有家世出身,娘家不俗,只是因为其他原因才不得不嫁入比自己门户更高的人家做妾,就是“贵妾”。虽说要在正妻面前服帖,但是也不是任由打骂的。还有生育了儿子,儿子也争气,母以子贵,也算是熬成“贵妾”。
除了这两种外,其他的妾室,通房丫鬟,女子赎身,寡妇再嫁,都是“贱妾”之流。
要知道正妻和贱妾之间的差距之大,正妻可以随意打杀、发卖贱妾,几如物品一般。
贱妾也只能任由正妻随意捏扁揉圆。外室则要逍遥许多,不何必去看别人的脸色。而且许多人家的妾室还要干活,如奴仆无异,外室则一般有丫鬟伺候,不是什么人都养得起外室。
说来说去,还是太平钱的问题。
也别说什么人不能用钱来衡量,齐玄素不信这个,他这条性命最贵的时候可是值个两万无忧钱,高明隐亲自开价。
当然,现在肯定不值那么多了,这人的性命也有行市,有高有低,根据行情不断变化。
齐玄素还听说,好生东南坊总是闹出一些笑话,比如正妻带人打上门来,手撕外室。
这是在道门很难看到的事情,毕竟道门在这方面要求十分严格,谁要是闹出这样的丑闻,前途便没有了。不过在朝廷这边不算什么大事,只能算是饭后谈资,一个笑话。比如某某大人夫纲不振,外室和爱妾被老婆给发卖了,又或是某某大人好色,妾室恃宠而骄,与主母分庭抗礼云云。
当然,也还有些妻妾俱全的人家,明面上一团和气,姐姐妹妹,其乐融融。
不过齐玄素就不必想这些了,他这辈子都不会有这种机会。如果他背叛了张月鹿,那么大概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是张月鹿与他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要么就是张月鹿提剑取他狗命,最少也要给他一个深刻教训,绝不存在张月鹿哭哭啼啼挽留他或是大度地包容他这种选项。
朝廷之人私底下有一句玩笑话:道门的女人都是母老虎,娶了道门的女人,不管你愿不愿意,就只能一生一世一双人了。比如石冰云口中的“老秦”,哪怕没与石冰云成亲,这些年来也相当洁身自好,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总之是宗室中的一股清流,被好些宗室勋贵认为是“失心疯”了。
当然,皇帝陛下和少部分顶尖权势大人物不在此列。其实“老秦”也可以,关键是石冰云的品级和职务太高了,背景也够深,那就把自己给套住了。
不过也正因为石冰云的职务和品级太高,道门不希望石冰云去做王妃,除非石冰云放弃真人名号和副府主的职务。
齐玄素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那处别院的门前。
因为还未复职,所以齐玄素没穿鹤氅正装,只是一身道袍常服,腰间也没悬挂经箓,只是挂了“九阳离火罩”,充作是玉佩一类的挂件,并不怎么扎眼。
齐玄素本还想着,自己可别遇到狗眼看人低的事情,却没想到,这别院的门房是个极有眼力的,刚见面就恭恭敬敬,三言两语间便猜出了齐玄素的身份,一口一个“齐爷”,让齐玄素好生感慨。不过他再转念一想,门房干的就是这个,若是没点眼力见,三天两头得罪人,早被一脚踢走了,而且石冰云肯定早就交代好了,今天会有客人登门造访,门房早就预备着呢。
在门房的引领下,齐玄素进了别院。不过没去正堂,而是一路穿廊过堂,过了二门,径直往花园行去——别院中没有其他女眷,不存在内宅的说法,没有半路换成个丫鬟引路。
因为靠近蓬莱池,所以好生东南坊的府邸引水入府并非难事,在这处别院中就有一方人造的小湖,湖上有曲折水廊,通向湖中的水阁。如今是入冬天气,水阁四周放了炭盆,若是落雪,还可以围炉赏雪。
门房到此止步,齐玄素独自走过水廊,进入水阁之中。
此时水阁中坐着两人,其中一人正是齐玄素的顶头上司石冰云,另外一人则是个看起来不惑年纪的男子,一身石青色常服,颏下五柳长须,面如冠玉,相貌清奇,一看便是养尊处优之人,神情甚是潇洒。
齐玄素虽是男子,但也不得不赞一声,好姿容。正所谓男子气度不因岁月而折损,反而上了年纪的男人比起年轻男人别有一番韵味,毕竟许多气质是需要岁月沉淀的,褪去那股子奶气和青涩味道,同样需要时间,眼前这个男子便是个经历了岁月沉淀的美男子,如同一坛老酒。
再看两人坐在一起,如寻常夫妻一般。
齐玄素心中明了,这位多半就是石冰云口中的“老秦”了。
这样一个人物,如此身份,如此姿容,又有仗义疏财的美誉,想来性情也不会差了,难怪能入得石冰云的法眼。
齐玄素作为晚辈,主动行礼。
两人已经起身,石冰云介绍道:“天渊,这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老秦了,朝廷册封的晋王。”
齐玄素口称“晋王殿下”,他来帝京之前做过功课,知道这位晋王殿下从辈分上来说,要比秦凌阁高上一辈,与皇帝陛下、辽王是同辈中人,看着年轻,实际上是快六十岁的人,主要是驻颜有术。
皇室天家也有一套与道门对应的辈分:果毅循超卓,权衡本自持。这并非高祖皇帝所定,而是太宗皇帝为后世皇帝定下,由第三代帝王从“果”字辈开始。太宗皇帝与玄圣是同辈之人,如果算上不在辈分里的太宗皇帝,到了当今皇帝陛下,刚好也是七代人,“权”字辈对应道门的七代弟子,所以这位晋王殿下名叫秦权翊。
秦凌阁是“衡”字辈,不过他放弃亲王爵位之后,连同这个辈分也一同放弃了,后来又取名为“凌阁”,却是与道门参知真人宁凌阁重名。
石冰云若有所指道:“都是自家人,天渊不要拘束。”
齐玄素心中了然,看来朝廷的确不是铁板一块,辽王显然站在太平道那边,晋王却站在正一道这边。
齐玄素歉然道:“青霄本要与我同来,只是李代副堂主和陆主事还在等着她,着实是脱不开身,所以她托我向副府主和晋王殿下告罪一声。”
石冰云哪有不懂的,也不以为意,淡笑道:“也罢,那是她没有福气,今天老秦专门从他的酒窖里取出了一坛‘醉生梦死’,又让人捞了几条养在池子里的河豚,特意请的太平客栈大师傅把它做了。”
齐玄素久闻河豚大名,什么冒死吃河豚,却从未没吃过,来了帝京之后,别的不说,在奢华享受这方面的世面着实见了不少。
不过齐玄素也心里明白,今天的宴席不仅仅是庆祝他洗脱嫌疑那么简单。
第五十八章 赠刀
石冰云拍了拍手,很快就有流水一般的仆役送上各种杯盏勺碟,都是正经官窑烧制的珍品,开片粉青瓷,薄得像纸,乍看一片青色,细看从青里又透出淡淡的粉红。筷子朴素些,是象牙镶银的箸,箸尖上的包银擦得锃白闪亮,箸身的象牙从里面透出闪亮的黄来。
至于里面盛放的各种珍馐,自然无一不精致,甚至让人有些舍不得下筷。
平心而论,齐玄素如今也算是小有身家,一年三千六百太平钱的收入,着实不算少了,足够寻常百姓一辈子富足无忧,却也享受不起这等待遇。
再有就是仆役方面,齐玄素身为主事,道门给他配了一位道民,负责照料他的日常起居,毕竟不能让齐玄素亲自去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他忙起来的时候经常是不分白天黑夜,还要兼顾自身的境界修为,根本没有时间。可也仅就如此了,至于其他穿衣吃饭,都要亲力亲为,道门提倡“俭”,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暖床丫鬟,是朝廷权贵们才有的享受,就算齐玄素做了大掌教,也不好如此奢靡。
难怪过去的帝京道府烂得这么快,见惯了这等繁华景象,心就再也沉不下去了。
试想,一个主事道士,看到和自己身份差不多的官员呼奴唤婢、三妻四妾,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自己却只能用一个道民,守着一个女子,不敢打骂道民,因为道门讲平等,也不敢跟老婆发脾气,说不定还要被老婆整天数落,心态能不失衡吗?心态一旦失衡,开始找补,那就是堕落之始。
其实朝廷官员也是如此心态,瞧着那些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的商人们个个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美女环绕、出手阔绰,想到自己靠着那点俸禄只够养活老婆孩子,几个老仆,日子过得着实紧巴,心态失衡得比道门道士还要厉害。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人就怕攀比,一比就出问题。都说女人虚荣,其实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皆是人之本性罢了。
石冰云笑道:“我可不敢违反规矩用这么多仆役,这些都是老秦的人,我和老秦不是夫妻,只是亲密的朋友,风宪堂也不能说我坏了规矩。”
齐玄素笑了笑。
朝廷的官员不得经商,于是便让兄弟、小舅子去经商,官员只负责保驾护航,竟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自古无新事。
齐玄素毕竟刚刚掌权不久,还体会不出其中滋味。待到他明白个中三昧之后,方能知道张月鹿能够坚持俭朴作风的不易。
“我听老石提过天渊多次,早就想与天渊见上一面,只是天渊忙于整顿风气,竟是缘悭一面。这次终于有机会见面,算是了我一桩心愿。”秦权翊并没有实权亲王的架子,十分随和,就像一位普通长辈。
齐玄素倒是有些意外两人之间的称呼,石冰云称呼秦权翊“老秦”,秦权翊称呼她“老石”,既有老夫老妻的感觉,又有老朋友的味道,人之相处,贵乎自然,倒是让人羡慕。
不过除了自然之外,两人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门当户对,夫妻互补,帝京道府扎根帝京,石冰云有了这位晋王殿下的支持,自然在道府内部的话语权大增,事事从容。同理,秦权翊也会通过石冰云得到正一道的助力,稳固他在朝廷中的地位。
齐玄素嘴上赶忙客套几句,把姿态放低。
看得出来,无论是秦权翊也好,石冰云也罢,都有意淡化道门、朝廷的背景,齐玄素自然就摆出晚辈的姿态,而不是上下级或者朝廷道门的公对公关系。
河豚汤很好喝,八个小碟子的酱菜也很好吃,据说叫八宝酱菜,比牛肉还要贵些,出自老字号六心居,从大魏年间到如今,已经有四百年的历史。据说前朝的几代皇帝和当今的皇帝陛下都吃过他们家的酱菜。晋王设宴,用的自然是最顶尖的酱菜,讲究产地、时令、瓜菜、甜酱、盛器、水泉,一碟就要十个太平钱,八个碟子便是八十个太平钱,这已经是桌上最便宜的东西。
还有“醉生梦死”,张月鹿都不舍得喝,可听石冰云话语中的意思,秦权翊收藏了不少。
这顿饭吃下来,算上酒的话,少说要靡费上千太平钱,
齐玄素还能说什么呢,什么叫逼人的富贵?他算是见识了。这么一想,张月鹿没来的确是挺可惜的,难怪石冰云说她没福气。
吃完了饭,便要说正事了。
秦权翊也关心高明隐的案子,问道:“我听老石说,高明隐背后牵扯到某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对于堂堂晋王而言,帝京城里哪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除了皇帝陛下,其他人至多是和他平起平坐,所以这句话很是有些讥讽的意思,看来李家的风气蔓延甚广。
齐玄素闻弦知雅意,这位晋王殿下应该与辽王不和,于是说道:“是个被称作温翁的人,是辽王府上的长史。”
“原来是他。”秦权翊道,“我听说过他,辽王的大管家,王府的许多事情都是由他出面,也就是说此事牵扯到了辽王。”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没敢给定论:“涉及到宗室,不是我可以置喙的。”
晋王笑了笑,也不逼迫齐玄素,转而说道:“我听说天渊用刀?”
齐玄素应道:“是,我起初也是随大流用剑,后来做了几年野道士,发现江湖上还是刀更好用些,便刀剑并用,认识青霄之后,随青霄学了‘大衍灵刀’,彻底弃剑用刀。再后来去上宫进修,蒙孙老真人赏识,授我西道门宋政的‘魔刀’,终于是登堂入室,算有几分心得。”
秦权翊道:“正所谓宝剑赠壮士,既然天渊用刀,我倒是有件礼物送给天渊。”
说罢,秦权翊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口带鞘的横刀,长约二尺半,装饰华丽,柄首有龙凤环,竟是与齐玄素的“飞英”十分相似。
秦权翊也有修为在身,随意拔刀出鞘,立时一股森森寒气扑面而来。
秦权翊介绍道:“怪底寒梅,一枝雪里,直恁愁绝。问讯无言,依稀似妒,天上飞英白。此刀名为‘飞英白’,中等宝物品相。”
齐玄素立时想起,当初他去买刀的时候,卖刀的老人就曾经说过,“飞英”本是一对双刀,另外一把刀就叫‘飞英白’,不过不在他们手里,没想到他会在这里见到“飞英”的孪生兄弟。
秦权翊继续说道:“‘飞英’锋锐,吹毛立断、摧金断玉只是等闲,唯一的不足之处,‘飞英’有些‘脆’,强韧不足,遇到真正的宝刀,容易折断,不擅长正面硬拼,所以只能算是灵物的品相。而‘飞英白’则弥补了‘飞英’的缺点,韧而不脆,而且附着有寒气,只要注入真气,便可激发,若以此刀伤人,可使寒气入体,冻结气血,阻塞真气,甚至是灭绝生机。”
齐玄素已经看得眼睛发亮,若说齐玄素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他跻身天人之后,遇到先天之人,不用刀也能拿下,遇到天人,“飞英”就有些不够看了,正缺这样一把足以支撑他与天人交手的宝刀。尤其是附着寒气,更是让他有些惊喜,他可还记得齐剑元是怎么死的。
只是有一个问题,齐玄素记得当初“飞英”的价格是四千太平钱,而“飞英白”是宝物品相,价格自然是更上一层楼,少说也要八千太平钱,甚至是一万太平钱。这个数目实在太大了,已经超过正常礼尚往来的范畴,他若贸然收下,属于是犯错误,日后被风宪堂抓住,不死也要脱层皮。
齐玄素还是分得清轻重,歉然道:“晋王殿下的好意,玄素心领了,只是这件礼物太过贵重,玄都实在不敢受,还望晋王殿下见谅。”
秦权翊似乎早就料到齐玄素的反应,淡笑道:“天辰司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并将此事奏报上去。陛下狠狠责罚了天辰司的几个管事,这把‘飞英白’权当是天辰司向你赔罪的,你只管收下。”
齐玄素还在犹豫,又望向石冰云。
石冰云说话了:“这把刀已经记录在案,不算是违犯规矩,既然是晋王殿下的好意,也是对你的赏识,还不收下?”
齐玄素这才双手接过了横刀,然后上身微微前倾,双手捧着横刀高出头顶:“多谢晋王殿下好意。”
秦权翊摆了摆手:“天渊就不必这些虚礼了,一把刀而已,算不得什么。”
齐玄素没有说话。
上千太平钱的宴席只是便饭,上万太平钱的宝刀也不算什么。
什么叫富贵?
这就是了。
他与这些贵人比起来,真是土包子一般。
齐玄素站直了身子,拔刀出鞘三寸,寒光照面,狭长刀身上倒映出他的双眼。
秦权翊道:“如今帝京城内暗流涌动,我期待着天渊用此刀涤荡帝京城里的污泥浊水。”
齐玄素顿时有了几分明悟,点头应是。
第五十九章 宗室
齐玄素挎刀出了别院,脑子里一直想着一句话。
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
如今看来,道门上上下下,想要守住太上道祖的三德,着实不是一件易事。
万幸,玄圣大约也看出来了,若是强制推行,就没几个人能够合格,所以只是提倡,而非以律法约束,真就是不那么俭朴,只要不涉及贪墨等情状,也不会被论罪治罪。
就好比齐玄素今天应邀赴宴,花费颇多,便算不得把柄。同理,石冰云与秦权翊的事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几乎是众所周知,至多是有人诟病她的名声和作风,毕竟没有成亲,可同样没人以此来攻击石冰云不俭,因为道门律法里的确没这一条。
当然,不是罪过归不是罪过,日后提拔的时候,也不会有俭朴有德这一条。说白了,这虽然不是个减分项,但是个加分项,尤其是升二品太乙道士的时候,要是功劳不够大,能力不够强,境界修为不够高,就要靠着这些比较虚的道德加成去跨过门槛。
齐玄素想了想,以他的所作所为,大约是跟三德不挨着,既不慈,又敢为天下先,不差这个俭,真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破罐子破摔,随他去吧。
只是在这之后还有几句话。
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其后且先;则死矣。
意思是有了慈爱,所以能勇武;有了俭朴,所以能大方;不敢居于天下人之先,所以能成为万物之长。
现在丢弃了慈爱而追求勇武;丢弃了俭朴而追求大方;舍弃退让而求争先,结果是走向死亡。
齐玄素可以肯定,他就是太上道祖口中的“舍慈且勇”,对待敌人冷酷无情,对于境界修为十分看重,也是“舍其后且先”,谁不想走在别人前头做人上人呢?唯一可以庆幸的是,他“舍俭不广”,这算不算守住最后的底线?与走向死亡只剩下一线之隔。
这是太上道祖在警告他,不许大方,不俭朴的大方就是灭亡。
齐玄素想着这些歪理,沿着蓬莱池往太平客栈的分号行去。
北方干燥,又有从金帐草原吹来的风沙,所以地上总是有一层浮尘,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从齐玄素的身边呼啸而过,卷了齐玄素一身尘埃。
齐玄素因为满脑子都是太上道祖的教诲,走神严重,些许浮尘也算不上危险,未能触发他的“魔刀”本能,所以竟是没能第一时间躲开。
马车上挂着大魏宗室的标志——这是西学东渐的结果,因为西洋贵族素有使用纹章的传统,不同颜色,不同图案,区分不同身份。近些年来,好些宗室和勋贵也如此效仿,专门给自家设计了一个标识,比如皇室和宗室的标志便是白山玄水,寓意北道门的圣地太白山大荒北宫所在。
其实早在前朝神宗年间,西洋传教士陆续来到东方传教,许多士大夫就已经受到了影响,最为著名的便是某位阁老。待到本朝,海贸更为兴盛,东西方的交流更为频繁,西学的影响也就更大了。
这些纹章只是小道,前些年因为帝京道府的废弛,甚至还有信奉圣廷的,接受洗礼,取了西洋名字,谓之“教名”,类似于道门的道号,这让道门和朝廷大为光火,向圣廷提出严正抗议,以帝京禁教为威胁,要求圣廷约束传教士,若是圣廷不作为,那么道门和朝廷就替他管教。
圣廷不得不妥协,改变政策,明令所有传教士,若无朝廷和道门的允许,不许随意发展宗室、勋贵、官员为信众,至于那些信奉圣廷的宗室,则被宗人府治罪,轻则罚俸,重则夺爵。
齐玄素停下脚步,有些不悦。
宗室怎么了?他刚刚跟晋王见过面,晋王也是和和气气的。除非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是辽王,否则必须给个说法。
至于皇室和宗室的区别,其实就是大宗和小宗的区别。如果拿张家来类比,天师这一支就是皇室,张月鹿这一支就是宗室。好些人整天说张月鹿是小宗出身,如果放到皇室语境,那么就是说她乃普通宗室,虽然能力出众,但不是皇子,血脉离得太远,不能继承大统。
放到大玄这里,当年高祖皇帝是兄弟三人,另外二王的后代自然都是宗室。而到了当今,也只有皇帝陛下这一家老小是为皇室天家,先帝在位时,辽王身为皇子,自然是皇室成员,但先帝驾崩之后,辽王正式封王,等同是兄弟分家,皇帝这支是本家大宗,辽王只是小宗,便算是宗室。不过太后还在,硬说辽王还是皇室成员,也不会有人挑刺就是了。
马车也停下了,车夫快步朝齐玄素走来。
这是一位老人,虽然是车夫的身份,但是穿戴一丝不苟,且衣料昂贵,若非亲眼看到他从车夫的位置上走下来,谁也不会把他当作一个车夫。
他头发雪白,用一支碧玉簪子束住,不苟言笑,向齐玄素赔情道:“因为赶路匆忙,冲撞了阁下,还望恕罪。”
齐玄素有些无趣,他本还以为会有人跳下来大骂他瞎了眼挡道,结果却是赔礼道歉,这帝京城里的“好人”还是多啊。还是说,地位高了之后,周围都是“好人”?
不过齐玄素很快便想明白了,不是帝京城里的人都好说话,而是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了。虽然他今天没穿四品祭酒道士的正装,但腰间悬挂着两件宝物,只要稍有眼力,就不会把当他当成是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自然也不会出现骂他瞎眼挡道的场景。
说白了,看人下菜碟。
齐玄素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无事。”
他的目光也随之望向那辆停下的马车,方才注意力都被那个显赫纹章吸引,此时才得以仔细打量,竟然是一辆西洋风格的四轮马车,车门开在一侧,装着玻璃窗,而且装饰颇为华贵,不是闲散宗室能有的气派。
于是齐玄素重新审视着面前的老人,这样一个宗室出门,不带护卫,要说是行白龙鱼服之事,可这辆扎眼的马车实在难以让人信服。那么只有一个解释,眼前的老人在充当车夫的同时,也担任护卫,是个高手。
可齐玄素第一眼竟然没能看出端倪,直到想通了这个关键之后,齐玄素再去仔细打量,才算是看出几分端倪。
老人察觉到齐玄素的审视目光,脸色微微一变,便要转身离去。
结果齐玄素一语道破天机:“堂堂天人,竟然甘为奴仆,当真是奇也怪哉。”
老人脸色大变,猛地转身。然后向齐玄素出手。
齐玄素的感受只有一个字,快。
这样的速度,齐玄素只在姚裴的身上见到过,更多还是姚裴提前出手的缘故。
拔刀已然是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齐玄素只能显化金身,不留破绽。
不知是老人故意留手,还是因为速度而牺牲了太多其他,总之老人这一击的分量不如赵福安的一拳,齐玄素显化金身之后,又有武夫体魄为支撑,并未受到实质伤害。
两人一触即分。
老人皱起眉头:“巫祝?”
齐玄素按住腰间“飞英白”的刀柄,沉声道:“一言不合就出手伤人,这不合规矩吧?”
刚才的时候,齐玄素其实并没有看破老人的底细,只是出言试探,却没想到老人的反应如此之大。不过他也不害怕,虽然老人的速度很快,但如果他开启“魔刀”本能,省却反应的时间,还是能跟得上。
老人沉默不语。
他同样没想到,眼前年轻人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天人,难怪身怀两件宝物招摇过市,如此年纪,想来是道门俊彦,不是歹人,这让他稍稍心安的同时,也有些忧虑。因为帝京道府的事情,好些个道门俊彦来到帝京,不知道眼前之人是哪一个?不会是张月鹿,那是个女子,难道是极为神秘的姚裴?
就在此时,马车的车门开了,从中走出一个人影:“发生什么事情了?”
老人的脸色再变,顾不得齐玄素,退至马车旁边,挡在那人影前面。
从声音判断,马车的主人是个女子。
宗室女子。
齐玄素在这方面实在没什么经验,就认识一个秦湘,不过能让一个天人做随从的宗室女子,恐怕不是寻常人等。
齐玄素想了想,宗室女人是非多,他还是不要招惹为好,尤其是张月鹿就在帝京城,若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张月鹿未必会信,他却要不自在,于是他决定退让一步:“只是个误会罢了。”
老人没有反驳。
的确只是个误会。
“陈师傅,你让一下。”女子说道。
老人略微迟疑,还是让开身子,显出身后的女子。
齐玄素也终于见到了女子的真容。
虽然齐玄素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但也得不承认,眼前的女子是真漂亮,什么肌肤胜雪、眼含秋水、眉如远黛,都可以用在女子的身上,总结而言,国色天香。
这倒是在情理之中,从高祖皇帝那里算起,兄弟三人都相貌不俗,而他的皇后则是慈航一脉的祖师,姿容更不必说,有问鼎天下第一美人的资格,太宗皇帝便集父母之所长。
身为皇室,娶的媳妇自然都是美人,这么一代代传承下来,真就是无论男女,都是美姿容,比如齐玄素刚刚见过的秦权翊,入得石冰云的法眼,自是不必多说。还有齐玄素没见过的秦凌阁,张月鹿却是见过,根据张月鹿所说,秦凌阁被盛赞为天下第一美男子,倒也不是虚名,抵达玉京的时候,惹得好些女冠围观,李长歌都没这待遇。
女子向齐玄素行了一礼:“若有唐突之处,还望公子海涵。未请教公子名姓?”
齐玄素不动声色道:“在下姓齐,双名玄素。”
第六十章 持盈
女子听到齐玄素的名字后,脸上有明显的惊讶神情闪过:“原来阁下就是最近大名鼎鼎的齐法师。”
齐玄素道:“还未请教阁下是?”
道门得天下之后,一方面提倡平等,意在以道门之道理规矩冲击儒门的伦理尊卑,另一方面,又大力推崇后起的心学学派,挑动心学学派与理学学派的矛盾,来分化瓦解儒门内部,使其不能成为铁板一块。如此双管齐下,儒门苦心维护了千年之久的礼教体系不能说是轰然坍塌,却也是摇摇欲坠,已经塌了一半。
所以在如今世道,男女见面、互通姓名、授受礼物等举动,算不得大逆不道,只能说是稀松平常,不会再像以前那般,被人指指点点、风言风语。
不等女子开口,老人已经代为回答道:“我家主人是皇三女持盈公主。”
帝女封公主,位同亲王。亲王女封郡主,位同郡王。郡王女封县主,位同国公。
县主从其父封地境内诸县中择取一地为封号。郡主从其父封地各府之中择取一地为封号。反倒是公主,并不似亲王那般以一州之名为封号,而是以美好寓意的二字为封号。
持盈,出自太上道祖五千言,持而盈之。
齐玄素不由吃了一惊,皇三女,那就是正儿八经的皇帝亲女了,分明是皇室,而且公主出行自有仪仗,怎么用宗室的马车?
似乎是看出了齐玄素的疑惑,持盈公主主动解释道:“这是我向好友借的马车,毕竟宫里是不许使用这种西洋马车的。”
齐玄素顿时了然,皇室虽然地位尊贵,但要遵守的规矩也多。与此同时,齐玄素也想明白了老人的来历,宣徽院。
这就可以解释堂堂天人为何甘心为奴为仆,因为宣徽院的宦官本就是皇室的奴仆,没有皇室,他们就是无根浮萍,无以为生,自然不能像其他天人那样潇洒自在。
不过这也未必就是坏事,在皇室面前,他们是奴仆,可在其他人面前,他们就是天子心腹,是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是“通天”的。宰相门房七品官,便是这个道理。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固然有随时被老虎吃掉的危险,但换一个角度,只要在老虎身边,便可狐假虎威,谁也不敢贸然上前招惹。
齐玄素前些年就看过一本话本,名叫《我当道童那些年》,又叫《首席道童》、《天下第一道童》,说的就是给大掌教做道童的事情。虽然主角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道童,连九品道士都不算,但因为跟随在大掌教身边,多少真人都要对他客客气气,参知真人们要从他这里打探消息,他俨然成了紫府中炙手可热的红人,普通道士眼中的大人物。
后来,他长大成人,不再是孩子,也不能再做道童了,大掌教感念多年的情谊,随手送了他一场造化,他摇身一变成了四品祭酒道士,虽然不在大掌教的身边,但打着大掌教的招牌,靠着多年的人脉,照样在玉京混得风生水起。
温婉可人的紫微堂主事、冷若冰霜的风宪堂副堂主、强势霸道的度支堂掌堂真人、善解人意的紫霄宫辅理,外傲内娇的一品灵官都跟他纠缠不清。又高升真人,离开玉京前往地方道府,与张家天师称兄道弟,各种不讲道理地打脸西洋圣廷,同时桃花依旧,喜怒无常的八部众妖女、神秘莫测的知命教魔女、朝廷的公主王妃、阁老的孙女、还有李家的贵女、儒门的女宗师、如同“雌豹”的女子武夫等等都被他收入麾下,甚至是传说中的巫罗和佛门女菩萨,也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再后来,这本书就被道门给禁了。
齐玄素觉得前半本书还是挺严谨的,后半本书就开始扯淡了,虎头蛇尾。
不管怎么说,那时候的齐玄素只是个野道士,看得是热血沸腾,只恨自己怎么不是大掌教身边的道童。
如此说来,这老人便是一名阴阳人了,难怪速度如此之快,以前齐玄素总是听说阴阳人诡异,熟悉之后不算什么,可如果初次遇到,难免要吃大亏,今天算是领教了。
知道对方是皇室之人,齐玄素便打算井水不犯河水,就此揭过。
却不想那女子又叫住了齐玄素:“齐法师可是要去太平客栈?”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正是。”
“我要去客栈拜访一位长辈,却是刚好与齐法师同路。”持盈公主道。
齐玄素怔了一下。
长辈?
随即他便反应过来,李长歌。
大玄到当今皇帝陛下已历十一帝,虽然当今皇帝对应道门的七代弟子,就算加上比玄圣高一辈的高祖皇帝,也不过八代人,但在这中间,还有过几次皇帝绝嗣,有的是因为皇帝修为太高,实在难以诞下血脉,也有皇帝离家向道的,还有皇帝早亡的,总之有过几次兄终弟及,皇位在平辈之间转移,所以八代人出了十一位帝王。
这十一位皇帝,有六位皇后出自李家,当今太后便是李家出身,是太平道大真人的侄女。当今皇帝已故的元后也是李家出身,是太平道大真人的侄孙女。
国师是“长”字辈,孙辈是“天”字辈,其实也是大辈分了,李天澜、李天月都是这个辈分,无奈李长歌的辈分实在高得离谱。如此算来,持盈公主就是李长歌的重孙辈,可看年纪,反而是持盈公主更为年长。
齐玄素想着这些,忽然觉得自己做表叔也没什么可夸耀的,人家那边都当祖宗了。他和李长歌相比,处处都不如李长歌,让人灰心丧气。
“是李代副堂主吧?”齐玄素面上不显,口中说道。
持盈公主点了点头:“若是齐法师不嫌,便乘车同去,算是我聊表歉意。”
齐玄素本想拒绝,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呢?正好从持盈公主口中探探皇室的底细,毕竟早晚都要对上,知彼知己,总要好过两眼一抹黑,便点头答应下来。
来自宣徽院的老人继续充当车夫,车厢里铺着西域地毯,齐玄素与持盈公主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张小案,桌案上放着一套上等茶具,甚至包括一方小火炉,都有卡扣固定。还有一副玄圣牌,正是七娘送他的珍藏版,在桌下还有一个酒柜,里面放着各种黄酒和红酒,以及各种材质酒杯,犀角的,象牙的,玉质的,水晶的,瓷质的,不过没有白酒。
这仅仅是一辆马车而已。
富贵迷人眼。
如果齐玄素还有心,那么肯定要不争气地抽动几下。
可惜他只有一颗石之心,死寂一片。
齐玄素忍不住想,难怪那么多帝京道府的道士都烂掉了,他们这是被腐蚀掉了。有些时候,刀剑也杀不死的人,却会轻易地倒在金银面前。
金陵府那边也差不多,不然不会连续两次爆发大案。
其实齐玄素也很心动,不过他有个长处,那就是分得清轻重。他不会一味用良知却抵御诱惑,那是十分低效而且危险的行为,关键还折磨自己,他会用更为广阔的前景来抵御眼前的诱惑,比如说前途,想一想做了参知真人的美好前景,眼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实在不行,就想一想大掌教的尊荣,只要不怕想瞎了心就使劲想,总能抵御眼前诱惑。或是想一想后果,也是同样的道理。
其实还可以用信念、理想来坚定本心,不过齐玄素现在比较缺这些东西,只是有了个苗头,还没长成参天大树,自然不能给他遮风挡雨,稍一不慎,再被连根拔起那就得不偿失了。
齐玄素想着这些,口中说道:“李代副堂主刚到帝京,公主殿下就来拜访,想来是与李代副堂主的关系很好。”
持盈公主犹豫了一下,道:“说起来,我与这位长辈上次见面还是在五年之前,五年光阴悠悠而过,不知故人是否依旧?”
持盈公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和表情都有些许难以言喻的复杂。
齐玄素心中一动,两人不会是青梅竹马吧?
他有一种找张月鹿分享的冲动。
不过齐玄素面上还是不动声色,说道:“我与李代副堂主接触不多,不过许多人都盛赞李代副堂主有玄圣遗风。”
“是吗?”持盈公主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玄圣遗风,那可是好大的赞誉。”
齐玄素道:“正是。”
持盈公主没有再去多提李长歌,反而问起了姚裴和张月鹿。
看来她也是差不多的心思,想要从齐玄素的口中探听些消息。
朝廷自有情报渠道不假,可少有人能真正接触到张月鹿和姚裴,许多消息也很难称得上详实。
齐玄素自然不能推说不知,却也有所保留。
相较于姚裴,持盈公主对张月鹿更感兴趣,不愧是传说中的张月鹿,在女子中的威望之高,哪怕是公主殿下都不能免俗。
不过齐玄素也不算全无收获,他同样从持盈公主口中知道了些皇室密辛,比如李长歌曾在皇宫中生活了数年之久。
李长歌这次返回帝京,其实与回家差不多。
第六十一章 案情(上)
马车停在了太平客栈分号的门前,若在平时,并不如何扎眼,可如今却是不同,太平客栈分号已经谢绝外客,道门内部人员同样不被允许公然使用带有西洋风格的马车,那么这辆马车便有些过于显眼了。
两名值守灵官立刻走上前来,准备进行盘问。
齐玄素打开车门下来,对两名灵官摆了摆手。
“齐主事!”两名灵官认得这位与召集人关系密切的年轻主事,赶忙行礼。
齐玄素道:“这位是持盈公主,李代副堂主的客人,快去通禀李代副堂主。”
两名灵官一怔,有些奇怪,他们多少知道一些上面的情况。比如这位齐主事与张副堂主关系密切,有吃软饭的嫌疑,还与姚辅理是同窗。张副堂主与姚辅理的关系也算不错,不过又有点面子上和气的味道,或者说迫于形势不得不和气,远远谈不上姐妹什么的,正是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两个母老虎也是不成的。再有就是李代副堂主,待谁都是客客气气,与谁都颇为疏离,当然也包括这位齐主事。
之所以如此,与三道的形势息息相关,这位齐主事什么时候又搭上了李代副堂主的线?还真是神通广大,寻常人脚踏两条船已经是不易,齐主事要脚踏三道?
灵官们如此想着,转身前去通禀。
齐玄素领着两人进了客栈大堂,自有客栈的伙计上茶。
片刻后,李长歌没有露面,姚裴却出来了。
“齐天渊,你什么时候与皇室如此密切了?晋王请你喝酒,却坐着公主的马车回来。”姚裴面无表情道。
齐玄素撇清道:“其实是不打不相识,然后刚好顺路,李代副堂主呢?”
“张副堂主去了幽狱,李代副堂主去见李掌府,我负责留守。”姚裴回答道。
持盈公主起身道:“这位就是姚法师吗?”
“是我。”木头状态的姚裴总是有不近人情之嫌。
齐玄素不想把自己夹在两个女人之间——持盈公主又不是来找他的,他何必大包大揽,要是引火烧身,惹得张月鹿不高兴,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齐玄素顺势抽身道:“两位慢聊,我还有事。”
结果姚裴一把扯住齐玄素的袖口,一双死鱼眼盯着齐玄素:“你把人带来,你要撂挑子?”
“人家不是来找我的,我只是顺路而已,再者说了,是你负责留守又不是我负责留守,招待客人当然是你的事情,与我何干?”齐玄素一挣一甩,已经用上了“魔刀”的手段。
姚裴则用出了“天刀”,提前预判。
两人双脚站立原地不动,上半身也没有大幅度动作,只是手掌翻飞,让人眼花缭乱。
只是齐玄素还少一块“仙之玄玉”,而且姚裴的“天刀”有“太上忘情经”的加持,齐玄素很快便落入到下风之中,始终没能把姚裴甩开。
最终,齐玄素被姚裴一指点中手腕,只觉得整条小臂都为之一麻,有了片刻的凝滞,然后被姚裴反手抓住手腕,挣脱不得。“你放开。”齐玄素只剩下嘴上功夫。
姚裴不说话,态度十分明确——你领来的人,你自己负责。
持盈公主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这些道门俊彦们还真是奇怪,行事不能以常理揣度,她倒是听说过这位齐主事的名字,是个极为凌厉的人物,就连辽王叔的人都敢得罪,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面,在这位姚辅理的面前吃瘪。
再有,她就那么不招人待见吗?被这两人推来推去。
那名出身宣徽院的老人就是满脸凝重了,刚才两人交手极快,虽然快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已经不逊色于他。如此看来,这位齐主事先前并未全力出手,只是姚裴还要压过这位齐主事一头,当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在道门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中,这位齐主事至多排在第四。
就在齐玄素和姚裴僵持不下的时候,正主终于现身了。
“持盈,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李长歌走了进来,一身四品祭酒道士的正装,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了。
齐玄素赶忙又是一挣,怒道:“你还要抓到什么时候?”
姚裴这次终于松开了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也不知在忙什么。
齐玄素看了眼手腕上的指印,忽然觉得方才两人好像调换了角色,他个大男人倒像是个被人轻薄的小娘子。
不过这与男女无关,只是与强弱有关。所谓弱女子,弱质女流,关键不在于“女子”,而在于“弱”,他还是弱了几分,如果他补全了“仙之玄玉”,会被姚裴这个小娘皮拿捏住?
齐玄素如此想着,轻轻握拳,那个深深手印随之消失不见。
就在这个空当,李长歌已经与持盈公主寒暄完毕,又向齐玄素抱拳道谢:“有劳齐主事了。”
齐主事还礼,口中道:“不敢称劳。”
其实齐玄素在很久之前就设想过他与这位天之骄子见面的景象,下意识地以为李长歌会高高在上、不屑一顾,又或是绵里藏针、城府深沉,唯独没想过李长歌会谦恭有礼、态度和善,若不知道名字,还当是个打算与齐玄素结善缘的普通道士。
实际情况却是齐玄素主动与李长歌结善缘还差不多,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齐玄素来帝京道府这么多天,也没见过掌府真人,李长歌说见就见,可见一斑。
这就是礼贤下士啊。
齐玄素不由心中感慨,难怪都说此人有玄圣遗风。
不过齐玄素无意回应李长歌释放的善意,两人是毫无疑问的竞争关系,齐玄素就曾截胡过两块本该属于李长歌的“玄玉”,一块是凤台县的“玄玉”,一块是司命真君的“玄玉”。
“玄玉”这种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一来是增益境界修为,二来是补全传承,就拿齐玄素的武夫传承来说,至今无法凝聚身神,很显然还需要另外一块“生之玄玉”来补全,在见神不坏境界之上,还有千变万化境界,又要新的“生之玄玉”继续补全,仅仅是人仙传承便要数块“玄玉”,所以就算齐玄素补齐了“仙之玄玉”,也只能算是小圆满,距离大圆满还差得远呢。
齐玄素作别了李长歌和持盈公主,刚出大堂,远远地就看见张月鹿带人走进客栈的院门,心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几人提前商量好了,不到半个时辰,先后脚地全都回来了。
齐玄素迎上前去。
“天渊,今日赴宴如何?”张月鹿笑问道。
齐玄素伸手拍了拍腰间的“飞英白”。
张月鹿瞥了一眼:“不要犯错误。”
“这是自然,都登记在案的,上司允许我收下,日后出事,也怪不到我的身上。”齐玄素问道,“你那边查得如何了?”
张月鹿示意其他人先去歇息,然后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个,我已经查明了高明隐的死因。”
齐玄素经手过这个案子,自然知道此中详情,不由问道:“督捕司的仵作说高明隐的丹田和经脉是从内部炸开,而非外力作用,我虽然断定是他杀,但却无法解释死因,高明隐到底是怎么死的?”
张月鹿不急不缓地说道:“我看过你留下的卷宗,那位仵作的判断没有错,只能说杀人的手段太过巧妙,高明隐是死于‘小灵丹’。”
道门内越是珍贵的丹药,越是取名从简,其中最为有名的就是“大药”和“灵丹”了。张月鹿跻身天人时,便服用了一份仿制“大药”,不仅没有任何隐患,而且根本不必化解药力,多余的药力便积蓄张月鹿的体内,待到日后慢慢吸收,可见其神奇。七娘也给了李青奴一份“小药”,让她顺利跻身了归真阶段九重楼。
“灵丹”与“大药”齐名,合称灵丹妙药。如今都是仿制品,“小灵丹”和“小药”则是仿制品的简化版本,药效固然越来越弱,可门槛也相对降低。
若是真正的“大药”和“灵丹”,则要无量阶段,甚至是造化阶段才能服用。若是贸然服用,很有可能被药力“撑死”。
这也是大玄十一帝中竟有帝王早亡的缘故,化生堂几乎能够做到起死回生不假,可许多手段都太过霸道,没有相应的境界修为,根本承受不住,植入“副心”等手段还有失败的概率。至于“长生石之心”,则属于不死药的范畴,不能一概而论。如果皇帝修为不高,那么化生堂也救不了他。
齐玄素已经有些明白了。
张月鹿道:“‘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若得我命皆由我,才能火里种金莲。’‘小灵丹’不是毒药,将其化在水中,很难查得出来,本是用以给晚辈筑基用的,由长辈在外引导,慢慢释放药力,就如莲子慢慢长成荷花,可如果在极短的时间内一股脑地释放开来。”
张月鹿做了个莲花绽放的手势:“那么就会有你看到的死状了,从里到外,直接炸开,丹田被毁,经脉断裂,因为‘小灵丹’的药力已经化作真气,所以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这就好似某些凶杀案里,凶手用冰做凶器一样,待到凶器融化之后,便天衣无缝。”
第六十二章 案情(下)
两人来到张月鹿的临时签押房。
齐玄素问道:“一枚‘小灵丹’大概要多少太平钱?”
“对外售卖的价格是两千五百太平钱,而道门内部价格只需要两千太平钱,如果是高品道士,还有折扣和优惠。”张月鹿和齐玄素一样,一年里有十个月都很拮据,做不到视金钱如粪土,对于各种价格自然如数家珍。
齐玄素道:“那也不便宜,还真舍得下本钱。”
张月鹿笑道:“为了收买你,连两万无忧钱都舍得,还在乎这区区两千太平钱?”
说话间,两人都已经默认是道门内部成员作案。
齐玄素道:“你就不要提两万无忧钱的事情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每每夜里梦醒,总是忍不住满心惆怅……”
“是不是还要泪湿枕巾?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思念情人呢。”张月鹿打趣道。
齐玄素厚脸皮道:“我的情人不就是你吗?你不在的日子里,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张月鹿轻轻地给了他一拳:“我在的时候,咱们两个也是清清白白。”
笑闹之后,齐玄素又想起一事,问道:“你方才说可以从外引动药力,不知是怎么个引导法?”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伸手按在齐玄素的后腰位置:“因为逐渐释放药力,所以需要仔细察知体内真气流转的情况,避免过急或者过缓,所以最好是如此接触。”
齐玄素又问道:“如果师父是男子而弟子是女子呢?”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张月鹿啐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齐玄素正色道:“那你可想歪了,我其实是想问能否隔空引导,毕竟要避嫌。”
张月鹿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当然可以,只要不在意弟子的死活,境界修为足够,怎么引导都可以。不过没必要那么麻烦,若是不方便,不用‘小灵丹’就是了。”
齐玄素轻轻抓住张月鹿的手腕,让她的手掌继续贴在自己的后腰上,面不改色道:“负责看守高明隐的灵官们说过,期间没有人接触过高明隐,更不可能像我们现在这样近距离引导,所以必然是隔空引导。”
张月鹿眼帘低垂,掌中真元一吐,把齐玄素震了个踉跄:“齐主事真是心思缜密,一下子就发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之处,佩服。”
齐玄素站稳身形,伸手揉了揉后腰。张月鹿还是有分寸,只是给他个警告,没有真想伤他。不过这个位置乃是下丹田所在,若不是亲近之人,齐玄素也不敢让人把手放在这个地方。
“你可是越来越大胆了。”张月鹿冷哼一声,“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齐玄素无辜道:“我做什么了?”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毕竟世道不同了,礼教已经被打翻在地,年轻男女,两情相悦,有点出格举动也不算什么。
张月鹿转回正题道:“关于此事,我已经以金阙的名义通知钱香芸,限她在三日内返回玉皇宫接受质询,若是逾期不至,我便以金阙的名义行文帝京道府,让李若水派出灵官请她过来。”
齐玄素道:“案子进展很快,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有个结果。还有我的案子,按照道门律法,诬告有反坐之刑罚,也该好好算算账了,那个差点害死我的衍秀和尚,最好由我亲自手刃。”
张月鹿并不死板,也不过分追求所谓的程序正义,只是嘱咐道:“不要再留下这么大的把柄让人家握着。”
齐玄素虚心应是。同时又觉得张月鹿话里有话,她是不是已经知道清平会的事情了?她突然提出要见七娘,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
想到此处,齐玄素有点忧虑,张月鹿的肯定是为了他好,可他有点担心张月鹿会吃亏,跟七娘比起来,张月鹿还是道行浅了点。
再有就是,七娘也不见得多么喜欢张月鹿,最起码七娘从没说过张月鹿的好话,而且张月鹿的确不好相处,这一点,她自己也是承认的。
张月鹿太过刚强,过刚易折。
七娘又是吃软不吃硬,齐玄素动情落泪,七娘便耐着性子安抚,如果齐玄素跟七娘翻脸尥蹶子,那么七娘就不客气了,她肯定得让齐玄素知道什么叫听娘亲的话。
所以齐玄素只是答应下来,却没什么动力去促成两人的见面。
齐玄素离开张月鹿的临时签押房之后,准备趁着自己还未复职,再去会一会衍秀,若是有机会,他不介意亲自手刃此贼,正好新仇旧恨一并算了。
至于为何不走正常途径,一来是太过繁琐,二来是衍秀提出的几点质疑合情合理,也并非编造,未必就能定一个诬告之罪。关键他还是佛门中人,道门因为许多顾虑,未必会亲自动手处罚,而是移交给佛门,就看这和尚的辈分和品级,也能知道他在佛门中地位不俗,让佛门来处罚与自罚三杯有什么区别?
就算没有诬告的事情,还有遗山城盂兰寺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他都要亲自了结。
帝京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找人并非易事。齐玄素被停职后,就更难了。不过说来也是巧了,就在昨天,李青奴忽然通过子母符给齐玄素传来消息,说衍秀和尚就住在梧桐苑中。
对于齐玄素来说,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妖僧多半觉得梧桐苑是李家的地盘,齐玄素作为全真道之人,与太平道敌对,互相防备,消息不通,根本不会知道他住在梧桐苑,就算知道了,也不敢跑到梧桐苑撒野,所以才有恃无恐地住在梧桐苑。
可他万万不会料到,齐玄素也有耳目,正是梧桐苑的主人李青奴。
齐玄素心中冷笑,住在行院里,花天酒地,寻欢作乐,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花和尚。
出了太平客栈分号,齐玄素径直往坊外行去。
一般而言,勋贵们的府邸位于玉宝东坊,官员们的府邸位于度仙东北坊,富商们聚居于无量西北坊,各种店铺商行仓库位于太妙西坊,太平钱庄和部分衙门位于玄真南坊,帝京道府独占玄上北坊,行院则是位于太灵西南坊。
好生东南坊与太灵西南坊同在南边,中间只是隔了一个玄真南坊。
齐玄素没有直接从玄真南坊过去,而是兜了个圈子,先去了南城。
帝京是外四城和内八坊的格局,外四城方方正正,内八坊却是组成八卦的形状,寓意道门。如此一来,每座外城都与三个内坊相通,除了玄上北坊、玄真南坊、太妙西坊、玉宝东坊只与一座外城相通之外,其余四坊都各自连通了两城。
就拿南城来说,除了正南方向的玄真南坊之外,还分别与好生东南坊和太灵西南坊相通,而好生东南坊又与东城相通,太灵西南坊又与西城相通。
简而言之,看各坊名称中的方位词就是了。东南坊,就是连通东城和南城。南坊,就是只连通南城。
齐玄素去了南城,绕了一圈,然后再进入太灵西南坊。
如此便不会引人注意。
梧桐苑占地极大,找起来并不困难,所以齐玄素很快便来到梧桐苑外。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齐玄素寻了个僻静之地,又用子母符主动联系李青奴。
很快,光幕中出现了李青奴的慵懒模样,露出半个肩头,领口宽松,似乎正斜靠在贵妃榻上。
齐玄素开门见山道:“那贼秃还在吗?”
“贼秃。”李青奴啧啧道,“原来你会骂人啊,我还当你一直都是那么守礼呢。”
齐玄素只是在张月鹿面前才会不那么正经,在其他人面前,多少会注意形象,尤其是做了主事之后,江湖黑话都不说了,俨然是那种祖上有功、身世清白、矜持有礼、沉稳有度的道门弟子,这次着实是被衍秀和尚给挑动了火气,于是衍秀就成了妖僧贼秃。
齐玄素没搭理这一茬:“我就在梧桐苑外面。”
“你真杀上门来了?”李青奴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我还当你只是说说而已。”
“杀人是大事,岂能随口乱说?”齐玄素道,“正好今天刚得了一口宝刀,就用这贼秃的人头试刀。”
前半句还是道门主事的口气,后半句则透出几分江湖上磨练的匪气。
李青奴这才道:“我一直给你盯着呢,这梧桐苑上上下下,上到陪酒的姑娘,下到伺候的丫鬟,都要听我命令行事,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齐玄素又问道:“这贼秃干什么呢?”
“喝酒,玩女人。”李青奴用见怪不怪的口气说道,“用他的话来说,是修欢喜禅,共登什么极乐妙境,参悟极乐妙谛。”
齐玄素扯了扯嘴角:“真是说得比唱的好听。”
李青奴道:“他住在甲字头十二……算了,我说了你也不知道在哪里,你只要知道,入夜之后,衍秀和尚所居院落上空会悬着一盏写有‘桐’字的天灯。”
齐玄素正色道:“多谢。”
李青奴最后叮嘱道:“记住,我最多只能给你争取半个时辰的时间。”
齐玄素点了点头,结束子母符对话,闭上双眼,静待天黑。
第六十三章 梧桐苑
夜色渐深,整个太灵西南坊都变得热闹起来,对于梧桐苑来说,这才是一天的开始。
黑色的夜,红色的灯笼,化作大片大片的黑红色块,倒像是干涸了的血。
齐玄素去南城不仅仅是绕路,还顺带换了身衣裳,此时的齐玄素仅从衣着来看,与这些来行院的客人区别不大。
道门中人,不管真实家底如何,表面上还是要以朴素为主,不好太过张扬华丽。不过能来梧桐苑这种一等行院的,非富即贵,自然不可能衣着朴素,齐玄素这身行头足足花了他九十三个太平钱,四舍五入就算是一百太平钱,让他本就贫瘠的家底越发雪上加霜,在公务花销都被报销的前提下,只剩下八百太平钱了。
不过齐玄素觉得只要能了结这段恩怨,别说是一百太平钱,就是一千太平钱也值。至于一万太平钱,那就算了,齐玄素觉得衍秀和尚不值这么多钱。
齐玄素本还想买一发“龙睛甲九”,以备不时之需。不过考虑到目标太大,若是处理不好,让人从衍秀的尸体上发现了“龙睛甲九”的痕迹,又查到他最近刚买过“龙睛甲九”,无疑是不打自招,于是作罢。
齐玄素藏在暗中观察了片刻,从须弥物中取出许久没用的“白狐脸”面具,往脸上一覆。
其实最稳妥的办法是齐玄素换上一身女装,然后用“白狐脸”面具的女子面容,不能说是天衣无缝,却是最为稳妥的方法,不仅能让衍秀和尚意想不到,而且事后追查的时候,也能极大撇清嫌疑,误导他人。不过齐玄素毕竟不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刺客之流,他根子上也是个保守的人,所以否决了这个最稳妥的办法,退而求其次,扮成是一个老人。
虽然这个老人面容曾经出现在江陵府,不过随着袁家被灭门,知情人只剩下一个“天廷”的风将军,且不说风将军只是见过这个老人面容,并不知道齐玄素的身份,就算知道,一个隐秘结社妖人的话语也不足为凭。
至于剩下的人,张月鹿和裴小楼,都是自己人。
齐玄素此时正在一条无灯的黑沉小巷中,小巷两侧的普通房屋也属于梧桐苑的财产,部分行院奴仆就住在这里,主要是因为距离行院近,来往方便。此时他们都上工去了,这里自然是空无一人。
过了没多久,三盏明亮的天灯缓缓升起,从右往左,第一盏天灯上书“梧”字,第二盏天灯上书“桐”字,第三盏天灯上书“苑”字。因为天灯是四面有字,所以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都看得清清楚楚。
齐玄素确认无误之后,离开自己藏身的小巷,往梧桐苑走去。
梧桐苑占地极大,虽然比不了占据一坊之地的玉皇宫,但也堪比一座公候府邸,占地足有百亩以上,所以有多个进出门户,未必要走正门,齐玄素选择的这个门户就较为偏僻,直通各个独院,只有在梧桐苑中梳拢了粉头的客人们才会常走此门,所以半天也不见一个人。
守在门前的龟奴见齐玄素独自走来,赶忙迎上前去,只觉得这位老人面生,正要开口相问,刚好对上齐玄素的目光。
一瞬间,这名龟奴双眼呆滞,陷入到精神恍惚的浑噩状态之中。
这是巫祝神异“乱神”,能够影响他人心智,用来魅惑并控制他人,也可以用来安抚情绪。巫罗就极为擅长此类神异,巅峰时可以操纵数百万人,说是此道第一人也不为过。
因为是神异,所以不必刻意修炼,境界到了,自然就能掌握。
至于巫祝为什么会有此类神异,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想要招揽信众,仅仅靠言语画饼或者小利诱之是不够的,显示神迹算不得什么,毕竟其他神仙也会呼风唤雨,我凭什么信你?所以巫祝还要用些半强制的手段。
若是通过阵法加持,便可大规模“蛊惑”信众。不过就像方士的入梦行不轨之事一样,道门严厉禁止此类行为,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齐玄素吩咐道:“你什么也没看到,这段时间里没有任何人进出,然后你会在十个呼吸后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一切都如往日。”
“是,我……什……么……也……没……看……到……”龟奴如木偶一般缓慢地重复着齐玄素的话语。
齐玄素径直走入这道门户之中。
十个呼吸后,龟奴清醒过来,环顾四周,并不见人影,与往常一样。
龟奴打了个哈欠。
齐玄素是第一次来到梧桐苑,并不熟悉地形,不过这难不倒他,他只要不断举目确认上方“桐”字天灯的方位就可以了,然后一路直行,遇到墙壁就翻过去,以他的身手,想要不被发现,并不算是什么难事,实在不行,还可以用“乱神”开路。
此时是亥时初,也就是西洋时间的二十一时。
正是行院最为热闹的时候。
哪怕这片区域算是梧桐苑中比较僻静的区域,仍旧可以隐隐听到丝竹声音和男女的笑闹之声,甚至还有部分性急的客人已经开始进入正题,那些丝丝缕缕、若断若续的声音分明不大,却极具渗透力,直往人的耳朵里钻。
齐玄素不为所动,没有半点心猿意马。
他办正事的时候,一直很专注,不为外物所扰,这也是他在残酷江湖中生存下来的关键所在。
亥时初一刻,齐玄素已经来到了衍秀和尚所居独院的外面,举目望去,“桐”字天灯几乎是高悬头顶,需要仰头去看。
虽然李青奴掌握着梧桐苑,但也不能太着痕迹,所以只能给齐玄素争取半个时辰的时间。
齐玄素一挥手,两道无形剑气一前一后射出,第一道剑气斩断了用以固定天灯的彩绳,第二道剑气则是击落了天灯。
天灯并非垂直落下,而是飘摇着如流星一般斜斜坠向远处的其他院子。
虽然齐玄素因为具体情况不明的缘故,并未提前与李青奴定好具体的信号,总不能让他放个烟花,未免太显眼了,但他相信已经有了准备的李青奴肯定能够明白,因为这是李青奴提起过的“桐”字天灯。
好些人都看到了这一幕,纷纷朝着天灯坠落之地涌去。
毕竟这里多是木质建筑,很容易引起大火。
齐玄素相信李青奴也会被“惊动”,并亲临现场,然后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并合情合理地调派人手查明原因,然后有意无意地漏过衍秀和尚的居处,给齐玄素留出时间。
齐玄素目睹天灯落地之后,不紧不慢地朝着院门走去。
院子里还是有些仆役侍女的,毕竟把人全部撤走,那不现实,也容易引起衍秀的疑心。
齐玄素的应对就是用“乱神”把他们赶走,同时也让他们在事后什么也不记得。
现在齐玄素越来越觉得,后天谪仙人在天人阶段可比先天谪仙人厉害多了,最起码张月鹿就没有这种神异,只能去学,而他根本不用学。
当然,如果张月鹿的精力足够,那么上限要更高一些,因为谪仙人最大的长处便是海乃百川有容乃大,无论是什么传承的神通功法,都能学,学得快,而且没有冲突和隐患,毕竟真元能以太极化万象,后天谪仙人则是以千机归元一,一者极繁,一者极简。
总而言之,先天谪仙人有点像玄门正道之法,循序渐进,后劲十足,后天谪仙人有点像旁门左道之法,剑走偏锋,前期发力。
各有优劣,殊途同归。
齐玄素刚走到卧房的门前,就听里面传来一个声音:“什么人?”
正是衍秀这贼秃的声音,才过了一年,齐玄素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白狐脸”面具同样可以改变声音,齐玄素也不怕泄露了身份,直接道:“故人造访。”
话音落下,两扇门自行开启。屋内暖意融融,红烛灼灼。
正对门是一架屏风,衍秀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小僧似乎并不认识阁下。”
齐玄素嘴角翘了翘:“禅师真是贵人多忘事,我给贵人提个醒,小秦王、谢秋娘、花间意。”
这是李青奴告诉他的,据说这三人曾经截杀过衍秀和尚,不过还是让衍秀给跑了。
衍秀默了片刻,然后声音中多了几分森冷:“清平会。”
齐玄素道:“看来贵人是想起来了,上次让你跑了,你还敢露面,真是胆大包天,就这么不把我们清平会放在眼里?”
隔在两人之间的屏风,砰然碎裂。
就见一张锦绣大床,上头有两名女子,青丝半散,衣衫半解,白花花一片,真是好大一片春光。
在这片春光中间,衍秀和尚盘膝而坐,任由两名美女伏在自己的身上,面露圣洁慈悲之色。
“你们还真是阴魂不散,竟然一路追到了这里。”衍秀和尚并不惊慌,“可这里是帝京,你们这些老鼠是见不得光的。”
齐玄素无动于衷,只是道:“和尚,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交出‘玄玉’,此事就算了,若是不交,就算你躲到玉京,我们也能把你找出来。”
第六十四章 玄玉何在
衍秀还未意识到齐玄素的真正来意,说道:“‘玄玉’不在我的手中,一定是落到了齐玄素的手中。”
其实齐玄素也有些好奇,清平会要“玄玉”做什么,难不成是给他准备的?不过齐玄素只是想想而已,清平会很早之前就开始收集“玄玉”了,那时候七娘还不是枢密会六人之一,让偌大个清平会伺候他一人,真当他是姚裴啊?
所以齐玄素猜测,可能清平会的手中也有“长生石之心”,是第三代地师留下来的,七娘的“长生石之心”则是她从灵山洞天得来,只属于她自己,不属于姚家和清平会。
毕竟七娘除了姚家老七和清平会“七娘子”的身份之外,还有一个姚坊主的身份,严格来说,那才是她最为正式且最为显赫的身份,道门高层也许不知道七娘子是谁,也不知道地师还有个七妹,但一定知道曾经执掌七宝坊的姚坊主。
从这一点上来说,七娘也是一个隐秘结社的首脑人物,而非谁的附庸,自然有“我找到的就是我的”的底气。
如此说来,七娘其实一直在挖清平会的墙角,利用清平会的关系网络,暗中寻找“玄玉”,然后把“玄玉”私自扣下,比如那块“死之玄玉”。
不管怎么说,清平会寻找“玄玉”并非什么秘密,李家应该早就有所耳闻,不至于把齐玄素和清平会联系起来,,因为在明面上,齐玄素的“长生石之心”来自于灵山洞天,与清平会是不相干的。
你要硬说灵山洞天与二代地师有关,清平会与三代地师有关,在金陵府把“玄玉”丢给齐玄素的姚坊主与本代地师有关,然后通过三位地师的关系来证明齐玄素与清平会有关,且不说没有真凭实据,就算有真凭实据,那反倒省事了,不必齐玄素辩解,自有全真道跟你说话。
地师是全真道领袖,三位地师都被牵扯进来,你这不是冲着齐玄素来的,甚至不是要针对姚家,而是要否定整个全真道。
毕竟有本事知道这么多真相之人,想要灭掉齐玄素哪里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不是冲着全真道来的是什么?
全真道再怎么内部不和,也要联合起来进行反击。
还有,正一道又该如何反应?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正一道了?毕竟正一道也不会比全真道更干净。
弱势一点的大掌教都未必敢如此行事。
很多时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稳定才是最重要的。
“冥顽不灵。既然你不交,那我只好自己取了。”齐玄素仍旧扮演着小秦王和谢秋娘的同伙。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火光冲天,隐隐传来“走水了”、“着火了”的声音。
齐玄素的侧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衍秀和尚立时明白,来人是早有准备。
他也是狠辣之人,当初毫不犹豫让齐玄素做替死鬼,此时也不会慈悲到哪里去,伸出双手分别抓住身旁两名女子,笑道:“这两位美人天生媚骨,一身细肉,双腿浑圆修长,滋味妙不可言,今日你我同享如何?”
话音未落,衍秀和尚直接将这名女子丢向齐玄素。
齐玄素没有拔刀,而是伸出双手接住两名女子。只是手掌刚刚触及女子身体,顿觉无俦大力汹涌而至,不由身形一震。
佛门的金刚大力之下,两名肉骨凡胎的女子如何承受得住?外在皮囊还算完好,内里已经是血肉成泥、骨骼尽碎,被活活震死。
原来衍秀将自己修炼的金刚大力注入两名女子体内,然后将其当作暗器投掷向齐玄素。在衍秀看来,若是来人一刀将两名女子劈成两半,那他无话可说,可如果来人用手去接,便中了他的陷阱,必要被震伤心脉。就算是武夫,心脏也是要害,若是心脏受创,血肉衍生的神异便大为削弱。
果不其然,齐玄素这段日子近朱者赤,江湖上的习气被磨去许多,不想无辜伤人性命,选择用手去接,结果就是被其中蕴藏的巨力震伤。
只是衍秀漏算了一点,齐玄素是个无心之人,“长生石之心”比宝物还要坚固,别说隔物发力,就是齐玄素站着不动,让衍秀全力一拳打在心口上,顶多是断几根肋骨,心脏还是安然无恙。
只要心脏无恙,些许小伤都可以用血肉衍生的神异恢复如初。
所以齐玄素也只是一震而已,顾不得两个无辜身死的女子,转瞬间便来到了衍秀的面前,以“澹台拳意”打出一拳。
这一拳并不迅捷,相反很慢,甚至要让人生出错觉,时光随他一拳推移,竟也变得缓了。
这是齐玄素跻身天人后,由“沧海势”和“风雷势”中领悟出的最后一式“宙光势”,根据雷小环所说,这一势是澹台云从巫阳的传承中感悟而来。
不过毕竟不是真正的“宙之术”,因为巫阳没有传授,所以只是给人以时光缓流的错觉,而非真正的时间变慢。
衍秀和尚神色凝重,也运起金刚大力,慢慢送出一拳。
两只拳头撞在一起,整个房间倏地一震,房顶尘埃瓦屑簌簌而下。
衍秀脸色一白,只觉得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几乎喘不过气。
道理很简单,就算是他是佛子,也不能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就跻身天人,至今还是归真阶段。哪怕是张月鹿,也是服用了仿制“大药”才跻身天人。
齐玄素则凭借外力已经成功跻身天人。
这便是齐玄素最大的底气。
到了如今,齐玄素终于能凭借境界压人了。
不过从表面上来看,两人谁也没动,同时收拳,另一拳又缓缓打出,两拳未交,屋中已如狂风卷过,桌椅屏风、花瓶香炉倒了一地,一片狼藉,屋顶瓦片哗啦啦跳跃有声。
两拳再次相交。
衍秀纵有金刚大力,也终于是抵受不住天人阶段的武夫气力和散人真气,倒退一步,口鼻渗血。
“快快交出‘玄玉’,老夫看在静禅寺的面子上,还能饶你一命。”齐玄素踏前一步,“若是再不交出‘玄玉’,休怪老夫无情了。”
说话间,齐玄素出拳不停。衍秀只能步步后退,没有还手之力。
境界高就是能压死人。
衍秀此时有些后悔,不该把两名女子全都震死的,应该留着一人,眼前这老家伙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还有点慈悲心肠,若是留着一人要挟,说不定能让老家伙束手束脚。
齐玄素若是知道衍秀此时的想法,定然要好生嘲讽一番,到底谁才是佛门中人?
衍秀只能继续熬,继续等,等到梧桐苑的人察觉到不对之后赶来救援,这里有李家做靠山,也蓄养了好些个客卿、供奉之流,单打独斗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倚多为胜却是不难。
只是衍秀不会想到,梧桐苑的供奉客卿们已经被李青奴借着天灯坠落的由头调走,就算事后追究起来,也不会怀疑到李青奴身上,至多是认为李青奴蠢了点,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半个时辰的时间,足够齐玄素把衍秀生生打死,顺带处理现场。
不是衍秀不想逃,而是齐玄素用出“沧海势”之后,衍秀只觉得四周真气劲力奔涌旋转,势如大海,又生出漩涡吸力,根本无法挣脱。
衍秀只能全力催动金刚大力,但觉四周劲力真气未消,后劲又至,越积越厚,有如海啸时掀起的滔天巨浪,压得他呼吸艰难,眼前影影绰绰,若有无数拳掌的虚影实形,难分难辨。
虽然衍秀乃是佛子,但毕竟差着境界,好些神通,差了境界之后便没什么用处,齐玄素当初遇到风伯,也只能狼狈逃窜。而且论起传承,齐玄素距离后天谪仙人只剩下一步之遥,也不比佛子差。
两人再次双拳对双拳,齐玄素的身形纹丝不动,只是身后气机震荡扭曲。衍秀和尚则是面皮骤然涨红,几乎要渗出血来,向后连退几步,身形摇摇晃晃,一身金刚大力急剧消散。
衍秀心知继续打下去,绝无幸理,便要运转用来保命的“大日灭身法”,将浑身精气化为无俦大力,虽然事后难免要血肉枯败,修为大损,但总好过死在此地。
就在此时,齐玄素一扬手,一把飞刀刺入衍秀的右眼,让他眼前一黑。钻心之痛更是让他无法正常思考,自然也无法用出“大日灭身法”。
这正是姚裴拿来射齐玄素的飞刀,被齐玄素厚脸皮地收入囊中。
这些飞刀可不是凡品,威力十足。
齐玄素趁机一拳正中衍秀胸口,衍秀身形巨震,动弹不得。齐玄素又来到衍秀身后,一拳打在他的后心,衍秀向前窜了两步,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再无还手之力。
齐玄素伸手按住衍秀的光头,居高临下地问道:“说,‘玄玉’被你藏在什么地方了?说出来,我让你死得痛快些。”
衍秀七窍血流,艰难道:“我说了……我没有什么‘玄玉’,你们、你们……找错人了。”
齐玄素嘿然道:“不见棺材不落泪。”
衍秀还想说话,就觉头顶传来一股向下作用的巨力。
这个老家伙似乎是想把他的脑袋生生按到胸腔里。
衍秀心头涌起莫大的恐惧。
第六十五章 事了拂衣去
齐玄素说是要拿衍秀试刀,不过事到临头又改变了主意,毕竟“飞英白”的目标太大,很容易留下痕迹。
所以齐玄素最后决定用拳头解决问题。
至于是否有人能从拳法上看出破绽,倒是问题不太,自从玄圣整合传承以来,便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不传之秘,就连“太阴十三剑”都流传在外,更不必说只是上成之法的“澹台拳意”了。
退一步来说,就算齐玄素不用“澹台拳意”,而是用了一种旁人从未用过的手段,别人该怀疑他也还是会怀疑他。
这就像太平道在金陵府做的事情,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要没有真凭实据,那就上不了秤。既然上不了秤,那就没有四两重。
其实按照道理来说,齐玄素不该如此着急动手,这个时间有些过于敏感,可世上之事不会总是顺遂心意,衍秀这贼秃不会一直停留在梧桐苑中,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再想找到衍秀的踪迹就很难了。毕竟如今的齐玄素不比过去,职责在身,不能到处乱跑,过了这个村,未必还有这个店。
再有,衍秀毕竟是佛子,跻身天人几乎是必然之事。如今齐玄素对上衍秀还有境界上的优势,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下次再见的时候,说不定两人就是境界持平了。到那时候,就算齐玄素能胜过衍秀,却未必能杀衍秀,要知道衍秀这厮的保命本事不逊于齐玄素,小秦王、谢秋娘围杀他,都让他给逃了,可见一斑。
正因如此,齐玄素斟酌再三之后,决定冒险行事。
关键是要做得干净利落。
齐玄素出手如电,拔出插在衍秀右眼中的飞刀,同时继续发力下压,使得衍秀的脖子越发不堪重负。
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衍秀也终于用出了“大日灭身法”,整个人周身上下绽放出无数红光,仿佛一轮红日,与此同时,他的血肉也开始急剧萎缩,转眼之间已经瘦了一圈。
衍秀仿佛回光返照一般,竟是硬顶住了齐玄素的下压之力。
若是两人的境界修为相当,齐玄素还真要被拼命的衍秀扭转局势,或者两人的差距只是一个小境界,衍秀也有一拼之力。
可惜两人的差距是一个大境界。
所谓小境界差距,如玉虚阶段对归真阶段,同是先天之人,只是量变。而归真阶段到逍遥阶段,看似也是一个境界差距,却是先天之人与天人的区别,已然是质变。
无论是齐玄素,还是张月鹿,都未能做到以归真阶段修为正面胜过天人的壮举。细数道门历史,能做到如此壮举的,并不超过十人,而且大多都是在道门初创时期的乱世,除了资质极佳之外,都是身经百战之辈。
说句题外之话,人性并不适合争斗,反而兽性才更为适合。人在受伤吃痛之后,本能会转身逃跑,心神大乱,而兽类却有压抑痛觉的天性本能。所以普通人在受伤之后,很容易就会进入到任人宰割的境地之中,比如齐玄素第一次遇到“客栈”刺客,连逃都不会逃,最终被一刀刺死。衍秀也是如此,被齐玄素用飞刀刺伤右眼,便因为剧痛而无法用出保命之法。
想要克服这种天性,需要大量的实战搏杀经验,挖掘体内的兽性,“魔刀”的原理便是基于此,如今的齐玄素算是摸到了边,这也是野道士瞧不起花圃道士的根源所在。
“天刀”则是反其道而行之,抛弃人性,模仿神性,如下棋一般精密计算,虽然不能狂性大发而战力大增,但更为稳定,几时见过棋子心生畏惧而怯战不前的?
由乱世步入太平世道后,张月鹿也好,姚裴也罢,资质都够了,却远远谈不上身经百战,在这方面的经验甚至不如齐玄素,更不必说与生在乱世的前辈祖师们相比了。齐玄素、许寇之流的经验勉强够了,可资质太差,没有那个本钱。许寇倒是自信挑战张月鹿,结果根本没到比拼经验的地步,直接就被张月鹿一力降十会。
打个比方,张月鹿和姚裴是有本钱却不太会做生意,齐玄素和许寇是会做生意却没有本钱,资质和经验缺一不可。
正因如此,衍秀也不能以归真修为抗衡天人。
虽然有些波折,但齐玄素的手掌还是牢牢地按在衍秀的光头上。
齐玄素继续稳步发力,缓缓下压,语气低沉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既然你一心寻死,我便成全你。”
衍秀的脸庞已经扭曲变形,双手合十,口诵佛门真言。
齐玄素的衣袖鼓荡不休,武夫气力和散人真气已经运转到极致,甚至整条手臂开始局部金身化,肌肤血肉变得半透明,染上了一层金色,经络和骨骼清晰可见,而且这等异化景象还在不断蔓延,从手臂延伸至肩头,又从肩头朝着心脏位置的“长生石之心”延伸而去。
只是这等异象悉数被衍秀的红光遮掩。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衍秀已经是皮包骨头,“大日灭身法”无以为继,周身红光一收。几乎同时,齐玄素的金身也随之一收,仍是不见半分金光异象。
然后便是汹涌大力倾泻而下,衍秀再也承受不住,眼耳口鼻,但凡孔窍之中,尽皆喷出鲜血,骨骼咔咔乱响,被武夫气力和散人真气压成齑粉。
转眼之间,衍秀已经变成一滩烂泥,血肉模糊,再也分辨不出什么伤痕,连验尸都省了。
齐玄素从血泥中捡起须弥物,又装模作样地寻找了片刻,一无所获之后,快步转身离开了此地。
齐玄素本想把衍秀的身体带到天寿山,然后抛尸鬼国洞天,来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是齐玄素考虑到他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将衍秀杀死,必然会留下打斗痕迹,如果不能伪装成衍秀主动离开的假象,那么此举便没有太大意义,而且携带衍秀的尸首出城,还是太过冒险,自从杜玉焰等人失踪后,天辰司就加强了天寿山附近的布控和监视,一个不慎,容易画蛇添足。
于是齐玄素思虑再三之后,还是否定了这个设想,改为以清平会的身份击杀衍秀,从头至尾,他没有露出半点破绽,就算有“留声符”也好,还是有“留影石”也罢,他都不怕。
齐玄素一路出了梧桐苑,趁着夜色又回到南城,换回本来衣物,取下“白狐脸”面具。
事后必然要有人来问他去南城做什么,齐玄素也考虑到了,有所准备。
关键是要有一个足够分量的证人。
其实张月鹿是最好的人选,理由也是现成的,张副堂主到了帝京,他作为亲密的朋友,领着张副堂主四处转转,南城是外四城中最为繁华的所在,自然要来,合情合理。
不过以张月鹿的性情,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会主动参与。
比如孙永枫暗中收取太平钱的事情,张月鹿心知肚明,也说过她不喜欢这样的人之常情,可她并没有点破,因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她不是要做个清流孤臣,她也不是要做个道德完人,她要改变道门,必须有自己的班底,必须要有自己的心腹,所以她不得不选择和光同尘。至于别人骂她也好,讽她也罢,她都不在意。
其实张月鹿是跟随天师、地师学过一些权谋之术的。
尤其是地师,甚至教过她一些帝王心术,并用前朝的世宗皇帝举例。
用贪以结其忠,弃贪以肃异己,杀贪以平民愤,没财以充公用,此乃千古帝王之术也。
说白了,想要让别人卖命,就要给别人好处,所以就只能是予其权,让其以权谋财。而底下人能有权谋利,还不都是上面给的?所以就是权之所在,利之所在,不得不忠也。
只要行贪墨之事,就相当于将把柄置于上面之手,若是敢有忤逆,上面便以贪墨之名,可尽杀之,此为肃异己也。
待到民怨沸腾,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非上面之过,是底下之过。然后择选一个替罪羊杀掉,以平民愤。
于是世宗皇帝修道二十年不上朝,仍旧大权在握。
这样一来,权势固然稳固,可风气却彻底坏了。
如今道门便有这个趋势。
所以张月鹿是时常纠结无奈,不用不行,用了又是助长这种风气,实在两难。她有心肃清风气,可她地位不够高,也够稳固,实在没那个底气。有大魏一朝,也才出了一个青天,其余诸公皆不足道也,所以奢求属下都是一清如水,就像奢求大同世界一样不切实际。有人的确不贪财,却贪名,不贪财也不贪名,又性情暴戾,或是目无法度,比如许寇和齐玄素,更何况还有贪权的,总之没有完人。
甚至张月鹿自己也不是完人,又能奈何,只能不断斟酌其中度量,控制在一个相对合理的范围之内。这无疑是走上了张肃卿的老路,即不去苛求道德,而是立限考事、以事责人,来一个以功抵过。
张月鹿也有自己的底线,便是她不去参与这样的事情。她日子过得清贫拮据,唯一破例,大约便是帮助齐玄素对付岳柳离了。
所以此举还是有违张月鹿的本心,齐玄素不想让她为难,便找了个其他人选。
第六十六章 杀人不留行
齐玄素不紧不慢地回到好生东南坊,还给张月鹿捎带了一点小礼物——帝京的糖葫芦,一个如意钱一串。
张月鹿收到这份礼物,不免好笑,这是把她当成是孩子了吗?
不过她并没有拒绝,还是收下了这份心意,然后问道:“都处置妥当了?”
齐玄素道:“万无一失。”
张月鹿没再多说什么,两人在这方面是有过一次交手的,不得不说,齐玄素在这方面是老手了,若不是他后来主动坦白,张月鹿也未必能知道全部真相。
至于这件事对不对,张月鹿不想评价。
从规矩上来说,肯定不对。可从最质朴的善恶观来看,似乎又没什么不对,圣人都说了,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她真要事事不问利害而苛求对错,如今就是个光杆副堂主了,别说什么以后争夺大掌教之位,便是副堂主的位置都未必坐得稳,多半要成为那种有名无实的挂名之人。
一个职位,实权与否可是天差地别,这一点齐玄素就深有体会。
第二天一早,波澜不惊。
张月鹿又出门去了,她总是很忙。李长歌去了皇宫,似乎是受到皇帝召见,此等殊荣,旁人羡慕不来。
还是剩下姚裴留守。
毕竟姚裴的主要职责就是查清齐玄素的案子,现在案子查清了,她便有些无所事事。
齐玄素去找姚裴喝茶聊天,就像在万象道宫那样。
姚裴与张月鹿的最大不同在于,她没有太多道德负担,毕竟无善无恶,和齐玄素合谋干点坏事,不会有半点犹豫,甚至许多时候她才是主谋,齐玄素充其量只是个帮凶。
齐玄素问道:“我昨天出去的时候,你也离开了客栈。我听青霄说,你只比我早回来半个时辰。你做什么去了?”
姚裴反问道:“你昨晚又做什么去了?”
齐玄素坦然道:“报仇去了。”
姚裴立时明白,眯了眯眼:“既然你如此坦白,我也不妨明言,我昨晚去见了一个人。”
“谁?”齐玄素问道。
“七娘。”姚裴淡淡道。
齐玄素讶然道:“七娘来帝京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她是伪仙,飞得比飞舟还快,自然是想来就来,当天来当天回都没问题。”姚裴不以为意道。
齐玄素敏锐地抓住了姚裴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回哪里去?既然是当天回,那就说明距离帝京不远,是中州?还是芦州?难道是齐州?”
姚裴拒绝回答。
齐玄素又问道:“既然七娘来了帝京,为什么不见我呢?”
姚裴道:“七娘对你很失望,说什么儿子大了不由娘,还说你最近与她有些离心,竟然疑心起她了,她真是瞎了眼,养了一个白眼狼。古人说,有了媳妇忘了娘,果然不假,都怪张月鹿。”
齐玄素脸上的表情僵住,这是七娘的口气无疑了,姚裴说不出这种话。
齐玄素更没想到,七娘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各种心思。
姚裴又道:“天渊,你要明白一件事,你到底是哪边的人。说得小一些,你是我们姚家的人,不是张家的人,不能忘本。说得大一些,你是全真道的弟子,不是正一道的弟子。不要忘了是谁提拔你,抬举你。没有全真道,你会有今天?没有七娘,张青霄会认识你是谁吗?”
诛心之言。
齐玄素心中不悦,却也没办法反驳,不由叹了口气。
姚裴道:“你主动找我,想来是有事,不妨直说。”
齐玄素整理心情,然后道:“既然是报仇,自然要杀人。既然杀人,那便要善后,我需要一个证人,证明我不在场。”
话不必说得太透,姚裴自然明白,说道:“你想说,我们昨晚一直在一起。”
“就是这个意思。”齐玄素点头道。
姚裴问道:“你不怕张青霄生气吗?”
“青霄知道这是假的。”齐玄素如实回答。
姚裴不置可否道:“这有损我的名声。”
“你不同意?”齐玄素试探问道。
姚裴摇了摇头:“得加钱。”
齐玄素干咳一声:“我只剩下八百太平钱了。”
“我不缺太平钱或者无忧钱,我只要你欠我一个人情。”姚裴望着齐玄素,“他日我或许需要你的帮忙,也可能不会有那么一天。”
齐玄素感慨道:“免费的才是最贵的。今日齐玄素之人情也许只值八百太平钱,日后齐玄素之人情,也许八万太平钱都不止。”
“那你同意吗?”姚裴并不迫切,主动权掌握在她的手中。
齐玄素无奈道:“我同意。”
“好。”姚裴抚掌道,“人无信不立,我相信你的信誉,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会先展现自己的诚意,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齐玄素放心了。
姚裴和张月鹿都是十分靠谱的女子,而且分量足够,完全能洗清他的嫌疑。
到了下午的时候,有人登门了。
是青鸾卫第七千户所和道录司的人,一夜的时间,再加上一个上午,足以让他们发现衍秀之死,并且查个大概。事实上,齐玄素离开梧桐苑不久,梧桐苑就发现了变成烂泥的衍秀,第一时间通知了院子的主人温翁。
温翁几经斟酌之后,决定让青鸾卫来处理,以辽王的名义,直接请动了一位指挥同知亲自出面。
青鸾卫第七千户所是办案能手,勘察现场之后,就开始通过死者的人际关系来排查嫌疑之人。
毫无疑问,齐玄素被列为头号嫌疑之人。因为齐玄素与衍秀有过节,从遗山城到帝京城,恩怨颇深。
不过齐玄素的身份特殊,于是青鸾卫又请了道录司出面。
齐玄素听完道录司官员的叙述之后,说道:“衍秀和尚死了,你们怀疑我,也在情理之中。我若是一味对抗,反倒要加深你们对我的怀疑。只是我信不过你们这些朝廷之人,也没有朝廷之人来查道门之人的规矩。这样吧,我提出一个折中之策,让五人小组中来查此案。”
青鸾卫来人是指挥同知云罗。
她是青鸾卫三位堂官中唯一的女子,仅从外表来看,大约三十许岁的样子,实际年龄,少有人知。
这些年来,她执掌南镇抚司,深居简出,很少露面,在外人看来,是那位掌印北镇抚司的同知大人威名更盛,可在青鸾卫内部,却是这位云同知更让人胆寒。按照道理来说,南镇抚司只负责内部案件,不过此案并非钦案,倒是不必强分南北,云罗以指挥同知之尊过问这个案件,也是说得过去。
云罗道:“张高功要纵览全局,不宜劳烦。此案不牵涉全真道,也不宜让姚法师处理。”
齐玄素道:“我的意思是让李代副堂主处置,他是北辰堂出身,合理。与我也没什么交集,不会包庇我,合情。不知云大人以为如何?”
云罗不由一怔,暗忖难道是自己猜错了,此案当真与齐玄素无关?
只是云罗与清微真人关系密切,她本就是想让李长歌处置此案,纵然心中生疑,也不会去否定齐玄素的提议,于是便点头答应下来。
齐玄素不再多说什么:“那就请李代副堂主回来吧。”
没过多久,李长歌回来了,他已经大概知道此事的经过,没有废话,示意云罗交出卷宗。
云罗对待李长歌的态度算不上恭敬,却十分客气,立刻让人奉上卷宗。
李长歌请众人到五人小组的临时议事厅说话,待到众人分而落座之后,张月鹿也回来了,被邀请列席。
李长歌独坐在主位,左手边是张月鹿、姚裴、韩永霜,右手边是道录司郎中、云罗、陆主事。齐玄素与李长歌隔着众人对面而坐。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随员,坐在外围,负责记录,或是单纯旁听。
李长歌对这个案子谈不上多么上心,他并不把齐玄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只是公事公办,看过卷宗之后,问道:“齐主事,昨晚衍秀和尚遇害的时候,你并不在客栈,而是去了南城,请问你去南城做什么了?”
齐玄素轻咳一声:“闲逛。”
“只是闲逛吗?”李长歌继续问道,“可有证人?”
齐玄素目光游移不定,似乎有些心虚。
云罗接口道:“也就是没有证人了?世上的事情不会这么巧吧?齐法师与衍秀禅师有旧怨,衍秀禅师死了,结果齐法师刚好离开了一段时间。”
齐玄素低着头,假装纠结挣扎,只是用力过猛,略显浮夸。
片刻后,姚裴开口了:“有证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姚裴。
姚裴面无表情道:“齐主事的案子告一段落之后,我闲着无事想要逛一逛帝京城,便请齐主事给我做向导,毕竟我们是上宫的同窗,也不是今日才相识,所以昨晚我和齐主事在一起,我可以给他作证。”
话音落下,所有人齐齐望向两人,然后又默契地偷瞧张月鹿。
张月鹿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这是二女争夫的戏码?
齐玄素何德何能啊?他又不是大掌教,要争着做大掌教夫人。
换成是李长歌还差不多。
第六十七章 三姓女
云罗作为一名老牌青鸾卫,却是不信:“姚法师,你乃名门淑女,身份清贵,如此举动,岂不有辱没家风之嫌?”
这便是把许多人心中所想给直接挑破了。
毕竟孤男寡女,大晚上一起出去,还避开了苦主张月鹿,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两人暗生情愫,另一种可能就是假的。
姚裴低垂眼帘:“不知我如何辱没家风了?难道与人同游帝京便是有辱家风?这是哪家的规矩?”
云罗道:“这是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
姚裴道:“那就是儒门的规矩了。若是按照儒门的规矩,你,我,还有张副堂主和韩特使,此时都该在深宅大院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能抛头露面?”
姚裴顿了一下:“还是说,云大人怀疑我在包庇齐道兄?亦或是说,云大人怀疑我和齐道兄联手杀了衍秀和尚?所以才暗指我有辱门风。”
这便是反将一军,把云罗心中所想也给挑破了。
云罗却是不好接话,若说姚裴包庇齐玄素,或者两人同谋,没有切实证据,便是授人以柄,寻常人也就罢了,姚裴却能给她扣上一个诬陷的罪名,总之会很麻烦。
这就是姚裴的分量,她说她和齐玄素在一起,别人就奈何不得。换成是其他人,还指不定要如何来回盘问细节。
自始至终,齐玄素除了装模作样一番,便没再说话,因为姚裴说过,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她了。
齐玄素想着,他刚才的表演有点过火,不自然,而且张月鹿的反应也不对,最好是愤而离席,或者冷哼一声,恶狠狠地盯着他,那就更逼真了。
想到这儿,他不由望向张月鹿。
正巧张月鹿也在看他。
两人目光一对。
齐玄素分明没做什么亏心事,却不由有些发虚。
张月鹿倒是还好,她只是稍微一想就能明白齐玄素的打算,原来这就是他说的“万无一失”,不由有些好笑。
张月鹿又有些好奇,齐玄素到底靠什么说动了姚裴帮忙?总不会是短短三个月的同窗情,若是旁人,还有几分可能,可姚裴正在修炼“太上忘情经”,绝不会感情用事之人,至于说两人之间有私情,张月鹿更是不信。她虽是女子,但不主观感性,更相信客观事实。客观事实就是“太上忘情经”的影响之大,就算姚裴是东皇再世,也无法规避。
若说是太平钱,那也不应该。在座四位同龄人中,李长歌和姚裴是一档,太平钱只是个数字,从来不为太平钱发愁,她和齐玄素是一档,清贫拮据,时常窘迫。若说姚裴用太平钱收买齐玄素还算合理,可要说齐玄素用太平钱收买姚裴,那就是痴人梦呓了。
看来得问问齐玄素才行。
李长歌一直饶有兴致地观察众人神态,仿佛只是个看客,直到此时,方才开口道:“没有人怀疑姚辅理。”
云罗不再说话。
姚裴看了李长歌一样,说道:“我已经证明齐道兄的清白,此事应该告一段落了。”
李长歌却道:“既然道录司把这个案子交到了我的手上,那我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就算洗清了齐道兄的嫌疑,可案子还未了结,我们终究要给佛门一个交代的。”
齐玄素终于开口道:“李道兄所言甚是,我支持继续查下去。”
云罗看了齐玄素一眼,越发觉得齐玄素嫌疑重大,可看他有恃无恐的模样,只怕是很难查出什么结果。
李长歌朝着齐玄素微微一笑,然后道:“说到查案,我不如张副堂主,靠着各种线索进行推导,实不是我之所长。我更喜欢用法术解决问题,云大人,可曾地气回溯?”
“不曾。”云罗说道,“因为梧桐苑那边不大方便,他们说……案发之地并非只有衍秀和尚住过,还有其他人也曾住过,此等私密之地,若是贸然回溯地气,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事情……”
云罗不必把话说完,其余人已经是明白了,
梧桐苑有此顾虑也在情理之中。关键梧桐苑的幕后靠山是李家,哪怕是青鸾卫,也不好强来,这也是云罗想请李长歌主办这个案子的原因之一。
李长歌自然也明白,问道:“如今梧桐苑的主人是谁?”
云罗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是李青奴。”
“竟然是她。”李长歌听说过李青奴的名字,“我还以为是李天月呢。”
云罗解释道:“以前的确是李东主,不过今年才换成了这位李大家,李东主已经不怎么管事,甚至很少露面。”
李长歌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神仙下凡问土地,就把土地爷请来吧。”
不必云罗安排人手,自有李长歌身边的亲随前往梧桐苑。
齐玄素下意识地用“望气术”看了一眼,那位亲随竟然也是一位天人。
他不由心中感叹,以前他一直对张家不支持张月鹿这件事没什么直观感受,毕竟张月鹿再怎么不济,还是比齐玄素这个被七娘放养的孤儿强出太多,而且张月鹿最为艰难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
此时跟李长歌一对比,齐玄素才知道张月鹿的难处,她刚到玉京的时候,没有天人修为,没有家族派出的亲随,没有长辈照拂,孤身一人在太平道掌握的北辰堂做主事,然后被派往江南,九死一生。虽然日后被调到了天罡堂,但她在张家的地位也谈不上多高,是个人就敢在她面前拿大,齐玄素随着张月鹿去云锦山的时候,感受颇深。若非地师和慈航真人,她就是张家的弃子。
反观李长歌,所有事情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上面有国师和清微真人照拂,下面有李家各路诸侯奉承,亲随都是天人,偌大个李家,还没听说哪个敢在李长歌面前放肆的,差距一下子就体现出来了。
齐玄素不由有些为张月鹿鸣不平,张家如此格局,难怪斗不过李家,活该被李家压过一头。
当然,齐玄素也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毕竟他是张月鹿这一边的,如果他是张家大宗,结果要被一个小宗子弟抢走天师之位,那么他大约也不会甘心。只是齐玄素信奉一条,坐在什么位置,就说什么话,不要背叛自己的位置。意思是,他既然是张月鹿的人,就不要与张家大宗共情了。
不多时,那名李家亲随领着李青奴到了。
毕竟两人都是李家人,不必扯皮,只是一说,她便来了。
李青奴这次没有戴面纱帷帽一类的物事,显露真容。让人不由好生惊叹,不愧是帝京第一美人。
虽然张高功在气势上要胜过一筹,神光照人,让人不敢直视,但单纯以相貌而言,则是李大家更胜一筹。说起来也是怪了,张月鹿分明是出身江南,行事作风却更似北人,而李青奴成名于北地,相貌上却颇有江南水乡的味道。
齐玄素忽然想起,李青奴好像与张月鹿是同乡,因为他第一次见李青奴就是在吴州上清府,那时候李青奴打的旗号便是回乡探亲。
李青奴环视一周,目光扫过齐玄素,没有半点停留,好似根本不认识齐玄素一般,只是在张月鹿的身上略微停留,最终向李长歌这位小祖宗恭敬行礼,谁让她只是“命”字辈呢。
李长歌示意给李青奴添一把椅子,就在齐玄素身旁。
李青奴只好与齐玄素一起坐在受审的位置上,面朝李长歌。若非众目睽睽之下,她非要给齐玄素一个白眼不可,要不是为了他这档子破事,她也不会坐在这里。
齐玄素却是忽然想起姚裴在万象道宫时说过的一句玩笑之言,好像是三家凑个整什么的,没来由一阵心虚,眼观鼻鼻观心。
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心虚什么呢?他行得正坐得端,没干过偷腥的事情,也没动过歪念头,所有往来都是因为公事,怎么会心虚呢?看来都怪姚裴。
李长歌待李青奴坐下之后,不急不缓地问道:“我要地气回溯,可有难处?”
李青奴摇头道:“没有难处。”
“很好。”李长歌吩咐道,“立刻安排地气回溯,另外,查看一下衍秀和尚的尸体,进行法术溯源。”
这都是常用的手段,当初张月鹿查看风伯死因,也用过类似手段,只是万师傅出手时候尸气滚滚,一定程度上搅乱了地气,而齐玄素暂时还没有这等境界修为,除非有意破坏地气。
这种事情自然不必李长歌亲力亲为,自有其他人去做。甚至地气回溯和通过尸体进行法术溯源的场景都可以拓印在“留影石”中。
众人便坐在此地等待。对于道门弟子而言,静坐是基本功,便是不言不语不动地坐上一整天,也不是难事。
在此间隙,李长歌又问起李青奴:“你把你知道的详情仔细说一遍。”
“是。”李青奴面对青鸾卫的问话,全然不当一回事,青鸾卫也奈何不得她,可在李长歌面前却不敢造次,十分恭顺,“那间院子其实不是衍秀和尚的,而是温翁包下的,后来温翁在此地宴请衍秀和尚,便干脆将院子转让给衍秀和尚了。”
李长歌问道:“张副堂主,在高明隐的案子中,是不是也有一个叫温翁的?”
张月鹿道:“李代副堂主所言不错,的确有个叫温翁的,他是辽王府的长史。”
李长歌笑了笑:“这就有意思了。”
第六十八章 御三家
李长歌这话让齐玄素有些不解。
李家与辽王是盟友,怎么还会有意思?
难道李长歌果真有玄圣遗风,吃李家的饭砸李家的锅?毕竟当年玄圣对待李家人可不怎么客气,多以打压为主,也就是玄圣的威望太盛,李家不敢不认这个祖宗,无论当年吃了多少憋屈,现在都要死命维护玄圣,处处以玄圣后人自居。
不过也有传闻,其实当年李家内斗严重,兄弟三人如同现在的道门三道,玄圣就扮演了太平道的角色,东皇和大哥联合起来对付玄圣这位二哥,只是最终玄圣胜出,东皇认输,所以也有人猜测玄圣后来打压李家有清除异己的嫌疑。
虽说近些年来,李家异常团结,远胜张家和一盘散沙的全真道,但也不排除李家内斗的可能。只是李长歌稳坐李家三号人物的位置,又这么年轻,有必要去内斗吗?难道是李天贞?
李长歌没有说明如何有意思,示意李青奴继续。
李青奴继续说道:“自从东土佛门衰弱之后,西域佛门掌握佛门大权,佛门便堕落了,这个衍秀和尚竟然是个花和尚,整日修什么大欢喜禅。我们梧桐苑这次还死了两个人,在座都是道门中人,是讲道德的,从道德的角度来说,不该用太平钱来衡量人命价值,可要说什么人命无价,就有些虚了,无价是最值钱的,也是最不值钱的。我只是个下九流的人物,不敢妄谈道德,还是要计较太平钱的,这两名女子的身价都在五千太平钱以上,我们梧桐苑亏大了。”
都说近墨者黑,李青奴这番话颇有七娘的风范。
齐玄素默不作声。
两女之死,不在齐玄素和李青奴的意料之中。
齐玄素没有想到衍秀和尚如此丧心病狂,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把两名女子当暗器用,所以才让两名无辜女子不幸身死,齐玄素也曾尝试救人,为此还受了些伤势,从这一点上来说,齐玄素比起过去要心软太多了。
只是他还没心软到把别人的罪责归结到自己的身上。
是谁杀的就是谁杀的。是齐玄素杀的,齐玄素不会躲,不是齐玄素杀的,齐玄素也不会认。
齐玄素从来都不是好人,所以他不打算被道德的火铳指着。
李长歌道:“既然人已经死了,就不要吝惜太平钱了。料理好后事,安抚好她们的家人,抚恤银子一文也不能少。”
“是。”李青奴正色道,“已经安排人去做了。”
李长歌微微颔首:“继续。”
李青奴继续说道:“事发当晚,有人击落了我们梧桐苑的天灯,引起了一场大火,这才给了歹人可乘之机。”
“凶手怎么知道衍秀和尚住在什么地方?”李长歌问道。
李青奴答道:“梧桐苑不是什么机密之地,客人的行踪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偌大一个帝京城,鱼龙混杂,青鸾卫、帝京道府、天辰司、督捕司、清平会、紫光社、‘客栈’、五城兵马司、神枢营、神机营、宣徽院,想要找一个人的行踪,再简单不过了。”
李长歌又问:“你事前就没发现什么不对吗?比如有人在梧桐苑外面窥伺、蹲守。”
李青奴答道:“衍秀和尚是归真阶段的佛子,却被人生生打死,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就算是大意,也不是一般先天之人可以做到的。所以我们断定,凶手是一位天人。这一点,云大人也是认可的。既然是天人,那么窥伺也好,暗中观察也罢,我们都很难发现。”
李长歌提高了问话的声调:“你刚才说死了两个人,加上衍秀和尚也才三个人,偌大一个院子,不可能只有三个人,其他人呢?”
李青奴答得仍旧十分从容:“其他人都中了‘乱神’之法,所以提前离开了这处院子,而且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巫祝的手段。”李长歌若有所思道。
齐玄素这会儿已经平复心情,老神在在。
所有证人都是我的人,什么神探也不管用,衍秀你在我的地盘上,拿什么跟我斗?
一个时辰之后,李长歌派去的人回来了,送上一块“留影石”和一道“留声符”,“留影石”拓印的是地气回溯的场景,“留声符”则是记录通过法术溯源得到的声音,两者正好搭配在一起。而且已经处理过了,绝对不会有什么不宜的场景污了几位高功、法师的眼。
李长歌示意可以开始。
下一刻,衍秀和尚被打死的景象再度重现。
交手之人的境界修为越高,地气受到的影响也就越大,到了伪仙阶段,不必刻意破坏地气,仅仅是出手的余波,就可以扰乱地气。齐玄素好歹也是天人,所以地气中的人影略显模糊,只能依稀看出是个老人,具体模样并不清晰。
地气回溯从老人进门开始,到老人出门结束。
原本齐玄素还担心招式上有什么破绽,为此特意想了一套说辞,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他有点高估了地气回溯,或者说他低估了自己如今的修为,每次他和衍秀正面硬拼,气机震荡之下,地气回溯的画面都会大受影响,或是模糊,或是卡顿,甚至还时不时“眼前一黑”,别说别人,齐玄素这个当事人都辨认不出来。
还有武夫气力,看不见摸不着,又没有身神,除非亲自交手,否则很难分辨出来,反而在武夫气力的加持下,显得散人真气强横许多,近乎于一位天人炼气士的真气。至于短暂的金身化,则被“大日灭身法”的红光遮住。
不过声音还算清晰。
清平会——衍秀已经一口道破了凶手的来历。
“玄玉”这个词汇一再出现,老人不断逼迫衍秀交出“玄玉”,从衍秀和尚的反应来看,他虽然并不认识老人,但绝不是第一次与清平会打交道,否则不会说什么“阴魂不散”。
再有就是衍秀和尚的辩解,也提到了齐玄素,说“玄玉”落到了齐玄素的手中,反而间接帮齐玄素洗脱了嫌疑。
姚裴开口道:“事情很清楚了,一个清平会的天人炼气士找到衍秀和尚,让他交出‘玄玉’,衍秀不交,结果被生生打死。那个来自清平会的天人还提到两个词牌名,分别是‘小秦王’和‘谢秋娘’,想来这就是幕后主使。”
众人纷纷点头,现在看来这个解释没有什么明显破绽。
就连云罗都有些惊疑不定,难道她猜错了,不是齐玄素干的?
李长歌没有急于表态,望向齐玄素:“齐道兄怎么看?”
齐玄素道:“关于此事,我倒是知道原委。”
李长歌微笑道:“愿闻其详。”
齐玄素徐徐道:“其实在我被诬告为灵山巫教妖人的自辩中也提过此事,那是去年的事情了,我还是天罡堂的执事,是张副堂主的下属,我们两人因为某事途经遗山城,在这里发现了一伙灵山巫教的成员,正在暗中谋划神降之事,我和张副堂主击溃了这伙妖人,我也因此累功升至五品道士。”
齐玄素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如实说了一遍,反正他身怀“长生石之心”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关于他与衍秀结怨一事也早就说清楚了,李长歌等人都是过目之后才上交金阙。
齐玄素着重讲了谢秋娘的事情:“那谢秋娘是为了‘玄玉’而来,亲眼看到巫罗神力降下,又见衍秀未死,误以为衍秀和尚得了‘玄玉’,这才几番追杀衍秀和尚。说来也是讽刺,就连隐秘结社的成员都没想到,衍秀这妖僧如此卑鄙,竟是让我做替死鬼,这才找错了人,让我捡了个便宜。”
一直不曾说话的张月鹿终于开口道:“关于这一点,我可以作证。”
齐玄素只想大笑三声。
凤麟洲那边有个御三家的说法,指除了丰臣本家之外,拥有“摄政关白”继承权的尾张丰臣家、近江丰臣家、远江丰臣家三家,他这算不算把道门御三家给凑齐了?最有希望争夺大掌教之位的三个家族。
不过他还是希望张月鹿夺得大掌教之位,毕竟他和姚裴、李青奴只是朋友关系,与张月鹿不能比的。
只是齐玄素脸上还要十分严肃,说道:“现在想来,路过锦绣府的时候,突然多了些形迹可疑的江湖人,说不定就是清平会的外围成员。”
李长歌不置可否,转而道:“说到‘玄玉’,齐道兄如今收集了多少‘玄玉’?”
齐玄素谦虚道:“要让李道兄见笑,只有区区三块而已,至今未能小五气朝元。”
“齐道兄真是好运气。”李长歌微笑道,“我有偌大李家为助力,至今也不过才得到五块‘玄玉’而已,齐道兄孤家寡人,却能得到三块,实在是了不起。”
齐玄素一惊。
李长歌这是话里有话,直指他背后的七娘。
不过齐玄素虽惊不乱,顺着说道:“五块‘玄玉’,只要神力不缺,李道兄都可以跻身无量阶段了吧?”
李长歌摇头道:“一味求快,没什么意义,若不想止步伪仙,还是慢一点为好。”
很显然,李长歌知道更多关于“长生石之心”的内幕,所以并未将体内“玄玉”全部注满神力,以此来延缓修为的提升。
齐玄素其实很想与李长歌好好交流一番心得,却也知道这是妄想,只能压下疑惑:“不敢与李道兄相比。”
李长歌若有所指道:“一位会用‘乱神’的天人炼气士,出身清平会,也在寻找‘玄玉’,这意味着什么?”
第六十九章 告一段落
齐玄素道:“说明清平会也有一个拥有‘长生石之心’之人,正在搜集‘玄玉’。”
“齐道兄所言极是。”李长歌点头赞同,“当年化生堂败类监守自盗,使得‘玄玉’流出道门,再加上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终是散落世间各地。这些年来,李家花费了不少人力去寻找‘玄玉’,却发现还有其他人也在寻找‘玄玉’,除了我们道门同道之外,主要以隐秘结社为主。”
“因为‘玄玉’与神力息息相关,而隐秘结社也是使用神力的行家,‘玄玉’就会成为古仙神降的介质或者容器,比如知命教在金陵府举行神降,便使用了一块‘玄玉’作为媒介,而这块‘玄玉’则在机缘巧合之下落入了齐道兄的手中,帮助齐道兄一举跻身天人。”
“再有就是,这些隐秘结社内部也可能存在‘长生石之心’,至于得来的途径,无外乎是自己改良,或者从道门手中得来。比如灵山巫教与上古巫教关系密切,有着明显的继承关系,是可能存在古‘长生石’的。再比如八部众,他们是从当年的造物工程中分裂出去,也可能持有‘长生石之心’。如此说来,清平会拥有‘长生石之心’并非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齐玄素平静道:“李道兄所言极是。”
不过他心中愈发疑惑,李长歌竟是在替他开脱?而不是强行把他和清平会联系在一起?
总不会李长歌起了爱才之心,想要降服他吧?
当年玄圣整合道门,自然少不了化敌为友的手段,号称天下无人不识君。
原来是这么个玄圣遗风?
只是齐玄素也知道这种可能实在不大,正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当年的道门分裂多时,重新整合一处乃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所以玄圣才能顺势而为。如今道门三道冲突愈发激烈,在这种时候,只怕是很难效仿玄圣当初的种种怀柔举措。
关键是,齐玄素又不是女子,他只是喜欢女子,你李长歌终究是男儿身,人格魅力再大,也比不过张月鹿。
齐玄素对道门很有归属感,对三道都没有太多归属感,毕竟归属感这种东西需要时间的沉淀,他离开万象道宫没多久就进了江湖,回归道门才一年的时间,而且三道也谈不上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都是黑白交错。如果他离开万象道宫之后,没有遇到师父、七娘、张月鹿,而是遇到了李家之人,成了太平道弟子,李家拿他当自己人看待,那他也就站在太平道那边了。
虽然齐玄素认识张月鹿之后,逐渐被张月鹿影响,但那也只是对张月鹿的认同,不代表他对正一道持有正面看法。且不说别的,张家大宗的格局还不如李家,不管李家心怀多少一家一姓的私念,行事手段又如何不光彩,好歹有整合三道、一统天下的志向,张家上下却充斥着偏安一隅、守住祖业的想法,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自祖龙以来,大一统便是人心之所向,正是王业不偏安。
李长歌合上手中的卷宗,望向云罗,问道:“云大人可有异议?”
云罗心有不甘,可没有其他证据,也只好认可:“没有异议。”
“很好,立刻行文各地道府和青鸾卫千户所,缉拿清平会成员‘小秦王’、‘谢秋娘’,以及不知名姓的天人炼气士。”李长歌说道,“也算是给佛门一个交代。”
在座之人其实都明白,行文各地是一个态度,关键是给佛门一个面子上的交代,至于会不会有结果,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若是诸位都没有异议,那么此案就告一段落,可以散了。”李长歌起身将卷宗交还给云罗。
至于道门这边的相关卷宗,自有其他人去做,不必李长歌亲力亲为。
其他人也随之起身,没有异议,各自散去。
李青奴也随之离去,自始至终,与齐玄素没有任何交流。
齐玄素跟随张月鹿来到她的临时签押房。
张月鹿随手设下一道隔绝他人窥视的禁制,又顺手帮他整理了下衣襟,语气柔和:“天渊,你跟这位李大家很熟?”
齐玄素立时明白,李青奴的那番说辞骗得了别人,骗不了知道真相的张月鹿。最大的漏洞就在于李长歌问李青奴的第一个问题,凶手如何知道衍秀在梧桐苑的具体位置?衍秀的行踪当然瞒不过有心人,却能瞒过被停职又不精通占卜的齐玄素,所以必然是有人给齐玄素通风报信,其中嫌疑最大的便是掌握梧桐苑的李青奴。
齐玄素只觉得心累。
这几个女子再加上一个李长歌,加起来一百个心眼子,稍不留神,就被他们抓住破绽。
当然,齐玄素本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齐玄素只能老实回答道:“我失踪的那段时间,去过渤海府,与这位李大家有些交集,算是有些情分。”
“只怕是情分不浅。”张月鹿话不说尽。
若是情分浅了,她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帮你除掉衍秀?
齐玄素还能怎么说?总不能说她是七娘的义女,我们俩其实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或者亲姐弟。
齐玄素正色道:“当初有一个陆家大宗子弟骚扰她,好像是叫陆云风,我义愤之下,出手帮她打发了陆云风,她欠我一个人情,我们之间绝无半点男女私情。”
张月鹿忍不住笑了:“天渊,不必这么紧张,我信得过你的为人,只是好奇而已。”
齐玄素道:“既然如此,我索性全都说了,我之所以能让姚辅理拉我一把,是欠了她一个人情,日后要还的。你也知道,人情债最贵。”
“总结来说,李青奴还你人情,你欠姚裴的人情,两个人情换了一条性命。”张月鹿若有所思道。
齐玄素奉承道:“张副堂主睿智。”
“你才睿智,我可比不了齐主事。”张月鹿摆手不受。
……
李长歌来到蓬莱池畔,登上一艘画舫,飘荡着往玄上北坊行去。
云罗也跟着李长歌来到了画舫上。
除了云罗外,还有三人,分别是一名四品祭酒道士、一名青鸾卫千户、一名青鸾卫试百户。
四品祭酒道士名叫江别云,青鸾卫千户名叫赵光霁,青鸾卫试百户名叫李三辛。
江别云和赵光霁谋划了凤台县之事,李三辛具体负责执行。
来到画舫二楼,李长歌坐在主位,除了云罗坐在左边下首位置,其余三人只能站着。
“可以确定了吗?”李长歌问道。
李三辛手中拿着一张影印件,上面正是齐玄素的半身像,头戴四品祭酒道士的逍遥巾,身着鹤氅正装。
李三辛正要回答,又听李长歌说道:“我要的是实话,你不要揣摩我的心思,也不要迎合的我意图,就照实说。”
“是。”李三辛赶忙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给咽回去,“不能确定,那人当时戴着一顶斗笠,一身江湖人打扮,又下着大雨,激烈打斗之间,实在看不清真容。而图像上的这位齐主事,鹤氅正装,仅从气态而言,已是大不相同,不过这个下巴,倒是有几分相似。再有就是……”
“就是什么?”云罗道,“不要吞吞吐吐。”
李三辛偷看了李长歌一眼,又低下头去:“再有就是语气和嗓音,若是当面对质,应该就能确认了。”
李长歌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赵光霁叹息道:“可惜卑职去晚一步,‘客栈’分店被悉数灭口。还是我们把事情想得简单了,早知如此,就该亲自出手,而不是把事情交给底下人去办。”
江别云自然要撇清责任:“没那么简单,我们亲自出手,只怕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要忘了,全真道的诸葛永明是怎么死的,我怀疑灭口‘客栈’分店的和杀诸葛永明的是同一人。”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说了。”云罗出言制止两人互相推卸责任的举动。
她又对李长歌道:“这件事,我们也不光彩,实在不好去当面对质。”
“这是自然,那位齐道兄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又有张副堂主和姚辅理护着他,实在不好轻动。”哪怕是在私底下,这位李家小祖宗仍旧是言语温和,既不故作城府,也不疾言厉色。
云罗道:“不过依我看来,此人十有八九就是齐玄素,这天底下哪来那么多‘长生石之心’?未免太过巧合。”
李长歌低垂眼帘:“证据呢?没有证据,就是诬陷一位道门主事,要被反坐的。”
云罗不说话了。
全真道奈何不得李天澜,那么太平道同样奈何不得齐玄素,这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程序正义。
一种没有太平钱和背景人脉就注定无缘的正义。
这也是三道斗而不破的根本所在。
所以齐玄素从来不相信这个,张月鹿说他目无法度,倒也不是冤枉了他。
云罗犹豫片刻,比量了一个手刀下切的动作。
李长歌摇头道:“不是时候。”
画舫陷入沉默。
待到玄上北坊遥遥在望,李长歌忽然问道:“那个温翁如何了?”
云罗一怔:“还在辽王府,小国师的意思是……”
李长歌不卖关子:“让李天贞处置此事。”
“是。”云罗应道。
第七十章 皇室
齐玄素负手站在颇具西洋风格的落地窗前,望向窗外的蓬莱池。
沈玉崒、万修武、岳柳离、赵福安、衍秀,都得到了他们应有的下场。
齐玄素算是了却心愿,只是不知为何,也谈不上如何喜悦,有点波澜不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真正过了十年,心境已然大不相同了。
张月鹿来到齐玄素身后,问道:“你在看什么?”
齐玄素用下巴代为指向窗外:“李代副堂主要去玉皇宫了,那位云大人也跟着。”
张月鹿并不奇怪:“虽然我们一直都说太平道联手朝廷是引狼入室,但不可否认,太平道对朝廷的渗透很深,出仕的道门之人中,太平道占据了大半,无论是青鸾卫,还是天辰司,乃至于三大水师,太平道都有很大的影响力。好些人都是受双重领导,明面上是朝廷的官员,背地里又是李家的附庸,甚至干脆就是李家成员。堂堂小国师,说话可比我有分量。”
齐玄素问道:“你对这位小国师的观感如何?”
张月鹿道:“如果李天贞是东皇,那么李长歌就是玄圣。当然,李天贞比不了东皇,李长歌也比不了玄圣。”
齐玄素啧啧道:“看看人家姓李的,三代人传承有序,又分工明确,一主一辅。再看看你们姓张的,至今还是一团浆糊。”
张月鹿没说话。
这是事实。她又不是圣人,对于家族的不支持,难免有几分怨气。都是姓张,都是祖天师的血脉,还要分出个尊卑,反观李家,义子女婿同样可以掌权。
看着画舫悠悠驶远,齐玄素问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关键是李家与朝廷到底在谋划什么事情,五行山那边……”张月鹿不掩忧虑。
齐玄素道:“按照道理来说,五行山也在帝京道府的辖境之内,关乎北龙安危,帝京道府进去仔细查探一番,合情合理,李若水也不能阻拦,可李长歌来了之后,虽然他看似什么也没做,但我总觉得局势变得复杂了。”
“你的感觉没有错。”张月鹿目光幽深,“李若水和云罗是一路人吗?李天贞和李天月是一路人吗?不是的。他们代表不同的势力,利益也各不相同,虽然同在太平道的麾下,但都是一方诸侯。在此之前,他们不仅各自为政,而且互不相让,甚至隐隐敌对,可谓是群龙无首。比如高明隐落难,有人出力,也有人隔岸观火看笑话,自然容易逐个击破。”
“可李长歌来了之后,他们就是一路人了,李长歌起到了统筹协调、居中调度的作用。因为除了国师和清微真人,只有李长歌能压服李家内部的各路诸侯,倒不是说李长歌的境界修为如何,而是他未来可期,看太平道的气数,国师之位迟早会是李长歌的,谁都不愿意被秋后算账,反而愿意提前下注,混个从龙之功,自然听他号令。所以你觉得局势变得复杂,是正确的。”齐玄素恍然道:“如此说来,上头派你和姚裴过来,也是想要让你们起到类似作用?”
张月鹿苦笑摇头:“但愿吧。我在张家不受重视,甚至隐隐受到排挤,姚素衣在姚家受重视不假,可姚家在全真道的影响力不能与李家在太平道的影响力相提并论。我们两个加起来能与李长歌打个平手就谢天谢地了。”
齐玄素道:“那也未必,不管怎么说,你才是五人小组的召集人,这是你的优势,你好比是傀儡皇帝,李长歌好比是权臣,不管怎么说,你手握大义名分,真要到了关键时刻,你还能用金阙的名义压人。”
张月鹿笑了笑,当真也不当真。
在这方面,她还是比齐玄素强上一些的,齐玄素能想到的,她自然也能想到。
张月鹿转而说道:“最近我的精力都要放在钱香芸的身上,毕竟是一位副府主,马虎大意不得。你要是闲着没事,可以多与晋王亲近,还要靠他牵制辽王。”
齐玄素随口说道:“还用我去亲近?石真人一个人就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亲近得不能再亲近了。”
然后他就被张月鹿从后面轻轻踢了一脚。
“胡说八道,嘴上没个把门的。”张月鹿低声斥责道,“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传到石师叔的耳朵里,你不怕她找你麻烦?”
齐玄素也知道此话不妥,说得好像是石冰云出卖色相一般,不过嘴上还是道:“石真人大度,不会跟我一般见识。”
张月鹿笑道:“那可未必,师父说过,我这位师叔向来记仇。”
齐玄素叹道:“县官不如现管,说起来,石真人还是我的顶头上司,这话万万不能传入她的耳朵里。”
张月鹿道:“还有晋王,你也不要小觑,他虽然不是伪仙,但传说他有造化阶段的修为,依我看来,应是不假,否则你当随便什么人都能降服我这位师叔吗?”
齐玄素吃了一惊:“我竟是没能看出半分,只当是个普通亲王。”
“其实没什么好奇怪,大玄皇室前身就是与正一道、太平道、全真道并列齐名的北道门,也出过仙人,宗室们身怀绝顶修为又有什么稀奇?”张月鹿见怪不怪,“不说旁人,那个秦凌阁不就是出身宗室?虽然他在三教大会上输给了李长歌,但输得并不难看,甚至可以算是惜败,放眼偌大道门,又有几个李长歌?由此可见,皇室实力不可小觑。”
“对了,我还听说皇室内部承袭爵位制度十分严苛,除了原则上的降等承继爵位之外,每三年还要进行一次考核,就如官员们的考成法一般,包括三个大项,分别是事功、修为、杂项。事功类似于我们道门的功勋制度,修为就是境界修为,只有跻身天人才能拿到这一项的满分,杂项则是这两大项之外的其他考核。最后三项综合计分,满分十,九分是优,八分是良,六分以上是及格,六分以下是不及格,累计三次满分可以提升一级爵位,到亲王为止,优可以得到赏赐,良不赏不罚,及格会被罚俸,不及格则提前降一等爵位。若是不学无术,不等儿子继承爵位就要被削成庶人,所以能坐在亲王位置上的,不会有庸人。”
“你也许要问,既然如此,为何还有不能修炼的皇帝?那是因为老皇帝只有这一个儿子,这与傻子继承皇位是一样的道理,天大地大,还是自家血脉最大。只有绝嗣,才会从近支宗室过继。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用‘长生石之心’补全自身的先天不足,最起码得是个散人。”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天人才能满分,肯定人人都要朝着天人努力,等到了天人的境界之后,体会到诸般玄妙,就算没有考核逼着,也会继续走下去,皇室豪富,各种资源不缺,难怪能有造化阶段的修为。说起来,这可比我们道门严多了。我们道门是算加法,他们是算减法,一次不及格要用三次满分去弥补,谁也不敢怠慢。”
张月鹿问道:“是这个道理,在这方面,皇室反而比我们这些道门世家更为开明。”
齐玄素又道:“紫极大真人是及冠登基,今年是久视四十二年,也就是六十二岁,正是选大掌教的好年纪。据说太后生当今陛下时,只有十八岁,生辽王时,则是三十七岁,中间相隔了十九年。如此算来,辽王就是四十三岁,正值壮年,他又是什么境界修为?”
张月鹿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听师父提起过,这位辽王年少得志,三十岁就已经是天人无量阶段的修为,后来遭遇挫折,好像是输给了一个名叫‘青衫湿’的清平会甲等成员,蹉跎了好些年,一直在无量阶段原地踏步,不过毕竟跻身了天人,所以不影响考核,爵位始终都是辽王。直到最近几年,才算是走出阴影,跻身了天人的造化阶段。”
齐玄素听到“青衫湿”三字,心中不由一沉,不过脸上不显,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输了之后就什么心境受损,什么终生跨不出一步,不就是输了吗,以后再赢回来就是,而且心境跟修为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都是修力不修心吗?修力自然是靠水磨工夫。再者说了,跨不过去就用外力。你看我,靠着‘玄玉’追上你们,从不觉得丢人。说白了,还是输不起。”
张月鹿道:“年少太得志容易栽跟头,跌倒后很容易爬不起来。你不曾年少得志,所以不怕栽跟头,心态也好,拿得起,放得下,你与人争斗的时候,不择手段,不为求胜,而为成事得利,若是输能达成目的,你也不介意输,可见没有争胜之心,自然不会有什么心境上的说法。容易受到心境影响的,多半是武痴之流。”
齐玄素无奈道:“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张月鹿微笑道:“当然是夸你。”
与此同时,齐玄素心中也在想另外一件事。
难道“青衫湿”之死与辽王有关?
第七十一章 风向
齐玄素在等人,闲暇之余,随手翻开一本话本。
书名是《女剑仙传奇之狗尾续貂》。
齐玄素翻开第一页:“距离新一届的玉虚斗剑还有三年时间,上届玉虚斗剑的胜者李紫云正在闭关修炼无上神功‘南华真经’……”
齐玄素自忖读书破万卷,看个开头和结尾就能猜出中间的内容,于是又翻到最后一页的结尾:“终于,尘埃落定,李紫云又恢复了过往的生活,继续闭关修炼‘南华真经’,迎接三年后的新一届玉虚斗剑。”
齐玄素沉默良久,不知该说什么。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他得到七娘的授意,准备前往凤台县争夺“玄玉”,接着经历了好些事情,迎娶张月鹿,打败李长歌,然后才踏上前往凤台县的旅途,开启了争夺“玄玉”的序幕。
他又看了看三寸厚的话本,终于是忍不住道:“这不是狗尾续貂,这是女剑仙之二十四时辰。”
话本是不堪读了,齐玄素又拿出一份最新的邸报。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十分耸人听闻的标题《后道门时代该何去何从》。
齐玄素不由一震,这样的标题也能发出来?负责审核的人是不是睡着了?
不过再一看署名裴玄之,齐玄素便知道为什么能发出来了。
东华真人开篇先是论证了佛门和圣廷的结构,说二者都是建立在一些凡人不能论证的公理上面,比如轮回和原罪,又比如西天和天堂。
然后东华真人笔锋一转,直指道门,说在这方面道门是先天不足的,从五斗米道、天师教、太平道开始,道门的长处在于符箓、炼丹、修仙、长生,道门走上层路线,便是帮助帝王求长生,道门走下层路线,便是用吸引百姓造反,而这些则是可以被凡人论证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不存在模棱两可。
在这里,东华真人还着重论证了太平道的起家过程,说当时太平道起事,只是靠着一碗符水,看似荒诞,实则并不荒诞,因为对于那些贫苦百姓来说,不管符水是真还是假,终究是还有人愿意给他们一碗符水,朝廷公卿们就连这一碗符水都不愿意给,直接让他们去死,与朝廷比起来,太平道就是更为先进的。
接着,东华真人提出了问题,其他教派许诺的报酬都在死后,比如佛门,只要今生潜心向佛,来世就能大富大贵。至于有没有来生,死后又如何,无人可知,那么有没有报酬,也只在佛门的一句话之间。
可道门不一样,道门的许诺是在生前,核心在于长生。
今日之道门,当然可以长生,若论长生之法,坐拥五大传承的道门号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看得见的报酬比看不见的报酬更能吸引人,今生如何比来生如何更重要,所以天下英才尽归道门,道门为之兴盛。
可如果有朝一日,长生之路断绝,道门无法兑现长生的诺言,那么道门又该何去何从呢?
于是东华真人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一边继续大力发展造物和火器,实现道门转型,另一边将长生的重要性相应下调,淡化飞升成仙,借鉴儒门的‘天理’体系,重新强调太上道祖的‘道’和‘德’,以天下太平取代长生登仙,大力推动三教合一早日实现。
文章到此戛然而止。
这是一篇道门内部文章,只有高品道士才能阅读,让齐玄素大受震撼。
他忽然想起了东华真人上次说过的话:“虽然北龙已经衰弱,但还未消亡,仍旧十分重要,影响天下大势。帝京是龙睛,五行山是逆鳞,他们要在五行山上做什么?若是加速了北龙的消亡,导致末法提前到来,谁又能承担起这个责任?他们竟是完全不顾了。”
齐玄素当时不大明白“末法”是什么意思,现在联系东华真人在邸报上说的“若是长生之路断绝”,齐玄素逐渐有些明白了。
东华真人,或者说道门的高层们,认为随着北龙的逐渐消亡,世道会进入“灭法”的时代,大概就是长生之路断绝,再也无法成仙,然后会引起很大的变动,道门更是首当其冲。
为此,道门已经开始提前准备,甚至三道争斗也是这种准备的外在表现。因为越是危难关头,越是需要上下一心,所以整合三道势在必行,更是大势所趋。太平道认为舍我其谁,不巧全真道和正一道也有类似的想法,或许正一道不算,不过全真道肯定是有这种想法的。
总结而言,三道都觉得应该整合三道,可三道也都觉得应该由自己来领袖道门,于是本就多有间隙的三道因为日后谁来做主的问题,矛盾加深,冲突加剧。
东华真人的这篇文章当然是有的放矢,避开了三道相争,从道门整体出发,对未来大势进行展望。这也是道门高层的共识,东华真人发出这篇文章,不是为了引发高品道士们的讨论,而是向高品道士们传递一种信号、一种风向。
道门这艘大船正在调头转向,虽然过程中肯定有许多磕磕碰碰,甚至有人落水,但高层已经下定决心。
如果齐玄素还是万象道宫的道童,那么就会明白一件事,他该侧重去学造物和火器,不敢说一定能有好前程,最起码饿不着。
就在这时,齐玄素等的人来了。
万年不变的大号墨镜,绣着铜钱花纹的外衣,腰间别着烟杆,挂着小算盘。
多了一件出锋的大氅。
是七娘。
七娘也算是姚家出身,大家闺秀,可她有一种本事,不管怎么打扮,什么样的衣裳,总能穿出商人的市侩气质,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先天如此。
齐玄素是可以联系到七娘的,山不向我走来,我便向山走去。
七娘不愿意主动见他,那他就主动约见七娘。
两人见面的地点位于一处黑市的店面中,七娘进来后,掌柜便很识趣地出去了,只剩下齐玄素和七娘两人。
帝京城当然也有黑市,而且规模不小,严格来说,这是七宝坊的地盘。
不过在别人的地头上做生意,少不得要与地头蛇打交道,所以这处黑市还有许多宗室、勋贵、官员的股份,为黑市提供庇护。倒不是说七宝坊是任人欺负的小商户,而是做生意要和气生财,七宝坊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整顿帝京风气的,没必要跟这些人起冲突,有钱一起赚,要好过两败俱伤。
七娘作为坊主,出现在此地自然是合情合理的。
“找我什么事?”七娘的态度有些冷淡。
齐玄素故意问道:“七娘,谁惹你不高兴了?”
“你说呢?”七娘斜了他一眼。
齐玄素装傻充愣道:“是李青奴?还是姚裴?这些大家族出身的姑娘,一身大小姐脾气,是容易惹人生气。”
七娘皮笑肉不笑道:“我看是张家大小姐吧。”
齐玄素知道这个时候帮张月鹿说话,那就是坐实“有了媳妇忘了娘”的罪名,于是道:“看来是我惹七娘生气了。”
“你什么姓张了?”七娘挑了挑眉。
齐玄素道:“这当娘的,不舍得说儿子,便迁怒别人,可根结还是在这个儿子的身上,七娘都说得这么明白,我再装傻就不合适了。”
七娘打量着齐玄素,啧啧道:“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齐玄素低眉顺眼。
“说吧,找我什么事情?”七娘问道。
齐玄素道:“我与李长歌见过面了。”
七娘道:“然后呢?”
“他问我收集了几块‘玄玉’,还说他有李家为依仗,才收集了五块,我一个人就收集了三块,真是好运气什么的,这明显就是话里有话,他这是敲山震虎,不是冲我来的,是冲着七娘你来的。”齐玄素添油加醋道。
七娘不为所动:“我可打不过李长庚,就算李长歌是冲着我来的,我也没办法。”
齐玄素又道:“李长歌还说,如果不想止步伪仙,那就不要走得太快,这是什么意思?”
七娘沉吟了片刻,说道:“道理并不复杂,关键是两点原因。”
“第一点原因,‘长生石之心’是捷径不假,可不能一步登天,‘玄玉’对于你身体的强化和改变需要一定的时间,如果你走得太快,可能会让你的身体承受不住,一般有两种表现,一种是结晶化,一种崩解化。说人话就是,要么变成一块大号人形‘玄玉’,要么化成一滩血泥。”
“第二点原因,就是融合程度的问题,融合‘玄玉’需要一个过程,不是说你的‘玄玉’消失不见就算融合了,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玄玉’在你体内的融合还会持续。越大越完整的‘玄玉’,融合也就越慢。就拿你来说,你的‘生之玄玉’比较小,已经彻底融合,而你的‘神之玄玉’比较大,就还未融合完毕。如果你在上一块‘玄玉’还未彻底融合之前,就提前融合下一块‘玄玉’,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以同步进行,好处是提前拥有多种‘玄玉’带来的神异,坏处是会减缓彻底融合的进度,而且有上限。”
“依我看来,李长歌的上限就是五块‘玄玉’同步融合,再多就要出问题,类似于我们常说的根基不牢,留下隐患,导致最终无法圆满,止步伪仙。”
齐玄素听明白了:“因为第一点原因,李长歌不敢通过‘玄玉’和神力过快提升境界修为,以免变成人形大号‘玄玉’或者变成血泥。因为第二点原因,李长歌最多只能同时融合五块‘玄玉’,不意味着李家只为他搜集了五块‘玄玉’。”
“孺子可教。”七娘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