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谪仙人
其实绝大多数旁观之人,都没能看出太多门道,没有风沙走石,没有火焰雷霆,就这么三招两式,实在有些花拳绣腿的嫌疑。
可只有当事之人才能体会到张月鹿带来的巨大压力。
此时许寇是进退不得,哪怕是收回已经打出去的拳头,也做不到,他整个人仿佛身陷泥泞之中。
张月鹿轻声问道:“天、地、人、神、鬼,你知道天为什么排在首位吗?”
许寇当然明白张月鹿的言下之意,天仙是为五仙之首,而谪仙人的尽头正是天仙。
张月鹿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谪仙人。
直到此刻,许寇才明白为何大真人们会如此看重一个谪仙人。
许寇正要说话,可张月鹿却不想听他说话了,握住许寇拳头的手掌猛地一拧。
只听得一连串骨骼碎裂的声音,张月鹿竟是生生将许寇的手掌拧断,以此作为许寇公然挑衅她这个副堂主的代价。
许寇脸色骤然苍白,额头上青筋暴起,有冷汗渗出,不过他也的确是条汉子,硬是咬着牙,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按照道理来说,玉虚阶段的武夫就有血肉衍生的境界,可以迅速恢复体魄上的伤势,许寇已经是归真阶段,可断手却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
许寇可以明显感觉到,张月鹿拧断自己手掌的同时,也往自己的体内注入了一股异种气机,阻止自己的体魄自行愈合,偏偏还化解不掉,十分诡异。
这便是谪仙人的厉害之处吗?
张月鹿缓缓松手,平声静气道:“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我给你一个月的假期,好好养伤,伤好之后,回来继续做我麾下的执事。第二个选择,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现在就可以走了。”
许寇用完好的左手握住自己断掉的右手,沉默许久之后,低声道:“多谢副堂主手下容情,许寇是天罡堂的执事,自是听从副堂主号令。”
张月鹿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很好。”
此时的张月鹿与齐玄素初见时的澹台初,判若两人。
许寇捡起大刀,默默离去。
孙永枫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虽然他有归真阶段的修为,但却是个名副其实的花圃道士,着实是被张月鹿的手段给吓住了。
张月鹿再次环视众人,问道:“谁还有异议?”
再没人敢多言半句,针落可闻。
张月鹿等了一会儿,脸上才又有了笑意,再次说了一个“很好”。
齐玄素苦中作乐地想到,他也不必立威了,仅凭张月鹿心腹的身份,他就能坐稳这个执事位置。
张月鹿继续宣布了其余四位执事的人选,两男两女。如果加上齐玄素和许寇,刚好是四男两女。
四人也各自出列,向众人致意。
一名与齐玄素差不多年纪的女子,名叫沐妗,五品道士,相貌不错,只是气态上有些偏近男子,据说曾经是张月鹿在北辰堂的属下,被张月鹿一同带到了天罡堂。
一名不惑年纪的男子,是六名执事中年纪最大的,名叫周柏,六品道士,面带风霜之色,脸上还有一道刀疤,显然是不是出自玉京的“花圃道士”,而是来自地方道门。
一名神态冷峻的年轻男子,不到三十岁,名叫徐缜,六品道士,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眼神敏锐。
一位年轻姑娘,年纪最小,刚刚成年,叫田宝宝,长相秀气,小家碧玉,带着几分青涩之气,似乎刚刚离开万象道宫不久的样子,不过如此年纪就能成为六品道士,想必有过人之处。
接着张月鹿又将六名执事做了初步的分工,田宝宝和养伤的许寇暂时归在主事孙永枫的麾下,负责内务,等到许寇伤好之后再作调整,周柏和徐缜归在主事灵泉子的麾下。
至于齐玄素和沐妗,则直属于张月鹿本人。
再接下来,便是孙永枫这位主管内务的主事出面安排各种琐事杂务,总要先把架子立起来。
六位执事各有办公地点,许寇、田宝宝、周柏、徐缜四人还好,都是独立的房间,齐玄素和沐妗就比较惨了,因为张月鹿占据正堂,是里外四间,两人干脆被安排在正堂的最外间。想也知道,与张月鹿同处一室,不是什么好事。
孙永枫是天罡堂的老牌主事了,原本是跟着掌堂真人,这次掌堂真人把他调到摇光轩,有帮衬张月鹿的意思,这也是张月鹿并未发作孙永枫的原因之一。
孙永枫处理起这些内务,可谓是熟门熟路,不一会儿众人就各自散去,开始熟悉自己的位置。
齐玄素和沐妗随着张月鹿来到摇光轩的正堂,最外间本该是客厅,不过被张月鹿改成了两位执事“坐堂”的地方,内里有个小客厅,是专门待客、议事的地方。再往里就是张月鹿的书房和休息的静室,总共四间。
张月鹿示意两人不必多礼:“咱们都是旧相识,就不必拘礼了。”
一直面无表情的沐妗笑道:“是,主事大人。不对,应该是副堂主大人。”
齐玄素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仅听沐妗说话的语气,就能知道两人的关系不太一般,多半是闺中密友之流,齐玄素还隐隐察觉到,沐妗似乎对自己有些若有若无的敌意。
这可是奇了,他初来乍到,许寇拿他做个由头向张月鹿发难也就罢了,怎么这个沐妗也敌视他?两人之前并不相识,更无交集,没有结仇的可能,如今刚刚认识,唯一的交集就是……张月鹿这个共同的上司。
齐玄素脑中立时跳出一个猜测。
难道是争宠?
属下们争相讨好上司,本就是寻常事,两人都是张月鹿指定的直属执事,那么沐妗将他视作潜在的对手也就顺理成章了。
齐玄素虽然没有讨好张月鹿的心思,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再望向沐妗的目光中就多了几分幽深。
他作为见不得光的清平会成员,这次冒着天大的风险来到玉京,是为了搏一个锦绣前程,也算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要是谁想要给他使绊子用手段,那他也不是玄圣这等宽宏大量之人。
张月鹿一直都在观察齐玄素,也注意到了沐妗对齐玄素的敌意,所以当齐玄素状若无意地望向沐妗时,张月鹿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常,就像一把藏于鞘中的长剑短暂地出鞘三分,又迅速闭鞘。
张月鹿微微皱眉,对沐妗吩咐道:“沐妗,你去值房帮我把今天的卷宗拿来,方才我走得匆忙,忘记了。”
沐妗点头应下,出门之前还不忘看了齐玄素一眼。
只剩下两人之后,张月鹿走到低头敛目的齐玄素面前,忽然说道:“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齐玄素一怔,抬头望向张月鹿,讶异道:“副堂主何出此言?”
张月鹿笑了笑:“我看人很准,今天录用的将近一百个人里,只有你和许寇能入我眼,沐妗不是你的对手。只是她很早之前就跟随我了,我不希望她太过难堪。”
齐玄素脸上露出诚惶诚恐之态:“副堂主言重了。”
张月鹿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要称呼职务,还是叫我……澹台初吧,也不要故作卑恭怯懦之态,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在把我当傻子。”
“是,澹台姑娘。”齐玄素从善如流,不再低眉敛目。
张月鹿继续说道:“天渊兄,这里不是江湖,而是玉京,一切都要按照规矩行事。另外,你的对手不是沐妗,是许寇。”
便在这时,张月鹿的道童前来禀报,说是掌堂真人有请。
张月鹿不再多言,转身向门外行去。
只剩下齐玄素一人,他想了想,决定去见一见自己的属下,虽然忌惮于张月鹿的威势,他们不敢在表面上流露出不满情绪,但心底里多半还是瞧不上齐玄素的,说不定已经把齐玄素划入了小白脸的行列。
齐玄素的属下们全部在同一个大房间中,甚至在这里还给齐玄素留了一张桌子,当齐玄素进来的时候,所有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向齐玄素行礼。
虽然众人心里都不怎么服气齐玄素,但有许寇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当面表露出来。且不说职位高低,就是齐玄素的“关系”,也不是谁都惹得起的。副堂主就不说了,还有人看见主事孙永枫拉着这位齐执事单独谈了许久,态度很是温和,亲自送出门外,显然是交情不俗。
所以除了几个想要钻营之人,其他人都对齐玄素十分“客气”,完全是“敬而远之”的态度。若是齐玄素还要拿腔拿调,端着上司的架子,多半要被底下的人孤立。
齐玄素没有托大,向众人还礼,说道:“玄素以区区七品道士之身,愧领执事之位,甚是惶恐不安,还请诸位日后多多帮衬,玄素先行谢过。”
先前齐玄素出言讥讽许寇,让许多人认定齐玄素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却没想到齐玄素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这一来二去的巨大落差,却是让许多人对齐玄素的态度看法有所转变。
第四十二章 下山
齐玄素本来还想好好与属下们套套近乎,增进感情,不过情况却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张月鹿从掌堂真人那里回来之后,立刻召集了众人,要他们准备一下,三日之内就要动身离开玉京。
按照原定计划,张月鹿刚刚组织起人手,怎么也要磨合一个月的时间,然后再执行公务,却没想到西域那边又出了变故,西域道府的战事到了关键时刻,西域道府的府主和天罡堂的三位副堂主正率领道门主力集中在边境一线与萨满教形成对峙之势,这伙妖人竟然趁此时机胆大妄为地袭击了一处道观,杀死十名八品道士和三名七品道士,惹得道门大怒,严令要限期剿除这伙妖人。
掌堂真人把张月鹿叫去,就是为了此事。
这也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按照她的设想,一个月后,许寇也回来了,此人虽然是个刺头,但也是个好手,两人交手并非生死相搏,真要以性命相拼,张月鹿也没那么容易取胜,有许寇和灵泉子协助,张月鹿自忖扫灭这股妖患不会太难。
可提前一个月,张月鹿不好食言,许寇便无法参与。她虽然看好齐玄素,但齐玄素修为还是低了些,人手上便有些捉襟见肘。
不过张月鹿不是个喜欢诉苦的人,没有推辞,同意三日之后离开玉京,前往西域。
既然是道门高层的意思,众人也不敢有怨言,只能赶紧准备各种物资。过了八月十五之后,就已经步入深秋,西域和草原不比江南和岭南,已经十分寒冷,草原上的许多地方甚至已经飘起雪花,御寒的衣物是必不可少的,还有用以遮光的亮纱或者墨镜,各种丹药、行军丸等物事,也要准备一些,事后可以报销。
所谓“行军丸”,是通过秘法将各种食材和药材炼制成丹丸,只要吃上一颗,可以三天不饿,特别适用于行军打仗之用,故而取名“行军丸”。只是此物价格不菲,一颗就要一枚太平钱,再加上只能充饥,口感粗糙,极其难吃,味道如饮汤药,所以道门中人一般只在出远门时才会备上一些。
天罡堂的好处是兵器统一配发,每人两把剑,一铁一木。
铁剑是顶尖的凡物品相,与青鸾卫的“细虎刀”相差不多,名为“执刑”,用以杀人。
木剑是下品灵物,远不如飞剑“青蛇”,名为“子午”,用以对付鬼魅妖邪之流。
除此之外,随着火器的发展,天罡堂最近几十年还开始额外配发手铳,不过不是“神龙手铳”那种高档货色,而是次一等的“青鸟手铳”。
“青鸟手铳”并非神机营出品,而是天机堂在久视十六年研发生产,青铜握柄,铳管以精铁制作,镀以青色,枪口大小如鸟嘴,故名“青鸟”。后装式填弹,击针机构,线膛,有效射程八十步,十步内可以破开先天之人的护体罡气,适配各种“龙睛”系列的弹丸,黑市价格大约是五百太平钱。
两剑一铳都有编号,若是有人拿去卖钱,自然是严惩不贷。
齐玄素去孙永枫那里领了自己的兵器,再加上自己的短剑总共是四样兵器,只是天罡堂道士并不配备甲胄,只有灵官才有。
因为齐玄素没有须弥宝物,只能背负双剑,腰间左边悬挂短剑,右边悬挂手铳。
张月鹿显然是有须弥物的,并不见她随身携带兵刃,更不见传说中的半仙物。
本来天罡堂已经准备了一艘飞舟,可以直接飞往西域道府所在的大雪山,降落在瑶池。
说起大雪山,这里本是萨满教的圣地,更有金帐汗王的四大行宫之一,不过在大玄太平十一年的时候,被朝廷和道门攻克,大雪山行宫更是成为如今的西域道府所在,萨满教为了夺回大雪山圣地,几次与西域道府开战。
不过张月鹿拒绝了飞舟的安排,决定从陆路前往,一则是昆仑本身就在西域境内,路途其实不远。二则是只有自己亲自在地上走上一遭,才能通过沿途所见所闻真正了解具体情况。
八月二十清晨,天罡堂一行六十余人离开昆玉京,八月二十二日傍晚抵达离开昆仑前的最后一座道观。
仅仅是两天的风餐露宿,便分出了高下,齐玄素、周柏这些常在江湖行走之人,都是神色如常,而沐妗这些久在玉京之人,便有些难掩疲态。
道观的观主已经迎了出来,齐玄素拿着天罡堂的文书上前,交代了众人的身份,又朝被众人簇拥着张月鹿一指,说道:“这位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若是有上房,还劳你引张副堂主前去梳洗。”
因为众人都是常服,此地观主没想到众人中年纪最轻的张月鹿才是主官,还以为年长的灵泉子才是。
不过这位观主显然是听说过张月鹿的大名,不敢怠慢,赶忙将张月鹿和一行人让进了观中,并且按照三品祭酒道士的规格招待张月鹿。
不过其余人就没这般好运气,只能享受对应自己品级的待遇,与职位无关。齐玄素和沐妗、周柏、徐缜等人同是执事,待遇却是差了许多,只因齐玄素只是个七品道士。
这次随张月鹿前往西域,除了孙永枫和田宝宝留守,许寇养伤,其余人全部出动。
此处道观类似于驿站,屋内温暖如春,齐玄素刚刚脱下外袍,打算歇息一会儿,就听自己属下曹立友叩门道:“齐执事,副堂主派人请你过去一趟。”
齐玄素应了一声,只得重新穿好衣裳,随着一名道观的道民往张月鹿的房间走去。
昆仑境内地广人稀,所以道观占地极大,从齐玄素的住处到张月鹿的住处,有不短的路程,齐玄素过了两条长廊,这才来到一处独栋院子。
负责引路的道民就此止步,齐玄素进了院子,来到书房外轻轻叩门。
里面传出张月鹿的声音:“进来。”
齐玄素推门而入,里面暖意融融,两根蜡烛将整个书房照亮,地面上铺着一张西域风情的地毯,脱了外袍的张月鹿正坐在书案后面,翻阅随身携带的卷宗。
“坐。”张月鹿头也不抬道。
齐玄素坐在张月鹿对面的位置,问道:“澹台姑娘找我有事?”
张月鹿将一本卷宗推到齐玄素的面前,说道:“这是有关西域妖患的汇总,你看一下,做到心中有数。”
齐玄素接过卷宗,应了一声。
“其他人已经把各自的卷宗拿回去了。”张月鹿又道,“你是七品道士的规格,只有一间卧房,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油灯又暗,还是在这里看吧,好歹蜡烛还明亮些。”
齐玄素没有拒绝,不过还是好意提醒张月鹿道:“天色已晚,我若是久留,只怕要生出一些流言蜚语,坏了姑娘的清誉。”
张月鹿微微一笑:“清者自清,我都不在意,你还在意吗?”
既然张月鹿如此说了,齐玄素也无话可说,再加上的道门的确不像儒门那般过分讲究男女大防,齐玄素就这么与张月鹿隔着书案相对而坐,开始翻阅这本并不薄的卷宗。
看了卷宗,齐玄素这才知道这伙妖人,其实是从西方诸国流窜过来的。从外貌上来看,高鼻深目,是色目人的特征,常在夜间活动,拥有类似于武夫血肉衍生的神异,还会使用幻术,目前看来,他们似乎有想要在西域扎根的意思。
张月鹿等齐玄素看完卷宗后,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齐玄素回答道:“自太平十年以来,西域就不是个太平地方,道门、佛门、萨满教、古仙、罗刹国等各方势力集中于此,就算道门也不能一手遮天。西域又是通往西方诸国的商路所在,人口流动极大,各国往来商人成分复杂,再加上地广人稀,可谓是鱼龙混杂,如果让这股外来妖人在西域站稳了脚跟,再与其他势力沆瀣一气,形成结盟之势,再想铲除他们,就有些难了,所以要趁着他们立足未稳的时候,尽快剿灭。”
张月鹿点头道:“天渊此言与堂内的几位赞画如出一辙,赞画们认为这伙妖人看准了西域道府此时无暇他顾的时机,大肆作案,一是因为他们缺钱,二是因为他们也有借着此事立威的意思。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仅仅是为了在西域扎根,直接挑衅道门并非明智之举,很有可能引火烧身,我认为这伙妖人另有他图。”
齐玄素在清平会养成了不刨根问底只看结果的习惯,直接道:“且不管这伙妖人的动机如何,外来户和地头蛇之间必然有利益冲突,能否从地头蛇身上着手,借刀杀人?”
张月鹿道:“如果这伙人没有杀害那十几名道门弟子,这个办法是可行的,可他们杀害道门弟子之后,性质就完全不同了,掌堂真人的意思是必须由我们亲自动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齐玄素点了点头:“明白了。”
第四十三章 风雪兼程
次日一早,张月鹿和齐玄素一行人从道观中领了马匹,继续动身,出了昆仑地界,便进入西域境内。
在道门的区域划分之中,昆仑和西域各设道府,昆仑道府的府主由大掌教亲信担任,只是因为九堂和金阙的存在,使得昆仑道府的位置十分尴尬,远不似其他地方道府那般自在,有些类似于朝廷的顺天府。
按照道理来说,西域道府本应如齐州道府那般以州为名,称西州道府,只是因为西域境内还有相当强大的佛门势力,双方曾经在此爆发过一场大战,导致部分西州州县落入了佛门的掌握之中,而道门从佛门手中夺来的部分区域又超出了西州的界限,甚至已经不属于大玄朝廷的国土,西州道府的称呼已经不合时宜,故而改名为西域道府。
进入西域之后,雪白颜色渐少,大漠戈壁的景色渐多,地势也较为平缓,一行人骑马而行,可日行三百里左右。这些马匹都是道门改良过的异种,擅于长途跋涉,耐寒耐旱。
只有进了西域,才知道地广人稀是什么概念,常常跑马大半天不见半个人影,也难怪西州是朝廷治下最大的一个州,在籍百姓的数量却在各州中排行倒数。在这种地方,与人斗还在其次,更多是与天相斗。
齐玄素不是第一次来西域,他和师父就是在西域境内遇袭,也是在西域遇到了七娘,命运由此转折。
一行人要去的事发之地碧山观,距离他们先前停留的道观足有八百里,要走三天的路程,因为偏离了主要官道,所以这一路上,不要说什么道观、驿站、客栈,就连个可以落脚的村落都未必能够见到。
这便是道门众人提前置办“行军丸”的原因了,吃喝都可以在马上解决。到了晚上之后,则是在背风处就地扎营,轮流守夜。众人不敢睡实,以入定代替睡眠,好在都是有修为在身的先天之人,倒也不算什么。
只是部分久在玉京之人,很不习惯,难免腹诽张月鹿不乘坐飞舟,非要骑马,真是自讨苦吃。
齐玄素和周柏都算是老手,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守夜也多是由两人负责,这让许多原本不服齐玄素做执事之人再次转变态度。
按照周柏的说法,幸好没有下雪,若是遇到大雪,其后的行程便更加艰难。
结果也不知该不该说周柏乌鸦嘴,第二天就风云突变。虽然还未入冬,但也是步入深秋,九月二十二便是立冬,再加上靠近昆仑和大雪山,地势较高,气候寒冷,要比中原腹地下雪更早,到了傍晚时分,竟是开始下起雪来。
第二天早晨,雪已经停了,天地之间只剩下雪白一片,再加上戈壁本就空旷,好像天地间的万物都消失了似的,本就若有若无的道路直接不见了踪影。
阳光落在白雪上面,分外刺眼。
这便是提前准备亮纱或者墨镜的用途了,在这种环境下,白雪反射阳光,白亮一片,很容易伤到眼睛。
众人戴上遮光的墨镜,披上斗篷,继续上路,在空旷辽阔的雪白天地之间,一行人好似一串黑点,分外渺小。
因为有了积雪的缘故,马匹跑起来便有些吃力,原本还能日行三百里,现在一天只能走上几十里,三天的路程又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而且天气也开始逐渐变冷,长时间坐在马背上,难免手脚发麻,不得不运转真气驱散寒意。好在除了水袋之外,众人也带了酒,偶尔喝上一口烈酒,能暖和不少。
齐玄素就看到张月鹿借着这个机会开始光明正大地喝酒,没半天工夫,酒囊便干瘪下去,张月鹿却还是略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除此之外,齐玄素也有些忧虑,戈壁上的道路本就十分模糊不清,现在又落了一层雪,更是彻底消失不见,没留下半点痕迹,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连个地标都没有,这里罕无人烟,更找不到人问路,要是迷了路,可怎么办?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按照地图,一行人本该经过一条干涸的河道,可这一路上行来,走了大半日,一直到黄昏时分,根本没有看到河道的影子,总不能是河道让落雪给生生填平了,如今只是深秋,还没有这样的大雪。
张月鹿有些无奈,她又迷路了,似乎她总是与迷路有缘。
上次是在紫府,这次是在茫茫戈壁。
齐玄素抬头看着天色,面上也露出几分沉重。
夜幕上不知何时卷起浓云,遮住了明月。
继而风起,越来越大,渐渐尖锐起来,如刀子一般,似乎要从人的脸上剐下几两肉来。
再不多时,风中便开始夹杂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又要下雪了。
齐玄素不由叹了口气,拉起斗篷上的连体兜帽,罩在头上。
他仅仅是在玉京住了不到两个月,便有些不习惯,那些久在玉京之人,恐怕要在心底里骂娘了。
果不其然,许多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只是忌惮于张月鹿的威势,不敢表露出来,如果此时做主的是齐玄素,恐怕已经有好些人开始阴阳怪气地嘲讽了。
齐玄素略微思量,对张月鹿大声道:“副堂主,当务之急是先找个背风之地躲雪,弟兄们都是先天之人,还不会被一场雪冻死,关键是马。”
齐玄素跟随七娘在江湖上漂泊多时,沾染了许多江湖习气,不小心又用上了江湖中的惯用称呼。
张月鹿此时顾不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伸手一指前方:“去山坡后面。”
山坡后有道半人高的浅沟,的确可以避风。
就这么过了一夜,诚如齐玄素所言,众人都是先天之人,些许风雪还要不了小命,可遭罪却是免不了的,毕竟先天之人与后天之人的最大区别是不能为人间病疫所害,而不是寒暑不侵,那是张月鹿这般境界才能做到的。
只是万事开头难,过了最开头的那阵,众人也渐渐习惯,很快便找到了正确的道路,顶风冒雪地走了大约十天,终于在九月初抵达了名为“碧山观”的道观。
因为地处偏僻,碧山观颇为简陋,不过是套两进的院子,前面是正殿,供奉太上道祖,后面是居住的地方,一溜房子,拢共不到三十间的样子,平时驻守有西域道府的十余名道士,算是道门设在此地的一处“岗哨”。
结果一夜之间被屠灭满门。
事发之后,西域道府曾派人查看过,不过因为人手紧张的缘故,形成卷宗上报祖庭之后,并未继续深入调查,只是派了两人守在此地,看守尸体,等待天罡堂的人马。
眼见着天罡堂的大队人马终于到了,一直提心吊胆的两人也是松了一口气。
虽说在道观中冻不着饿不着,但整天陪着十几具尸体,还要担心那伙妖人会不会去而复返,也着实难捱。
张月鹿没有耽搁,直接让两人带路,去查看尸体。
尸体就停放在正殿之中,在太上道祖塑像的注视下,全部用白布盖着。
张月鹿从最左边开始,掀开白布,露出一具脸色苍白的尸体,虽然已经死去多时,但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还未腐烂。
张月鹿不像普通女子那般露出厌恶之色,反而神情平静地伸手转动死尸的下巴。
不过齐玄素细心地发现,张月鹿还是以“五气烟罗”在手上裹了一层薄薄的真气,看来她也不是全然不在意。
张月鹿问道:“大家有什么看法?”
一直少言寡语的徐缜开口道:“失血过多,脖子上有齿状咬痕,应是獠牙,倒像是死于僵尸。”
“僵尸可不会袭击商队。”灵泉子开口道。
灵泉子是一位归真阶段的方士,方士也擅长饲养鬼类僵尸,对于僵尸一类最为熟悉。
灵泉子接着说道:“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而为鬼,尸体被埋在风水宝地,受地气滋养,方可化作僵尸。僵尸是极阴之物,因为少了魂魄和三尸,故而没有生前记忆,只凭本能行事。”
徐缜道:“会不是擅长养尸之人驱使僵尸作案?”
灵泉子沉吟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道门对于养尸养鬼之法的管制十分严格,就是道门弟子想要修炼也极为不易,那些外来妖孽如何精通?”
说话间,张月鹿又来到第二具尸体前,掀开白布,是个七品道士,只见这具尸体的死状颇为凄惨,神情狰狞,似乎见到了极为可怖的物事,面门上有五个血窟窿,分别在眉心、双眼、两颊位置。
张月鹿五指如钩,比划了一下,刚好对应五个窟窿。
齐玄素心中一动,说道:“这似乎与‘玄阴屠’有些相像。”
“玄阴屠”是道门的一门神通,练成之后,可使指甲暴涨至尺余之长,仿佛短剑,无坚不摧,七娘就擅长此法。
张月鹿点头道:“是很像。”
接着她又掀开第三具尸体的白布,脖子上的伤口清晰可见,脸色苍白,更诡异上的是脸上还带着微笑,似乎是在飘飘欲仙的状态下死去。
张月鹿轻声道:“僵尸万没有这种本事。”
灵泉子点头赞同道:“此人倒像是中了幻术,僵尸没有神魂,也没有念头,再厉害的僵尸也不会用幻术。”
张月鹿示意众人将其余尸体上覆盖的白布全部揭下来。
第四十四章 方士
其余尸体的死状也相差不多,大多都是死于失血,而且死得毫无防备,仿佛在登上极乐的一瞬间突然死去。
灵泉子道:“僵尸和厉鬼,前者吸血却不会用幻术,后者会使用幻术,比如夜入荒宅古庙遇到美丽女子,便是鬼类惯用的幻术,可鬼类没有血肉体魄,不会吸血,只能吸取人的阳气。既能吸血,又能施展幻术,就只有妖类了,比如狐妖、猫妖,都是此道高手。”
张月鹿道:“色目人的狐妖和猫妖?问题没这么简单吧。”
灵泉子点头道:“的确没这么简单。”
张月鹿问道:“齐执事,你怎么看?”
齐玄素道:“我有些好奇,这些人为什么要屠灭此处道观?此举不像是单纯的立威,倒像是挑衅。他们的动机是什么?”
“动机。”张月鹿散去手上的真气,“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此地没有大宗钱财,不是为财,这伙人并非西域本地人,初来乍到,西域道府甚至无暇顾及他们,也谈不上深仇大恨。排除了这两个可能之后,似乎只有挑衅的可能更大一些。”
“挑衅道门,这是自寻死路。”灵泉子有些不敢置信道,“天罡堂有掌堂真人和九位副堂主,掌堂真人之后还有其他三十五位参知真人、众多平章大真人以及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就算他们是天人,甚至是长生之人,那又如何?几百年来,死在道门手中的长生之人也不在少数。”
齐玄素道:“会不会是受了什么人的挑拨,毕竟是初来乍到,不清楚道门的厉害,也在情理之中。”
灵泉子冷声道:“不管他们是受了挑拨,还是被人蒙骗,既然他们已经铸下大错,那么结果都是一样,他们必须死。”
张月鹿忽然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如果真是有人在幕后操纵,那么作案的这伙妖人不过是一把刀而已,我们要找出幕后藏着的操刀之人,看看到底是谁要与道门为敌。”
周柏开口道:“既然说到了动机,我们假定这伙人是受了旁人的挑拨,那么幕后之人的动机又会是什么呢?”
这句话提醒了张月鹿,她迅速转身来到尸体跟前,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齐玄素就跟在张月鹿的身边,若有所思。
张月鹿问道:“齐执事,你看出什么没有?”
齐玄素缓缓说道:“我还未看出什么,不过有一个猜测,他们身上会不会少了什么东西?”
张月鹿立刻吩咐道:“再检查一次,着重看下邪教喜欢拿来做祭品的五脏六腑。”
徐缜和几名精通验尸的属下上前,再次将一众尸体仔细检查了一遍。
徐缜摇头道:“所有器官都保存完好。”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
片刻之后,张月鹿望向灵泉子,说道“灵泉主事,请你检查下他们的泥丸宫。”
道门谓“泥丸九真皆有房”,脑神名精根,字泥丸,其神所居之处为泥丸宫,也就是人头之中的上丹田。
灵泉子也明白过来,立刻发散念头,进入众尸体的泥丸宫中。
方士的归真阶段名为“雷动”境界。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方士阴神出游的时候,最是害怕两样物事:天光和天雷,其中又以天雷中的春雷为最。
正所谓“春雷一响散神魂”,没有体魄的庇护,神魂仅仅是被春雷一震,便要四分五裂。
归真阶段的武夫是意通诸天境界,可以感应天象并模仿天象,此境界就有一门“舌绽春雷”的神通,与佛门“狮子吼”类似,效仿春雷大吼出声,蕴含滚滚血气,最是克制阴神鬼魅,归真阶段以下的方士根本不是一合之敌。
不过此类手段对炼气士便收效甚微,对谪仙人更是无用。在几大传承之中,谪仙人几乎没有弱点,炼气士次之,其余几大传承优点和缺点都十分突出。
不过方士到了归真阶段的雷动境之后,便可以无惧天光和天雷,不仅能够白日出行,而且只要不被天雷正面击中,雷声也伤不得分毫,对上同境武夫,虽然还是被天然克制,但好歹有了一战之力。
灵泉子便是一位归真阶段的雷动境方士,白日也可神魂出游。其神魂能聚能散,聚为阴神,仿佛身外之身,散为念头,类似于炼气士的经脉真气、武夫的穴窍血气,是修为的根基所在,妙用无穷。
人体内有一千二百余穴窍,其中大穴窍有三百六十五处,对应周天之数,犹如一座座湖泊,而三大丹田则是三座汪洋,以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等诸多经脉相连,形成一张大网,气机流转其中,便如江河流转,生生不息。
归真阶段的武夫可以凝练一百八十三个穴窍,同境的方士共有一百八十三个念头。
方士在跻身阳神境界之前,损失的念头不能恢复,失去了便是彻底失去了。对于方士而言,念头便如同武夫的穴窍,武夫抵达见神不坏的境界之后,可以在穴窍中凝聚身神,方士在跻身造物境界之后也可以将一个念头化作一个小小的世界,所谓“一念一世界”便是如此了。毁去一个念头便等同毁去了一个穴窍,虽然对于整体来说,不算什么,但终究还是折损了修为。
灵泉子发散出十三个念头,分别进入十三具尸体之中。
老道的仵作可以通过尸体判断出,人是从高处落下摔死,还是死后被从高处抛下。
方士精通神魂之道,同样可以通过泥丸宫中的种种痕迹判断出,尸体的魂魄是在身死之后自行消散于天地之间,还是被人强行夺走。
片刻后,灵泉子收回念头,脸色有些凝重:“果然让副堂主说中了,这些人的泥丸宫有明显的受损迹象,魂魄是被人强行夺走的。”
张月鹿沉声道:“不是单纯的杀人,而是采生。”
所谓“采生”,那就是将活人杀死,收采生魂供驱使之用。杀人的时候有一整套的法术仪式,将人杀死之后,其魂魄就被收在特制的容器之中。
这与道门的养鬼之术不同。
《云笈七签》有言: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为鬼。
何谓“三尸”?尸者,神主之意。人有上、中、下三大丹田,各有一神驻跸其内,统称“三尸”。
人的身体其实就是一座牢笼,体魄血气压制着体内三尸,使其无法游离在外,所以三尸只能等到人死之后才能离开,没了人体束缚的三尸也就变成了鬼,可以享受香火愿力,拥有部分记忆,又与魂魄不同,记忆残缺,且携带诸多负面人欲,就像不可理喻的疯子,这便是常有厉鬼害人的缘故。
因为人死之后三尸才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游逛,享受香火愿力,故而三尸时时刻刻盼人早死,于暗中对人体性命大加攻伐,残害精神元气。一般而言,自身境界修为越高,三尸也越发厉害,所以只要一日不得长生,哪怕是天人也终有坐化之时。这才有“斩三尸拔九虫”方可成仙的说法。
正因如此,世间有驭鬼之道,并不被视作魔道邪教,也不视作对死者不敬。可如果有人强夺魂魄,使其不能归于天地,那便是切切实实的魔道邪教。
这些事情,道门并不藏着掖着,在万象道宫的课程中都有明确记载和讲解,故而不必过多解释,众人都已经明白了事态的重要性。
这伙人袭击碧山观的主要目的竟然是为了夺取生魂。
天罡堂和北辰堂侦破过许多类似案件,一旦牵扯到了生魂,多半就是与邪教祭祀有关,必须铲除,不能有半分容情。而邪教徒也大多狂热,很容易造成大量人员伤亡。
张月鹿皱着眉头,向守在此地的两名西域道府之人问道:“这些死去的道友,都是什么传承?”
其中一人回答道:“回禀副堂主,六名方士、四名武夫、两名炼气士、两名散人。”
“六名方士。”灵泉子恍然道,“难怪他们要对碧山观下手,对于古仙来说,方士的魂魄的确要比其他人的魂魄更为‘肥美’。”
齐玄素插口道:“按照你们的说法,这里应该驻守十四人才对,可此时只有十三具尸体,还少了一人。”
张月鹿立刻望向西域道府的二人。
两人哭丧着脸道:“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呐,当初只说让我们来看守尸体,等待天罡堂的诸位,我们来的时候就是十三具尸体。”
灵泉子身为久在道门的老主事,立时明白了这里面的蹊跷,不满道:“西域道府太敷衍了,失踪一人,生死不知,他们既不查探寻找,也不在卷宗中写明,就等着我们过来。如果他们当时就出动人手寻找失踪之人,说不定已经知道碧山观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月鹿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失踪之人,说不定线索就在他的身上。”
灵泉子道:“请副堂主示下。”
张月鹿道:“准备好子母符,我与齐执事一路,灵泉主事与徐执事一路,分头寻找,无论结果如何,只查看百里,然后就返回碧山观。其余人固守碧山观,听从周执事和沐执事的号令。”
众人齐声应道:“是。”
第四十五章 十四人
齐玄素跟随张月鹿离开碧山观,一路往北,灵泉子和徐缜则是一路往南。
齐玄素与张月鹿骑马并行,张月鹿开口道:“天渊,我虽然修为高于你,但要说到江湖经验,却是远不如你,这才让你与我一道。”
因为只有两人的缘故,张月鹿没有再称呼“齐执事”,而是称呼齐玄素的表字。
齐玄素有些走神,鬼使神差地说道:“其实周柏周老哥的江湖经验也是很丰富的。”
话刚出口,齐玄素便发觉不对,只是覆水难收,已经晚了。
果不其然,张月鹿乜了他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妨说得明白些。”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就是随口一说。”
张月鹿不再端着副堂主的架子,轻哼一声:“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周柏的经验老道不假,可为人木讷无趣,我在他面前,还得端着副堂主的架子,保持威严,累也不累?反倒是在你面前,还能自在几分。”
齐玄素问道:“怎么在我面前,就不用端架子了?”
张月鹿直言不讳道:“我们是朋友,在你面前,再去装模作样,就没什么意思了。”
“至于其他人那里,我要保证我的名声,这个名声不是你说的什么女子清誉,而是让其他人对我的前景看好,那么他们就会乐于帮助我以图未来的回报。他们帮助我,我得以更进一步,前景更被人看好,又会得到更多的帮助。”
“打个比方,飞得越高,风就越大。风越大,飞得也就越高,一直飞到九天之上。可如果我没能维持住这种名声,就算我还是谪仙人,也飞不了多高,更不必说奢求什么大真人、大掌教了。”
“所以平常在人前的时候,我要端着架子,维持自己的姿态,让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符合别人对我的期望和看法。我可以孤拐,可以傲慢,也可以对许多人不假辞色,却不能软弱,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齐玄素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没想到张月鹿年纪轻轻就看得如此透彻,甚至让他颇有些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不过正如张月鹿所说,这样活着很累。既然齐玄素已经见过张月鹿私下的样子,那么张月鹿反而能在齐玄素面前卸下面具,稍微放松一下。
齐玄素问道:“你可曾后悔选了这样一条路?”
“有什么好后悔的呢?”张月鹿笑道,“想要建功立业,不吃些苦头怎么行?我既然立志要像玄圣那样改变道门,自然要有所付出。”
齐玄素赞叹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奇女子。”
“第一个是谁?”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摇头不语。第一个自然是七娘,却不能对张月鹿提起。当然,齐玄素总共也没接触过多少女子。
张月鹿也没有深问下去。
齐玄素转开了话题,问道:“如果我们这次出师不利,甚至是惨败,让道门颜面无光,结果会怎么样?”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我自然是难辞其咎,会被调离天罡堂,如果运气好,可以回北辰堂继续做主事,或者去道藏司谋个差事,以图东山再起。如果运气不好,则会被调到安魂司,在那里安度余生。”
“安魂司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齐玄素又问道。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解释道:“安魂司主要负责陵园和相应的祭祀。祠祭堂本就是九堂中的冷板凳,安魂司则是祠祭堂中的冷板凳,多是由一位失势的真人或者大真人执掌。”
齐玄素恍然大悟道:“这不就是前朝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发配守皇陵?”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至于你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如果是你这种未曾在地方道府任职的,多半会随我去一起守陵,那么我们就可以做个伴了,陪着那些为道门战死的英灵们,过完下半辈子。”
齐玄素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不见。
虽说有佳人为伴,上司还是一位真人或者大真人,但齐玄素不觉得这是个好下场。
张月鹿一夹马腹,道:“不想去安魂司,就打起精神,把那伙妖人明正典刑,那我们就是前途光明。”
齐玄素赶忙跟上。
不知何时,风中又有了点点雪花。
齐玄素只觉得风雪扑面,再看张月鹿,没有戴兜帽,头上身上也沾染了白雪,不由感慨道:“雪霜吹满头,也算共白首。”
张月鹿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接口说道:“白头若是雪可替,何来世上苦心人?”
两人目光对碰一下,顿觉失言,各自撇过头去,掩饰尴尬。
很快,两人在路边的碎石上发现了些许血迹,因为血迹在背风面,所以没有被白雪覆盖。
齐玄素翻身下马,用指尖在血迹上轻轻一抹,然后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对张月鹿说道:“是人血。”
张月鹿运转“仙人望气术”,双眼之中有紫气闪过。紧接着,一股肉眼无法看到的血红“气流”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如蜿蜒小径一般延伸到极远处。
“跟我来。”张月鹿循着这股血红“气流”打马走去,齐玄素重新上马,跟在张月鹿身后。
两人循着这道轨迹走了大概十余里,来到一处乱石滩,因为已经下雪的缘故,白茫茫一片。
张月鹿率先下马,指着乱石滩比划了一下:“大概就是这里。”
齐玄素翻身下马,从背后拔出木剑“子午”,一边行走,一边将手中木剑刺入积雪之中,通过手感来判断积雪下是否有尸体或者活人。
张月鹿也没有闲着,效仿齐玄素的样子,开始搜索乱石滩。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齐玄素忽然感觉到手中的“子午”戳到了一个略显柔软的东西,赶忙将“子午”收回背后鞘中,然后以双手拨开积雪。
很快,一个埋在雪里的身影被齐玄素刨了出来,道门中人的打扮,脸色苍白,身上带着血迹,大约三十多岁。
不必齐玄素呼喊,张月鹿已经过来,伸手搭了下此人的脉搏:“是武夫,还没死。”
齐玄素道:“看来他就是碧山观的第十四人,侥幸逃出了碧山观,奔出数十里,然后昏倒在此地,被落雪盖住。幸好是武夫,体魄强健,没有被活活冻死。”
张月鹿尝试为此人注入一股真气,只见此人脸色略微好转,却没有醒来的。
张月鹿脸色凝重,缓缓道:“他的气息微弱游丝,却还未彻底断绝生机,不能醒来,似是‘失魂症’的症状。
所谓“失魂症”,便是百姓俗语中的“丢了魂”,因为惊吓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部分三魂七魄离体而出,使人浑浑噩噩,如活死人一般。
张月鹿双眼之中再次有紫气流动,皱眉道:“如果我没看错,他的三魂少了一魂爽灵,七魄少了伏矢、雀阴、非毒三魄,故而不能醒来。”
齐玄素道:“也就是说,他现在成了个活死人?”
“差不多。”张月鹿站起身来,“想来是事发之时,此人也中了招,只是凭借本能逃了出来。具体情况,还要先把他带回去,让灵泉子看一下,他是方士,这方面更为精通。”
齐玄素把此人放在马背上,与张月鹿一起离开了此地。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碧山观,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碧山观还是安然无恙,那伙妖人并未去而复返。这也在情理之中,这次张月鹿足足带了六十余人,都是先天之人,在严阵以待的情况下,就是归真阶段的高手也不敢有丝毫小觑。
过不多时,灵泉子和徐缜也回来了。
张月鹿将第十四人的大致情况向灵泉子说了,灵泉子又以念头查验了此人的泥丸宫,说道:“这些妖人强夺魂魄的手法十分粗暴,打个比方,就像以凿子在泥丸宫上钻出一个小洞,然后从这个小洞汲取生魂,此人也被妖人打开了泥丸宫,不知什么缘故,还未等妖人夺走魂魄,他便逃了出去,不过毕竟泥丸宫受损,还是使他的魂魄不稳,可能在逃走途中丢失了部分魂魄。”
张月鹿直接问道:“能招魂吗?”
灵泉子道:“只要他的魂魄还在方圆百里之内,我就能以他的肉身为引,将丢失的魂魄召回。”
“招魂术”是入梦境方士就可修炼的神通,对于一位雷动境的方士来说,可谓是手到擒来。
张月鹿道:“我们发现他的地方,距离碧山观也就是八十里左右,绝对不超过百里。”
灵泉子点点头,从大袖中取出四道黄纸符箓,随手一掷,四道符箓分别飞至四方,悬而不坠。继而灵泉子左手中指及无名指内弯,大拇指压住中指及无名指的指尖,口中道:“魂去归来,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下,竟是平地起风,四道黄纸符箓无风自燃。
众人都不得不后退几步,唯有张月鹿站在原地不动。
灵泉子大袖飘摇,维持这个姿势不动。
如此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狂风渐停,黄纸符箓化作飞灰。
只听一声呻吟,最后一名幸存之人缓缓醒转过来。
第四十六章 尸变
碧山观的第十四人,也是唯一的幸存之人,名叫郑鼎。他醒来之后,向张月鹿等人说了事发当日自己的经历,再加上西域道府汇总的卷宗和尸体上的各种痕迹,张月鹿大致还原出当晚的经过。
严格来说,这是一次偷袭,发生在子时前后,除了一人负责守夜之外,其余人都已经入睡。这伙妖人先是干掉了守夜之人,也就是那名脸上有五个血窟窿的道士,然后这伙人施展了大规模的幻术,使得入睡之人沉浸于美梦之中,无法醒来。
他们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是因为人死之后,魂魄很快就会消散于天地之间,所以必须要在人活着的时候夺取生魂。这个幻术本身对人体无害,只是起到了类似于麻沸散、迷药的作用。
哪怕是在魂魄离体的时候,十二名道士还沉浸在美梦之中不能自拔,这也是他们死后脸上带着笑容的缘故。
被夺取生魂之后,人并未立即死去,只是变成了活死人,如草木一般,无知无觉。这伙妖人还不肯罢休,又吸食鲜血,使得睡梦中的十二人全部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再加上值夜的一人,刚好十三人。
至于郑鼎,之所以能逃过一劫,是因为他是一名昆仑阶段的武夫,此阶段的武夫境界名为灵肉合一,意思是体魄和神魂初步合为一体,虽然杜绝了神魂出游的可能,但也不怕摄魂之法,更无法绕过体魄直接伤及其神魂,可为你一损俱损,若是神魂受伤,体魄也会生出痛楚。
其他几名死去的武夫,未有如此境界,被人轻易夺走了魂魄,而郑鼎却是在被“凿开”泥丸宫的时候,因为剧烈疼痛从梦中惊醒,并凭借着一口血勇之气逃了出去。
不过他毕竟只是一个昆仑阶段的武夫,神魂和体魄只是初步合一,并未真正融为一体,所以在逃命的时候,因为泥丸宫受损的缘故,还是丢了一魂三魄。
灵泉子帮郑鼎招魂之后,又帮他初步修补了泥丸宫,不会再次丢魂,然后便让他好好休养。想要完全康复,还需要长时间的休养。
郑鼎也证实了这伙妖人的确不是本地人,而是一伙高鼻深目的色目人。
虽然张月鹿终于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有个关键的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去哪里寻找这伙色目妖人。
色目人这个称呼来自于金帐汗国,当年金帐汗国鼎盛一时,将人分为四等,色目人居于第二等。
时至今日,金帐汗国已经退出中原,全面收缩至草原深处,甚至曾经的附庸罗刹国也摆脱了金帐的统治。可色目人这个称呼却保留了下来,泛指中原、草原之外的西大陆之人。
“茫茫西域,我们该去哪里寻找这伙妖人?”虽然张月鹿是在问所有人,但却下意识地望向了齐玄素。
齐玄素徐徐说道:“西域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有中原人、草原人,也有色目人,不过后者无论是语言,还是习俗,都已经被同化,甚至因为不断通婚的缘故,就连相貌的差异也不是那么明显,可根据郑鼎所说,这伙袭击碧山观的色目人是彻彻底底的异域相貌,与那些乘坐大船来到岭南、江南的色目人相差无多。”
“本朝并不闭关禁海,反而大力发展海贸,故而许多异域商人都远赴重洋来到大玄,在沿海的许多繁华港口,色目人更是颇为常见。可也正因为海贸的兴盛,陆地上的商路不断萎缩,在西州乃至整个西域,来自于西方诸国的色目人大多都是老面孔。”
“这样一伙色目人,初来乍到,都是生面孔,说不定还语言不通,是很容易留下踪迹的,西域道府因为战事的缘故,无暇顾及他们,可地头蛇们肯定知道他们的有关消息。而在众多地头蛇中,那些与西方诸过有密切往来的地头蛇则是重中之重。”
徐缜问道:“如果这伙色目人干脆不与地头蛇有什么接触,而是直接藏身于荒郊野外呢?”
齐玄素道:“如果藏身野外,那么他们就没必要抢劫商队,在荒郊野外,钱可不能当饭吃,想要花钱,必须要去人烟繁华之地。”
“齐执事所言甚是。”张月鹿赞赏地看了齐玄素一眼,吩咐道,“地图。”
沐妗立刻将地图在张月鹿面前展开。
张月鹿先是在地图上找到碧山观的位置,然后以手指沿着地图上标记的路线缓缓移动,最终在一个叫“乌戈山离”的地方停下。
这是一座城池,属于广袤西域,却已经出了西州的范围,不归大玄朝廷统治。
张月鹿用手指在地图上的“乌戈山离”位置轻点几下,道:“这是距离碧山观最近的大城,也是色目人聚集的地方,我们去这里。”
灵泉子问道:“这些尸体该怎么办?”
张月鹿道:“就地火化,把骨灰送回大雪山行宫,然后通知安魂司。他们都是为道门而死,理应受后人祭拜。”
灵泉子点点头,对徐缜道:“徐执事,你带人手把尸体运到后院分开火化,标记好姓名。另外,小心尸变,火化本就容易导致起尸,再加上这些人被吸食鲜血而死,难保没有问题。”
徐缜紧了紧脸色,点头道:“是。”
此时众人是在一座偏殿之中,隔壁就是停放尸体的正殿,徐缜直接带人去了正殿。
张月鹿道:“接下来我们要兵分两路,一路前往乌戈山离,调查妖人的踪迹,一路带着郑鼎、两名西域道府的弟子、骨灰返回大雪山行宫。”
众人之间有了片刻的静默,谁都知道,追杀那伙胆大妄为的外来妖人肯定是危险重重,相对而言,返回大雪山行宫才是好差事。
张月鹿环视众人,将众人的神情看在眼中:“灵泉主事、齐执事、周执事、你们随我前往乌戈山离,沐执事,你和负责火化尸体的徐执事返回大雪山行宫,然后等我的命令。”
众人纷纷领命。
在沐妗看来,这是张月鹿爱护自己的表现,无论是先前让自己留守碧山观,还是现在让自己返回大雪山行宫,都是偏心自己,怕自己受到伤害。可也有些人隐隐觉得,副堂主分明更重视齐玄素一些,毕竟带在自己身边的才是亲信心腹。
接下来张月鹿又与众人讨论了去乌戈山离的相关细节。
乌戈山离由一个艾姓家族掌握,艾家的祖先是西方的色目胡人,姓氏很长,在西域扎根多年,与西域本地人通婚之后,受到同化,取了中原的姓氏,这个‘艾’字便取自他们原本姓氏的第一个发音。
这个家族一直与西方诸国在商贸上保持着密切往来,精通西方诸国的语言。
正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对于各种情况都要有所估计,免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便在这时,后院方向传来呼喊之声,似乎有人喊着“起尸”了。
灵泉子脸色一变,大步向外走去。
张月鹿站着没动,却给了齐玄素一个眼色,示意他也跟过去。
齐玄素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能准确领会张月鹿的意图,在张月鹿面前又不能装傻充愣,只好跟在灵泉子后面出去。
两人来到后院,只见后院架起了几个柴堆,已经被点燃,不过燃起的并非正常火焰,而是透出诡异的血色。
在熊熊火焰中,几具本该被火化的尸体摇摇晃晃地站起,已经变成了火人,张牙舞爪,发出嘶吼之声,十分骇人。
灵泉子见此情状,没用使用法术,而是直接取出自己的手铳,朝着一名打算跳下柴堆的起尸当头一铳。
“嘭”的一声,在如此距离之下,这名起尸的整个头颅直接炸裂开来,污血横流。
站在灵泉子身旁的齐玄素看得十分清楚,主事们所用的并非“青鸟手铳”,而是价值八百太平钱的“神龙手铳”,在发铳的一瞬间,“龙首”位置炸开一团强烈的火光烟气,使得灵泉子的持铳手臂有了瞬间的轻颤。
就算方士不以体魄见长,可灵泉子毕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归真阶段先天之人,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可见后坐力之大,换成普通人,只怕这一铳要打到天上去。
灵泉子解决了一具起尸之后,重新填弹,其余人也纷纷效仿,掏出自己的“青鸟手铳”,朝着另外两具起尸发射。
如何使用火铳,是万象道宫的二期课程之一,只要能从万象道宫顺利结业,都会使用火铳,也包括长铳。
道门的手铳都是配备一体结构的定装弹,解决了弹丸和火药分离的繁琐问题,又在弹头上刻画不同符箓,使其有破气、破邪、破法、破甲的效果。此时道门众人用的就是破邪弹丸,在手铳的集火之下,两名起尸只是略微挣扎了几下,便重新倒在烈火之中。
灵泉子有些不满这些天罡堂新成员的经验浅薄,却也明白所有老手都是从新手走过来的道理,没有斥责什么,只是吩咐道:“去拿些桃木来,用桃木起火,可以防止尸变,这是万象道宫都教过的基本道理。”
徐缜惭愧道:“是。”
道门弟子对于桃木的需求量极大,各地道观都有储备,碧山观也不例外。
很快,众人取来了桃木,重新起火,这次没有再发生尸变,火焰也变成了正常颜色,只有轻微的“噼啪”响声。
第四十七章 合吾
张月鹿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在碧山观休整一夜之后,次日清晨,便直接动身。
六十人兵分两路,四十人跟随张月鹿前往乌戈山离,二十人前往大雪山行宫。
西域的天气有些变化无常,众人离开碧山观的时候,还是天色阴沉,风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雪粒,可到了中午的时候,天气转晴,再往西走出大约百余里的路程之后,路上的积雪已经消失不见,似乎他们终于走出了落雪的区域。
来到一处高坡,众人停马稍歇,张月鹿取出随身的千里镜,观察远处地形,并与手中地图比对。
齐玄素从马鞍袋中取出一块肉干放入嘴中努力咀嚼,然后又灌了一口凉水。
在这种环境下,肉干和干粮不比石头好上多少。
他的身上还有几枚“行军丸”,不过他有些心疼太平钱,再加上现在只是单纯赶路,他更愿意用这些普通吃食来恢复体力。
说到吃,就不得不提到武夫和方士,武夫擅长“吃”,方士擅长“睡”。
因为武夫不运转周天,不吐纳天地元气,无法像炼气士那样直接从“天地”之间获取“补给”,所以武夫只能通过食物药材来补充维持自身所需,可以说练功也吃,养伤也要吃,一个人的食量顶得上十几个普通人,武夫也是唯一不能修炼辟谷术的传承,这就导致穷人根本走不了武夫途径。
方士擅长“睡”,则是说方士经常入睡,或是神魂出游,或是梦中观想。入睡之后,身如朽木,仿佛尸体,若是受到重伤,方士也多是选择陷入沉睡来恢复伤势,与靠大量进食来恢复伤势的武夫截然相反。
散人作为兼具各家之长又的传承,没有武夫和方士那么极端,可多吃多睡还是有益于自身。
齐玄素艰难地把冷硬的肉干吞入腹中,张月鹿也查看完地形,收起千里镜和地图,一抖缰绳,继续前行。
其他人紧随其后。
四十骑冲下高坡,斗篷随风而动,马蹄声轰隆作响。
一行人又奔行了大半个时辰,渐渐可见人烟,不复先前的荒凉,也有了较为平整的道路。
就在此时,张月鹿忽然停马,双眼之中有紫气流转。
众人也随之停马,包括齐玄素在内,都有些不解,唯有同为归真阶段的灵泉子有所察觉。
不多时后,一道矫健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似乎正在仓皇逃命。短短片刻之后,又有几十道身影跃出,这些人也不骑马,就凭双腿奔行,兔起鹘落,煞是好看。
那逃命之人显然有祸水东引的打算,直直朝着道门众人冲来。
追杀此人的众人也看到了停马而立的四十余人,心中多少有些惊疑不定,这可不像是马贼,更不像是商队。
只是在这个时候,他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略微犹豫停顿之后,又纷纷前冲。
张月鹿微皱眉头,经验最为老道的周柏打马上前,运气大声喝道:“道门天罡堂办事,闲杂人等退避!”
不得不说,人的名,树的影。周柏报出名号之后,原本气势汹汹而来的众人立时止住了脚步,再不敢上前半步。
那个逃命之人前冲之势太猛,收不住脚,他本想从众人的头顶一跃而过,结果在听到“道门”二字的时候,生生改成了滑跪,双膝在地面上犁出两道丈余长的印痕,刚好在张月鹿的马前停下。
虽然此地已经不在西州境内,但却在西域道府的辖境之内,他们可不敢招惹道门。
张月鹿微微俯身,看了此人一眼,淡淡道:“我们道门不是朝廷,不兴这种跪拜礼。”
此人是个身材矮小的老者,白发白须白眉,一个大大的酒糟鼻,带着几分滑稽,闻言后说道:“小人向来敬仰道门,一时间情不自禁。”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我们是天罡堂,专门负责抓人、杀人,你要是想表达自己对道门的敬仰之情,可以去找祠祭堂。当然,看到祠祭堂的大门之前,你得先过北辰堂那一关。”
此人顿时打了个激灵,不敢再说下去。
张月鹿道:“起来回话。”
他讪讪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学着道门之人行礼道:“小人上官顿,拜见天罡堂……”
齐玄素适时提醒道:“法师。”
上官顿身子一颤,似乎被吓了一跳,不过还是继续行礼道:“拜见天罡堂法师!”
最后这半句话,上官顿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所以那些追杀他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天罡堂的人马,又是如此年轻的法师,傻子也知道这是道门中大有人头之人,说不定家中就有一位真人或者大真人,纷纷萌生退意,虽然不敢直接掉头就跑,但也开始不着痕迹地向后移动。
张月鹿没有阻拦他们的意思,只是挥了挥手。
不知谁发了一声喊,众人纷纷掉头就跑,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齐玄素见此情景,不由心中感慨,当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仗势“欺”人和被别人仗势欺人,那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张月鹿忽然招手示意齐玄素过来:“齐执事。”
齐玄素赶忙打马上前。
张月鹿轻声道:“我们还缺一个向导,我怕此人糊弄我们,你去盘盘道。”
齐玄素立时明白了张月鹿的用意,同样低声道:“没想到副堂主还懂江湖黑话。”
“没你懂。”张月鹿道,“快些去,我们在前面等你,如果合适,就带他过来,如果不合适,也不必为难他。”
“好。”齐玄素点了点头。
张月鹿一甩马鞭,绕过此人,继续前行。
其余人跟在张月鹿身后,马蹄声轰隆。
只剩下骑在马上的齐玄素和站在地上的上官顿,大眼对小眼。
齐玄素笑了笑:“合吾,仰脸蔓可是乌戈山离这条线上的朋友?”
上官顿脸色一凝,因为这是江湖上的黑话。
“合吾”的意思是大家都是江湖同道,“仰脸蔓”是他的姓氏“上官”,“线上的朋友”就是地头蛇的意思。整句话大概意思是:大家同是江湖人,上官兄是乌戈山离一带的地头蛇吗?
在上官顿看来,刚才那位年轻法师高则高矣,却不知道江湖泥泞里的道道,可这个年轻人显然是深谙其中玄虚,不好糊弄。
“谈不上开山立柜,老月一个。”上官顿沉声道,“恕我招子不昏,还请报个蔓。”
“开山立柜”的意思是开创一番基业,在某处开山立柜便是以某处为地盘,开山是开山祖师,首领也叫掌柜,“老月”的意思是出千耍诈之人,“招子不昏”的意思是眼睛不亮,“报个蔓”就是报上名号。
齐玄素道:“尖局化把,姑且算是个鹰爪,空中飘,常在阳向,不常上线。”
“化把”是道人;“尖局化把”是真道人;“鹰爪”是泛指捕快、官兵、青鸾卫一类人;“空中飘”是旗子在空中飘舞的意思,“旗”谐音“齐”;“阳向”是朝阳的意思,泛指南边、南路、南方;“上线”是在这一带的意思。
齐玄素的意思是:我是真正的道门弟子,在天罡堂效力,姓齐,常在南边活动,不怎么到这一带。
上官顿抱拳道:“原来是阳向合字上的朋友。”
意思很简单,原来是南边江湖上的朋友。
齐玄素道:“好说。”
上官顿迟疑了片刻,问道:“有何贵干?”
齐玄素道:“找一伙色唐点。”
“色唐点”是域外人的意思,也就是不属于大玄的外国人。
上官顿面露迟疑之色,问道:“结梁子?”
“结梁子”即是结仇。
齐玄素道:“水漫了,碎了十三个,上头意思,全都清了。”
“水漫了”是杀过来了的意思,“碎了”是死了的意思,“清了”是杀了对方的意思。
连起来便是:这伙人直接杀了过来,我们死了十三个人,上头的意思是把这伙人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上官顿问道:“安脱帽?”
“安脱帽”其实是个字谜,“安”字脱下帽子,便是个“女”字。
齐玄素道:“跟头。”
“跟头”出自北方的方言,跌个跟头,又叫“张个轱辘”,故而“跟头”代指张姓。
上官顿立时明白了张月鹿的出身,道:“难怪。”
上官顿又道:“好叭哒。”
意思是内行,是把老手,算是认可了齐玄素的老江湖身份,谁也别小看谁,言外之意便是不会也不敢故意糊弄。
齐玄素不再用黑话套话,直接说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兄弟我想请老兄帮个忙,若是老兄肯帮忙,不会少了老兄的好处。”
上官顿摆手道:“若要杀人,我可不敢。”
齐玄素道:“杀人的事情,由我们来做,你只管带路,无论成不成,都给两百太平钱,若是成了,再加三百太平钱。”
上官顿眼神一亮:“五百太平钱,这买卖行。”
江湖人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无所谓怕不怕,只在于钱够不够多,只要钱够多,天王老子也不怕。
第四十八章 乌戈山离
齐玄素带着上官顿追上了张月鹿,此时张月鹿正选了块还算不错的地方,准备扎营,见齐玄素回来,向灵泉子交代几句之后,示意齐玄素去一旁谈。
齐玄素与张月鹿走到一旁,上官顿则很有眼力地远远站着,没有贸然跟过去。
齐玄素将两人交谈的过程大概叙述了一遍,张月鹿倒是不在意五百太平钱的支出,这笔钱不必他们自掏腰包,天罡堂会有一笔专门的外务经费。
张月鹿在意的是上官顿的身份:“用你的话来说,一个老月,能靠谱吗?”
齐玄素道:“这种人当然靠不住,不过只要给钱,他们什么都敢干,换成其他人,未必敢招惹这伙穷凶极恶的妖人。当然,我们也不能全指望他,正如副堂主所言,我们只是让他做一个向导而已。”
张月鹿沉思了片刻,点头道:“短时间内没有其他选择,也只好如此了。”
齐玄素对上官顿招了招手。
上官顿赶忙过来,又要向张月鹿行礼。
“不必多礼。”张月鹿摆摆手,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两张大票,“这是定金。”
上官顿有些艳羡地看了眼张月鹿手腕上流珠模样的须弥物,却没有伸手接过两张官票,低声道:“法师大人,只有楼兰这样的大城才有钱庄,可以给现钱吗?”
张月鹿收起两张大票,又取出两小袋无忧钱,丢给上官顿。
一圆无忧钱等于十圆太平钱,二百太平钱也就是二十个无忧钱。无忧钱最大的好处就是现钱携带更为方便,可以用来应付不能使用官票的情况,比如说现在。
上官顿接住钱囊,每只钱囊上都有“拾圆无忧”四字,并在旁边还有两个小字“天罡”,他心中一凛,竟是没有第一时间打开钱囊看一眼金灿灿的无忧钱,而是手捧着两只钱囊,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道:“记住,你拿的是天罡堂的钱。”
“小人记得,小人记得。”上官顿连连说道,他当然明白张月鹿的言外之意,天罡堂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虽然天罡堂不会做过河拆桥的事情,但如果糊弄反水,天罡堂也不是没火气的菩萨。
张月鹿又对齐玄素道:“给他一匹马。”
齐玄素应下。
虽然天罡堂不是一人双马,但也带了备用马匹,用于驮运部分物资,匀出一匹还是不难。
齐玄素找到自己的属下曹立友,让他给上官顿准备一个帐篷和一匹马。
离开玉京的这段时间以来,齐玄素做事干练,再加上他的“副堂主亲信”身份,一众属下就算谈不上心服口服,也不会表现在表面上。
齐玄素交代完之后,从马鞍一侧取出一大把牧草,又从马鞍袋里取出袋豆子,混在里面,开始喂马。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又是下雪,又是戈壁,沿途没有草,只能提前预备好压得实实的牧草。幸好碧山观中有相应的储备,他们在那里补充了一次。
喂完马之后,齐玄素才开始吃晚饭,仍旧是石头一般的冷硬干粮配凉水。长年在江湖行走的齐玄素已经习惯,而许多生活在玉京的道士则是不习惯风餐露宿,大多吃“行军丸”果腹。
齐玄素在吃饭的时候,又看了张月鹿一眼,发现这姑娘正独坐在远处小口喝酒,因为她有须弥物的缘故,也不知道她带了多少酒,不过可以肯定,她肯定没带这些又冷又硬的干粮。
张月鹿似有所觉,猛地扭头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赶忙收回视线,专心吃饭。
如此休整了一夜之后,第二日继续上路。
因为有了上官顿这个向导,张月鹿省去许多确认路线的工夫,三天之后,一座充满异域风格的城池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这里便是齐玄素一行人的目的地,乌戈山离曾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后来大玄朝廷设立西州,三十六国中的大多数小国数都被纳入朝廷治下,成为府县。其余地处西州辖境之外的小国也不再称国,成为一个个小型城邦,奉大玄朝廷为宗主,纳贡称臣。
大玄朝廷在天下各州设立承宣布政使司,唯独在西州设立西州都护府,既是地方衙门,又是西军行营,西州都护驻扎于楼兰,手掌军政大权,等同是一州巡抚加上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受西凉总督节制,又直属内阁,地位十分特殊。
自从高祖皇帝废黜大都督府、司礼监之后,内阁就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最高权力机构,类似于道门的金阙议事,首辅被尊称为“相”。
不过高祖皇帝为了防止文官一家独大,废黜了所谓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效仿古制,恢复了武官也可以入阁为相的传统,再加上道门对儒门的打击,故而如今的内阁之中,并无十分明显的文武之分,许多阁老都是出将入相。
值得一提的是,乌戈山离既不属于西州都护府管辖,也不在西域道府的辖境之内。
所以当一行人进城的时候,立刻引来了守卫审视中带着敌意的目光。
双方语言不通,这时候上官顿的作用便显现出来,他长年混迹于此,精通各种语言,不仅可以做向导,还能做翻译。
张月鹿没有意隐瞒身份的意思,取出自己的箓牒,让上官顿告知守卫,她要见本地的城主。
虽然此地不属于道门的管辖,但慑于道门的威名,城门守卫还是急忙前去通禀自己的上司。
不多时后,一名将领前来,热情地招待了一行人,却没有放众人入城的意思,并且告知张月鹿,城主很快就到。
张月鹿没有拒绝,只是平静等待。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此地城主姗姗来迟,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城主竟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子。
这名女子有着棕色的头发,高鼻深目,身材高挑,虽然从身高上来说,她与张月鹿相差不多,但从身材上来说,就相差很多了,张月鹿与她站在一起,显得有些纤弱。
不出意料,这位城主姓艾,根据她的自我介绍,她的中原名字叫艾丽。
艾丽与张月鹿见礼之后,用熟练的大玄官话说道:“我诚挚地邀请法师大人前往我的府邸做客,只是法师大人的随从有些太多了……”
很难想象,艾丽的话语中还带着些许的帝京口音,就像一位生在帝京的千金小姐,而不是这座偏远西域城池的主人。
张月鹿道:“齐执事和向导随我入城,其余人听从灵泉主事的指挥,原地待命。”
灵泉子点了点头,低声道:“副堂主小心。”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腰间的短剑和手铳的握柄,又看了上官顿一眼,发现这个老千倒是十分镇定。
三人跟随艾丽进入城中,往城主府行去。
一路上可见城中还是颇为热闹繁华,虽然比不上西州第一大城楼兰,更无法与玉京相提并论,但与许多中原的普通府县相差不多。
城主府邸位于内城,曾经是乌戈山离国的王宫,所以占地颇大,装饰也颇为奢华。不过现在成了艾家的所有,既是城主处理各种事宜的衙署,也是整个家族的居处。
在艾丽的引领下,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进入内城,来到城主府邸。
艾丽在装饰着彩色玻璃的巨大客厅中热情地招待了三人,有艳丽侍女奉上来自中原的好茶,甚至还十分体贴地用了青瓷茶杯,这不是仓促之间就能准备好的,再加上艾丽的熟练官话,可见艾家已经受到了极大的同化,东方和西方的交融在这个家族身上得到完美体现。
艾丽深谙中原的礼节,作为主人,没有端起茶杯。张月鹿也没有喝茶的意思,开门见山道:“这次来见城主,其实是有事相求。”
艾丽道:“法师来自强大的道门,而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城主,法师怎么会需要我的帮助?”
张月鹿冲齐玄素使了一个眼色。
齐玄素接口道:“这里毕竟不是道门的地盘,作为客人,需要本地主人的帮助,合情合理。实不相瞒,我们正在寻找一伙妖人。”
“妖人?”艾丽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让人看不出真假。
“难道城主不知道?”齐玄素在七娘的教导下,很是擅长控制自己的表情,同样露出讶然之态,“有一伙外来的妖人进入了西域境内,袭击商队,掠夺财物,还杀死了十三名道门道士,真人们十分震怒,下令铲除这伙无法无天的妖人。”
这便是张月鹿让齐玄素开口的缘故,她早就发现齐玄素颇为擅长装模作样,这恰恰是她不擅长的。
艾丽脸上的惊讶变为震惊:“竟然有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齐玄素正色道:“所以才要城主的倾力相助。”
艾丽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虽然是城主,但也是个商人,所以我还是想冒昧地问一句,我能得到什么回报?”
张月鹿再次开口道:“你可以得到道门的友谊,成为道门的朋友。”
第四十九章 同道士出身
道门的友谊,看不见,摸不着,似乎是一句空话,只是世上的道理从来没有那么简单。
小人物的千言万语抵不过大人物的一两个字,寻常人的友谊不值钱,大人物的人情却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
官场上有一句明哲保身的话,叫作:“勿要有大功于社稷,定要有小恩于帝王。”不要为江山社稷立下滔天之功,这会引得皇帝猜忌,却可以有小恩情于帝王,这样会得到皇帝的宠信。
如果艾丽选择帮助道门,那么她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有小恩于道门,道门不会在明面上给她什么,可她会得到许多隐形的好处。比如拥有等同道士的待遇,可以进入玉京、乘坐飞舟;又比如同样的货物,道门会优先选择她的商队。
这只是比较初级的待遇,如果能够为道门立下大的功勋,甚至可以成为真人们的座上宾,被授予“真人出身”,拥有普通真人的名号,等同二品太乙道士。
艾丽身为一城之主,自然懂得这其中的道理,沉声问道:“此言当真?”
“我可以做主。”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张空白的箓牒,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艾丽瞥向箓牒,上面一应印信齐全,只是名字的位置空着。
张月鹿道:“这是一张五品道士的箓牒,是掌堂真人给我的名额。只要填上名字,便可享受五品道士的待遇,因为是‘同道士出身’,不必听从道门的调遣,也不受高品道士的节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艾丽沉默了片刻,转眼间便笑颜如花,吩咐侍女道:“快去把道门的其他客人也请进来。”
她又望向张月鹿:“法师尽管吩咐就是,小女子定当尽力而为。”
张月鹿也不客气:“好,我想请艾城主下令搜查最近是否有可疑的外来之人,尤其是西方诸国之人。”
“没有问题。”艾丽答应得十分痛快。
张月鹿又望向齐玄素,使了个眼色。
齐玄素立时明白,这是让自己唱黑脸,只得开口道:“我也要提醒城主一句,两只脚踩在同一条船上,稳稳当当,可要是踏在两条船上就不稳了,就要掉下去。”
艾丽神色不变,微笑道:“这是自然。”
齐玄素不再说话。
艾丽起身道:“诸位远道而来,先在我的府中休息一夜,我现在就下令,等到明天一早,我们再慢慢商议。”
“这样也好。”张月鹿也没有拒绝。
艾丽拍了拍手,立时有侍女走进客厅,一名女官冲张月鹿行礼:“法师大人,请随我来。”
入夜,艾丽设宴招待张月鹿、灵泉子和周柏,齐玄素没有去,而是与其他天罡堂道士一起用饭。这是天罡堂的留守制度,如果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张月鹿、灵泉子和周柏不在,齐玄素就是众多天罡堂道士的首领,也可以看出张月鹿对齐玄素的信任。
普通道士享受不到城主的晚宴招待,待遇也不含糊,城主府的仆役专门为众人准备中原口味的饭菜,每人四道小菜,肉素各半,每四人一道大菜,都是羊腿,另外还有西域特产的葡萄酒。
道门有专门的验毒器具,是细针模样,大约半尺长,就装在手铳的铳管下方,与铳管平行,使用的时候抽出即可。
验过无毒之后,众人便放心吃喝起来。虽然味道比不得玉京的饭庄,但这半个月以来,众人要么啃干粮喝凉水,要么吃味同嚼蜡的“行军丸”,许久没正经吃过饭了,竟是觉得格外香甜。
齐玄素、曹立友、上官顿三人一桌,倒是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
上官顿喝了口鸡汤,说道:“本还以为城主府的伙食有多好,以后也能出去跟人吹嘘一二,结果就这。”
“这倒是,这菜里似乎加了香料,怪怪的,不正宗。”曹立友点头赞同道。
齐玄素听两人抱怨,笑骂道:“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肥拣瘦,寻常百姓割上一斤肉包顿饺子就算过年,你们别不知足。”
话虽如此,齐玄素还是将味道最好的羊腿让给了两人。
曹立友有些不好意思:“齐执事,你也吃些。”
齐玄素道:“不必管我,我看你这几天没怎么吃干粮,还是趁这个机会多吃些。”
“齐执事,你的名中有个‘素’字,不会是吃素吧?”曹立友忍不住问道,在道门中,吃素不娶的出家人也不在少数,比如灵泉子便是如此。
齐玄素道:“我的名里还有个‘玄’字,是不是道门该在玄都给我分配一套三进的大宅子?我还姓‘齐’,朝廷干脆封我个齐王得了,整个齐州都是我的。”
曹立友略显腼腆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专心吃起羊腿。
最后倒是一点没浪费,上官顿把羊腿的筋头也啃了个干净。
吃过了饭,有仆役来收拾了杯盘,又送来了热茶。
齐玄素抿了口热茶,问道:“上官老兄,你觉得这位艾城主会与我们要找的域外妖人有关吗?”
“不好说。”上官顿正在剔牙,含含糊糊道,“艾家的势力很大,真正的掌权人藏在幕后,他们把那个年轻的女娃娃推出来,女娃娃见到张法师的时候,又装出不知道的样子,本就有些……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欲盖、欲盖什么章。”
“欲盖弥彰。”曹立友道。
“对,欲盖弥彰。”上官顿剔完了牙,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他们肯定知道这伙人的存在,是不是一路人就不好说了。要我说,艾家不是那些无根无基的孤魂野鬼,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是不敢跟道门为敌的。”
齐玄素点头道:“上官老兄言之有理。”
上官顿看了看左右,没有其他人注意他们,便压低了声音:“齐执事,我瞧你和那位张法师的关系不大一般,你给我透个准信,你们到底是啥关系?”
齐玄素反问道:“上官老兄打听这个做什么?”
上官顿臊眉耷眼道:“我这不是看张法师有那个什么‘同道士出身’的文书吗,我就寻思着,我给道门带路,也是有功劳的,能不能给我也弄一张,我不求高了,九品道士就行。”
齐玄素好气又好笑道:“你不敢去求张法师,就找我来了。”
上官顿咳了一声:“没有九品道士,道童也成,带个‘道’字就行。”
“道民你要不要?”齐玄素道,“在道门,未成人的孩子才叫道童,你一把年纪去做道童,也不怕人家笑话。”
上官顿扯了扯自己的胡子:“道民……也成吧,好歹有个‘道’字。”
齐玄素哭笑不得道:“这事我说了不算,不过我听说‘同道士出身’都是固定名额,每年由紫薇堂确定,而且审批极为严格,宁肯空着作废,也不会胡乱授予。要我说,张法师不会答应,除非你能在围剿域外妖人时立下功劳。”
上官顿叹了口气:“拼命的事情,嘿……我这把老骨头还是算了。”
正说话时,张月鹿回来了,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怒。
众人纷纷起身。
张月鹿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然后与负责留守的齐玄素有了一个眼神交汇。
齐玄素会意起身,随着张月鹿向外走去。
两人走后,屋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多是猜测两人的关系。
两人来到屋外,夜色如水,风中带着寒意。
齐玄素主动开口问道:“晚宴的酒好喝吗?”
“我对葡萄酒没什么研究,甜中带苦,苦中带甜,算是别有一番风味。”张月鹿笑了笑,“我也不大习惯这种晚宴,只是有求于人,应酬罢了。”
齐玄素转入正题:“艾家可靠吗?”
“姑且算是可靠吧。”张月鹿不知是不是喝多了的缘故,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毕竟艾家不敢在明面上得罪道门。”
“这倒是与上官顿的说法一样。”齐玄素将自己与上官顿的对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张月鹿笑道:“他想要个九品道士的出身?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我们能顺利剿灭这伙妖贼,我就送他一个九品道士的出身,不过后续的三百太平钱不会给了,他若是再问,你就这么答复他,要钱还是要身份,由他自己选。”
“好。”齐玄素点头应下。
然后两人有了片刻的沉默。
最后还是张月鹿打破了沉默:“天渊,你好像有心事?”
齐玄素没有否认:“是有一些。”
“你在想报仇的事情?”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没想到张月鹿还记得这一茬,一个谎言往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他只好说道:“是。”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认真说道:“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不要客气。”
月色凄清,月光如水幕般倾泻在女子的身上,使其身影变得缥缈模糊,好似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齐玄素有了片刻的失神,随即回过神来,点头道:“多谢。”
“不要谢,我说过,我们是朋友。”张月鹿轻声道。
齐玄素一怔,收起了自己的不以为然,微笑道:“好,澹台姑娘。”
第五十章 西方来客
次日一早,艾丽过来了,随她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
此人有一头卷曲的黑发,身材高大,容貌与中原人迥异。
张月鹿带着齐玄素、灵泉子、上官顿见了两人。
略微寒暄之后,艾丽介绍了此人的身份,他叫亚瑟,是一位来自于圣廷裁判部的首主教。
亚瑟取出一份类似道门箓牒的文书交给了张月鹿。
张月鹿确认无误之后,又将其还给了亚瑟。
齐玄素了解底层的江湖,对于这些比较上层的物事却不熟悉,不由问道:“裁判部是什么?”
张月鹿解释道:“圣廷就是西方诸国的道门,裁判部大约相当于北辰堂和天罡堂。”
“首主教大概相当于我们这边的五品道士,其上还有大主教、都主教,分别对应我们的四品祭酒道士、三品幽逸道士。再往上,就是对应“金阙”的“枢机”,普通真人对应枢机执事,参知真人对应枢机司铎,平章大真人对应枢机主教,副掌教大真人对应宗主教,以及大掌教对应教宗。”
齐玄素立时明白,这是一位同行,应该是在他们之前就已经找到了艾丽,否则不会如此巧合地出现在此地。由此看来,艾家与西方诸国有密切往来的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
其实道门与圣廷有过一定程度上的交流,最早可以追溯到玄圣时代。
玄圣有三位老师,其中一位曾经游历西方诸国,结交甚广,对于后来的玄圣有着极大影响。玄圣以及之后的历代大掌教都曾派遣特使与圣廷互通往来,因为双方距离遥远,又都实力强横,大多时候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在没有实质利益冲突的前提下,可以“远交”,至于佛门、萨满教,则是“近攻”。
所以张月鹿对这位圣廷同行并没有太多敌意,反而是抱着可以合作的态度。
亚瑟的大玄官话说得磕磕绊绊,便由艾丽代为翻译。
艾丽道:“亚瑟是奉了大主教的命令,追寻一伙罪人的足迹,来到了西域。只是他势单力孤,不是这伙罪人的对手,所以想要请求道门的帮助。”
这可真是不谋而合,张月鹿随即说道:“我们东方有一句古话,叫作‘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所以在此之前,我想了解一下阁下口中的罪民。”
亚瑟也很坦诚,当下把这伙妖人的来历介绍了一遍。
艾丽徐徐翻译道:“道门将其称作妖人,圣廷将其称作罪民,而他们自称为血族,不过普通百姓更喜欢将他们称呼为吸血鬼或者吸血恶魔,以吸食人血为生,有实实在在的身体,没有心跳,没有体温,没有呼吸,长生不老,与东方的僵尸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与僵尸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神智与人无异,可以思考,可以交谈,甚至因为寿命悠久的缘故,学识渊博,更胜普通人,而且擅长使用法术。”
“这伙罪民以家族的形式存在,总共有十三个家族。据说它们的始祖受到了永世的诅咒,终生必须吸食活人鲜血,并且永生不死,后来他从一位古巫那里学会了操控鲜血的力量以供己用,创造了第二代罪民,二代罪民又产生了十三个第三代罪民,正是它们建立了十三个大氏族,后来叛变并消灭了第二代罪民。”
“十三个氏族分为三派,分别是秘隐同盟、魔宴同盟、中立氏族,又称秘党、魔党、中立党。”
“这次涉及到的罪民来自于中立党的雷弗诺家族。”
“绝大多数罪民并非天生就是罪民,而是后天转化而来,罪民们以吸食人血为生,若是他们将自己的鲜血注入到别人的体内,便会让人堕落为罪民。这是罪民们发展新成员的方式,他们称之为‘初拥’。”
“雷弗诺家族的成员在转化为罪民之前,是旅行者与盗贼,所以它们像风中稻草般散布于整个西大陆。每个国家都可以找到雷弗诺家族的足迹,但他们的落脚处却飘忽不定,随兴之至。许多族人和流浪杂工、不受欢迎的人一同旅行。”
“想在一处同时找到许多雷弗诺族很不容易,他们喜欢独处,宁愿用痕迹记号和同伴联络。漂泊的雷弗诺族以操纵惊人幻像的能力闻名。”
张月鹿听到此处,打断道:“据我们所知,这次的妖人并非一人。”
上官顿把张月鹿的话翻译给亚瑟,亚瑟回复之后,艾丽说道:“因为他们并非旅行,而是逃亡。”
“在西大陆,将人划分九个阵营,分别是:守序善良、中立善良、混乱善良、守序中立、绝对中立、混乱中立、守序邪恶、中立邪恶、混乱邪恶,想必法师大人已经可以从字面意思上明白这九个阵营的含义,雷弗诺族虽然秉持中立,却是混乱中立。”
“他们非常重视自己的自由权利,却不致力于守护别人的自由。他们蔑视权威,愤恨约束并且挑战传统,他们的许多行为很难预测,他们倾向于追随自己的内心,通常会无视律法规则和世俗传统,只想着自己肆意妄为。尽管他们持有天马行空般的理想,但在信仰理念上,自由永远排在第一序列里,善恶是非、道德观念在自己的自由面前才是次要的。”
“正因如此,雷弗诺家族常常在十三氏族的内部引起混乱,引起其他家族的不满和问责。然而,雷弗诺家族常常以更加轻蔑的态度回应,使得双方关系势如水火。”
张月鹿已经大概听明白了:“这一次他们玩脱了?”
不必张月鹿吩咐,上官顿已经把张月鹿的话翻译过去。
亚瑟点了点头,语气低沉地作出答复,艾丽同声传译道:“就在去年,布鲁赫族、冈格罗族、迈卡维族、诺菲勒族、托瑞多族、瑞默尔族、梵卓族、勒森拔族、茨密希族联手对雷弗诺家族发动了攻击,这场战争仅仅是持续了三个月的时间,雷弗诺家族的族长和绝大部分长老全部战死,其余成员四散逃亡,圣廷趁着这个机会,打算彻底覆灭这个家族,开始四处搜捕其成员。弗诺家族剩余的大部分人乘船出海,而这伙人却横穿了半个西大陆,逃到了东大陆和西大陆之间的西域。”
张月鹿若有所思。
齐玄素开口道:“按照阁下的说法,这些妖人只是吸食鲜血,可他们为什么要夺人魂魄呢?”
亚瑟听到上官顿的翻译之后,微微一愣,然后再由艾丽翻译道:“罪民们对于灵魂并不感兴趣,真正喜欢灵魂的是恶魔,他们常常以交易的形式,夺走他人的灵魂。如果此事是真的,那么说明这些逃亡的雷弗诺家族的成员正在与恶魔做交易,需要尽快铲除。”
齐玄素见张月鹿没有阻拦发问的意思,又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圣廷只派出了一位首主教?”
亚瑟的神色有些古怪,不过还是通过艾丽说道:“因为按照道门和圣廷的条约,未经道门许可或者邀请,大主教以上人员不得随意进入道门辖境。同理,未经圣廷的许可和邀请,道门四品以上的道士也不能擅自前往圣廷的辖境。为了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这次裁判所只派了四位首主教前来,而我的另外三位同伴都陆续死在了来此的路上,有两人是死在雷弗诺家族成员的手中,有一人则是因为不慎介入了地方势力的冲突之中而不幸身死。”
齐玄素还真不知道这些事情,不由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久在祖庭,对于这类事情比齐玄素更为清楚,点头道:“的确有这样的条约,西方诸国包括罗刹国在内,都被划分到圣廷的范围,而我们道门则是以大玄疆域为基础,包括了凤鳞州、西域、金帐以及部分婆娑州。乌戈山离虽然不在西域道府的辖境之内,但当初订立条约的时候,却被划分在了道门的名下。”
“此事涉及到圣廷,我需要请示掌堂真人。”
说罢,张月鹿告罪一声,从须弥物中取出了一张直通掌堂真人的子母符,暂且离开。
片刻之后,张月鹿返身回来,说道:“掌堂真人同意我们联手这位圣廷的朋友,合力消灭这伙流窜妖人。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确定这伙妖人藏身的具体位置。”
艾丽立刻说道:“我已经调动了城内的半数士兵调查此事,只要他们还在乌戈山离的辖境之内,我一定可以找出他们的位置。”
张月鹿又望向亚瑟,问道:“阁下既然被派遣到东方,那么应该是比较熟悉我们东方的规矩,不知阁下大概是什么境界修为?”
亚瑟可以听懂比较简单的大玄官话,用十分生涩且口音奇怪的官话回答道:“如果,按照,道门标准,我,是归真阶段。”
张月鹿又道:“一般来说,这等境界修为应该是大主教才对,阁下怎么才是首主教?”
亚瑟无奈地摇了摇头:“因为,犯错。”
齐玄素心中有了计较,这位多半又是个许寇一般的人物,只是许寇这次没来,否则两人还能交个朋友。
第五十一章 黑夜山
道门众人在艾丽的城主府邸休整了三天的时间,对于过去半个月都在风餐露宿的众人而言,算是极大的慰藉,毕竟这里有酒肉,有舒适的住处,有温暖的火,还有美丽的侍女,虽然在张月鹿的眼皮子底下,没人敢动什么歪心思,但赏心悦目也是好的。
在这三天的时间中,齐玄素没有闲着,他向上官顿请教了西大陆的语言,不求能对话书写,只求能够使用一些简单的日常词汇。
至于张月鹿,她并不打算学,谪仙人在跻身天人阶段之后,可以习得一门名为“读心术”的神通,而“读心术”还有一个前置神通,名为“心湖传声”,可以绕过语言的障碍直接以心声交流,她觉得与其学习一门其他语言,倒不如直接修炼这门神通。
散人自然是没有这等神通的,他们既没有“读心术”,也没有“心湖传声”,只有“先天神算”,还比不上“紫微斗数”。不过“先天神算”的基础是以人力计算各种变数来预测趋势走向,而非以冥冥天意来预测未来,故而“先天神算”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可以大幅增加脑力,表现在记忆力和悟性有所增强。
曾有一位天人阶段的散人用了九天的时间便完全学会金帐的语言,一辈子共精通十六种语言,尤其精通铭文和甲骨文。
靠着散人的优势,齐玄素在三天的时间中,已经可以靠着几个简单的词汇,再加上各种手势比划,与亚瑟进行简单的交流。
亚瑟之所以能被派遣到东方,其本身自然是懂一些中原语言,只是说得非常吃力,而且容易词不达意,本来他有一位十分精通中原语言的同伴,可惜死在了来此的途中,所以才需要艾丽进行翻译。
在闲暇时间里,齐玄素还向张月鹿请教了关于几大传承的异同。
道门几大传承的差异体现在各个方面,最主要的还是战力方面的差距。
道门曾经专门评测过几大传承不依靠身外之物的战力高低。
炼气士发挥最为稳定,很难战胜境界高于自己的对手,也很难输给境界低于自己的对手,一直都是道门的中流砥柱。儒门三大传承中的气学一派便十分类似于炼气士。
武夫和方士是两个极端,在天人之前,武夫对上方士,拥有压倒性的优势。在天人之后,方士逐渐可以与武夫正面抗衡,甚至稍占优势,因为武夫不能长时间飞天是致命死穴,导致武夫只要被方士拉开距离,就会被玩弄于鼓掌之中。至于人仙斗鬼仙,则充满未知变数,全看各自发挥。
巫祝来源于上古巫教和古仙,作为神道一途,与佛门传承类似,需要海量的香火愿力,上限极高,下限极低,只要香火愿力足够,能与同境界的谪仙人抗衡而不落下风,甚至是战而胜之,若是香火愿力不足,几乎是五仙垫底,甚至不如散人。
谪仙人作为五仙之首,样本太少,不过毫无疑问是碾压态势,比起炼气士,更容易战胜比自己境界更高之人,对上修为不如自己的对手,没有败绩。
至于散人,可谓是千奇百怪,能赢不能赢的,也能输不能输的,每每总是出人意料,取决于散人修炼的神通数量和类型。
散人发展至今,共有三十六种上成之法,从未有人能够学全,道理也十分简单,其中许多神通法术本就相互冲突。不说其他传承,只说武夫和方士,武夫讲究神魂和体魄合为一体,方士要神魂脱离体魄出游,到底是合一还是分离?若是强行兼修,未曾伤敌,先行伤己。
目前为止,散人的最高记录是同时兼修二十四门上成之法,号称媲美谪仙人,可惜这位散人前辈也因为杂而不精,止步于天人阶段,未能更进一步。
这又不得不提到道门的规矩,不管什么传承,在天人之前,必须严格按照道门的固定路线在规定范围内学习神通,到了天人之后,才能根据自己的喜好自由选择不同的上成之法、大成之法。
大约是道门认为天人之前,见识不够,定力不足,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容易走火入魔、误入歧途,必须严格控制。到了天人之后,有了自己的分辨力,便可以放松管控,除了几门禁法和限制之法,无不可修炼。
故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有到了天人阶段,才算是真正登堂入室。
三天之后,艾丽的手下传来了消息,最近乌戈山离的确出现了许多人口失踪的案子,只是西域向来是无法无天之地,盗匪横行,人口流动又大,死几个人并不算什么大事,城主府也没有如何在意,直到艾丽下令寻找外来人的踪迹,这些案子才被重视起来。
通过这些案子中的蛛丝马迹,艾丽最终把视线锁定在了距离乌戈山离城大约三百里的黑夜山上。
这是一座荒山,罕有人至。广袤西域,地广人稀,多的是无人区域,所以也算不什么多么稀奇,只是在几百年前,曾经有一位法力高强的巫师居住在黑夜山上,这位巫师诅咒当时的乌戈山离王室,并操纵国主,在幕后统治乌戈山离。
后来这位巫师莫名暴毙,有传言说巫师死于与其他巫师的斗法,乌戈山离又重新得到自由,直到艾家在楼兰城的争斗中落败,退到此地,并且夺取了乌戈山离。
时至今日,黑夜山上还留存着巫师曾经居住过的刺木特堡。
刺木特堡曾经是一处战略要塞,用以抵挡大军进攻,后来在金帐西征的过程中被毁,那名已经无法考据真实姓名的巫师占据此地之后,只是初步修复了部分区域,并未重现当年的风貌,巫师死后,乌戈山离曾经的历代统治者们怀疑古堡中有巫师留下的诅咒,不敢靠近,故而一直荒废至今。
在这种情况下,刺木特堡虽然已经近乎于废墟,又地形复杂,人迹罕至。毫无疑问,是最为合适的藏匿地点。
张月鹿在与齐玄素等人商议之后,决定立刻前往黑夜山剿灭这伙妖人,然后返回昆仑复命。
齐玄素、周柏等人都常在江湖行走,灵泉子也是天罡堂的老人,他们当然考虑过刺木特堡会不会是一个陷阱的问题,可他们经过反复商议之后,还是排除了这个可能。
归根究底,还是背后的道门给了他们这样的底气,已经很少有人敢于无端挑衅道门了,佛门、萨满教、古神仙们敢于与道门为敌,是因为其背后都有巨大利益驱使。
艾家显然没有这种动机。或者说,风险太大,利益太小,精明的商人不会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张月鹿和齐玄素等人用了一天的时间制定了两套计划,然后于次日离开乌戈山离城,前往位于黑夜山的刺木特堡。
艾丽本来想要派出士兵从旁协助,不过因为保密的缘故,被张月鹿婉言谢绝。张月鹿只带四十名天罡堂道士和亚瑟前往。
并非张月鹿轻敌大意,而是四十名天罡堂道士给她的底气。
四十名天罡道士起看来人数不多,却不能小觑。因为七娘早就说得十分清楚明白,天罡堂的门槛是七品道士和先天之人,这四十名天罡堂道士最低也是昆仑阶段,最高的张月鹿和灵泉子则是归真阶段,就算对上一位天人,也有一战之力。
而这个配置在天罡堂中只是属于垫底的存在,就好似一栋房子,只是简单搭建起一个框架,上无片瓦,下无墙壁。
其他副堂主则如富丽堂皇的殿阁,因为天罡堂中有不成文的规矩,同样是四十名有编制的正役,还会配备两个没有正式编制的副役,以不够资格的八品道士充任,每个副役又配备两个临时差役,以九品道士充任,一个七品道士的正役,实际上等同是七个人,四十个正役也就是将近三百人。除此之外,还有直属于副堂主的灵官。
若是首席副堂主,麾下正役足有三百人,便是浩浩荡荡两千余人,再加上灵官,可达四五千人,这也是副堂主们可以驰援西域道府的缘故。
说到底,还是张月鹿根基太浅的缘故,麾下正役还没来得及招募副役,更不必说临时副役了。
在去往黑夜山的路上,亚瑟通过上官顿转述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不要让罪民伤到自己,否则会沦为仿佛野兽的活死人,而且这些罪民很难杀死,他们有类似于武夫血肉衍生的特性,所有外伤都会迅速愈合,只有心脏和头颅才是弱点。而且在必要时候,他们还会化作蝙蝠和血池,十分难缠。
这与天罡堂经常应付的僵尸之流截然不同,不过张月鹿也有准备,不怕刀剑,总会惧怕法术,四十名天罡堂道士的配置以炼气士、武夫和方士为主,相互配合之下,能比单一传承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抵达黑夜山的山脚下之后,齐玄素发现黑夜山其实只是一座小山,不说与绵延数千里的昆仑相比,就是比之凤台县城外的茅仙山也要小上许多,只能算是个小山包。
张月鹿观察地形之后,先派遣五名炼气士携带千里镜和子母符占据几处制高点,观察山中具体情形。
接着张月鹿又命令十名方士在进山的山口位置建立起一座“分阴戟”阵法,然后命令十名武夫以山石、土木堵塞或是以火药、沟壑破坏此地的地气流转,使“活水”变为“死水”。
这些举动都是从外在破坏刺木特堡中可能存在的阵法,就好似攻城之前要先把城外的壕沟和护城河填平。
第五十二章 古仙秘闻
黑夜山可谓是名副其实,无形阴气弥漫于山中,继而化作阴云笼罩,从早到晚都是天色昏暗,若是贸然进入其中,就会觉得昏昏沉沉,身体乏力。
如果在煞气或阴气集中的地方呆久了,人容易受其影响,轻则灵台蒙垢,产生种种幻觉,重则丢魂落魄,变为疯子,甚至身体也会被逐渐腐蚀,阳气渐衰,折损寿元。
“分阴戟”顾名思义,其作用便是分流这些阴气或煞气,好似泄洪之举。
方士们得到命令之后,从马鞍袋中取出专门放置礞石粉末的口袋,然后拿着口袋来到山口,以礞石粉末画了一道足有近百丈之长、十丈宽的特大“分阴戟”,是寻常“分阴戟”的近百倍之大,也只有如此规模的“分阴戟”才能分流一座山中的阴气。
至于派遣武夫堵塞地气,也是为了“分阴戟”服务。如果不阻绝地气,使其成为死水,而是任由流转不停,不断有“活水”注入,那就成了万象道宫中的经典题目,一个水池同时注水和放水,多久能把水池灌满或者放干?
武夫们气力极大,体力充沛,十人可抵得上百余民夫,又有火药协助,很快便按照灵泉子的指示,将几处关键节点堵塞破坏,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占据制高点的炼气士以符箓发出信号。
守在山口的灵泉子振袖伸手,骈起食中二指,凌空虚画,一道淡红细线自他指尖喷薄而出,如墨迹,随着指尖上下转折,转眼便是一道类似于长戟的图案书就,就这么悬浮空中,遍洒清辉,灵光四溢。
然后他再一挥手,以二指并作剑指,朝着这长戟图案遥遥一指,说了个“去”字。
寻常方士还要以礞石的粉末绘制,只是灵泉子修为更高,已能可以不用礞石粉末等外在之物,随手于虚空起符,也能画出“分阴戟”。
一瞬间,灵泉子的“分阴戟”与地面上的巨大“分阴戟”合而为一,好似画龙点睛。
“分阴戟”名为戟,实则更像一个简单的箭头,在这一瞬间,竟是亮起淡淡的荧光。紧接着平地起风,此风不是桃李春风,不是炙热夏风,不是萧瑟秋风,不是凛冽朔风,而是阴风,风中传来阵阵怒号,似哭似笑,沿着“分阴戟”箭头所指的方向,一股脑地向山外涌去,好似一条肉眼无法看到的河流。
如此持续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山中阴气泄尽,原本仿佛笼罩了一层薄雾的黑夜山随之一清,好似拨云见日。
亚瑟见到天罡堂道士们有条不紊地“净化”了此地,不由用半生不熟的中原官话对身旁的齐玄素说道:“齐,你们,很好。”
齐玄素其实也是第一次见,不过嘴上却道:“我们就是干这个的,能不好吗。”
正说话的时候,站在一棵大树上的张月鹿飘了下来,吩咐道:“灵泉主事、齐执事,还有亚瑟首主教,你们随我进山,其余人听从周执事的指挥,不要放走一个。”
众人齐齐领命,被张月鹿点到名字之人跟随在张月鹿身后,往山上走去。
上官顿听到没有自己的名字,赶忙凑到了周柏身边,在这几天时间里,上官顿已经跟几位执事混了个脸熟。
在入山的几人中,齐玄素毫无疑问是修为最弱,却也是昆仑阶段中的佼佼者,几人行走在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很快便来到刺木特堡的大门前。
诚如艾丽所言,这的确是一座废弃的古堡,部分城墙已经坍塌,所有的木质结构也都被毁去,只剩下基本的砖石结构,不过城堡的大门还保存完好,紧紧闭合。
张月鹿伸手按在足有两丈之高的巨大城门上,只听一阵“沙沙沙沙”的声响,有如春蚕食桑叶,两扇巨门化作片片细沙,随风而去,竟无一物留下。
这正是张月鹿一招击败许寇所用的“六虚劫”,乃是炼气士的顶尖神通,门槛极高,就是经过简化之后,寻常炼气士也要到天人才能修炼,可谪仙人在显化婴儿的境界便能驾驭。
这便是谪仙人不讲道理的地方,要不道门也不会心心念念地复制谪仙人,不惜折腾出一个四不像的散人。
亚瑟拥有一件须弥物,他们管这个叫“空间袋”,总之是相差不多的东西,只见亚瑟从中取出一柄双手巨剑,当先进入城堡之中。
灵泉子紧随其后,同时取出两道符箓,使其自行悬于身周,围绕他本人缓缓转动。
张月鹿取出自己“神龙手铳”以及一袋定装弹丸,递到齐玄素的面前:“我用不着这东西,你拿着防身。”
齐玄素接过“神龙手铳”,将弹丸装入随身挎包之中,破天荒地没有道谢,只是说道:“我记下了。”
张月鹿这才走入城堡之中。
齐玄素将“神龙手铳”和“青鸟手铳”一左一右挂好,又紧了紧自己的短剑,这才最后一个进入城堡。
城堡内的光线十分昏暗,进门的大厅内竖直排列的是十二根圆柱,不过已经半数坍塌,使得此地摇摇欲坠。
灵泉子一挥手,众多壁灯又重新亮起。
亚瑟十分老练且迅速地将整个城堡大厅探索了一遍,发现了一些人类骸骨,有些已经上了年头,有些却是新死不久,这无疑从侧面印证了艾丽的推测。
张月鹿进来之后,目光立即落在一面破破烂烂的挂毯上,上面绘着一个古怪的符号。
这是西域流行的装饰,又称壁毯,以羊毛编织,中原那边则更喜欢使用屏风。
齐玄素随着张月鹿的目光望去,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张月鹿说道:“那是……古仙们的印记。”
迄今为止,道门与古仙们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二百余年,道门曾经有机会彻底结束这场战争,却因为佛门的插手而功败垂成,这直接导致了道门与佛门在西域的一系列战事,直到玄圣与佛主的正面交锋,才算告一段落。
这也导致了所谓的“后三教时代”。
所谓“前三教时代”是指儒门主导天下的时代,那时候道门和佛门联手共同抗衡儒门,并最终击败儒门。道门取代儒门成为天下正统之后,使儒门、佛门成为自己的附庸。在过去,是以儒门为主导,推动三教合一。如今则是以道门为主导,继续推动三教合一。
在某个阶段,道门已经成为事实上的三教领袖,儒门的理学、心学、气学三位大祭酒们选择向玄圣效忠,等同于道门的副掌教大真人。
“后三教时代”则变为佛门挑战道门的主导地位,道门联手儒门打压佛门,最终佛门迫于压力,不得不与道门休战,并承认道门的三教领袖地位。
不过佛门在许多事情上仍旧与道门意见相左,摩擦不断。尤其是古仙一事,佛门在明面上支持道门消灭隐秘结社,却在暗中支持古仙牵制道门。
古仙们则是以秘密结社的方式发展信徒,使得道门每年都要花费大量精力来清除各种隐秘结社。
齐玄素问道:“这里有古仙的痕迹,说明此地本就是一处隐秘结社的据点,也就是说,那些罪民之所以搜集生魂,是因为他们想要以此来取悦古仙,然后获得古仙的帮助?”
“可以这么理解。”张月鹿点头道。
齐玄素终于忍不住问道:“古仙究竟是什么人?”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说道:“在道门的语境中,‘古仙’并非是褒义的,而是类似于‘邪神’、‘魔头’之流,是道门必须铲除的强大存在。之所以称呼为‘仙’,是因为他们所用手段并非邪术……甚至有些存在本就是道门祖师。”
齐玄素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道门祖师!?”
张月鹿继续说道:“有一句话,叫作‘正人用邪法,邪法也是正;邪人用正法,正法也是邪。’道门并不完全认同这句话,可又不得不承认,古仙们就是‘邪人用正法’的存在。”
齐玄素又问道:“古仙为什么叛出道门?”
张月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飞剑的威力要胜过火铳,许多厉害法术的威力也远胜火炮,可道门和朝廷为什么还要大力发展火器?全真道的机关派为何能与符箓派分庭抗礼?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齐玄素一怔。
张月鹿显然知道许多普通道士无法触及的道门密辛,轻声道:“如果有朝一日,世上的法术神通全部消失不见,那么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齐玄素皱起眉头:“这与古仙有什么关系?”
张月鹿叹了口气,说道:“当然有关系,只是道门有规定,这不是你现在可以知道的事情,所以我不能直接告诉你,等你成为三品幽逸道士,或者成为副府主、副堂主,自然会明白。”
齐玄素这才明白,张月鹿之所以知道此中密辛,不是因为四品祭酒道士的身份,而是因为副堂主的身份,那么灵泉子、孙永枫等人也是不知情的。
第五十三章 汉崔克
亚瑟很快就发现了一道通往地下的铁门——虽然地上部分损坏严重,但地下部分一般都会保存完整。
亚瑟推开铁门,被岁月绣蚀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门后是一条幽深黑暗的甬道。因为长时间不曾维护修缮,这条甬道破损严重,很多地方都有积水,甚至生出了青苔,滴水的声音在这等幽深环境中更是显得有些渗人。
亚瑟用一边用手比划,一边用极为蹩脚的中原官话说道:“下面,储藏,僧侣,休息。”
齐玄素这三天的准备便有了用武之地,只有他能读懂亚瑟要表达的含义,也是张月鹿带他进来的原因之一。
齐玄素向张月鹿和灵泉子解释道:“他的意思是,这下面是用于储藏的地方,僧侣也会在此地休息。”
灵泉子屈指一弹,一道符箓化作一团燃烧的火焰,就像一盏引路明灯,飘飘忽忽地飞入了甬道之中。火球不曾熄灭,说明甬道的通风结构未曾失效,里面没有沼气。
几人跟随火焰走入甬道之中,此处甬道颇为宽敞,可以容纳四人并行而不显拥挤,高约一丈,足够一名成年男子在甬道内跳跃。
甬道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息,只是四人都不在意,三名男子也就算了,都是常在外行走之人,早已习惯。可张月鹿过去却是常在玉京,很少经历这样的环境,此时面不改色,可见其心志坚韧,能有今日成就,也绝非一句天赋异禀就能解释。
甬道的尽头是一座位于地下的小厅,也就是亚瑟所说的僧侣们用于休息的地方。
便在这时,张月鹿停下了脚步,双眼之中有紫气流转,同时抬手示意几人止步,说道:“有埋伏。”
话音未落,两道血影自阴影中激射而出,直奔修为最弱的齐玄素而来。
齐玄素只觉得腥风扑面,暗道这些罪民也懂得柿子挑软的捏,动作却是丝毫不停,翻滚躲避和拔剑一气呵成。
只见齐玄素在躲过两道血影偷袭的同时,拔出了背后的“执刑”,顺势朝着其中一道血影拦腰斩去。
这道血影被齐玄素拦腰斩断,却并未死去,反而哀嚎着要重新合为一体,另一道血影则是再度向齐玄素扑来。
就在此时,亚瑟单手向前平伸,一团强烈的白光从他手心中射出,两道血影立时化作青烟。
亚瑟望向齐玄素,认真说道:“齐,它们,不是人。不能用,杀人的方法。”
齐玄素将“执刑”收回背后鞘中,又拔出“子午”,问道:“桃木剑呢?”
亚瑟摇了摇头:“银剑,才行。法术,也行。”
齐玄素有些无奈,制定计划的时候,张月鹿等人完全忽略了这一茬,灵泉子擅长法术,张月鹿身怀一件半仙物,用西大陆的话来说,相当于次神器,比什么银剑都要强出百倍,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齐玄素也没料到张月鹿会临时起意让他一起过来,也就没提。
齐玄素只好收起“子午”,伸手按住腰间短剑的剑柄。
这是师父留给他的遗物,是一件上品灵物,他等闲不会使用。
一行人进了圆厅,除去他们进来的甬道,这里还连接了两条道路。
亚瑟左右查探了一番之后,根据经验判断道:“左,储藏。右,地牢。”
张月鹿道:“我先检查下储藏室。”
说罢,她当先走在前面,其余三人都跟在她的身后。
通往储藏室的这条通道较短,很快便到了尽头,不过整个甬道内都弥漫着一股无法散去的血腥味道,让四人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想。推开一扇已经略显腐朽的木门之后,眼前的景象让四人都是脸色一变。
只见里面堆满了干枯的尸体,尸体呈现出灰白之色,就像完全干枯的树皮,浑身上下不见半点血肉,只剩下皮包骨头。
死者的鲜血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池,呈现出黑红之色。
张月鹿语气微寒:“他们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粮仓’?”
“恐怕,是的。”亚瑟点头道。
张月鹿没有说话,只是对灵泉子挥了挥手。
灵泉子心领神会,待到四人都退出此地之后,取出一道烈火符箓,丢入其中,转眼之间,整个房间便被橘红色的火焰所充斥,更为神奇的是,无论里面烈火如何肆虐,外面都没受到半点影响,甚至半点烟气都没有。
四人重新回到圆厅,进入了通往地牢的道路。不过灵泉子的火焰在这里失效了,刚刚进入甬道,便立即熄灭。
亚瑟举起右手,五个光团从他的指尖飘出,将整个甬道照得一片通透。
根据亚瑟自己所说,他是一名圣武士,既能披甲近战,也能使用法术,齐玄素理解为近似于炼气士。
这条甬道一路向下,四人脚步偶尔踏在水洼中会发出清晰的溅水声,在寂静的环境中,格外清晰,让普通人毛骨悚然。
只是四人都无动于衷,齐玄素低声道:“根据亚瑟所说,这伙妖人擅长使用幻术,会不会……”
走在前面的张月鹿道:“只要施法之人不是天人,就无法瞒过我的‘仙人望气术’,不必担心。”
灵泉子又补充道:“仅凭人力制造幻境,十分吃力,而且难以持久,必须借助地利。我们提前阻塞地气,泄去阴气,也是为了防备幻境。”
四人很快来到甬道的尽头,这里有一道铁门阻路。
亚瑟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撞,铁门轰然倒地,激起一圈尘土。
门后的地牢占地很大,甚至比地上城堡部分还要大些,光线很暗,一半被亚瑟的光球照亮,另一半仍旧处在漆黑一片。
下一刻,在黑暗中亮起了无数红色光点,那是一双双血眸。
几乎就在同时,无数血箭朝着四人激射而来。
张月鹿终于出手,只是一挥袖,便将射向四人的血箭全部扫到一旁。
只听得周围“嗤嗤”之声不绝于耳,这些血箭竟是将石质地面和墙壁腐蚀得坑坑洼洼。
便在此时,一阵掌声突兀响起,一个年轻男子从黑暗中缓缓走出,他是典型的西大陆相貌,脸色略显苍白,嘴角挂着微笑,银色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
“这真是十分厉害的手段。”年轻男子用中原官话说道,他不仅相貌俊美,而且嗓音低沉而且富有磁性,举止更是彬彬有礼。
张月鹿直接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位美丽的小姐,请容许我自我介绍。我叫汉崔克,汉崔克·雷弗诺,子爵。”年轻男子左脚不动,右腿后撤伸长,形成一个拉开幅度稍小的弓步,右手按在胸口上,左手向斜上方扬起,上半身微微前倾,头低下,下巴触碰胸口——一个标准的西大陆宫廷礼仪。
张月鹿显然不能理解这种礼仪,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子爵?”
亚瑟磕磕绊绊地说道:“不是,贵族。子爵,归真。”
齐玄素说道:“老亚的意思是,这些妖人没有爵位,所谓的爵位相当于我们的境界划分,子爵大概相当于我们的归真阶段。”
“有点意思。”张月鹿说道。
下一刻,张月鹿凭空出现在汉崔克的面前,五指如勾,直插汉崔克的面门。
碧山观的一名道士便是死于这种方式。
汉崔克认为自己已经很高估张月鹿,却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张月鹿,竟是没能躲开,被张月鹿五指刺入面门之中。
张月鹿五指之上有五色真气流转,正是“五气烟罗”,然后她五指发力,直接将让汉崔克的头颅捏碎成了一团血雾。
齐玄素眼皮微微一跳,只觉得后背有些凉意,如果有朝一日,张月鹿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知道他在骗她,那么他会是什么下场?
齐玄素有点不敢想了。
汉崔克并未立即死去,仍是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从胸腔中传出低沉的嗓音:“这可不是淑女风范。”
话音落下,一颗崭新的头颅又从汉崔克的胸腔中探了出来,与被张月鹿捏碎的头颅一模一样,银发和脸颊上还有鲜血流淌,分外骇人。
张月鹿并不惧怕,只是有些惊讶:“他的脑袋不是弱点吗?”
亚瑟道:“心脏!”
张月鹿仍旧是五指如钩,这次改为直插汉崔克的心脏位置。
此时的汉崔克已经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大意,身形向后退去,身周涌出滚滚血雾,遮蔽自己的身形。
只是他没有料到张月鹿身怀“仙人望气术”,窥破各种有形之相,这血雾于她而言,连障眼法都算不上,瞬间找到了汉崔克所在。
汉崔克心中寒意大盛,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避开心口位置,仍是被张月鹿抓在了右肩位置。
“五气烟罗”虽然是防守之法,但在张月鹿手中,同样能用于进攻,就好似盾牌撞击敌人。
这一抓使得汉崔克的肩膀彻底粉碎,连带整条右臂也软软地垂了下去。
就连许寇这样的武夫都被张月鹿生生扭断了一臂,汉崔克又如何能够抵挡?
第五十四章 地牢深处
汉崔克厉啸一声,那些藏身于黑暗之中的罪民纷纷涌出。
亚瑟大声吟诵着西大陆的语言,伸手猛锤自己的胸口三次,然后举起巨剑,整个人散发出淡淡的白光,朝着罪民冲杀而去。
灵泉子则是后退一步,双手一搓,无数火星飘洒而出,然后火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在飞出三丈距离之后,已经有人头大小,落地之后,轰然炸开,烈焰滚滚。
齐玄素没有拔剑,而是取出两把手铳,直接用铭刻了破邪符箓的弹丸说话。
得益于海贸的兴盛,东西方的交流变得密切起来,东大陆的火器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西大陆的影响,比如击针火铳便是由西大陆发明,后来传到了东大陆。
待到后来,双方对于火器的理解出现了明显的分歧,西大陆更看重火铳本身,而东大陆则认为发射的弹丸才是关键。
于是双方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西大陆的火器逐渐有放弃弹丸的趋势,东大陆的火器则不断在弹丸上下功夫,将火铳视作将弹丸发射出去的工具。
于是东大陆很快便从弹药分离的铅弹过渡到了一体式的纸壳定装弹,又从纸壳定装弹发展到了金属弹壳的定装弹,同时开始在弹壳上绘制各种符箓。“神龙手铳”也好,“青鸟手铳”也罢,它们的主要威力并非来自于手铳本身,而是来自于弹丸。
齐玄素并非胡乱射击,而是等到灵泉子的火焰驱散了血雾和黑暗之后,再有的放矢,而且他也牢记着亚瑟的提醒,对付这些罪民,要害在于心脏。
虽然他用的弹丸并非银弹,但破邪符箓对于一切非人生灵都有着极为可观的杀伤力,更何况张月鹿交给他的弹丸并非普通天罡堂道士所用的弹丸,而是副堂主特供的“龙睛乙三”弹丸,采用了天机堂的最新研制的火药,威力是普通火药的三倍。
齐玄素压下击锤,扣动扳机,“神龙手铳”的膛内爆开一团火光,几乎就在同时,一名罪民的整个胸口直接被炸开一个大洞,透过大洞可以看到他背后的景象,而因为破邪符箓的缘故,伤口位置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
这名罪民痛苦地嚎叫一声,软软地跪倒在地。
齐玄素也惊讶于手铳的巨大威力,若是青鸾卫手中有这样的手铳,给自己来上一下,只怕自己绝无幸理。
另一名罪民在经过短暂的震惊之后,尖叫一声,朝着齐玄素扑来。
齐玄素毫不客气地举起另外一只手中已经压下击锤的“青鸟手铳”,再次扣动扳机。
虽然“青鸟手铳”的威力要逊色于“神龙手铳”,配备的弹丸更是无法与“龙睛乙三”相提并论,但同样是天机堂特制的定装弹,拥有破邪效果。
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这名罪民的眉心位置出现了一个幽深的黑洞,前冲之势被生生阻断,“砰”的一声落在地上,不动弹了。
齐玄素收起“青鸟手铳”,重新给“神龙手铳”装弹。
亚瑟也注意到齐玄素的动作,有意地挡在齐玄素的身前,帮他拦下数名罪民,巨剑所过之处,罪民纷纷退让躲避。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张月鹿。
她对齐玄素说自己用不着“神龙手铳”,此言并非客套,只见张月鹿紧盯着汉崔克不放,出手之间,五色真气涌动,丝毫不留给对手喘息之间。出奇的是,她虽然攻势迅猛,却始终给人一种闲庭信步般的轻松自如之感。
转眼之间,张月鹿便追上了汉崔克,还是五指如钩,打定主意要让汉崔克以同样的死法死在此地。
汉崔克伸手召唤出一把由鲜血凝聚而成的西大陆刺剑,猛地停下身形,朝着张月鹿胸口刺去。速度之快,只能看到一道血光划破黑暗。
这还不止,这柄血剑乃是以鲜血凝聚而成,并非金铁铸就,故而又如蛇信一般,极尽变化之事,让人极难躲闪。
只是张月鹿也没想着躲闪,只是将“五气烟罗”遍布全身上下,便如一身密不透风的厚重甲胄,不留半分破绽,任由汉崔克的血剑落在五色烟气之上。
汉崔克一瞬间脸色大变。
因为他清晰感觉到,这团烟气虽然并不坚硬,但却韧性十足,不仅化解了他这一剑的绝大部分力道,而且还隐隐传来反弹之力,好似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这也就罢了,待到汉崔克想要收剑后撤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血剑仿佛陷入泥泞沼泽之中,想要收回也是千难万难。
眼见着张月鹿的五指再次落下,汉崔克只能忍痛放弃血剑,整个人化作一团血雾躲过了张月鹿的这一爪。
只是罪民的根本在于鲜血,那把血剑是他以自身鲜血所化,丢失了血剑便等同壁虎断尾,还是有损根基,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完全弥补。
这番交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转眼间,汉崔克在远处重新凝聚成人形,只是脸色愈发苍白。
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摆在他的面前,他完全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这不是什么输了一招半式,而是怎么打怎么输,如果他不想死在这里,那便要想些其他办法了。
汉崔克尖叫一声,转身向地牢深处疾掠而去。
那些普通罪民也随之如潮水般退去。
张月鹿没有贪功冒进,以防中了人家的拖刀计、回马枪。
亚瑟手中抓着一名来得及逃走的罪民,重重丢在地上,正要一剑砍下他的脑袋。
灵泉子拦住了他:“交给我吧。”
亚瑟闻言停下手中动作,就见灵泉子双眼骤然明亮,那罪民随之大叫一声,竟是昏了过去。
再有片刻,灵泉子伸手朝躺在地上的罪民一指,说了个“起”字,这罪民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面目呆滞。
灵泉子吩咐道:“头前带路。”
罪民竟是听懂了这句中原官话,点了点头,缓缓转身,朝着地牢深处走去。
这便是方士入梦境之后特有的神通,强行侵入对方神魂之中,在短时间内,控制对方心神,使其成为听令行事的傀儡。除此之外,还能使其目盲失聪、狂性大发、自我了断等等。
在这名罪民的带领下,四人继续深入地牢,一路上绕过了许多罪民提前设下的陷阱,让人不得感叹方士的手段玄妙。
其实这是掌堂真人的有意安排,给张月鹿配备一文一武两个帮手,也就是一名武夫和一名方士,孙永枫不擅长与人交手,许寇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归真武夫,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许寇受伤未能前来,只剩下灵泉子一个方士。
很快,四人来到了地牢的深处,这里更为开阔,立着许多十字形状的刑架,上面以铁链捆缚着许多白骨,还有以铁链吊在穹顶上的钟形铁笼,其中同样是森森白骨。
再有就是各种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刑具,亚瑟就认出了一具鼎鼎大名的“铁处女”,从外面来看像是一口立着的人形棺材,内里中空,有左右对开的两扇门,门里面装置有尖锐的钉子,一关上门,里面的人就会体会到铁钉刺穿身体的疼痛。
只是看这些白骨的风化的程度,应该不是近期所为,都已经死了百年以上。
灵泉子左手掌一翻,又从袖中取出一枚珠子,整体色泽深沉,只是在中心位置隐隐透出几分火红之色,就像一颗眼瞳。
此乃天机堂出产的“凤眼甲九”,以烈火秘药制成,威力惊人。
灵泉子将“凤眼甲九”交到傀儡的手中,然后拍了拍它的肩膀。
傀儡将“凤眼甲九”紧紧地握在掌心,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大概百余步后,两道血影从暗中现身,朝着傀儡掠去。
便在这时,傀儡引爆了手中“凤眼甲九”,顿时腾起一股数丈之高的烈焰,将它和那两道血影全部吞没。
“凤眼甲九”的威力更甚“龙睛乙二”,遇水可燃。
须臾之间,火势迅速蔓延,化作一片火海,一名藏在暗处的罪民躲闪不及,沾染了一点,立时变成一个火人,又与周围罪民相撞,其他罪民也随之燃烧,满地乱滚,嘶哑哀嚎,甚至还有肉焦之味传出,情状惨不可言。
齐玄素颇感羡慕,其实散人也有类似神通,不过要到天人阶段才能习得。
灵泉子又取出一枚“凤眼甲九”,交到齐玄素的手中,说道:“齐执事,你带一枚防身,注入真气大约三个呼吸之后,便可投掷出去,切记,切记。”
齐玄素将这枚“凤眼甲九”收入袖袋中,点头应下。
熊熊烈焰迅速蔓延,普通罪民无法抵御烈火的威力,纷纷化作焦尸,而在地牢的最深处,却有无数血红光芒如轻纱一般四处流动,使得不断蔓延的烈火就此止步,不能前进分毫。
在“轻纱”之后,放置着一口上宽下窄等人之高的六边形棺材,与大玄的棺材截然不同。
此时这口棺材的棺盖已经打开,其中躺着一具身着西大陆贵族礼服的干尸,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肉可言,只是比骷髅多了一层仿佛干枯树皮的灰白皮肤,眼窝空洞,满是褶皱,十分狰狞骇人。
而在棺材的下方,则是一个以鲜血绘成的玄奥法阵。
第五十五章 古仙之威
汉崔克此时就站在法阵之前,将十三颗宝石依次摆放在十三个节点之上,宝石中依稀可见略显虚幻的痛苦脸庞,想要挣脱宝石的束缚。
汉崔克脸色凝重,打开双臂,头颅微微上仰,开始吟诵古老而晦涩的咒语,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摄人心魄。
忽而有风起,使得汉崔克的衣衫和银发疯狂飘舞,棺材下方的法阵和宝石开始亮起光芒。
张月鹿立时察觉到地牢深处正在发生某种变化,等不到火焰熄灭,直接以真气在火海之中分开一条道路。
当张月鹿穿过火海的时候,汉崔克仍旧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却不再吟诵咒语。他转过身来,俊美的脸上有无数血管凸显出来,如同一根根蚯蚓在皮肤下不断游动,但他却在笑:“谨慎是束缚你们的锁链,你们来晚了。”
话音落下,法阵中的十三颗宝石砰然碎裂。
一股让人无法抵御的神念降临了此地,灵泉子和亚瑟都猛地僵住,动弹不得,哪怕是张月鹿,也不得不向后退去,虽然没有彻底失去行动能力,但也无力发动进攻。
至于齐玄素,他压根就没有急着穿过火海,饶是如此,还是觉得自己仿佛被压在巨石之下,喘不过气。
正如众人所料,这伙罪民之所以冒着天大的危险去袭击碧山观,正是为了夺取先天之人的生魂,然后以此来取悦高高在上的古仙。
汉崔克有些遗憾:“可惜,灵魂还是太少了,如果再多一倍,效果会更好。”
那无形的神念愈发沉重。
严格来说,张月鹿可谓是见多识广,曾经近距离见过许多真正的高人,有些人根本不逊于古仙,不说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她的上司天罡堂掌堂真人,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造化阶段天人。
只是这些高人从未在张月鹿面前展现过自己的威势,除了些许上位者的威严之外,似乎与普通长者没什么不同。直到此刻,张月鹿才真正体会到高位天人的恐怖威力,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位神仙,只是些许神念便足以让先天之人万劫不复。
万幸的是,这股降临的神念并未针对张月鹿等人,巨大的威压仅仅是附带作用,就好似旱魃出世而赤地千里,这等强大的存在,仅仅是其存在本身,就能引起某种剧烈变化。
山高可以让朔风不至,海深可以让雨雪长留。高山可以阻挡来自草原的寒流,而靠海之地从来都是气候湿润。如果将山、海看作是一个人,那么在他们不刻意收敛自己气息的时候,仅仅是他们存在本身,便会影响周围的一切。
据说当年的陆吾神现出真身时,呼吸之间无意产生的庞大的气血热量,可以焚灭一切鬼魅阴魂之流,如果陆吾神停留在一个地方的时间过长,那里的草木会吸收陆吾神的逸散血气,产生某种异变,变为蕴含浓郁火气的仙草。
道门未曾大肆捕杀蛟龙之前,蛟龙所过之处,必有风雨相随。
此时古仙的神念降临,也是同样的道理。
汉崔克因为是献祭之人,并不受到古仙神念的影响,得以从容地转过身去,他脸上的表情变幻了一下,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地将右手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他的右手迅速抽离出来,上面染满了还在流淌的鲜血,五指紧握着一颗还在不断跳动的心脏!
按照亚瑟的说法,心脏既是罪民的致命要害,也是罪民的力量源泉,此时汉崔克取出了自己的心脏,立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几乎要站立不住。
不过他还是竭力双手举起还在跳动的心脏,缓缓道:“以后裔之血为引,恳请至高无上的存在,赋予我的主人新生。”
话音落下,还在跳动的心脏离开了汉崔克的双手,飞向躺在棺材中的干尸。
“生死轮回。”一个宏大的声音骤然响起,让所有人都是为之一颤,回声更是在地牢中反复回荡震动,近乎于实质的压迫感让灵泉子和亚瑟都是闷哼一声,齐玄素更是双耳中有鲜血流淌,唯有张月鹿还能勉强抵御。
甚至燃烧的火焰都在这股有若实质的威压之下,渐渐熄灭。
汉崔克的心脏仿佛一朵盛开的血色莲花,缓缓落在干尸的胸口位置,融入其中。
然后这具干尸的眼窝中亮起两点血红光芒,竟是从棺材中缓缓坐起。
下一刻,皮包骨头的干尸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饱满,因为干枯而生出的褶皱渐渐消失不见,皮肤重新有了血色,皮肤之下则是层次分明的肌肉。
典型的西大陆面孔,大概五十岁左右的模样,岁月并未折损他的容貌,反而沉淀了气质,使其极富魅力。
他就像一个刚刚睡醒之人,还带着些许茫然,片刻之后,逐渐清醒,目光落在了快要站不稳的汉崔克身上。
与此同时,那道来自于古仙的神念渐渐消散,铺天盖地的威压也随之退去,使得齐玄素等人终于得以喘息,不至于被一道神念生生压死。
汉崔克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摇摇晃晃地说道:“我的主人,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
汉崔克口中的主人随即便注意到了张月鹿等人,目光停留在张月鹿的身上,嗓音低沉:“汉崔克,我忠实的仆人,这是你为我准备的礼物吗?”
这并非是大玄的官话,而是西大陆的语言,可传到齐玄素等人的耳中时,却完全变成了可以听懂的中原语言,十分玄妙。
汉崔克苦笑道:“恐怕要让主人失望了,他们是东方圣廷的人。”
“东方的圣廷,原来如此。”汉崔克的主人点了点头。
汉崔克望向张月鹿,拔高声调,介绍道:“这是我的主人,迪斯温·蒙路德·雷弗诺,赫尔温莎领的统治者,在黑暗和阴影中起舞的血刃,一位真正的尊贵公爵。”
亚瑟失声道:“公爵?不可能!”
不知是不是情绪激动的缘故,他的官话倒是一下子流畅了许多。
张月鹿脸色凝重。
汉崔克只是一名子爵,相当于先天之人的归真阶段,若是按照公侯伯子男来算,那么公爵便相当于掌堂真人这个层次的造化天人。
按照亚瑟的说法,传说中十三位三代罪民,被尊称为亲王,拥有媲美神灵的力量。在公爵这一层次,又分为普通公爵和大公,正如道门的造化天人同样被划分为两个层次,一种是普通的造化天人,另一种是距离仙人只剩下半步之遥的造化天人,被誉为半仙,太平道的清微真人和全真道的东华真人都是半仙,许多虚弱的古仙也在这个层次。
无论公爵,还是大公,都是他们无法应对的存在。
便在这时,齐玄素在远处高声提醒道:“他很虚弱。”
张月鹿一怔,随即眼中有紫气流转,望向这位迪斯温公爵。
无往不利的“仙人望气术”第一次失效,这个强大罪民的身上仿佛笼罩了一层雾气,让她望之不透。
不过张月鹿没有放弃,继续运转“仙人望气术”,双眼中的紫气愈发浓郁,最终她的双眼几乎完全变成了紫色,而她的目光也终于洞穿了笼罩在迪斯温身上的迷雾。
张月鹿的眉头稍稍舒展,因为这位所谓的公爵,并非深不可测,只是比如今的张月鹿高出一个境界,也就是天人的逍遥阶段。所谓逍遥,寓意脱离了大地的束缚,可以凌空飞行,可谓逍遥。
对于张月鹿而言,逍遥阶段的天人虽然棘手,但并非不可战胜。
以齐玄素的境界修为,当然无法看穿迪斯温的虚实,不过他可以用猜的,如果这位所谓的公爵拥有全盛期的实力,又何必躲躲藏藏,何必躺在棺材里装死,何必要寻求古仙的帮助。
亚瑟用流利的西大陆语言说道:“不可放过雷弗诺家族任何一个伯爵以上的成员,这是安息议会的共同决定。”
迪斯温没有否认这个说法,语气平静地说道:“我的确死了,不过借助我的后裔之血和东方古神的强大力量,我又得以重生。虽然现在的我只有伯爵的实力,但足以将你们全部杀死,你们的鲜血可以让我恢复到侯爵的实力。”
张月鹿沉声道:“只怕是言之尚早。”
“哦?”迪斯温嘴角上翘,拉长了嗓音。
话音未落,张月鹿脸色骤然涨红,鲜红欲滴,似乎体内的鲜血要透过皮肤渗出体外。
张月鹿立刻以“六虚劫”化解迪斯温施加给自己的奇异力量,压下躁动不安的鲜血,身形一掠,攻向迪斯温。
汉崔克失去心脏之后,也失去了绝大部分力量,已经早早退到一旁,无力阻挡张月鹿。
正所谓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迪斯温被称作“在黑暗和阴影中起舞的血刃”,其擅长的手段可见一斑,只见他是手中凝结出一把血剑,带出滚滚血气,朝着张月鹿刺去。
张月鹿不敢大意,手中出现一卷白纸,束纸成剑。
血剑与纸剑相碰,纸剑竟是毫发无损,反而是血剑如同被打中七寸的长蛇一般扭曲不定,甚至有血花飞溅。
迪斯温脸色微变:“竟是一件次神器?”
此物名为“无相纸”,不仅仅可以化作三尺长剑,十八般兵都可以幻化,硬度堪比金刚,水火不侵,正是道门赐给张月鹿的半仙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