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重回故地
齐玄素乘着酒劲,踩着棉花,凭借着记忆,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太清广场,在快要天亮的时候,终于来到了海蟾坊。
好在玉京不实行坊市制度,没有宵禁一说,不会关闭坊门,让齐玄素顺顺利利地进入到海蟾坊中,又万幸没有遇到巡城灵官,否则少不得要被盘问一番。
当夜幕退去,天幕变为深蓝色,天际尽头涌现出一抹鱼肚白,齐玄素终于看到了一块石碑。
看到石碑的那一刻,过去的许多记忆一股脑地涌上了齐玄素的心头,让本就还有几分醉意的齐玄素一时间竟有不知过去今朝的错觉。
似乎他又回到了多年之前,只是个不谙世事的普通道士,什么逃命、报仇、清平会,不过是大梦一场。
齐玄素站在原地,定了定心神。
那种恍惚的错觉如潮水一般退去,过去终成过去,现在还是现在。
然后他朝着石碑走了过去。
石碑是当初修建海蟾坊时立下的,算是古物,记述了本坊的由来和历史,在石碑旁边,是一条幽静巷子的入口,不算宽阔,也不似南华坊那般寸土寸金,所以巷子里都是一进的独栋院子。
这条巷子是条死胡同,并不通向另外的街道,齐玄素一直走到巷子最深处,在这里有一处破败的院子,大门紧闭,门上的门神脱落了大半,在风中飘摇不定。
齐玄素看着门上的门神,想起过去看师父张贴门神的往事,当时他还问师父,堂堂降妖捉鬼的法师,还用门神吗?再者说了,什么妖魔鬼怪,敢跑到玉京城来撒野?师父只是笑着说了两个字,习俗。
齐玄素走上前去,伸手将快要脱落的门神抚平,不过当他松开手的时候,门神又重新开始随风摇摆,就像往事不可追,更不可逆。
齐玄素不再强求,从挎包里翻出这么多年一直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门锁,走进了院子。
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是过去师父乘凉的地方。
如今院子里铺满了一层厚厚落叶,甚至有些落叶已经化为泥。
齐玄素走在上面,枯叶们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音。
路过梧桐树的时候,齐玄素稍稍驻足片刻,然后径直去了自己的房间。
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他的房间除了落满尘土之外,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似乎没有人来过。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师父是死于仇杀,不是死在这里。
玉京城就在北辰堂的眼皮子底下,还没有谁那么想不开,敢在玉京城里动手杀人。
要动手,只能选择在城外。
当初齐玄素就是跟随师父在返回玉京的路上遭到了埋伏,师父是那些人的主要目标,被团团围住。
至于齐玄素,当时连先天之人都不是,根本没有人在意他。
齐玄素缓缓闭上双眼,那日发生的一切,他终生难忘。
师父受了伤,浑身浴血,不过还是奋力冲出重围,然后一把抓起他的后领,将他丢掷出去,大声吼着让他快跑,声音如滚滚怒雷一般。
那时候的齐玄素是个连血都没见过的雏儿,而不是连斩十余名青鸾卫而面不改色的清平会成员,已经被吓得傻了,于是他下意识地掉头就跑。
他用尽全力狂奔,只能听到自己的粗重呼吸声和心跳声。
那些埋伏的刺客们没有太过在意这个小家伙,只是分出一个人来追。
那人是先天之人,杀一个抱丹阶段的后天之人,手到擒来。
不过他没有一击致命,而是猫戏老鼠一般,驱赶着慌不择路的齐玄素。
一直到齐玄素精疲力尽,再也跑不动的时候,这名刺客才打算彻底结果了这个小家伙。
齐玄素趴在地上,想要反抗,却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而且眼前阵阵发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刺客将手中长刀刺入自己的胸口。
就在他昏过去的前一刻,那名正要拔刀的刺客却不得动弹了。
刺客缓慢低头。
看到一记手刀从后背洞穿了他整个胸膛。
那是一只女子的手掌,白皙细嫩,却锋锐无比。
然后从刺客的身后探出一个脑袋,面如满月,风韵犹存。
七娘就以这种惊艳的方式第一次出现在齐玄素的世界之中。
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七娘带走了昏死过去的齐玄素,因为当时的齐玄素已经是重伤濒死,所以清平会改造了齐玄素的身体,不仅救回了他的小命,而且使得他的体魄变得异常坚韧,这也是诸葛永明两拳都没把他打死的缘故。
齐玄素醒来后哀求七娘去救师父,而七娘却带回了师父的尸体。
于是齐玄素立志报仇。
七娘常常说:“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
对于齐玄素而言,清平会的确如此。
清平会可以实现“有缘人”的一个愿望,代价是“有缘人”的身心都要卖给清平会。
在昏迷中被清平会改造了体魄的齐玄素便是那个“有缘人”。
当时满脑子想要报仇的齐玄素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卖给了清平会。
清平会很快便查清了齐玄素仇人的底细,此人名叫沈玉崒,出身太平道沈家,不算是正宗嫡系,也不算是太过偏远的旁支,在族中的地位不高也不低,参与不到家族的核心大事之中,只能借着家族的招牌经营自己的买卖和势力。
在三年前,沈玉崒因为公事与齐玄素的师父发生过冲突,一直怀恨在心,遂趁着齐玄素师徒二人离开玉京,雇凶杀人。所雇佣的刺客来自于另外一个隐秘结社“客栈”。
然后清平会又给齐玄素创造了一个亲手杀死仇人的机会,七娘负责善后。
齐玄素记得很清楚,那是在金陵府的一座行院中,沈玉崒已经喝得酩酊大醉,酒中有清平会特制的散气迷药,一身修为发挥不出三成,又在一位花魁身上折腾半宿——他之所以如此大意,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行踪无人知晓,而且周围还有他的随身护卫。
可沈玉崒不知道,那些护卫已经不省人事,他的行踪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被清平会洞悉掌握。
就这样,齐玄素持剑来到沈玉崒的卧房之中,虽然沈玉崒在最后关头惊醒过来,一脚踢在齐玄素的胸口上,但经历过清平会改造的齐玄素却是硬抗了这一脚,然后一剑刺入沈玉崒的胸口,将他的心肺彻底搅烂。
这是齐玄素生平第一次杀人,直接就是手刃仇人。
齐玄素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报仇竟是这般干脆利落,没有等上十年,甚至连十个月都没有。
然后在那位花魁的尖叫声中,齐玄素迅速逃离了行院。
自始至终,沈玉崒的亲朋们,都不知道是谁杀了沈玉崒,他们以为是谋财害命,因为沈玉崒身上的财物被洗劫一空,除了官票之外,还包括几件灵物,总价值约合三千太平钱。
时至今日,齐玄素仍旧认为是负责善后的七娘趁机敛财,七娘则矢口否认,指责齐玄素血口喷人,并且拒绝分给齐玄素半个太平钱。
沈玉崒的亲朋将此事上报了北辰堂,北辰堂派人查探之后,锁定了清平会这个隐秘结社,清平会早就在道门挂了号,正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清平会干脆利落地承担了罪名,而没有人会联想到那条小小的漏网之鱼,毕竟以沈玉崒的性格,仇家不在少数,像齐玄素这样的仇人,没有十几个,也有七八个。
就这样,清平会完美实现了齐玄素的愿望,齐玄素也开始了给清平会卖命的日子,直到今日。
这是一笔买卖,齐玄素是个负债之人,想要还清债务脱离清平会,就要凑够九千功勋,如今他只有六百功勋,就连十分一也不到。
齐玄素从过往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先去院里接了水。
因为玉京位于昆仑之巅,无法打井,所以城内用水都是来自于高山雪水,然后以管渠送入玉京城中,只是不知这些雪水能够进入玉京城,是机关的功劳,还是阵法的功劳。
齐玄素听说过一些算不上内幕的消息,据说在道门未来的发展方向上,分为两派,一派主张以机械机关为重,一派主张以符箓阵法为主,两派人争论不休。
比如说齐玄素在太平山上见到的天机轮,便是机关一派的手笔。而腾云驾雾的飞舟,则是阵法一派的手笔。
这就导致世道发展变得十分诡异且割裂,好像是一幅画,左边是西方的写实油画,右边是东方的写意水墨,双者虽然都是画,但画风截然不同。
延伸到整个世道,也是如此。
有些人已经开始用火铳杀人,还有些人仍旧坚持使用弓弩。黑衣人们开始大规模配备后装式线膛火炮和开花弹,可骑兵仍旧是沙场利器,因为被符箓加持过的甲胄,只要不是被火炮正面击中,都可以安然无损。道门以蛟龙的骸骨造就了上天入地的飞舟,而朝廷的水师也配备了以铁甲造就的战舰,横行四海。
同时,双方也有交集合作,比如“神龙手铳”,算是机关一派的杰作,可配备的定装弹又铭刻了用以破除护体罡气的符箓。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实在不知道哪一派能够最终占据上风,并取得胜利,亦或是双方就这般一直并存下去,最终合而为一。
不过这些与齐玄素这个小人物没有太大关系,他只是个七品道士,还无法参与到道门决策之中。
齐玄素接水之后,将自己房间先行打扫了一遍,然后又烧了一壶水,就着白水,将参加喜宴得来的糕点全都吃了。
他这才倒在自己的床上,趁着酒劲的最后些许余韵,昏睡过去。
第二十七章 准
张月鹿喝完酒之后并没有立刻回家,又去了一趟玉珠峰,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
玉京城位于玉虚峰上,玉珠峰是玉虚峰的姊妹峰,两峰之间设有三十六座悬空平台,平台之间以铁索连成吊桥。
若想要从玉虚峰去玉珠峰,修为够的自是御风而行,修为差一些的则需踏索过桥。只是昆仑之巅山风凌厉,若无修为在身,便要被冻得唇色青紫,面色青白。铁索又摇摆不定,极是不易行走。
张月鹿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过索桥,足下铁链在风中不断摇晃,铁索之下是那万丈深渊,一眼望去,全不见底,只能见到淡薄云气在山峰腰部漫延徘徊。
那时候的张月鹿被吓得魂不附体,引得别人笑话,于是她便将过索桥视作锻炼心志的办法,非要迎难而上不可。
起初时候,张月鹿心中害怕,几乎是在索桥上一步步向前挪动。到了如今,她便是踏着用以充当护栏的铁索过桥,心中也没有半分涟漪。
至于玉珠峰上,也有人居住,大多是些苦修道人。所以玉珠峰还是大致保持了原貌,只有零星几座洞府,而且没有阵法,寒风呼啸,与宫阙林立的玉虚峰截然不同。
张月鹿起初是想拜访一位朋友,可到了门前,忽然觉得没了相见的兴致,便又原路返回玉虚峰,正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张月鹿的父母不在玉京,家中除了她之外,只有一对负责照顾她生活起居的道民老夫妇。
夫妇二人并非俗世权贵家中的奴仆之流,而是被雇佣的佣人,道门严令禁止虐待佣人,一经发现,严惩不贷。先前就爆出过一位三品道士凌虐佣人之事,结果被勒令辞去一切职务,并从三品幽逸道士降为四品祭酒道士。
一般来说,世家出身的道门弟子都会有家中派出的可靠奴仆跟随,可张月鹿实在算不上世家子弟,她也姓张不假,却并非张家的核心嫡系子弟,只是偏远旁支,所以便由道门代为雇佣人手来协助张月鹿处理好自己的生活,毕竟北辰堂的主事和天罡堂的副堂主都不是什么清闲的差事,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处理各种杂事。
夫妇两人先前是受雇于北辰堂,在张月鹿从北辰堂调到天罡堂后,他们也随之转到了天罡堂的名下,每人每月可以从天罡堂领取三圆太平钱的佣金。
张月鹿并不高傲,她可以和刚刚认识不久的齐玄素一起喝酒,自然也不会对佣人如何颐气指使,所以三人相处得不错,这对膝下无子的老夫妇一直把张月鹿当作晚辈看待,悉心照顾。
张月鹿刚刚打算去小睡一会儿,何婶便闻讯赶来,老远就嗅到张月鹿身上的酒气,忍不住道:“姑娘,您喝酒了?”
张月鹿用手做了个摇晃酒杯的动作,微笑道:“一点点。”
“这天底下哪有您这样的姑娘家,大晚上一个人跑出去喝酒。”何婶还是老一辈的想法,“要是传出去,您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张月鹿不在意道:“我是道门堂堂四品祭酒道士,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喝点酒而已,不妨事的,也就是玉京城中没有行院,不然我还真要见识一下才行。”
何婶赶忙道:“越说您还越来劲了,赶紧打住。”
说话间,何婶帮张月鹿脱下身上的衣衫,准备拿去水洗一遍,去去酒气。
张月鹿换了一身贴身的中衣,随便罩了一件雪花比甲。
何婶抱着张月鹿换下来的衣服,说道:“对了,傍晚的时候,姑娘不在,有个四品主事送来了一本册子,说是什么第一批人选名单,我给姑娘放在书房了。他还说第二批名单最迟在八月十五之前给姑娘送来。”
张月鹿“哦”了一声,往书房走去。
张月鹿的书房不算大,四面墙壁各有不同。一面是书架,堆砌书籍,一面是多宝槅子,摆放着铜鎏金自鸣座钟、千里镜、铁船模型等物事。朝阳一面的墙壁上开门开窗,正对门靠墙摆放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放置剑架,横放着一口古剑。
书案上头除了笔洗、笔架、砚台等文房之物外,还有一本厚厚册子,也就是何婶所说的名单了。
张月鹿坐在书案后头,拿起那份名单随手翻看。
然后她的目光骤然一凝,看到了一个名字。
齐玄素。
会是同一个人吗?还是重名?
张月鹿顺着目录索引找到齐玄素档案的那一页。
标准的道门公文笺,从右到左,从上到下。
姓名:齐玄素。备注:表字天渊。
年龄:二十四岁。备注:以万象道宫育婴堂收养弃婴日期为准。
品级:七品道士。备注:近三年考评,中上、中上、中上。
出身: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备注:结业成绩优。
师承:齐浩然。备注:四品祭酒道士,已意外亡故。
任职:无。备注:游方道人。
住址:海蟾坊长真大街石碑巷十八号。备注:并不居住此地,多是在外游历。
传承:散人。
修为:先天之人的昆仑阶段。备注:散人内丹境界。
从属:正一道。备注:未曾受箓。
道侣:无。备注:并未出家,可以自行嫁娶。
子女弟子:无。备注:无收徒资格。
过往处罚记录:无。
过往立功记录:无。
综合评价:乙。备注:共分四等。
主事意见:建议录用。
副堂主意见:空。
这是初始意见,最后还要看八月十六的面稽。不过如果被张月鹿批了一个不准,八月十六的面稽便可以省了。
所谓面稽,“面”通“勔”,本意是勉力考察,后来逐渐演变为面试、面考之意,也就是当面考察。
张月鹿看着这一页档案,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她从笔筒中取出一支朱笔,在“副堂主意见”一列的下方批注了一个“准”字。
……
“阿嚏!”
刚刚醒来的齐玄素打了个喷嚏,心中有些奇怪,自己跻身先天之人后,寻常病疫不能为害,还会着凉不成?还是在凤台县落下了病根?
总不会是有人在念叨自己。
难道是七娘?
齐玄素想着这些,取出七娘的二手怀表,看了眼时间。
午时三刻。
时辰不早了。
齐玄素打算用一下午的时间,将这个院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遍。
这可不是个不小的工程,仅就这满院子不知叠了多少层的落叶,最底层的那层几乎已经变成烂泥,就要花费不少时候。
至于仇家。
沈玉崒已经死了,都说人走茶凉,沈家人最多就是帮沈玉崒报仇,不会管沈玉崒的其他烂事。
北辰堂的结论是沈玉崒死于清平会之手,只要齐玄素不暴露自己与清平会的关系,就没人会把他与沈玉崒的案子联系起来,谁让沈玉崒四处结仇,仇家众多呢,以他的分量,还不足以让沈家兴师动众地把全部有嫌疑之人筛选一遍。
齐玄素之所以不愿意回来,更多是因为触景伤情的缘故,只是一个穷字,便让人没了伤春悲秋的资格,说句俗套的话,仅仅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力了。这话虽然矫情,但也不无道理。
一个悠闲的午后,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齐玄素撸起袖子,打扫着庭院。
张月鹿则坐在书案后,继续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份份档案。
除了齐玄素之外,其余人并未能引起张月鹿的注意。就算齐玄素能够引起张月鹿的注意,也是因为两人已经见过一面的缘故。
就在张月鹿想着是不是先去睡一会儿的时候,又一人的档案吸引了她的注意,不像齐玄素的档案那般单薄,此人足有两页。
姓名:许寇。备注:绰号小阎罗。
年龄:三十岁。
品级:六品道士。备注:近三年考评,中下、上、下。
出身:青鸾卫。备注:世代青鸾卫军户出身。
师承:无。备注:曾任青鸾卫百户。
任职:原齐州道府道士。备注:齐州道府推荐。
住址:不详。备注:齐州北海府人士。
传承:武夫。
修为:先天之人的玉虚阶段。备注:武夫血肉衍生境界。
从属:太平道。
道侣:有一发妻。备注:非道门中人,已经亡故。
子女弟子:无。备注:无收徒资格。
过往处罚记录:曾因拷虐犯人致死,被降为六品道士。因不听号令,记过一次。因贸然行事,致使妖孽逃走,记大过一次。因殴打同门,并与同门以兵器相斗,致使同门伤残,被降为七品道士。因顶撞上司,辱骂上司,被降为八品道士。备注:此记录为简要版本,详情需要调阅有关卷宗。
过往立功记录:捉拿清平会头目一人,记“玄字功”一次,升为五品道士。破获北海府左道妖人传教一案,记“黄字功”一次,升为七品道士。斩杀昆仑阶段左道妖人四人,记“黄字功”一次,升为六品道士。备注:此记录为简要版本,详情需要调阅有关卷宗。
综合评价:丙。备注:共分四等。
主事意见:建议谨慎使用。
副堂主意见:空。
道门内部的升迁除了每年的考核和特殊提拔之外,也有一套功过制度。
过错制度分别是记过、记大过、降级、开除道籍,比如那位闹出凌虐仆人丑闻的三品道士,便属于降级。
记功制度则分为四级:天、地、玄、黄。天最高,黄最低。
相同的是,功与过都可以累积,小功累积成大功,便可提升品级。小过累积成大过,降级就在眼前。
张月鹿旋转着手中的朱笔,沉吟道:“是个刺头,也是把双刃剑。”
最终张月鹿在副堂主意见那一列写下了一个鲜红的“准”字。
第二十八章 何方神圣
这份名单说是一本册子,实际上以活动的夹子将众多档案固定在两张硬纸封皮之间,可以随时增添书页。
张月鹿掰开夹子,将齐玄素和许寇的档案抽出,并排放在桌案上。
张月鹿之所以能得到大真人、真人们的赏识,年纪轻轻便跃居高位,不仅仅因为她的天赋修为,如果空有一身修为,也不过是个灵官之流。张月鹿的心思缜密,再加上她性情坚韧,这才是她被屡次提拔的关键。
两张档案对比,张月鹿立时察觉出几分不对。
虽然许寇此人的档案有些难看,但内容十分详实,大体能够知道许寇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其升降路线也是有迹可循。
可齐玄素就不一样了,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大有蹊跷。
太干净了。
齐玄素的档案太过“干净”,除了姓名、师承、年龄、归属、境界修为这些基本内容之外,其他一概是无,没有过往立功记录,没有过往犯错记录,没有亲人,没有道侣,也没有朋友,不在祖庭居住,也不在地方道府任职,好似一直游离在道门体系之外,那么他又是怎么升到了七品道士?
张月鹿的目光落在档案上的“齐玄素”三字上,陷入沉思之中。
不可否认,张月鹿对于齐玄素的观感印象不错,可这不意味着她就能无视齐玄素身上的诸多疑点。
张月鹿的第一反应便是想要询问主事孙永枫,齐玄素是怎么进入这份名单的?是自己报名?还是你孙法师自己发掘?亦或是其他人推荐的?那么推荐人是谁?
关于天罡堂增设一个副堂主及其下属相关编制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早早传出风声,有人提前知道内幕消息,这不奇怪。可一个七品道士还没有这样的资格,更何况还是一个不在玉京城的七品道士。
赤明宫议事才刚刚结束,正式的公开消息也刚刚发布,一个长年不在玉京祖庭的七品道士,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知晓了天罡堂增添一个副堂主编制的事情?还立刻出现在了玉京城?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巧合,适逢其会。另一种可能是他另有消息渠道,早有安排。
张月鹿不相信世上有如何巧合之事,她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也就是齐玄素另有消息渠道,早有安排。
这并非毫无根据的猜测,也有佐证,那便是齐玄素的三年考评。
既然齐玄素不曾在地方道府任职,也不在玉京城中,那他每年的考评又是怎么回事?如何能够连续三年考评中上?
在道门中,有靠山背景不算什么稀奇事,比如那个许寇,他的靠山就是齐州道府,档案中也很明确地标注了齐州道府推荐,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
可齐玄素的靠山背景没有摆在明面上,似乎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齐玄素的靠山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遮遮掩掩?他们又要掩饰什么?
张月鹿望向那个鲜红的“准”字,犹豫着是否要在上面加一个“不”字。
不过她很快便否决了这个念头,同时也打消了去询问孙永枫的想法。
孙永枫是天罡堂的老人了,可谓是“宦海沉浮”,他这样的人,就像水里的泥鳅,最是滑不溜手,必然早已准备好了说辞,贸然去问他,反而是让自己陷入被动之中。
与其主动出击,打草惊蛇,倒不如自己佯装不知,让他们放松警惕,说不定他们自己就会露出马脚。
张月鹿将许寇的档案放回原处,只留下齐玄素的档案,仍旧摆在书案上。
她盯着档案上那个鲜红的“准”字,轻声自语道:“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
“阿嚏!”
正在打扫落叶的齐玄素又打了个喷嚏,只觉得奇怪,怎么总有人在念叨自己?
多半是七娘在打什么鬼算盘,让他去做苦力。
齐玄素摇了摇头,不再多想,继续打扫落叶。
齐玄素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的确与七娘有关,不过是七娘失算了,她没有料到张月鹿这般警觉。
事实上,齐玄素的档案如此“干净”,的确与清平会有关。齐玄素自从师父死后,就被卡在了八品道士。后来是清平会暗中运作,才升了七品道士。
以清平会的势力,在升四品祭酒道士之前,这种运作都不是什么问题,可清平会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总不能齐玄素一路升到五品道士,履历上还是一片空白,所以七娘才要让齐玄素进入天罡堂,丰富一下履历,最好立下功劳。
如果齐玄素不愿意进入天罡堂,那么七娘也不强求。结果则是如同七娘所说那般,齐玄素会被卡在七品的门槛上,过了年龄之后,上升无望,这辈子运气好能升到四品祭酒道士,运气不好就止步于五品道士,不要再想什么佩慧剑。
道门发展到今日,已经过了境界修为就是一切的阶段,很多时候,境界高未必地位高,虽然仍旧有非天人不可担任真人的规矩,但真人之间的实力高低也是参差不齐,有些真人刚刚迈过天人的门槛,而有些真人距离三位大真人只差一线。
谁要想不走正常途径,只凭境界修为来博取一个真人之位,怕是要距离仙人只差一线的修为才行。
至于真人之上的大成真人,尤其是作为三大派系首领的副掌教大真人,首先一点便是服众,若是不能服众,修为再高也是不成的。
至于大掌教,位在超品,太上在人间的代行人,三位一品天真道士也要俯首的道门领袖,不说也罢。
就算张月鹿这般天纵奇才,众人对她的期望也只是在多年之后递补三十六真人之位,而不敢奢求大真人之位,更不敢妄言大掌教之位,这四个位置不是只看资质能力那么简单,还要看实力底蕴和运气机缘。
当最后一抹斜阳消失在天际尽头之后,齐玄素终于把这处老宅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出门去了街上的铺子,准备买些粮食。
说来也是奇怪,玉京城的米价竟然与山下俗世的米价相差无多,一斤糙米三个如意钱,一斤精米五个如意钱。要将粮米运送到位于昆仑之巅的玉京城,绝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那么米价应该是水涨船高,甚至运输的成本已经超过了粮米本身的价格,可玉京的米价显然没有计算运送的成本,实不知是由道门承担了其中的运输成本,还是道门有手段在昆仑之巅种田,直接省去了运输的成本。
齐玄素买了四十斤精米,也就是二百个如意钱,折合两个小圆。除此之外,他还买了些时令果蔬、十斤素油、一斤荤油、两斤细盐、五斤腊肉、一块茶砖,外加各种酱醋佐料若干。
除此之外,还有七娘开出的药方,齐玄素特意去了临近几个坊的药铺,分开抓药,以防有人从药方上发现什么端倪。
总共花费了九百多如意钱,将近一个太平钱。
由此可见,孙永枫开口就是二百太平钱,着实是一笔巨款。李三辛能拥有一把价值一千余太平钱的飞剑,才会大大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按照常理来说,一个七品道士不该有如此身家才是。
事后齐玄素推测,飞剑多半是旁人暂借给李三辛的,李三辛没能夺得“玄玉”又丢了飞剑,回去之后必然要被重重责罚,只怕是再无翻身余地了。
齐玄素雇了一辆羊车,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地运回家去,因为距离不到一里,按照一里算,十个如意钱。
羊车走在前面,齐玄素步行跟在后面,在半路还遇到了一位过去的邻居,是位全真道的道姑,姓崔,比他师父低一级,五品道士。
过去师父还在的时候,两家人的关系倒还不错,互有来往。
崔道姑见到齐玄素后,明显有些惊讶:“天渊,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不久。”齐玄素笑着回答道。
崔道姑的笑容中多少有些不自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对了,你师父的事情?”
齐玄素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崔道姑赶忙转开了话题:“瞧我这张嘴,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这次回来是打算长住?还是……”
齐玄素脸上不带半分心机城府道:“走了大运,在玉京城中谋了个差事。”
“什么差事?”崔道姑询问道。
齐玄素道:“是天罡堂的差事,最近天罡堂新增了一位副堂主,多出百余个编制,我这些年在外头攒了点银钱,这次走了一位主事法师的门路,算是八九不离十了。”
“这是好事啊。”崔道姑点了点头,“虽然天罡堂的差事苦点累点,又要经常出远门,但天罡堂的待遇不低,在九堂中也是名列前茅,而且道门近些年一直都推崇天罡堂,说出去也好听体面。”
“谁说不是呢。”齐玄素笑道,“所以说走了大运。”
崔道姑道:“有了正经的体面差事,再攒点钱,找个人品好的姑娘结成道侣,就圆满了。”
说到这儿,崔道姑来了兴致:“天渊,你在外面这么多年,就……没个相好的?要是有,领回家来,婶子帮你掌掌眼。”
齐玄素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僵住,然后轻微地咳嗽起来。
崔道姑笑道:“天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齐玄素赶忙伸手指了指已经停下的羊车,说道:“婶子,人家等着我卸车呢。”
“那你先忙,等有空的时候常来婶子这边坐坐。”
“一定,一定。”
第二十九章 灭口
太平四十一年,玄圣在金阙议事上颁布了“取缔所有未被道门许可之结社”的大掌教谕旨,由时任太平道大真人的李东皇负责落实此事。
儒门、佛门也随之响应。
自此之后,以道门为首的三教开始大肆取缔、解散、镇压、剿灭各种未被道门许可的结社,众多结社由此转入地下,成为各种非法的隐秘结社。
清平会就是隐秘结社中的庞然大物,“客栈”也是。
两者之所以能够在道门的镇压之下幸存下来并且发展壮大,原因并不相同。总的来说,清平会与道门本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清平会可以帮齐玄素运作道士品级就能看出一二。而“客栈”则与朝廷的联系更深,这也是“客栈”不会轻易接受有关朝廷的买卖的根本原因,所以“客栈”敢于伏击一位四品道士,却不肯从青鸾卫的手中救下一名七品县令。
正因如此,想要让“客栈”开口,一个四品祭酒道士是不行的,一个青鸾卫千户却可以。这无关乎二者的身份高低,只在于关系亲疏远近。
天蒙蒙亮,一队人马朝着凤台县疾驰而去。
为首之人,身着特殊的青色官服,绣有熊罴。
大玄定制,品官各有花样。公、侯、驸马、伯服绣白泽,不在文武之数。文武一品至九品,皆有应服花样。
文官绣禽,以示文明: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鸂鶒,八品黄鹂,九品鹌鹑。
武官绣兽,以示威猛:一品麒麟,二品狻猊,三品豹,四品虎,五品熊罴,六品彪,七品、八品犀牛,九品海马。
除此之外,还有蟒、斗牛等,归属于赐服类。
正因如此,才有衣冠禽兽之说。
大玄朝廷起于北方,崇尚水德,官服以玄黑之色为主,武官从一品到九品,再到普通士兵,官服衣衫都是漆黑如墨,所以才得了“黑衣人”的称呼,唯独一类武官例外,那便是青鸾卫。
青鸾卫作为天子近臣,前身是前朝大魏的“青衣司”,负责皇帝侍卫,后与掌管皇帝仪仗的“仪鸾司”合并,改置为“青鸾卫”,故而着青衣。
本朝高祖皇帝裁撤了五军都督府和各地卫所,废黜军户制度,唯独留下了青鸾卫。
那么这一行人的身份已经十分清楚,正是凶名卓著的青鸾卫,为首之人是一位正五品的青鸾卫千户。
五品不算高,却权重。
如今的青鸾卫,正三品的指挥使一人,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两人,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两人,从四品的镇抚使两人,正五品的千户二十人。满打满算二十七人,此人便是二十七人之一,放眼整个青鸾卫,算上那些没有具体官职的高手人物,也是不可小觑的实权人物。
这样一个人物,执掌千户所,常驻一州首府,今天来到凤台县境内,自然是有要事在身。
来到一处岔路口,这位千户勒马停下,其后的青鸾卫也纷纷停马,李三辛落后一个马头,轻声道:“大人,往右是去县城的路,往左是去‘客栈’的路。”
千户看起来大概是知天命的年纪,两鬓斑白,饱经风霜,身上带着极为浓重的军旅痕迹,说明他曾经是黑衣人中的一员。
这不奇怪,青鸾卫本就与黑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如朝廷与道门同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千户沉默了片刻,打马往左边走去。
一个县令和一个试百户的死,在他和江别云的计划之内,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在于事情的后续发展发生了变化,这才让他不得不亲自来到凤台县。
作为一名老牌青鸾卫,他的第一反应便认定“客栈”才是关键,此人曾经出现在“客栈”,那么一定会在“客栈”留下些许蛛丝马迹。
很快,青鸾卫们来到了义庄的大门外,这里静悄悄的,死寂一片。
千户翻身下马,径直往义庄走去。
李三辛和部分青鸾卫紧跟在千户身后,其余青鸾卫则分散开来,将义庄周围团团围住。
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位于地下的“客栈”大堂,还未进门,就可以嗅到浓重的血腥气。
作为青鸾卫,对于这种味道并不陌生,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千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半分喜怒,沉默着走入“客栈”的大堂。
此时的“客栈”已经成了一片修罗场,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保持着生前最后的姿势,没有任何反抗或者交手的痕迹,好像这些人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没有半点察觉。
掌柜还站在柜台后面,上身前倾,头微微低着。
一枚太平钱嵌入了他的眉心位置,只剩下半个圆露在外面,刚好可以看到“太平”二字。
千户来到掌柜的身体旁边,凝视着这枚太平钱,轻声道:“高手。”
跟随在千户身旁的李三辛心中微微一颤。
要知道这位千户大人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走到了先天之人的尽头,与他的师叔江别云在伯仲之间,千户都要称赞一声高手,那么杀人之人该是何等修为?
是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人?
千户的目光从掌柜的尸体上移开,望向柜台前的地面。
李三辛也随之望去。
那里有两个清晰可见的脚印,就连鞋底的纹路都一清二楚,最引人瞩目的是,鞋底正中有一个类似于方孔铜钱的花纹。
从大小上来看,应该是个女子。
负责查看尸体的青鸾卫禀报道:“大人,这些人都是死于某种锋利细线。”
即便不用方士以地气回溯,也可以很好地还原当时的景象。
“客栈”还是如往常一样,一方黑漆柜台,一枚通体银白的太平钱,在柜台上滴溜溜地旋转。
站在柜台后头的掌柜,用右手杵着下巴,望着旋转的太平钱怔怔出神。
便在这时,一名女子来到柜台前,留下两个脚印。
正当掌柜想要伸手将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的时候。
这名女子用手指在柜台上轻轻一敲,旋转的太平钱直接跳起,崩入掌柜的眉心之中。
几乎就在同时,女子身后的众多“客人”们,这些靠杀人为生的杀手大盗们,全部被凭空出现、纵横交织的细线夺走了性命。
这些细线就像蛛网一样遍布整个大堂的每个角落,让这些久在江湖行走的老江湖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甚至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是一场屠杀。
不过千户的心中没有半点涟漪。
能来“客栈”之人,没有良善之辈,所谓雇凶杀人,“凶”说的就是这些人了,都是该死之人。
死了也就死了。
杀人者恒被杀之,同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考虑到“客栈”与青鸾卫的隐秘关系,掌柜的死却是过界了,这是青鸾卫不能容忍的。
千户问道:“‘客栈’里的有关文书还剩下多少?”
一名青鸾卫试百户回禀道:“启禀大人,所有文书都已经被销毁,所有官票也都被带走。”
千户轻声道:“一个人干活,一个人善后,这不是江湖上跑单帮的,而是有着严密体系的隐秘结社,亦或者……根本就是道门中人出手了。”
“是……东华真人?”李三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三十六位真人在地位上并无明确的高下之分,不过境界修为上却是参差不齐,东华真人便属于三十六位真人中的佼佼者。
千户的语气凝重几分,说道:“江法师已经与我用子母符通过话了,如果是东华真人,那么此事又牵扯到了全真道的内斗。”
李三辛本就是太平道弟子,对于这些情况知之甚详,说道:“当初玄圣下令让全真道负责诸多‘造物’工程,由此衍生了两大派系,双方围绕机关和符箓的路线之争互不相让,直到今日,仍是没能彻底解决的难题。”
千户显然也知道这段公案,轻声自语道:“玄圣让太平道掌管人间之事,让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让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所以太平道与人道最近,太平道大真人素有‘国师’之称;正一道与神道最近,正一道大真人素有‘天师’之称;全真道与幽冥最近,全真道大真人素有‘地师’之称。这三师可比朝廷的三师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如果是东华真人派人所为,其背后便牵扯到了地师,不知国师大人会怎么看?”
李三辛不敢妄加置评。
他是太平道弟子,玄圣便是出身于太平道,而玄圣的夫人则是大玄高祖皇帝的长女,太宗皇帝的长姐,那位落实了玄圣“取缔所有未被道门许可之结社”谕旨的全真道大真人李东皇,则是玄圣的师弟,也是太平道李派的祖师之一。
故而太平道与人道最近,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充当着道门与朝廷的联系纽带,太平道大真人被称作“国师”,半点不虚。
千户向外走去,吩咐道:“准备些火油,烧得干净些,不要留下什么痕迹。”
李三辛紧随其后。
另外一位试百户恭敬领命。
第三十章 神通与邸报
齐玄素将购买的大量食材依次放好,给自己煮了一锅白粥,又把药煎上。
任谁看来,此时的齐玄素就是一个张月鹿口中的花圃道士,半点也看不出齐玄素独自一人从县衙门口杀到后宅时的狠厉。
事实上齐玄素的确没有喜欢杀人的癖好,他只是将其视作一份差事,不会从中获得喜悦,也不会有太多的负罪感。这要得益于七娘的教导,杀人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七娘还打了个一个比方,人就像一把剑,该杀人的时候当然要出鞘,可不该出鞘的时候就要学会一个“藏”字。
七娘每年都会为齐玄素做一个具体评估,防止齐玄素心神异常,乃至于产生走火入魔的倾向。
道门内部也有这样的评估,不过并不针对全部的道门弟子,只是针对北辰堂、天罡堂等特殊堂口的外事弟子。
评估共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
甲级是没有任何问题,完好无缺;乙级是略有瑕疵,但影响不大,只需要定期休养即可;丙级是已经影响心神,需要调离当前职位,进行长期休养;丁级是已经无法正常生活,并且具有潜在的疯魔趋势,需要立刻进行干预治疗,甚至要采取软禁措施。
齐玄素连续三年的评估都是甲级。
至于张月鹿为何能够看破齐玄素身上藏着的杀气,则是源于谪仙人的“显化婴儿”境界,此境界可以习得三种基础神通,分别是“紫微斗数”、“仙人望气术”和“仙游术”。
张月鹿以“仙人望气术”去看齐玄素,自然可以看到齐玄素身周笼罩的淡淡红色。
作为简化版本的谪仙人,散人对应的境界是“圣胎”境界,同样可以习得三种类似神通,分别是“先天神算”、“望气术”、“出窍术”。
仅仅从名字上就能分出两者的高下。“仙人望气术”是上成之法,“望气术”只能算是中成之法。
古往今来,求道之人甚众。天下之法,亦是繁多。
所谓大道三千,旁门八百,各种术法神通更是有万法之说,虽然此言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以看出天下各种术法之繁多。只是道有高低,法有上下。道门归纳总结,凡行法有四成者,小成、中成、上成、大成之不同也。
小成之法,只求速成。中成之法,不悟大道。上成之法,法天地之理。大成之法,可得长生飞升。
“法”分道和术。
道是法门,修炼法门以提升自身境界修为;术是各种神通,不能提升境界修为,却有各种用途。
“仙人望气术”也好,“望气术”也罢,都在神通的范畴之内。
至于法门,玄圣当年召集道门所有大真人、真人,将全部法门汇集一处,然后去芜存菁,整合成五门循序渐进没有走火入魔之忧且直指飞升大道的大成之法,以此五门大成之法为根基,整合了五脉传承。后来的散人也是在这五门大成之法的基础上发展而来。
时至今日,上到真人,下到九品道士,所用法门都是玄圣整理的大成之法,没有任何区别,进境快慢全看资源多寡、资质好坏、努力程度。
不得不说,玄圣格局气魄之大,远超历代前辈祖师,这才能够中兴道门,并开创道门今日执掌天下的局面。
据说玄圣还曾打算将神通也整合一遍,只是因为工程太过繁重且道门内部反对声音太大的缘故,未能完成。
时至今日,所谓的大成之法、上成之法、中成之法、小成之法,都是指神通。在法门方面,所有人都是修炼玄圣整合之后的大成之法,并无高下之分。
这些神通对应的修炼功法由道门提供,完全公开,甚至在道门之外广泛流传,只要境界足够,人人可以修炼。
散人同样可以学习谪仙人的神通,只是难免会事倍功半。毕竟经过道门历代祖师的总结归纳,相应传承都有最合适的神通,非要偏离这个路线,无疑是觉得一己之力能够胜过历代道门祖师的集体经验智慧,必然是要碰壁的。
除此之外,还有部分功法,必须要立下功勋或是满足其他条件才能修炼。
比如说正一道大真人府的大成之法“五雷天心正法”。其中的法门部分已经被玄圣归纳入炼气士体系当中,人人可以修炼,大概归真阶段便可以触及,剩余不曾外传的神通部分只有正一道的核心弟子可以修炼,相对应的太平、全真两大派系也各有特殊神通,不轻易示人。
齐玄素没有任何特殊神通,现在只有三种基础神通。
长生之途分为天人、先天之人、后天之人三个大阶段。道门再将其细分为数个小阶段,来统一对应各个传承体系不同的境界。
后天之人有修持、抱丹两个阶段,先天之人有昆仑、玉虚、归真三个阶段,这个五个阶段依次对应散人的筑基、练气、内丹、玉鼎、圣胎五个境界,对应谪仙人的精金炼质、炼形成气、玉液还丹、紫气虚来、显化婴儿五个境界。
齐玄素如今是内丹境界。筑基境界没有任何对应神通。练气境界可以修炼“护体真气”,只是小成之法,出自炼气士的传承,逊色于炼气士的中成之法“护体罡气”,更逊色于谪仙人的上成之法“五气烟罗”。
内丹境界可以修炼两门神通,一个是“阴阳眼”,同样是小成之法,出自方士传承,逊色于方士的中成之法“通明法眼”。“阴阳眼”只能发现鬼魅之流,而“通明法眼”则可以直接将鬼物定住。
另外一个是中成之法“驭剑术”,逊色于炼气士的上成之法“御剑术”,而且需要一把货真价实飞剑,“御剑术”同样需要飞剑,不过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哪怕是普通长剑,也可以如飞剑那般如臂指使。
总而言之,散人的优势是可以修炼其他五大传承的神通,缺点是样样稀松。
内丹境界之后是玉鼎境界,可以修炼两门中成之法。
一门是“辟谷术”,与人交手没有太大用处,根据修炼程度不同,可以大幅度减少自身消耗,从一日一餐到三日一餐,再到餐风饮露,直至辟谷不食。
一门是“蝉蜕术”,可以临时制造一个假身替死,是极为实用的保命神通。
此法脱胎于谪仙人的“应劫假身”。
“蝉蜕术”只能躲避刀剑和普通水火法术,却躲不过蛊术、压胜魇镇之术。谪仙人的“应劫假身”则是以心血幻化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替身,与本尊气息一般无二,无论是诅咒法术,还是通过鲜血毛发为媒介的夺魂之术,全部可由假身代为承受,是为上成之法。据说修炼到极致之后,再辅以其他珍贵材料,以及本人的部分修为,甚至可以蒙蔽天道,承受天劫,故而得名“应劫”。
这便是散人和谪仙人之间的巨大差距,强求不来。
七娘曾向齐玄素许诺,只要齐玄素跻身了玉鼎境界,她就会代表清平会传授齐玄素一门清平会独有的特殊神通,真正的上成之法,这是免费的。
如果齐玄素愿意再花费三百个太平钱,七娘也不介意将自己的“冷月锯”传授给他,虽然只是中成之法,但有手就行,远好过没有飞剑的“驭剑术”。
除此之外,七娘还会“玄阴屠”、“缠心丝”,前者和“冷月锯”一样,是武夫的神通,中成之法。后者则是炼气士的神通,上成之法。分别售价五百太平钱、一千太平钱,谢绝讲价,亲儿子也不行。
齐玄素只能望而兴叹。
其实齐玄素也可以用自己的功勋通过七娘从清平会换取功法,或是换取提升修为的丹药,这与道门的记功制度颇为相似,只是齐玄素还想着攒够九千功勋脱离清平会,所以迟迟没有动作,这也导致他的进境迟缓。
粥熬好了,齐玄素给自己盛了一碗,一边喝粥,一边看顺带买回来的邸报。
邸报起源于朝廷,最早是地方官府抄发皇帝谕旨、臣僚奏议的抄本。古诗有云:“坐观邸报谈迂叟,闲说滁山忆醉翁。”
如今道门将其正规化,以活字印刷,记载各种道门政策和有趣逸闻,并且公开售卖,每份售价五个如意钱,不过一般只有玉京城和各大道府才有。
今日的邸报首次公开报道了西域境内的妖乱,这场妖乱已经持续了两月时间,前后有五支商队遭受袭击,西域道府却因为忙于与萨满教交战的缘故,无暇顾及,只得向祖庭求援。
萨满教是上古巫教的分支,在巫教覆灭之后,萨满教远走草原,成为金帐汗国的国教,实力不容小觑,西域道府经常与萨满教产生冲突,以一地道府之力抗衡萨满教,也难怪西域道府在人手上捉襟见肘。
齐玄素继续往下看,接着是轮值大真人颁布进一步打击各地隐秘结社的谕令,要求各地道府严格落实祖庭政令。
再往下,就是九堂的相关消息。
祠祭堂的掌堂真人会见了佛门来使。
度支堂发布了今年上半年的度支小结,以及今年下半年的预算简章。
紫薇堂发布了关于春夏两季八法考核的初步结果,公布了相关升降道士的名单。
北辰堂公布了入秋以后需要处决的人犯名单,以及相关罪状详述,以儆效尤。
一碗粥喝完,药还未煎好。
齐玄素放下邸报,忽然想起玄圣的一句话:“我们既为天下正统,就要行事光明,不隐瞒所作所为,让天下人有目共睹。”
第三十一章 朋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齐玄素每天都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吃饭、睡觉、修炼、喝药、看邸报,只是他资质算不得顶尖,又没有对应的丹药或者其他资源,进境缓慢,距离玉鼎境界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照这个速度,少说也要三年的时间才能更上一层楼。
其实散人的一系列境界都可以从其他传承上看出端倪,比如散人的练气境界与炼气士的炼气境界,散人的内丹境界和谪仙人的玉液还丹境界。
不过散人的境界体系并非完全拼凑而成,也自有一套逻辑,仅就先天之人的三个阶段而言,先是内丹,然后是玉鼎,最后是圣胎,不难看出根子上还是金丹大道的那一套,也就是说,散人以天、地二仙的传承为主,本质上还是离不开体内真气的孕育壮大。
对此,许多散人在先天之人阶段时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要到天人阶段回头再看时才能彻底明白,齐玄素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七娘的缘故。
七娘就说得十分简单明白:“道门就喜欢弄玄虚,说白了就是造个鼎炼丹,丹成胎动。”
还有散人的由来,七娘也说得明明白白,五大传承分别对应天、地、人、神、鬼五仙,玄圣只是整合五脉传承,并非凭空硬造,在玄圣之前,五脉传承就存世多年,只是不成体系而已。
唯独散人是道门以人力强行造就出来的传承,本意是打算人力造就谪仙人,就像种田,要人工增收,改变收成看天的局面。结果是失败了,又没有完全失败,阴差阳错之下,反倒成就了散人的传承,算是给走不了五仙传承之人一点慰藉。
据七娘所说,散人也可以成为谪仙人,不过需要某种极为贵重的物事来弥补先天不足,改变根器。
就像画龙点睛,谪仙人是真龙,散人是照着真龙画出来的假龙,能够以假乱真,就差最后的点睛一笔,才能化作真龙。
这种极为贵重的物事就是点睛一笔。
道门拿得出来,可是不划算,就算造就的谪仙人不曾中途夭折,也很难回本,最多不赚不赔,若是夭折一人,便赔得血本无归,所以道门最终决定终止这项计划。
齐玄素震惊于七娘的见闻广博,愈发肯定七娘曾经是道门中人,而且是可以触及到核心机密的四品以上道士。
在这个半月的时间中,道门召开了一次金阙议事。
三十六位真人议事之处名为金阙,故而三十六真人议事又被称作“金阙议事”。
只是金阙议事也不一定非要三十六位真人全部到齐,有些时候只要凑足十二名真人即可,这种人数不齐的议事被称之为“小议”,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二十四人的“中议”,至于三十六人全部到齐,自然就是“大议”了。
这次只是小议,到场十三位真人,就连作为轮值大真人的全真道地师都未曾露面,而是由地师的心腹臂助东华真人代为主持议事,主要讨论了关于打击隐秘结社一事的具体章程,其中就提到了清平会和“客栈”,被列为重点打击对象。
齐玄素看完邸报上的消息之后,没来由心虚几分,自己的身份若是暴露出起来,只怕立刻就要被北辰堂缉拿归案,从此再也见不到太阳。
转眼间已经是八月初一,距离八月十六只剩下半个月时间。
齐玄素静极思动,打算到处走走。
要说玉京城中有什么好去处,还是占地足有两坊面积的太清广场,此地名为“广场”,本质上还是“坊市”的“市”,各种店铺林立,是真正繁华热闹的好去处,玄都有玄都的好去处,可还是有许多居住在玄都之人来太清广场消遣。
从海蟾坊到太清广场有一段路程,齐玄素决定徒步前往。
在快到太清广场的时候,齐玄素遇到了一个熟人,正是前些日子曾经一起喝酒的澹台姑娘。
真是太过巧了。
七娘时常教导齐玄素,一次是巧合,两次就不是巧合了,多半是有意为之。
齐玄素心中警惕大作,面上却丝毫不显,笑着打招呼道:“澹台姑娘,你也住在附近吗?”
澹台初,或者说张月鹿,淡笑道:“我住在太上坊。”
齐玄素露出几分讶异:“那可是玉京第一坊,能住在太上坊的,非富即贵。”
张月鹿笑了笑:“还好吧,凭我自己的本事,自然住不起太上坊,是一位长辈转让给我的。”
在这一点上,张月鹿倒是没有乱说,天师的确给她在太上坊安排了一间小楼,只是她从没去过,大多时候都居住在玄都的住处。
至于张月鹿会遇到齐玄素,正如七娘所说,并非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张月鹿先前在北辰堂做主事,现在升了天罡堂的副堂主,可见她除了资质根骨之外,也不缺手段,通过她在北辰堂中的人脉关系,想要掌握齐玄素的行踪并不难。
起初时候,张月鹿是想看看齐玄素平日里常去什么地方,或是见过什么人,以此来判断齐玄素的身份,却没想到齐玄素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整天待在家里,哪也不去,就连邸报都是专事送报的道民送上门去。
这让张月鹿有些丧气,难道是她猜错了?
再加上最近半个月,张月鹿事务繁忙,便没有再去关注齐玄素。
直到今日,张月鹿收到北辰堂的线人禀报,说齐玄素离开了家门,张月鹿正好今天休沐,便临时决定再去见上齐玄素一面,就当是提前面稽了。
齐玄素以正常人的速度徒步而行,走得很慢,张月鹿倒是比他更快一些,先一步来到太清广场,于是就有了这次重逢。
两人这次各怀心思,却是没了上次初见时的“相逢何必曾相识”。
齐玄素主动开口道:“上次我说‘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没想到一语成谶,又能见到澹台姑娘,不知道澹台姑娘的‘琴’在何处?”
张月鹿摇头道:“琴,我是没有的。不过剑,倒是有一把。”
齐玄素心中微凛,脸上却是丝毫不变:“不知‘剑’在何处?”
张月鹿笑道:“剑乃凶器,不必随身携带,所以未曾携带,我今日是空手而来。”
齐玄素看了眼自己腰间悬挂的短剑,哈哈一笑。
张月鹿的目光也随之落在齐玄素腰间悬挂的短剑上面,问道:“这是天渊的兵刃?”
齐玄素道:“常在外面行走,江湖险恶,养成了剑不离身的习惯。”
张月鹿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齐玄素本以为张月鹿会要求拔剑一观,这倒是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使得齐玄素心中的警惕稍稍淡了几分。
张月鹿虽然相貌不算绝顶,但天姿灵秀,气殊高洁。齐玄素自是不如,不过齐玄素也算不得庸人,不至于完全被张月鹿的气势彻底盖过压住,两人行走一处,也算般配,竟是有几分神仙眷侣的意思。
过往行人,无不侧目。有那年轻道士,见伊人浅笑,顿感如清风吹皱心头一池春水,等到发现伊人轻笑非为自己,便如遭重击,失魂落魄,继而望向齐玄素的目光便有些不善。
不过齐玄素却没有佳人在侧的欢喜,他此时只觉得身旁的张月鹿如猛虎,似蛟龙,对自己虎视眈眈,什么神仙眷侣,分明是猫捉老鼠,逼得自己不得不严阵以待,哪里还有半分闲情逸致去欣赏佳人如何。
只是齐玄素想不明白,张月鹿忽然盯着自己做什么?难道上次喝酒,自己无意中泄露了身份?
两人走了一段,张月鹿忽然问道:“天渊,你很紧张?”
齐玄素被说中心事,身子微微一僵,不过他有几分急智,眼角余光扫过周围行人,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想出了答复,苦笑道:“不是我有意恭维澹台姑娘,而是澹台姑娘姿容出众,我看刚才几位兄台瞧我的目光,都恨不得将我大卸八块,一解心头之恨。”
张月鹿自然也注意到几名年轻道士的目光,无奈道:“天渊夸大其词了,不过是些……气血方刚的年轻人罢了。”
齐玄素道:“幸而此地是玉京,他们还不敢生事,要是其他地方,那可难说。”
张月鹿笑了一声:“说得我好似是个物件,只能身不由己地被人争来夺去,他们打赢了天渊兄,我就要喜欢他们么?争风吃醋,他们问过我没有?”
齐玄素心中一凛:“万不敢有如此想法。”
张月鹿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重了,又缓和了语气:“我没有指责天渊的意思。对了,你吃饭没有?”
“没吃,你呢?”齐玄素也松了一口气。
“我虽然修炼了辟谷术,但还没到餐风饮露的境界,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张月鹿算了一下,“既然你没有吃,我可以陪你吃点。”
齐玄素越发觉得张月鹿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嘴上却道:“受宠若惊。”
“言重了,我们不是朋友吗?”张月鹿眨了眨眼。
齐玄素干笑一声:“对,朋友。”
第三十二章 窥视
张月鹿询问道:“我们去哪里吃?”
“这玉京城,我有好些年没回来了,不太熟悉,还是你来决定,不过有一点,千万不要太贵,实在是囊中羞涩。”齐玄素受七娘的熏陶,从来就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的习惯,就算是张月鹿这等佳人也不行。
张月鹿笑道:“亲兄弟,尚且明算账。我还能占你的便宜吗?”
齐玄素摸了摸自己的挎包,说道:“两人平摊也好,一人请客也罢,都不好太过奢侈,还是响应道门号召,一切从俭。”
张月鹿一时间忘了自己的来意,忍不住道:“小气鬼,你这样以后可讨不到老婆。我今天还就要大吃一顿。”
齐玄素毕竟不是七娘,见张月鹿如此说,只是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反驳的话语。
话虽如此,张月鹿还是领着齐玄素来到一家位置偏僻的小店,看着就很便宜的样子。
张月鹿道:“以前我常来这家店,味道不错,价格公道。”
正说话间,此地的老板娘已经迎了过来:“澹台姑娘,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张月鹿在外一般都用“澹台初”的名字,并非只是针对齐玄素。
张月鹿含糊道:“‘辟谷术’小成,便来得少了。”
“真是可惜。”老板娘只是普通道民,不过在玉京城中,除了二品、三品的道士比较少见,先天之人当真是多如牛毛一般,谁也不会觉得辟谷不食如何神异。
齐玄素没有说话,而是在心中默默估算着张月鹿的修为,最起码是玉虚阶段,又这么年轻,应该是一位五品道士,也就是所谓的候补法师,前途不可限量。
张月鹿找了一张干净桌子坐下,向老板娘说道:“两个大碗。”
“好嘞。”老板娘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后厨。
不多时,老板娘去而复返,手中托盘上俨然是两碗牛肉面。
齐玄素怔了片刻,半晌才道:“你过去常来?”
张月鹿点头道:“怎么,你看不上眼?”
“自然不是。”齐玄素摇头道,“我在外游历的时候,风餐露宿,冷如石头的干粮也啃过,哪里有什么看上或看不上的,只是我没想到,澹台姑娘会看得上眼。”
“那你认为我什么才能看得上眼?”张月鹿坐在齐玄素的对面,随手拿过一双筷子,“就算是公主千金,辟谷之前还是得吃五谷杂粮。”
齐玄素道:“五谷杂粮也有高低上下之分,我以为你是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不吃则已,一吃便要吃出花来,各种引经据典,上到时令节气和诗词歌赋,下到器具用途和烹饪手法,都要头头是道。”
张月鹿忍俊不禁道:“你可真是太高看我了,我倒是想附庸风雅,无奈腹中空空,没有那份学识底蕴。”
“那我们可以算是同道之人。”齐玄素笑道。
张月鹿叹了口气:“还有一点,那便是一个‘穷’字。虽然每月都有例银,又有太上坊的居处,但玉京城中最是不缺人情往来,仅仅是同僚之间的交际应酬,便让我不堪重负,去凤凰楼,最便宜也要一个太平钱,来这里呢,一碗面才要十个如意钱。孰高孰低,不必我多说了吧。”
齐玄素轻轻一拍桌子:“这就不是同道之人了。”
张月鹿微微一怔。
齐玄素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是伯牙遇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是为知己之人。我也是被一个‘穷’字折磨至今,当真是有钱英雄汉,无钱汉子难,实在是不堪言。”
张月鹿被齐玄素逗笑,一时间把自己的来意抛到了脑后。
当初张月鹿刚来玉京的时候,因为一起共事的缘故,接触过几位所谓的年轻才俊。这些人大多是世家子弟,虽然面上彬彬有礼,但内里都如猛虎饿狼一般,把张月鹿看作是一块嘴边的肥肉,觉得只要战胜了同类,就可以独享鲜肥滋味,从来不管“肉”愿不愿意让他“享受”。
这让张月鹿大感不悦恼怒,略施手段,狠狠地扫了其中一人的面子,并逐渐养成了今日这般疏狂的性子。
反倒是齐玄素在阴差阳错之下对了张月鹿的脾气。张月鹿不觉得齐玄素是个危险人物,反而觉得有趣,符合自己的脾性,虽然背景有些问题,但应该不是什么太大问题,不妨做个朋友,喝酒聊天。
齐玄素则是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姑且算是糊弄过去了,还是要想个办法摆脱这位澹台姑娘才是。虽然这位澹台姑娘相貌不错,性情也好,可太过危险,也不知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竟是被她盯上了,实在不宜过多接触。
只是齐玄素并不知道张月鹿此时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便要感叹自己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
太清广场正中位置,太上道祖雕像下方,第三层须弥座上,三名身着常服的年轻男女正倚栏而立。
太上道祖雕像脚下的须弥座共分三层,每层高三丈,第三层便高达九丈,站在上面可以眺望整个太清广场,是游览的好去处,不过平常时候,第三层和第二层须弥座都不开放,普通人只能在第一层须弥座上走动。
这三人能够来到第三层须弥座,想来是身份不俗。
其中一名年轻女子问道:“你真看到张月鹿往这边来了?”
另一名举着单筒千里镜的男子回答道:“千真万确。”
年轻女子嘿然道:“这位张谪仙不是忙着做副堂主吗,怎么有闲情逸致来太清广场闲逛?”
还是那名答话的年轻男子笑道:“我劝你嘴下留情。这次是轮值大真人钦点她做这个副堂主,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中有两位看好她,真正的前途无量。我们几个,说不定以后还要仰她的鼻息。”
女子脸色不大好看,却也没有嘴硬,只是说道:“若是当面见了她,我肯定要称呼一声副堂主。”
另外一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男子缓缓道:“在我看来,这位张家姑娘,其实算不上傲,关键是怪。”
女子来了兴致,问道:“怎么说?”
这名男子姓陆,名叫陆水寒,是太平道陆家的嫡系子弟。他的两个同伴都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女子叫白钰茹,男子叫赵璜。
陆水寒如今是五品候补法师,白钰茹和赵璜则是六品预备法师,三人过去与张月鹿有过那么一点小小的“误会”。
“这个女子很有意思。”陆水寒不紧不慢说道,“傲气的女子,我见过不少,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上不如自己之人,甚至也看不上与自己相差无多之人。可张月鹿却是个孤拐的性子,对了她的脾气,哪怕是个乞丐,她也能以礼相待,不对她的脾气,三品道士也要被她拒之千里之外。”
赵璜补充道:“前些年,有一位李家的公子哥来祖庭,刚好遇到了张月鹿,本想着成就一段佳话,却不知怎么惹恼了张月鹿,被她邀战。两人在旁人的见证下,光明正大地打了一场,手段各出,竟然是那位李家公子输了,他愿赌服输,当即离开祖庭,至今也没回来过。”
“这个我知道,那个李家公子叫李天贞,李家的辈分‘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从辈分上算,李天贞是玄圣的玄孙一辈,虽然不是玄圣一脉的嫡系子孙,却是东皇一脉的嫡系子孙,玄圣和东皇本就是同出一脉的兄弟。”
陆水寒手扶栏杆,眺望脚下的繁华盛景:“我听说国师和清微真人都很喜欢这位李公子,张月鹿能扫他的脸面还安然无恙,真是好大的面子。”
白钰茹无奈道:“谁让人家命好,不知怎么就入了地师的法眼,再加上一个本家的天师,谁敢去招惹这个煞星?”
正说话间,一直举着千里镜的赵璜忽然说道:“那边是不是张月鹿?”
“哪呢?”白钰茹立刻左右张望。
赵璜将手中千里镜交给白钰茹,然后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白钰茹接过千里镜望去,讶异道:“还真是张月鹿,不过她身边那人是谁?”
赵璜摇头道:“生面孔,没见过。”
最为老成持重的陆水寒也有些意外:“会不会是大真人府来人?”
“我看不像。”白钰茹死死盯着千里镜,“倒像是张月鹿的小情人。”
“有这种可能。”赵璜乐了,“张月鹿这种女子,太过强势,等闲人降服不了,就连李天贞都铩羽而归,谁还敢自讨没趣?她只能养小白脸了。”
白钰茹仍旧用右眼盯着千里镜,笑出声来。
就在此时,千里镜中的张月鹿似有所觉,猛地扭头望来,隔着千里镜与白钰茹对视一处。
一瞬间,白钰茹只觉得自己的右眼仿佛被石灰灼烧一般,惨叫一声,手中的千里镜“当啷”落地。
……
“怎么了?”
齐玄素发觉与自己并肩而行的张月鹿忽然停下了脚步,随之驻足,顺着张月鹿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了高大巍峨的太上道祖雕像。
片刻后,张月鹿收回视线,微笑道:“没什么。”
说罢,张月鹿继续迈步前行。
齐玄素却没来由感到一阵淡淡寒意。
第三十三章 释疑
两人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太清广场上,张月鹿忽然问道:“天渊,你好像很缺钱?你现在每月是多少例银?如果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没有关系的。”
齐玄素倒是没有故意隐瞒,说道:“我现在手上大概还有不到二百太平钱的积蓄。因为我从没在各地道府任职,所以没有例银。”
“没有例银?为什么不在地方道府任职?”张月鹿微微讶异,表面上惊讶于齐玄素没有来自道门的收入,实则是惊讶于齐玄素的坦白。
齐玄素知道张月鹿不是寻常人物,想要查看自己的过往履历记录,应该不难,如果自己贸然说谎搪塞,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他九真一假地说道:“当年家师死于仇杀,至今不知是何人所为,料想敢于对一位堂堂四品道士下手,多半是道门内部的大人物,我虽然侥幸逃得性命,但也怕被斩草除根,所以这些年一直在江湖中游荡,不敢去各地道府任职。”
“你现在不怕了?”张月鹿挑了下眉头。
齐玄素苦笑一声:“怕也不怕。”
张月鹿问道:“此话怎讲?”
“说怕,是怕自己也像师父一样死得不明不白。”齐玄素语气平静地说道,“说不怕,无非一死而已,总要给师父报仇。”
张月鹿说话并不客气:“看来你还算有些血性,知道‘报仇’二字,否则我真要看不起你,朋友也没得做。”
齐玄素略微尴尬地轻咳一声:“死不怕,就怕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就怕死了还是个糊涂鬼。”
张月鹿又问道:“那你有没有线索?”
齐玄素摇了摇头道:“没有,师父死的时候,我还很小,不清楚师父的人际往来,对于师父的过往同样知之不多,说句不好听的话,没了师父之后,我谋生都难。到了如今,我也只是个七品道士,无权无势,又时隔多年,去哪里找线索?所以我觉得,想要报仇,先要出人头地。儒门有句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正巧我听说天罡堂又新增了编制,便拿出一半积蓄,走了门路,打算先升六品道士。”
“门路。”张月鹿似笑非笑地看着齐玄素。
齐玄素被张月鹿看得浑身不自在,无奈道:“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喜欢这样的常情。”张月鹿皱眉道,“这样的常情会败坏道门的风气,损害道门的根基。”
齐玄素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无可奈何罢了。”
张月鹿倒是没有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批判齐玄素,这便是她的长处了,从不会以己度人。她因为各种原因,被大真人看好,可以清清白白地青云直上,不意味着别人也有这个资格,她若是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那些还在泥泞里苦苦挣扎之人,便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张月鹿转而问道:“如此说来,你不在地方道府任职,却升了七品道士,也是因为‘人之常情’了?”
齐玄素心中一凛,隐隐猜出张月鹿为何会格外关注自己,不过脸上表情却是无奈、心虚、苦涩、惭愧皆有,借用七娘的原话回答道:“没有办法,若想有朝一日爬到三品道士的位置,就要步步登高,一步跟不上便是步步跟不上。如果到了三十岁,连个六品道士都不是,也快要没戏了。”
张月鹿显然是明白这套规则的,没有过多置评,只是说道:“明白了,你为了给师父报仇,想要晋升三品道士,然后又因为忌惮暗中的仇人,不敢在地方道府任职,便在江湖上卖命赚钱,然后用钱疏通关系,不过七品道士差不多便是极限了,所以你又打算去天罡堂谋个差事,也好立功升职。”
齐玄素点头道:“正是如此,还望澹台姑娘不要……”
“放心。”张月鹿心中释疑,对于齐玄素的态度更加温和,“我不会说出去的,毕竟我们是朋友。”
齐玄素笑了笑:“对,朋友。”
不过齐玄素在江湖行走多年,又被七娘言传身教,早已不是当年的懵懂少年人,自有心机手腕,也没有因为张月鹿的一句朋友就当真,而是顺势装作犹豫之态。
果不其然,张月鹿注意到了齐玄素的神态,轻声道:“有话不妨直说。”
齐玄素道:“既然是朋友,我还不知道澹台姑娘在哪个堂口或道府任职?”
张月鹿莞尔一笑:“说来也是巧了,如果你能顺利进入天罡堂,那么我们以后就是同僚,可以常常见面。”
齐玄素一怔:“竟是如此之巧。”
张月鹿没有正面回答齐玄素的问题:“巧不巧的暂且不说,我还当你不打算问了呢。”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没办法,澹台姑娘在我眼中,自有一番气势,如猛虎,似蛟龙,实在不敢贸然相问。”
张月鹿不怒反笑,轻轻捶打一下齐玄素的肩头:“好啊,你这是拐弯抹角地说我是母老虎?”
齐玄素连连摆手:“绝无此意。”
这一幕自然引来了许多路人的注意,上了年纪的过来人自然是会心一笑,未曾经历的少年人则是难掩羡慕。
至于当事人齐玄素,便是复杂难言了。
先是这位澹台姑娘来意不善,让他如履薄冰。
然后他逐渐放松下来,后知后觉,澹台姑娘其实是个同龄女子,还是一个很美的女子,一举一动之间,总有淡淡的处子清香,直往他的鼻子里钻。
平心而论,齐玄素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些年来接触最多的女子就是七娘,可对于齐玄素而言,七娘是个介乎于母亲和长姐之间的长辈角色,与同龄女子不可一概而论。
一时间,齐玄素也略有心猿意马。
好在齐玄素经历了多年的江湖磨砺,心志比较坚定,很快便压下了这股异样情感,转而道:“既然澹台姑娘在天罡堂任职,不知澹台姑娘能否为我介绍一下天罡堂的具体职责?”
张月鹿道:“天罡堂的主要职责就是打击隐秘结社、不法之徒、邪教徒、妖、鬼。”
齐玄素问道:“有什么区别?”
“没有具体区别,不过侧重有所不同。”张月鹿随意说道,“前些日子,轮值大真人颁布了‘进一步打击隐秘结社’的谕令,那么天罡堂的重心就会首先放在隐秘结社上面。其次是不法之徒,如江洋大盗之流,其实这方面从来都是以朝廷为主,我们顶多是从旁协助。然后是邪教徒,在许多时候,邪教徒和隐秘结社是难舍难分的,或者说部分隐秘结社根本就是邪教本身。至于妖、鬼,我们不兴格杀勿论那一套,要经过甄别,不过道门之中也有另外的声音,鼓吹人妖殊途,要将妖类鬼类赶尽杀绝,谁对谁错,仁者见仁吧。”
齐玄素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部分隐秘结社是邪教本身,也就是说并非所有的隐秘结社都是邪教?”
张月鹿点头道:“的确有一部分隐秘结社不属于邪教,比如说清平会、‘客栈’、八部众、七宝坊等等,他们不但不是邪教,甚至还与道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齐玄素被吓了一跳:“道门……”
张月鹿冷冷一笑:“不奇怪,没有道门大人物的纵容和支持,这些隐秘结社怎么能安然发展至今,只是我人微言轻,无力改变什么。”
齐玄素越发不敢小看这位澹台姑娘,因为他这个清平会成员在见识了清平会的冰山一角之后,也是这样认为的,甚至他隐隐觉得七娘让他加入天罡堂并非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张月鹿叹了口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有道门的大人物在幕后为这些隐秘结社撑腰,再剿十年二十年,也剿灭不掉这些隐秘结社。所以说,道门的心腹大患从来都不在外面,而是就在这玉虚峰,就在这祖庭之中。”
齐玄素也随之叹了口气:“如此说来,这些隐秘结社只是些皮影,真正操纵这些皮影的人却藏在灯影里,让人看不到,摸不着。”
“可以这么说。”张月鹿有些黯然了,显然被齐玄素这番话戳中了心中忧患处。
齐玄素也不好再深问下去:“我们是不是有些交浅言深了?”
张月鹿摆了摆手:“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顿了一下:“难道你觉得我们两人话不投机?”
“自然不是。”齐玄素赶忙否认。
张月鹿半是玩笑道:“我们暂且把这些让人灰心丧气的事情搁置不谈,等到我有朝一日做了大掌教,再来讨论如何整顿道门上下风气。”
齐玄素环顾左右,轻声道:“澹台姑娘还是慎言。”
张月鹿笑了笑:“刚才那句话,只有你能听到。”
齐玄素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这位澹台姑娘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
张月鹿似是看出了齐玄素心中所想,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傻,不过会有那一天的。”
第三十四章 我说一定
四品祭酒道士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刚刚迈过第一道门槛,用朝廷的话来说,那就是有了官身。
从四品祭酒道士到一品天真道士,只差了三级,可实际上远远不止三级。
这就涉及到道门的金阙议事制度。
金阙议事是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除去大掌教和诸位大真人,共有三十六位真人参与,这三十六位真人都是二品太乙道士,其全称是“参知金阙议事真人”,简称“三十六真人”或者“参知真人”,若是请辞或者革职,失去参知金阙议事之权,仍旧保留二品太乙道士品级,可以被称为真人。
也就是说,道门中远不止三十六位真人,只是三十六位参知金阙议事真人最为权重。
同理,素有“天师”、“地师”、“国师”称号的三位大真人,其全称是“副掌教大成真人”,若是隐退请辞,辞去的其实是副掌教之职位,仍旧保留“大成真人”的称号,简称“大真人”。
一般情况下,除非是叛教、谋反等大罪,道门不会革去大真人、真人的名号。
普通真人有旁听金阙议事的资格,普通大真人仍旧有参与金阙议事的资格,并且地位在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上,为区别副掌教大真人,这类大真人被称为“平章金阙议事大真人”,简称“平章大真人”。意思是:平理之,使之协和,教以礼法,章显之,使之明着。
简而言之,道门上层可以分为五级。
最高是掌教大真人,也称大掌教,只有一人,地位尊崇,是为道门领袖。
其次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也是三道首领,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再次是人数不固定的平章金阙议事大真人,算是元老、宿老、长老一类的人物,德高望重,弟子故旧众多,虽然退居二线,但影响力极大。
然后是三十六位参知金阙议事真人,中流砥柱,实权派人物,多为一堂之主或者一地道府的府主。
最后是人数不固定的普通真人,虽然不如三十六位真人,但同样不可小觑,或是身居要职,或是颇有人望,若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出现空缺,便从这些真人中递补。
换个角度来看,同样是一品天真道士或者二品太乙道士,也有高下之别,抛开位在超品的大掌教不谈,一品天真道士和二品太乙道士其实是四级,加上三品幽逸道士和四品祭酒道士,则是六级。
四品祭酒道士处在最底层,距离真正跻身道门高层,还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
如果加上最高处的大掌教和四品以下的等级,那么道门刚好是九品十二级。
这并非什么隐秘,只要上了品级的道士,都能知道,毕竟要在道门内部攀升,若是连这些基本的情况都不知道,那也没必要钻营了。
张月鹿之所以让一众世家子弟忌惮,除了她本身的能耐之外,主要还是因为她被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关注,虽然外人无从推测两位副掌教对张月鹿重视到什么程度,但仅仅是态度本身,已经足够震慑宵小。
至于那些实权真人,他们当然不会被吓住,甚至可以知道其中虚实,但他们又有什么理由牵扯到这些小孩子打闹当中呢?甚至如天罡真人等人,还十分喜爱张月鹿这个晚辈。
张月鹿在道门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反观齐玄素,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七品道士,还要在孙永枫这个四品祭酒道士面前毕恭毕敬,甚至没有“坐而论道”的资格。
如此看来,张月鹿与齐玄素之间的差距,不说云泥之别,也相差不多。
可张月鹿与大掌教之间的差距,比张月鹿与齐玄素之间差距,还要大出数倍。
因为四品祭酒道士之前,还可以靠人提拔,若是有贵人赏识,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可四品以后便不一样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上去,就得有人下来,谁上谁下?到了二品太乙道士之后,谁都有靠山,谁都有势力,更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至于三位副掌教和大掌教的位置,总不能去找太上道祖提拔自己。
可以说是一步一重天。
以至于道门中有个说法,飞升易,做大掌教难。
想要做大掌教,一辈子不够,那得修几辈子才行。
张月鹿说自己想要做大掌教,哪怕她是不世出的天才,就算她真是天上的仙人转世,传扬出去,也要被人笑话是大言不惭,想瞎了心。
这便是道门的大掌教。
时至今日,大掌教空悬已久,金阙议事召开了两次,仍旧没有结果,于是由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轮流行使大掌教之权。
这也是人尽皆知。
甚至有传言说,三位副掌教有意不推举出一位新任大掌教,毕竟到手的权力,哪里肯交出去?新任大掌教登位,必然收权,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不仅不能轮流行使大掌教之权,反而还要听令于新任大掌教,自然要维持现状。
这种传言越传越凶,到了后来,甚至传成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合谋害死上任大掌教,迫使祖庭不得不下令捉拿传谣、造谣之人。
不过谣言已经扩散出去,就连长年不在祖庭的齐玄素也有耳闻,在齐玄素看来,这传言也有些蹊跷,说不定涉及到祖庭高层斗争,有人想用这种传言形成大范围的议论,倒逼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尽快推举出一位新任大掌教。
至于为何不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之一出任大掌教,是因为道门内部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大掌教的人选必须出自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就好似皇室传承,主要是父子传承,不会兄终弟及。
就算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想要打破这个规矩,三人之间也无法形成统一意见,互相牵制,无论是谁想要出任大掌教,都会遭到另外两人的反对。
现在的情况是只能从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推举一人,而大掌教的要求非常之高,必须是能在六十岁左右便能压服众真人的“年轻人”。
天罡真人如今便是花甲之龄,这个年龄,在真人中算是寻常,在大真人中便算是年轻人。就如三十岁的年纪,放在七品道士,是年龄偏大,放在五品道士,便是年少有为。
张月鹿今年不到二十五岁,算五年一个台阶,三十岁升三品,三十五岁升二品普通真人,四十岁升二品参知真人,四十五岁升一品平章大真人,要到五十岁才能升到副掌教大真人。
可事实上,根本不可能五年一个台阶,天罡真人五十岁的时候就是三十六位真人之一,十年过去,还是三十六位真人之一,除了职位有所调动之外,其余没有任何变化,可以说是止步不前。如果没有没有什么机缘变化,再过十年,他还是三十六位真人之一,也许在八十岁之后,才能晋升为平章大真人。
由此看来,六十岁的大掌教,的确可以算是年轻人。
齐玄素这辈子的梦想就是佩慧剑,能爬到真人的位置上,甚至不必是参知真人,仅仅是普通真人,他就心满意足了。
何其难也。
之所以是梦想,必然是难以实现,甚至没有希望。
对于张月鹿来说,她日后成为一名真人,几乎是没有太大悬念的事情,最差也是一位佩慧剑的普通真人,如果她发展顺利,应该是跻身三十六位参知金阙议事真人的行列,所以她的梦想就是做大掌教了。
齐玄素奢求的终点,其实是张月鹿走向终点的起点。
齐玄素不是傻子,自然从张月鹿的态度和话语中,察知到了这一点。
一时间,两人有些无言。
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喝酒也好,互相防备试探也罢,两人都未曾在意的一些事情,在两人逐渐放下部分防备之后,终于是浮现出水面,化作一道看不见的壁障隔膜。
齐玄素刚刚生出的几分旖旎心思,在这道壁障之前,转瞬即逝。
他不是潇洒豪迈的游侠,也不是放荡疏狂的狂生,他只是个挣扎在道门底层的小人物。
所以为了生存,他不太可能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什么视尊卑等级于无物,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些很畅快,很美好,很潇洒,可是不属于他。
最起码不属于现在的他。
张月鹿也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变化,停下脚步,说道:“看来我们今天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今天的缘分?”齐玄素敏锐地注意到了张月鹿的用词。
张月鹿用颇具算命神棍气质的语气说道:“不过我们八月的缘分还未结束,我们会再相见的。”
齐玄素思绪极快:“你是说天罡堂共事?可我能否进入天罡堂,还是两说。”
张月鹿深深望了齐玄素一眼,说道:“你能进天罡堂,孙永枫也拦不住,我说的。”
齐玄素心头一震,有所指道:“据我所知,天罡堂的新任副堂主姓张,年纪与澹台姑娘相差无多,难道澹台姑娘与这位张副堂主有旧,打算为我说上两句好话?”
张月鹿径自迈步离开,头也不回地说道:“天渊兄,我说你能进天罡堂,你就一定能进天罡堂。”
齐玄素站在原地,望着张月鹿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三十五章 鱼符
齐玄素离开太清广场,一路走回海蟾坊,刚进北坊门,就遇到了自己的邻居崔道姑。
齐玄素收起了思绪,换上笑脸:“崔婶。”
“小齐啊。”崔道姑见到齐玄素一怔,“正好,刚才坊司的人来找过你,说是有人给你寄了东西,让你去取一下,你刚好不在家,便托我传个话。”
齐玄素有些惊讶:“有劳崔婶了。”
“不必客气,都是邻居。”崔道姑没有与齐玄素过多客套,招过一辆牛车,匆匆去了。
齐玄素改变方向,向坊司走去。
玉京城是坊市格局,却不实行坊市制度,没有宵禁和控制出入的说法,而且玉京的二十四坊极大,相当于古代城池的一百零八坊。
道门在二十四个坊分别设置二十四个坊司,职能有些类似于帝京城的五城兵马司,负责巡街守夜、疏理清扫街道沟渠及火禁之事。
发展到后来,坊司的权责越来越大,邻里矛盾、调解纠纷、出具证明等等,也由坊司负责,同时坊司还兼具了驿站的部分职能,所有书信、包裹都会被道门的信客送到相应的坊司,再由坊司派人通知领取。
齐玄素来到坊司,是座两进的院子,过了门房之后,第一间便是领取包裹的所在,分里外两间,外间摆着一桌一椅,一个女冠坐在桌子后面,正捧着一本绘有彩色插图的话本小说看得入神,浑然没发觉齐玄素进来。
齐玄素瞥了一眼,书中插图是一位翩然公子和一个千金小姐,杨柳依依,夏溪潺潺,想来是是才子佳人一类。
齐玄素等了一会儿,见这位女冠没有回神的意思,只好伸手在桌面上轻敲一下。
女冠这才回神,抬眼看到齐玄素后,赶忙将书签放好,然后合上手中的话本,问道:“这位道友……”
齐玄素开口道:“取物,齐玄素。”
“稍等。”女冠起身去了里间,不多时候,便拿来一个首饰盒大小的包裹,用油纸包裹着,封着火漆。
所谓火漆,便是将凝固在一根铜签上的漆棒先在火上烤熔了,糊上封口,然后盖上印,注明接件人开启。
女冠把包裹放在桌上,道:“还请道友出示箓牒,以防冒领。”
齐玄素依言取出自己的箓牒递给女冠,女冠查验无误之后,将箓牒和包裹一起交给了齐玄素。
齐玄素道谢一声,带着包裹离开坊司。
女冠没有在意这个小小的插曲,继续沉到的话本的世界之中。
齐玄素回家后,径直来到书房之中,先看了一眼火漆上的名字,只有“阿七”二字,不由哑然失笑。
他先前思来想去,会给自己邮寄包裹之人,只有七娘,“阿七”二字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只是“阿七”这个名字,极具少女气质,让齐玄素不禁感叹,岁月不饶人,阿七终究变成了七娘。
齐玄素撕掉包裹的油纸,里面还真是个首饰盒,上着一把小锁。
这种锁没有钥匙,形貌仿佛一根横向的圆柱,分为四部分,每部分都可以上下转动,有九个字符,总共三十六个字符。必须把四个字全部猜中对准,才能开锁。如果三次不中,便会触动盒子的机关,毁去盒内物事。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以他对七娘的了解,依次转动出“天”、“下”、“太”、“平”四个字,正是太平钱上的刻字。
一声轻响,纹丝不动,意味着第一次机会已经用掉。
齐玄素略感意外,又转动出“承”、“平”、“无”、“忧”四个字,这是无忧钱的刻字。
还是不对。
齐玄素有些紧张了,思索许久之后,才缓缓转动出“平”、“安”、“如”、“意”四个字,也就是如意钱上的刻字。
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盒盖自行打开,盒子分成两层,第一层放了一封信,信封上用工楷写着:“天渊亲启”,落款是“七娘”。
齐玄素拿起信封,发现封口并未用火漆封住,便直接抽出十余页信笺。
一笔好生娟秀的小楷,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一个眸子如秋水似寒星的少女阿七,而不是那个杀人放债的七娘。
七娘主要在信中说了三件事,第一件事便是凤台县的后续,七娘将此事上报清平会之后,清平会决定将齐玄素转正,由外围成员变成正式成员,词牌名仍旧是“金错刀”,现有功勋六百,使用化名魏无鬼。
另外两件事都与齐玄素转正有关。
首先是转正之后的待遇问题,“子母符”从每年下发一次改为每月下发一次,每月还有十圆无忧钱、一枚血龙丹、一枚紫阳丹,从九月开始正式发放。
然后是齐玄素也拥有了参与清平会乙等集会的资格,根据七娘的介绍,清平会内部并非道门这样等级森严,只有甲乙丙丁四个等级,丁等就是外围成员,丙等正式成员,乙等是精锐成员,甲等是核心成员。
如今齐玄素就是丙等,不过七娘是乙等,齐玄素被划分在七娘的名下,可以参与乙等集会。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知道清平会内部的成员分为两种,一种是独立成员,自愿加入清平会,一种是附庸成员,因为各种原因,被迫加入清平会。
独立成员只能享受对应自己等级的待遇,不过万事可以自己做主。齐玄素就是附庸成员,隶属于七娘,好处是可以享受七娘的部分待遇,比如参与乙等集会,七娘也会为他善后,并且不收取任何费用,坏处是失去了部分自主权,比如选择差事任务,就是七娘全权做主。
齐玄素对此倒是没什么异议,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没什么不好的。
至于如何参与集会,需要准备一个仪式法术,七娘专门寄来了法术需要的材料、相关用法以及账单明细,一应费用从齐玄素存在七娘那里的棺材本里扣除,现在只剩下不到一百无忧钱。
齐玄素放下信,打开盒子的第二层。
第二层比第一层深了数倍,里面放着两根蜡烛、一盒线香、一个朱红色的小葫芦、一沓空白符纸、一盒朱砂、一支朱笔、一枚鱼符。
鱼符是齐玄素的身份证明,清平会以秘法制成,独一无二,根据颜色不同,分为“玉白”、“金紫”、“银绯”、“铜青”,齐玄素的这枚鱼符便是银绯色,上刻“金错刀”三字。
除此之外,鱼符还有两个用途,一个用途是进入集会的“钥匙”,另一个用途是充当须弥物。
所谓须弥物,可以纳须弥于芥子,凭空取物,根据品相,其中内藏乾坤的大小有所不同。这枚银绯鱼符的内藏乾坤极小,大概与七娘寄来的首饰盒子相差无多,只能用于存放仪式法术所用的材料。
至于如何进入集会,便要通过仪式法术了。
齐玄素很有耐心地等到夜半子时,然后按照七娘在信中给出的方法,开始准备法术。
首先从朱红葫芦中倒出一盅仿制烛龙血。烛龙乃是上古山神,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它的鲜血自然有极为神奇的妙用。只是烛龙早已不在人间,其鲜血更是无处可寻,后来道门研制出仿制烛龙血,虽然效力只有正品的一成,但价格仍旧极为昂贵,在黑市上与黄金等价。
齐玄素以仿制烛龙血在地上画出一个双鱼图,然后在双鱼的两点位置分别放置黑白蜡烛并点燃。
这两根蜡烛都不是凡品,黑蜡烛是以狸力的血脂制成,白蜡烛是以腓腓的血脂制成。
狸力的样子像猪,脚上长着鸡足,叫起来像狗吠,擅长遁地,所过之处,地面起伏。
腓腓的样子像狸,身披鬣毛,长着一条白色的尾巴,饲养它可使人解忧。
两者都是罕见的异兽。
还有线香,同样不俗,是大名鼎鼎的“返魂香”。传说昆仑仙境中有返魂树,状如枫、柏,花、叶香闻百里,采其根于釜中水煮取汁,炼之如漆,便是返魂香。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故曰“返魂”。
七娘寄给齐玄素的“返魂香”没有这等药力,只能温养神魂,却也极为昂贵,一根线香便要一个无忧钱。
这三者在几百年前还都是极为罕见的物事,有市无价,不过数百年前一场大变,众多原本已经绝迹的异兽药材随同古仙们一起重现人间。
道门对此实行了管制,严格来说,这些材料只有道门才能产出,现在却出现在了清平会的手中,张月鹿说众多隐秘结社的背后有道门大人物暗中支持,半点不虚。
齐玄素将鱼符放置在双鱼阵图的正中位置,又按照七娘给出的图样以朱笔蘸着朱砂在空白符纸上画符。
朱笔价值五个无忧钱,笔杆是青里透着星星黑点的斑竹,笔尖红里透亮,是用一只成了气候的黄鼠狼的尾毫做的,用来画符,事半功倍。
齐玄素一气呵成,连画两张。
最后齐玄素取来香炉,燃起一根线香,并将两张画好的符纸分别在黑白蜡烛上烧掉。
做完这一切之后,齐玄素闭目静坐,不多时后感觉到一阵无法抵御的倦意袭来。
蜡烛猛地熄灭,地面上的血迹渐渐淡去,只剩下弥漫的烟雾,以及香头的红点,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齐玄素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面容平静,呼吸平稳,沉沉睡去。
第三十六章 梦中会
齐玄素只觉得自己飘飘摇摇,好像飞上天空。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周围变得非常安静。
在这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又要做那个怪梦。
不过这次显然并非如此,没有黑色的大山,只有无穷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化作一片浩瀚虚空,一座宫殿正漂浮在不远处。
下一刻,齐玄素不受控制地朝着那座宫殿飘去。
待到齐玄素再次脚踏实地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位于一处不知名的所在。
这里难以用言语形容,似乎是一座大殿的内部,可周围弥漫着众多雾气,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让人看不分明。上方没有穹顶,而是一片浩瀚星空。
齐玄素低头看了眼自己,浑身上下都被重重烟雾包裹。
便在这时,一个同样被雾气包裹的身影朝着齐玄素飘荡过来。
齐玄素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不过见到那身影做了个指指点点的动作后,立时反应过来,试探性地开口道:“七娘?”
“是我。”七娘略显失真的声音响起。
齐玄素松了口气,问道:“七娘,这是哪里?”
七娘回答道:“这就是清平会的乙等集会。”
“这是……”齐玄素环顾四周,“神魂出窍?”
“不是。”七娘的摇头道,“你应该知道方士的入梦境界吧?”
齐玄素道:“知道,所谓入梦之境,顾名思义,就是能够阴神出游,并以阴神进入他人的梦中。我听说有那居心不良之辈,到了此等境界之后,专门进入女子的梦境之中,与女子行欢好之事。女子醒来,只当是春梦一场,也不疑有人暗行不轨。”
七娘伸手点了齐玄素一下:“就喜欢听这种故事是吧?”
齐玄素轻咳一声,装作没有听到。
七娘道:“以神魂进入别人梦中,只是入梦境的浅显运用,据说方士抵达鬼仙境界之后,可以让他人入梦,比如说那个流传极广的黄粱一梦。卢生进京赶考,结果功名不就,返乡途中在客店里遇见了吕翁。卢生自叹贫困,道士吕翁便拿出一个瓷枕头让他枕上。卢生倚枕而卧,一入梦乡便娶了美丽温柔、出身清河崔氏的妻子,中了进士,升为陕州牧、京兆尹,最后荣升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中书令,封为燕国公。他五个孩子也高官厚禄,嫁娶高门。卢生儿孙满堂,享尽荣华富贵。八十岁时,生病久治不愈,终于死亡。断气时,卢生一惊而醒,转身坐起,左右一看,一切如故,吕翁仍坐在旁边,店主蒸的黄粱饭还在锅里。”
齐玄素不解问道:“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七娘笑了笑:“还不明白吗?你我其实是在梦中相会。”
齐玄素先是一怔,随即一惊:“不是神魂出窍,而是做梦?”
七娘道:“正是如此,你我的神魂还在自己的体魄之中,只是如那卢生一般,进入了梦中,不过这不是我们自己的梦,而是别人的梦。”
齐玄素愈发感到震惊,缓缓说道:“别人的梦?七娘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身在不同地方,通过那个仪式法术,进入了别人的梦中,然后在梦中相会。”
七娘点头道:“严格来说,是我们先进入自己的梦中,再以法术将我们自己的梦与这处梦境连接起来,好似搭建桥梁,然后我们通过桥梁来到这处梦境。这有些类似于坊市制度,我们自己的梦就是一个个‘坊’,而这个梦则是与众多坊相通的‘市’。”
齐玄素问道:“乙等集会有多少人?”
七娘想了想,回答道:“大概数百人吧。”
齐玄素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么多人的梦境连接同一个梦境,那么梦的主人该是何等境界修为?
这便是清平会的实力底蕴吗?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那么我们在此处梦境说了什么,梦的主人岂不是都知道?”
七娘道:“可以这么说,不过前提是梦的主人想知道,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在意这些,只是提供一个场所而已,而且我总觉得他睡得很死,这个梦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湖,我们只是浮在湖面,而梦境主人的意识则是潜在湖底深处。”
齐玄素再问道:“如果梦的主人醒了呢?”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七娘有些不耐烦了,不过还是解释道,“迄今为止,梦的主人还未醒过,据说他已经睡了百年以上。”
七娘又一指齐玄素身上笼罩的烟雾:“清平会成员不好暴露真实身份,都以词牌名为代号,你用哪块鱼符进来,你在此地就是什么身份。这层烟雾既是你在梦境中的身体,也是用来遮蔽相貌,来源于你燃起的一线‘返魂香’,所以你只能在此地停留一炷香的时间。我用的是盘香,比你的线香持续时间更长,当然,价格会贵一些。”
齐玄素彻底听明白了,不得不感叹清平会的手段神奇,竟然能想出这种瞒天过海的办法,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因为是梦中相会,而非神魂出窍,就连玉京的阵法都无法阻挡。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
难怪清平会被道门几次点名,的确有独到之处。
两人此时位于大殿的一角,大殿中共有十二根巨大立柱,每根立柱都需要十人合抱,一眼看不到顶,探入大殿上方的星空,七娘转身往其中一根立柱走去。
齐玄素跟在七娘身后,问道:“这里具体有什么用?”
“清平会不是道门,更像一个松散的联盟,成员大多都是双重身份,每个人都有秘密,必然有所保留,所以这里主要是用来交流情报。”七娘回复道,“有些独行侠,如果遇到棘手的差事,也会在此地寻求帮助。”
齐玄素点了点头,觉得这个用处对于自己不是很大,因为他的搭档一直都是七娘,这方面的事情都由七娘负责。
齐玄素又问道:“既然是梦中,那么一切都是假的,如果想要以物易物,或者买卖东西,那又该怎么办?”
七娘道:“这就要考验你的眼力了,可以与人在梦中提前约定好,然后在现世中交易。如果看走了眼,遇到黑吃黑也是常事。所以许多人会选择一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找一个可靠的、有信誉的、抽成要价公道的中间人,把钱和货都交给中间人,由再由中间人把钱货分别交付给对方。”
齐玄素上下打量七娘,问道:“七娘,你该不会就是中间人之一吧。”
“没错。”七娘笑道,“这样的买卖不做白不做,我不仅做中间人,也做放债的生意,而且我的利息比太平钱庄正经借款的利息还便宜半分,薄利多销。”
齐玄素这下知道自己的飞剑是如何卖出去的,说不定那把差点属于自己的“神龙手铳”也已经被七娘出手了。
七娘想起一事,嘱咐道:“你今天第一次来,主要是熟悉一下乙等集会,倒不必急着与别人交流什么。我帮你买的那些材料,可以使用十次,平时省着点用。若是用完了,我再通过信客给你邮寄,费用还是从你的棺材本里扣。”
所谓信客,与朝廷的驿卒、邮子类似,也可以视作道门的驿站,负责寄送信件物品、传递消息,对外开放,不过像飞舟一样,要收取费用。
说话间,两人来到那根巨大的立柱前,齐玄素发现这里竟然有一个两人高的巨大滴漏。
滴漏就是漏壶,和日晷一样,都是用以计时。
七娘指着滴漏说道:“梦中的时间与现世不大相同,不能单纯凭借感觉,所以要看这个。”
“另外,我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会来这里,你若有事找我,可以选择这两天过来。若是有急事,还是用‘子母符’联系我。”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
七娘看了眼滴漏:“你该回去了。”
齐玄素问道:“怎么回去?”
七娘道:“你平时怎么结束入定,此时就怎么醒来。”
齐玄素了然,依言切断了自己与梦境的联系。
一瞬间,周围的一切如同潮水般向后退去,七娘、大殿都变得模糊,最终如水中泡影一般消失不见。
齐玄素又经历了一次身如鸿毛的感觉,周围变得极为寂静,没有半点声音,然后又迅速落回“地面”。
齐玄素猛地醒来,还是在书房中,只是有些头痛,好似宿醉的感觉。
香炉中的线香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炉散发着幽香的香灰。
一黑一白两根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倒是没有燃烧多少,烛泪不多。烛台下方是两道符纸燃烧之后的些许灰烬。
令齐玄素惊讶的是,地上以仿制烛龙血绘出的阵图已经消失不见,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只剩下白银质地饰以绯色的鱼符静静地躺在两个烛台之间。
齐玄素环顾左右,确认没有人进来过之后,将这些器具材料全部收入银绯鱼符之中,然后又将银绯鱼符贴身放好。
第三十七章 中秋
接下来的半个月中,齐玄素生怕再出门“偶遇”张月鹿,老实待在家里,平日里除了看邸报之外,就是依循散人的法门提升修为,只是距离玉鼎境还远,难免无趣。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伤势基本痊愈,不必再喝汤药。
转眼间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如果在山下俗世,这是一个仅次于年节的重要节日,不过道门并不怎么重视中秋节。
道门有三大节日,分别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生日;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生日;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生日。
这三天是敬天拜醮的日子,大真人、真人都要斋戒沐浴,向上天拜表,十分隆重。
八月十五刚好处于七月十五和十月十五之间,难免有些尴尬。
再加上道门中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所以中秋节的这一天,玉京城并没有太多节日气息。
齐玄素出门买了一坛酒、几个熟食菜肴、一小捆普通线香、一叠纸钱,往城外走去。
城外仍旧是风雪呼啸,冰寒彻骨。
玉虚峰占地极大,玉京城坐落于玉虚峰的朝阳一面,在玉京城下方二十里的背阴面有一座占地极大的墓园,七娘帮齐玄素找回师父的尸首之后,就葬在此地。
山路原本难行,不过道门以人力硬是开凿出一条还算平坦的砖石道路,可供双马并行,以铁索为栏杆,直通墓园,故而二十里的路程并不算长。
齐玄素顶风冒雪来到墓园,找到师父坟头。
坟前的墓碑上只是简单写着“齐浩然之墓”五个字,没有落款,字体娟秀,是七娘的笔迹。
正如齐玄素自己所说,师父死的时候,他还很小,不清楚师父的人际往来,也不清楚师父的人脉关系,他只知道师父这一脉本是全真道,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被归到了正一道,于是他也跟着成了正一道的弟子。
齐玄素没有师兄弟,也没有师娘,在被师父收为弟子的日子里,其实就是师徒两人相依为命而已。
在齐玄素的印象中,师父不是什么义薄云天的英雄好汉,也不是为人古板的先生君子,更不是潇洒快意的游侠,而是个性情随和的普通人,就像绝大多数人到中年的普通男子一般,有着各种糟心事,又没了年轻时的冲动意气,既不洒脱,也谈不上快活。
所以齐玄素记得很清楚,师父喜欢喝酒。
师父不嗜酒,只是喜欢喝醉的感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可以忘记许多烦心事。
一醉解千愁。
而且师父的酒品很好,喝醉之后只是一个人看天,低声呢喃一些谁也听不到的话语。
齐玄素还很年轻,不太明白这种心态,只是记得师父临死前的样子,与平时迥然不同,浑身浴血,表情似金刚怒目,声音如滚滚炸雷。
最后的那个“走”字,至今还回荡在齐玄素的耳畔。
也许齐玄素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齐玄素先将熟食摆在坟前,然后将那坛花了他一个太平钱的好酒放在正中间,具体怎么个好法,他不太清楚,只是打开泥封之后,酒气很浓。
过去几年,齐玄素一直没机会过来,因为他主要在中原腹地谋生,走陆路到昆仑,来回少说要两个月的时间,乘坐飞舟虽然快,但价钱太过昂贵,单程就要一百太平钱,齐玄素负担不起。
齐玄素点燃线香,将其立在坟前,又给坟头添了些土。
然后他坐在坟前,看着线香的香头,自言自语道:“师父,你的仇,我报了。人家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只用了十个月。”
“不是你徒弟有本事,而是我运气好,遇到了七娘,你还是她帮忙安葬的。说起来,七娘真是咱们师徒二人的恩人。”
“其实吧,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只是从不敢在七娘面前讲。如果师父你没死,那么我觉得你和七娘还是挺般配的,你娶了她,就当是报恩了。话本里都这么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你娶了七娘,咱们爷俩欠下的恩情便算是还上了,毕竟都是一家人了。”
“说个笑话而已,师父千万别恼。既然师父不能还,那自然是我这个做弟子的来还,至于怎么还,师父你绝对猜不到。话本里有卖身葬父的桥段,我今日也算是卖身葬父了,把自己卖给别人,不仅把师父你给葬了,还顺带报了仇,你说这买卖多划算?”
“不说这些了,今天是八月十五,都说月圆人更圆,是个团圆日子,咱们爷俩有好些年没正经过中秋了,今天一起过节,喝酒。”
山上风大,哪怕十余根线香捆成一束,也很快燃尽。
齐玄素站起身,将酒坛中的酒倾倒在地上,然后三根手指一搓,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纸钱。
纸钱燃尽,化作黑色的飞灰随风而去。
齐玄素起身离开墓园,沿着来时之路往玉京城走去。
齐玄素回到玉京城的时候,天色近黄昏,等他回到海蟾坊的住处,已经华灯初上。
大玄久视四十一年的中秋节,便这样过去了。
齐玄素没有参加梦中会,也没有打坐修炼,而是睡了一觉。
第二天便是八月十六。
齐玄素起得很早,换好七品道士的装束,鹤氅、方头云履、逍遥巾,带好孙永枫给自己的凭证,寅时便出了家门,出来海蟾坊,沿着南北走向的“上清大街”往玄都走去。
玄都玉京,道门祖庭所在,又称天上白玉京。
道门中人喜欢称外城为玉京,称内城为玄都。
九堂就位于玄都。
至于紫府,则是大掌教居处,类似于宫城,四品祭酒道士以下不可擅自进入。
大约卯时的时候,齐玄素到了玄门的城门前。
玄都作为九堂和部分高品道士居处所在,门禁检查十分严苛,一般来说,低品道士无事也不会到玄都来。
齐玄素随着稀疏的人流往城门走去,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携带着一把三尺大刀。所谓大刀,大概便是偃月刀的形状,只是从长柄改成了短柄。
要知道,道门中人最常用的兵器还是各种剑器,齐玄素的兵刃就是一把灵物品相的短剑,刀类兵器也有,不过多是以环首刀、横刀、雁翎刀为主,这种宽刃大刀极为少见。
高大男子取出箓牒交给身着甲胄的守门灵官。
所谓灵官,是为道门护法,同样拥有与道士对应的品级,不过受同级道士的辖制。在道门内部,一般视为低一级的道士。
这些守城灵官都是六品等级,等同是七品道士,受六品道士管辖。
灵官最高一品,受一品天真道士辖制,等同二品太乙道士,且没有成为大掌教的资格。
守门灵官查验过箓牒之后,瞥了眼男子携带的宽刃大刀,以手中长枪一指。
高大男子没有废话,拔刀出鞘,寒光凛然,刀身清亮如水,可以倒映面容,刀锋上隐隐结了一层薄霜。
守门灵官仔细端详了片刻,面甲下传出略显失真的嗓音:“收起来吧。”
高大男子脸上露出几分不悦之色,缓缓将大刀收入皮质鞘中。
守门灵官挥了挥手,可见整只手掌都包裹在手甲之中,示意高大男子可以入城。
高大男子深深地看了眼守门灵官,迈步往玄都走去。
轮到齐玄素,他递上自己的箓牒,又取下自己腰间的短剑。
守门灵官查验过箓牒,没有检查短剑的意思,示意齐玄素可以入城了。
齐玄素微微一笑,收起短剑往城内走去。
其实玄都内部并不严格管制兵器,在于两可之间,这就给了守门灵官灵活掌握的空间。不是每个人都能如张月鹿那般瞧出齐玄素身上内敛的杀气,乍一看去,齐玄素更像是人畜无害的“花圃道士”,反倒是排在他前面的那个高大男子,锋芒毕露,透着一股跋扈气息,一看便不是善茬。
这便是差别对待的原因。
已经走出一段的高大男子刚好回头看到这一幕,不由冷哼一声。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来玄都,相较于玉京如同棋盘的坊市结构,玄都的回字形结构更类似于如今的帝京城,初来乍到之人,容易迷路。
好在天罡堂大名鼎鼎,并不难找。
齐玄素沿着城内的主干道一直往北,过了南华门后左转,经过杨庙,从道德门出来就是谷神广场,广场左侧的一片建筑便是天罡堂。
天罡堂有一位堂主,也称掌堂真人,由二品太乙道士中的参知金阙议事真人担任。
九位副堂主,首席副堂主也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只是没有参知金阙议事的资格。其余副堂主职位相同,品级各异,大多是三品幽逸道士,最低的是刚刚升任为副堂主的张月鹿,只是四品祭酒道士,与许多主事同级,不过考虑到她的年龄,又是轮值副掌教大真人钦点,却是比众多三品幽逸道士还要惹眼。
一般情况下,若无大事,掌堂真人和首席副堂主不会在天罡堂的殿阁中坐堂,而是由几位留在玉京的副堂主轮流当值,今天正是张月鹿当值,顺带面稽自己未来的班底。
第三十八章 将错就错
此时在天罡堂的大门前已经站了好些人,齐玄素发现那名带着大刀的高大男子也在此地,只是不与其他人交流,独自站在一旁,双臂环胸,正在闭目养神。
似是察觉到齐玄素的注视,他双眼睁开一线,毫不客气地朝齐玄素望来。
齐玄素则是微微一笑,主动收回了视线。
在天罡堂的大门一侧放置有日晷,其中辰时的刻度被标识出来,也就说还要再等半个时辰,才能开门。
齐玄素也不急躁,同样找了个角落,静静等候。
等了没多久,齐玄素忽然感觉有人在自己肩膀上一拍,不由一惊。
要知道他也算是在江湖上行走多时,警惕极高,在修为相差无多的情况下,绝不可能被人近身还不自知,来人能够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拍他的肩膀,说明其修为远在他之上。
齐玄素转头望去,就见张月鹿正站在他身旁。
不过今天的张月鹿有些不同,鹤氅、圆头云履、戴纯阳巾。
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对于这个结果,吃惊又不吃惊,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最终化作无奈一笑。
张月鹿笑问道:“天渊兄似乎不怎么惊讶。”
齐玄素如实回答道:“那日澹台姑娘说我一定能进天罡堂,我思来想去,如此口气,如此年纪,同在天罡堂,又是女子,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张月鹿明知故问道:“什么可能?”
齐玄素只好说道:“澹台姑娘就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张副堂主就是澹台姑娘。”
张月鹿微微一笑:“都说以诚相交,天渊兄是不是觉得我故意欺骗于你?实不相瞒,家慈复姓澹台,‘澹台初’这个名字正是家慈所取,我在私下也都是用这个名字,如果天渊兄喜欢,以后还可以称呼我‘澹台姑娘’。”
正在两人说话间,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四品祭酒道士打扮的张月鹿,都有些惊疑不定。
四品祭酒道士,又是年轻女子,此时出现在天罡堂门外,其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是新任副堂主张月鹿无疑了,可那个看起来与张月鹿十分熟悉的七品道士又是谁?是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吗?
毕竟今日都是身着道士的正式服饰,很难从衣着上分辨来历出身,只能凭空猜测。
一时间,众人已经有了各种猜测,有猜齐玄素是大真人府出身的张氏子弟,与张月鹿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有猜测齐玄素是出身东海的李家公子,出身玄圣嫡系一脉,比东皇一脉出身的李天贞更为尊贵;也有觉得齐玄素并非出身显赫的张、李二家,而是张月鹿父母的世交之后。更离谱的是,甚至有人往天家皇室那边联想,觉得齐玄素说不定是宗室子弟。
齐玄素虽然不知道众人心中所想,但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各种视线,羡慕、妒忌、憎恶、鄙夷、谄媚,不一而足。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齐玄素甚至怀疑张月鹿故意把自己放在火炉上烤。
先前他还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惹得张月鹿忽然关注自己。
现在他已经彻底想明白了,坏就坏在那次萍水相逢上面。
仅仅是一次萍水相逢,其实没什么问题,可这次萍水相逢却让张月鹿记住了齐玄素这个名字,再看到孙永枫报上去的名单时,自然会引起她的注意。
许多事情,乍看之下没有任何问题,只要不引起别人的特别注意,就永远没有问题。
可如果细细推敲,就会发现漏洞,便会惹出祸事。
以他的身份,怎么好大张旗鼓地立于众目睽睽之下?
便在这时,一辆牛车缓缓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人,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的穿着打扮,正是收了齐玄素两百太平钱的孙永枫。
对于一名四品祭酒道士来说,两百太平钱不算什么大数目,可他也不仅仅收了齐玄素一个人的钱,累积起来之后,数目就极为可观了。
从七月十五到八月十五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孙永枫算是“吃饱”了,心情甚是不错,想着要不要在玄都置办个住处,以后当值也方便。
只是孙永枫没有想到,自己刚下车,便看到了已经先到一步的张月鹿,神色一紧,赶忙朝张月鹿快步走来。
虽然两人都是四品祭酒道士,但职务有高低,正如参知金阙议事真人和普通真人,同是二品太乙道士,地位也相差极大。
甚至张月鹿不必谈什么年龄、日后、靠山,只是公事公办,就能把他压得死死的。
“副堂主。”孙永枫稽首行礼。
张月鹿坦然受了这一礼,并未回礼,似笑非笑道:“孙主事,我还没多谢你,为我网罗了这么多的才俊之士。”
孙永枫听出张月鹿的语气有些不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张月鹿,结果看到了站在张月鹿身旁的齐玄素。
其实在孙永枫现身的第一时间,齐玄素就低下了头,所以孙永枫第一时间竟是没能注意到齐玄素,只是到了此时,再也躲不过去了。
齐玄素轻咳一声,默默移开视线。
孙永枫是老油子了,哪里还不明白,一时间只觉得后背发寒,说不出话来。
众目睽睽之下,张月鹿还是给孙永枫留了面子,看了眼大门一侧的日晷,淡淡道:“孙主事,准备开始吧。”
孙永枫赶忙应道:“是。”
张月鹿又望向齐玄素,轻声道:“天渊兄,你跟我来。”
齐玄素只能跟在张月鹿的身后向天罡堂的正门走去,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和张月鹿的身上。
张月鹿倒是安之若素,可齐玄素就有些如芒在背了。
直到此时,孙永枫才从袖中抽出一块白色手巾,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同时在心底大骂齐玄素,你既然与副堂主相识,直接去求副堂主就是了,又何必来走我的门路?这不是害我吗!
接着他又转念一想,难道是张月鹿故意设下的局?
张月鹿先是通过齐玄素抓住自己受贿的把柄,然后引而不发,如利剑高悬却不落下,让自己提心吊胆。虽说副堂主没有罢免主事的权力,但如果自己阳奉阴违,她只需要将证据交到北辰堂,那自己就算是栽了,更何况这女子本就是北辰堂出身。
如此一来,自己以后便没了推诿扯皮的余地,只能乖乖听令行事。
想到此处,孙永枫再不敢仗着老资历便小觑这位年轻的副堂主,刚刚生出的报复念头,也收了起来,反而开始考虑如何交好齐玄素,毕竟齐玄素能帮张月鹿做这样的事情,定然是张月鹿的心腹无疑了。
此时齐玄素还不知道,就连在孙永枫的眼中,他也成了张月鹿的人。不过他大概猜测到了些许张月鹿的用意,他是初到天罡堂,这个女子又何尝不是?她年纪太轻,又立足未稳,她需要从这些新人中发展自己的心腹帮手,帮助她站稳脚跟。
很显然,齐玄素已经被张月鹿看中,成为她打算发展成为心腹的人选之一。
张月鹿来到天罡堂的正门前,两名全身披甲的守门灵官缓缓推开两扇以青铜制成的沉重大门。
门后是一个巨大院子,正北方向是正堂,西侧是值房,东侧是签押房,张月鹿径直往西边的值房走去,齐玄素也只好跟在她的身后,其他人便没有这般待遇,只能在原地等待。
进来值房,齐玄素忍不住问道:“副……澹台姑娘,不是要面稽吗?”
“已经结束了。”张月鹿走到书案后坐下。
齐玄素迟疑道:“此话怎讲?”
张月鹿摘下纯阳巾放到桌上,微笑道:“早在八月初一的时候,我就已经面稽过天渊兄了,难道天渊兄忘了?”
齐玄素道:“这也算么?未免太过儿戏……”
张月鹿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道:“我说算,那就算。”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大了好几级,齐玄素只能无言以对。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与天渊兄算是旧相识,就不绕圈子了。这次天罡堂新增一个副堂主职位,与之相对应的,还要增加两位主事、六位执事以及其他一干人等。副堂主的人选,由大真人亲自决定;主事的人选,由掌堂真人决定;执事的人选,由副堂主决定;再往下,由主事决定。换而言之,我手上有六个执事名额,我想让天渊兄担任六位执事之一,不知天渊兄意下如何?”
齐玄素心中一动,没有急于应承下来,而是道:“按照道理来说,九堂执事应由五品道士或者六品道士担任,我不过七品道士,只怕是……”
张月鹿笑了笑:“若照这么说,副堂主一般是由二品太乙道士和三品幽逸道士担任,我这个四品祭酒道士,也不该做副堂主了?”
齐玄素只得道:“绝无此意。”
张月鹿道:“既然我能做副堂主,那你就能做执事。只是有一点,我给你的只是个名头,底下的人能不能服你,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齐玄素面露犹豫之色。
张月鹿稍稍加重了语气:“天渊兄,你在我面前就不要装什么花圃道士了,刀光剑影中拼杀出来的人,何必故作畏缩之态?”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玄素只能应下,心中却是苦笑,这位新上司显然没有七娘那般好伺候。
第三十九章 挑衅
齐玄素应下之后,张月鹿便让齐玄素暂且离开,她还要面稽其他人。
齐玄素离开值房的时候,刚好与准备面稽之人走了个对脸,也不是旁人,正是那个携带大刀的六品道士。
齐玄素冲着此人微微一笑。
此人无动于衷,似乎瞧不上齐玄素这般花架子,径直进了值房。
齐玄素也不着恼,正打算离开此地,孙永枫却迎了上来。
不等齐玄素开口,孙永枫主动拱手一礼:“齐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齐玄素略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堂主、副堂主都有专门的独栋院落。其麾下的主事、执事等属官也在其中处理公务。
张月鹿所属的独栋院落名为摇光轩,张月鹿作为副堂主,占据正堂,孙永枫就在张月鹿的隔壁。不过张月鹿今天当值,去了值房那边,并不在此地,所以正堂的门是锁着。
从规格上来说,执事只有一个房间,主事是里外两间,副堂主是里外四间,其余人则是几个人合用一个大房间。
孙永枫直接把齐玄素请进了里间,吩咐负责侍候的道童奉茶,然后招呼齐玄素请坐。相较于上次相见时的一坐一站,可谓是天差地别。
两人分主客落座之后,孙永枫不动声色地将两张一百面额的大票放在了两人之间的小茶几上。
齐玄素瞥了一眼,正色道:“孙法师,这是……”
“法师什么的,太生分了。”孙永枫呵呵一笑,“我痴长几岁,托大称呼一声齐兄弟,齐兄弟叫我一声老哥就是。”
齐玄素没有当真,只是说道:“不敢,我还是称孙主事吧。副堂主说过,正式场合称职务为好,至于私下里,我就托大称呼一声孙老哥。”
孙永枫点点头,顺势问道:“说到副堂主,不知齐兄弟与副堂主是什么关系?”
齐玄素对此有所预料,在他看来,张月鹿今日此举已经把他推上了风口浪尖,那他该扯虎皮的时候也不必客气,若是傻傻地说什么自己刚认识张月鹿,岂不是好处全便宜了张月鹿,坏处全让自己背了?
齐玄素故作沉吟道:“不过是普通朋友罢了。”
孙永枫也是老奸巨猾的狐狸,如果齐玄素开口就是至交好友,他是半点不信,可齐玄素说两人只是普通朋友,他倒是半信半疑了。
认真说起来,齐玄素还真没扯谎,“朋友”二字可不是齐玄素自己说的,是张月鹿主动提出来的。
孙永枫一边观察齐玄素的神情,试图从中看出什么,一边说道:“这就是齐兄弟不厚道了,既然你与副堂主是旧相识,又何必来消遣老哥。”
齐玄素心思急转,含糊道:“不瞒孙主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孙永枫本就怀疑是张月鹿指使齐玄素给自己下套,此时听齐玄素如此说,更是觉得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愈发深信不疑。
齐玄素伸手按住茶几上的两张大票,缓缓推到孙永枫的面前:“这两百太平钱,就当我向孙主事赔罪了,还望孙主事不要嫌弃。”
孙永枫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没有拒绝齐玄素的好意,反而觉得齐玄素颇为上道,可以结交一下。
齐玄素有些心疼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两百太平钱,本着物尽其用的想法,又道:“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孙主事。”
“什么事?”孙永枫微微一怔。
齐玄素道:“方才我从值房出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人,神色颇为不善,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孙永枫的业务还是能够过关:“此人名叫许寇,六品道士,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绰号‘小阎罗’。他曾是青鸾卫百户,后来进了道门,供职于齐州道府,曾因拷虐犯人致死,被降为七品道士,后来又捉拿清平会头目一人,累功重新升为六品道士。若是他有冲撞齐兄弟之处,齐兄弟还是多包涵下,毕竟是浑人一个,而且背后有齐州道府撑腰,很不好惹。”
“多谢孙主事见告。”齐玄素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心中却是掀起惊涛骇浪。
此人曾经捉拿过清平会的头目。
在清平会中,丁等只是外围成员,丙等是正式成员,乙等成员才能算是头目,也就是七娘这一级。
七娘曾一招便将六品道士诸葛永明置于死地,虽然有偷袭的原因,但也能看出实力远在齐玄素之上,许寇能捉拿一名清平会乙等成员,要么是境界修为十分不俗,要么是背后有靠山,能够调动足够多的人力。
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此人很不好惹。
便在此时,孙永枫的道童前来禀报,副堂主请主事过去一趟。
齐玄素顺势起身告辞:“既然如此,我就不叨扰了。”
孙永枫如今被张月鹿拿捏住了把柄,不敢怠慢这位副堂主,也就没有再去挽留齐玄素。
齐玄素出了摇光轩,却没有直接离开天罡堂,毕竟他已经被张月鹿点为六位执事之一,等到张月鹿面稽完毕之后,还要召集众人宣布各种任命的。
齐玄素干脆找了个树荫地,默默等着,期间倒也有几个过来套近乎的,大约是见齐玄素与副堂主张月鹿关系不一般的缘故。
齐玄素在不开杀戒的时候,都是很好说话的性子,就像将刀收入鞘中,不见半点锋芒,一一客套应付了。
就这么一直等到下午,张月鹿的面稽终于结束了,一共刷走了三十多人,不包括主事、执事,只剩下七十二人,每名执事麾下十二人。
张月鹿也不休息,面稽结束之后,立刻召集所有人去摇光轩。
齐玄素便随着众人又回了摇光轩。
在摇光轩的院中,张月鹿先是向众人介绍了两位主事,这两人都是堂主指派,一人是孙永枫,另一人却是用道号弃用本名,叫灵泉子。两人都是四品道士,不过孙永枫是左主事,地位更高一些。
然后便是张月鹿自己任命的六个执事。
首先便是齐玄素,在六位执事中品级最低,其他人都是六品,甚至还有一位五品,唯独齐玄素是个七品。
不过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众人竟是不怎么意外,甚至不少人还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态,看来他们已经认定齐玄素会被任命为执事。
齐玄素只能无奈苦笑,如此一来,自己算是彻底坐实了张月鹿心腹的身份,好处是别人会畏他惧他,不会来招惹他,坏处是别人会对他敬而远之,毕竟上司的心腹还有个称呼——狗腿子。
在齐玄素之后,便是许寇。
以此人的能力资历来说,早就可以升五品了,只是因为犯错太多,才停留在六品,被任命为执事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同为执事,许寇看完全看不上齐玄素。
有时候,人的缘分就是那么奇妙。
如果齐玄素今天才认识张月鹿,那么张月鹿不会高看齐玄素一眼,可偏偏两人在不知道彼此身份的情况下共同参加了别人的喜宴,又一起喝酒,这就让两人的关系迅速拉近。
同理,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比如山下的江湖,齐玄素遇到了许寇,两人也许还能成为朋友。可两人第一次见面却是在玄都的城门口,守门的灵官没有检查齐玄素却专门检查了许寇,再加上张月鹿对齐玄素的偏爱,使得许寇对于齐玄素生出极大的恶感。
张月鹿没有急着宣布另外四位执事的人选,说道:“齐执事和许执事都是我极为看好的人选,还望你们两位日后能通力协作。”
齐玄素朝着许寇抱拳一礼。
许寇却无动于衷,只是斜斜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开口问道:“许执事,你是双眼有疾吗?怎么不能平视前方?我也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担心你不能正常视物,以后要是不小心一刀砍了我,那也是冤枉。”
此言一出,有几个人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又不敢得罪许寇,赶忙低下头去,不过双肩还是在微微抖动。
就连张月鹿也嘴角勾起。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位小阎罗是个刺头,张月鹿想要用他的能力,却也不喜欢他的脾气和作风。
许寇没有勃然大怒,而且终于肯正眼看齐玄素了,不过却是像在看一个死人:“你找死?”
齐玄素道:“原来你能正常视物,那又装个样子给谁看?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可以当众说出来。”
许寇眯起双眼,上下打量着齐玄素:“区区一个七品道士,凭什么做执事?这样够了吗?”
“够了。”齐玄素点头,然后偷瞟了张月鹿一眼。
张月鹿说过齐玄素能否服众要看自己的本事不假,可这个“众”指的是一众属下,而不是同僚和上司。
许寇同为执事,并非齐玄素的属下,论品级还比齐玄素高出一级,这便不在服众的范围之内。
既然张月鹿要让他做心腹,总要给些支持。
张月鹿悄悄瞪了齐玄素一眼,不过还是开口道:“齐玄素做执事,是我的决定,许执事是在质疑我的决定?”
第四十章 许寇
许寇直视张月鹿,竟是毫不退让,甚至是咄咄逼人。
孙永枫微微低头,心中幸灾乐祸。
这位副堂主可不是软柿子,你想要试试她的斤两,只怕要吃些苦头。
不过如果杀下这位副堂主的威风,他们这些老资历的主事也乐见其成。
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不吃亏。
过了片刻,许寇反问道:“难道副堂主的决定不可以质疑吗?”
张月鹿并不动怒,淡然道:“当然可以,你可以保留意见,却要服从决定。我知道你来自齐州道府,齐州道府的府主清微真人很赏识你,也很器重你,甚至很喜欢你的作风,可这里不是齐州道府,我也不是你的府主大人。”
许寇笑了一声:“清微真人一定不这么想。”
张月鹿忽然望向孙永枫,问道:“孙主事,这座摇光轩是谁说了算?是天罡堂?还是齐州道府?”
孙永枫轻咳一声:“这……自然是天罡堂,不过清微真人毕竟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而且有望成为下一任太平道副掌教大真人,自然不是普通府主可比……便是掌堂真人也要尊重清微真人的意见。”
张月鹿冷哼一声,又望向齐玄素,问道:“天渊,你说呢?”
齐玄素此时有些明白张月鹿为何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心腹了,立时说道:“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不瞒副堂主,我曾与孙主事在私下讨论过这个问题。”
孙永枫一怔,完全不知道自己何时与齐玄素讨论过这个问题,也不觉得这个问题有意思,甚至不觉得有意义,只觉得荒谬。
张月鹿不动声色,问道:“那么讨论的结果呢?”
齐玄素故意说道:“我和孙主事的看法有些离经叛道,因为……我们都觉得是天罡堂说了算。我们也知道我们只是少数人,不能代表大多数人的意见。”
张月鹿似笑非笑道:“很好,现在你们是多数人了。”
说罢,张月鹿目光扫视众人。
众人齐齐低下头去,不敢反驳,却也没有附和,显然是知道这位清微真人的厉害。
清微真人、东华真人、慈航真人,三人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名列前茅的存在,算是三大派系中仅次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二号人物,且有望成为下一任副掌教大真人,甚至在道门内部也将这三位真人分别称作“小国师”、“小地师”、“小天师”。
此种境况倒是没有太过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她要求齐玄素能够立威服众,其实这也是别人对她的要求,轮值大真人将她提拔到副堂主的位置上,未尝没有考验的意思,若是张月鹿抓得住机会,自然是青云直上,若是张月鹿抓不住机会,那就泯然众人。
这才刚刚开始,只是掺沙子,远没到动真格的地步。
张月鹿望向许寇:“如果清微真人以参知金阙议事真人的身份插手天罡堂的事务,让我收回这个决定,我也只能服从。关键是,你能请动清微真人吗?还是说,你打量着用清微真人的名义扯大旗,我便会忌惮于你?”
许寇微微一怔,发现自己有些小觑这位副堂主了。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还是那句话,这里不是齐州道府,你也不再是齐州道府的人,而是天罡堂的一份子,你若真有天大的靠山,赶紧去请,若是请不来,便乖乖听令行事,就这么简单。你只需要回答,明白或者不明白。”
许寇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明白。”
张月鹿仍旧望着他:“那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许寇伸手按住自己的刀柄,沉声说道:“我记得当年东皇曾经定下一个规矩,玄都玉京不禁比试决斗,我久闻副堂主赫赫威名,今日便想向副堂主讨教一二。”
齐玄素眉头一皱,发现事情逐渐开始脱离自己的预想。
要知道张月鹿乃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并不是什么秘密,甚至可以说人尽皆知,许寇在明知张月鹿境界修为的前提下,仍旧提出向张月鹿挑战,显然是有备而来。
齐玄素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猜测。
许寇瞧不起自己不假,却未必要表现得这般露骨,说不定他本就是冲着张月鹿来的,因为自己是张月鹿破格提拔的,故意如此作态只是个借机发难的由头。
当然,齐玄素也有自己的考量,他并未因为许寇的态度动怒,而是觉得自己过于退让会显得怯懦,难以服众,这才主动出言讥讽,如果他的猜测为真,那么却是正中许寇的下怀。
张月鹿闻言后深深地看了许寇一眼,双眼之中有紫气闪过。
许寇沉声道:“既然是‘仙人望气’,那么副堂主应该知道我的修为,请问副堂主,我有资格向你讨教了吗?”
张月鹿道:“既然是一位归真阶段的武夫,自然有这个资格。”
孙永枫、齐玄素等人都是一惊。
因为许寇的档案上分明写着他是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对应玉虚阶段,却没想到许寇有意藏拙,其本身修为已经是归真阶段,也就是武夫的意通诸天境界。
齐玄素也终于明白许寇为何能捉拿一名清平会乙等成员,他本该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而不是六品道士。
仅以境界而论,许寇与张月鹿相差无几。
许寇问道:“不知是以兵刃相斗?还是徒手相斗?”
张月鹿淡淡道:“你不必设法激我,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为了让你输得心服口服,我不会使用那件半仙物。”
许寇的目光幽深几分,轻声说道:“那真是好极了。”
齐玄素有些不明白张月鹿为何这般不留余地,如果她输给了许寇,那么不出半天,这件事就会传遍玄都。她之所以能做副堂主,来自于大真人的支持和谪仙人的身份,如果立威不成,那么她这个副堂主只怕很难做下去了。
她就这般胜券在握?
还是自负过头?
便在这时,张月鹿挥了挥衣袖,示意众人后退,留出足够的场地。
齐玄素也只能随之退去,还是有些为张月鹿担心,他领教过武夫的霸道,诸葛永明的一拳让他喝了半个月的汤药,他不怀疑张月鹿这位天纵奇才的实力,他只怕张月鹿被捧在高处太久了,最终败于自己的轻敌大意。
许寇取下自己的大刀,随手丢在一旁,然后摆出一个正宗的拳架子,是太平道的“五方拳”,上成之法。
“五方”是指东、西、南、北、中,此拳共分为五部分,每个部分单独出来都是中成之法,合在一起便是上成之法,威力不容小觑。
张月鹿看了许寇一眼,沉声道:“进招罢。”
一般而言,前辈给晚辈喂招才会以如此口气说话,张月鹿此言无疑是不把许寇看作一个平等的对手。
饶是颇有城府的许寇也脸色一沉,动了几分真怒,只是他越发动怒,心思也就越发冷静,如果以为他是个只会使用蛮力的莽夫,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一个莽夫如何捉拿清平会的头目?
张月鹿到底是自负过头还是胜券在握,很快便能见分晓。
许寇看似毫无章法地向前踏出一步,一圈肉眼可见的灰尘顿时扩散开来。
齐玄素脸色微变。
只见许寇的上半身纹丝不动,脚下却是发力。如果这里不是打扫干净的摇光轩,而是其他什么地方,地面上的细小石子也会被生生震飞起来。
齐玄素看不到的是,许寇的脚下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要知道摇光轩的地砖并非普通青石,而是极为坚硬的特殊石料,寻常刀剑砍在上面都未必能留下丝毫痕迹。
下一刻,许寇凭借脚下的一蹬之力,在地面上留下半个脚印的同时,身形如离弦之箭,直冲张月鹿而去。
孙永枫自忖如果是自己对上这一拳,只能暂且避其锋芒。若是正面力敌,恐怕要吃个大亏。
可张月鹿仅仅是伸出了一只手掌,便轻描淡写地接住了许寇的一拳。
似春葱的手指,与仿佛千锤百炼的拳头相比,显得格外纤弱,却让许寇脸色大变,甚至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巨大的反差,更是让这一幕透出几分滑稽和荒诞。
“‘五方拳’里的‘西方金拳’,有点意思。”张月鹿没有半点杀气,不过齐玄素可以清晰看到她嘴角的上扬弧度,透出一抹并不打算掩饰的戏谑。
似乎太上道祖、南华道君、玄圣,一起给许寇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齐玄素现在可以断定,张月鹿绝不是自负过头。
孙永枫一脸惊愕表情,身为四品祭酒道士的他尚且如此,其余人更不必多说。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灵泉子脸色凝重,缓缓开口道:“这是‘六虚劫’?”
许寇只觉得整条手臂已经彻底麻木,不过他是从生死一线间磨砺出的一身修为,自有一股狠劲,不肯就此认输,猛地一腿扫向张月鹿的下盘。
张月鹿不闪不让,身周有五色气息浮现。
许寇的这一腿就像落在一大团棉花上,毫不受力,这些真气使得他的拳脚根本没有碰到张月鹿分毫,更不必说去伤到张月鹿了。
许寇瞳孔猛地收缩。
孙永枫和灵泉子异口同声道:“‘五气烟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