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过河卒TXT下载过河卒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过河卒全文阅读

作者:莫问江湖     过河卒txt下载     过河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一章 诸葛永明

    时间渐渐流逝,已是子时时分。

    一直盘坐而呈五心朝天之势的齐玄素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收起手中的飞剑。

    “御剑术”是炼气士的特有手段,方士之流便不能使用。同理,炼气士也没有方士的“地气回溯”、“入梦”等神通。

    同是道门的道士,其追寻长生的道路也有所不同,除了炼气士和方士之外,还有武夫、巫祝等等,不过齐玄素不在此列,他是一名散人。

    所谓散人,说得好听一些,是博览众家之长,说得难听一些,便是“四不像”,什么都会一些,什么都不精通,最后的成就也不会太高,三十六位真人中,只有两位散人。

    不过散人的基数很大,毕竟绝大多数人都无望成为天人,在有限的境界内,多学一些也是好的,所以散人是除炼气士之外唯一可以驾驭飞剑之人。

    齐玄素便是抱着如此心态成为了一名散人,他的师父也是一名散人——一个常常酗酒的四品道士,在三年前,死了。

    齐玄素看了眼外面的深沉夜色,心情也略显沉重。

    毕竟他这次招惹了太平道的李家人物,毫无疑问,李三辛背后是有靠山的,最大的靠山便是他的姓氏。

    东海李家,不管是被世间赞誉称颂还是被世人诋毁仇视,始终高高在上,对于脚下的人间一直保持着超然物外的姿态,对于外人而言,李家颇为神秘诡谲,入世之人不算太多,可偶有几名入世之人,无一不是世间最顶尖的人物,如今的太平道之主便是出身李家。

    就在这时,破庙外骤然响起未曾掩饰的细微脚步声。

    齐玄素起身向门外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道袍的高大男子沐雨踏夜色而至。

    齐玄素起身来到破庙前,望着来人,意图也很明显,便是不让此人进到破庙中去。

    来人在破庙前的台阶下停下脚步,与齐玄素对视一眼,道:“连夜赶路的游方道人,想要去庙里歇息一下,烤一烤身上的衣服,可否?”

    “不可。”齐玄素断然拒绝道,“你在夜间行于深山之中,如何也不像普通的游方道人。”

    汉子问道:“这倒是奇了,难道过游方道人就不能走山路、夜路了?”

    齐玄素的嗓音加重稍许:“如果你是游方道人,遭逢先前的大雨,你就该觅地避雨,而不是冒雨赶路,更不会走夜间的山路。就算你有急事,现在也应该立刻前往凤台县,凤台县距离此地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就算此时已经宵禁,可城外也有可供落脚之地,待到天亮便可立即入城,而不是来这间破庙中歇上一歇。”

    汉子笑了一声。

    齐玄素望着来人,沉声问道:“如果你是过路之人,请赶快离开此地,如果你是图谋不轨的贼人,那就请直言吧。”

    汉子听闻这番说辞,笑道:“到底谁是贼人,恐怕还言之尚早吧?”

    齐玄素脸色凝重。

    汉子从怀中取出用于证明身份的箓牒,沉声道:“贫道乃全真道六品道士诸葛永明。”

    齐玄素立时明白,此人是全真道弟子,因为自玄圣中兴道门以后,全真道的辈分正是:“一阳来复本,合教永圆明,至理宗诚信,崇高嗣法兴”,此人便是第八代永字辈的弟子。

    齐玄素神情不变,道:“原来是全真道的道兄,只是道兄说在下是贼人,可有证据?总不能平白冤枉无辜之人。”

    “好一个无辜之人。”汉子渐渐敛去了脸上的笑意,“你在这破庙中做什么?”

    齐玄素淡然道:“路过此地,遭逢大雨,暂且在此避雨。”

    “仅仅是避雨吗?那又何必心虚?”诸葛永明沉声道,“为何不让我入庙?”

    齐玄素道:“因为道兄面相凶恶,行踪诡秘,不似好人。”

    诸葛永明冷笑道:“这就是你的理由?”

    齐玄素道:“出门在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道兄再纠缠下去,我还要说道兄是冒充道门弟子之人。”

    诸葛永明眯起眼,一字一顿道:“你说了不算数。”

    齐玄素针锋相对:“你说了也不算数。”

    汉子冷笑道:“可我的拳头说了算数,谁不服气就打谁,而且打得赢,这样说了才算数。”

    齐玄素道:“说到底还是要动手了。”

    诸葛永明淡然道:“事关重大,你若肯束手就擒,我可以不出手。可如果你想顽抗到底,那就别怪我手下不容情,打烂你的体魄丹田,彻底废去你这一身来之不易的修为。”

    齐玄素没有涉险过江,所以避开了大江之上的江别云,他也没有冒险留在凤台县中玩一出灯下黑,所以他也躲过了正一道的方士,可他最终还是没能躲过在茅仙山中守株待兔的诸葛永明。

    诸葛永明望着齐玄素,缓缓说道:“天下间有两种人可以出头,一种是老天爷赏识,根骨资质绝佳。还有一种是祖师爷赏识,根骨资质算不得上上之选,可是有坚韧之志,有持恒之心,用功不已,虽然未必能年少成名,但往往能够大器晚成。看你的年纪,尚不足而立之年,却能成为先天之人,想来就算不是老天爷赏识,也是被老天爷赏了口饭吃。可我就不同了,资质不算太好,根骨也就一般,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只是后天之人的抱丹阶段而已,这些年来不过胜在勤奋二字,冬三九,夏三伏,日日不缀,这才爬进了玉虚阶,在那些被老天爷赏识的天纵奇才面前,当然不够看,可用来打杀你这个昆仑阶,却是绰绰有余。”

    齐玄素脸色凝重。

    此人是一名玉虚阶的武夫,有血肉衍生的境界。

    下一刻,诸葛永明悍然出拳,拳走直线,直直砸向齐玄素。

    齐玄素避其锋芒,向旁边躲闪。

    在义庄之中,齐玄素曾经躲过弩箭,在县衙,也曾挡住李三辛的飞剑,可见其速度之快,只是现在面对诸葛永明的一拳,却是没能完全闪过,被这一拳击中左肩,整个人向旁边摔去。不过齐玄素刻意调整了自己的方向,在半空中扭动身形,没有顺势退回破庙,而是落到了破庙外的空地之上,飘然落地之后,没有半分声响。

    齐玄素落地站稳以后,诸葛永明的第二拳又至。

    武夫与方士、炼气士不同,最是擅长贴身近战。同境之中,若是被武夫近身,多半有性命之忧。

    诸葛永明一拳直直打在齐玄素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齐玄素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齐玄素身形向后倒掠而去,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

    诸葛永明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武夫的一身修为杀力有八成都在这一双手臂之上,只见此时诸葛永明的双臂之上有根根青筋凸起,好似一条条细小蛟龙藏于皮肤之下,同时体内血液循环如大江大潮,隐约之间可以听到血液流淌之声,一身武夫跋扈气焰展露无疑,然后诸葛永明看似毫无章法地向前踏出一步,使得脚下地面下陷,继而凭借脚下的磅礴蓄力,诸葛永明整个人仿佛一根离弦之箭暴射,瞬间贴近齐玄素,哪怕齐玄素是久经战阵之人,此刻仍是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只能竭尽全力地一退再退,力图避其锋芒。

    一人前冲,一人倒滑,泥泞四溅。

    诸葛永明每踩一步,地面便是一颤,留下一个深深脚印。他望着这个年轻人,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骨膜如擂重鼓,如黄豆爆裂之声不绝于耳,然后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一声雷音,使得齐玄素终于是避无可避。

    劲如崩弓,发若炸雷。

    只听砰一声,齐玄素被这一拳炸飞,轰然倒入破庙旁边的密林之中,将数棵老树拦腰撞断。

    诸葛永明缓缓向前,淡笑道:“我本以为这一拳会直接把你打成两截,没想到你的体魄之坚固,却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躺在地上齐玄素单掌一拍地面,身形自行立起,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

    以诸葛永明的膂力,一拳之下开山裂石只是等闲,别说一个昆仑阶的散人,就是昆仑阶的武夫,也很难吃住他的倾力一拳。哪怕是同是玉虚阶段的方士、炼气士之流,只要让他近身到十步以内,足以重创,三步以内,可以致命。当然,如果被方士、炼气士拉开距离,使他不能近身到十步以内,死的就是他了,所以真要交起手来,胜负也不好说。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同阶段之人,不是昆仑阶的散人可以媲美,区区一个昆仑阶的散人,万没有与他一较高下的实力。

    诸葛永明望着重新起身的齐玄素,笑了一声:“呦呵,还能站起来。”

    齐玄素拭去嘴角的血迹,说道:“我不仅能站起来,还能把你打得令堂都认不出来。”

    诸葛永明平静道:“家母早已不在人世,记得她老人家走的时候,我才三岁,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认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伸手按住腰间的剑柄,道:“那倒是我唐突了。”

    诸葛永明眯起眼,言简意赅道:“我从不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第十二章 七娘

    齐玄素不再说话,一步后撤,双膝弯曲,身形下坠,摆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出剑起手式。

    诸葛永明的视线落在齐玄素腰间迟迟未曾出鞘的短剑上:“终于要拔剑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压箱底的玩意,能够让你越境而……”

    “越境而战”的最后一个“战”字还未出口,诸葛永明的身形已然动了。

    这位全真道六品道士根本没有等待齐玄素拔剑的意思,悍然出手,出手即是杀招。

    诸葛永明并非书斋中的道士,岂会等着让人出招,在他的考虑之中,无论齐玄素是真有后手,还是虚张声势,他都不会让齐玄素拔出那一剑。

    诸葛永明如同一头巨象横冲直撞而来,在近身到齐玄素身前三尺的时候,猛地一步踏出,深深踩入地面,在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的同时,整个人如张弓如满月,缩在胸口的一拳便是搭弓一箭,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如床弩激射,节节如爆竹炸响,整个动作在一瞬之间一气呵成。

    齐玄素在这个时候没有选择拔剑,而是用出“护体真气”,身周有外放气机环绕,似有似无,似虚似实,似是烟雾缭绕。

    先前的县衙一战,齐玄素之所以能在最后挡下快如迅电的飞剑,除了洞悉飞剑轨迹之外,也是靠了“护体真气”减缓飞剑速度,只是当时的雨势磅礴遮挡视线,李三辛又因为震惊而心神被夺,没有发现而已。

    诸葛永明的这一拳落在雾气之上,有了片刻的凝滞。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他可不是炼气境界的李三辛,任凭“护体真气”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力破巧。

    真气在略微抵挡之后,被这一拳彻底击散,然后拳头继续向前攻向齐玄素的脑袋,显然要将他的头颅生生打爆才会善罢甘休。

    即将被打碎头颅的齐玄素不惊不惧,身形以铁板桥向后躺倒,在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拳的同时,又是单掌斜斜拍向地面,身形顺势向后滑去。

    一拳落空的诸葛永明收发自如,顺势向前一脚重重踏出,差之毫厘未能踩在齐玄素的身上,落在地上轰然作响,震得整座密林中无数树叶纷纷落下。

    就在这个时候,诸葛永明猛地停下追击身形,不进反退,待到诸葛永明停下身形的时候,他的喉间处鲜血淋漓,刚才若不是他心生警兆,及时后撤,差点就要被那柄藏在地下伺机而动的飞剑一剑封喉。

    倒滑出去的齐玄素缓缓起身,收回还未能完全炼化的“青蛇”,略有可惜。

    刚才他在倒地之时,借着以掌拍地面之机,将袖中“青蛇”压入泥泞地面之中,待到诸葛永明前冲时,再驾驭飞剑从地下飞出,借着诸葛永明的前冲之势,将飞剑斜斜刺入他的喉咙。

    可惜诸葛永明不是那种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厮杀经验极为老道,在关键时刻还是生出警觉,只被刺入半剑之后就开始后撤,所以这一剑的战果只是看着吓人,对于一位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而言,只能算是皮外伤,无关大碍。

    诸葛永明以手指抚过喉间的伤口,脸色终于阴沉下来,强压着怒气一字一顿道:“真是好手段,好心思,好算计!”

    齐玄素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动了真怒的诸葛永明脸上涌起一抹血红之色,竟是不惜以损耗些许气血为代价,强行提升自己的速度,使得他好似方士的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齐玄素的面前。

    然后就见诸葛永明前足前行一步,后足紧跟一步,后足不超过前足,相对于常人走路后足超过前足之一步而言,仅仅是半步而已。

    继而他缩拳从中盘胸腹处发出,其形短,其力猛,如崩箭穿心,如山崩地裂,此即是“崩拳”。

    半步崩拳。

    寻常崩拳运用时是前手勾挂敌手,后手发力穿崩,因诸葛永明境界高深,再加上时机恰当,步伐迅速,齐玄素瞬间即被半步崩拳击中,力透胸背,身形再次倒飞出去。

    齐玄素身周以气机凝聚的“护体真气”已经完全溃散消失,被这一拳击中胸腹,齐玄素的体魄再如何坚固,也无法安然无恙,只觉得体内气血沸腾似江河倒灌,气机翻滚似大雪山崩。

    换成其他昆仑阶段的散人遭受玉虚阶段的武夫如此一拳,就算侥幸不死,也已经是将死之人。

    不过齐玄素不一样,他的身体被清平会做过手脚,还不至于被人家一拳打死,落地之后,踉跄后退,最后以后背撞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使得这棵足有两人合抱之粗的大树摇摇晃晃,震落无数树叶,这才勉强止住退势。

    用出半步崩拳之后的诸葛永明停住身形,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收功动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然后脸上的鲜红之色开始渐渐褪去。

    武夫之所以战力强大,关键便在于体内气血,可以破神通法术,可以温养体魄,如果损失气血过多,便等同于损耗自身修为。

    若不是被齐玄素逼得动了真怒,诸葛永明也不会不惜折损部分气血来打出这一拳。现在眼看着齐玄素已经失去还手之力,那他自然没有继续损耗自身气血的必要了。

    诸葛永明做完这些之后,望向齐玄素,脸色神情中透出几分惊讶,缓缓开口道:“你到底是谁?”

    齐玄素没有说话。

    他心知肚明,多半是自己这一身异于常人的体魄露出了端倪,毕竟换成其他昆仑阶段之人,就算是体魄最为坚固的武夫,在诸葛永明的接连数拳之下,也要死上两回了,万没有现在硬挨了一记半步崩拳之后还能勉强站立的道理。

    诸葛永明见齐玄素不说话,也没有去刨根究底的想法,便要打死齐玄素,拿走“玄玉”,然后回去复命。

    他正要出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只女子手掌穿透了他的胸膛。

    这极为出人意料的一记手刀,让诸葛永明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这一记手刀,不但刺穿了诸葛永明的心脏,也捣烂了他的中单田,使得他体内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然后他在临死前听到了一个女子声音:“本想送你一条生路,可你却偏偏往死路上走。也罢,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只好成全了你。”

    靠在树干上的齐玄素可以清楚看到站在诸葛永明身后的窈窕身影。

    这位偷袭之人是个看上去三十许岁的妇人,面如满月,肤如凝脂,有容乃大。

    她身着一袭深青色长裙,外罩玄色纱衣,绣着许多类似方孔铜钱的花纹,略显俗气,腰带上别着一根长烟,暗金色的烟锅,乌木的烟杆,翡翠的烟嘴,挂着一个小小的荷包,有些年头。

    她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镜,遮挡住了小半个脸庞。

    世道发展至今,墨镜早已经不是什么新奇物事,而且与眼镜不同。

    普通眼镜是在前朝大魏年间通过海贸传入中原,原名“叆叇”,以玻璃制成,使老眼昏花之人可以视物,兴起也就是两百余年的时间。

    可墨镜根据《归潜志》记载,却是五百年前的大晋就已经有的物事,并非海外传来,也不是玻璃制成,而是以烟晶或墨晶打磨而成,一般只有青鸾卫这类官员佩戴,作用并非视物或者遮阳,而是用来遮挡眼神,在听取供词时,让别人看不出反应。

    妇人站在诸葛永明的身后,刚好面朝齐玄素,嘴角勾起。

    虽然隔着墨镜,但齐玄素也可以想象出镜片后的双眼中定然在笑,而且是讥讽的笑。

    她伸手一推,已经死绝的诸葛永明顿时向前扑倒在地,激起些许泥泞。

    妇人甩去手上的血迹,手掌竟好似莲花一般,不沾半个血珠。

    她又望向齐玄素,伸出一根手指:“天渊,一百圆太平钱,记好了。”

    李三辛有靠山,是四品道士江别云,正如江别云预料的那般,齐玄素也有帮手。

    这位妇人便是齐玄素在清平会中的联络人,词牌名“七娘子”,齐玄素一般会称呼其为“七娘”,而妇人便称呼齐玄素的表字“天渊”。

    在师父死后,七娘便是齐玄素最为信任之人。当初齐玄素被仇人追杀,正是七娘救了他,并将他带到了清平会。

    后来,齐玄素加入了清平会,成为七娘的属下,也是七娘唯一的属下。

    两人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上级和下属,倒不如说是搭档。

    在两人搭档的这段时间里,七娘对于齐玄素很是照顾,如同一位可靠的长姐。最起码在齐玄素看来,七娘除了贪财、吝啬、抠门、小气,没有任何缺点。

    死里逃生的齐玄素长长松了一口气,正想要说话,忽然感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滚,眼前一黑,然后便彻底昏了过去。

第十三章 一个梦

    齐玄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睡梦中,齐玄素看到了一座山,一座很高很高又黑沉沉的山,就像泼墨画中的山水来到了眼前。

    他站在山脚下,面前有一条崎岖的小径,小径两侧是草丛和树木,草丛中盛开着五彩的花朵,说不出名字,树木上挂着同样色彩缤纷的丝绦,似乎正在举行某种庆典,可天色却十分暗沉,让人心情压抑。

    小径一路蜿蜒向上,消失在一片黑沉之中,看不到尽头。

    齐玄素在恍恍惚惚之间踏足小径,向山顶走去,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风中有女子的声音,似是喃喃低语,又似是轻声歌唱。小径两旁树木上的丝绦随风飘摇着,就像无数手臂在疯狂舞动,小径上铺着许多花瓣,透着奇异的芬芳。

    不知走了多久,齐玄素耳畔的女子声音变得清晰,那是一种齐玄素从未听过的语言,十分拗口,晦涩难懂,古老而神秘,蕴藏着难以言说的诡异。

    齐玄素的心头突然涌上巨大惊恐,他听到了师父的呼喊,让他回头。

    可他无法回头,他的脖子好像僵住了,他整个人都变得身不由己。

    他又听到了七娘的低语。

    他努力去聆听七娘的话语,却根本听不清楚七娘到底说了什么。

    齐玄素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

    忽然之间,齐玄素看到一个女人朝他迎面走来,她的半边面容被长发遮住,露在外面的另外半边面容,极美。

    女子是引路的使者,在他不远处站定,向他招手,为他领路。

    齐玄素不由自主地跟在女子身后,走完长长的小径,来到了山顶。

    山顶是一块极大的空地,中间生了好大一堆火,在这堆火后面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火光将其影子映照得老长。

    齐玄素还看到在高大身影的背后,有许多黑影隐藏在火光外的黑暗之中,影影绰绰,窃窃私语。

    他睁大眼睛,想要竭力看清那个高大身影的面貌。

    可这个高大身影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无论齐玄素如何努力,都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齐玄素又去寻找那个引路的女子,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便在这时,齐玄素又听到了低低吟唱之的声音。

    火光越发明亮,显得周围越发黑暗。

    窃窃私语的声音逐渐变大,似乎穿过漫长而遥远的时间长河,抵达了现世。

    齐玄素上前几步,想要走近那个高大的身影。

    高大身影的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齐玄素依稀看到黑影有着白色的长发,穿着仿佛缀满星辰宛若夜空的长袍,以及猩红的双眸。

    便在这时,原本十分耀眼的火光突然消失,火堆熄灭,天地间一片黑暗。

    齐玄素脚下的地面轰然破碎,出现了一个的空洞,齐玄素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被紧随而至的鲜血淹没,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鲜红。

    一瞬间,齐玄素惊醒过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梦,可每次都是身不由己,每次都无法看清那高大身影的面容。

    此时齐玄素正躺在一家客栈的二楼客房里,七娘便坐在床边,见齐玄素醒了过来,问道:“又做噩梦了?”

    齐玄素“嗯”了一声,不愿深谈。

    七娘也没有深问,只是抽着长烟,袅袅的烟雾遮挡了她的面容。

    齐玄素问道:“这是哪里?”

    七娘淡然道:“凤台县。”

    齐玄素立时明白:“灯下黑?”

    “差不多吧。”七娘吐了个烟圈,“关键是有些事情要处理。”

    齐玄素又问道:“什么事情?”

    七娘乜了他一眼:“还不是给你收拾残局,你是不是在‘客栈’里用了真名?”

    “是。”齐玄素怔了一下,随即明白此客栈非现在入住的客栈,而是那个藏在地下的“客栈”。

    七娘磕了下烟锅,说道:“我得去‘客栈’一趟,把这事情彻底了结,日后无论是青鸾卫,还是天罡堂,都查不出什么。”

    齐玄素没有询问七娘打算如何处理,只是说道:“那就有劳七娘了。”

    七娘毫不客气地用手中长烟在齐玄素的头上敲了一记:“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随意暴露你的真实身份,更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是清平会的人,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经做过什么?你的仇家已经死了不假,可他还有朋友、师父、兄弟,你是不是想把他们招来找你算账?”

    齐玄素低下头去,没有反驳。

    他的师父是死于他人之手,齐玄素为师父报了仇,也是七娘为他收拾残局。

    他很感激七娘。

    七娘伸手将鼻梁上的墨镜稍稍往下一拉,抬眼望向齐玄素,继续说道:“我想好了,你是该有个化名了,以后遇到这种情况,统一用化名,你的化名是‘魏无鬼’,记住了吗?”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

    七娘又一推墨镜,重新遮住那双很美的丹凤眼眸,絮絮叨叨:“你这次伤得不轻,我给你配了药,药方放在你的挎包里,你要记得按时吃药,一天一顿,连续半月。半月之内,尽量不要再与人动手,没事的时候自己运气疗伤,要特别注意紫宫、玉堂、中庭这几个穴位,若是运气时有疼痛之感,不要硬来,绕过就是。”

    齐玄素觉得七娘很唠叨,可自从师父走后便举目无亲的他又不太舍得打断这种唠叨,只能不断点头应下。

    待到七娘说完,齐玄素岔开了话题,问道:“七娘,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亲自动手?”

    七娘理直气壮道:“大户人家的老爷们,可以自己动手穿衣吃饭,为什么要丫鬟代劳?如果事事亲力亲为,那还要丫鬟干什么?养起来当小姐吗?”

    齐玄素哑然失笑。

    七娘顿了一下,又说道:“这次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都有人来,仅仅是我一个人也是不成的,就拿那个全真道的道士来说,如果不是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不可能轻易地偷袭得手。”

    齐玄素见识过七娘出手,并不相信她的这番托辞,却也没有点破,转而问道:“‘玄玉’呢?”

    七娘道:“你先拿着,去府城的联络点。另外,这次开房是我出钱,五十个如意钱,记得还我,还有一百太平钱的救命钱,一个都不能少。”

    说罢,七娘站起身来,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件黑色的斗篷,披在身上,转身离开了。

    齐玄素从床头拿过自己的挎包,取出七娘留下的药方,一手秀气的簪花小楷,让人不由联想到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而不敢相信是出自一个杀人放债的妇人之手。

    齐玄素收起药方,起身来到窗边,推窗望去。

    老天爷终于不再阴沉着一张黑脸,雨过天晴。

    披着斗篷的七娘侧身坐在一头毛驴上,摇摇晃晃地出城去了。

    齐玄素目送七娘远去之后,从后门出了客栈。

    虽说七娘这次去而复返是玩了一出灯下黑,但齐玄素仍旧是小心行事。以青鸾卫的行事风格,死了这么多人,哪怕认定所谓的“乱党”已经逃出城去,仍旧会在城内戒严,而且是外松内紧,既不给城中百姓造成太大恐慌,也是防着灯下黑。

    不过齐玄素在入城之前,就曾专门研究过凤台县的布局,所以他不走城门,挑了一段人烟罕至的城墙,等到天黑之后,蚁附般攀沿至城头,一跃而过,在城外墙根飘然落定,趁着夜色,悄然离开凤台县。

    凤台县属于怀南府,七娘口中的“府城”便是怀南府城。

    清平会在怀南府城设有联络点,齐玄素可以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十分安全。

    ……

    茅仙山,破庙。

    诸葛永明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想来是被七娘处理掉了,甚至昨晚的打斗痕迹也都被七娘一一抹去,不过手段很粗蛮就是了,直接将破庙外的一片密林砍去大半,这样一来,看似处处是痕迹,实则没有半点有用痕迹。

    而且这样也可以扰乱此地的地气,使得旁人很难再以地气追溯过往。

    在这方面,不得不说七娘行事之老道,不输老牌青鸾卫。

    破庙外,有一位手提着白纸灯笼的老人,神情凝重。

    在他身后不远处,江别云缓缓说道:“诸葛永明是神霄真人的徒孙,虽然同是全真道,但东华真人与神霄真人可不是一路人。事关东华真人,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我们以为人家是孤家寡人,可实际上人家还有帮手,诸葛永明之所以会死,已经很说明问题。”

    老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休,避开这个话题,问道:“出手之人是何方神圣?能将诸葛永明置于死地,想来不会是无名之辈。”

    江别云冷声道:“少说也是玉虚阶段的修为,便是归真阶段,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老人点了点头,说道:“既然牵扯到东华真人,此事怕是很难善了。”

    江别云没有说话。

    两人算是老相识,可关系还没好到什么话都可以说的程度,更何况两人各为其主,若不是诸葛永明死了,两人也不会碰面。

第十四章 奖励

    齐玄素抵达怀南府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

    他先去了街市,照着七娘写好的药方抓药,药铺有代煎的业务,省去了齐玄素一番工夫,喝完药之后,齐玄素就在街上闲逛,在城中绕了一大圈之后,确定身后没有尾巴,这才转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之中。

    此时天色已晚,小巷里很黑,齐玄素快步走到小巷尽头的一道小门外,轻轻叩门,先是轻轻三下,停顿了三个呼吸的时间之后,再重重敲四下。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个声音:“人无忧,四方无事太平年。”

    齐玄素低声道:“天下定,八方来朝岁岁安。”

    话音方落,门从里面打开,里面没有掌灯,就靠着那弯上弦月朦胧地照着。

    齐玄素进了门,开门人又将门关了。

    门后是一个大宅子,曲径通幽,原来这扇小门只是一道后门。

    清平会的势力很大,齐玄素迄今也只是见识了其冰山一角,很难想象其幕后主人到底要做什么。

    只是齐玄素并不如何关心这些,他更关心自己,他希望自己能够有朝一日平安地离开清平会,而不是成为拿去烧火的劈柴,像诸葛永明那般死得无声无息。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积攒功勋,这也是当初他加入清平会时的条件,只要积攒够九千数目的功勋,便可脱离清平会。只是九千功勋又岂是那么好攒,齐玄素如今只有三百多功勋而已,距离脱离清平会遥遥无期。

    这栋宅子的主人是个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见到齐玄素之后,没有问他的具体任务,只是安排他住下,派人帮他烧水,准备吃食和换洗的衣物。

    齐玄素脱下那身满是泥泞的衣服,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又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袍,摇身一变成了道门的七品道士,而不是那个青鸾卫口中的“乱党”。

    齐玄素在这里住了一晚,次日中午,七娘也回来了。

    此处宅邸的主人给两人准备了一个单独的房间,没有任何仆役,供两人交谈。

    房间是书房的样式,齐玄素从挎包中取出“玄玉”交给七娘,七娘看了眼好似刀币的“玄玉”,问道:“你没趁机研究下?这么多人争夺这玩意儿,可见其宝贵。”

    齐玄素如实说道:“研究过,没头绪。”

    七娘点了点头,将“玄玉”收入自己的须弥物之中,然后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说道:“这次参与抢夺‘玄玉’之人,共有四品祭酒道士一人、五品道士一人、六品道士一人、青鸾卫若干,你能成功取回‘玄玉’,属于表现优异,可得三百功勋。”

    齐玄素吃了一惊:“还有四品祭酒道士参与其中?”

    “算你运气好。”七娘习惯性地取出自己的长烟,“太平道似乎有什么顾忌,那个四品祭酒道士没有亲自出面,而是派了属下借着青鸾卫的名头暗中出手,所谓的案子其实就是个‘遮挡’罢了,如果事后有人追查,就到李三辛为止,不会牵扯到幕后之人,这便是‘遮挡’的作用。结果不知道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又引来了另外两大派系的道士,现在太平道是有苦说不出,精心准备的‘遮挡’出了纰漏不说,还没拿到‘玄玉’。”

    齐玄素微皱眉头,问道:“会不会是青鸾卫那边走漏了风声?”

    “不排除这个可能。”七娘稍稍沉思,“如今朝堂上两党相争,掀起大案,太平道的算计应该是借着当下的党争大案拿下凤台县的知县李宏文,从他手中夺走‘玄玉’,然后再找个理由杀掉李宏文灭口,在这里面,青鸾卫是关键角色,所有的事情都绕不过青鸾卫去。”

    齐玄素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清平会得到“玄玉”的消息后派出他来争夺“玄玉”,因为他有清平会的特制罗盘,可以精准定位“玄玉”所在,所以不需要故弄玄虚,也不需要太大阵仗。

    同时太平道也得到了这个消息,太平道没有清平会的特制罗盘,无法准确找到“玄玉”所在,更没法直接将“玄玉”盗走,只能把李家上下翻个底朝天。于是太平道便通过青鸾卫上演了一出掩人耳目的戏码,看似是涉及到朝廷的党争,实际上是借着此事将李宏文抄家,通过抄家来寻找“玄玉”。

    也正因为此事的关键不在于党争,所以他们不敢真把李宏文送到帝京投入昭狱,免得日后翻案,只能将李宏文灭口,来个死无对证,结果就是李三辛迟迟没有找到“玄玉”,被齐玄素得手,还走漏了风声,引来了其他道门之人,所谓的“遮挡”成了个笑话。

    总结来说,太平道的计划没有太大问题,就是执行力有些问题。

    齐玄素问道:“李宏文直接交出‘玄玉’不就行了?何苦拉着一家老小去死。”

    “不奇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七娘缓缓说道,“我现在给你一万太平钱,然后一个太平道的道士要你把这一万太平钱给他,你会答应吗?太平道多半登门讨要过,甚至威胁过,李宏文肯定是拒绝了,可李宏文没有想到这个四品祭酒道士如此狠辣,会直接杀上门来。等到青鸾卫上门,李宏文交也是一死,不交也是一死,倒不如死撑着不交,赌青鸾卫不敢杀人,兴许还有转机。”

    齐玄素了然地点了点头。

    七娘吐出一个烟圈,继续说道:“这件事,我有预感,多半是出自某位太平道真人的授意。太平道有九位真人,无论是哪个真人,其名声都是不容玷污半分的,所以才会弄出这么个遮挡。那个四品道士在他们面前也不过是个小卒子罢了,算是第二重遮挡,话说回来,一个小卒子就有如此能量,若是引来了一位真人的注意,你我有几条小命也不够赔的。”

    齐玄素脸色一肃,点头应下。

    七娘接着说道:“你这次超额完成了差事,我可以在自己的权限之内给予你两个奖励,任你选择其一。”

    齐玄素心中一喜,只觉得诸葛永明的那几拳没有白挨。

    七娘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木盒,放在齐玄素的面前,说道:“这是久视三十六年神机营出品的‘神龙手铳’,象牙握柄,黄铜铳身,饰以龙首形状,后装式填弹,采用了一体结构的金属定装弹,取消了小燧发机,改为击针结构,线膛,有效射程一百步,十五步内可以破开先天之人的护体罡气,能否伤到体魄另说。附赠二十发铜制外壳绘刻破甲符箓定装弹,黑市价格大约是八百太平钱。”

    齐玄素打开盒盖,只见丝绒中卧着一把华丽手铳,曲线优美,装饰精致,不似杀人利器,倒像是一件上佳的工艺品,在旁边还有二十枚尖头定装弹,弹头上刻着许多奇异纹路,似乎是某种符箓,的确与常见的火器不同。

    七娘也在欣赏着这把价格不菲的手铳,补充说道:“这把手铳不仅是价值不菲,也象征身份,就是在黑衣人中,也只有游击以上才能佩戴。”

    大玄朝廷起家于北方,是为水德,因为五行之中有青木、白金、朱火、黄土、玄水之说,故而大玄朝廷崇尚黑色,军伍将士的衣甲也以黑色为主,被世人称作“黑衣人”。先前七娘提到的神机营就是朝廷军伍中的一员,以火器为主,不仅擅长使用火器,还擅长研发制造火器。

    齐玄素问道:“第二个奖励呢?”

    七娘不紧不慢地说道:“道门发展到今日,实力之雄厚,是为天下之最。对于道门来说,除非是惊才绝艳的天纵奇才,否则都没有太大区别,就算是个诸脉不通的废人,道门也能用资源堆成个飞天遁地的天人,关键是资源如何分配。于是九品道士制度应运而生,道门内部的品级升迁,变成重中之重。”

    七娘问道:“你现在还是个七品道士吧?”

    齐玄素点头道:“是,师父死后,我就被卡在八品的门槛上,到了现在,也才是个七品。”

    七娘道:“七品道士不算低了,可要看跟什么人比,你若想有朝一日走到四品道士的位置,就要步步登高,一步跟不上便是步步跟不上。”

    “如今的年轻人,从统一传法的万象道宫出来之后,刚好是及冠之年,进入道门,身份从道童变成九品道士,会有一个长达三年的考核期。若能在考核期被四品祭酒道士、三品幽逸道士看中,收为弟子,便有了靠山依仗,日后的道路会顺利许多。若是直接被二品太乙道士看中,那就是一步登天。若是没有被看中,也不必灰心,还有机会。”

    “因为道门有感于当年儒门的老朽掌权和青黄不接,一直提倡重用年轻人,所以年龄就成了关键。三年考核期之后,无论如何要在两年之内跻身八品道士,如果过了二十五岁,连个八品道士都不是,这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然后一定要在接下来的五年之内升到七品道士,如果到了三十岁,连个七品道士都不是,也快要没戏了,每年的考核提拔,你都会被边缘化,蚊子腿都没有你的份。”

    齐玄素已经有些明白七娘要说什么。

    七娘继续说道:“如果能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六品道士,就会被道门列入‘预备祭酒’的行列。如果能在三十五岁之前跻身五品道士,则会被道门列入‘候补祭酒’的行列。只要四品道士出现空缺,就会优先考虑提拔候补祭酒。同理,候补祭酒的空缺也会优先提拔预备祭酒。”

    “当然,你如果能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四品祭酒道士,那就是踏上了青云之路,真正的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二品太乙道士也是囊中之物。”

    七娘笑吟吟地望向齐玄素,问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齐玄素喟然道:“明白了,七娘这是要让我更进一步。清平会连这个也能运作?”

    七娘故弄玄虚道:“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就算你想做大掌教,清平会也有办法。”

    齐玄素一笑置之,只当七娘在说笑话。

    事实上,七娘的确是在故意说笑。

    大掌教是什么人?立于整个道门最高处,又称大掌教,位在超品,居于昆仑祖庭,统领整个道门,是为道门领袖,太上在人间的代行人。

    想做大掌教?恐怕还是飞升成仙更简单一些。

    笑过之后,七娘正色道:“以我的权限,当然没办法越过紫薇堂直接把你提拔成六品道士,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就看你能否把握得住了。”

第十五章 明算账

    齐玄素问道:“什么机会?”

    七娘轻轻吐出三个字:“天罡堂。”

    齐玄素又是一怔。

    道门的结构类似于朝廷,除了各地的“官府”,还有中枢的“朝廷”,道门中人称之为祖庭。

    朝廷向来有“六部九卿”之说,在前朝的时候,“六部”和“九卿”各有所指。不过在大玄朝廷,六部和九卿合在一起。六部尚书、通政使、大理寺卿、左都御史等九位高官是为公卿之首,被合称为“六部九卿”。

    道门祖庭效仿朝廷九卿设有九堂,由直属于大掌教的九位真人执掌,先前七娘提起过的“紫薇堂”便是九堂之首,对应朝廷的吏部,主管人事考核,道士品级升降都要经由紫薇堂之手。

    天罡堂同样是九堂之一,大概地位相当于朝廷的兵部。

    虽然天罡堂没有兵部的千军万马,但却是九堂中人数最多的堂口,专事巡视四方,镇压反对道门之旁门左道、祸乱人间之妖邪鬼怪、未经道门许可的隐秘结社。

    清平会虽然不反对道门,但属于未经道门许可的隐秘结社,同样是天罡堂的镇压对象。

    齐玄素忍不住道:“七娘,你让我一个清平会成员去天罡堂,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七娘语重心长道:“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你想要更进一步,要么有资源,要么有功劳。人脉关系、根骨资质、相貌美色,都算资源,现在的问题是你没有资源,清平会姑且可以算是你的资源,不过不能摆在明面上,所以你只能靠功劳,可功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想要建功立业,去天罡堂是最好的选择。”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还是有些不敢置信道:“多少人想进祖庭九堂,都没这门子,就算想提着猪头求神祷告,也未必知道庙门朝哪开,七娘,你这一句话,我就能进天罡堂了?”

    七娘呵呵笑道:“对,我一句话,你就能进天罡堂,不过也是你自己争气,天罡堂的规矩是先天之人、七品道士。这两条,缺一不可,否则就算真人的弟子,也是不成的。”

    “天罡堂……”齐玄素沉吟,“进了天罡堂,就有了立功的机会。有了功劳,就能升六品道士。升了六品道士,就能得到道门的栽培。有了栽培,就能提升境界修为,争取早日脱离清平会。”

    “是这个道理哩。”七娘还是抽着长烟,“清平会是不错,可见不得光,打打杀杀也不是长久之道,在道门出人头地,那才是康庄大道。我还等着你有朝一日‘佩慧剑’呢。”

    所谓“慧剑”,并非是三尺长剑,而是道门真人才能使用的飘带佩饰,长约三尺,下端为箭头形状,取义“但凭慧剑威神力,跳出沉沦五苦门”,寓意一断烦恼,二断欲色,三断贪嗔。故而世人常常以“佩慧剑”代指道门的真人。

    齐玄素叹了口气:“不敢想啊。”

    七娘不愧是最了解齐玄素之人,一针见血道:“真要不敢想,叹什么气?”

    齐玄素无言以对。

    从七品道士到二品太乙道士,其中差距就好似从七品县令到一部尚书,难于上青天。

    齐玄素暂且抛开这些不切实际的思绪,问道:“七娘,你打算怎么把我安排进天罡堂?”

    七娘道:“这你可问错人了,我只是把你的情况报上去,然后由别人来操办,具体怎么操办运作,那就不是我们能够知道的,不过我早就说了,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你放心就是。”

    齐玄素闻听此言,便不再多问。

    说完了此事,七娘撤下公事公办的嘴脸,磕了磕烟锅,说道:“说完公事,该说我们的私事了。开房的五十个如意钱,还有一百个太平钱的救命钱,什么时候结一下?”

    齐玄素轻咳一声:“七娘,以咱们俩的交情,什么叫救命钱?你救我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七娘从善如流:“好,那我换个说法,你雇我杀人的佣金,什么时候结一下?总之,我每次出手杀人不能空手而归。”

    齐玄素摸了摸自己的挎包,说道:“‘客栈’的一千太平钱,我是没赚到的,我现在身上所有家当加起来也没有一百太平钱。”

    七娘轻飘飘地说道:“你不是捡了一把飞剑吗?”

    齐玄素脸色一僵:“七娘,你翻过我的挎包了?”

    七娘不仅没有半点心虚,反而是理直气壮道:“不然呢?我不翻你的挎包,药方是自己飞进去的?以咱们俩的交情,你不会介意吧。”

    齐玄素只得服软道:“我的好姐姐……”

    七娘打断道:“亲姐弟也得明算账,我这条规矩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你应该知道。”

    齐玄素无奈叹息一声。

    这还真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规矩。七娘万般好,就是贪财、抠门、吝啬、小气,在清平会也是出了名的,换成别人,七娘敢要三百太平钱,对于齐玄素,已经是“法外施恩”了。

    齐玄素只得从挎包中取出那把名为“青蛇”的飞剑,放在桌上:“我本来还想着留下自用的。”

    七娘瞪了他一眼:“李家的飞剑都有特殊印记,你还想留着自用,就不怕被李家找上门来?”

    说着,她拿起这把飞剑,开始仔细端详。

    片刻后,七娘放下手中的飞剑,说道:“飞剑品相还不错,没有伤到底子,可以在黑市上卖到一千五百太平钱左右,不过因为上面有李家的独门印记,需要一位铸剑师父将印记抹去,所以价格就要打个对折,只能卖到八百太平钱左右。”

    齐玄素主动说道:“七娘你更熟悉黑市,不如就请你替我把这柄飞剑出手?我给你半成的抽成。”

    七娘点了点头,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金色的小算盘,随手拨动几下,说道:“换成别人,我都要一成的抽成,看在咱们俩的情分上,我这次只要半成,加上一百太平钱的佣金,加上你去年借我没还的一百三十圆太平钱,我们当初说好的是年息一分,算上十一个月的利息,还有这次五十个如意钱的开房钱,凑个整数,我一共拿走三百太平钱,留给你五百太平钱。”

    齐玄素越听,脸色越垮,最后有气无力道:“就这样吧。”

    七娘动作麻利地收起算盘和飞剑,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五根用红布包裹着的“短棍”,整齐码放一处。

    这当然不是什么短棍,而是一百个太平钱叠放一起,用红布包好,类似于古时候把铜钱串在一起算一吊,因为银圆没有中间的方孔,不能用绳子穿,所以只能用布帛包裹。

    一圆太平钱总重七钱二分,含有库平纯银六钱四分八厘,银八九,铜一一。论成色,比过去市面上流通的散碎银子要好太多,差不多抵得上一两银子。

    一根是一百太平钱,五根就是五百太平钱。

    五百太平钱,放在前朝是个不小的数目,不过本朝海贸兴盛,海外的黄金白银大量流入,银价略有贬值,铜价有所上涨,原本不常见的金子也变得寻常起来,甚至朝廷专门发行了金圆无忧钱,所以五百太平钱也不是那么多。

    当然,多与少,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不能一概而论。

    对于齐玄素来说,五百太平钱不算太多,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却是个大数目。

    如今一个三口之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十圆太平钱,十年就是一百圆太平钱,五百太平钱足够一个普通三口之家半辈子的花销。

    齐玄素只拿了其中一根,然后说道:“另外四百太平钱换成官票,三张大票,一张中票,四张小票,十张散票。”

    严格来说,官票并非朝廷发行的货币,而是一种存钱取钱的凭证,只是因为许多商人在大宗交易时喜欢用轻便的官票来代替数目巨大且不好携带的现银,使得官票逐渐兼具了部分货币职能。

    七娘收起四百太平钱的现银,又取出一沓官票,快速数出几张摆在桌上,三张一百圆太平钱面额,一张五十圆太平钱面额,四张十圆太平钱面额,十张一圆太平钱面额。一千的面额属于特大,不在这个范畴之内。

    都是崭新的官票,甚至还能隐隐闻到油墨的香味,让人着迷。

    齐玄素伸手将这些官票拢在一起,有些素羡慕地看了眼七娘手腕上玉镯模样的须弥宝物,先将一百太平钱现银放在挎包中,再将几张大额官票贴身放好,最后将几张小额官票放在袖袋里,以便随时取用。

    袖子里盛放物品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广袖中通常缝有口袋,口袋开口的方向与袖子相反,而且口袋呈收口的梯形状。如此一来,把银子、书信等物事放入口袋中,即使双手下垂或作揖行礼,里面盛放的东西也不会掉出来。正因为袖子经常装钱财,所以才会用“两袖清风”来形容清廉。

    七娘又取出一张借条,确定是齐玄素的笔迹之后,双手一搓,将其化作飞灰,算是债务两清。

    齐玄素问道:“我要去祖庭吗?”

    七娘道:“准备动身吧,争取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祖庭。”

第十六章 飞舟

    第二天一大早,宅子的主人告诉齐玄素,七娘已经离开了。

    齐玄素并不惊讶,七娘一向是神出鬼没,来去无踪。他用过早饭之后,也离开了这处联络点,准备前往道门祖庭。

    道门祖庭位于西昆仑。

    昆仑是万山之祖,更是天下龙脉起源,位于凉州以西的西域尽头,距离齐玄素如今所在的怀南府足有数万里之遥。

    从中原去昆仑,来回一趟,少说也要几个月的时间,极为不便,而且一路上满目荒凉,风餐露宿,众多道门弟子皆将返回祖庭述职视为第一等苦事。

    道门有感于此,在各地增设了飞舟。

    所谓飞舟,顾名思义,就是可以行于云海之上的大船,其制造过程十分繁琐,据说要以蛟龙的骨架作为船的龙骨,以蛟龙的龙珠为驱动,再辅以各种符箓阵法,方能使得大船离开地面,如蛟龙那般飞翔于天上,故而飞舟又得名龙舟。

    有了飞舟之后,从各地去往昆仑只要一天一夜的时间。

    为此,道门大肆捕杀蛟龙,使得近海和江河湖泊中的蛟龙纷纷逃往人烟罕至的远海,如今已经很难见到。

    如今道门共有二十艘飞舟,每艘飞舟可乘坐百人,因为班次和人数的限制,非道门弟子不可乘坐飞舟,就算道门弟子,也不能免费乘坐飞舟。

    蛟龙亲水,龙珠需要汲取水气补充自身消耗,若是在水气浓郁的海上,飞舟就好似顺风而行,消耗极小,若是在干旱陆地,水气稀薄,飞舟就好似逆风而行,消耗极大。昆仑位于西北内陆,水气稀少,为了确保飞舟能够顺利抵达昆仑,要以“玄黄”补充龙珠的水气。

    所谓“玄黄”,《九鼎神丹经诀》中有言:“取水银十斤,铅二十斤,纳丹釜中,猛火其下,铅与水银吐其精华,华紫色,以铁匙接取,名曰玄黄。”

    “玄黄”属金,金生水,故而成为龙珠的“补品”,飞舟的燃料。

    道门设有玄黄司专门炼制“玄黄”,维持飞舟的运转,许多道民就从事此类营生,每人每月工钱是三圆太平钱,一年就是三十六圆太平钱,按照一家三口一年花销十圆太平钱来算,不仅能够养活老婆孩子,还能有二十多圆的盈余,可以说是极为优渥了。

    玄黄司共有道民一千余人,每年仅是人工支出就将近四万太平钱。

    原料的价格也不算便宜,暂且不算铅和煤炭火油的消耗,一圆太平钱可以购买六斤水银,二十斤水银可以炼制一两“玄黄”,飞舟往返一次大约需要耗费一千八百斤“玄黄”。

    正因如此,乘坐飞舟的价格相当不菲,每人单程要一百太平钱,除非是有公务在身,持有相关凭证,方可免费乘坐。

    齐玄素并无差事在身,若想乘坐飞舟,必须要花费一百太平钱购买舟票,若是不舍得,或者囊中羞涩,那就只能从陆路赶往昆仑,未必能在八月十五之前及时抵达。

    齐玄素几番斟酌之后,还是忍痛决定乘坐飞舟去往昆仑祖庭。

    再有就是,飞舟也不是时时都有,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都才会有一艘飞舟去往昆仑祖庭,若是错过,就要等上半个月。

    今天已经是七月十三,距离七月十五只剩下两天。

    幸好怀南府是一州首府,城外的太平山上就有飞舟港口,距离不远,只要大半天的路程。

    齐玄素不敢耽搁,立刻出城往太平山行去。

    虽然齐玄素不曾去过太平山,但太平山并不难找,它除了有飞舟港口的职能之外,还是芦州道府所在,有一位二品太乙道士坐镇。

    太平山绵峦连绵,从山麓到山腰,修筑有石质台阶。齐玄素来到太平山后,顺着山间石阶攀沿而上。行了约摸一个时辰,隐约可见连绵成片的梯田,层次分明,远远望去,就像为天上神人修建的台阶,此时有众多道民正在梯田中躬身耕耘。

    又行了一程,山路渐趋险峻,顺着山势起伏不定,最终来到一处绝壁下,这里有一个巨大吊篮,几如寻常马车的车厢大小,吊篮上方连接着铁锁,一直向上通向云雾茫茫处。

    吊篮旁边有一个巨大的十字形机关,需要双手扳动,机关旁边守着一位九品道士。

    齐玄素出示了自己的箓牒后,走进吊篮,旁边的九品道士扳动机关,然后就听“咔咔咔”的机关声响,吊篮开始缓缓升高,原来上有绞索绞盘,将吊篮绞了上去。

    吊篮不住上升,齐玄素抬头上望,只见白雾茫茫,过了一会儿,可见到云雾从头顶飘过,再过一会,身入云雾,向下俯视,但见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望不到了。

    过了良久,吊篮才停。已是来到山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白玉筑成的巨大牌楼,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太平无忧”,在阳光下发出闪闪金光。

    寻常人见了要觉得市侩,竟然把金圆和银圆的名字造成牌坊,可深知内情之人却不会这样想,只会觉得道门气派浩大,因为金圆和银圆的名字正是从这座牌坊得来。可以说,先有了这座牌坊,然后才有了无忧钱和太平钱。

    牌坊的不远处是一个巨轮,足有十丈之高,正在缓缓转动,周流不息。巨轮上又连接着许多长长的机关麒麟臂,不知通往何处。

    齐玄素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只觉得极为震撼。

    山顶和下方一样,在巨大绞盘旁边同样有一个十字形机关,也同样站着一个九品道士,见到齐玄素这般模样已经是见怪不怪,介绍道:“那是天机轮,道兄方才能坐吊篮上来,便是因为此物之故,山中共有九座天罡轮,维持了整个太平山的运行。”

    齐玄素对于“运行”二字,有些不甚其解,单纯是“运行”二字,他当然知道什么意思,正所谓“日月运行,一寒一暑”,说白了就是周而复始地运转,可山是死物,又不能像日月星辰那样运动,如何运行?

    只是他不愿露怯,没有深问,继续前行。

    过了牌坊之后,是一条笔直的石板大路,然后又是一条极长极长的台阶。

    近到跟前,齐玄素才猛然发现,这些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的台阶竟然是会动的,而且从中一分为二,左边向上移动,右边向下移动,只要站在台阶上面,不必迈步,便会随着脚下的台阶向上向下。而从台阶下方则传来清晰的“咔咔咔”声响。齐玄素仔细望去,透过台阶之间的缝隙,可见一个一个大小齿轮转动不停。

    齐玄素更是惊讶。

    这些台阶竟然是活的?也是那个什么天机轮的缘故?

    转眼之间,台阶已经到了尽头,是一座恢宏殿宇,三丈之高,雕梁画栋,以白色为主色调,如天上宫阙一般。在门前左右分别有一个巨大日晷和一个巨大滴漏,计算时间。步入殿宇之中,以黑色大理石铺地,如同明镜,可以映出人影。

    齐玄素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殿宇的穹顶竟是一副星图,也不知是以何等材质造成,大小星辰不但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而且还在依照某种规律缓缓移动,此时正值白天,并不明显,若是夜晚,不知是何等瑰丽景象。

    此时的齐玄素好像土包子进了皇宫,只觉得眼花缭乱。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这个七品道士好歹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他尚且如此,可想而知,若是普通人来到此地,定然要以为此地是天上仙境,也难怪有人称呼道门祖庭是天上白玉京。

    齐玄素定了定心神,环顾四周,发现在不远处有一方黑色大理石砌成的柜台,快步走了过去。

    柜台后站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冠,同样是九品道士,见齐玄素出示箓牒,微笑问道:“这位道友,可是要去往昆仑祖庭?”

    齐玄素早就将准备好的大票放在了袖袋当中,此时不紧不慢地取出一张还有淡淡油墨香味的大票,沉声道:“一张去往祖庭的舟票。”

    “好的。”女冠接过这张一百圆太平钱面额的官票,动作娴熟地取出一块特制的玉牌交给齐玄素,“请道友去往后殿等待飞舟,登船时请出示道友的箓牒和这块玉牌。”

    齐玄素接过玉牌,翻看了一下,并无太多出奇之处,只是正面浮雕了“六十三”的数字,意味着齐玄素是第六十三个要乘坐这趟飞舟之人。

    齐玄素收起这块玉牌,顺着女冠手指的方向往后殿走去。

    来到后殿,豁然开朗。

    后殿朝北的整面墙壁并非砖石结构,而是以西洋的玻璃取代,殿外情形清晰可见。

    只见殿外是一方湖泊,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的光芒。

    殿内则是一个个固定排列如棋盘的蒲团,此时已经三三两两地坐了许多人,都是道门弟子,以六品道士和五品道士居多,还有几名四品祭酒道士,像齐玄素这样的七品道士却是少见,毕竟一百太平钱不是个小数目,以七品道士的身家,不好如此奢侈。

    不过也没人敢于小觑齐玄素,能拿出一百太平钱乘坐飞舟的七品道士,又是去往昆仑祖庭,多半大有来头。

    许多人只是看了齐玄素一眼,便又重新闭上双眼,闭目养神。

    齐玄素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盘膝坐下,闭目养神,静等飞舟降临。

    对于先天之人来说,不吃不喝地打坐两天,并非什么难事。

    如此过了一天的时间,忽听有人说道:“飞舟到了。”

第十七章 裴小楼

    正在闭目养神的齐玄素闻声睁开双眼,向殿外望去。

    只见一艘楼船破开云海,缓缓下降,其船头好似是龙首,船身上笼罩着丝丝缕缕的水气,不断有水珠滚落,在船的下方落了一场朦胧的小雨。

    仿佛是一条蛟龙驮着楼阁从海底深处飞至云海之上,所过之处,风雨兴焉。

    这便是飞舟了。

    飞舟落在殿外的湖泊中,掀起层层碧波,水气弥漫。最终如同普通楼船一般漂浮在湖面上。

    齐玄素只觉得大开眼界。

    难怪港口要修建在山顶。

    在飞舟彻底停稳之后,从船上降下一道长长的木质楼梯,两侧有扶手,底部与湖堤的一处缺口相连,使得这架挂空的阶梯不会有丝毫的摇晃。

    接着从楼梯上走下一拨人,大多气宇轩昂,身份不俗,没有在此地停留,很快便四散离去。一名七品道士最后走下楼梯,高声道:“请诸位出示箓牒和玉牌,依次登船。”

    后殿中等待多时的众人开始依次登船,那七品道士验看箓牒之后,便会把箓牒还给登船之人,不过却把玉牌留下,待会儿统一还给负责出售船票的女冠。

    齐玄素跟随在人流之中,查验了箓牒,登上了飞舟。

    其实这不是齐玄素第一次去祖庭,不过上次他走的是陆路,很是辛苦,乘坐飞舟去往祖庭还是第一次。

    飞舟是楼船样式,分为三层,如同客栈一般。第一层是普通房间,单人单间,谈不上简陋,只有一间卧房。第二层是上房,不仅有卧房,还配备了一间小小的书房,专供四品以上的道士使用。

    至于第三层,则是驾驭飞舟的枢机所在,等闲之人不可进入其中。下方船舱是飞船能够行于九天之上的阵法所在,同样不得擅入。

    三层楼阁在内部以楼梯连通,待到飞舟起飞之后,三层楼阁的门户会悉数封闭,不得出入,飞舟也会启动阵法,抵御猛烈天风。

    距离飞舟起航,还有一天的时间,此时楼阁并不封闭,可以在甲板上随意游览。

    齐玄素在甲板上逛了一圈,看了会风景,便来到楼阁内部,一条走廊贯穿整个一楼,走廊左右是一个个整齐排列的房间,齐玄素找到自己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床一桌而已,既可以打坐入定,也可以平躺入睡。桌上则放着几本道门经典,有太上的五千言,也有南华道君的《南华经》,还有几册《太平广记》,供乘客打发时间。

    齐玄素准备通过打坐练气来度过这段时间。

    各脉传承修炼方式不同,炼气士是练气,方士是冥思,武夫是打熬筋骨,散人作为一个大杂烩,练气也可,冥思也可,至于打熬筋骨,这么一间卧房,可伸展不开腿脚去练拳。

    便在此时,一个相貌略显猥琐的男子路过齐玄素的门口,目光扫过,先是一怔,然后便停下了脚步。

    正打算关门的齐玄素注意到这个古怪男子,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位道友……有事?”

    猥琐男子猥琐一笑,问道:“这位道友,算命吗?”

    齐玄素下意识地认为眼前之人是个骗子,不过转念一想,这可是去往祖庭的飞舟,能乘坐飞舟之人,都是拥有品级的道士,哪个骗子会跑到这里来行骗?

    齐玄素搪塞敷衍道:“在下囊中羞涩……”

    猥琐男子笑着摆手道:“无妨,你我相逢就是缘,我今日分文不取。”

    齐玄素听得这猥琐男子如此说,只好将他请进自己的房间。

    猥琐男子从袖中抽出一块类似于手帕的物事,用力抖开,变成棋盘大小,铺在齐玄素的床上,只见上面画了个黑白二色的阴阳双鱼,四角分别写着“铁口直断”四字。

    齐玄素不动声色,没有说话。

    猥琐男子上下打量着齐玄素,一出口就满是感慨:“这位道友,你不简单呐。”

    “此话怎讲?”齐玄素故作讶异。

    猥琐男子摇头晃脑道:“正所谓相由心生,在下刚好懂得几分相面之术。”

    齐玄素问道:“不知道友是在何处学道?”

    猥琐男子轻抚稀稀拉拉的胡须,沉声道:“愚兄痴长几岁,早年时曾经在万寿重阳宫学道,后来道法小成,奉师门之命下山济世,积累外功。在那大江之畔,贫道曾经偶遇东华真人,东华真人见我与他老人家有缘,便传我‘太微真术’,只要持恒修持,便可上窥天意,下查地气。”

    说到这儿,猥琐男子脸上惋惜、懊恼、无奈、怅然皆有,接着说道:“无奈愚兄根骨稍次,修不得此法。好在愚兄还是个有福之人,游历齐州时,再遇东华真人,于是向东华真人请教了‘紫微斗数’。道友,你说准不准?”

    东华真人为人强势,在三十六位真人中位列前茅,名气极大。

    齐玄素不由想起自己随口胡诌的“东华真人向指挥使大人问好”,只得强忍笑意,说道:“原来道兄是东华真人门下,失敬失敬。还未请教道兄高姓大名?”

    猥琐男子微微一笑,尽力展现出些许高人气度,故作轻描淡写道:“在下姓裴,裴小楼是也。”

    “裴道兄。”齐玄素再次拱手,“小弟姓齐,双名玄素。”

    裴小楼轻轻捻动一根胡须,上下打量着齐玄素,说道:“齐兄弟的面相好啊,好就好在……”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骤然打断了裴小楼的话语:“裴小楼,你这个杀胚,又躲在这里给人看相?”

    齐玄素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只大手抓住了裴小楼的后领,将他整个人直接提了起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妇人硬是挤进了这个本就已经十分拥挤的房间,朝着裴小楼数落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个天生的苦命衰相,还给别人看相?也不怕误人子弟!老娘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货色!跟了你十几年,没享半点福气,净是遭罪了!”

    齐玄素一时间被这高大妇人的气势所慑,竟是不敢有所动作。

    虽然裴小楼身材如竹竿一般,但能一手提起,可见这位女壮士的气力已经不是寻常人可比。而且她这一开口,竟是震得齐玄素两耳嗡嗡作响,大有佛门狮子吼的威势。

    裴小楼兴许是在外人面前抹不开面子的缘故,梗着脖子道:“我这面相怎么了?我这是否极泰来的面相,若不吃苦,如何能够享福?正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依我算来,再吃苦十年,就该转运了。”

    “十年?我呸!”高大妇人勃然大怒,一掌便朝着裴小楼的脸上扇去。

    却不曾想裴小楼极为灵活,身子一缩,已经滑脱出来,那妇人手中只剩下一件空荡荡的外袍。紧接着金蝉脱壳的裴小楼再一矮身,直接从妇人的身旁溜了出去。

    妇人怒上加怒,立刻转身去追,两人就这么渐渐远去,只剩下齐玄素和那块“铁口直断”的布帛。

    齐玄素定了定神,只觉得自己这几日开得眼界未免太多了些,不知是福是祸。

    齐玄素的确是没见过太多的大世面,但他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经验丰富,自然知道裴小楼和那个高大妇人都不是寻常之辈,只怕是身怀绝技的异人,不管他们是真人不露相、游戏人间,还是什么赤子心性,亦或是另有他图,总之是离得远些为好。

    裴小楼和那高大妇人一去不复返,这让齐玄素稍稍心安几分,关上房间的门,开始潜心静修。

    一天的时间匆匆而过,当齐玄素从入定中醒来的时候,飞舟已经起航,齐玄素从床上起身,透过玻璃窗户向外望去,只见得云海浩瀚,金光万丈。

    窗户上也有特殊阵法加持,不但可以承受天风吹袭,楼内的乘客也无法打开窗户,只能隔窗观景。

    只有到了天人阶段才能御风而行,所以这是齐玄素第一次飞天,见此窗外景象,难免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齐玄素觉得自己有些饿了,才回过神来。

    他这才记起,自己只在七月十三那天在清平会的联络点吃了一顿早饭,今天是七月十五,已经两天水米未进。这也怪不得齐玄素疏忽,委实是他头一回乘坐飞舟,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

    至于飞舟,倒也会提供些茶酒吃食,不过那都是二楼才有的待遇,一楼是没有的。其他经验老道的乘客多半是自备干粮,齐玄素并未准备,又没有学“辟谷术”,只能饿着。

    从怀南府到祖庭,总共需要十二个时辰的时间,也就是一天一夜。

    起初时候,齐玄素还对窗外景色颇有兴趣,可时间一长,仿佛没个尽头的白云就变得无趣起来,齐玄素只得用打坐练气来消磨时间。

    便在此时,一位大袖飘飘的道人乘云驾雾,从飞舟的上方一掠而过,直奔祖庭方向而去。

第十八章 九品制度

    在道门祖庭,对于各级道士来说,最可怕的不是紫薇堂,大不了罢官免职,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也不是天罡堂,天罡堂只是对外,不是对内。

    最可怕的是北辰堂,它对应朝廷的刑部,可从职能上来说,它却更像是青鸾卫,拥有直接审查三品以下道士的权力,经过金阙授权之后,可以审查三品幽逸道士,若有紫霄宫的授权,则可以审查二品太乙道士。

    四品道士称祭酒道士,世人称之为“法师”,或是负责一县之地,或是在西昆仑祖庭担任重要职务,有收徒的资格。

    三品道士称幽逸道士,世人称之为“高功法师”,或是负责一府之地,或是在祖庭担任一堂副职。

    二品道士称太乙道士,世人称之为“真人”,地位超然,无论是在祖庭担任一堂正职,还是在地方负责一州之地,都权势极大,拥有推举大掌教的权力。

    一品道士称天真道士,世人称之为“大成真人”,简称“大真人”,其中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是为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的首领人物,分别居于云锦山大真人府、终南山万寿重阳宫、蓬莱岛真境别院。

    祖庭素来有“玉京、玄都、紫府、金阙”之说,四者由大到小,若要拿帝京城类比,“玉京”相当于帝京外城,“玄都”相当于内城,“紫府”相当于皇宫,“金阙”相当于金銮殿。

    金阙是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议事所在,紫霄宫是为大掌教居处。

    北辰堂直接听令于金阙和紫霄宫,权力远远凌驾于其他六堂,与紫薇堂、天罡堂并称上三堂。

    如今大掌教之位空悬,直属于大掌教的九堂暂且听令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

    如今,太平道大真人掌握北辰堂,全真道大真人掌握紫薇堂,正一道大真人掌握天罡堂,互相制衡。三位大真人轮流代行大掌教职权,若有大事,则共商而决。

    今年是久视四十一年,前半年从大年初一到六月三十,由正一道大真人代行大掌教职权,后半年从七月初一到大年三十,由全真道大真人代行大掌教职权。当下刚好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轮值到了全真道大真人。

    紫府。

    赤明宫外,汇聚了一大批平时不易看到的高品道士。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协助飞凌真人掌管西域道府的三品幽逸道士赵教吾,他是中兴之后的全真道第七代弟子,虽然距离二品太乙道士尚有一步之遥,但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正值壮年,所有人都相信他能够在六十岁之前晋升为二品太乙道士。

    同样是全真道出身的飞凌真人十分看好这位师侄,认为他能顺利接过西域道府的重担,执掌大雪山行宫——正如芦州道府设在太平山的太平宫,西域道府设在大雪山行宫,道门中人常以瑶池代指西域道府。

    如今在赵教吾身边围绕着许多全真道的道士,都是四品祭酒道士。毕竟是祖庭,最不缺的就是祭酒道士。

    其次便是度支堂副堂主,同样是三品幽逸道士的李命之。

    李家辈分是:“春秋皆度,百岁乃去,谨道如法,长有天命。”那位中兴道门而被尊称为“玄圣”的初代大掌教便出身李家,是“如”字辈,李命之是“命”字辈,从辈分上来算,他是玄圣的五世孙一辈。

    在他身边形成了另外一个圈子,他们都是出自太平道,与全真道格格不入,甚至互相敌视。

    除此之外,还有两群人。

    一群是正一道,与全真道、太平道形成三才之势,只是十分克制,并不似双方那般咄咄逼人。

    另一群是直属于大掌教之人,原本他们在祖庭的地位最高,只是随着大掌教尊位空悬,三位大真人轮流掌权,他们的处境反而变得尴尬起来。这些人与另外三大派系的成员保持着鲜明的距离,更加沉默。

    “这位大小姐怎么还不到?”

    “贵人语迟,来得也迟。”

    “我劝老兄少说两句,这话若是传到人家的耳朵中,却是不妙。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要我说,不必三十年,三年就差不多了,到时候你老兄可不要后悔今日的孟浪。”

    “不到二十五岁的四品祭酒道士,被赐下了一件半仙物,当真是前途无量。”

    “这也就是大掌教飞升离世,如果大掌教在位,只怕要被收为亲传弟子。”

    “没办法,你当年能在三十岁前爬到四品祭酒道士的位置上,你也有这样的待遇。”

    “毕竟是被几位真人亲口点了名的,着实是羡慕不来。”

    众人在等待之余,开始低声交谈。

    谈论的人就是今天的主角,那位连远离中枢的齐玄素都有所耳闻的道门天才,二十岁出头岁便跻身四品祭酒道士,曾在北辰堂担任主事,被赐下了一件半仙物,只要不中途夭折,几乎可以肯定会成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清晰且并不刻意遮掩的脚步声。

    “真人来了。”

    “噤声!”

    真正的大人物驾临了。

    一切回归安静。

    天罡堂的掌堂真人和北辰堂的副堂主缓缓行来,来到赤明宫的台阶下。

    这位掌堂真人不知真实年龄几何,仅从外貌来看,大概不惑年纪,五绺长须,相貌清奇,轻袍缓带,神情甚是潇洒。

    北辰堂的副堂主大致也是如此,只是气态略显阴鸷。

    道门中人虽然驻颜有术,但一般不会让自己看起来太过年轻,大多保持在四十岁左右的相貌,一来不掩道骨仙风,二来有长者风范,不失威严。

    无论是赵教吾,还是李命之,都纷纷行礼。

    五品到四品是个门槛,三品到二品同样是个门槛,只有跻身二品,才算真正有了议事的资格,可以参与到道门的种种重大决策当中。

    这位道门中真正的大人物抬手示意众人不必拘礼,径自走上台阶,守门道士赶忙推开赤明宫的大门,让真人率先步入其中。

    其余人等紧随其后,依次进入赤明宫中。

    ……

    紫府是无数宫阙的统称,初来乍到之人,很容易迷失其中。

    哪怕是在此生活了数年,也不敢说自己完全熟悉紫府的所有道路,再加上紫府禁止飞腾跳跃、御风而行,一旦迷失其中,就很难找到正确的道路。

    此时张月鹿就发现自己陷入到此等十分尴尬的境地之中。

    “张月鹿”是二十八宿之一,南方七宿第五宿,也是她的名字。

    她作为北辰堂的主事,在去往赤明宫参加议事的途中,竟然一不留神就迷路了。而这次议事则是由天罡堂真人亲自主持,商议关于西域妖患的事情。

    她取出一块上了年头的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眼时间。

    辰时一刻。

    如果没有意外,议事已经开始了,她很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她……迟到了。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放了真人的鸽子。

    想到此处,张月鹿下意识地抿起嘴唇,不过脸上的神情仍旧平静,并无丝毫慌乱。

    ……

    林永柏是一名不起眼的七品道士,离开万象道宫后就被分配到祖庭中的道藏司,与其他人一起负责维护十万道藏,谈不上辛苦,也不算轻快,每月有十圆太平钱的月钱和三天的假期。

    除此之外,道藏司的考核并不严格,所以他每年都是考评优异,按照祖庭的规矩,连续三年考评优异,就能提升品级,最高可以升到七品道士。他就这么从九品道士升到了七品道士,比起那些在外面辛苦打杀的同门兄弟,真是好上太多了。

    刚刚来到道藏司的时候,林永柏常常幻想,在道藏司中会不会隐藏着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绝世高人?若是能被绝世高人收为弟子,他就能摆脱平凡的命运,甚至有朝一日佩慧剑。

    只是他在道藏司待了将近十年,也没有发现一个绝世高人,幻想破灭,他便安于现状,每日辰时去道藏司,申时离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今天林永柏因为一些琐事耽搁了片刻,当他快步走向道藏司的时候,转过一个拐角,一个身影毫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让他吓了一跳。

    他停下脚步,凝神望去。

    是一个年轻女子。

    身着一袭看不出具体品级的素淡道袍。

    当林永柏的目光落到女子的脸上的时候,只觉得心头一震。

    祖庭中的女冠不在少数,林永柏也见过许多,但直到今日,林永柏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惊为天人”。

    女子的相貌未必顶尖,可身上的气态却是让人见之忘俗。

    在一瞬间,在林永柏的心底生出这样一个想法:若是能与这样的女子相守一生,给个真人之位也不换。

    “请问,往赤明宫怎么走?”女子开口问道,十分客气。

    林永柏下意识地手指出正确方向:“一直往前走,第二个路口左转,大概三百步后,再往西走一里左右,差不多就能看到赤明宫了。”

    “多谢。”女子快步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

    林永柏扭头望着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难掩落寞神色。

    能去赤明宫之人,最少也是四品祭酒道士,那便不是他能宵想的。

第十九章 人在祖庭

    赤明宫。

    天罡真人坐在主位上不发一言,其余人便也不好开口说话。

    不过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北辰堂的副堂主,这位出身太平道陆家的三品幽逸道士轻声开口道:“这是失礼。”

    他没有具体说是谁失礼,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同样出身太平道的李命之立刻附和道:“就算大真人看重她,也不意味着她可以如此倨傲无礼。”

    天罡真人终于开口了:“再等一炷香的时间。”

    两位三品幽逸道士都不再说话。

    一名当值的七品道士在旁边的香炉中点燃了一炷香。

    赤明宫中一片静默。

    还剩下半炷香的时候,一个身着素淡道袍的女子趋进了赤明宫,不见丝毫慌乱。

    落在等待的众人眼中,一时不知该赞叹她有静气,还是该斥责她目中无人。

    在女子进入赤明宫后,当值的道士便将赤明宫的大门重重关上。

    女子先向独坐主位的天罡真人行礼,然后解释道:“启禀真人,我在来此路上不慎迷路,以致于迟到,还请真人责罚。”

    天罡真人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道:“紫府的道路确实复杂了些,下次注意,坐吧。”

    此时的赤明宫中,正中一张大案,是为主位,左右两排桌案,除了天罡真人独坐正中主位之外,北辰堂的副堂主坐在左边桌案首位,下首是度支堂副堂主李命之,赵教吾坐在右边首位,下首的位置空着。

    这个空着的位置便是给张月鹿留的,三人都是三品幽逸道士,唯独张月鹿是个四品祭酒道士,这显然就是职低位高了。

    天罡真人的态度,还有座次的安排,再加上先前的闲杂话语,都能看出张月鹿的不俗。

    按照规矩,张月鹿这时便应自己谦让,说些不敢之类的推辞话语,然后众人再捧她一下,这才落座。可张月鹿竟然没有谦让,而且对天罡真人以下那些人不但不行礼,连看也不看一眼,便坦然走到那个位子前坐了下来。

    在座众人,尤其是三位三品幽逸道士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了,但因为天罡真人在场的缘故,也只能忍着。

    如此一来,张月鹿刚好与李命之相对而坐。

    李命之下意识地望向张月鹿,两人目光交汇一处,李命之顿时一凛——张月鹿的双目好似寒星一般,透出逼人的寒气。

    这种无形的气势让李命之吃了一惊,不由收起了先前的轻视。

    这一切都被天罡真人尽收眼底,这位掌堂真人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只是轻咳了一声,说道:“议事吧。”

    赤明宫中顿时寂然无声,人人正襟危坐。

    天罡真人望向张月鹿:“西域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我这次把你从北辰堂调到天罡堂,就是打算让你来主导此事。轮值大真人那边,我已经禀报过了,大真人的意思是,考虑到你的年龄,品级上还是保持四品祭酒道士不动,不过可以暂行副堂主之权,你是什么意见?”

    一堂之中,只有一位堂主,由参知真人担任,可副堂主却有多位,而且数量并不固定,副掌教大真人有权临时增设副堂主。

    张月鹿站起身来:“谢过大真人、真人的提拔和栽培,属下并无异议。”

    天罡真人抬手向下虚压,示意张月鹿坐下。

    这次议事主要是为了西域妖患的问题,所谓妖患,未必是妖怪,也有可能是妖人,类似于匪患,需要剿灭,这属于天罡堂的职责。只是因为西域战事的缘故,如今的天罡堂可以调用的人手不足,总不能让一堂之主亲自出马,于是天罡真人从北辰堂讨要了张月鹿,所以北辰堂副堂主会出现在赤明宫。

    除此之外,还需要西域道府的配合和度支堂的相应拨款,这便是赵教吾和李命之参与此次议事的缘故。

    今天的议事,说白了就是天罡堂向其他堂口调配资源的洽谈,故而由天罡真人亲自主持,而其他堂口都是副职出面。

    天罡真人望向李命之,说道:“度支堂是财神爷,这次轮值大真人增加了一个副堂主的名额,度支堂也应拨出相应款项,这一点,轮值大真人已经交代过了。”

    李命之站起身来,面露苦色。

    度支堂对应朝廷的户部,是掌管银钱的堂口。各个堂口都要从度支堂要钱,度支堂叫苦装穷已经成了习惯,不过李命之这次除了习惯使然,还真是有几分难处。

    每个副堂主名下都有固定名额,总共是两个主事和六个执事,当初张月鹿在北辰堂,便是担任主事一职。

    如果仅仅是八个人,那也不算什么,可执事之下,还有编制,每名执事少则要配备十名属下,多则要几十人,如此算来,最少也是六十人的编制。

    就算按照最少的六十人来算,例银月饷、兵器配备、安家落户,不算后续支出,也要九万圆太平钱。

    只是天罡真人不想听李命之诉苦,一抬手,止住李命之还未出口的话语,说道:“有什么难处,你去找你们堂主诉苦,我现在只问度支堂能否确保太平钱准时到账?”

    李命之只得硬着头皮点头。

    天罡真人又将目光移向赵教吾。

    “西域道府一定全力支持。”赵教吾倒是十分痛快,毕竟张月鹿不仅是天罡真人亲自点将,还是轮值大真人认可的,如今的轮值大真人正是全真道大真人,他作为全真道弟子,没有道理不支持祖师的决定。

    ……

    飞舟不能直接进入玉京,只能在城外一处湖泊降落,距离玄都还有数里之遥。

    玉京城内四季如春,可城外却是天气寒冷,一阵白毛风吹过,雪花纷纷扬扬,如扯絮飞绵,似鹅毛飘洒,随风扑来。

    与齐玄素乘坐同一艘飞舟的其他乘客们,有的已经披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广袖对襟鹤氅或者斗篷,有的一身单衣,大袖飘飘,显然已经到了寒暑不侵的地步。

    齐玄素没有相应的准备,只能运气抵挡森森寒气。

    说一千道一万,幸好他是个先天之人,要是后天之人,说不定就要被生生冻死在半路,连玉京的门都进不去。

    便在这时,齐玄素感觉到胸前的夹层中传来一阵融融暖意,赶忙伸手从怀中取出一道杏黄符箓。

    这是改良版的子母符,一人持子符,一人持母符,可以远隔万里面对面交谈,缺点是只能由母符主动联系子符,子符无法主动联系母符,而且价格昂贵,一套就要一百太平钱。

    齐玄素和七娘手中总共有三套子母符。七娘持有两张母符和一张子符,齐玄素持有两张子符和一张母符。

    以七娘和吝啬和齐玄素的贫穷,当然不会如此奢侈,这三套子母符其实是清平会下发的,每年发一次。七娘本打算卖了换钱,被齐玄素严词制止,于是便存了起来,此时齐玄素身上的一道子符生出感应,自然是七娘“来信”了。

    齐玄素找了个无人的背风之地,将真气注入手中的子符,以符箓为薪柴,燃烧起一团火焰,并不灼热烫手,只见火光之中显现出七娘的上半身虚影,只有巴掌大小,随着火焰跳动而略微扭曲,好似隔火观人。

    七娘的声音从火光中传出,同样略有失真:“天渊,你到哪里了?”

    齐玄素看了眼远处的巍峨雄城,回答道:“人在祖庭,刚下飞舟,有事?”

    “飞舟?你还真舍得,我原以为你会走着去的。”七娘笑了一声,“既然你已经到了祖庭,那就好办了,你到玉京之后,先去南华坊找一个名叫孙永枫的天罡堂主事,他会安排你进入天罡堂。”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我记得想要进入天罡堂,需要副堂主亲自审批,你这次找了一个主事,真能行?”

    “放在平常时候,当然不行。”

    因为时间有限的缘故,七娘这次没有卖关子:“这次不一样,天罡堂新增了一个副堂主,这个副堂主原来是北辰堂的主事,刚刚被调到天罡堂,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都不熟悉,便由下面的主事负责,这就给了我们钻空子的机会。”

    齐玄素听明白了:“七娘你的意思是,我以后就要在这位新任副堂主的麾下做事了?”

    “是的。”七娘神神秘秘道,“再告诉你个内幕消息,这位新任副堂主可是个大美人,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岁。”

    齐玄素一怔,随即脸色微变:“七娘,你说的这个副堂主,该不会是那个年纪轻轻就跻身了归真阶段的天才吧?”

    “猜对了,就是她。”七娘笑道,“她叫张月鹿,与大真人府张家有些关系,不过只是偏远旁支,不是什么大小姐,能有今天的地位,主要是自己争气。至于修为,的确是高出你很多。据我所知,她并非炼气士、武夫、方士,更不是你这种没前途的散人,而是一位谪仙人。”

    “谪仙人!”齐玄素微微吃了一惊。

    如果说武夫对应人仙,方士对应鬼仙,炼气士对应地仙,那么谪仙人便是对应天仙,地位要远在普通武夫、方士、炼气士之上,更不用说本就垫底的散人了,根本没法比。

    相对应的,谪仙人也十分稀少,甚至可以说很不常见,真正的万中无一。

    齐玄素这才明白,为什么祖庭会破天荒地赐下一件半仙物,原来是这等原因,这也意味着张月鹿只要不中途夭折,晋升天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甚至有望成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

第二十章 玉京

    七娘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孙永枫此人与我算是半个同道之人,喜欢些黄白之物,俗气得很。天渊,你懂吧。”

    齐玄素立时明白了七娘的话外之音,迟疑道:“这……不大好吧,这是助长歪风邪气。”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七娘竟是没有反驳,反而是点头赞同道:“确实,道门三令五申,要杜绝此类情事。”

    齐玄素也随之点头道:“正是如此。”

    七娘无所谓道:“反正不是我要进天罡堂,我也不想上进,具体怎么办,你自己掌握就是了。要是没别的事情,就聊到这儿,我还有几笔账没算清楚。”

    “别价,别价。”齐玄素赶忙道,“七娘,我就是随口一说。”

    七娘呵呵一笑:“没事,我也是随口一说。”

    齐玄素拿七娘没有半点办法。

    七娘换摆出了长姐如母的架子,语重心长道:“天渊,有句话叫作:‘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我们都是小人物,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也反抗不了这个世道,只能在里头苦苦挣扎,逆不如顺。还有一句话:‘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现在要考虑的不是什么兼济天下,而是要独善其身,懂吗?”

    “是。”齐玄素老实道,“我记下了。”

    七娘脸上又有了笑意:“很好,去的时候带二百太平钱,最好是官票,现银太扎眼了,影响不好。”

    齐玄素问道:“七娘,这二百太平钱是我自己出?还是会里报销?”

    七娘直勾勾地望着齐玄素,好似没有听到一般。

    齐玄素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自己,稍稍提高嗓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七娘满脸疑惑,自顾自地说道:“喂?喂?天渊,我说话你能听到吗?怎么没声音,是不是被阵法隔绝了?还是子母符的质量有问题?我早就说了,便宜没好货,买就买几张品质好的,反正花的是公家的钱……”

    齐玄素看着手中的子符慢慢烧成灰烬,七娘的虚影随着火光一同消失不见,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

    风更冷了,雪更寒了,因为心凉。

    齐玄素只能从胸口夹层中摸出两张一百太平钱面额的官票放入袖袋之中,然后顶着风,冒着雪,朝远处的玉京走去。

    如此一来,齐玄素刚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三张大票算是离他而去了,他身上还剩下一百现钱,一张中票,四张小票,十张散票,再有就是一些零散银钱。

    其实齐玄素是有一些积蓄的,不过他常年行走在外,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说不定哪天就要步诸葛永明等人的后尘,身上的钱岂不是便宜了别人。于是他把自己的积蓄兑换成了无忧钱,比较保值,也不像官票有期限,全部存在七娘那里,如果哪天他遭了不测,就让七娘用这笔钱给他置办一口像样的棺材,多出来的钱就当是给七娘养老了。

    七娘虽然贪财,但操守还是有的,信得过。

    齐玄素沿着以白色大理石铺设的平整道路,走向那座根本不是人力能够建成的雄城。

    虽然相隔甚远,又有风雪阻隔,但也能依稀看到雄城轮廓,又有祥云紫气缭绕,使得雄城时隐时现。

    因为城池是依山而建,所以越往内城走地势越高,不存在被城墙挡住的情况。

    待到走得近了,可见万千宫阙,鳞次栉比,层层叠叠。

    城池深处有一座通天塔,直通天际,被道门称作“三十三天”,最上方云遮雾绕之处便是传说中的飞升台,上代大掌教便是在此霞举飞升。

    如此一座雄城,就是放在开阔平原,也修建不易,更何况是万山之祖的昆仑之巅?根据道门记载,此城的确不是人力建成,而是太上道祖所留,在玄圣率领道门击败儒门成为人间正统之后,此城就凭空出现。

    齐玄素对于这种说法颇不以为然,只当是后人为了神话玄圣而编造的传说。

    不过齐玄素绝对不敢将这种想法付诸于口,只是在心底里那么随便一想。祸从口出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很快,齐玄素来到了玉京的护城河前。

    此河名为“太虚河”,很难想象,道门中人是如何在山巅绝顶挖掘了这样一条护城河,甚至部分河道已经脱离了山体而悬于半空,好似银河彩虹一般,悬而不坠,周流不息,仅仅是此等景象,就足以让首次来到玉京之人认为自己来到了仙境。

    跨过太虚河上方足够八马并行的太虚桥,便来到玉京城门,这里驻守着身披甲胄的灵官,负责核查箓牒。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齐玄素的道士身份那是货真价实,只要不被别人知道他的清平会身份,便不会出什么纰漏。

    守城灵官核查过齐玄素的箓牒之后,很痛快地便放行了。

    玉京城有阵法笼罩,所以四季如春,齐玄素在入城之后,只觉得周身寒意顿时消失不见,说不出的舒畅。

    齐玄素虽然曾经来过玉京,但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他刚刚离开万象道宫,在三年考核期中被师父看中,跟随师父在此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师父死了,他便离开了玉京,所以齐玄素对于玉京的了解也相当有限,只见识过冰山一角。

    大体而言,玉京和玄都的结构就像一个“凸”字。

    “凸”字的上半部分是“玄都”,地势最高,“凸”字的下半部分是“玉京”,地势较低。

    “玄都”是一个“回”字形,里面的小口便是“紫府”。

    齐玄素没去过玄都和紫府,不怎么了解,不过玉京还是熟悉的,不同于道路错综复杂的玄都和紫府,玉京的规划十分清晰明白,采用了古代的坊市布局,如棋盘一般。

    如果齐玄素没有记错,总共是二十四坊,分别以道门的历代祖师命名,比如重阳坊便是重阳祖师,纯阳坊便是纯阳祖师,冲虚坊便是冲虚祖师,以此类推。以前齐玄素就跟随师父居住在海蟾坊,在二十四坊中排名比较靠后,属于下八坊。

    至于齐玄素这次要去的南华坊,对应的是南华道君,在二十四坊中位列前茅,仅次于二十四坊之首的太上坊,与昊天坊并列齐名。

    这三个坊,再加上轩辕坊、广成坊、冲虚坊、通玄坊、洞灵坊,并称为上八坊,许多真人也会在此八坊中安家置产,以作不时之需。

    齐玄素沿着贯穿了整个玉京的南北向大道缓缓而行。

    此大道名为“上清大街”,还有一条东西走向的“玉清大街”,两者构成一个十字,将玉京城四等分,变成一个“田”字,每个部分包括六个坊,十字交错的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广场,也就是“坊市”中的“市”,名为“太清市”,道门中人也称之为“太清广场”。

    “广场”一词,出自《西京赋》:“临逈望之广场,程角抵之妙戏。”

    齐玄素要去的南华坊位于太清广场的西北方向。

    此时齐玄素位于“田”字中间一竖和下方一横交界的位置,从这里去南华坊,足有二十里的路程。

    便在此时,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响起,一辆羊车从齐玄素的身旁驶过,减缓了速度,变成与齐玄素并肩而行。

    在玉京城中没有马车,只有羊拉车、鹿拉车、牛拉车,刚好对应了三重修炼境界,其中羊拉车层次最低,道民、道童和普通道士都可乘坐,而且这种拉车的山羊十分奇特,身材高大,体格强壮,两头山羊加在一起,不逊于寻常马匹。

    车夫是个普通道民,他坐在离地大约一尺的车辕上,问道:“道长要乘车吗?每里十个如意钱。”

    “去南华坊。”齐玄素停下脚步,从随身挎包里取出两个小圆。

    太平钱作为应用最广泛的货币,总共有三种,常说的太平钱默认是壹圆,也叫大圆,除此之外还有中圆和小圆。三者都是刻有“天下太平”,只是后两者比起壹圆小了许多,轻薄许多,含银量也相差甚多。

    从价格上来说,中圆等同半个壹圆,也就是前朝的半两银子。小圆等同一钱银子。如意钱用料是铜九五、铅四、锡一的红铜,一千如意钱兑换壹圆,五百如意钱兑换中圆,一百如意钱换小圆。

    一里十个如意钱,二十里是二百如意钱,也就是两个小圆。

    车夫停车接钱,热情招呼道:“道长请上车。”

    这种羊车的结构与马车相差不大,双轮,车厢四四方方,有窗帘和门帘遮挡。玉京城中也有四轮车,不过层次更高,价格更贵,像齐玄素这种孤身一人的,还是双轮车更为划算。

    齐玄素上了羊车,放下门帘和窗帘。

    玉京城好则好矣,就是没有烟火气,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不过齐玄素倒是越发好奇七娘的身份,很久之前,他就问过七娘,七娘总是避而不谈,齐玄素便也不再多问。从七娘的言谈来看,她对玉京城颇为熟悉,说不定曾经在玉京城居住过一段时间。

    难道七娘也是道门中人?

    如果是,那么七娘在道门中是什么身份?以她偶尔展露出的境界修为,还有对道门各个堂口的熟悉程度,绝不会是齐玄素这样的七品道士,说不定是一位五品道士,甚至是四品祭酒道士。

    如果不是,那么七娘也很可能曾经是道门中人,又是什么原因让她离开了道门这棵大树?

    齐玄素想着这些,羊车走得不快不慢。小半个时辰后,南华坊已经是遥遥在望。

第二十一章 孙永枫

    羊车在南华坊的大门前停下了,齐玄素下来羊车,步入南华坊中。

    虽然玉京效仿古代的坊市格局,但是并不实行坊市制度,所以坊与坊之间都是畅通无阻,没有宵禁一说,也不曾在坊门设下关卡守卫。

    齐玄素进了南华坊,沿路打听,很快便来到了孙永枫的居处。

    南华坊作为上八坊之一,尺土寸地,与金同价,想要在此地拥有一座独栋院子,最起码也得是三品道士,至于几进的府邸,那是真人才有的资格。

    孙永枫只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所以他的居处是一座临街的二层小楼,客厅的两扇大门紧挨着坊中街道,卧室位于二楼。

    齐玄素从怀中摸出一块七娘原价转让给他的二手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眼时辰。

    已经是申时一刻,这位主事应该从天罡堂回来了。

    齐玄素收起怀表,走上门前的三级台阶,拉动连接着铜铃的细绳。

    片刻后,门从里面开了一扇,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她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齐玄素,问道:“阁下是?”

    齐玄素双手奉上自己的名刺,说道:“在下齐玄素,前来拜见孙法师,不知能否代为通禀?”

    四品祭酒道士的敬称是“法师”,就如二品太乙道士的敬称是“真人”。

    丫鬟看了眼名刺,只是普通的槐木材质,便没有挪动脚步。

    齐玄素心领神会,又取出一枚小圆,送到丫鬟的手中。

    “请稍等。”丫鬟这才拿着名刺前去通禀。

    片刻后,丫鬟去而复返,把两扇门都打开了,侧着身子说道:“法师请你进来。”

    齐玄素走进了这座二层小楼,丫鬟又将门关上,然后领着齐玄素穿过玄关,进入到客厅之中。

    毕竟是一位四品道士的居处,客厅还是不小,北墙上方隔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一溜各摆着四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镶着云石碎星。

    与此同时,一名身着常服的男子正沿着楼梯从二楼下来。

    这位天罡堂主事因为长年养尊处优的缘故,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左右,手中拿着一把合拢的折扇。

    道门中人的服饰当然有着严格的要求,主要体现在冠、衣、履三个方面。

    衣以鹤氅样式的道袍为主。古时的鹤氅又名神仙道士衣,以鹤羽制成。如今的鹤氅演变成广袖、对襟系带的宽大外衣,不再以鹤羽制成,改为各种常用衣料,在春秋冬三季,用来御寒,这也是有地位的士绅偏爱的衣着。

    因为鹤氅至脚踝位置,故而云履的鞋尖向上翘起,成为翘头,托起衣摆,以免绊倒。男子鞋履的翘头为方头,女子鞋履的翘头为圆头。

    最关键的还是头冠,道门中兴之后,取消了以前的各种传统,形成明文规矩。

    全真道大真人佩戴鱼尾冠,正一道大真人佩戴芙蓉冠,太平道大真人佩戴如意冠。

    其余大真人、真人佩戴莲花冠,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

    三品道士佩戴五岳冠,又名五岳灵图冠,覆斗形,上刻“五岳真形图”。

    除此之外,四品道士戴纯阳巾,五品道士戴混元巾,六品道士戴南华巾,七品道士戴逍遥巾,八品道士戴浩然巾,九品道士戴太极巾,道童戴包巾。

    不过因为并非正式场合,无论是孙永枫,还是齐玄素,都没有穿鹤氅、戴冠巾,甚至齐玄素还穿了一双平头的靴子。

    “后学末进齐玄素,见过法师。”齐玄素打了个稽首。

    在古代,稽首是九拜中最为隆重的跪拜礼,不过在道门之中,稽首只是一种普通礼节,既不隆重,也不必跪拜。

    孙永枫微微点头,走到客厅,在正中左边的椅子上一坐,明知故问道:“你想要进天罡堂?”

    “是。”齐玄素站着回答道。

    孙永枫靠在椅背上,缓缓展开手中折扇,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如今处在一个要命的年龄,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就全看这两年了。”

    齐玄素历经大变,几经起伏,早已学会了能屈能伸,此时收敛所有锋芒,说道:“法师所言极是,晚辈过去愚钝,把时间都耽误了。”

    孙永枫轻摇折扇:“道门一向是重视年轻人的,如果你过了三十岁还是个七品道士,九堂不会要你,你只能在地方道府谋个差事,和你同期的人都在祖庭红得发紫,你却还在地方道府青不溜秋地混着,你能甘心吗?”

    齐玄素道:“自然是不甘心的,我以前也想过在祖庭谋个差事,可惜都是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

    孙永枫“啪”的一声将手中折扇合拢,淡笑道:“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能撞出个什么结果?要有关键的人物在关键的时候,替你说上关键的话。否则,你就算扛着一整头猪,也还是迈不过祖庭的门槛。”

    齐玄素心知正戏来了,赶忙从袖袋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两张官票,上前一步,放在孙永枫旁边的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上。

    然后齐玄素轻声说道:“所以晚辈才来拜见您这位真神。”

    孙永枫用眼角余光瞥了眼桌上的两张官票,微微点头,脸上浮现笑意,伸手一指自己下首的位置:“好,年轻人,请坐吧。”

    一直站着的齐玄素这才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孙永枫用折扇轻轻拍打着掌心,不疾不徐地说道:“年轻人,我不敢说自己是关键之人,可如果我说话都不能解决问题,那么你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齐玄素附和道:“是,是。”

    孙永枫接着说道:“这次天罡堂新增了一个副堂主,与之相对应的,便要增加两位主事、六位执事以及其他一干人等。副堂主的人选,由大真人亲自决定;主事的人选,由掌堂真人决定;执事的人选,由副堂主决定;再往下,便可以由主事决定了。这对你是一个机会,先把位置占住了,具体做什么,是内务还是外务,不要计较,以后再慢慢调整。”

    齐玄素抱拳道:“那就全拜托孙法师了。”

    “既然你来求我,我能关照你的,自然会关照你,可是我也不能给你打包票,能否过副堂主那一关,还要看你自己。”孙永枫话不说绝,直直地望着齐玄素。

    齐玄素故意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孙永枫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齐玄素,说道:“这是你的凭证,八月十六的辰时,你持此凭证去天罡堂报道。”

    齐玄素双手接过信封,点头应是。

    便在这时,丫鬟轻步走到茶几后摆设茶具,然后提着一把锃亮的铜壶,揭开盖碗,铜壶一倾,一条腾着热气的水线注进了盖碗里。

    碧绿的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

    孙永枫放下手中的折扇,端起了盖碗,却不喝。

    端茶送客。

    齐玄素起身告辞道:“那就有劳孙法师,晚辈先行告退。”

    孙永枫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只是微微点头。

    这些不成文的规矩,齐玄素当然不是无师自通,都是七娘教给他的,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的确是大有用处,让齐玄素不至于处处碰壁。

    齐玄素离开了孙永枫的居处,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硬纸,上面写着齐玄素的名字和相关资料,显然这位孙主事也是早有准备。

    有些人未必能够帮你成事,但坏你的事却很容易,所以这二百太平钱,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又何尝想把自己拿着性命拼杀出来的血汗钱交给这等人?

    不过七娘说的对,现在的他是逆不如顺,再怎么看不过眼,也只能忍着。

    再有就是,这次的关键不在于齐玄素,而在于清平会。对于一名七品道士而言,二百太平钱并不是一个无法承受的大数目,可问题是怎么能让一位四品主事心安理得地收下这二百太平钱,并且收钱办事,这就是清平会的作用了。

    清平会敲开了庙门,齐玄素这才有了进庙烧香拜神的机会。从这一点上来说,第二个奖励的确远胜那把附带二十发刻绘符箓定装弹的“神龙手铳”。

    由小见大,清平会的势力又是何等庞大。

    齐玄素固然想要脱离清平会,可也不得不承认,清平会的确起到了靠山的作用,让他比普通的七品道士更有底气。

    现在,齐玄素又要思考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那就是现在距离八月十六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考虑到乘坐飞舟的昂贵价格,他不能离开玉京,可玉京城内的花销同样极大,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玉京的客栈是一天一个太平钱,这仅仅是住,还有其他开销,若是在客栈住上一个月,对于只剩下不到二百太平钱的齐玄素来说,还是有些过于昂贵了。

    齐玄素站在路边沉思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去海蟾坊,他曾经住过的地方。

第二十二章 过往

    一般而言,没有人能够在玉京真正买房。因为在名义上,整个玉京所有房屋宫阙都归道门所有,由九堂中的天机堂负责,天机堂对应朝廷中的工部。

    包括大真人在内,只有使用权力,没有所有权力,所以众人都是租赁,只是租赁期限很长,最长的可达百年之久,道士们习惯性地将这种上百年的租赁称之为购房置产。

    这有些类似于俗世的“一田二主”,一块土地可以分为田底和田面。田底和田面分别由两个人持有,田底和田面是互不干涉的两部分,可以随意买卖、典当、馈赠。

    田底持有人不能耕作,只能收租,若想自己耕作,必须从别人手中买回田面。而田面持有人可以耕作,却要交租。同时他可以随意买卖出让田面,甚至在田面上建房修坟,田底持有人都无权干涉。若是田面持有人欠租,田底持有人可以想方设法讨债,用其他物事抵债,却不能将人从土地上赶走,除非田面持有人自己把田面卖掉,这便是一田二主。

    同理,玉京的居民们没有房屋的所有权,却可以将自己房屋的租赁期限随意转让,如果道门想要收回房屋,则要返还相应的租金。

    当初齐玄素的师父在海蟾坊租了一个小院,花费太平钱一千圆,租期二十年,如今还剩下十年,未被道门收回。

    齐玄素可以去那里暂住一个月的时间。虽然是伤心之地,但如今的齐玄素显然还没有触景伤情的资格,生存的压力让他不得不暂时抛却这些情绪,专心解决眼前的事情。

    至于一个月后,如果他顺利进入天罡堂,那么天罡堂会下发一笔安家费,帮他在玉京安家落户。如果出现什么变故,比如在最后关头被那位新任副堂主刷下来了,那么他也没必要继续留在玉京,可以打道回府了,甚至不必再去乘坐飞舟,大可从陆路慢慢回去,顺带还能欣赏沿途的风景。

    齐玄素要去海蟾坊,最近的路程便是经过太清广场,然后往东南方向走,也就是从“田”字格局的左上角,走到右下角。

    这一次,齐玄素没有乘坐羊车或者牛车,而是不紧不慢地走着,欣赏着沿途有千篇一律嫌疑的风景,既熟悉,又陌生。

    天色很快便步入黄昏,夕阳西下,在天际尽头燃烧起一大片火烧云,血红的阳光不再是从头顶洒落,好似是平射而来,沿着东西走向的玉清大街,落在齐玄素的身上,将他身后的背影拉得老长。

    齐玄素忽然觉得有些孤独。

    过去的时候,齐玄素会刻意压抑这种情绪,因为他认为“孤独”的感觉就是软弱的开始,真正的强者是不会在意孤独的,更不会感觉到孤独,甚至他们会享受孤独,并且拒绝别人靠近自己。

    不过今天齐玄素没有刻意压抑这种情绪,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总是与几分悲伤挂钩的情绪当中,与之相对应的,便是被埋在心底的记忆开始不断涌出,填满了齐玄素的脑海。

    七娘曾经说过,离开了统一传法授课的万象道宫之后,进入道门,身份从道童自动变成九品道士,然后便会有一个长达三年的考核期。

    在谈及三年考核期之前,便不得不先说万象道宫到底是什么地方。

    此地最早是明空女帝修建的万象神宫,后来被儒门改建为万象学宫,玄圣率领道门击败儒门成为天下正统之后,儒门割让了万象学宫,道门又将其改建为万象道宫。

    万象道宫有上下两宫,下宫有两个职能,第一个职能便是收养孤儿、弃婴,并且把这些孤儿、弃婴养大成人,不收取一文钱的费用,算是行善积德。

    许多人养不活孩子,或是因为其他原因,不想、不能把孩子留在身边,便将孩子送到各地的道观去,道观再统一把这些孩子送到万象道宫。

    从这一点上来说,万象道宫实是一个类似普济堂或者育婴堂的地方。

    正因为如此,许多道门中人都是无父无母,他们生在道门,长在道门,最后多半死在道门,一辈子都是道门之人。

    齐玄素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所以齐玄素不太能理解父母意味着什么,自他记事以来,便在万象道宫之中,与其他同龄人一起玩耍、生活、学习,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冠负责他们平时的生活起居。

    平心而论,那位女冠是个好人,是一位慈母,可惜她一个人要负责五十个孩子,她的慈爱分摊到每个孩子的头上时,已经十分稀薄。

    下宫的第二个职能,便是将这些孤儿、弃婴培养成才,成为道门的新鲜血液。

    万象道宫采取统一授课的方式,一般是一位授课先生教导几十个孩子,类似于过去的私塾,只是规模更大。

    在十岁之前,传授最基础的呼吸吐纳之术,以及识字、算数等课程。十岁之后,会有一次考核,通过考核的孩子会获得道童的身份,开始学习道、佛、儒、墨、法等百家经典,增加了天文、地理、机关、符箓的初级课程,以及被传授更高深的修炼法门。

    未能通过考核的孩子则会成为道民,开始学习各种工匠技能。

    待到十八岁,会有第二次考核,道童们通过考核之后,就会离开万象道宫,进入道门,从道童成为九品道士。未能通过的道童要继续留在万象道宫学习,直到通过考核为止,而这些道童会失去三年考核期的资格,此生都很难跻身四品道士。

    此中的不同就像进士和举人的区别,两者都算是官身,可是进士极为清贵,外放便是从七品县令开始。反观举人,此生不能入阁不说,就算外放为官,也只能从八品县丞做起,其中差距极大。

    齐玄素是前者,算是道门中的“进士”,以优异的成绩离开万象道宫进入道门,成为了名九品道士,接着在三年考核期内被师父看中,成为一名四品祭酒道士的弟子。

    在师父的帮助下,他很快便成为一名八品道士,不敢说前途无量,也是顺风顺水。

    直到师父死了。

    齐玄素每每想到这里,就会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这不是一种感情或者心理上的感觉,而是实实在在的痛楚,来自体魄的真实感觉。

    行走在玉清大街上的齐玄素伸手按住胸口,跳过了这段记忆,重新回到自己的少年时光。

    他的师父也姓齐,或者说,他是跟随师父姓齐。

    因为道门中有许多人是被道门收养长大的,所以对于他们来说,道门就是家,个人小家的概念反而十分淡薄,久而久之,道门中形成了一种“师徒即父子”的风气。许多道门中人并不成家,也不生子,而是收个徒弟当做儿子培养,传承衣钵。道理也很简单,儿子没法选,徒弟可以挑。

    齐玄素的师父就是这样的人,上无父母,下无儿女,中间也没有老婆,孤身一人,在四十岁那年,收齐玄素为弟子,给他取名“玄素”。

    “玄素”二字有许多重含义,齐玄素名字的意思十分简单,就是“黑白”,玄为黑色,素为白色,玄素有别也就是黑白有别。

    师父又给他取了个表字“天渊”,听上去霸气十足,意思却与霸道没什么关系,“天”是天上,“渊”是深渊,意思是天渊之别,对应玄素之别、黑白之别。

    那段日子里,齐玄素和师父就居住在海蟾坊的小院中,对于齐玄素而言,这座小院无疑比万象道宫更能称之为家,只可惜这个家已经不在了。

    齐玄素回忆这些时,并无多少愤怒,更多还是哀伤。

    因为仇已经报了,齐玄素亲自动手,以清平会的名义,七娘收拾残局。

    代价是齐玄素从此成为清平会的成员,不得不服从清平会的命令,做一些齐玄素并不怎么喜欢又无法拒绝的事情。

    从进入清平会的那一天起,齐玄素就像小卒,再也无法回头了。万幸的是,过河之后的小卒除了前进之外,还可以左右摇摆,也许到了残局的时候,还能横着走?

    不管怎么说,这让齐玄素逐渐偏离了原本的轨迹,走上了现在的道路。

    其实无论是师父在世的时候,还是报仇之前,齐玄素都有着清晰的目标,可报仇之后,他反而有些茫然了。

    在这段时间里,七娘逐渐代替了师父的位置,教导他,指引他。齐玄素又重新振作起来,毕竟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他还很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于是他开始思考怎么脱离清平会。

    清平会倒也没有为难他,九千功勋就算两清。

    功勋是清平会独有的记账方式,根据任务难易程度而定,功勋越高的任务,危险也就越大,就拿前不久的凤台县一行来说,齐玄素一次就入账三百功勋,是齐玄素以前几年小打小闹的总和,可齐玄素也差点死在诸葛永明的拳下。

    就算七娘的出现是必然,七娘口中的四品道士没有出手则是齐玄素的运气了,若是那位四品道士亲自出手,只怕齐玄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正因为凤台县一事牵扯到青鸾卫、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四方势力,以及一位出身太平道的四品祭酒道士,甚至这位四品道士的背后还站着一位真人,清平会这才给了三百功勋的高价,如果仅仅是一个诸葛永明,可能只是不到一百的功勋。

    便在这时,太清广场到了。

第二十三章 太清广场

    整个玉京都极具冷清的气质,不仅八风不动,还要拒人千里之外,不过太清广场算是唯一的例外,各色店铺聚集在此处,人流量最大,也最有烟火气。

    来到太清广场,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巍峨的太上道祖雕像,足有十丈之高。上清大街和玉清大街在此地交汇,太上道祖的雕像便位于两者交错的一点之上,既是太清广场的中心,也是玉京的中心。

    据说最早的时候,有人曾提议在此立起玄圣的雕像,只是被玄圣拒绝,这才改为太上道祖。

    倒不是有意轻慢太上道祖,而是太上道祖的雕像实在太多,仅就是玉京城中,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实在不差这一座,无奈玄圣的态度十分坚决,不仅仅是太清广场,放眼玉京、玄都、紫府,自始至终,玄圣也没有留下任何一座雕像。据说只在金阙和紫霄宫中留有玄圣的画像,也只有真人和大真人们才能目睹玄圣的真容。

    此时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在太上道祖雕像的周围,飘着二十四盏悬挂流苏的天灯,每盏天灯都有水缸大小,围绕着太上道祖雕像以某种奇特轨迹缓缓转动,将整个太清广场照亮。

    入夜之后的太清广场极为热闹,人来人往,既有穿着对襟广袖鹤氅的,也有如齐玄素这般身着常服的。

    围绕太清广场一周,是各色店铺,除了酒楼、客栈这些常规店铺之外,剑器、玉器、灵物、符纸、笔墨、丹药、药材、衣料、食材、木材等等,应有尽有。入夜之后,都掌了灯,而且每家不止一盏,若是从上空俯瞰,仿佛给整个太清广场镶了一层光边。

    可惜玉京有禁令,二品以下道士不得御风而行,所以除了真人们,再无人能够亲眼见此景象了。

    唯一没有的是行院青楼和赌坊,道门严令禁止此类败坏风气之事,而且风尘女子没有资格进入玉京城,哪怕是所谓的花魁也不行。

    齐玄素站在太清广场的边缘,双手交叠在小腹位置,仰头望着天上漂浮的天灯,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情景,自己看花了眼,天灯、周围的灯火、道祖雕像、人来人往……

    齐玄素是从西边沿着玉清大街来到太清广场的,而张月鹿这时则是从北边沿着上清大街来到太清广场。

    向来是坐北面南,玉京的北面自然就是玄都了。

    张月鹿虽然刚刚从主事升了副堂主,但她的心情并不怎么好,道门高层的倾轧,暗流涌动,让她极为厌恶,可她又不得不牵扯其中。

    于是她破天荒地离开内城玄都,来到外城玉京,姑且算是散心。

    虽然同是四品祭酒道士,但张月鹿的地位是孙永枫无法相比的,且不说张月鹿已经晋升为副堂主,又有道门赐下的半仙物,仅住宅而言,张月鹿就被分配了一座位于玄都的两进宅邸,而且天机堂还免除了张月鹿的一切租赁费用,租期长达三十年。

    道门不缺寻常人眼中的天才人物,所以设立了九品道士制度,道门缺的是谪仙人。

    以道门的实力,可以把一个废人变成普通人,也可以让一个普通人变成谪仙人,只是后者的花费要远远高于前者。而且真人、大真人们也要消耗各种资源。所以道门对于这类天生的谪仙人,极为优待,半仙物也好,玄都的宅邸也罢,与强行造就一位谪仙人的花费相比,都不算什么。

    张月鹿独自走在太清广场上,虽然她的名声很大,但真正见过她的人并不多,再加上她穿了一件十分素淡且没有任何品级标志的道袍,而不是那件颇为扎眼的四品祭酒道士鹤氅,再加上现在是晚上,天灯再亮,不能当太阳用,所以也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张月鹿信步走入一家专营兵刃的铺子里,道门中人所用兵刃多以剑为主,对于火器颇为不屑,这家铺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仅一把剑没有,而且多是以火器和奇门兵刃为主。

    张月鹿用剑不假,可曾经沧海难为水,她有了半仙物之后,对最多是灵物品相的长剑便没什么兴趣了,反倒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更能引起她的兴趣。

    铺子掌柜是个六品道士,喜欢摆弄机关等物事,对火器颇有研究,曾经在天机堂任职,后来攒够了本钱,便退下来开了这家铺子。

    他见张月鹿进来,没有忙着招呼,而是任由张月鹿自行浏览。

    张月鹿的目光扫过众多火器,其中就包括久视三十六年神机营出品的“神龙手铳”,然后目光落在了一根烟杆上。

    张月鹿再怎么天才,毕竟年轻,需要时间积累的见识阅历有所局限,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不由好奇问道:“掌柜,你这里怎么还有烟杆?”

    掌柜微微一笑:“这可不是普通烟杆,而是一种奇门兵刃,名作‘拦面叟’,外侧是开刃的。”

    齐玄素刚好在此时走进这家店铺,听到掌柜的话语,目光随之落在那根烟杆上面,立时想起了七娘片刻不离身的长烟。

    他这才知道七娘的兵刃是那根长烟,还是奇门兵刃。

    不过七娘从没有用过,只是用来抽烟。七娘偶有几次出手,都是徒手杀人,快准狠,让对手来不及反应,手刀更是比真刀子还要锋利,让齐玄素看不出深浅。

    张月鹿的目光从“拦面叟”转移到了齐玄素的身上。

    张月鹿作为一个归真阶段的谪仙人,已经到了显化婴儿的境界,对应散人的圣胎境界。

    从两个境界的名字上不难看出,分属于不同传承的两个境界颇为相似。

    散人这一脉传承十分有意思,既像从其他传承中各自摘取了几个境界拼在一起,又像是谪仙人的仿制版。总结来说,谪仙人是博览诸家,样样精通,散人同样是博览诸家,样样稀松。故而散人一脉又有“小谪仙人”的说法,只是这个称呼贬大于褒。

    甚至有一种说法,散人一脉本就是道门尝试量产谪仙人的产物,结果道门失败了,并非道门无法复制谪仙人,而是无法量产,复制一个谪仙人成本太高,高到道门觉得就算培育出来的谪仙人不中途夭折,也无法收回成本,于是就在五大古老传承之外多出了散人一脉。

    张月鹿作为已经初步进入道门上层的天之骄子,深知这个说法并非谣言,就是事实真相。

    因为道门有感于当初儒门的青黄不接和固步自封,自玄圣之初,除了重用年轻人之外,又大力提倡各种创新,所以道门内部不乏各种大胆举动,仿制谪仙人只是其中影响较大的一例,各种半仙物也是道门尝试仿造仙物的结果。

    再说回散人本身,因为散人源自谪仙人,所以两者之间有一种微妙的联系,就像同一脉传承之中,高境界之人可以轻易看穿低境界之人的虚实。

    故而张月鹿立时察觉到了齐玄素的存在,就连齐玄素的境界修为也没能瞒过她。

    一个昆仑阶段的散人,内丹境界。

    这本不算什么,可让张月鹿感兴趣的是,这个同龄人身上有一股气。

    姑且可以称之为“杀气”。

    这不是一两条人命就能积攒出来的,更不是世家公子哥杀几个仆役就能养育出来的,许多常在沙场的黑衣人也不过如此。

    张月鹿在北辰堂积累出来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同龄人不是玉京本地人,多半是从地方道府来的。

    天罡堂掌堂真人曾经说过,玉京花圃中养出来的道士经不起风吹雨打,所以天罡堂必须要从地方道府征调道士,这也是天罡堂总是人手不足的原因。

    张月鹿问掌堂真人为什么不改变这种局面。

    掌堂真人的回答很简单,养出这片花圃的辛勤园丁十分满意现在的风景,不容许任何人去改变。

    能让掌堂真人说得如此隐晦,不敢直言,那么园丁的身份已经是不言而喻。

    就在张月鹿稍稍出神的时候,齐玄素已经问过了价格,他本想给自己添一件保命的兵器,火器最好,结果被动辄数百太平钱的价格吓到,没什么犹豫,直接转身离开了店铺。

    张月鹿也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随之离开店铺。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店铺,便有一个年轻女冠迎上前来,送上两张喜帖,热情询问道:“不知两位能否赏光观礼?”

    两人俱是一怔。

    随即看到不远处的城隍庙中聚集着许多人,气氛热烈,竟是在举办婚礼。

    大婚讲究晨迎昏行,意思是早上去迎娶新娘,黄昏举行婚礼。

    在十二时辰中,黄昏特指第十一个时辰戌时,用西方的时间来算,便是十九点到二十一点这段时间。

    齐玄素和张月鹿不约而同地取出怀表,打开表盖。

    刚好是戌时一刻。

第二十四章 澹台姑娘

    城隍,又称城隍神、城隍爷。是道门中普遍崇祀的重要神祇之一,由有功于地方民众的名臣英雄充当,是道门信奉的守护城池之神。

    玉京既然是一座城,自然也有城隍庙,就位于太清广场。其中供奉的是道门二代大掌教,这位大掌教在位时间不长,远不如玄圣和三代大掌教,算是个过渡人选,可他在位期间却在玄圣的基础上完善了玉京城,奠定了今日的玉京城格局,故而也顺理成章地视作玉京的守护神祇,受香火供奉。

    因为玉京城中寸土寸金,四品祭酒道士的居处也才一座二层小楼,普通道士和道民的家中更不可能摆开各种仪仗、容纳众多客人,再加上许多人无高堂可拜,所以久而久之,形成了在城隍庙举行婚礼的习俗,道门便是高堂。

    也正因为许多人都是没有父母的孤儿,自然也没有各种亲戚,为了不至于太过冷清,举办婚礼之人多会邀请路人观礼。

    齐玄素和张月鹿便刚好遇到了有人成亲邀请观礼,一般情况下,受邀之人都不会拒绝,反而还要送上祝贺。

    齐玄素当先接过喜帖,道贺道:“恭喜,恭喜。”

    张月鹿也随之接过喜帖,微微一笑:“祝百年好合。”

    女冠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请两人去往城隍庙,而她则是继续邀请其他路人。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一起往城隍庙走去。

    城隍庙殿宇轩敞,前后三进,建筑雄伟,飞檐翘角,气势恢弘,为四方众庙之最。门前立柱上有对联,上联是:雪趁风威,白占田园能几日。下联是:云乘雨势,黑瞒天地不多时。

    此时的城隍庙灯火辉煌,整座正殿都大放光明,仿佛天上宫阙一般。

    先前在店铺里的时候,张月鹿是背对着齐玄素,出来店铺之后,又天色昏暗,直到此时,来到了城隍庙的灯下,齐玄素才真正看清了张月鹿的相貌。

    朦朦胧胧,灯下美人,粉面含羞,不美也美。

    虽然张月鹿不曾粉面含羞,但她本就相貌不俗,使得齐玄素竟是生出几分惊艳之感,不算是惊为天人,也相去不远。

    与此同时,张月鹿也看清了齐玄素的模样。

    平心而论,齐玄素的相貌不算差,姑且可以算是剑眉星目,再加上这几年的起起伏伏,洗去了他身上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倒也颇为出众。

    张月鹿对齐玄素的第一印象,并不差。

    齐玄素微微一笑:“齐玄素,‘参差分两势,玄素引双行’的玄素。”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说道:“澹台初,太初的初。”

    这倒不是张月鹿的假名,而是她的另外一个名字。她的娘亲复姓澹台,这个姓氏要追溯到儒门至圣先师的弟子,澹台一族是儒门中的大姓,在儒门大败之后开始与道门中人联姻,张姓则是道门中正一道的大姓。

    夫妻两人曾为张月鹿该继承哪家的香火有过一番争论,并且各自取了名字,也就是“澹台初”这个名字的由来,最后闹到了张家祠堂,身为张家族长的正一道大真人亲自出面,一锤定音,姓张。

    这位大真人之所以会有如此“闲情逸致”,操心一个偏远旁支子弟的家事,只是因为张月鹿资质根骨绝佳,是为十分少见的谪仙人。

    张月鹿原来的名字叫张月心,也是大真人做主将她的名字改成了二十八宿之一的张月鹿,寓意星宿下凡,谪仙人也。

    张月鹿的母亲没有再去反对,她是个聪明人,且不说反抗一位大真人的威权是什么下场,正所谓逆不如顺,女儿已经入得大真人法眼,日后必然青云直上,姓张还是姓澹台,叫月心还是叫月鹿,都是细枝末节。

    只是有些时候,太过出名也不是什么好事,张月鹿在私下场合还会自称“澹台初”。

    “原来是澹台姑娘。”齐玄素不卑不亢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殿门前,有一名女冠在此专事招待客人,见两人并肩行来,年纪相差无多,也算是郎才女貌,便将两人当做是一起过来的情侣。

    于是齐玄素和张月鹿就这么阴差阳错地被请进了城隍庙庙的偏殿之中。此时偏殿之中已经聚集了好些人,都是观礼之人,因为并非提前准备,而是临时受邀前来观礼,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身着正装,还是有许多人如齐玄素和张月鹿这般身着常服。

    主持婚礼的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身披法衣,头戴星冠,甚是威严。

    一对新人身着大红吉服,站在偏殿正中,略显紧张局促。

    再有片刻,又有许多观礼之人陆续来到偏殿之中,凑足了大概二百余人,婚礼便正式开始。祭酒道士口诵真经,为新人祷告祈福。然后便是三拜:拜天地、拜城隍、夫妻对拜。

    随着祭酒道士的一声“礼成”,两人便在神明、祭酒道士、观礼众人的见证下,结成夫妻。

    在场不乏有怀有“通灵法眼”神通的方士,清晰可见两人身上各有一道清气飘摇而起,然后纠缠交织在一起,好似结发,这便意味着两人已经福祸气数合为一体,日后同气连枝,荣辱与同。

    齐玄素没有“通灵法眼”,可散人的“阴阳眼”却是与方士的“通灵法眼”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可以望气。

    至于张月鹿,都已经可以显化婴儿,望气更不是什么难事。

    张月鹿见此情景,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齐玄素就站在张月鹿身旁,这声叹息格外清晰,不由望了这位澹台姑娘一眼,稍稍犹豫之后,还是低声开口问道:“姑娘为何叹息?”

    张月鹿并不拒人千里之外,轻声回答道:“心有感触罢了,我知道你不是普通道士,身上如此杀气,想必你是很难像平常人那般娶妻生子了。不巧,我与你相差不多。今日见到人家拜堂成亲,结成道侣,自然感慨。”

    齐玄素在听到张月鹿的前半句话时,心中一惊,不过听完后半句话后,又稍稍放松下来,试探问道:“姑娘不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张月鹿摇头道:“相逢未必曾相识,相别也未必再有相见之期。缘来缘聚,缘去缘散。既是如此,又何必相问?我不问你,你不问我,如此最好。”

    齐玄素佩服道:“姑娘看得通透。”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在恭维我?”

    齐玄素一怔,随即摇头道:“这是实话。”

    张月鹿莞尔一笑:“那就多谢赞誉了。”

    齐玄素又问道:“听澹台姑娘的语气,似乎平时有许多人会恭维你。”

    张月鹿笑道:“如果是男女之间的恭维,其实并不多,可如果是名利之间的那种,的确是有些。”

    齐玄素了然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倒是不足为奇。看来姑娘要么是身居高位,要么是家中显贵。”

    “高位谈不上,显贵更谈不上,不过是人情往来,让人厌烦,却又逃不过去。”张月鹿摇了摇头,并无自得之态。

    齐玄素对此深有感触,就在前不久,他还在一位四品祭酒道士的面前恭恭敬敬,何尝不是恭维。

    至于这位澹台姑娘,齐玄素心中多少也有了些计较,应是世家出身。

    虽然道门中有许多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但并非全部,还有许多人出身于玄圣中兴道门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各大世家,甚至玄圣本人也是出身世家之一的“北海李”。

    正一道的天师张家,又称“上清张”,与被称作“龙城秦”的天家皇室、儒门的圣人后裔,并称为天下只三家人家。

    “上清张”又与“北海李”在道门被称作南张北李,两家分分合合多年,既是老朋友,又是老对手。

    这些世家子弟自然不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就在两人低声交谈的时候,婚礼告一段落,新人邀请众宾客移步前往城隍庙不远处的凤凰楼参加喜宴,也算是对众人前来观礼的答谢。

    说到凤凰楼,在玉京颇有名气,名字是“凤求凰”之意,图个喜庆吉利,而且占地利之便,坐落在城隍庙的斜对面,一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城隍庙结成道侣,仪式结束之后,便在此地摆下喜宴,生意自然红火。

    凤凰楼共有四层,占地极大,非是寻常酒楼可比,一楼是供散客用餐的大厅,酒楼专门雇佣了精通音律的道民在此演奏,二楼是一个个小号包间,三楼是大号包间,四楼是顶级包间。这对新人的喜宴被安排在三楼,价格不低,一桌大概是两个太平钱,酒钱另算。

    众人来到三楼,那位负责接待的女冠自然是一错到底,认定齐玄素和张月鹿是同来的道侣,便将他们安排在了一起,两人彼此之间没有恶感,自然也不会主动拒绝。

    落座之后,有伙计前来询问客人,除了喜宴必备的女儿红之外,还要什么酒。

    张月鹿一语惊人:“有烧刀子吗?”

第二十五章 美酒美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张月鹿,伙计愣了一会儿之后,才转身离去。

    “烧刀子”就是烧酒,因为味浓烈,似火烧,而得名。主要流行于辽东地区,因为那里天气严寒,此酒也适合用于驱寒。

    这是黑衣人们的偏爱,要说在座之人中有来自辽东道府的,喜欢这酒,也就罢了,习惯使然。退一步来说,就是齐玄素说想喝烧酒,也勉强可以让人接受,偏偏是张月鹿。

    一来是喜欢喝酒的女子本就不算多,喜欢喝烈酒的女子就更少见了。二来是张月鹿略微带了些许江南那边的口音,显然不是最喜欢喝烧酒的辽东人士。

    就连齐玄素也为之侧目:“烧酒?”

    “烧酒。”张月鹿应了一声。

    齐玄素轻声道:“一般只有酒鬼才喜欢‘烧刀子’,你可不像是个酒鬼。”

    “对我来说,黄酒有些绵柔了,不醉人。”张月鹿并不太在意别人异样的眼光,正如在赤明宫中,她同样不在意那三位副堂主的看法。

    并非傲慢,而是天性使然,她总能一视同仁。在三位副堂主面前,她是这般态度,在齐玄素面前,她还是这般态度,就算是在几位真人面前,她也是只守礼而不卑躬。

    齐玄素不再说话,只是重新打量了她一眼。

    一个穿着素淡道袍,容貌出众又不算绝顶,可自有一股气势的年轻女子。

    不一会儿,正式开席。除了十年份的女儿红,张月鹿的烧酒也到了,用一个小酒坛盛着,大概只有一斤左右。

    想来酒楼伙计觉得这位姑娘只是一时兴起,要不就是心中苦闷,并非真正的酒客。而且瞧这姑娘神色如常,又与身旁那年轻男子交头接耳,不像是要借酒消愁之人。不管怎么说,他没敢多上,酒量浅的人,几两就能喝醉,真要上多了,反而是浪费。

    张月鹿抬手取过酒坛,打开泥封,立时有浓烈酒气冲出,仅仅是闻着便呛人,说句不夸张的话,不会喝酒的人,只是闻闻酒气,就能有一分醉意。

    张月鹿眼神一亮,将酒倒入杯中,小饮了一口。

    见此情景,齐玄素心中莫名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这位澹台姑娘直接举起酒坛猛灌一口,再用袖子一擦嘴上的酒渍,宛如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绿林好汉,就好比大家闺秀倒拔垂杨柳,可太违和了,他不能接受。

    幸好,这位澹台姑娘还是用杯子喝酒,没有太过离经叛道之举。

    其实不仅是齐玄素松了一口气,其余同桌之人而已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位姑娘只是想喝酒,并非那种不拘礼法之人。

    张月鹿喝完一杯酒之后,白皙的脸上多了一分浅浅的红晕,望向齐玄素,举杯问道:“你要不要来一杯?”

    似乎怕齐玄素拒绝,她又紧接着加了一句:“很好喝的。”

    齐玄素脸上的微笑有些僵硬,不过还是点头道:“好。”

    张月鹿举起酒坛将齐玄素面前的酒杯倒满。

    这种酒杯并非那种小酒盅,而是仿古的三足金樽,正应诗仙口中的“莫使金樽空对月”。

    一杯酒,少说也有二两。

    张月鹿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同时说道:“喝酒喝的是一个‘醉’字,所以不要用真气化解酒力,那就没意思了,浪费美酒,不如不喝。”

    齐玄素端起酒杯,喟然道:“也罢,我就舍命陪君子。”

    两人举杯一碰,各自将杯中之酒一气饮尽,谁也没有用真气抵御。

    一瞬之间,齐玄素只觉得胸口中有烈火燃烧,热辣之感从口中喉间一直蔓延到胃中,久久不绝。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酒力直冲风池穴,转眼之间,齐玄素便觉得脑袋发沉,不由地扶住椅子的扶手。

    反观张月鹿,仍旧是坐得四平八稳,只是脸上红晕又多了一分。

    不管怎么说,两人境界的差距摆在那里,修为对于体魄的增益不可忽视,如果换成天人阶段的真人在此,就算不刻意化解酒力,也是千杯不醉。

    酒宴结束时,是张月鹿扶着已经头重脚轻好似踩棉花一般的齐玄素离开了凤凰楼,行走在太清广场上。

    一斤烧酒十六两,张月鹿喝了十两烧酒,齐玄素喝了六两烧酒外加四两女儿红,张月鹿除了脸色微红,再无其他变化,可齐玄素却是醉得不轻。

    齐玄素的酒品很好,醉酒后没有耍酒疯,也没有借机占张月鹿的便宜,只是就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此时喃喃自语道:“其实我觉得还是女儿红好喝,只是我不大明白,为什么要叫‘女儿红’而不叫‘男儿红’?”

    张月鹿忍俊不禁道:“其实也有,叫‘状元红’,这是江南那边的习俗,生下个儿子便为他酿些酒,埋到地窖里,一埋便十几二十年,意思是等儿子中了状元再取出来大宴宾朋。”

    齐玄素明白了:“我知道了,生了女儿埋下去,等到嫁人时再喝就叫‘女儿红’。”

    张月鹿忍着笑意道:“齐公子好见识。”

    “叫我表字‘天渊’就是。”齐玄素摆了摆手,此时他已经醉了七八分,酒话自然引人发笑,“可还有个问题,全国三年也才一个状元,要是生的儿子没中状元,这酒岂不可惜了?”

    张月鹿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叫这个名字,等到儿子娶媳妇拿出来喝就是。”

    齐玄素被夜风一吹,迎风醉,醉上加醉:“刚才上的是十年份的女儿红,我听说还有几十年份的女儿红,难道江南那边的女儿家都不嫁人吗?”

    张月鹿再也忍不住了,眼泪都要笑出来:“对,像我一样,都不嫁人,将全部的心思都用在道门上面。”

    齐玄素点了点头:“心思用在道门上面……佩慧剑么?”

    便在这时,忽听身后有人呼喊,张月鹿扶着齐玄素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原来是先前邀请两人观礼的女冠又追了上来,手中还提着两个盒子。

    女冠来到两人面前,将两个盒子递了过来:“这是一些糕点,每位宾客都有,还望不要嫌弃。”

    张月鹿伸手接过两个盒子,道了一声谢。

    女冠看了眼两人,又看了眼天上的月亮,笑道:“良辰美景,两位不要辜负月色,我就不打扰了。”

    张月鹿还是淡淡笑着,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害羞姿态。

    女冠离去之后,张月鹿又扶着齐玄素走了一段,一直来到太上道祖的雕像前。

    太上道祖的雕像立在巨大的三层须弥座上,张月鹿扶着齐玄素在第一层须弥座的台阶上坐下,问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家……”齐玄素一下子愣住了,竟是清醒了几分。

    过了良久后,他才长长叹息道:“哪里还有家啊。”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挨着齐玄素坐下,与他相距大概一尺的距离,抬头望向夜空中的明月,转开了话题:“没想到,你的酒量这么浅。”

    夜风再一吹,齐玄素反而是酒醒五分,大概是物极必反,醉到清醒了。

    齐玄素苦笑道:“这可是最烈的烧刀子,又不能用真气抵御,我能喝将近半斤,还没倒下,甚至还能与你交谈,已经很不错了。”

    张月鹿道:“酒量好与不好,是比出来的。”

    齐玄素道:“你知不知道,宿醉的感觉十分痛苦?”

    “我不知道,但你很快就要知道了。”张月鹿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的微笑,“其实大醉一场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可以暂且忘却那些烦心的事情。我听说,道门中有一种酒,叫作‘醉生梦死’,是专供给真人们的酒,因为普通的酒已经对真人没有任何效果,哪位真人想要喝醉,便会去要一坛‘醉生梦死’。”

    齐玄素问道:“如果是普通人喝了呢?”

    张月鹿道:“如果是普通人喝了‘醉生梦死’,那么他就会忘记许多事情,忘记父母妻儿,忘记朋友兄弟,甚至忘记自己是谁。所以道门对于‘醉生梦死’的管制很严,市面上很难见到。我一直想喝,却一直未能如愿。”

    齐玄素轻声道:“还是佩慧剑。”

    月色如水,银白的月光倾泻在二人的身上,拖出了两个长长的影子。

    片刻的沉默之后,张月鹿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齐玄素摆了摆手:“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那就……有缘再会。”张月鹿没有强求,提着自己的那份糕点盒子站起身来。

    齐玄素应道:“有缘再会。”

    张月鹿转身离去。

    齐玄素仍旧坐在台阶上,望着张月鹿消失在苍茫夜色中后,本想运转真气,化解了酒力,可忽然想到张月鹿说过的话,大醉一次不容易,便停下了动作。

    他没有想到自己今晚会遇到一个如此有趣的女子,不过他没有太多的想法,毕竟人海茫茫,日后未必还有再见的机会,两人不过是彼此人生中的一个过客罢了。

    春梦了无痕。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1283/ 第一时间欣赏过河卒最新章节! 作者:莫问江湖所写的《过河卒》为转载作品,过河卒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过河卒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过河卒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过河卒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过河卒介绍:
天下为棋,苍生作子,而齐玄素便是那过了河的卒子,有进无退,一往无前。过河卒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过河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过河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