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迪斯温
谪仙人是五仙传承之首,其实力毋庸置疑,哪怕是许寇这种厮杀经验丰富的武夫,也败在张月鹿的手中。
谪仙人再加上一件半仙物,足以挑战比自己高出一个境界的对手,未必能够取胜,最起码不会轻易落败。
只见张月鹿与迪斯温斗在一处,竟是张月鹿占据了上风,纸剑在迪斯温的身上留下一个个血洞,只是迪斯温的身体就好似血水做成的,抽刀断水水更流,血洞转眼之间便如水面一般恢复如初。
不过真正让迪斯温感到忌惮的还是张月鹿所用的一种诡异能量,入体之后,与自己体内的血能同化,难分彼此,发作之时,竟是使得自己体内血能紊乱,甚至自相残杀。这也就罢了,其中一股异种能力竟是直冲自己的心脏,使得自己的心脏如擂鼓一般剧烈跳动,要知道罪民一族的力量源泉正是心脏,若是心脏有失,万事休矣。
这正是张月鹿仗之胜过许寇的“六虚劫”,进入他人体内之后,化解他人体内真气、血气、心力等一切能力,并使其自相攻伐,有以彼之力攻伐彼身的真意,轻则重伤,重则直接身死。
平心而论,“六虚劫”固然玄妙,却并非无解,对于道门真人而言,只要根基扎实,深谙南华道君的六气之辨,不难化解“六虚劫”。可迪斯温乃是域外之人,难以窥破其中奥妙,则要大受牵制。
这还是多亏了迪斯温此时哪怕重伤也高出张月鹿一个境界,如果两人同境相斗,那么迪斯温在没有任何外物助力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半点胜算。
至于迪斯温的众多身外之物,则早在他被安息议会追杀时就损失殆尽,如今的他,只能依靠自己本身,这让他比起正常的天人还要弱上许多。
此时就好似两人相斗,张月鹿只是个少年人,力气不如迪斯温这个成年人,可少年人手中却持有一把尖刀,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就在此时,一把巨剑从旁斜斜地朝着迪斯温劈下。
迪斯温受制于体内肆虐的“六虚劫”,没有选择硬挡,而是闪躲开来。
这一剑落在地上,劈出一道裂痕,剑刃上附着白色的火焰炸开许多火星,仿佛明亮到极点的萤火虫。
亚瑟动作不停,双手紧握大剑,配合张月鹿朝迪斯温攻去。
迪斯温冷哼一声,强压下体内的诡异能量,全力出剑,血剑所过之处,都会留下一道凝聚不散的血色痕迹,血痕越来越多,就像一张细密交织的落网,不断收紧。
灵泉子一直没有出手,因为在古仙神念退去之后,他就开始准备一个复杂繁琐的法术,到了此时,这个法术终于接近了尾声。
只见灵泉子扔出一个纸人,然后朝着这个纸人一点,喝道:“力士安在?”
纸人上绽放出道道金光,继而平地起风,就见纸人化作一尊武将,面如红玉,须似皂绒,身高一丈,身披金甲,缠绕飘带,身后悬有一轮金色日环,耀喷霞光。
这正是太平道的“黄巾力士”,当年太平道起事,号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人人以黄巾裹头,故而得“黄巾力士”之名。
玄圣在世时最是厌恶门户之见,几次想要整合众多神通法术,使得人人可以修习。虽未完全成功,但也使得三道之间许多法术互通有无,故而灵泉子这个全真道之人精通太平道的法术也在情理之中。
黄巾力士现身之后,手持两个车轮大小的金瓜锤朝着迪斯温横冲直撞而去,迪斯温留下的众多血痕,竟是无法阻挡,被悉数扯断碾碎,不过黄巾力士也被血痕灼烧,“嗤嗤”之声不绝于耳,表面光华黯淡许多。
张月鹿没了血痕的束缚,手中纸剑一转,裂空之声连绵不绝,响成一片。
就在这一瞬之间,张月鹿已经朝迪斯温周身要害攻出近百剑,速度之快,却是连残影都没有留下,不见剑影重重,唯有剑气纵横。若是寻常归真阶段高手,只能看到张月鹿扬了一下手,紧接着便是满身剑伤。
迪斯温固然不是寻常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可比,可面对这一剑也是受创不浅,毕竟“无相纸”乃是半仙物,杀力极大,又是连续百剑,就算他的不死之身也不能短时间内迅速愈合。
在道门之中有个说法,三名低境界之人联手可以抗衡一名高出一个境界之人。放在眼下的情况,就是三名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联手可以对付一名逍遥阶段的天人。
再加上迪斯温丢失了所有的身外之物,体内鲜血损失严重,十分虚弱,此时面对三人联手,竟是落入了下风之中。
面对这种情况,迪斯温并不如何慌乱,虽然虚弱的状态让他无法使用公爵特有的能力,但他也不是束手无策,一挥身后黑面红底的披风,一化作十三。
在西大陆,十三是不详之数,也是恶魔的数字,而罪民也刚好有十三个氏族。
一瞬间,张月鹿只觉得自己四周出现七个人影,个个都有实体,并非幻象,不仅将她的剑招全部化解,而且还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攻来,迫使她转攻为守。同时一股血腥之气蔓延而至,无孔不入,仿佛要从每个毛孔渗透而入体内,侵蚀经脉丹田。
张月鹿只能运转“五气烟罗”护住周身,抵御这股血腥之气。
只听得一阵连绵急促的金石碰撞之声,张月鹿连连后退。
趁此时机,两个迪斯温牵制住黄巾力士,三个迪斯温朝着灵泉子攻去。
灵泉子的半数念头都用于操纵黄巾力士,此时面对三个来势汹汹的迪斯温,不敢有丝毫大意,口中念念有词,扔出三道符箓,化作三面金盾,围绕自己旋转不停,守得密不透风。
三把血剑刺在符箓所化的金盾之上,金盾顿时染上一层不详的血色,三个迪斯温出剑极快,每次都出剑都会使得金盾微微震颤,血剑不断切割,使得金盾很快便光华黯淡,出现裂纹。
灵泉子心知久守必失,又取出一道价值一千太平钱的“五雷符”丢了出去,顿时有五道手腕粗细的雷电凭空出现,朝着三个迪斯温当头落下。
天下万法,雷法第一,至阳至刚,无论是妖孽魔头,还是厉鬼僵尸,都天生被雷法克制,这些西大陆的罪民至阴至邪,也不例外,两个迪斯温被雷电击中之后,立时化作一阵青烟,彻底消散。
还剩下一个迪斯温朝着灵泉子冲来,灵泉子取出“神龙手铳”,压下击锤,扣动扳机,一枚“龙睛乙二”弹丸激射而出,直接在其心口位置炸裂开来。
这名迪斯温的身形一阵扭曲之后,也渐渐消失不见。
这便是家大业大的好处了,灵泉子作为天罡堂的主事,又是四品祭酒道士,携带了大量符箓,事后都可以由天罡堂报销,所以用起来半点不心疼,也让灵泉子发挥出几乎超出自己本身境界的实力。
最后一名迪斯温直接无视了“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的齐玄素,直奔亚瑟而去。
亚瑟竟是没有还手之力,直接被迪斯温从身后制住。
这名迪斯温才是真身。
单从外表来看,迪斯温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可在这一刻,迪斯温面目狰狞骇人,两颗长长的獠牙狠狠刺入了亚瑟的脖子。
对于他来说,一名圣武士的鲜血无疑是大补之物,可以帮他迅速恢复力量。当然,迪斯温的直觉告诉他,其实那个东方女人的鲜血才是绝佳的补品,可惜那个女人太过诡异,自己暂时还无法品尝她的鲜血,只能退而求其次。
迪斯温的脸上露出了欢愉之色,仿佛在享受人间无上美味。
不过很快,迪斯温脸上的笑容就彻底凝固,继而变成了痛苦和惊骇。
“高等黑血!你竟然服用了高等黑血!”迪斯温猛地将亚瑟甩飞出去,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英俊的面容不断扭曲,似乎极为痛苦,就像一个服用了毒药的普通人。
亚瑟的后背狠狠撞在地牢的墙壁上,然后缓缓滑落,因为失血的缘故,他的脸色极为苍白,艰难说道:“没错,这是裁判部的……高等黑血,专门用来对付你这样的高等罪民,咳咳……只要一杯就能让侯爵永眠。”
“高等黑血”是一种猎魔人研制的特殊炼金药剂,对于普通魔物来说并没有太大作用,可对于以血为生的罪民来说,却是足以致死的毒药。
亚瑟事先服用了高等黑血,而迪斯温又吸食了亚瑟的鲜血,便等同间接服用了高等黑血,比起被淬了高等黑血的武器伤到还要严重,因为高等黑血已经溶入了他的血液之中,无法分离。
随着“高等黑血”不断发作,迪斯温无法控制地惨叫起来,再无半点优雅气度,这位已经活了数百年的永生贵族,在家族覆灭之后,再一次感受到了死亡威胁,而这一次,带给他死亡威胁的不是强大的安息议会,而是一个小小的首主教。
第五十七章 将军
迪斯温踉跄后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溃烂,流淌出黑色的鲜血,而且没有丝毫愈合的趋势。
转眼之间,他已经从一个英俊的西大陆贵族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怪物。
“高等黑血”号称可以让一位侯爵永远沉睡,此时的迪斯温只有伯爵的实力,不过他毕竟只是间接服用了“高等黑血”,而且还保留了部分公爵的特质,所以只是遭受重创,并未直接死去。
可不管怎么说,迪斯温的力量已经处于最低谷,正是杀死他的最好的机会。
张月鹿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一挥手中纸剑,从剑身飘洒出无数纸屑,迎风就涨,化作一只只纸莲花旋绕洒落,犹如漫天飘雪。
这些纸莲花都是从“无相纸”上分出,花瓣锋利如刀,此时旋转起来,堪比许多奇门兵刃,纸莲花所到之处,切割砖石就如豆腐一般,那些围攻张月鹿的血影立时被这些纸莲花切割成一团团血雾。
张月鹿身形一掠,已然近身到迪斯温的面前,手中纸剑散出一片白茫茫的残影,将迪斯温周身上下悉数笼罩,杀机森严,招招直指要害。
迪斯温此时已经不敢与张月鹿近战,如果是以前,他还可以放出召唤物和仆从来拖住张月鹿,可在安息议会的追杀下,他所有的仆从都已经被毁去,此时一穷二白,只能在背后展开双翼,以极快的速度不断躲闪,带出一连串的重叠残影,让人眼花缭乱。
灵泉子解决掉围攻自己的血影之后,立时操纵着“黄巾力士”配合张月鹿封堵迪斯温的去路。只是“黄巾力士”防御极高,却不甚灵活,速度更是无法与迪斯温媲美,收效甚微。
便在这时,一直“畏畏缩缩”的齐玄素终于来到了不远处,他将背上的“执刑”、“子午”和腰间的“青鸟手铳”取下,只保留了短剑和“神龙手铳”。
迪斯温和张月鹿都注意到了齐玄素,不过两人此时也都顾不得齐玄素了。
齐玄素的表情和心态都十分平静,没有紧张,也没有忐忑,他平时看起来像个“花圃道士”,可不意味着他就真就是个“花圃道士”,在山下江湖多年的磨砺,让他已经可以做到越是在生死一刻,越是能够保持冷静。
齐玄素贴着墙边走向重伤不起的亚瑟,做了一个举杯喝水的动作,问道:“还有吗?”
亚瑟竟是看懂了,艰难地从自己的挎包中取出一个瓶子,说道:“黑血……没有了。还有,圣水。”
齐玄素从亚瑟的手中接过这个瓶子,毫不犹豫地巴开瓶塞,将瓶中的半数圣水灌入自己的口中。
一瞬间,齐玄素只觉得喉管一线之间仿佛要燃烧起来,这种感觉比他喝烧刀子的灼烧感还要强烈十倍,所不同的是,烧刀子会让齐玄素头脑发沉,而圣水却让齐玄素的精神得到安宁,消除一切负面情绪。
在外人看来,此时的齐玄素也如亚瑟一般,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仿佛一个人形的萤火虫。
接着齐玄素又拔出自己的短剑。
这是师父的遗物,被七娘从“客栈”之人的手中夺了回来,交到了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虽然一直携带这把短剑,甚至是片刻不离身,但他很少用这把断剑,哪怕是遇到李三辛的飞剑和诸葛永明的拳头时,他也没有拔剑。
不过现在却是不得不拔剑了。
短剑乍看之下,似乎并没有什么玄妙之处,只是剑身清亮如水,可以映现人影,甚至已经到了与玻璃镜媲美的程度。
齐玄素看了眼剑身上倒映出的面容,将另外半瓶圣水全部倾倒在了剑身上。
一瞬间,短剑上也亮起了白色的光芒。
齐玄素先是走向失去了心脏汉崔克,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一剑砍下了他的脑袋,又将他的胸膛搅烂,确保他死得不能再死。
与此同时,迪斯温不断遭受体内“高等黑血”的侵蚀,久守必失,被张月鹿抓住机会,逼到了死角,张月鹿毫不客气地一剑刺向迪斯温的胸膛。
迪斯温避无可避,举起手中的血剑,也朝着张月鹿当头刺下。
对于迪斯温而言,这个东方女人刺向自己胸膛的一剑虽然凌厉,但还不能将自己置于死地,可如果那个东方女人被自己刺上一剑,只怕难逃死亡的命运。
就在这关键时刻,张月鹿的身形一顿,终究没有选择与迪斯温一剑换一剑。可不等迪斯温高兴,就见张月鹿手中纸剑化作一杆白纸长枪,凭空长出一截,直接捅穿了迪斯温的胸口,并且将他钉在了墙壁之上。
一寸长,一寸强。
迪斯温惊怒交加,没想到东方女人和她的武器都是这般阴险。
张月鹿不等迪斯温反击,直接收枪后撤。
就在两人交手的短暂时间内,“黄巾力士”也终于追了上来。平心而论,“黄巾力士”的慢只是相对于迪斯温的速度而言,其本身并不逊色一位昆仑阶段的武夫或者炼气士。
“黄巾力士”举起双锤,朝着迪斯温当头砸下。
迪斯温想要化作血雾,可是已经混入体内的“高等黑血”却使得他无法使用此类变形手段,只能将自己手中的血剑凝聚成一个血球,然后奋力向前一推。
血球直接在“黄巾力士”的胸口炸裂开来。
轰隆一声。
“黄巾力士”的胸口位置出现了一个大窟窿,重新变回纸人,纸人的胸口位置同样也有一个明显的缺口。
灵泉子顾不得心疼自己的“黄巾力士”,踏罡步斗,一身道袍无风自动,左手伸开向上,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弯曲,大指和小指伸开,置于左手掌根部,结成“降鬼扇印”,沉声道:“缚。”
两道无形的气机仿佛锁链一般落在迪斯温的身上,将其牢牢束缚。
张月鹿手持白纸长枪,再度攻至,一枪刺入迪斯温的小腹,奋力一搅,将迪斯温的肠子全部搅烂。
“你们都该死!”
遭受重创的迪斯温发出一声堪比女妖的尖叫,继而爆发出一股好似滚滚洪流的磅礴血能,使得整个地牢轰然震颤,不断有碎石和灰尘从落下,齐玄素更是险些一头栽倒。
迪斯温不但挣脱开灵泉子的束缚,也将张月鹿连同刺入自己小腹的白纸长枪一起击飞了出去。不过张月鹿连续留下的两个伤口并未有愈合的趋势,反而还在不断流出黑色的鲜血。
爆发强大血能的后果就是迪斯温再也无法压制体内的黑血,以及来自于张月鹿的“六虚劫”,他脸上的血肉开始不断脱落,这也让迪斯温愈发惊怒怨毒,以及在惊怒掩盖之下,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畏惧。
一再遭受重创的他已经到了十分危险的边缘,稍有不慎便会彻底死在此地,到那时候,可没有第二个仆人去祈求东方的古仙来复活他。
张月鹿拄着白纸长枪缓缓起身,刚才的血能冲击,彻底击溃了她的“五气烟罗”,也重创了她的体魄,在五仙传承之中,只有武夫的体魄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媲美罪民,可张月鹿并非武夫,所以此时口鼻渗血,十分凄惨。
只是张月鹿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而是将手中的白纸长变化为软鞭,手腕一抖,无数鞭影交织成一座牢笼将迪斯温笼罩其中,哪怕张月鹿没有附着太多真气,仅是依靠半仙物的锋芒,也足以伤到已经是强弩之末的迪斯温。
迪斯温竭力抵挡着,可看似脆弱的纸鞭却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而且纸鞭本身似乎还蕴含着某种神圣气息,使得他感觉自己好像正在被烈火焚烧。
已经到了生死关头的迪斯温再也顾不得其他,不惜损耗,伸手朝着张月鹿一指。
张月鹿只觉得自己体内的鲜血瞬间沸腾起来,五内俱焚。
只是张月鹿仍旧不为所动,继续以手中纸鞭疯狂绞杀迪斯温。
“啊啊啊!”迪斯温发出一声惨叫。
纸鞭生生绞断了他的一条手臂,并且强行将其撕扯下来。
迪斯温不顾损耗地再次激发血能。
首当其冲的张月鹿轰然倒飞出去,在墙壁上撞出一圈蛛网状裂痕,纸鞭终于无以为继。
灵泉子以三道金盾全部碎裂的代价勉强挡下了这股血能,然后甩出了自己的最后一道符箓,正中迪斯温的眉心位置。
灵泉子一指符箓,用最后的法力催动符箓:“回梦……仙……游。”
一瞬间,灵泉子被抽干了所有的气力,委顿在地。
原本狂躁不安的迪斯温瞬间安静下来,陷入回忆之中,无法自拔。
这一刻,他想起了自己死在猎魔人手中的妻子,想起了过去的种种欢愉时光。
他们居住在有着高高尖顶的古堡中,古堡外是碧绿的草地,茂密的树林,以及清澈的河流……
下一刻,一把短剑打断了迪斯温的回忆。
迪斯温缓缓低头。
一把充斥着圣水气息的短剑从后心位置刺穿了他的心脏,剑锋透出胸口。
将军。
棋盘之上,其他棋子都损失殆尽之后,只剩下双方主将时,过河的卒子就成了决定胜负的主角。
第五十八章 凯旋
在正常情况下,齐玄素想要伤到迪斯温是千难万难,哪怕迪斯温已经虚弱得只剩下伯爵的实力。
就算齐玄素伤到了迪斯温,以罪民的恐怖恢复能力来说,也是如抽刀断水一般,转瞬之间就能恢复如初。
可是“高等黑血”对于迪斯温的伤害太大,甚至不必外力影响,迪斯温身上的皮肉已经开始自行脱落,而且还让他失去了恢复、变形的能力。
再加上齐玄素又使用了亚瑟的高纯度圣水,虽然无法与“高等黑血”相提并论,但也是专门针对罪民的利器。
如此种种条件之下,使得齐玄素成功“凿开”了迪斯温的后心。
齐玄素拔剑后撤的同时,将那枚已经注入了真气的“凤眼甲九”通过短剑留下的伤口,塞进了迪斯温的胸膛之中。
下一刻,“凤眼甲九”轰然炸开,迪斯温直接变成了人形火炬,整个胸膛更是被炸成了空洞,包括象征着罪民力量源泉的心脏。
齐玄素看了眼自己的短剑,迪斯温的鲜血与剑身上的圣水乃绝对两不相容之物,嗤嗤作响,化作青烟。
熊熊烈火之中,迪斯温的身形越来越淡,起先是一片剪影,继而变成一个模糊轮廓,然后只剩下几根简单的线条,彻底瓦解,不甘地消失在火焰之中。
最终迪斯温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圈焦黑痕迹,甚至连石质地面都出现了明显的裂痕。这位罪民公爵什么也没留下,一切都随着烈火化作虚无。
到了此时,齐玄素成了唯一能够站着之人。
灵泉子箕坐在地上,目睹了齐玄素斩杀迪斯温的整个过程,不由感慨道:“齐执事胆大心细,副堂主慧眼识人,两位都是年少有为。”
“灵泉主事过奖了。”齐玄素收起短剑,走向灵泉子,“现在该如何处置?”
灵泉子道:“你不必管我,我只是脱力而已,我服用‘益气丸’之后,很快就能恢复。关键是副堂主,她的须弥物中应该有疗伤的‘紫阳丹’,你去帮她服药。她的须弥物是手腕上的流珠,你直接输入真气就行。”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来到张月鹿的身旁。
张月鹿从正面承受了迪斯温的舍命一击,后背装在墙壁上,生生撞出一个遍布蛛网裂痕的碗状凹陷,而她也暂时昏了过去。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只见她哪怕在昏迷之中,仍旧是眉头微皱,紧绷着脸,手中死死攥着已经变回本来模样的“无相纸”。以齐玄素的经验来看,张月鹿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不过也伤得不轻。
齐玄素伸手按住张月鹿手腕上的流珠,缓缓输入真气。
大约几个呼吸之后,一道门户在齐玄素的面前缓缓开启。
门户后是个柜子大小的空间,里面分门别类地放了兵器、书籍、地图、千里镜、丹药、衣物等等,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妆盒,应该是放了些首饰、胭脂之类的物事。
齐玄素没有动其他东西,只是取出一个三寸高的玉瓶,晶莹剔透,依稀可见其中的圆润丹丸。此举在外人看来,就好似凭空取物一般。然后齐玄素倒出一枚淡紫色的丹药,看着张月鹿紧紧闭着的嘴唇,便有些犯愁。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灵泉子,却见灵泉子已经服用了丹药,正以五心朝天的姿势盘膝而坐,双眼紧闭。
齐玄素无奈叹息一声,暗道一声得罪,伸手捏住张月鹿的双颊,强行掰开她的嘴巴,将手中的丹药喂了进去。
万幸“紫阳丹”入口即化,不必再去吞咽,也不用如何刻意炼化,药力就能沿着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游遍全身上下,使得张月鹿的身周隐隐有紫色气息氤氲蒸腾。
只是张月鹿仍旧没有醒来的意思。
便在这时,灵泉子缓缓站起身来。
齐玄素道:“灵泉主事,副堂主还是没有醒来。”
灵泉子没有回应,而是径直走向亚瑟,给他也喂了些丹药,然后才说道:“那就劳烦齐执事将副堂主背出去或者抱出去。”
齐玄素一怔。
就在这时,灵泉子和亚瑟已经互相搀扶着向外走去,亚瑟还十分“贴心”地把齐玄素的两把佩剑和“青鸟手铳”一起拿着。
齐玄素暗骂一声失策,却也无可奈何,本想将张月鹿背起。不过考虑到自己的后背要抵着两团绵软物事,所以齐玄素还是将张月鹿打横抱起。
当齐玄素走到圆厅的时候,张月鹿悠悠醒转过来,见自己被齐玄素抱在怀中,倒也没有如何羞涩,而是问道:“迪斯温呢?”
齐玄素没有谦虚,将自己斩杀迪斯温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张月鹿点点头:“天渊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我也果然没有看错人。”
齐玄素道:“我走之前顺带看了一下,那个地牢里什么也没有,这伙丧家之犬穷得很。他们抢来的钱可能被他们用来买人了。”
乌戈山离还是有奴隶贸易的,所以齐玄素才有如此一说,至于那些奴隶的下场,多半成了这伙罪民的粮食。
张月鹿“嗯”了一声,轻声道:“放我下来吧。”
齐玄素停下脚步,依言放下张月鹿。
结果张月鹿一个站立不稳,又被齐玄素伸手扶住。
她只能半依在齐玄素身上,眉头微皱。
齐玄素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身子微微发僵。
张月鹿又闭上了双眼:“我觉得很乏力。”
齐玄素沉默了许久,憋出三个字:“我抱你?”
其实齐玄素并非那种见了女子便不会说话行事的性子,关键在于张月鹿还是他的上司,这就很尴尬了。
“好。”张月鹿低声说道。
齐玄素重新将张月鹿打横抱起,规规矩矩,目不斜视。
张月鹿干脆是不睁眼,不说话,双手缩在胸前,呼吸渐渐平稳,似乎又沉沉睡去。
齐玄素无奈叹息一声,快走几步,去追已经看不见人影的灵泉子和亚瑟。
重新回到地面的古堡,灵泉子和亚瑟正在等他,见齐玄素抱着张月鹿,亚瑟还促狭地笑了笑,颇有些男人之间才懂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齐玄素轻咳一声,问道:“灵泉主事?”
灵泉子倒是老成持重,没有什么特别表示,说道:“我会安排人将这里再搜索一遍,以防有所遗漏,尤其是事关古仙,不能大意。至于齐执事,你带着副堂主先返回乌戈山离城,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之后就去你们会合。”
齐玄素点头道:“好。”
……
张月鹿只觉得身子如在云端飘飘荡荡,又好似在水中浮浮沉沉,内里说不出的难受。
她艰难地睁开眼皮,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眼角余光依稀看到齐玄素正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背对着自己。
张月鹿轻声问道:“这是哪里?”
齐玄素转过身来:“你醒了,这里是乌戈山离的城主府。”
张月鹿吐出一口浊气,就像闭气之人终于换气,又好像是搬掉了胸口上压着的一块大石,坐起身来,又问道:“我睡了多久?”
齐玄素取出怀表看了一眼:“从我们离开刺木特堡算起,大约是两个时辰左右。”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你抱我回来的?”
齐玄素轻咳一声:“沐妗不在。”
张月鹿道:“幸亏她不在,如果把你换成她,我们这次就要全军覆没了。天渊,我果然没看错人。还有,你不要说什么过奖、过誉,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我不是在恭维你。”
齐玄素干脆直接问道;“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升为六品道士?”
张月鹿迟疑了一下:“我可以给你请功,具体批不批,还要看紫薇堂的意见。”
齐玄素试探问道:“是不是要略尽人事?”
“什么人事?”张月鹿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怒视齐玄素,“我说过,我不喜欢这样的常情。”
齐玄素见张月鹿柳眉倒竖,颇有怒意,赶忙解释道:“我也不喜欢,谁乐意把自己兜里的太平钱给别人?只是阿难和迦叶这等佛祖弟子都会索要人事,我等凡人又岂能免俗?”
张月鹿轻哼一声:“总之,不行就是不行,休要再提。”
“是。”齐玄素从善如流,“谨遵副堂主之令。”
张月鹿余怒未消,看齐玄素便不怎么顺眼了,板起脸道:“我说过,私下的时候,不要叫我副堂主,难道此时有第三个人吗?”
齐玄素心中暗道女人好难伺候,脸上却是不显,随口说道:“好,我的澹台姑娘。”
这话刚出口,齐玄素就觉得有些不对,加上“我的”二字之后,似乎有些太过亲昵了。
张月鹿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脸上破天荒地泛起一抹略显可疑的红晕,什么也没说。
她再怎么有大气,终究是个未经人事的年轻女子,不可能真正做到完全无动于衷。
齐玄素转开了话题:“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张月鹿也想逃离这种尴尬气氛,立刻接过话头:“没有什么大碍,休养几天就好。”
齐玄素点点头道:“如此就好,你是主心骨,大家都盼着你早日养好伤。”
张月鹿“嗯”了一声。
当灵泉子来到门外的时候,刚好听到这样一番正经到不能再正经的对话,不由暗自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第五十九章 醉卧
灵泉子叩门之后,张月鹿和齐玄素下意识地对视一眼,不知为何竟是有几分心虚。
好在张月鹿身上衣衫整齐,也没什么不对劲,略微整理了下仪容,对门外道:“请进。”
灵泉子推门进来,问道:“副堂主,你的伤势如何了?本来艾城主想派两位侍女照顾你,不过考虑到副堂主的身份,不容有失,还是由我们自己人照看为好,于是我就自作主张,让齐执事守在这里。”
“灵泉主事做的不错。”张月鹿点了点头,“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刺木特堡的后续如何了?”
灵泉子正是为了此事而来,正色道:“在齐执事带着副堂主离开之后,我又派人将整个刺木特堡里里外外彻底搜索了一遍,发现了部分与古仙有关的碑刻、壁画,我亲自拓印了这部分内容之后,已经将这些碑刻、壁画毁去,整个过程并未让其他人参与,以防有人无法抵御古仙的诱惑而私藏这些内容。”
谈到正事,张月鹿顿时进入了副堂主的状态之中,问道:“拓件呢?”
灵泉子将手中的厚厚一沓图纸,交给张月鹿。
张月鹿眼神示意齐玄素离远些,似乎这些图纸是十分危险的物事,然后她一边翻看一边解释道:“过去有许多道门弟子抵御不住古仙的诱惑,借职务之便,暗自收集与古仙的有关内容,所以道门有规定,四品祭酒道士以下,不得随意接触此类内容。”
齐玄素问道:“四品祭酒道士就能抵御住诱惑吗?”
张月鹿摇头道:“不一定,就像走夜路撞鬼,成年男子的阳气要比孩童更足一些,撞鬼的概率也要小些。如果四品祭酒道士及以上品级的道士有被古仙侵蚀诱惑的嫌疑,那么三品幽逸道士和四品祭酒道士要接受北辰堂的审查,二品太乙道士要在金阙接受大真人和其他真人的质询。至于大真人,也就是一品天真道士,自玄圣以来,还从未有一品天真道士变节倒向古仙,倒是有古仙接受了招安,成为我们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
齐玄素首次听到这些密辛,不由问道:“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一品天真道士其实和古仙只在伯仲之间?”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按照天师他老人家的说法,的确如此。只是古仙的存在更为特殊,大真人们一代换了一代,可古仙们还是那些老面孔。就拿比较知名的紫光真君、司命真君来说,当年玄圣、东皇在世,他们就与道门为敌,时至今日,玄圣和东皇已经飞升离世,他们仍旧留在世间与道门为敌。人间对他们而言,是个巨大的牢笼。”
齐玄素听得半懂不懂,却又不好深问。
张月鹿无意再说下去,转而道:“灵泉主事,你继续。”
灵泉子接着说道:“处理完这些之后,我又让人在刺木特堡的几处关键位置安放了火药,随时可以彻底毁去此地。”
张月鹿不曾抬头:“很好,道门的态度是一贯的,对于淫祠和古仙有关的建筑,必须毁去。”
灵泉子问道:“从这些记述来看,是哪位古仙?”
张月鹿抬起头来,缓缓说道:“应该是司命真君。”
灵泉子道:“原来是他,主掌生死之权柄,难怪能活复活那个妖人。对了,这次能够顺利剿灭这伙妖人,齐执事功不可没。”
张月鹿倒也不谦虚,微笑道:“我还是有些识人之明的。”
灵泉子道:“假以时日,齐执事必定大有作为。”
齐玄素连忙道:“副堂主、灵泉主事过奖了。”
张月鹿将厚厚一沓拓印图纸收入自己的须弥物中,忽然问道:“谁动过我的须弥物?”
灵泉子立时说道:“副堂主,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这就去下令毁掉刺木特堡。”
“有劳灵泉主事。”张月鹿点了点头。
然后灵泉子就在齐玄素的复杂目光中迅速离开此地,半点没有想要帮齐玄素解释一二的意思。
张月鹿的目光落在了齐玄素的身上。
齐玄素轻咳一声:“事急从权,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张月鹿轻声道:“我没有责怪天渊的意思,毕竟你也是为了救我,我还要多谢你。我若因此责怪你,便是没了肝肺。”
齐玄素松了一口气。
张月鹿话锋一转:“不过,你有没有胡乱翻看?比如某个盒子。”
“绝对没有。”齐玄素立刻坚决否认。
张月鹿上下打量着齐玄素,没有看出什么破绽,这才道:“我相信天渊的为人,不过若是让我知道你敢骗我,哼哼。”
齐玄素表情略微僵硬。
这正是他始终不敢对张月鹿彻底放下防备的根本原因,他的确有事瞒着张月鹿,而且仅此一事,就能让他万劫不复。
张月鹿见齐玄素如此表情,不由问道:“你怕什么?就算你胡乱翻看了,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这可不像你,你连迪斯温都不怕,还怕我这个弱女子么?”
齐玄素心中一凛,生怕张月鹿再看出什么破绽,故意道:“澹台姑娘,如猛虎,似蛟龙……”
“打住,打住。”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装花圃道士上瘾是吧?那好,我给你个差事,把这次剿灭妖人的具体经过,形成书面文字,然后交给我,我誊写……审核之后,再交给掌堂真人。”
齐玄素见张月鹿被转移了注意力,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嘴上却道:“誊写?”
张月鹿瞪了他一眼,干脆不装了:“你有意见?”
“没有意见,副堂主说什么就是什么。”齐玄素正色道。
张月鹿笑道:“贫嘴。”
正当齐玄素觉得此事已经翻篇的时候,张月鹿忽然问道:“天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齐玄素身子一僵:“怎么突然这么说?”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会刨根问底,只是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当作什么洪水猛兽。”
齐玄素勉强一笑:“我连报仇的事情都告诉你了,还有什么事情瞒着你?至于洪水猛兽,你可是我的上司,我对你恭敬些,不是应有之义吗?”
张月鹿轻声道:“其实恭敬不恭敬的,主要是在人前,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倒是不必刻意拘礼。”
齐玄素鬼使神差地说道:“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倒像是千金小姐与穷书生暗中……”
在张月鹿的逼视之下,齐玄素的后半句话戛然而止,又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张月鹿轻哼一声:“看来是我多虑了,你不仅不怕我,还大胆得很,不过是惯会伏低做小,装模作样。”
齐玄素与张月鹿接触时间长了,也逐渐摸到了她的性子,她的话语严厉,说明她没有真正动怒,可当她一反常态地细声软语的时候,那就要小心了。
所以齐玄素也不怎么害怕,用自己的老说辞道:“我就是随口一说。”
张月鹿显然还没有七娘对付齐玄素的丰富经验,换成七娘在此,非要让齐玄素当场认错不可。
“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齐玄素准备开溜。
“等等。”张月鹿又叫住了齐玄素。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故意道:“副堂主还有什么吩咐?”
张月鹿举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个酒杯的手势,问道:“有酒没有?我带的酒喝完了。”
齐玄素迟疑道:“你有伤在身,不好喝酒吧?”
“副堂主问话,你只要回答,有或者没有。”张月鹿板起脸,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谁让齐玄素先称呼副堂主的,既然你问有什么吩咐,那只好满足你。
齐玄素无奈道:“等着。”
待到齐玄素回来的时候,张月鹿已经起身下床,坐在桌边,让齐玄素想起小时候在万象道宫乖乖坐着等吃饭的景象。
他将两只夜光酒杯和一只水晶瓶放在桌上,自己则坐在张月鹿的对面,说道:“烧刀子是没有的,只有葡萄酒和麦芽酒。”
张月鹿也不挑剔,拿过那只水晶瓶,直接拔开瓶塞,往齐玄素面前的杯子倒酒。
齐玄素双手扶着酒杯,没有拒绝。
张月鹿一边倒酒,一边说道:“古人有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次剿灭妖人,我们能安然回来,你功不可没,我敬你一杯。”
话音落下,张月鹿刚好把一杯酒倒满,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接着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直接一饮而尽,将杯底朝齐玄素一照,示意没有剩下残酒,然后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端起酒杯,将如血的鲜红酒液一口饮尽,刚入口时有些苦,又有些涩,在苦涩之后,才慢慢泛起了酸甜的味道,与喝白酒时先是辛辣然后香醇的感觉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后齐玄素也学着张月鹿将杯底一照。
“好,再来一杯。”张月鹿继续执壶倒酒。
不多时后,水晶瓶已经空空如也,齐玄素有些昏沉,醉眼朦胧中望向张月鹿,只见得她双眼明亮,霞飞双颊,明艳动人。
第六十章 归途
在灵泉子的指挥下,天罡堂众人成功将刺木特堡炸毁,然后返回了乌戈山离城,只等张月鹿伤势好转之后,就动身前往位于大雪山的西域道府,然后他们会从大雪山的瑶池乘坐飞舟返回玉京。
在经此一战,众人对于张月鹿和齐玄素的印象大为改观。
张月鹿身先士卒,分明是职位最高,境界最高,却受伤最重,谁也不能说出半个不是。
齐玄素也证明了自己,虽然他只是一个昆仑阶段的七品道士,但一剑斩杀了妖人首领,此事是灵泉主事亲眼所见,还有来自圣廷的亚瑟作证,经过上官顿的翻译宣扬之后,已经是人人皆知。
一时间,齐玄素的风评两极反转,不再是众人眼中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小白脸,而是有着真本事的异人。至于如何“异”法,谁也没亲眼看到齐玄素斩杀迪斯温,只能是各自想象。
亚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要返回圣廷复命,今日特意来向道门众人辞行。
虽然是齐玄素成功击杀了迪斯温,但亚瑟同样功不可没,若不是他以自己为诱饵,让迪斯温误服了“高等黑血”,结局也殊为难料。
事实上,这次击杀迪斯温不能完全归功于某一个人,而是整个团队通力协作的结果,包括众多道士,若不是他们泄去阴气,阻断地气,使得雷弗诺一族的幻术无法施展,也很难成功剿灭这伙罪民。
因为曾经并肩作战,所以道门众人对于这位圣廷首主教的印象不错,纷纷为亚瑟送行。
亚瑟最后单独与齐玄素告别,毕竟在这段时间里,除了艾丽之外,就数齐玄素与他交流最多,两人还是有些共同语言的。
“齐,如果你日后去西大陆,记得来找我。”亚瑟将一个地址交给了齐玄素。
齐玄素郑重收好:“一定。”
亚瑟离开了乌戈山离,踏上归途。
就在亚瑟离开的三天后,道门众人也离开了乌戈山离,前往大雪山行宫。
在临走之前,张月鹿按照约定,将那张五品同道士出身的箓牒留给了艾丽,并带走了上官顿。
上官顿得偿所愿,被许了九品道士的出身,乐不可支,半点也不留恋。
与此同时,张月鹿也传信沐妗,让他们不必再来乌戈山离,就在大雪山行宫原地待命,等待他们前去会合。
相较于来时的气氛凝重,踏上归途的道门众人都心情不错,于广袤戈壁上纵马驰骋,哪怕仍旧是风雪阻路,也能生出几分雪中漫行的闲情逸致。
张月鹿的伤势已经好了,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策马奔在最前面,甚是潇洒。
齐玄素稍稍落后她半个马头的位置,却没有张月鹿的洒脱。张月鹿和七娘一样,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喝酒归喝酒,差事归差事,关于事后文字总结的差事还是落在了齐玄素的头上,这让齐玄素好生苦恼。
当年万象道宫的确教过怎么写公文不假,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齐玄素的刀剑火铳还算熟练,却不怎么动笔,早已忘得差不多了,现在想要重新捡起来,就有些愁人,于是齐玄素趁着赶路的这段时间,开始早早打起腹稿。
从乌戈山离到大玄的西州,都属于西域的范畴。
西域境内,多的是戈壁沙漠,其中又有绿洲和城池,形成了诸国林立的景象。就拿乌戈山离来说,说它一城也可,说它一国也可,如果算上沙漠和戈壁的面积,乌戈山离大概相当于中原的一府之地,可如果除去沙漠和隔壁,那就相当于一县之地。
唯一的例外是北面的大雪山,古名白山,冬夏有雪,故名大雪山。金帐人谓之折罗曼山,高达二万一千九百尺,长约五千里,宽约六百里,最高峰是托木尔峰,大雪山行宫便坐落于此峰之下。
一行人历时月余,穿过茫茫戈壁,一座城池终于出现在视线之中,这便是曾经的捐毒国,属于西域三十六国之一。
说起西域各国,用墙头草来形容更为合适。在中原王朝鼎盛的时候,西域各国就臣服于中原王朝,中原王朝也曾在西域设立西域都护府、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而中原王朝衰弱时,西域各国就臣服于金帐王庭,尊奉金帐汗王。
神爵二年,捐毒国归属于西域都护府。女帝时期又划分至疏勒都督府管辖。再后来,大晋只剩下半壁江山,西域尽数丢失,这里又被金帐汗国统治。
前朝大魏末年,朝廷自顾不暇,就连通往西域的凉州都已经丢了,更不用说西域诸国,所以西域诸国均是臣服于金帐王庭。可偏偏因为王庭内乱的缘故,金帐汗国对于西域诸国的掌控力也大为减弱,西域诸国纷纷自行其是,再加上许多金帐贵族为了躲避战祸而逃入西域,使得西域愈发鱼龙混杂,混乱不堪。
直到大玄朝廷收复西州,捐毒国才重归中原朝廷的管辖,改置捐毒县。
大雪山与昆仑在捐毒国交汇,昆仑为黛色,大雪山为红色。有诗云:黄沙千里望无边,戈壁茫茫耐酷寒。红黛分明势大壮,二山交汇两重天。
众人离开玉京的时候,是八月下旬,五十天奔波,行程万余里,抵达捐毒县时已经是十月上旬,正式进入了冬季。
众人都是风尘仆仆,风雪严寒也就算了,先天之人没有病疫之害,还扛得住,关键是许多人吃“行军丸”都快吃吐了,若不是在乌戈山离补充了部分给养,“行军丸”都没得吃,在“行军丸”消耗殆尽之后,只能啃些冷硬如石头的干粮,当真是嘴里能淡出个鸟来。
所以张月鹿决定在捐毒县休整数日,然后再动身前往大雪山行宫。
一行人进了县城,倒是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毕竟此地距离大雪山行宫已经不远,算是西域道府的核心势力范围,因为经常有道门中人路过此地,故而城内同样有充当驿站职能的道观。
道观的观主名叫徐汇乾,七品道士,正捧着一杯热茶轻啜。入冬以后,天寒地冻,不过观里直属大雪山行宫,炭柴银钱都是宽裕,房间烧得十分暖和。
便在这时,一个年轻的九品道士推门进来,禀报道:“观主,有人来了,好几十号呢。”
“好几十号?莫不是天罡堂又派人来了?今年怎么回事,萨满教那伙跳大神的还没完了?”徐汇乾赶忙放下手中的茶碗,起身出去相迎。
徐汇乾出来道观大门,就见几十号人马,全都披着统一制式的披风,骑着有昆仑道府标识的马匹,不是天罡堂来人是谁?
徐汇乾扫了一眼,正想着哪位才是主事人的时候,就听一个年轻人道:“观主,我们是天罡堂道士,要前往大雪山行宫,劳烦观主安排个住处,再准备些吃食。”
听到“天罡堂”三字,徐汇乾暗道果真让自己猜中了,赶忙道:“分内之事。”
那年轻人又道:“这是我们的张副堂主和灵泉主事,两位都是四品祭酒道士,观主不要疏忽了。”
徐汇乾心中一惊,天罡堂的副堂主?已经有两位天罡堂的副堂主去了西域道府,如今又来一位?难不成要与萨满教全面开战?
想着这些,徐汇乾又顺着年轻人所指方向望去,一个是上了年纪的中年道人,一个是年轻女子,想当然地认为中年道人才是副堂主,年轻女子多半是驻颜有术,便朝着灵泉子行礼道:“见过张副堂主。”又朝着张月鹿行礼道:“见过灵泉主事。”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笑出声来,就连灵泉子的脸上也有些笑意。
张月鹿没有纠正的意思,只是吩咐道:“齐执事,你帮忙安排一下。”
在外人面前,两人还是互相称呼职务。而且张月鹿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大小事情都要交给齐玄素去做,就好像用得顺手了,便不习惯再用别人一般。放在旁人眼中,只觉得副堂主与齐执事的关系十分不一般。
齐玄素被七娘支使惯了,倒不觉得如何,随口应下。
说罢,张月鹿等人便进了道观,齐玄素留下,对徐汇乾解释道:“观主,方才那位姑娘才是张副堂主,你认错了人。”
徐汇乾“啊呀”一声:“竟然有如此年轻的副堂主。”
齐玄素道:“我们的副堂主出身上清府张氏,四品祭酒道士,前不久刚刚被轮值大真人钦点为天罡堂的副堂主,”
徐汇乾的心肝听着一颤一颤的,上清府张氏,又是轮值大真人钦点,如此年纪,当真是前途无量,只怕是日后要在金阙有一席之地。
他顿感心中忐忑,暗忖方才是不是触了这位副堂主的霉头。
齐玄素看出徐汇乾心中所想,安抚道:“张副堂主并非小气之人,不会在意这个。观主还是早些安排住处,我们这次除了两位四品祭酒道士,还有一名六品道士,其余都是七品道士,最好按照规格来。”
徐汇乾赶忙打起精神,用心记下,生怕出了什么纰漏。
齐玄素交代完之后,徐汇乾便招呼着道观里的人手,为众人安排住处。
第六十一章 打牌
等到安顿好之后,大多数人都选择好好睡上一觉,毕竟经历了长时间的风餐露宿,许多人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十分疲惫,只想要好好休息一下。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张月鹿左右无事,便来找齐玄素。
恰好齐玄素正犯愁该怎么写公文,同样没有半点睡意。
张月鹿提议两人玩几把“玄圣牌”,不许用任何特殊手段作弊。
所谓“玄圣牌”,三寸长,两寸宽,绘以彩图,是玄圣在晚年时发明的一种小游戏,几乎没有门槛,在道门年轻人中很受欢迎。
多年过去,当年的年轻人或者已经作古,或者成了许多人眼中的老不死,于是“玄圣牌”变成在整个道门都很受欢迎。
玄圣牌共有四个阵营,分别是道门、佛门、儒门、古仙。
选择阵营之后,挑选一张领袖牌、二十四张人物牌和十二张神通牌组成牌阵。
人物牌各有点数,分为天、地、人三类,以玄圣制作卡牌的时间为准,天牌是已经飞升之人,地牌是已经身死之人,人牌是还在人世之人。
神通牌分为外物、法术、洞天三类。
开始之后,除了保底的领袖牌之外,从牌阵中随机抽取十张牌。
胜负的判定方式是三局两胜。以猜正反的方式决定谁先出牌。从第二单局开始,由上一单局胜方先出牌,若上一单局双方平局,则由上一单局最后结束之人开始出牌。
一小局中,双方轮流出牌或发动领袖牌,直到一方无牌可出或者主动按结束出牌时,一小局结束并清算点数,点数小的一方算输。
齐玄素早在万象道宫时就接触过“玄圣牌”,也算是行家里手,立时答应下来。
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副“玄圣牌”,选了儒门阵营和领袖牌“理学圣人”。
齐玄素则是选了道门阵营和领袖牌“玄圣”。
张月鹿取出一枚太平钱,屈指一弹,使其飞速旋转,然后一掌拍下,望向齐玄素:“你猜。”
齐玄素道:“有字。”
张月鹿缓缓移开手掌,就见“天下太平”四字。
齐玄素抽出十张牌,分别是:人牌“东皇李太一”、地牌“魔刀宋政”、人牌“圣君澹台云”、人牌“大真人颜飞卿”、人牌“飞元真人颜飞卿”、人牌“小先生沈长生”、人牌“大真人上官莞”、外物牌“天师印”、外物牌“返魂香”、法术牌“太阴剑阵”。
张月鹿也随之抽了十张牌。
齐玄素略微思量,先打出一张地牌“魔刀宋政”,九个点数,没有特殊能力。只见牌上画着一名持刀的黑衣男子,嘴角上扬,傲慢、自负。
张月鹿随之打出一张地牌“隐士紫燕山人”,绘图是一个身着紫衣的年轻儒生,九个点数,特殊能力是召唤牌阵中的两张地牌隐士。
于是张月鹿又召唤了地牌“隐士赤羊翁”、地牌“隐士金蟾叟”,这两张牌都是八个点数,张月鹿的总点数来到了二十五点。
齐玄素打出一张人牌“圣君澹台云”,绘图是一个头戴平天冠的女子,帝冠上垂落的珠帘挡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下巴,十个点数。同时还是人物牌中的长生牌,不受任何效果的影响。
齐玄素的点数上涨到了十九点,如果张月鹿放弃跟牌,那么齐玄素只要再加一张牌,便可赢下第一局。
张月鹿打出了一张法术牌“四时剑”,可以使隐士的点数翻倍,总点数增加至五十点。
齐玄素打出法术牌“太阴剑阵”,所有地牌的点数强制变为一点,三张隐士都变为一点,因为“四时剑”翻倍效果,一点变为两点,所以张月鹿的点数只剩下六点。
齐玄素的地牌“魔刀宋政”同样受到影响,只剩下一点,“圣君澹台云”是长生牌,不受影响,仍旧是十点,总共十一点。
张月鹿打出一张地牌“隐士龙老人”,绘图是个手持龙头拐杖的矮小老人,十五点,因为是长生牌,不受神通牌的影响,既不被“太阴剑阵”强制变为一点,也不被“四时剑”翻倍,张月鹿的点数上涨到二十一点。
齐玄素打出人牌“东皇李太一”,绘图是顾盼自雄的持剑道人,十个点数,同样是长生牌,不受神通牌的影响,齐玄素的点数也涨到了二十一点。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此时齐玄素还剩下六张手牌,而她召唤的两张隐士来自于牌阵,所以还剩下七张手牌。如果现在弃牌,齐玄素想要取胜,就必须再出一张牌,那么她就能占据两张手牌的优势,就算齐玄素不出牌,双方打平,她也占据一张手牌的优势。
张月鹿笑了笑:“弃牌。”
齐玄素打出一张人牌“飞元真人颜飞卿”,绘图是个星冠羽衣的年轻道人,剑眉星目,俊朗不凡,五个点数。使齐玄素的点数升为二十六点,然后齐玄素也选择弃牌。
第一局,齐玄素胜,剩余手牌五张;张月鹿败,剩余手牌七张。
场上的牌全部送入“地府”。
因为齐玄素赢得第一小局,所以第二局还是由齐玄素先出。
齐玄素直接打出人牌“小先生沈长生”,零点,特殊效果可以从牌阵中再抽一张牌。
齐玄素抽到了一张天牌“大剑仙李道虚”,绘图是白发白须的持剑老者,气态威严,也是玄圣和东皇之父,十五点,长生牌。
张月鹿打出一张人牌“隐士白鹿先生”,绘图是白发白须的老儒生,七点,可以从地府中召回一张牌。
因为长生牌不受任何效果影响,张月鹿无法召回地牌“隐士龙老人”,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召回地牌“隐士紫燕山人”,只是她的牌阵中已经没有其他隐士牌,所以未能召唤。张月鹿的点数上涨至十六点。
齐玄素也不客气,直接打出天牌“大剑仙李道虚”,点数上涨至十五点。
张月鹿打出地牌“大祭酒杨松”,绘图是个中年儒生,背景是正在燃烧的书院学宫,九点,特殊效果可以让自己的所有地牌增加一个点数,张月鹿的点数上升至二十七点。
齐玄素又打出人牌“大真人颜飞卿”,绘图变成了中年道人,衣着朴素,长生牌,十点。齐玄素的点数上升至二十五点。
张月鹿观察着齐玄素的表情,迟疑了一下,打出一张人牌“大祭酒司空道玄”,零点,特殊效果可以让自己再抽一张牌。
齐玄素只剩下三张手牌,打出外物牌“天师印”,从牌阵中召唤所有带有“天师”二字的牌。
齐玄素召唤了天牌“老天师张静修”、人牌“大天师张鸾山”、人牌“小天师颜飞卿”、地牌“废天师张静沉”,分别是十五点、九点、五点、九点,总共三十八点,加上先前的二十五点,使得齐玄素的总点数暴涨至六十三点。
齐玄素仅剩两张牌:“弃牌。”
张月鹿已经没有退路,必须赢下这一局,才能进入决胜的第三局,于是她连续打出了人牌“大祭酒黄石元”、地牌“大祭酒吴振岳”、地牌“大祭酒吴奉城”、人牌“大祭酒谢恒”,点数分别是九点、十点、八点、九点,总共三十六点。
因为“大祭酒杨松”的效果,地牌“大祭酒吴奉城”上升一点,变为九点。地牌“大祭酒吴振岳”是长生牌,不受影响,仍旧是十点。总共是三十七点,再加上原本的二十七点,刚好是六十四点,比齐玄素多出一点。
两人进入决胜局,齐玄素剩下两张手牌,张月鹿只剩下一张手牌。
因为第二局是张月鹿取胜,所以第三局由张月鹿先出,张月鹿打出了除保底领袖牌之外的最后一张手牌,人牌“谢月印”,绘图是个英俊的年轻儒士,手持折扇,颇为潇洒,五点。
齐玄素打出人牌“大真人上官莞”,绘图是个身着黑袍的严肃女子,手持剑印,九点。
张月鹿发动领袖牌“理学圣人”的能力“月印万川”。
“谢月印”变为十五点的长生牌,特殊能力是将一张牌送去地府。张月鹿选择将人牌“大真人上官莞”送入地府,因为手牌为空,强行弃牌。
齐玄素使用最后一张外物牌“返魂香”,从地府召回人牌“大天师张鸾山”,九点。然后发动自己的领袖牌“玄圣”的特殊能力,使得所有人牌点数翻倍,变为十八点。
如此一来,齐玄素以三点的优势赢得第三局,以两局小胜取得一个大局的胜利。
打牌总要有些彩头,张月鹿本来提议罚酒,不过被齐玄素拒绝,因为张月鹿无论输赢都不吃亏,于是改为一个太平钱。
张月鹿丢给齐玄素一个太平钱,无奈道:“道门牌太过无解。”
齐玄素笑呵呵地将太平钱放入包中,说道:“当年我一手道门牌纵横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罕有敌手,刚才不过是小试牛刀。”
“你就吹吧。”张月鹿半点不信,“我们再来一把,我不用儒门牌,你不用道门牌。”
齐玄素点头道:“好,我用佛门牌。”
张月鹿道:“我也用佛门牌,来一次内战。”
两人又各自摸一套佛门牌,继续打牌。
这一次,张月鹿技高一筹,连胜两小局轻取齐玄素。
张月鹿啧啧道:“不过是吃道门牌的红利罢了,我看你也就一般水平。”
齐玄素输了第二局之后,因为心疼太平钱,决定接受张月鹿的第二次提议,改为罚酒。
于是接下来的一整天时间里,两人就是打牌,喝酒,打牌,喝酒。
直到子时时分,张月鹿才带着一身酒气心满意足地离去。
第六十二章 大雪山行宫
天罡堂的众人在捐毒县休整了三天的时间,这三天的时间里,齐玄素过得非常“充实”,大部分时间都在陪张月鹿打牌和喝酒。
其实张月鹿并不强求,也没有用自己的身份强逼齐玄素,只是齐玄素对张月鹿颇有好感,并不想拒绝张月鹿。
虽说从两人的身份地位来看,某种可能的确有些渺茫,也着实让齐玄素灰心丧气,但这种事情就像佩慧剑一样,梦想还是要有的。
就像棋盘上的小卒子,即使小卒子是最不值钱的棋子,也要有“将军”对面老帅的志气。
闲暇之余,齐玄素还向灵泉子这位老牌主事请教了如何写公文,只可惜灵泉子主要是负责外务,公文这一块,反倒是负责内务的孙永枫更为熟稔。周柏更不用说,同样是实干派,对于这些略显务虚的活计,实在是不擅长。
三天之后,一行人休整完毕,离开捐毒县,继续前往大雪山行宫。
大雪山和昆仑构成了一个不规则形状的“回”字,昆仑在左,大雪山在右,捐毒县位于“回”字上方一横的正中位置,而“回”字里面的小口则是个巨大的沙漠盆地,素有死亡之海的称呼。
纵观这次万里奔行的路程,其实是从“回”字左侧一竖出发,一路向西,在“回”字外面的广袤西域兜了个圈子,来到位于“回”字上方一横的捐毒县,然后再沿着“回”字的笔画去往“回”字的右侧一竖,最后乘坐飞舟穿过“回”字中间的小口,返回起点。
所以一行人现在是沿着沙漠的边缘前进,速度不快不慢,而且因为大雪山挡住了朔方寒流的缘故,反而不再下雪,无疑是一件好事。
如此十余天的行程,大雪山行宫已经是遥遥在望。
大雪山行宫本是金帐大汗的行宫,当年道门长春真人曾经在垂暮之年远赴塞外,出铁门关,抵达大雪山行宫,面见金帐汗王,劝谏金帐汗王“敬天爱民、减少屠杀、清心寡欲”,被金帐汗王尊奉为仙人。由此,金帐中也有人改奉道祖,再加上瑶池,道门一直都将大雪山视作道门的圣地之一。
后来大雪山行宫被金帐汗王送给了金帐国师,金帐国师在此经营多年,使得大雪山行宫逐渐成为萨满教的核心所在。
故而大雪山行宫对于道门和萨满教都意义非凡,两者围绕此地展开数次大战,如今是道门掌握了大雪山。
一行人翻过最后一座雪山,眼前豁然开朗,终于见到了坐落在朝阳一面的大雪山行宫。
只见大雪山行宫依山而建,通体洁白,与山同色,仿佛一座冰雪之城。其建筑风格与中原迥然大异,甚至与金帐的王庭也大不相同,而是颇有西大陆和婆娑州的风格,可见林立高耸的塔尖,层层叠叠的城墙楼阁,以及连绵的拱形穹顶,各种建筑堆叠一处,紧密又不杂乱,此时霞光万丈,落在行宫之上,竟是使其绽放出隐隐的圣洁气息。
众人驻马雪坡之上,齐齐眺望大雪山行宫。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座大名鼎鼎的大雪山行宫,不由有了片刻的失神:“这就是大雪山行宫?”
“正是”张月鹿用手中马鞭一指大雪山行宫下方的山体,“据我所知,在大雪山行宫的下方还有一座巨大的养尸地,是当年萨满教遗留下来,那可是真正的十万人坑,尸气弥漫,甚至混淆了阴阳的界限,所以大雪山行宫还是一座镇压的阵法。”
齐玄素震惊道:“竟然还有这等事情。”
张月鹿一挥手:“上山。”
山路还算平整,一路向上,走了一个时辰左右后,终于来到一座巨大石桥前,此桥雄立于万丈深渊之上,连接了两座山峰,长约百丈,可供六马并行。
从视觉上来看,下方的深渊就好似护城河,环绕大雪山行宫,此桥就是横跨护城河通往城门的吊桥,故而守卫极为严密,十余名披甲灵官守在此地。
张月鹿上前出示了箓牒和天罡堂的文书,为首的灵官立刻换上了笑脸:“原来是张副堂主到了,赵副府主和天罡堂的几位执事已经等候多时了。”
赵副府主便是协助飞凌真人掌管西域道府的三品幽逸道士赵教吾,他是中兴之后的全真道第七代弟子,虽然距离二品太乙道士尚有一步之遥,但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正值壮年,有望在六十岁之前晋升为二品太乙道士,也是前途无量。
张月鹿微微点头,说道:“请带路吧。”
灵官领着张月鹿一行人穿过长长的石桥,进入一个开凿在岩壁上、长约半里、高约两丈、宽约三丈且一路向上的特殊“城门洞”中。
穿过这条长长隧道,便进入了大雪山行宫的外围,一处类似于瓮城的所在。
远远就见赵教吾迎了过来,人未到声先至:“五十余天,万里追凶,佩服,佩服。”
张月鹿下马迎上前去。
其余人也齐齐下马,跟在张月鹿身后。
两人互相见礼之后,赵教吾道:“自七月赤明宫一别,至今已有三月,张副堂主着实辛苦,近来可好?”
张月鹿道:“有劳赵副府主挂念,一切安好。”
众人又是向赵教吾行礼。
随同赵教吾一起过来的还有沐妗、徐缜、郑鼎等人。
沐妗、徐缜上前向张月鹿行礼,然后归入张月鹿身后的队列之中,郑鼎则是直接行了大礼,口中道:“谢过张副堂主救命之恩。”
张月鹿神色淡淡:“当初是我与齐执事一起发现了你,是灵泉主事为你招魂,倒不必只谢我一人。”
郑鼎脸色微变,随即又向齐玄素和灵泉子行礼。
灵泉子微微点头,没有多言。倒是齐玄素,在人前大多都是花圃道士的形象,主动上前扶起郑鼎,温言道:“道兄不必多礼。”
郑鼎的脸色有些僵硬,沐妗则是翻了个白眼。
赵教吾对于这些视若无睹,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话题:“天罡堂的诸位道友一路劳顿,我已经让人备好宴席,为张副堂主一行人接风洗尘。”
“赵副府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张月鹿婉拒道,“我在捐毒县休整了三日,已经惹得天罡堂骂人了,让我务必尽快返回玉京述职,毕竟此事影响太过恶劣,甚至惊动了轮值大真人,实在是不能久留,还望赵副府主见谅。”
若是别人如此不给面子,赵教吾难免要心中不快,可张月鹿算是“恶名在外”,不近人情早已是众所周知,就连李天贞都在她这里碰了钉子,可见是个性情孤拐之人,不必跟她一般见识。
赵教吾也没有强求,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多留张副堂主,飞舟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有劳赵副府主。”张月鹿抱拳道。
赵教吾伸手招过一个灵官,吩咐道:“带张副堂主等人去瑶池。”然后又对向张月鹿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送了。”
因为瑶池与大雪山行宫不在同一座峰头,所以张月鹿等人没有在大雪山行宫停留,在这名灵官的引领下,穿过此处瓮城,进入另一条开凿在石壁上的隧道,通过一座长约数里的石桥去了瑶池所在的山峰。
大雪山的瑶池与太白山的天池并列齐名,呈半月形,长约七里,最宽处约三里,位于峰顶云遮雾绕之处,两千余年前穆天子曾在此与西王母欢筵对歌,留下千古佳话,赢得“瑶池”美称,也被世人误以为是仙人居处。
去往瑶池,要经过一处天然山口,两侧宽约十丈,最窄处约三丈左右,两峰夹峙,一线中通,又称“石峡”,石壁巍峨,天巧奇绝,犹如打开的两扇门板。石色赭暗,如同铁铸,有诗曰:“巍峨石峡瑶池门,峭壁悬天险断魂。鬼斧神工刀劈就,一线通途上青天。”
过了石门,登临山顶,不多远便是瑶池,只见得湖水清澈,晶莹如玉,四周雪山环抱,云雾缭绕,天、水、山三者共一色。
东南面就是大雪山行宫所在的山峰,左右又有两峰相连。抬头远眺,三峰并起,突兀插云,状如笔架。
此时一艘飞舟正停泊在瑶池的湖面之上,高大巍峨。
因为这次是公差,所以不必买票,可以直接登船。
这是齐玄素第二次乘坐飞舟,上次他只能在第一层的普通房间,单人单间,谈不上简陋,只有一间卧房。这次飞舟上没有其他客人,他的执事身份,只低于张月鹿和灵泉子,便可以入住第二层的上房,不仅有卧房,还配备了一间小小的书房,放在平时,都是专供四品以上的道士使用,这便是出公差的好处了。
众人登上楼船之后,飞舟缓缓起飞。
飞舟以龙珠为核心,也带了些许蛟龙神异,水气弥漫。飞舟离开大雪山,进入死亡之海的境内之后,因为天气寒冷,飞舟周围笼罩的水气竟是变成了雪花,凝而不散,悬而不落,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雪白痕迹。
如此半天光景之后,巍峨昆仑,玄都玉京便遥遥在望。
第六十三章 灵官和例银
飞舟落在玉京城外的湖泊之中,激起一片似水似雪的雾气。
众人离开玉京时还是深秋,回来时已经是初冬,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赶路上面,除了张月鹿之外,其余人甚至没受什么伤,至多是赶路的途中吃了些苦头。
在湖畔,天罡堂安排的鹿车已经在等候了,这种鹿车都是四轮,拉车之鹿比寻常马匹还要雄壮,车厢十分宽阔舒适,可以乘坐四人,这次天罡堂直接调用了将近二十辆鹿车,浩浩荡荡,排成一列,好似长龙。
为首的正是孙永枫和田宝宝,见张月鹿第一个走下飞舟,孙永枫立刻迎上前来,满面笑容:“副堂主一路辛苦,此番剿灭妖人,行程万余里,非豪杰不能为之。”
“不必吹捧恭维。”张月鹿还是那般不近人情。
孙永枫也不在意,笑道:“掌堂真人已经问了几次,副堂主这次顺利剿灭妖人,掌堂真人和我们天罡堂也都脸上有光。”
张月鹿半点不信:“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剿灭了哪位古仙呢。”
孙永枫引着张月鹿走向排在最前面的鹿车,张月鹿示意灵泉子、齐玄素与她一道,再加上孙永枫,刚好四人同乘一车。
沐妗、周柏、徐缜、田宝宝四名执事乘坐第二辆鹿车。
沐妗望向齐玄素的目光满是怨毒,在她看来,自己是唯一的五品道士,又是最早跟随张月鹿之人,本该是自己跟在张月鹿身边,如今却被个七品道士给强占了位置,凭什么?
不过在灵泉子等人看来,这次剿灭妖人击杀迪斯温,齐玄素是当之无愧的大功臣,被张月鹿器重,也是情理之中。至于沐妗,甚至没参加围攻刺木特堡,至多算是有些苦劳,又凭什么被高看一眼?
这便是人性了,永远站在自己利益的立场上看待问题,所以人从来不讲道理,或者说只从自己的立场上去讲符合自己利益的道理。
四人同乘一车,齐玄素和张月鹿坐在一边,灵泉子和孙永枫坐在一边。
趁着这段时间,张月鹿开始交代这次剿灭妖人行动的最后收尾工作,主要是形成文字上报掌堂真人,待到掌堂真人确认之后,所有参与外务行动之人都可以得到为期两个月的假期,在此期间,不必到天罡堂当值,可以自由支配,而内务人员则要继续当值。
至于具体书面文字,大概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详细说明剿灭这伙妖人的经过,被张月鹿交给了齐玄素,因为齐玄素是除了张月鹿和灵泉子之外唯一全程参与之人,在张月鹿昏过去之后,更是由齐玄素完成了最后一击。
第二部分是关于古仙的汇报,这部分由灵泉子负责,因为是灵泉子亲自拓印了刺木特堡中的古仙痕迹,涉及此事之人越少越好,也就一事不烦二主。
第三部分就是请功,由张月鹿这位副堂主亲自负责。可以说,能否论功行赏,功劳会不会被上司贪了,只在张月鹿的一念之间。不过在这方面,齐玄素还是很放心的,张月鹿无疑是个足够称职的好上司。
张月鹿对齐玄素和灵泉子道:“你们两位也不必太过为难,实在不行,可以先写个大概,请孙主事帮忙润色一二之后,再交给我。”
灵泉子和齐玄素都稍稍松了一口气。
孙永枫也不觉得为难,他算是天罡堂中有名的笔杆子,这种公文上的事情,可谓是小菜一碟。
张月鹿又道:“关于古仙的部分,一定要慎重。”
孙永枫脸色一紧,郑重点头。
张月鹿掀起车帘,隔着玻璃看了眼车外的景色。
此时鹿车已经来到太虚河上方足够八马并行的太虚桥,不远处便是玉京城门,这里驻守着身披甲胄的灵官,核查箓牒。
张月鹿放下车帘,开始闭目养神。
这些鹿车都有天罡堂的标识,所以守门灵官直接放行,车队穿过城门洞,沿着上清大街朝玄都行去。
来到玄都的城门前,车内四人没有下车,只是打开车门,递出箓牒。
守门灵官的态度要比平时好了许多,只是简单查验了箓牒,便直接放行。
车夫赶动鹿车,一直来到天罡堂的大门外,大门左右同样站着身着玄甲的灵官。
灵官算是神道一途,之所以不在道士的行列,是因为灵官不算是修炼体系。
灵官的境界修为与“灵官”身份息息相关。
众所周知,神道一途需要数量庞大的香火愿力,这也是古仙与道门的根本矛盾所在。毫无疑问,道门的道观遍布天下,拥有数量极为庞大的香火愿力,可是道门高层中,却几乎没有神仙的存在,于是道门以这部分香火愿力发展了灵官一脉。
成为灵官之后,不必修炼,会根据自己对应的品级得到对应数量的香火愿力,然后通过身上的特制甲胄化作神力,只要身披甲胄,便等同是凭空有了一身境界修为,抵得上旁人几十年的苦修。
这正是灵官们全部披甲的原因。
不过灵官也不是全无门槛,对于心志心性的要求极高。
香火愿力在被转化为神力之前,其实是驳杂不纯的,里面掺杂了大量的人欲,比如向太上道祖求官、求财、求保佑等等,进入体内之后,就好似各种杂音,扰乱心志,如果不能抵挡,迷失其中,便功亏一篑。
道门可以用各种手段强化体魄,却很难直接强化人的心性,只能看天分,想要成为高品灵官,必须是心性坚韧之人,而且还要是资质一般之人。若是资质卓绝,又心性坚韧,多半会选择成为道士,而不是低人一等的灵官。
再有就是,高品灵官的甲胄也制作不易,花费极大,纵然比不得强行造就一位谪仙人,也比培养普通道士要昂贵许多。
正因如此,道门的高品灵官并不算多。
坏处是这份境界修为毕竟不是自己的,如果被道门剥夺了灵官的身份,一身神力也随之消失不见。或是被道门降级,境界修为也会随之下降。
在这种情况下,灵官只能紧紧依附道门,完全听从道门的命令行事。
这就导致灵官在地位上天然低于道士,毕竟道士的一身修为都是自己辛苦修炼得来,就算有朝一日离开道门,也仍旧是自己的。故而在同品级的情况下,道士可以节制灵官,哪怕是一品灵官,也只相当于二品太乙道士,而且低于参知真人。
道门培养灵官的用意其实很明显,比如守门、守城、护卫这些差事,高品道士不愿去做,或者没时间去做,低品道士又能力不够,容易出现纰漏。只有灵官是最合适的人选,既不必修炼,有着充足的时间,又有足够的境界修为,还不能违抗道门的命令。
道门的半数灵官都在天罡堂麾下,这次西域战事,天罡堂的援军也是以灵官为主。
齐玄素第一个下来马车,拉着车门,等待张月鹿下车。
张月鹿下来马车后,道谢一声,吩咐道:“你们先去摇光轩,我去见掌堂真人。”
齐玄素合上车门,点头应下。
几人进了守卫森严的天罡堂,张月鹿径直去往正堂,其余人则是往摇光轩行去。
齐玄素与两位主事并肩而行。
孙永枫笑道:“齐老弟这次立下大功,一个六品道士多半是稳了。”
“多承孙主事吉言,玄素先行谢过。”齐玄素姿态很低。
灵泉子淡笑道:“天渊不必过谦,这是必然之事。我们且不说那些虚的,只说实的,六品道士的例银可要比七品道士高出不少,老孙,你管着这一块,大概是多少来着?”
孙永枫接过话头:“六品道士的基本例银是每月三十圆太平钱。天罡堂有特殊补贴,大约是每月二十圆太平钱。齐兄弟还不到三十岁,升了六品道士之后就是预备祭酒,每月又有十圆太平钱的补贴。若是有像这次的外务,还会视情况额外追加一笔补贴。一年下来大概是八百太平钱左右。”
齐玄素咋舌道:“八百太平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放在一些小地方,足以购房置地,可以算是富家翁了。”
“哪里需要去其他地方购房置地。”孙永枫笑道,“过段日子,度支堂就会下发一笔安家费,供你们在玉京安家落户,具体数额是在道士品级的基础上按照职务进行补贴,齐老弟大概是一千太平钱左右,如果已经有了住处,那么这笔安家费便算是白得。”
灵泉子补充道:“这也就是天罡堂,地方道府和部分冷清堂口可没有这样的待遇,一年也就五百太平钱不到,塞牙缝都不够。”
孙永枫深有感触道:“内丹修的是自身,可想要快速提升修为,也少不得各种外丹的辅助,银钱总是流水一般花了出去,这点例银也着实是捉襟见肘。若是与人争斗,各种符箓的损耗,飞剑法器的损伤,也都是钱。”
“符箓法器的损耗不是可以报销吗?”齐玄素略微诧异道。
灵泉子笑了一声:“想要报销,必须给予足够正当的理由,比如我们这次剿灭妖人,便是正当理由。可谁还没几个仇家?亦或是其他突发状况,这种便不能报销。”
孙永枫道:“还有吃穿用度、雇佣仆役、交际应酬,总要维持个体面,不能让同僚们笑话,花钱的地方实在数不胜数。”
灵泉子嘿然道:“像我这种出家之人也就罢了,若是要结成道侣,那更是……”
第六十四章 两张戏票
回到摇光轩,灵泉子和孙永枫各自去了自己的签押房,齐玄素直接来到正堂,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取出一张道门的公文笺,摊开砚台,一边磨墨,一边思索着该从哪里下笔。
不多时后,沐妗也进来了,径自坐下,冷冷地盯着齐玄素。尤其是看到齐玄素摊开的公文笺之后,更是难掩愤恨之色。
过去在北辰堂,张月鹿都是把这些事情交给她,可如今却交给了齐玄素,这让她如何不痛恨齐玄素?就是这个小子让自己的张月鹿“移情别恋”!
砚台里的墨汁渐渐化开,齐玄素掭饱了笔,开始从自己等人抵达碧山观写起。
过了片刻,沐妗终于开口道:“齐执事。”
“有事?”齐玄素头也不抬道。
沐妗缓缓道:“你与副堂主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齐玄素仍旧没有抬头:“你应该去问副堂主。”
沐妗脸色一变,加重了语气:“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齐玄素放下了手中的毛笔,终于抬头望向沐妗:“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很好奇,沐执事打听这些做什么?”
沐妗冷冷道:“我是为了副堂主好,不管怎么说,她还年轻,容易受人蒙骗。”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齐玄素笑了笑,“副堂主是个有主见的人,这与年龄无关,我劝沐执事一句,有些事情,副堂主只是不想过多计较,可再深厚的情分,也有消耗殆尽的那一天。”
沐妗脸色大变:“你这话什么意思?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
齐玄素没有回答,而是取出怀表看了一眼:“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其实齐玄素很早之前就明白一件事,与张月鹿的关系其实是一把双刃剑,好处是齐玄素有了靠山,坏处是会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齐玄素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个女人跑来找自己争风吃醋。
沐妗逼近了齐玄素,压低声音道:“你不要装模作样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这倒是奇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倒是知道了。”齐玄素笑道。
沐妗道:“你这种人,有野心,也有能力,其实和许寇是一路货色。许寇是刚,你就是柔,许寇挑衅副堂主,是想把副堂主当作踏脚石,你接近副堂主,也是想把副堂主当作上升阶梯,不过是手段不同罢了。”
齐玄素失笑道:“沐执事,你未免太高看我齐玄素了,也太小看张副堂主了,说得好像副堂主是个不知人心险恶的千金小姐。”
沐妗道:“她当然不是不知人心险恶的千金小姐,可这个年纪的女子,总免不了识人不明,受小人蒙骗。”
齐玄素听明白了,沐妗话里话外的意思认定了他是个擅长算计女人的小白脸,这可真是冤枉,他从万象道宫出来之后,接触最多的女子就是七娘,哪就擅长应付女人?在这方面,他是实实在在的新手。
只是齐玄素无意在这方面去纠缠辩解,只是说道:“那你应该去劝一劝张副堂主,让她迷途知返,远离小人,而不是在这里给我使脸色。”
“你!”沐妗气急,伸手指着齐玄素,气得微微颤抖。
若论境界修为,沐妗是一位玉虚阶段的炼气士,自然要胜过齐玄素,真要动起手来,齐玄素多未必能讨到便宜。可这里毕竟是天罡堂的府衙所在,隔壁就是孙永枫,沐妗还没有在此地大打出手的胆子。
“如果沐执事没有其他事情,那就不要打扰我了。”齐玄素重新提起毛笔,继续在公文笺上奋笔疾书。
沐妗只能摔门而去。
虽然齐玄素并不擅长此道,但他已经想了一路,早有腹稿,所以写得很快。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张月鹿回来了,见只有齐玄素一人,问道:“沐妗人呢?”
齐玄素抬起头:“出去了。”
张月鹿来到齐玄素的桌前,随手拿过一页他刚写好的,飞快地扫了一眼:“字数太多了吧?”
“多吗?”齐玄素停下手中的笔,抬头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放下手中的公文笺:“还是精炼些,又不按字数算钱。”
齐玄素只得道:“好吧。”
张月鹿道:“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六品道士应该是稳了。”
“真的?”齐玄素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真正从张月鹿口中得到确认,感觉还是大不相同。
“当然是真的。”张月鹿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在齐玄素的对面坐下,“掌堂真人问了这次剿灭妖人的大概经过,听完之后,对你很重视,夸赞你有勇有谋,并且说要着重培养你。”
齐玄素一时间半喜半忧,喜的是入了掌堂真人的法眼,日后的道路不能说一片坦途,也是相去不远。忧的是自己的身份,闯入了掌堂真人的视线,无疑增大了自己暴露的可能,一旦暴露身份,便要万劫不复。
每每想到此处,齐玄素就生出一种尽快脱离清平会的冲动,只要攒够九千功勋,就能脱离清平会,然后就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否则一辈子都活在清平会的阴影中,生怕哪天就暴露身份,太压抑了。
张月鹿看着齐玄素的脸色,问道:“怎么,嫌弃六品道士小了?”
“哪里的话。”齐玄素回过神来,“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哪里会嫌弃小,只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听掌堂真人的意思,你、我、灵泉主事,记‘玄字功’,其他人都记‘黄字功’,我和灵泉主事都是四品祭酒道士,仅仅一个‘玄字功’,还不足以更进一步,可你就不一样了,一个‘玄字功’足够你直接升级了。如此一来,你也不必比其他执事低上一头。”
齐玄素稽首道:“有劳副堂主费心,属下感激不尽。”
“又装花圃道士?”张月鹿不悦道。
齐玄素道:“主要是在天罡堂的府衙,不敢造次。”
张月鹿没再计较,转而说道:“不过因为临近年关的缘故,紫薇堂那边的流程会慢一些,大概要到来年开春,你才能正式晋升为六品道士,在此之前,你还得领七品道士的例银。”
齐玄素问道:“七品道士的例银是多少太平钱?”
“我替你问过了。”张月鹿道,“七品道士的基本例银是每月二十圆太平钱,天罡堂补贴十圆太平钱,也就是每月三十圆太平钱。除此之外,我们这次公差还有一百圆太平钱的补贴。你待会儿可以去孙主事那里领取两个月的例银和补贴,总共一百六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算了下自己手头上的银钱,加上这一百六十圆太平钱,刚好三百出头的太平钱。
张月鹿又问道:“两个月的假期再加上年节,大约有三个月的时间,你有什么打算?”
齐玄素还真有打算,那便是趁着这三个月的时间,做一些清平会的差事,积攒功勋,先定一个小目标,攒够一千功勋,顺带把清平会那边的例银也给领一下。
只是齐玄素不好将这些打算对张月鹿明言,只能说道:“没什么打算,在老宅子里好生修炼,争取早日跻身玉虚阶段。”
张月鹿眨了眨眼:“你一个人是吧?”
“是。”齐玄素点头。
张月鹿破天荒地有些犹豫迟疑,缓缓说道:“你一个人留在玉京,孤单冷清,不如……”
“不如怎样?”齐玄素被张月鹿说得有些发怔。
张月鹿转开了话题:“对了,掌堂真人送给我两张戏票,要不要一起去?”
齐玄素又是一怔:“掌堂真人送的戏票?哪来的戏班子?”
齐玄素的第一反应并非掌堂真人有这等闲情逸致,而是玉京城中竟然还有戏班子?在他的记忆中,玉京城总是缺少烟火气,再加上玉京城严令禁止行院,便下意识地认为玉京城中没有戏班的存在。
张月鹿道:“其实一直都有,只是你不常在玉京,不知道这些罢了。”
齐玄素想了想,自己以前跟随师父在玉京城生活的时候,的确是很少离开海蟾坊,许多地方只是听师父提起过,而不是自己亲自去过,有不知道的地方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是张月鹿相邀,齐玄素也不好拒绝,更何况这会儿他已经回过味来,掌堂真人自己不去看戏,也不是让张月鹿陪他看戏,而是直接送给张月鹿两张戏票,这个举动似乎颇有深意。
齐玄素随口问道:“一张戏票不便宜吧。”
“确实不便宜。”张月鹿点点头,“我听掌堂真人说,一张门票要一百太平钱。不过也有可能是别人送他的”
“不愧是参知真人,一出手就是二百太平钱。”齐玄素咋舌道,“不如我们……”
张月鹿问道:“不如什么?”
“没什么。”齐玄素摇头道。
受七娘的影响,齐玄素本来想说,不如我们把这两张票给卖了,不过齐玄素在最后关头终于想起,这两张票其实跟他没什么关系,就算卖了,也不分钱给他,想要怎么支配,还要看张月鹿的意思。
第六十五章 带话
张月鹿虽然不富裕,但还不会做出把掌堂真人的好意直接折现的事情,更何况掌堂真人本就是被她认可的长辈,不仅仅是上司那么简单。
张月鹿见齐玄素的神色,也大概明白了齐玄素的未尽之言,哭笑不得道:“让我说你什么好,真是掉进钱眼里了。这两张票毕竟是掌堂真人的一番心意,还是不要辜负为好。”
“是。”齐玄素讪讪道,“戏班子在哪?玄都吗?”
张月鹿道:“在太上坊。”
齐玄素一怔,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地方,太上坊作为二十四坊之首,齐玄素一直是久闻其名,却从未真正去过。
张月鹿上下打量着齐玄素:“明天刚好是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生日。酉时,我在太上坊的东门等你,记得穿常服,注意仪表。”
齐玄素问道:“沐妗呢?”
“怎么忽然提起她?”张月鹿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又来找过你了?”
齐玄素道:“我并非告状,只是不想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张月鹿并不怀疑这句话的分量,齐玄素面对迪斯温都可以冷静地一击必杀,没有半分怯畏缩,那么他没有道理会害怕沐妗,其实沐妗也没有说错,在某种程度上,齐玄素和许寇的确是同一类人。
张月鹿叹息一声,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好。”齐玄素应下,又抽出一张空白的公文笺,准备从头重写,缩减下水分。
张月鹿起身道:“好好写,我要检查的。”
“是,副堂主。”齐玄素有气无力道。
张月鹿转身去了内室——她手头上的事情也不少。
齐玄素用了大半天的时间,重写了一份报告,又送去孙永枫那边,请求孙永枫帮忙润色修改一下,顺带领了自己的一百六十圆太平钱。按照规矩,应该去度支堂领这笔钱,只是天罡堂的成员经常要出远门,归期不定,算是九堂中的例外,不需要前往度支堂领取,而是度支堂直接将钱款拨到天罡堂,让天罡堂自行发放。
至于那笔安家费,因为数目太大,走流程的时间要更长一些,估计要等到来年开春了。
齐玄素离开摇光轩后,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之人——许寇。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八月十六,转眼间已经是十月中旬,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
许寇并无上次的倨傲,主动开口问道:“方便谈一谈吗?”
“好。”齐玄素没有拒绝。
两人一道出了天罡堂府衙,雇佣了一辆牛车,离开玄都,去往太清广场。
在路上,许寇问了些关于剿灭妖人的细节,齐玄素也没有隐瞒,都一一答了。
太清广场上店铺林立,更不乏酒楼,许寇找了一个相对僻静的酒馆,两人落座之后,许寇问道:“能喝酒吗?”
齐玄素这段时间的酒量见涨,着实是被张月鹿锻炼出来,迟疑道:“能喝一点。”
许寇点点头,向酒馆的老板道:“两壶冷酒。”
“好嘞!”老板动作麻利地送来两个酒壶,看大小,应该是一斤装。
许寇和齐玄素一人一壶,许寇双手捧着酒壶,主动开口道:“这次约你出来,主要是想向你道歉。你斩杀妖人的事情,我听灵泉主事说了。我承认,是我以貌取人了,你担任执事,我许寇心服口服。副堂主也的确有识人之明,慧眼如炬,比我高明。”
齐玄素没想到许寇如此坦然,摆手道:“许兄不必在意,毕竟我那日也口出恶言,算是扯平了。”
许寇笑了笑:“我久在齐州道府,那里是太平道的大本营,多的是李家子弟。这家人有个代代相传的毛病,或者说本事,那就是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在齐州的时间久了,已经习惯,听过就算。不过我得说,齐兄弟的那几句话,颇有些李家人的风采。”
齐玄素一时间没分辨出许寇的话语是褒是贬,只能举起酒壶喝了一口。
许寇道:“你是副堂主的人,我却挑衅副堂主,我本来觉得你不会赴约。”
齐玄素放下酒壶:“副堂主不是个小气之人。”
许寇看了眼自己那只已经伤愈的断手,说道:“大气还是小气,我不好说,可她是个狠角色,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降服的,李天贞输得不冤。”
齐玄素道:“‘降服’二字,太居高临下了,道门不兴那一套。”
“这倒是。”许寇道,“我读书时,最是佩服玄圣,虽然玄圣也有不足的地方,但他给道门带来了太多太多的新气象,让我们这些没有背景家世之人,也有了出人头地的可能,否则我们就是那些世家子的奴仆之流,做一辈子的奴才。”
齐玄素道:“玄圣说,他能得到‘玄圣’这个名头,就说明他没把事情做完,还是留了余地。”
许寇哈哈一笑:“不管怎么说,我喜欢玄圣胜过高祖,喜欢道门胜过朝廷,所以我从青鸾卫辞官。青鸾卫的家规是活着进来,躺着出去。我被青鸾卫的高手追杀,中了三箭,其中一箭几乎是擦着我的心口射进去的,可我愣是没死。齐兄弟,你说我的命硬不硬?”
“硬。”齐玄素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许寇接着说道:“命硬是一回事,可关键是贵人。就在我身陷绝境的时候,清微真人路过,顺手把我救了下来。我就这样脱离青鸾卫,去了齐州道府。清微真人多大的名头,再没人敢找我的麻烦。虽然道门不兴主奴那一套,但古人有一句话,叫作士为知己者死,再加上救命之恩,我只能拼了命去报恩,所以这些年来,我从不计较什么个人得失,六品道士、五品道士,亦或是四品道士,都没什么区别。”
齐玄素没有说话。
许寇望着齐玄素:“这么多年过去,我做得够多了。我老婆死的时候,我在盯着那个清平会的头目,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觉得我已经偿还恩情,该过自己的日子了,所以我选择离开齐州道府,来到天罡堂。清微真人没有为难我,反而还成全了我,我很感念他的恩情。李天贞是清微真人的晚辈,在我临走的时候,他找到我,让我给张副堂主带个话,他迟早要与张副堂主再比一场的。”
齐玄素问道:“你就是这么带话的?”
酒馆的老板掌灯了。
光影在许寇的脸上交织着,明暗不定:“我跟随清微真人多年,不敢说了解清微真人,却了解道行还浅的李天贞,这就是他要带给张副堂主的话。只是我没想到,谪仙人这般霸道,直接拧断了我的一只手,我也不说什么生死相斗如何如何,我只能说,我输得心服口服。”
齐玄素摇了摇头,不是很明白这种公子哥的想法。
许寇望着齐玄素,缓缓说道:“现在话已经带到,我的最后一桩差事算是结了。”
齐玄素放下手中酒壶,淡笑道:“我明白了,许兄也想请我帮忙带话。”
许寇没有否认,便是默认。
齐玄素没有拒绝,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说道:“许兄的话,我一定带到。如果许兄没有其他的事情,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许寇道:“有劳。”
齐玄素起身离去。
许寇坐着没动,只是默默喝酒。
齐玄素离开酒馆之后,放眼望去,是华灯初上的太清广场。
正好,他打算买身像样的衣服。
过去齐玄素在江湖行走,没必要准备一身体面的日常衣裳,斗笠是他的标配,既能遮挡面容,还能防雨防晒,没有下摆的短打扮更灵活,关键是价格便宜,就算有所破损也不心疼。
后来他回到玉京,倒也想过置办一身像样的常服,就去问了一下价格,结果价格让他望而却步。而且当时他也没什么应酬的必要,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现在不同了,一是他手里有了闲钱,二是他要应张月鹿之邀。一百太平钱一张的戏票,不用想也知道去看戏的人都非富即贵,自己只要“泯然众人”就好,没必要穿一身廉价的旧衣服去“鹤立鸡群”。
在山下,哪怕是帝京城中,也很少有成衣铺子,大多都是布庄和裁缝,一般都是买布料回去,让家中的女人自己做衣服,这也是女子出嫁之前都要学习女红的原因,或是让专门的裁缝为自己量体裁衣。
可玉京不一样,万象道宫教写字绘图、火器运用、识别草药、绘制符箓、调配药剂、机关原理、地理天文等等,唯独不教女红裁缝,无论男女,没几个会做衣服的,而且玉京人口众多,仅凭裁缝订制,也无法满足需求,所以成衣铺子便应运而生。
齐玄素打算买一套常服,说是常服,只是区别于道士的鹤氅礼服,其实同样有具体要求,尤其是私下会客见面的常服,是仅次于礼服的正装。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马上就是六品道士了,还是预备法师,有必要体面一下。
第六十六章 衣冠
一般而言,穿常服不必戴冠,可以换成簪子,道门中以玉簪和木簪最为常见,材料决定价格。
然后是道袍,此道袍非道士的法衣,而是极其流行的一种便服,上自天子,下至士庶,都把道袍当做日常穿著的主要服饰之一。
道袍形制为:直领、大襟、右衽、大袖收口,衣领镶嵌有护领,两侧开衩,接有暗摆,暗摆打三个褶或不打褶,以系带系结,穿着时可配丝绦、布制细腰带或大带。在前朝大魏时,道袍便已经十分流行,几乎是读书人的标配,因为读书人懂得的道理多,世人才将其称为“道袍”,却是与道门没什么关系。
大玄之前,道袍总的趋势是两袖不断增宽,大而长的袖子受到人们的青睐,到大魏末年时,袍服的“大袖子”发展到有些夸张的地步。
最早的时候,道袍是衣长及履,袖小不过尺许,其后衣渐短而袖渐大,短才过膝,裳拖袍外,袖至三尺,拱手而袖底及靴,揖则堆于靴上。
也就是说,道袍的大袖夸张到,拱手作揖的时候,袖底可以堆到鞋面上。
待到大玄得了天下、道门胜了儒门,又对道袍作出了改动,首先便是将广袖改为窄袖,然后衣长也略作调整,便于行动。
道袍的价格同样由衣料决定。
最后是鞋履,前朝大魏时,履极浅,不逾寸许。到了如今,履极深,口几及踊。
所谓“踊”,就是义足。古时有名为“刖刑”的酷刑,斩去犯人的双足,故而有成语“履贱踊贵”,意思就是受“刖刑”之人太多,导致鞋履更便宜,而义足更贵。
所以如今的履有些类似于短靴,用料更多,价格也有所上涨,不过决定价格的最重要因素还是材质。
齐玄素进了一家名为“苏记”的成衣铺子。
三面墙壁分别罗列簪子、道袍、鞋履,让人一目了然。
“这位客官想要什么?”这家店铺的主人是个女子,站在柜台后面,主动开口问道。
齐玄素道:“我打算置办一身常服,衣、冠、履。”
老板娘脸上有了笑意,指着自己身后货架上摆放的各种簪子,问道:“不知客官想要什么材质的簪子?最近比较流行的还是玉簪,这根墨玉龙形簪子,只要十二圆太平钱,客栈觉得如何?”
只要十二圆太平钱?看来老板娘的“只要”格外与众不同,齐玄素在心中发着牢骚。
不过他脸上表情不变,不置可否道:“龙形会不会太过招摇?还是墨龙。有没有别的?”
这是个十分合乎情理的理由,虽然道门屠戮蛟龙,但朝廷因为沿袭部分前朝旧制的缘故,还是在许多地方以龙为尊,再加上大玄崇尚玄黑之色,这种簪子在玉京不算什么,到了帝京却容易犯忌讳。
老板娘没有多想,又伸手一指另外一根造型古朴的墨玉簪子:“这根呢?无论是玉京、帝京,还是王庭、楼兰,都不会犯忌讳,还应本朝水德玄色,缺点是太过平淡,有些平平无奇,只要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问道:“就这个吧。”
接着便是道袍,这才是大头。
正所谓绫罗绸缎,绫,薄光能透,使其有光泽;罗,轻盈;绸,柔软质地均匀细腻;缎,纹络清晰编织精美。
道袍的材质主要以绸和缎为主,一般而言,绫罗一类的衣料是女子偏爱的材质。一个男人穿若隐若现的衣服,实在谈不上什么美感。
齐玄素挑了一件深青色的缎子道袍,适合冬日穿着,要三十圆太平钱。还有相应的下裳、中衣,要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又选了一双黑色缎面滚银边的方头云履,用的都是货真价实的银线,鞋翘位置还装饰了碎玉,要十五圆太平钱。
齐玄素又买了个用以携带手铳的“铳套”,比天罡堂下发的更为精美,五圆太平钱。
除此之外,还有折扇,不过考虑到现在的季节,齐玄素没有急着买这类物事。
这一身加起来,便要七十圆太平钱,如果不是齐玄素刚刚领了例银,还真舍不得如此挥霍。
齐玄素付钱之后,老板娘将这些衣物打包好,又贴心问道:“客官要不要斗篷大氅?都是真材实料的出锋样式,有连体兜帽,只要四十圆太平钱。”
齐玄素接过包裹,婉拒道:“斗篷就算了,暂时还用不到。”
齐玄素离开这家成衣铺子之后,又去了不远处的一家的玉器铺子,花费三十圆太平钱置办了一块品相还算不错的玉佩。
在这方面,齐玄素倒是没有心疼太平钱,因为除了佛门偏爱黄金和宝石之外,道门和儒门都十分偏爱各种玉石,故而玉佩这种东西,价格稳定,十分保值,等到缺钱的时候,还能折价再卖出去。
如此一来,齐玄素足足花去了一百圆太平钱,又是只剩下二百太平钱了。
现在齐玄素有些理解张月鹿为什么说钱不够用,为了“体面”二字,要花的钱真是太多了。要是再购入一件适合自己的灵物,动辄要数百上千的太平钱,就是四品祭酒道士也要捉襟见肘。
齐玄素带着新衣服回到家中,简单熬了锅白粥,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是十月十五下元节,也就是水官生日,金阙和九堂都会组织各种祭祀活动,不过齐玄素今天休沐,倒是不必参与。
他一直到午时才起床,换上自己刚买的常服,玉簪束发,白色中衣,窄袖深青色道袍,缎面的云履,再佩戴好玉佩,让他整个人焕然一新。
待到申时时分,收拾妥当的齐玄素离开家门,结果刚出门就遇到了崔道姑。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齐玄素换了身新衣,崔道姑差点没认出来,讶然道:“天渊,两个月没见,你这是发达了?”
“崔婶说笑了。”齐玄素道,“是天罡堂的例银发下来了,手头宽裕,就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行头。”
天罡堂不是清平会,所有收入都是光明正大,没什么不能说的。
崔道姑上下打量了一番齐玄素,打趣道:“男人知道主动收拾打扮自己了,多半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天渊,你说实话,是哪家的姑娘?是不是你在天罡堂认识的同僚?”
齐玄素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情,今天正好是下元节,有个朋友之间的应酬。”
崔道姑笑道:“既然如此,那快些去吧,我也有事。”
齐玄素的师父齐浩然当年是四品祭酒道士,崔道姑与齐浩然平辈论交,当然不是泛泛之辈,当年就是一名五品道士,如今已经升为四品祭酒道士,在度支堂任职,就算齐玄素升了六品道士,也要喊一声“崔法师”,只是因为早年的关系,这才称呼一声“崔婶”。
崔道姑离去之后,齐玄素招呼了一辆羊车,往太上坊行去。
下八坊与上八坊的距离着实不短,再加上今天是下元节,上清大街和玉清大街上人来人往,街道两旁甚至还挂了灯笼,所以哪怕是乘坐羊车,也用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才到太上坊的东门。
齐玄素刚下羊车,就见张月鹿从东门走了出来。
今天的张月鹿也换了一身常服,不过十分保守,上身是一件天蓝色齐腰对襟小袄,纽扣一直扣到脖子位置,可谓是严严实实,下面是素白裙子,裙摆垂至履面,只有圆头鞋翘探出裙摆,外罩一件青花比甲。因为她还未曾嫁人,所以不曾盘发,更不曾满头珠翠,只是以一根木簪简单束起。
这要是在大晋年间,张月鹿这等打扮只能算是寻常,之所以说是保守,是因为前朝大魏时,心学兴起,取代理学,不再一味灭人欲,故而世道风气变得开放。
待到大魏末年,更是发展到了极致。
男子着女装不是怪事,口脂面药,红丝束发,以红紫艳色为奇,甚至头插金簪玉钗,着妇人红紫之裙。有诗云:“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
女子不再缠足,敢于穿木屐,装束更为大胆,发展出了内衣“主腰”,外形与背心相似,开口向后,钉有一排纽扣或系带作固定,形成明显的收腰,深谙凸现身材之道。尤其到了大魏末年,女子将贴身的内衣外穿也较常见,有大胆女子,不穿中衣,故意将外衣领口敞开,使主腰外露。
待到大玄朝廷取代大魏,使得这种风气略有收敛,最起码男子着女装的风气被刹住了,却仍不讲究礼教大防。女子虽无“时式妆”之说,但潮流风气也极多变,上衣和裙的长短贬抑时常,衣式亦窄亦宽。四方服饰,都仿帝京。
如今帝京便流行褙子,直领对襟,两腋开叉,衣裾短者及腰,长者过膝。许多女子不着中衣,只着主腰,外罩褙子,便会露出胸口的一片白腻,颇有盛齐遗风。
在这种风气下,张月鹿的这身打扮虽然淡雅朴素,但却有保守之嫌。
不过齐玄素对于这种情况并不意外,事实上,以他对张月鹿的了解,他甚至认为张月鹿会穿男装,这也是当今的风气之一,毕竟许多女子装束过于繁琐,骑马出行或是与人交手,不如短打扮的男装便利。去乌戈山离的时候,张月鹿和沐妗都是一身改过的男装,现在仅仅是保守一些,已经很不错了。
第六十七章 看戏
齐玄素走上前去:“澹台。”
“姑娘呢?”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难得主动道:“我忽然觉得,‘澹台姑娘’这个称呼有些生疏,不如我称呼你的表字?”
张月鹿想了想,说道:“你也知道,我本不该叫张月鹿,这是个星宿名。我应叫张月心,亦或是张心月、澹台初,所以我的表字与张月鹿没什么关系。在我及笄的时候,爹爹给我取了表字,是按照‘张心月’取的,‘心月’二字出自丹阳真人的《望蓬莱》,不知你读过没有?”
“丹阳真人。”齐玄素努力回忆万象道宫的课程。若说词作、诗作,与诗仙诗圣等人相比,丹阳真人、长春真人、吕祖等人的水平只是寻常,可因为是道门祖师的缘故,占了便宜,所以都是万象道宫书本中的常客,他应该有些印象。
张月鹿也不提醒,只是用手指轻轻缠绕自己胸前的一缕青丝。
这个时候,散人的好记性就凸显出来了,齐玄素还真想起来了:“是不是‘剔正命灯胜白昼,放开心月透青霄’这一句?”
“没错,是这一句。”张月鹿笑着点头道,“我的表字就是‘青霄’。我之所以不怎么提起自己的表字,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叫‘张月鹿’,可我的表字叫‘青霄’,两者根本没有关系,别人难免奇怪。我总不能每次都解释这么一大通,我本名叫什么,这个表字与我本名是什么关系,那也太麻烦了,干脆就不说了,知道的人也很少。”
“如此说来,我甚感荣幸。”齐玄素笑着说道,“青霄。”
“怪陌生的。”张月鹿有些不大自在,却也没有不许齐玄素叫自己的表字。
齐玄素问道:“对了,今天是什么戏?”
“好像是《牡丹亭》。”张月鹿取出两张戏票,在手中晃了晃。
齐玄素没怎么听过戏却也知道《牡丹亭》的大名,又不知该如何评价,只能说道:“经典。”
张月鹿道:“如果是掌堂真人自己买的票,以他的年纪,接受不了新鲜事物,只喜欢这些经典的。如果是别人送给掌堂真人的票,投其所好,也只会送这些经典的。”
齐玄素失笑道:“左右都是经典的,有没有不经典的?”
“有。”张月鹿道,“据说有一场新戏,讲的是前朝末年时道门和儒门的故事。”
齐玄素来了兴趣:“这倒是少见。”
“我没有看过,只是听别人说了个大概。”张月鹿道,“说的是道门和儒门争斗加剧,道门派遣江湖散人刘谨一加入儒门,成为内应。无独有偶,儒门也派了世家子弟谢云感进入道门,成为内应。这两个内应因为有道门和儒门在背后大力支持,所以晋升很快,只用了几年的时间,便成为中层人物。”
“第二次帝京之变的时候,儒门派人秘密抓捕张白昼,刘谨一冒死传讯,让张白昼成功逃走。此事之后,儒门意识到内部有道门的内应,自查的同时,也希望谢云感能从道门内部找出蛛丝马迹。不过此时的谢云感已经预感到儒门的失败不可避免,不愿跟随儒门这条大船一同覆亡,决定叛出儒门,成为一个真正的道门之人。”
“另一边,刘谨一则要面对来自于儒门隐士的巨大压力,生死一线,不知何日才是归途。佛门说,阿鼻地狱又叫无间地狱,受苦无间,身无间,时无间,形无间。一个身份都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人,如同生活一个无间地狱当中,做梦都怕别人拆穿自己的身份。只要脱离这个黑白难辨的处境,才离开无间地狱,寻回自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齐玄素脸色不变,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因为这出戏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清平会的成员进入道门,两个身份,黑白不辨,岂不是也落入到“无间地狱”的境地之中?
他甚至忍不住怀疑,张月鹿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故意如此说。
一时之间,齐玄素的心已经有些乱了,只能勉强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让张月鹿看出自己的异样。
张月鹿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齐玄素勉强微笑道:“我最早知道这两位,还是因为玄圣牌,刘谨一和谢云感都是谍牌,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
张月鹿提议道:“现在距离开场还有一段时间,要不……我们把这两张票卖了,然后去看新戏?”
齐玄素心中警惕,面上却是不显:“这样不好吧,毕竟是掌堂真人的票。若是让掌堂真人知道我们把他送的票卖了,会不会生气?”
“没关系的,掌堂真人不是小气之人,也没闲心关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张月鹿不在意道,“看戏嘛,什么戏不是看,只要钱用在了正途,这样就不算辜负了掌堂真人的一番美意了。”
齐玄素不敢过于反对,以免引起张月鹿的怀疑,他可是领教过这姑娘的敏锐直觉,只得点头道:“那好。”
“跟我来。”张月鹿转身往太上坊走去。
齐玄素只好跟在张月鹿的身后。
这还是齐玄素第一次来到太上坊,齐玄素直观的感受,太上坊不愧是二十四坊中的第一坊,从街道到各种建筑,无不透出精致,不逊于玄都。因为今日是下元节的缘故,太上坊内的街道两旁、各色建筑的高处,都悬挂了灯笼,灯火通明,好似一座不夜之城。而且与其他坊不同的是,太上坊并非完全的住宅区,而是兼具了部分“市”的职能,除了戏院之外,还有棋社、茶社、画社、书社等等。
不过当齐玄素问起的时候,张月鹿却是报以不屑的态度,说道:“挂羊头,卖狗肉。”
齐玄素便懂了,甚至还被稍稍转移了注意力,生出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间接地平息了他心中的不安。
张月鹿看了齐玄素一眼,道:“一壶茶就要一百太平钱,你喝得起吗?”
“茶叶是金子做的还是茶水是金子融的?”齐玄素讶然道,“怎么不去抢?”
张月鹿道:“我虽然不是出身富贵之家,但也有所耳闻,有些茶可比金子贵多了。我记得有一种茶,整个天下就只剩下几棵老茶树,一年的产量还不到十斤,你说珍贵不珍贵?”
说话间,一座二层建筑已经遥遥在望。
张月鹿道:“说是戏院,其实叫天音楼,毕竟太上坊寸土寸金,租金太贵了。”
这座天音楼刚好位于三条街道的交汇拐角处,左边是玉阳街,右边是少初街,正对齐玄素和张月鹿走来的这条自然街,可谓是绝佳地段,此时天音楼的门前高挂大红灯笼,灯火辉煌,人流如织,喧闹非常。
齐玄素惊讶道:“这么热闹!玉京城中的有钱人还是多。”
张月鹿故意道:“这有什么?一个名额二百太平钱,多收几个名额钱罢了。”
齐玄素听出张月鹿是在说他跟孙永枫的事情,不由轻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我们也学这些票贩子?”
在阴暗角落中,有几个票贩子,不断询问没有买到票的人要不要票。
这与齐玄素印象中那个清冷的玉京截然不同。
张月鹿领着齐玄素走向那几个票贩子,解释道:“其实平时也没这么热闹,今天刚好是下元节,所以人多一些。”
一个票贩子见到两人,主动迎了上来,问道:“要票不要?后排坐票,三十太平钱,后排站票,十个太平钱。”
这比正常的票价贵了将近一倍。
张月鹿取出自己的两张票,微微一晃。
“二楼的包间票?”票贩子脸色微变,“两位既然有票,不去戏院,跑到这边消遣不成?”
齐玄素这才知道戏票也根据位置分出三六九等,这票多半是别人送给掌堂真人的,既然是送给掌堂真人,当然不能让堂堂参知真人去一楼大厅与别人挤在一起。
张月鹿道:“我不买票,我卖票。”
“卖票?”票贩子一怔。
张月鹿道:“这两张票,原价卖给你,只要二百太平钱。”
票贩子先是一惊,继而一喜,要知道这种二楼的雅间票,排队再早也是买不到的,早在售票之前,就已经被人安排好了各自的去处。换而言之,这可是有市无价的好东西,原价一张只要一百太平钱,他转手就能翻个两三倍。
“当真?”票贩子犹是有些不敢置信。
张月鹿没好声气道:“买就拿钱,不买我就找别人去。”
“别,别。我买,我买。”票贩子生怕到嘴的鸭子飞了,赶忙掏出两张大票,递到张月鹿的面前。
张月鹿将票给他,拿着两张大票朝齐玄素微微一笑。
齐玄素叹道:“绕了一圈,到底是卖了,还不如当初就听我的。”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你是为了钱,我是想换个口味,不能一概而论。”
说罢,张月鹿领着齐玄素离开天音楼,去了一处门庭冷清的小戏楼。因为今天是天音楼的大日子,所有这边的生意很是惨淡,自然不必找票贩子,正常买票就可以,价格也是天上地下。
张月鹿花了五十个太平钱买了两张二楼的雅间票,与齐玄素一道进了这座小戏楼。
第六十八章 新鲜事物
这家戏楼名为妙聆楼,虽然比天音楼稍小,但同样是两层高,一样的结构,一楼大厅直接通到二楼楼顶。二楼沿着回廊隔开许多半敞开的雅间。这样的结构,坐在雅间里正好对着一楼的戏台。
如今时兴的戏剧以昆曲为主,配音以笛萧为主,曲调悠扬,尤其是水磨腔,没有半点烟火气。
《牡丹亭》是昆曲的经典曲目,又是驰名天下的柳老板亲自登台,也难怪天音楼那边如此热闹。不过妙聆楼的戏不但有烟火气,而且很大。
两人进场的时候,他们要看的新戏《无间道士》还未开场,演的是另外一出新戏《三堂会审嘉力雷》,说的不是东方故事,而是西方故事,台上戏子也是西方打扮。
只听得一位身着白袍的老生唱道:“我乃圣廷大主教,奉枢机执事之命,审判嘉力雷。带嘉力雷。”
一人被带了上来,头戴礼帽,打着领结,穿着燕尾正装、马甲、裤子、皮靴。
大主教道:“大胆嘉力雷,上得堂来,因何不画圣徽?”
嘉力雷道:“心中有女神,不画也罢。”
大主教道:“好一张利嘴,休要一逞口舌之能,还不将叛教恶行一一招来!”
嘉力雷道:“大主教且听道,我自幼喜天文星象,曾观日月星辰,以教书为生,辗转各处,广有学名,对圣廷不曾有半点不敬,今日里审判我所为何情?”
一旁首主教道:“大主教!这嘉力雷是早有准备,不如先审他的女儿玛利亚。”
大主教道:“小姑娘,尔父可曾做过万里镜?”
一个穿着西方裙子的小姑娘也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注一)
包间中,齐玄素听得是哭笑不得:“我算知道掌堂真人为什么不能接受新鲜事物了,换成是我,同样接受不了。”
张月鹿倒是挺喜欢的,说道:“你知道儒门为什么败给道门吗?就是因为墨守成规、固步自封,最终变成了一潭死水,青黄不接,我们道门不能走儒门的老路,正是需要这些新鲜玩意。”
齐玄素道:“未免新鲜过头了。”
张月鹿并不强求齐玄素非要与自己口味一致不可,只是说道:“你不要只看故事的表面,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西方圣廷审判嘉力雷,儒门罢黜百家,都是太阳底下无新事。”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道门镇压隐秘结社呢?”
张月鹿一怔,摇头道:“不太一样,嘉力雷也好,百家也罢,他们其实是无罪的,为了一己之私,无端镇压他们,是为不义。可大部分隐秘结社都是实实在在犯了大罪,就算死在道门手中,也死得不冤。”
齐玄素不由问道:“除了已经被点名的清平会、八部众、‘客栈’、七宝坊之外,还有哪些隐秘结社?都犯了什么罪?”
张月鹿并不隐瞒,娓娓道来。
“紫光社,信奉紫光真君的隐秘结社,他们对于道门非常熟悉,经常以各种手段引诱弟子加入其中,甚至伪造箓牒身份,打着道门的名号在各地传教,不说普通人,就是许多道门中人都无法分辨他们的真伪,毕竟道门实在是太大了,西域道府的人很难熟悉齐州道府的人,辽东道府的人也很难熟悉岭南道府的人。”
“这一类人,对于道门的名誉损害极大,又十分难以甄别,就像附着在道门身上的藤蔓。”
“还有知命教,说是知命,却不是知天命,而是信奉司命真君。司命真君就是我们在刺木特堡遇到的那名古仙,掌管生死,他的信徒们也专注于生死之道。只可惜他们没有逆转生死的能力,反而走入了养尸养鬼的歧途之中。道门之所以严加限制养尸、养鬼之术,与知命教也大有关系。”
“一开始他们还只是挖掘坟墓盗取尸体,后来逐渐发展为直接杀人,并将生魂献祭给司命真君,更有极端之人,将活人改造为僵尸之流,体魄异常强悍,又有部分灵智,比天然形成的僵尸更为厉害。”
“这等隐秘结社,便不得不除。”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齐玄素忽然想到清平会在自己身上做的改造,心中不由一惊,暗忖自己该不会已经成了僵尸吧?
不过齐玄素转念一想,自己是清平会成员,不是知命教的成员。张月鹿说过,清平会的背后多半有道门大人物支持,可能涉及到道门内部的争斗,与信奉司命真君的知命教不是一路人才对。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清平会与知命教有什么交集,如果自己真成了僵尸,在高人云集的玉京城中,也早被识别出来了,哪里还能光明正大地出入玄都。自己今晚真是有些过于紧张了,疑神疑鬼,进退失据。
张月鹿忽然问道:“天渊,你好像很紧张?”
齐玄素瞬间回神,心思急转,面上却是半分不显:“其实……每次独处的时候,我都会有些紧张。”
张月鹿亮出雪白的手掌,玩笑道:“你是不是没完了?又想说我像猛虎、似蛟龙?你再这么说,别怪我不客气,让你领教下我那堪比猛虎的掌力。”
齐玄素告饶道:“我可不是你的对手,我听说有位李家公子叫李天贞,就是被你打出了玉京。”
张月鹿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轻声问道:“你听谁说的?是不是有人找你的麻烦?”
“没有人找我的麻烦。”齐玄素摇头道,“是许寇说的。”
“许寇?”张月鹿有些惊讶。
齐玄素将自己与许寇见面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张月鹿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原来是李天贞,难怪。我之所以讨厌他,除了他那身不把人当人看的公子哥习气之外,不好好说话也是原因之一,总是故弄玄虚,云里雾里。”
齐玄素见张月鹿被自己成功转移了注意力,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同时又生出几分茫然,以前独自跑江湖的时候,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对于那时候的自己来说,七品道士其实是个可有可无的身份。
可随着自己重返玉京,加入了天罡堂,两重身份逐渐变成了束缚的枷锁,让齐玄素忍不住扪心自问,自己这双重身份,何时才是个头?就拿眼前佳人来说,以诚待己,可自己却要百般欺瞒,生怕露出破绽,个中滋味,难与人言。
张月鹿不再去想李天贞的事情,继续为齐玄素讲解关于各种隐秘结社的密辛。
总结来说,大致可以三类。
第一类就是信奉古仙或是依托古仙而存在的隐秘结社,包括不限于“紫光社”、“知命教”、“灵山巫教”等等,道门与古仙们的矛盾由来已久,这些结社又常常与佛门、萨满教有所交集,根据道门打击力度的不同,时隐时现。
第二类就是以“清平会”、“客栈”、“八部众”、“七宝坊”为首的隐秘结社,它们大多出现在儒门和道门逐鹿天下的年代里,而且或多或少与道门、朝廷有些联系,甚至本身就曾是道门的一员。比如清平会,七娘就对道门的各种情况知之甚详,“客栈”则与青鸾卫有着密切往来。世上的事情,就怕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故而这类隐秘结社很难被剿灭,反而还有不断发展壮大的趋势。
第三类是近百年来兴起的一些新面孔,比如佛门的分支“白莲教”,信奉未来佛主,不过太过极端偏执,终是走上了邪路,不为佛门正统所容。甚至有些还与西方圣廷有关,圣廷传入东方之后,立时被改造一番,又糅合了道门,鼓捣出一个“天廷”。这一类自然也不能被道门所容。
除此之外,还有些小打小闹、不成气候的隐秘结社,影响有限,只在府县之地。
齐玄素听完之后,不由感叹道:“想要将这些隐秘结社全部剿灭,可谓是任重道远。”
“从玄圣时代就开始剿,六代大掌教过去了,还未剿尽,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张月鹿无奈道。
齐玄素玩笑道:“当年祖龙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后人说祖龙是奋六世之余烈。如今我们道门刚好也有六代大掌教,正是等着你这位第七代大掌教奋六世之余烈,一扫天下六合,涤荡这些污泥浊水。”
张月鹿笑眯眯道:“天渊,你可真会说话。不过就算我撞了大运,在六十岁登顶大掌教,难道大掌教之位要空悬几十年吗?”
齐玄素道:“那也难说。”
正说话时,一楼戏台突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檀板,接着小堂鼓敲响,一阵悠扬的曲笛声传来。
齐玄素和张月鹿很有默契地都不说话了。
接着传来了一个坤伶正宗吴语的昆曲: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花长好,月长圆,人长寿。
檐前飞絮,想时候清明初过。
东风无奈,又送一春过。
却道:花何时长好,月何时长圆,人何时长寿……(注二)
齐玄素有些惊讶,没想到竟是从花好月圆开场,着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那句“花何时长好,月何时长圆,人何时长寿”又隐隐点出了“无间”二字,眼前花好月圆不过是镜花水月,又让他感同身受,不由沉浸其中。
注一:改编自《三堂会审伽利略》
注二:改编自《月圆花好》、《浣纱记》
第六十九章 回家过年
张月鹿本已做好了齐玄素对于这类新戏嗤之以鼻的准备,却没想到齐玄素还真看进去了,而且十分入神,张月鹿几次看他,都发现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戏台之上,极为专注。
若是以前,张月鹿怕是要深思几分,说不定就要瞧出什么端倪,不过如今却是不同,她下意识地往好处想,只当齐玄素第一次看这种新戏,受到震撼。而且《无间道士》取材于东方故事,而非《三堂会审嘉力雷》那种西方故事,没有太多突兀感,也更容易让人接受。
待到一场终了,大幕缓缓落下,齐玄素这才回过神来,叹息着赞叹道:“好,好,好。”
“好在哪里?”张月鹿笑问道。
齐玄素沉吟道:“一时竟是不知从何说起。借用一句老生常谈的话语,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江湖?”张月鹿一怔。
齐玄素道:“不是山下的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拿我们的摇光轩来说,何尝不是一个小小的江湖?你是盟主,我是狗腿,各人都有各人的角色。”
张月鹿轻轻给了齐玄素一拳:“如果你是狗腿,那么我是什么?天渊,你是拐着弯骂我,还不惜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我在你的眼中,就这般面目可憎吗?”
齐玄素听出张月鹿的语气有几分不对,赶忙道:“是别人这样看我,我万万没有这样的想法。你在我的眼中,就像、就像……”
张月鹿也不说话,双臂环胸,斜着眼看他。
好似在说,我倒要看你怎么恭维我。
齐玄素想了半天,试探地说道:“就像仙子?”
“俗。”张月鹿面无表情道。
齐玄素又道:“女侠?”
张月鹿嘴角翘起:“我倒是挺喜欢这个‘侠’字,可惜,用江湖上的话来说,我是‘鹰爪’,而且还是鹰爪中的头目,哪里跟侠扯得上关系?”
齐玄素只得再想:“就像当空一轮明月?”
“你怎么不说像星星呢?‘张月鹿’本就是星宿之名。”张月鹿还是不满意。
齐玄素两手一摊:“学问就到这里了,再也没有了。”
张月鹿轻哼一声:“我看你不是学问就到这里了,而是诚意就到这里了。”
齐玄素无奈道:“怎么就扯到诚意了?我记得你当初说过,不喜欢别人恭维自己。”
张月鹿顿时语塞,强自道:“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实话实说了。你在我的眼中,就好似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可望不可即。”
张月鹿一怔:“哪有这么玄乎。”
齐玄素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张月鹿起身道:“我们该走了。”
两人出了妙聆楼,来到外面少初街上,街上悬挂的灯笼还未熄灭,夜幕上仍旧可见有人燃放的烟火——这是道门三大节日中的最后一个,所以格外热闹。
两人并肩而行,谁也没有说话,最后眼看着少初街就要走到头了,齐玄素才斟酌言辞,主动打破沉默:“青霄,你似乎有话想说?”
正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张月鹿一惊:“你看出来了?”
齐玄素笑道:“此处无声胜有声。”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我看你还是挺有学问的,果然是诚意不足。”
齐玄素道:“这都是当年在万象道宫打下的老底子,其实我的学识巅峰是在刚刚从万象道宫结业的时候,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有不少都还给了当年的学宫教习们。”
张月鹿道:“我记得,你从万象道宫的结业成绩是优。”
齐玄素叹息一声:“可惜是下宫。”
万象道宫分上下两宫,下宫主要收养孤儿,统一授课,为道门输送人才。上宫则是五品道士升四品的时候统一进修,两者可谓是天差地别。
想到此处,齐玄素问道:“青霄,你升四品的时候去过万象道宫吗?”
“去过。”张月鹿冷冷道,“我在那里待了一个月,认识了一些朋友。”
齐玄素看了眼张月鹿的表情,说道:“你的表情可不像在说朋友,倒像在说仇家。”
“有那么明显吗?”张月鹿伸手揉了揉脸颊,“坏就坏在这个所谓的朋友上头了。”
齐玄素试探问道:“比李天贞还难缠?”
张月鹿缓缓说道:“李天贞姓李,我姓张。张家和李家的矛盾要追溯到大剑仙时代,大剑仙是玄圣和东皇之父,待到大剑仙飞升,玄圣当权,才算是修复了张李二家的矛盾。可说是修复,实则是将反对声音全部镇压而已,张家和李家都有人死在玄圣的手中。南张北李,从来都不是一句虚言。这么多年过去,张、李二家一直都是分分合合,可总的来说,还是维持对抗的态势,我对李天贞出手,落了李家的脸面,张家的许多老家伙都是乐见其成,姑且还能算是一致对外。”
齐玄素细细咀嚼张月鹿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你的意思是,李天贞是外敌,而这次是内患。”
张月鹿一声长叹:“可以这么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齐玄素接触女子不多,可不意味着他心思迟钝,这会儿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果不其然,就听张月鹿接着说道:“世世代代交好,便是世交。长辈们自然想要让这种交情延续到下一代,如何延续下去?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联姻,在这种事情上,那些老家伙们同样是乐见其成。”
齐玄素没有急着发表自己对此事的看法,而是说道:“你平日里无论公开还是私下,都称呼我们的真人为掌堂真人,到了自己家,反而成了老家伙。看来这些人已经让你不满许久了。”
张月鹿道:“都是些不知隔了多少辈的亲戚,平常时候看不到他们,到了这个时候就跳出来指手划脚,很是烦人。”
齐玄素想了想:“地师不是很看重你吗?你不如求求地师。”
张月鹿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齐玄素:“你是不是忘了张家还有位天师?你让地师去管张家的家事,那么置天师于何地?求助地师是最后的选择,意味着我打算离开正一道,加入全真道。”
“是我思虑不周了。”齐玄素也觉得自己出了个馊主意,“那你是什么想法?”
张月鹿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齐玄素。
齐玄素也随之停下脚步,只觉得有些背后发凉。
张月鹿忽然道:“颜明臣,三十岁,如今是四品祭酒道士,归真阶段的炼气士,在江南道府主持一府之地,也算是年轻有为。在众多世家子弟中,算是佼佼者。我升四品道士去万象道宫的时候,他也刚好升四品道士,于是相识。按照年龄辈分,我该称呼一声世兄,当时没有多想,只当普通朋友。可此事不知怎么被我娘知道了,非要我今年回去过年,见一见这位世兄。”
这段时间以来,齐玄素也逐渐摸到了张月鹿的性子,她多少有些逆反心理,谁要是强迫她做什么,她就偏不做什么,只怕是这位澹台夫人适得其反了。
齐玄素心中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三十岁的四品祭酒道士,也算是年少有为。只是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张月鹿轻声道:“你不是一个人吗,独自留在玉京城过年也是冷冷清清,不如陪我回家过年?”
齐玄素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僵住。
过了好一会儿,齐玄素才回过神来,急声道:“我一个小小的七品道士,昆仑阶段的散人,没有家世背景,去跟一个四品道士正面交锋,还要顺带对付以令堂为首的一众张氏族人,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张月鹿笑了笑:“我会打无准备的仗吗?那些主要敌人都交给我,你看戏行了。正所谓‘挟天子而令诸侯’,你就是那个傀儡天子,什么也不用做,令诸侯的事情由我去做。”
齐玄素见张月鹿自信满满的样子,又道:“既然如此,你随便找个人不就行了?许寇就不错。”
张月鹿淡淡道:“许寇发妻亡故,又是出身齐州道府,还当众顶撞过我,你说我能看上他,你自己信吗?你都不信,我娘怎么会信?反倒是你,如今堂里不是许多人都觉得咱们两人关系不一般吗?我看正合适。”
齐玄素道:“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张月鹿摆了摆手,“你现在已经不是七品道士,而是六品道士,曾经亲手斩杀了一位罪民公爵,还不到二十五岁,未来可期。关键是,临大事有静气,我需要一个不会怯场之人。”
齐玄素问道:“此话怎讲?”
张月鹿解释道:“其实我爹还好,关键是我娘。如果我这边正跟颜明臣周旋呢,另一边被我娘三言两语就吓出了原形,那就功亏一篑。你平时虽然惯会装模作样,但骨子里却是个有胆气之人,这点小场面,吓不住你的。”
齐玄素不由苦笑。不知该谢张月鹿的褒奖,还是应该无奈。
张月鹿望向齐玄素,正色道:“天渊,我不强求。这个忙,你帮不帮?”
第七十章 梦话
齐玄素没有过多迟疑:“帮!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不忙吗?大不了就被澹台夫人扫地出门,总不能把我给杀了。”
张月鹿脸上又有了笑意,一拍齐玄素的肩膀:“够朋友。”
齐玄素伸手抓住张月鹿的手腕,入手微凉,将其从自己的肩膀上移开:“先不要高兴太早。我们且不说会不会被识破,就算成了,以后该怎么办?总不能我们两个假戏真做吧?”
张月鹿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先过眼前这一关,如果这一关都过不去,那也没什么以后了。”
齐玄素点点头:“那么第二点,你的名声呢?这件事可瞒不住人,若是传扬出去,我一介无名小卒,倒是无所谓,大不了背个吃软饭、小白脸的名头,可是你呢?”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认真说道:“我也不在意。”
齐玄素松开张月鹿的手腕:“既然如此,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张月鹿收回手,轻声道:“谢谢。”
两人继续前行,齐玄素叹了口气:“三个月前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三个月后跟着大名鼎鼎的道门天才回家见父母,人生际遇之奇妙,造化之无常,莫过于此。”
张月鹿斜斜乜了他一眼:“你这话中怎么透着一股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
“有吗?”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分明是下了很沉重的决心。”
张月鹿也没有深究,只是嘱咐道:“我今天已经把摇光轩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你回去准备一下,明早我们就动身离开玉京。这次走陆路回去。”
“陆路?怎么不坐飞舟?”齐玄素下意识地问道。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自然是能拖一天是一天,最好除夕夜回去,大年初一就走。时间越短,越是不容易有破绽。”
齐玄素奇怪道:“既然如此,你干脆不回去好了。”
张月鹿无奈道:“我娘在天罡堂有朋友,已经提前知道我们有将近三个月的假期,她在子母符中说,如果我不回去,那她就亲自到玉京来。可走陆路就不一样了,天下之大,她可不知道我走到了哪里。”
齐玄素已经对这个澹台夫人有了初步的印象,只有两个字:强势。这样的女人可不是什么善茬,需要小心应对。
想到此处,齐玄素轻声问道:“你们母女之间的关系如何?”
张月鹿的脸色略微黯淡,摇头道:“不算坏,却也不算很融洽。”
涉及到张月鹿的家事,齐玄素不好多说什么。不过他对这种事情也不怎么奇怪,虽说他是在万象道宫中长大,但万象道宫在教道门历史的时候,详细介绍了玄圣的生平,什么父子相疑、兄弟相争,都上演了一遍。可见所谓的情分在人性面前,分量也是相当有限。
张月鹿叹了一声:“我倒要感谢地师,正因地师给了我第二个选择,我娘才不敢逼迫我过甚,她也怕我一怒之下去全真道出家。”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出了少初街,太上坊的东门也遥遥在望。
张月鹿问道:“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齐玄素摆手道:“那就不必了。”
“那好,明天我去海蟾坊找你。”张月鹿率先离去。
齐玄素目送张月鹿离去之后,这才往太上坊外走去。
待到齐玄素回到位于海蟾坊的家中时,已经是快要子时。
不过将近子时,终究还不是子时,还在十月十五的范畴之内。齐玄素取出自己的鱼符,用各种材料再次摆出法阵,点燃了“返魂香”,沉沉入睡,去往“梦中会”。
还是上次的古怪大殿,一眼望去,要比平常时候的人少一些。
齐玄素心中默默祈求着,希望七娘还在,否则他便要动用一张子母符联系七娘。
万幸,七娘作为一名合格的商人,这个时候还在。
至于如何在人群中分辨七娘,倒也简单。这是齐玄素自己发现的,因为他是七娘名下的从属成员,鱼符又是他进出此地的关键,所以他只要是通过自己的鱼符进入梦中会,就会与七娘生出某种感应,哪怕七娘此时遮蔽了本来面目,他也可以通过感应准确找到七娘。
想来这种感应是双向的,所以七娘上次才能直接找到他。
当齐玄素找到七娘的时候,她正与另外一人在交谈着什么,齐玄素远远地便停下脚步,虽然听不到两人具体在说什么,但很明显,七娘占据了主导。
很快,七娘挥了挥手,那人直接原地消散,应该是退出了梦中会。
七娘朝齐玄素走来,笑道:“你倒是好定力,九月初一、九月十五、十月初一,一次也没来。”
齐玄素如实道:“天罡堂有差事,实在是不能来。”
“你的六品道士应该稳了吧?”七娘随口问道。
齐玄素点头道:“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七娘转入正题:“你这次来做什么?”
齐玄素将张月鹿让自己陪她回家过年的事情如实向七娘说了。
七娘听完之后,望向齐玄素的目光颇为欣慰,有些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觉。
齐玄素询问道:“七娘,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七娘终于是忍不住笑道:“这没长大的孩子总也长不大,遇到这种事情,乱了方寸,还得跑来找你娘。”
虽说在齐玄素的心目中,七娘一直都是半姐半母的形象,但被七娘如此打趣,面子上还是过不去,好在脸上罩着雾气,瞧不出来,嘴上强行转开话题:“我要是去了上清府,就不能做清平会的差事了。”
“不做就不做,也不差这几个月。”七娘摆了摆手,“要我说,这件事关乎到你的终身大事,不能马虎。”
“什么终身大事?这只是假的。”哪怕是在梦中,齐玄素也觉得脸上有些发烧。
七娘一针见血道:“这样的姑娘,如果想要找个男人充数,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怎么就偏偏找了你?”
齐玄素便将张月鹿说过的理由又说了一遍,只是他越说越底气不足,最后直接没了声音。
七娘笑道:“我是女人,又比你年长,若说对女人的了解,你不如我,你服不服气?”
“服气。”齐玄素老实道。
七娘道:“既然服气,那就听我的。这种好事,是个绝佳的机会,能不能抓住机会,就看你自己的能耐。”
齐玄素皱眉道:“抓住机会如何?抓不住机会又如何?”
“猪脑子。”七娘恨铁不成钢道,“这还用我教?抓得住机会,就能假戏真做。抓不住机会,哪凉快哪待着去。”
齐玄素道:“虽然这是‘梦中会’,但也不好说梦话吧?”
七娘被气笑道:“不就是个谪仙人吗?还没到高不可攀的地步。如果你小子连这点志气都没有,那么以后还怎么做大掌教?”
齐玄素愈发肯定七娘是在说梦话,无奈道:“七娘,就算今天是下元节,也不好饮酒过量,还是早些睡吧。”
七娘扶额道:“天渊,我现在真后悔当初救你。”
齐玄素无言以对。
其实在过去的几年中,七娘时常会说这样的话,尤其是在齐玄素犯蠢或是不合七娘心意的时候,其大概意思相当于“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过了一会儿,七娘稍稍平复心情,说道:“好罢,我们不扯远了,就事论事。张家姑娘让你陪她回上清府做一场假戏,你还是去,我们不说什么假戏真做,就当你讨好上司了,有问题没有?”
齐玄素迟疑了一下:“那清平会这边呢?”
七娘道:“清平会这边有我,没你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也应付得来。”
齐玄素道:“好,那我明天就动身。”
“明天?”七娘叹息一声,“说到底还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齐玄素十分后悔今晚来找七娘,只能无奈转开话题:“对了,七娘,既然这里无法看清别人的相貌,你又是怎么与其他人联系的?”
七娘伸出右手,一枚金紫鱼符凭空出现,解释道:“这是我的鱼符,当然不是实物。因为鱼符中添加了梦石的缘故,鱼符不仅可以沟通梦境,而且还能在梦中具现。具体做起来,武夫可能有点困难,方士会简单一些,不过都可以做到,只要在心中观想自己的鱼符,便可在梦中具现。”
观想、冥思、调息、运气都是万象道宫的基础课程。
“具现鱼符之后,可以通过自己的鱼符与别人的鱼符建立联系。如此一来,就可以像我们两人一样生出感应。如果事后不需要了,也可以斩断这种联系,十分方便。”七娘解释道。
齐玄素点点头:“懂了。”
七娘道:“鱼符的须弥物功能只是个无关轻重的添头,不能当作正经须弥物使用,你以后还是需要一件合适的须弥物。鱼符的主要作用是供清平会成员互相联系,其根本原理与子母符有一定相似性,好似磁石阴阳相吸。不过因为这种联系建立在梦中的缘故,显得玄虚了一些,你日后去万象道宫进修,可以适当弥补下这方面的知识。”